《赛姬的眼泪(由良三部曲)》 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失去了单边翅膀的蝴蝶, 最终只能陨落坠地; 不知为何而流泪的我, 也只能追寻着遗失的半身,飘飘无所依。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 我还记得很清楚。 时间是气温才刚逐渐上升的上午。暑假到来后,包含我在内,三年三班共有八个人齐聚在杳无人烟的校舍里。我们八个人因为期末考的数学2考不及格,只得到学校补习。担任班导的马渊, 据说在我们学校里就如同是化石的代名词。上课时间一到,没有任何闲话家常或是开场白,马渊便准时开始上课。他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腋下与背部一带早已湿透,并有汗渍扩散开来。 那一日,是预定为期三天的补习的最后一天。 被迫关在既无冷气也没有电风扇、如同地狱般闷热的教室里;被迫无止尽地听着马渊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被迫面对难解的数学习题对于这些事,所有人都显得闷闷不乐。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因汗水而不断滑开,手臂底下摊开来的教科书页面也湿了一片。倘若能干脆地打起瞌睡来, 肯定会轻松得多吧,但想必连睡魔也对这份炎热莫可奈何,我们八个人全都没能坠入梦乡。而又 因为天气炎热,只能脑袋昏昏沉沉地,面对着如酷刑般排列无数问题的数学讲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生气蓬勃的,仅有汗如雨下,却仍然在黑板上不停振笔疾书的马渊老师而已。 在上午这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会反射在黑板上,使学生们无法看清楚黑板上写的字,因此总会拉起教室前半部的窗帘。大家依学号顺序就座后,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座落在教室的后半部,而且最靠窗,因此得以尽情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开始上课没多久,我的专注力便消耗殆尽,于是自敞开的窗户看向外头。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教室位在三楼,视野很好。当时没有风,积雨云自地平线那端不祥地往上扩散,几乎要吞没远方的建筑物群。在毒辣到仿佛能杀人的阳光直射烘烤下,落在白灿灿校园里的影子,每个都漆黑得犹如魔鬼。马渊诵经般的说话声,融进了夏蝉发狂般的响亮叫声里。无论是蝉叫声还是马渊的讲课声,都毫无让我侧耳倾听的价值。坐在我前面位置上的同班同学阿旭,也和我一样对上课缺乏专注力,心不在焉地看着校园。此时,窗外吹起了一阵温热的风—— xxxxxxxxxx了。 我xxx将xxxxxx了。 然后——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尖叫的人并不是我,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 马渊判定我们不是在开玩笑后,走向窗户,往外探出身子。他的视线转往下方后,「啊」地发出一记短促又轻微的低叫声。 「你们所有人都待在教室里,继续坐在位置上,千万不要乱动。」说完这些话后,马渊神色僵硬地冲出教室。但是我们才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八个人全都站起身,从三楼的窗户往下察看。接着每个人各自发出了「咦!」或是「哇!」的惊叫声,更有女同学发出刺耳的尖叫。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别开目光。 在我们教室的正下方,沿着校舍而建的水泥台基旁,在常绿灌木的阴影下,有位女学生仰躺 在地,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如同蜘蛛网,脸蛋上的双眼圆睁。某位女同学开口:「……咦,那不是吉野同学吗?」 没错,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吉野彼方。 我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警察、家人、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无论是谁问我,我都如实且钜细靡遗地说出了「我该说的话」。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这是我该做的事,而处在与我相同情况的阿旭,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第一章 从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搭上私铁,乘坐约二十分钟后,再于终点站转搭jr线,乘坐约十五分钟。这是我迄今持续了两年又数个月的上学路线。 原本现在还是暑假期间,但从今天起全班同学要一起进行彩排,因此必须到学校。在即将于九月初举办的文化祭上,我们班预计演出话剧。纵然也曾想过,这个时期的考生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真的好吗?但我们学校既没有运动会也没有远足,相对地则是致力于充实文化祭,因此每年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是卯足全力。但是,一旦文化祭结束,就得切换成正式的考生模式 ——因此文化祭在考生们心目中,就像是迈入决战前的最后一场盛宴。 尽管现今已届八月底,热浪的威力仍丝毫不减,人们喘不过气来似地走在充斥着沉闷热气的车站里。而我也是其中一人。虽然因汗水而黏贴在背上的衬衫让人感到不快,但我仍然快步走向准备搭车的月台,这时,有人叫住了我。 「你是三年三班的榎户川?」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从制服和校徽来看,可以肯定是同校的学生,但长相我完全不认得。 他以近乎恐怖的认真神情指着自己的脸,压低嗓音道: 「我乃是前副将军水户光圀是也。」(注1:圀音同「国」,水户光圀即日本民间传说中的水户黄门——德川光圀) 面对突如其来发生的状况,我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不晓得对方看到我的反应后有什么想法,下一秒他忽然哈哈大笑:「我开玩笑的啦。」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问了句:「你相信了?」 怎么可能啊。 「我叫由良,八班的。」 不认识,这个名字我也没听过。 见我默不作声,由良毫不生分地丢下一句:「我们一起到学校吧。」旋即迈开步伐。 「……等一下。」 「嗯?」 「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嗯。」 「咦,那……怎么了吗?找我有什么事?还是你认错人了……」 「不不不。」由良摆了摆手。「因为,就是你吧?」 「什么?」 「目击到吉野彼方跳楼自杀那一幕的人。」 霎时间,心脏像是浸到了冰水中,冷意瞬间袭向四肢百骸。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 尽管已来到了走下月台的阶梯前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由良也停住不动,仰头朝我看来,然后瞪大双眼。「啊,喂。」 下一秒,某个自后方走来的人猛力撞上了我。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但险些踩空阶梯——撞上我后背的,是女高中生三人行的其中一人。从制服可以看出,她们是与我们学校位在同条路线上的女校学生。撞上我的那名女孩子,用黏贴着不自然且过浓的假睫毛的眼睛瞪向我,咂嘴啐道:「很挡路耶,白痴。」 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我也不是想多嘴指责什么,只是咂嘴这项行为不太好吧。不仅是以身为一个女孩子而言,更不如说,是以身为一个人而言。 而下一瞬间,由良做出了更甚于她的暴行。 他转向咂嘴女,用整座车站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咆哮: 「这都怪你自己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应该要自己机灵点避开吧,你这个蠢女人!」 真是一番粗鲁至极的话。别说是被骂的当事人和她的同学了,就连经过的人群也惊愕地瞪大双眼看向由良,抑或是不敢直视地快步走过。当中的几个人,还以带有责难的目光瞥向同行的我,而非由良本人。我如坐针毡,一瞬间甚至想过要装作不认识他,立即逃离现场。 在凝结的气氛当中,唯独由良一人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咧嘴笑道: 「那我们走吧。」 他转身背对呆若木鸡的女高中生三人组,悠然自得地走下阶梯。虽然很没志气,但我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我们背后传来了惨遭痛骂的少女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情况变得很奇怪。 由良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一点也不正经。不仅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超冷的冷笑话,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女生破口大骂。另外,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提及在一个月前自杀的同班同学。这在我们之间早已成了禁句。 情况变得很奇怪…… 由于电车内的座位几乎都已坐满,我们肩并着肩握住吊环。 我偷觑向玻璃窗上隐约映照出的由良他的头发就像是任其生长般地蓬松杂乱,但毕竟现在这个时节天气正炎热,看着看着反而是自己觉得热了起来。仔细一瞧,还有像是睡翘的乱发,显得非常不修边幅。但由于由良是个外表出众的美男子,包含那份邋遢感在内,反倒呈现出一种个人特质。我很少会觉得男生是美男子,却能坦率地承认由良算是。我从不知道同年级当中,有一个容貌这么出色的家伙——不过,就算长得再漂亮,我也不会特地去观察男孩子就是了。 电车开始发动后,由良有气无力地抓着吊环,一骨碌地转身朝向我。 「榎户川你啊……绰号是『柯南』对吧?」(注2:榎户川与江户川的日文发音相同。此指漫昼《名侦探柯南》中的江户川柯南一角。) 「…………」 「我猜中了吧,嘿嘿嘿。」 我默不作声。 的确,因为这个姓氏和从小就戴眼镜的关系,我的绰号倒不如说,初次见面的人,对于我的名字和外表所留下的第一印象,都是那个有名的少年侦探。以往我曾有好几次试着改戴隐形眼镜,但体质方面实在不适合,因此到现在我依然戴着眼镜。 不过进了高中之后,就没有人再用这个绰号称呼我了。 「喂喂,柯南。」 「…………」 「三班文化祭要做什么?」 「……演话剧。」 「柯南会出场吗?」 「不,我负责搬大型道具。多人场景时会露一下脸,但不会演戏。八班呢?」 「这个嘛,谁知道。」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什么兴趣。对了,目击到吉野彼方跳楼自杀的人,只有你而已?」 ……又来了。问这种事,他是打算做什么。不,铁定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吧。完全没有考虑过问这种问题,对方会有什么感受。 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别人的心情。 感到不快的同时,我回想起了由良在车站里像是煮沸的热水般瞬间突然生起气的模样。由良可是个不论对谁,都不晓得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情的家伙。要是他在电车内大吼大叫可就糟了。 我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不,不只有我。」 「你,还有三班的谁?」 「还有阿旭。依照学号就座的话,就坐在我前面。」 「这么说来,当天是按照学号的顺序就座罗?」 「嗯,就是这样。」 「当时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算我说了名字,由良你也不认识吧。」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说来听听。」 「有川内、北上、阿贺野、中川、米代,以及信浓。」 由良边「嗯嗯」地应声,边扳着手指计算。「那么加上阿旭和你,全部共有八个人吧。」然后点了下头。「教室里明明有八个人不,加上老师是九个人。也就是说,明明有九个人这么多,却只有你们两个人目击到有人从教室窗外掉下去?」 「吉野当时是从教室后方坠落下来。教室的前半部拉起了窗帘,大部分学生又都坐在靠前面的位置上……所以目击到的人不多。」 「原来如此。喂,你真的亲眼见到了吉野彼方掉下去的画面吗?」 「……嗯。」 答腔的同时,我不由得回想起来。 吉野坠落的那一瞬间。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我确实与她四目相接了。那双眼眸,那张脸庞,都像是对某件事感到惊讶般。 在看见的那一瞬间,呼吸在喉咙深处里冻结—— 光是回想就让人抑郁不快。 那双眼睛…… 让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有铅块灌进了胸口一般。 「你真的看到了吧?」 「嗯……」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由良缩起下巴,露出挑衅的笑容:「还是会很好奇嘛。」 熊熊的怒火迅速往上窜升。 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 「不好意思,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去回想了。只因为感兴趣就来打听问东问西,我真的很困扰。」 「哎呀,你在对我生气呢。」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不想回想吧,算是有轻微的精神创伤。」 「啊啊,原来如此,精神创伤吗?」 「嗯。」我粗鲁地应声。「那是当然的吧。毕竟我看到了非比寻常的光景啊。」 「嘿嘿嘿。」 由良仅有声音在笑,脸部却毫无笑意。 诡异的面无表情。 「我实在无法喜欢,人用精神创伤这几个字来当作免死金牌的想法。」 「……你是什么意思?」 「你就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就好了。」 「什么啊,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再跟我说话了。我自己才不想跟你这样的人」 「哎呀呀,话题一下子就跳远了呢。我可从没说过我看你不顺眼喔。我的意思只是,原来你是个只关心自己的人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 「就只会搬出精神创伤这四个字,主张自己受到的伤害比任何人都还要深。只要是人类,任谁都有一、两个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既然如此,还特意主张这点的话,就像在自豪『我有在呼吸呢』一样。你不觉得吗?」 电车迟缓笨重地停下。 若干乘客在这站下车,新的乘客涌入,车门关上。 然后再次轰隆隆地发动。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真是歪理。」 「嘿嘿嘿。说是歪理,的确是歪理。但说是说教,也算是说教喔。就看你怎么解读了。嗯,不过目前为止都没听到你说『你太轻率了』,或是『这样对吉野彼方太失礼了吧』,这点我倒是觉得很可惜——这样说的话,以说教而言会比较顺耳吧,呐?」 「…………」 「应该要尊重死者,对吧?」 「……你最没有资格这么说吧。」 由良哈哈大笑。「也许喔!」 「我说啊,你为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 「榎户~」 熟悉的嗓音。 我回过头。由良也跟着转头。 一个女孩子踩着跨过阶梯般的步伐,钻过乘客间的空隙朝我走来。 「织惠。」 「早安!」开朗地笑着打招呼的她,是三年一班的日高织惠。看来是从隔壁车厢走过来的。 织惠站在我身旁,握住吊环。 今天她将略微长过肩膀的头发,在后颈的左右两侧绑成了两条辫子。织惠的发量看来虽多,却又细细柔柔的,所以编在一起后,辫子显得相当小巧,与放下头发时给人的感觉相差很多。 「……早安。」 「早安~」他们两人应该素不相识,但由良也莫名其妙地亲切寒暄。然后看向我,问道:「女朋友?」 对此,织惠很快地做出反应答道:「才不是呢,我们只是从小学起都同校。」 「啊,那么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罗?」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连续剧喔,其实只是孽缘而已啦。榎户,对吧?」 织惠称呼我为「榎户」。因为我的姓氏是「榎户川」。 「呃……对啊。……二班今天要准备文化祭吗?」 「不是,我今天有管乐社的练习。因为距离文化祭所剩时间不多了,所以大家都在拼命练习。你呢?」 「全班彩排。」 「是吗?三班是演话剧吧。正式演出时我会去看的。」 「我可没有上台演戏喔。」 「所以我才会兴致勃勃地想去看呀。」 「这~样~啊~?」 由良歪过头。「虽说是孽缘,但你们感情挺好的嘛。」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是、是吗?」织惠难为情地微笑。 「…………」连我也觉得有点尴尬。 「嗯?」由良状似发现到什么事,突然偏过脑袋,然后身子往前一弯把我推开,凑向织惠的脸庞。「织惠,你的肤质真好。」 才第一次见面你就直呼名字吗!虽然是因为不知道姓氏也不能这样吧! 话说回来,「肤质真好」又是怎么回事?让人无言。这是一般男高中生会若无其事说出口的台词吗? 在极近距离下听到对方这么说,织惠仓皇失措。「谢……谢谢你。」 「你有男朋友吗?」 「咦?」织惠不知所措地看向我。「那个……」 ……不要看我啊。 我垂下视线。 「没有吗?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是你喜欢的类型吗?织惠完全是我欣赏的类型喔。我喜欢皮肤很好的人。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八班的由良,请多多指教。」 「咦?咦?」织惠的双颊涌现红晕。 我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喂!」 这家伙真的是莫名其妙耶。 「由良,你别再开玩笑了。」我一把将在我眼前的由良脑袋推回去。「别捉弄这家伙了。她很单纯,马上就会误会。」 「哼。」由良用饶富深意的贼笑表情看我。 「什、什么啦?」 「等一下,榎户!你说单纯是什么意思!」织惠一拳揍向我的后背。 虽然不痛但又很痛。「喂,你这家伙真是……」 「不准说你这家伙!」 由良嘻嘻傻笑。「完全被吃得死死的呢。」 ……这混帐。 之后,直到抵达学校之前,我不得不一直留心由良与织惠两人。 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我走进气氛和谐又吵吵闹闹的三班。 果不其然,人口密度一茼的教室里充斥着闷不通风的热气。加上没有风,说不定比户外还热。所有人都拿着自备的垫板,当作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使得教室内部显得格外缤纷多彩。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这所学校的学生们,一定都会心生一个大家早已重复过数千数万遍的疑 问。而今天,又有某个人像是诅咒般忿忿地提出这个疑问: ——为什么这间学校没有冷气啊? 对于这个疑问,就像是某种固定句型般,也有个既定的回答。就像是说「山」,对方就会回「川」一样(注3:「山」和「川」是往昔日本忍者使用的一种常见暗号。);就像是说「谢谢你」,对方就会回「不客气」一样。 ——如果装了冷气,暑假就会变短喔。 一旦有人说出这个回答,这个话题基本上就算结束。并非是有人如此决定,而是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常态。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非常荒谬、毫无道理可言。冷气设备完善,暑假也毫不缩水的学校所在多有。 好热喔。真的好热。为什么这么热啊?明知抱怨也无济于事,但我们就像是面对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般,继续发着牢骚,歪着头拿垫板当作扇子。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我试着向坐在隔壁的熊野询问有关由良这个人。 「八班的由良?啊,我知道喔。就是外星人嘛。一年级时我跟他同班。」 「为什么说他是外星人?」 「啊,大家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那家伙真的很奇怪。无论是个性,还是言行举止。虽然不至于不正常,但一般人还是难以理解。所以呢,不知不觉间大家就称呼他为外星人了。」 「喔……」 经他这么一说,我再次试着回想由良这个人。 善变的个性,奇怪的笑声,许许多多不知有无弦外之音的微妙发言。压根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的贼笑表情—— 原来如此,将那个不知所云的男人称作「外星人」,真是贴切至极的比喻。 「还有啊。」熊野往前探出身子。「由良他头脑很好喔。这方面才真的是外星人等级。」 「真的假的?」 「真的喔。旧帝大(注4:旧帝国大学,狭义上是指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于日本本土所设立的七所国立综合大学,相当难考取。如尔后改为东京大学的东京帝国大学。)一类的大学,应该轻轻松松就能考上吧。不过,听说他的志愿是附近的美术大学。」 「美术大学?」 「应该是想要画画吧?而且他又是美术社。」 「是喔。」 他会参加美术社这一点还真教人意外——不,仔细想想其实也还好。 那个由良若成为艺术家,总觉得应该很合适。 「有些人如果太过与众不同,周遭的人可能会对他敬而远之,或是排挤他,一不小心还有可能遭到霸凌,但幸好那家伙长得很美形,所以感觉上活得很随心所欲呢。」 「喔……」 「人长得帅真好呢。长得那么俊美的话,说不定女孩子也是任他挑选呢。啊,对了对了,文化祭每年都会有同好举办『俊男美女选拔比赛』吧。由良一、二年级的时候,都是被推荐入围,然后在预选的匿名投票时进入前几名。不过,等到了决选,问他愿不愿意出场参赛时,听说他都是严加拒绝。说自己绝对不会参加,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 「我记得赢得那个比赛的话,好像可以拿到一些不错的奖品吧?」 「对啊。像是学校餐厅的餐券一年份,或是能在拉面店『世界轩』使用的餐券等等。奖品一年比一年豪华,还有人在猜这是不是为了引诱由良参赛。」 「咦~我完全不晓得有这回事。因为我对那方面的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 「嗯,说得也是嘛。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倒也罢,但如果是漂亮的男孩子,根本不关我们的事。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由良?」 「啊,那个,早上凑巧看到他。」 「喔~」 熊野似乎相信了我的说法,但无论再怎么好奇,一般人也不会因为「凑巧看到」,就特意到处打听另一个人的事情吧。——我对由良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耿耿于怀。虽然只要不去在意就好了,但就是在意得不得了。像是有鱼刺梗在了喉咙里,怎么样也无法无视……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的时候,熊野又开口了。「对了,前阵子你模拟考试考得怎么样?」 「嗯?呃……还算可以吧。」 「你的数学2没问题吧?我记得你老是考不好。」 「不,这次的话……我想没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嗯,毕竟这次的数学2超简单的啊。平均分数也很高。我也差一点就要低于平均分数了呢。因为根本没读书嘛。啊哈哈。」 「……啊哈哈。」 我明明比平常还要用功读书,却还是低于平均分数呢。 偶尔同年级生不经意的冒失话语,会让我感到非常不快。 其实现在也是。内心气愤得不能自己。 但我还是挤出笑容来压下那份不快。 我想,考生都处在一种很特殊的精神状态下。 试探彼此的底细。不经意地炫耀自己。脸上若无其事但内心却妒火中烧。笑容的背后是不甘懊悔。带着优越感安慰别人。诅咒的同时称赞对方,鼓励的同时也牵制住对方。虎视眈眈却又好战。势不两立,时而却又同仇敌忾。 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对身体很不好吧。 我回想起了早上由良在车站内破口大骂的光景。虽然粗俗,却是非常直接的情感流露。如果能像他那样怒吼的话,内心肯定不会累积压力吧。就这方面而言,他还真是健康。而且仔细一想,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初次见面的我才会那么生气。……对了,当时他是说什么?我记得是——这都怪你自己要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还真厉害。 真好。 我也好想试着说一次那样的话。 关于吉野彼方—— 说实在话,我对她所知不多。三班的同学也都跟她不熟吧。 既没有亲密的朋友,自春天以来,好像也一直拒绝上学。 偶尔虽会看到她神出鬼没地出现,但注意到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个难以捉摸,仿若迷雾般的女孩子。 柔顺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一双黑亮的双眸。尽管散发着些许冷漠的气息,但五官清秀,是个漂亮的女生。 谁又想像得到这样的她,竟然会在暑假从校舍里跳楼自杀呢? 根据我与阿旭的证言,吉野应该是从比三楼高的地方由于顶楼禁止进入,平常又都上锁,因此是从四楼,而且是从三年三班正上方的教室,也就是生物准备教室里跳楼摔下。 之后虽然马上叫了救护车,运送吉野前往医院,但是听说几乎是当场死亡。尽管没有找到遗书,但最后依据周遭的情况判定为自杀。 葬礼很快就开始筹办。但由于是秘密下葬,学校方面应该没有任何人参加。 也因事情是在暑假期间发生,所以校方还没有出面做任何说明。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应该会说点什么吧,但目前这件事在学生之间,至多就是彼此间会窃窃私语:「听说暑假期间有个学生在学校里死掉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不可能会有。因为若要谈论这件事,话题未免太过沉重。文化祭也没有任何打算中止或是缩小规模的迹象。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或许也忌讳大肆张扬吧。 关于这件事,一切都是静静地谈论,静静地进行,并且静静地结束。为了不引发多余的骚动, 大伙都暗暗地提醒自己——这已是一种了然于胸的默契,没有人对此存有任何怀疑。除了由良以外。 夕阳西斜,班上弥漫着一股作业差不多该告一段落的氛围,这时有个人悠哉地走进教室。 「彩排进行得如何?顺利吗?」 是阿旭。和我一样目击了吉野的坠楼画面,三班的男学生——他的身材高挑,体格壮硕,但参加的社团活动却不是运动类别,而是管乐社,跟织惠一样。负责的乐器我记得是中音萨克斯风。 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那项乐器时,他丢给了我相当愚蠢的回答:「因为很帅啊,感觉女生看到了会尖叫。」嗯,不过这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人类在打算做某些事情时,也许大多都是基于一些「愚蠢」的理由。 为什么要玩音乐?因为想受女生欢迎。 为什么要打听别人的隐私?总觉得很好奇嘛。 为什么要读大学?因为大家都在读啊。 就像这样。 阿旭朝这里走近后,熊野问:「管乐社的练习结束了吗?」 「还没,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很在意班上的情况,所以过来看看。」 「还真敢说~明明就没有打算帮忙。」 「哈哈哈。」阿旭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嗯?」从制服裤中拿出手机。 「哦,是我可爱的女友传来的简讯。」 「笨蛋,用不着特地跟我们报告。」 阿旭好一阵子默不吭声地操作手机。 「对了对了,之前我把跟女朋友亲吻的画面拍成了手机图片,想看吗?」 「啥?笨蛋,去死,我才不要看。上头肯定也有你的脸吧。」 「那当然啦。」 「超烦人的!让人浑身无力!如果是一个女生又全裸那就算了,为什么还得看你的色脸啊……不过,还是借我看一下好了。」熊野坐起身子,凑向阿旭。 两人低头看向手机萤幕后,分别发出「呀~」和「呜哇~」的叫声。 阿旭笑嘻嘻地抬起头来。「榎户川你也要看看吗?」 「我不用了。」 「什么嘛~」阿旭自讨没趣似地噘起嘴。 「啊(真是年轻气盛啊!笨蛋情侣看起来无忧无虑的,真让人羡慕呢。」熊野重新坐回椅子上,唉声叹气。「你拿那种照片出来向别人卖弄,女朋友不会跟你抱怨吗?」 「怎么可能抱怨。更何况拍这些照片的正是我女友,连这张也是刚刚她寄给我的。」 「呜哇~搞屁啊。你女朋友是喜欢到处炫耀的类型?」 「我想应该不是吧,总之是个爱撒娇的家伙~」 「莫名其妙,你们真烦耶。」 真的很烦。这种时候的阿旭,总是让我感到退避三舍。 阿旭表现得就像是已经忘了自己曾目击到吉野跳楼自杀一事。 ……不,搞不好他真的已经忘了。 毕竟他是个脸皮厚到甚至令我羡慕的家伙。 为了准备文化祭,学生们四处奔走喧哗,运动社团也发出气势磅礡的吆喝声。位在四楼尽头的美术教室,像是与这些声立口隔绝般地悄然寂静。打开门后,一股独特的气味窜入鼻腔。由于我只在一年级时上过列为选修科目的美术课,再次踏进这里,可说是睽违已久。 由良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特别教室里。 手上拿着调色盘与画笔,面向立于画架上的画布——这是我个人对美术社员擅自怀有的印象。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美术社员由良,模样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他身上穿着围裙,普通地在椅子上,普通地对着桌子,在a4大小的纸张上挥舞画笔。 由良头也不抬,仅仅转动目光,认出我的身影后,不发一语地将视线拉回笔尖上。 我就这么站在门边。 由良摆出了像在写书法的姿势,让画笔沾满可说是萤光色的明亮粉红色颜料,再落于纸上,渲染开来,时而融入绿叶的蓝——他在画瞿麦花。画纸上没有事先描上草稿,桌子周围也没有任何供他参考的资料,也就是说,由良正仅用颜料,将盛开在自己脑海中的瞿麦花呈现于画纸上。 画完了一片花瓣之际,由良搁下笔,伸手拿起放置在脚边的宝特瓶装绿茶。「想入社吗?」 在三年级的这种时期,不可能加入成为新社员吧。 我站在大口喝着绿茶的由良身旁。「这是水彩画吗?」 「嗯,算是水彩吧。」 由良答得随便。察觉到他的视线正看往其他方向后,我跟着望去。 教室后方,固定于墙壁的柜子上,立着一幅平贴在画板上的水彩画。 那幅画。 我不由自主地像是被吸引般,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幅画。 上头绘有无数的蓝色蝴蝶。翅膀像是花束般重叠相连,勾勒出形似于某种结晶的几何学轮廓。随着往画布下方移动,翅膀的蓝色开始混杂着跟方才画瞿麦花一样的鲜艳粉红,时浓时淡,最终如同泡沫般消失无踪。望着眼前宛若朝霞般强烈鲜明的浓淡色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由良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静嗓音问。 「……虽然我不太懂画,但总觉得,很厉害。」 「能让不懂画的人涌出『总觉得很厉害』这种想法,表示这幅画是上乘之作。」 但只有一件事。 画布的右下角是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草稿描线。从整体的感觉看来,似乎也不像是在运用画面的空白—— 我转头看向由良,试问:「难道这幅画还没完成?」 「嗯。」 「那这片空白的部分要画什么?」 「不知道。」 「?」 意思是他还无法决定要画什么吗? 那么,方才他画的瞿麦花可能是练习作品吧。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由良轻捏起刚画下瞿麦花,还带有湿气的纸张。 「这个是在模仿那张画的笔触。」 「模仿……?」 「对,我怎么样都学不来。」 这么说来,这幅蝴蝶并不是由良画的罗? 可是,无论是独特的浓淡色彩,还是上色的方式,我觉得他都掌握到了这幅画的特色,倒不如说,就算说是一模一样也无妨……不过,这也只是我这个外行人的看法。 「那你在模仿谁?」 由良从椅子上坐起身。「吉野彼方。」 「咦?」 「那幅蝴蝶是吉野彼方画的。」 瞬间脑袋一片混乱。 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对方。 终于,我像是梦呓般回道:「吉野是美术社的社员啊?」 「没错。」 「啊,那个……我想你应该知道吧,吉野她不是一直拒绝上学吗?而且也很少在教室里露面,所以关于吉野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这幅图画得很棒吧。」由良走到蝴蝶画作跟前,像是要填补右下角的空白一般,将手上的瞿麦花图叠置于其上——「不对。」如此低喃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力捏起手中的画纸,将其当作抹布般揉成一团,然后用低手投球的姿势将纸团丢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这个男人的言行果真是难以预测。 「谁知道呢。」我只能这么回答。 「甚至会让她在中途抛下这幅画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然后由良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地看向我——「你觉得呢?看到吉野彼方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你,有什么想法?」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只有本人才会晓得吧。」 「你完全不好奇吗?」 「由良你很好奇吗?」 「很好奇。」 「若说我不好奇,那当妖寔骗人的。可是,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应该去探究吧——」 「你猜日本每年有多少人自杀?」 又是毫无预警的提问。 我依然不知所措。「干嘛突然问这个?」 「提问的人是我。别管那么多,快回答我。」 「我不知道。」 「用直觉回答我就好。」 「……大约五千人?」 「根据警方的报告指出,平成十年(1988年)以后,从未低于三万人次。」 「咦……还真多呢。」 「是啊,比起死于交通意外的人数还要多喔。那么,一年三万人,简单加以计算的话,除以三百六十五之后大约是八十二,再除以二十四的话大约是三也就是说依计算结果看来,在人气电视剧从开始播放到结束的一个小时内,日本国土内就算有三个人自杀身亡也不足为奇。在这个国家里啊,自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而算是家常便饭。不过,我们却没有感觉到每天有这么多人亲手杀了自己呢。因为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若不是相当具有争议性,根本不会报导自杀案件。倘若每起自杀案件都要报导,那么报纸版面全都会是自杀新闻了。」 「说得……也是呢。」 「关于死亡,就是应该避而不谈,应该与生活环境隔离为了遵循现代这样的风潮,自杀案件都被相关人士和行政机关一一压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若是要藏起尸体或是尸臭味,嗯,这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为什么也要无视于有一个人选择了死亡这项事实?明明这些事就经常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周遭啊。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逃避现实吗?」 「…………」 「然后,就算我一个人提出了这种问题,也是无济于事。再继续这样下去,吉野彼方自杀一事,肯定也会毫无例外地化作五位数以内的资料,最终被埋没再也看不见吧。然后她的一生就此宣告结束。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很空虚吗?明明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个确实存在于这里的同年纪女生啊。是个既年轻又健康又漂亮,才华洋溢的女孩子。无论是肌肤还是头发,甚至就连内脏,肯定也都充满光泽闪闪发亮吧。」 「…………」 「这样一个女孩子死掉之后,她的肉体也会跟着灰飞烟灭。我这样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是,这真的非常可惜。真的真的非常可惜。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惜的事情呢?我实在百思不解。」 「…………」 在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时候。 在这种尽可能让一切平静过去即是美德的现况下。 为什么只有这个男人毫不别开目光呢?为什么不让它静静过去呢? 这是他的个性使然?抑或是…… 「喂,榎户川。」 「……什么事?」 「要不要和我两个人一起调查看看?」 「调查什么?」 「调查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 由良说道,同时静静扬起微笑。 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 「调查……这样太轻率了吧。之前不是才有个人教训过我,说应该要尊敬死者吗?而且你不是讨厌轻率的人?」 「但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喔。我看不顺眼的,是轻率的人不知道自己轻率。」 「况且你说调查,究竟是要怎么做……」 「嗯……?」由良边脱下围裙,边大剌剌地咧开嘴角。 第二章 「……好热。」 我与由良离开学校后,并肩走在烈日当空下的柏油路上。我只是跟着由良走罢了。当我问他要去哪里时,他只是丢给了我「到了你就知道」这样的回答。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由良变得与方才判若两人,不再兴致勃勃地打开话匣子。明明之前上学时,或是刚才在美术教室时,没人叫他说话,他也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难道是因为受不了这阵热气?但不对,他连一滴汗也没有流,看来神清气爽地迅速移动。这家伙是不太会流汗的类型吗?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都不说话? 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于是我决定试着主动与他攀谈。「文化祭当天你要做什么?」 「为什么问?」 竟然把问题丢回来……「不,就随便问问。」 由良哼了一声。「基本上会帮忙看顾美术社的展览吧。之后就是跑去『冒牌将棋会馆』,跟围棋将棋社的社长了结多年来的恩怨。」 「喔、喔……还真是有意义呢。」 「你呢?负责舞台活动的班级在正式上场之前,都很闲吧。」 「咦,我吗……社团方面会摆摊位,虽然我已经退社了,但是人手似乎不足,所以应该会去帮忙。」 「你是哪个社团?」 「弓道社。」 「那么摊位就是那个吧,每年惯例的丸子店。」 「嗯,是啊。」 对话就此中断。 一言不发的由良。 尴尬的我。 一言不发的由良。 绞尽脑汁找话题的我。「那个,我是独生子……」 「喔。」 「由良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哥哥。」 「咦~大学生吗?」 「高专生。」 「咦!哇!什么科系的?」 「机械工学科。」 「是喔~我以前读的那所国中没有任何人考上耶。你哥也很优秀呢……啊,我只是偶然间听别人提过,听说由良你成绩很好?」 「嗯。」 ……这家伙回答得还真是干脆。 不过他如果表现谦虚,我反而觉得毛骨悚然。 「我数学2老是考不好,教我微分的诀窍吧。」 「只要盯着算式瞧,不久就能解开了吧。」 「什么?」 「那种东西不要用逻辑去思考,要重视敏锐的直觉。」 真不愧是外星人。还真是会让所有数学家都刮目相看的不可思议解法。 对话又就此中断。 我们又继续默不作声地向前行。 不久之后走入住宅区。明明是住宅区——不,正因为是住宅区吧,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别说狗或猫,连一只麻雀也没见着。传进耳中的仅有蝉叫声,以及装设在家家户户外头墙壁上,冷气室外机的轰隆运转声。……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在这种光是站着就会喘不过气来的炎热日头下,应该没多少好事之徒会在没有什么要事的情况下,出来外头闲晃蹓躂。会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由良吧。 我为什么现在在做这种事情呢。 原本还有很多其他该做的事情啊。像是与大道具组工作人员讨论、采购材料、报名模拟考试。也差不多该加把劲解决那些多到要命的作业…… 我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 明明清楚,我却说不出口「还是算了」。 也许是我体内某个决定正确优先顺序的器官,因为这份酷热而故障了。 抑或者,该说是被由良弄坏了比较正确吧。 ……是啊。 由良很危险。蕴含着毁坏一切的危险性。 我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呼……」我从书包中拿出宝特瓶,喝了一口早已变温的运动饮料。「由良你那么好奇吉野为什么自杀吗?」 「嗯。」 「为什么?就只因为你们同样是美术社员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吉野彼方是我的未婚妻。」 「什么?」 「我开玩笑的。」 「…………」 「当然也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我与吉野彼方之间,除了同为美术社社员之外,还有另一种联系在。」 「联系?」 「嗯,虽然非常微不足道,但是那种联系会持续一辈子吧。」 「那是什么意——」 「到罗。」 由良停下脚步,眼前是栋屋龄看似已超过三十年的房屋。 样式是极为普通的二层楼住家,玄关旁的门牌上写着「吉野」。 「喂,由良,这里是——」 「吉野彼方的家。」他边回答,边按向装在大门上的门铃。 叮咚。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仆么,就只足按门铃啊。」他回答,然后又按了一次。 叮咚。 「快住手!」我拍下由良的手。 由良不满地瞪向我。「很痛耶。」 「吉野的家人就住在这里吧!你到底想做什么,见面的话你要跟他们说什么?难不成要直接问他们令嫒为什么自杀吗?」 「我想现在没有人在家喔。」 「……为什么?」 「因为吉野彼方她家只有她们母女两人而已。女儿过世之后,母亲卧病在床,后来就回老家养病了。现在这间屋里没有半个人在。」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只要愿意花点工夫就能知道了,不是什么难事。」 由良伸手穿过大门的铁栏杆空隙,不假思索地拔起门闩型的门锁,大摇大摆地走进吉野家前庭。「有人在家吗?」他边扬声呼喊边敲了敲玄关大门,但果然没有回应。他又试着转动门把,但想当然尔上了锁。「果然没人在。」 「没有人在家的话,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回去吧。」 「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嘛,我们还年轻啊。」 由良究竟在想什么?只见他毫不踌躇地从玄关走向庭院,依序试着打开沿途看见的窗户和出入口。但是全都上了锁。 「由良!快住手!」 「别叫那么大声。」语毕后,由良钻进住家与围墙之间狭小的缝隙。 这样不好吧!如此心想的同时,我还是追在他的身后。 绕到屋子背面后,由良停下步伐,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墙的一个区块。正好在他头部高度的前方,有扇面积仅有报纸一面版面大小的推拉窗。应该是厨房或是厕所的窗户吧。 由良沉思默想了一阵子后—— 突然伸手探向窗框,将它往旁一推。窗户毫无抵抗地顺利滑开,并没有上锁。但是就在滑开了约十公分之际,「喀嚓」一声,便无法再往旁推开。似乎是窗沿上装有阻挡器——但是窗户这么小,就算全部打开了,体型一口向大的男高中生想从这里进入屋内叨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够了吧,我们快点回去。」 由良无视于我的劝阻,继续紧盯着那扇窗户——然后慢条斯理地伸向纱窗,喀答喀答地上下摇动后,竟然就将纱窗从窗沿上卸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由良沉默地将拔下的纱窗塞进我的手中。接着又伸向玻璃窗,上下摇动,同样地从窗沿上卸了下来。然后又是推到我的手中,再伸向剩下的最后一扇窗户。至此,我终于惊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浑身不寒而栗。 「不行啦,这样做不好吧。」 「总比打破玻璃来得好吧。」他如此答腔的期间,又干脆地卸下了第三片窗户。依然又是推到我的怀里。抱着三片相当具有重量的窗户,我想逃也逃不了。 就这样,眼前的窗户化作了毫无防备又不具意义,单纯至极的四角形缺口。 内部不出所料,是间厕所——由良将置于窗边的芳香剂和备用厕纸往旁一推,边小心着不碰倒那些东西,同时大胆地纵身一跳,仅用手臂的力量让身子滑进窗里。在狭窄的空间中,他灵活地转动身躯并弯起双脚,中途还做出了脱下鞋子拿在手上此种惊人特技,眨眼之间就已站在厕所里头了。 我完全哑口无言。 由良泰然自若地从我的手中拿过两片玻璃窗,重新装回窗沿上。 「装上纱窗之后就绕到玄关来,我会替你开门。」 他迅速地说完后,「啪!」一声关上窗户。 「一般常理说来,独生女的房间都是在二楼。」 由良看来心情愉快,仿佛随时会哼起歌来,如此表示之后,他便走上楼梯。眼前是老旧房屋中常见的陡峭阶梯,每当施予了体重的重量后,踏板就会发出吱呀声响。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静沉着?他的神经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明明现在我们在做的行为,是所谓的非法入侵民宅。这很显然是犯罪。假使被人发现的话,绝对吃不完伽蓍走。而且这里还是自杀同学的住处。如果让人知道了我们闯进这种地方,不晓得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不晓得会被贴上什么标签。不晓得会受到什么质问。不晓得会被揭出什么秘密。 心跳频率逐渐加快。基于与酷热不同的理由,全身涌出汗水。 果然跟这个怪人过来是错误的决定。 应该要竭尽全力阻止他才对吧?就算要付诸武力。 ……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但还是该阻止他吗?要动手吗? 那么他就会放弃吗?还是会抵抗呢? 走上二楼后,在距离不长的走廊上,左右两边仅各有一间房间。至于哪边是吉野的房间,完全用不着烦恼。因为左边的门扉上挂着刻有「kanata」(彼方)字样的木牌。于是,由良伸手探向左边门扉上的门把。 「由良……!」 声音在颤抖。背部因紧张和兴奋而痉挛,膝盖像是刚全力奔跑过般抖个不停。 由良顿住,从昏暗的走廊内部,看向站在楼梯口的我。 「这样做果然还是很不好。你就死心吧,我们快点回去。」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 「你觉得做这种事情好吗?」 「我觉得不好喔。」 「现在的话回头还来得及。喂,我们快走吧。」 由良微侧过脑袋,不晓得在思索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说你啊。」 「怎、怎样?」 「原来如此,是那种角色啊。」 「……角色?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轻笑着耸了耸肩。「是我在自言自语。」 他不疾不徐地打开房门,我却完全没时间阻止。下一秒,温暖的热风扑向我的身体道这只是空气的流动,却还是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个瞬间的情景。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由上往下掉落,头下脚上。当时吹起的,是一股奇妙的暖风。明明在那之前没有半点风,却只在那一瞬间出现。仿佛那阵风是由坠落的她所刮起的。 眼神交会。 往下坠落的她,正看着我—— 总觉得胸口好沉。非常沉重。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幢屋子多半是因为在大热天下一直紧紧关起的关系,屋内的空气完全没有流通。 「真是个平凡无奇的房间。」 由良毫不忌惮地踏进房间里,环视了一圈。 然后回头瞟向我。 「想进来的话就进来,想回去的话就回去。两者都办不到的话,就待在那里看着吧。」 我无法应声,只能呆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 我不想走进这个房间……不,不对。是没办法进去。 理智上很清楚「要进去简直是轻而易举」。 但是内心在抗拒,在呐喊着:「不要进去!」 这种情绪该怎么形容?……是厌恶感?还是罪恶感? 由良说得没错,眼前是间毫无特别之处,十分普通的房间。一字排开的参考书和问题集显得气势惊人,很有考生的感觉,但从小东西和窗帘花色这种细微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出有女孩子的气息。书桌基本上整理得还算整齐,床舖上却还丢着脱下未折的睡衣——没错,这间房间的主人过世至今已过了一个月,内部却完全没有整理过的迹象二这点可说是相当不自然。这就表示遗属完全没碰过这里的东西。也可能是没有办法整理吧,毕竟这个死讯太突然了。 因此,在这个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般的房间里,还残留着房间主人仿佛直至刚才都还待在这 里的生动感。仿佛随时可以重新回到平常的生活一般。仿佛房间的主人随时会出现一般。 ……尽管不冷,身体却泛起了鸡皮疙瘩。 好想吐…… 我行我素的由良发出沉吟,望着塞满书籍的书柜。「说不定这当中的某本书里夹着超重要的便条纸呢,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劲一本一本找。」 接着他看向书桌,由上依序打开抽屉,很快地确认过一遍。 他也看了一眼桌面,但似乎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物品。 由良在房间里漫无目标地兜着圈子。 怦咚、怦咚,我的心跳声在耳中剧烈回响,像是打着大鼓般扑通狂跳。 「好热……」 待在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就像在洗三温暖一样。与走在户外时不同,现在的由良满身大汗淋漓。只见他动作粗鲁地用手背或是手臂,揩去偶尔滴落至下颚的汗水。看来他并不是不容易流汗的体质。 冷不防地,由良压低声音「呵呵呵」地简短笑了。「如果能像电视悬疑剧里常演的那样,有日记或是信件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不过现在这种时代,没有人会勤奋地写日记吧。而且吉野彼方也没有手机。」 「喔……」 「不过相对地,就会有电脑这样东西。」 「咦?」 仔细一瞧,桌面上确实放有着疑似笔电的物品。由良掀开上头覆盖的布,打开笔电,在我还 茫然失措之际,他就按下了电源键。 「不晓得她有没有在写部落格呢,有罥愚(注5:日本热门的社群网站。)的话也成。」 「由良!擅自打开别人的电脑更是不好吧,那就像是个人情报汇集地……」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就是来搜集个人情报的吧。」 我张口结舌。 悔恨的浪潮急遽朝我涌来,肺部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我害怕得不得了。 果然还是该动手,该阻止他—— 就在电脑的启动声空洞地回响之际—— 「喂。」 由良依然背对着我,静静低喃。 在这种情况下,他究竟是想说什么。 「刚才你说过,吉野彼方她一直拒绝上学吧。」 「……我是……说过。」 由良听来像在窃笑。「其实并不是喔。吉野彼方她每天都有来学校。」 「每天……?」 「嗯。来学校后,直到放学回家前,一直待在美术教室里。然后画画,偶尔看看书。不是所谓的到保健室上学,而是到美术教室上学。三班的人可能不知道吧。」 由良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很可惜。」 「咦?」 「上锁了。」 由良往旁让开一步后,笔电的萤幕跃入眼帘。 的确,画面上显示着请输入密码的讯息。 见状之后,我—— 总而言之,松了一口气。 「就算努力猜密码,肯定也是徒劳无功吧。」由良答答答地按着键盘,开始关机作业。「明明和母亲两人单独同住,却会在放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脑上设密码的人,想必不会设些马上就能猜到的简单密码。」 由良阖上笔电后,朝房门这里走来。 终于打算回去了吗? 由良看向倚着门口而立的我,笑道:「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不行吗?」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什么感觉也没有的家伙才奇怪吧。」 没有反驳。这回果然生气了吗?于是我抬起头,看向由良。 但由良并未看我,而是凝视着门口旁的墙壁。 他正注视着贴在墙壁上的月历。月历的月份依然停留在七月那一面。 由良站在月历前,翻开下一面。「八月七号,美术馆。」 「咦?」 「八月十五号,扫墓。」 「…………」 「一个打算自杀的人,却预定去逛美术馆喔。」 「……啊,是吗?」 「还预计在盂兰盆节扫墓,这是决心去死的人的特有想法吗?」 「谁知道。」 「吉野彼方真的是自杀吗?」 「谁知道啊!」 我掉头转身,几乎要滚下楼梯般地飞快下楼。我已经到极限了。 回到自家的卧室后,累积的紧张情绪像是一口气倾泄而出般,当我一倒向床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睡着了。想必是精神上的压力太大吧,我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夜晚。身体因汗水的残迹变得湿黏难受,总之我先冲了个澡,之后在起居室吃晚饭。母亲已经先吃饱了。 在为我准备晚饭的期间,母亲始终显得欲言又止。 「你有在读书吗?」 「啊……有啊。」 「你刚都在睡觉吧?」 「睡了一下而已。」 「喂,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吧?没问题吗?我们家可不准你没考上学校喔。」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我不想连回到了家里,还要听到这种话。 这个人神经真的很大条。 「妈妈真的很担心你喔。之前的期末考还考不及格,我记得是数学吧?」 「我们学校设定的不及格分数太高了啦,竟然要四十分……」 「居然考四十分以下,你才该觉得羞愧吧。学校就是认为一般学生都能考到四十分以上,才会设定这个分数吧?」 「吵死了,别川说了!」 我完全食不知味,草草地将白饭扒进口中。 我们学校在这一带是屈指可数的升学高中,校内盛行的风气,即是就算稍微降低目标大学的排名,也要以应届毕业生都能考上学校为优先。对于学生们没考上学校一事,更是抱有近乎于恐惧的心态。斗志远比学生还要高昂的老师们,几乎每天都会不停地告诫我们。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及格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从入学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受到这样的洗脑。 居然在这种学校跳楼自杀。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简直就是恶梦。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用不着说,我当然是开始看书。消化完暑假的作业后,我拿出自己另行购买的问题集。我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念一个科目,边计算时间边做大考中心形式的问题集。 我的拿手科目是国语,但我不喜欢现代文小说。因为每当看见列在选项里的「对于这部作品的解释」,我都觉得像在牵强附会。我总是在想,作者在写小说时,其实根本没在想什么大道理吧——当然,我也知道这些解释是种有系统的编排,我也应该有系统地解答。大考中心的试题都是些将重点摆在「如何引诱考生答错」的刁钻题目,出题者与解题者只要朝那个方向思考就好了。……虽然清楚,但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接受。将第三者事后的注解,加进原先创作者未曾多想的部分里,真的有意义吗? 吉野的事也一样。 某些无法接受她死亡真相的人,便想要牵强附会地捏造莫须有的真相,就只为了保全自己。那么,想要牵强附会的人 究竟是谁? ——吉野彼方为什么会自杀呢? ——甚至会让她在中途抛下这幅画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你觉得呢?看到吉野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也没有。 吉野是自杀,动机成谜。 这样不行吗? 由良。 那个混帐。 明明只要看着事实,只要看着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好了…… 这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嘟嘟震动。我不禁惊吓得跳起。 我拿起手机。有人寄简讯给我。 「是织惠啊。」 打开简讯后,是篇使用了大量表情符号的缤纷简讯。 我现在刚醒~ 醒来后一看时钟,已经这么晚了。 社团练习好累, 一回到家就不小心腄着了…… 「嗯」 我迅速回信。 我也是。一回家马上就睡着了。 天气一热,感觉就更累呢。 回复完,放下手机。 过没多久,手机又因收到织惠的简讯而嘟嘟震动。 就是说啊~ 发现同伴! 「呵呵。」 织惠真可爱。 正如同织惠早上说过的,我们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在读小学时认识对方,又很合得来,国中、高中都是同校。所以从今而后——我不敢奢望读同一所大学,但希望至少能离她近一些。 只要是为了她,所有事情我都会尽力而为。 第三章 这天也几乎没有半点凉风,别说教室了,就连走廊上的窗户也都全部大开,却还是拿这份炎热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楼是三年级的教室,这时所有三年级生都为了准备文化祭而来回奔走。 我们班也不例外。 部分的课桌椅被推到角落,演员组正站在腾出的空间里,搭配动作对着台词。我则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采买完制作大道具时所需的道具和材料后,利用手机里的计算机工具,计算一共花了多少钱。由于没有总会计人员,所以大道具组的支出,就必须由负责做大道具的其中某个人来计算。猜拳输了之后,这份工作就落到我头上来。 班上一片混乱,东西和人都混杂在一起,即便有其他班级的人晃进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因此当由良坐在阿旭的位置上看我工作时,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 「我知道八班要做什么了。」他一面拿着我的垫板当作扇子扇风,一面有几分得意地开口。 「是女仆咖啡厅。客人进来时要喊:『主人,欢迎光临。』」 「应该是『主人,欢迎回来』吧。」 各班的节目,应该最迟在六月底就会决定,但由良竟然在距离开幕只剩不到十天的这时候, 才终于知道自己的班级要做什么。看来他对于自己没有兴趣的事物,真的完全不放在眼里。 「由良负责什么?」 「班上同学叫我扮女仆。」 「什么!」 「呵呵!」由良边压下笑意边仰起上半身。「开玩笑的啦。」说完后,他将后脑勺靠在窗沿上。「你也差不多该习惯我这个模式了吧?」——语毕,他将垫板推回给我,闭上双眼,似乎打算休息。 聒噪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后,我也终于能专心按计算机。 原本演员组在教室中央吵吵闹闹地排演,过不久整组的人一起离开了教室。能在体育馆的舞台上正式排练的时间,都必须根据文化祭执行委员会制定的时间表来安排,受到严格的规定。马上就轮到三年三班的彩排时间了。 剧本、导演组也一起前往后,教室忽然变得安静许多。 剩下的仅有大道具、小道具组。 不过大家依然开心热闹地做着各自的工作。 「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吧。」 冷不防地由良喃喃说道。 明明是细若蚊蚋的音量,不知为何却鲜明地传入耳中。 「谁?」 「吉野彼方啊。」 不知何时由良已张开双眼,将脑袋稍微探出窗外,注视着上面的楼层——也就是生物准备教室的窗户。 「她是从那扇窗户跳下来的吧?」 没错。 吉野正是从由良现在看着的地方往下坠落。 ——天空。校园。好热。阳光。窗外有人。背部朝向地面。头下脚上。当时吹起的暖风。眼神交会。那双眼眸。披散开来的黑发—— 我别开脸庞背对窗户,紧紧闭上眼睛。 胸口作呕,心乱如麻。内心仿佛在大喊着:「我不想回想起来!」 ……明明只要看着已经发生的事实就好,这样一来就能安稳度日。 为什么要掀起波澜?为什么要追根究柢? 明明—— 明明又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害我的心情变得这么沉重。 但是,我非得回答别人的问题不可。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看到吉野彼方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我的义务。 由良挺直身子,重新坐好。「补习当天,你们也是照学号就座吧。」 「是啊。」 由良抽起附近的一张再生纸放在手边,又擅自从我的笔盒中拿出一只自动铅笔,沙沙沙地画下纵横线条,绘出教室的简略示意图。接着问我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如:「阿旭和你的位置是这里吧?」「其他六个人坐在哪里?」「六人当中哪几个是女孩子?」然后依照我的回答在空格里填上姓名,再用圆圈框起女生的名字—— 顷刻间,他就画出了骚动当天教室的景象。 「你画这种图要做什么?」 「画成简图后,比较有益于思考。」 「喔,是吗……」 由良盯着自己画的简图好一阵子后用手指向一点。「这个女生。」 他指着米代的名字。 「这个是念作yoneshiro吗?」 「对啊。」 「她现在在哪里?」 「咦?我看看。」我环顾了教室一圈。 米代是个身材有些丰腴的圆脸女孩。她并不是会尖声吵闹的那种类型,但个性绝不阴沉,也很容易说上话。我记得她是小道具组的,果不其然还待在教室里。不晓得米代是在准备什么道具,只见她正一字一字地剪下报纸的标题。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正好。」由良点点头。「她也是大道具组的?」 「不,她是小道具组。大道具组都是男生,小道具组则都是女生。」 「是吗?」由良嘟哝说完后,站起身吊儿郎当地走向米代。 然后站在米代身旁,很寻常地向她搭话。 「米代同学。」 他想做什么? 米代大吃一惊地瞪大双眼。 我则佯装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实则竖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我是八班的由良。」 「喔……」 米代一脸纳闷。这也是当然的吧。但是由良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在米代前方的位置上,然后带着亲切的笑容说: 「你染头发了呢。」 ……他怎么会知道? 连对方的名字也不晓得,他们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吧。 「不过,现在的发色很适合你喔。」 呜哇!好油嘴滑舌。 但是,他的油嘴滑舌十分奏效。 米代扬起了笑容。「咦~真的吗?」 尽管觉得可疑,但似乎并不讨厌…… 「因为现在是暑假,所以我就试着染了一点点。班上的女同学给了我一间知名美容院的介绍卡,用那张卡的话,可以打七折呢。而且暑假期间大家都去染头发了。对了对了,还有女生染成绿色的呢!很惊人吧。」 「咦~那还真是惊人呢。」 原来如此。 只要极力压下平时的怪人模样,面带笑容开朗地与人聊天,由良就是一个水准极高的优质青年。而且又是连男生也公认的美男子。这样出色的异性竟向自己攀谈,对女孩子来说,当然不会觉得讨厌吧。 织惠当时也是—— 由良自身很清楚自己的外表相当出众,也非常清楚该在何时又该怎么运用会最有效果吧……这样一说,他还真像是男公关呢。嗯,不过,反正就是这样吧。 接着由良做出沉痛的表情。「感觉之前很不得了呢。」 「咦,什么?」 「之前发生了自杀案件吧。」 「……啊,是呀。该怎么说呢,嗯,真的是非常不得了。」 「听说榎户川和阿旭都亲眼目击到了。」 「好像是呢……由良同学跟榎户川同学感情很好吗?」 「嗯,我们是好朋友喔。」 别再说了。 我握紧手中的自动铅笔。 由良继续问道:「米代同学你没有目击到吗?」 「嗯。」 「嗯?可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又看着黑板,整体而言,你的视线是朝向窗户那边吧。不管 怎么说,一定都会看见那么大片的窗户啊。」 米代摇了摇头。「因为那天我不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怎么说?」 ——反问时,由良脸上的笑容已然褪去,不知米代是否有察觉到。 「嗯……因为上马渊老师的补习课时,会用到数学2的参考书,所以我都直接将参考书放在桌子里。毕竟写作业时不会用到,又很笨重,特地带回家太麻烦了。不过那一天是补习的最后一天,我来到教室一看,却找不到我的参考书。我心想真是奇怪,但到处都找不到。最后就只好放弃,移到中川同学旁边的空位上,请她让我一起看参考书。」 「喔~」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或许我也会目击到呢……」 「为什么你会找中川同学一起看?位置上而言,找榎户川或是阿旭比较方便吧?」 「咦~?你这个问题还真奇怪。毕竟他们是男生,我和他们两个人又没那么熟呀。」 「是吗?嗯,说得也是呢。那么,参考书后来有找到吗?」 「说到这个啊……我真是个笨蛋呢。」米代害臊地笑道。「我以为我一直放在桌子里,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我收进置物柜里头了。事后我才发现。」 「这样啊。」由良用和蔼的笑容掩盖掉冷静的认真神情。「对了,米代同学在话剧里负责什么?小道具组?喔~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接着又闲聊了几句后,由良站起身,悠悠哉哉地坐回我前头。 「……由良你以前就认识米代吗?」 「完全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知道她之前的发色?」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可是刚才——」 「只要看头发,马上就能分辨出最近有没有染头发吧。」 是吗? 接着由良拿起笔,在方才的简图上添了几笔。 「那么,有得出什么结果吗?」 「嗯。」由良动作缓慢地伸手托腮。「厘清了不少事情。」 「好比说?」 「由于米代移动到了中川的隔壁,因此能看到未拉起窗帘的后半部窗户的人,就只剩下你和阿旭。坐在教室前半部的人,以及身体面向黑板的老师,都看不见后半部的窗户吧。这样一来,只有阿旭和你目击到吉野彼方,便是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当然的吧。那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才搞懂这些事情。」 由良抬起视线,冷笑道:「这是当然的?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说说我的一个推论吧。假设这起事件中,有个具有恶意,名为x的人。」 「又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总之你先听我说。听好罗,这终究只是个假设——假设对x而言,吉野彼方必须在那个瞬间、从那个地方、经过那扇窗户、在那种情况下,以自杀这种形式死去。又假设目击到的人,必须仅有阿旭和你两个人。再假设x除了你们两人之外,不想要有其他目击证人。那么——」他用中尖敲了敲目已议出的简图。「这时喉,x必须洐除什么障碍?」 「……谁知道啊。你够了吧,真是无聊。」 「没错,就是米代。」 「我什么都没说耶。」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米代,无论如何都会阻挠到x。于是x便想让米代离开这个位置。那么该怎么做才好?x想到的方法,就是弄丢她的参考书。倘若那个当下必须用到的参考书不见了,米代就不得不移动位置,请其他同学让她一起看参考书。」 「…………」 「整体看来,米代是属于喜欢与女生交流情感的类型,所以比起坐在附近的阿旭和你,就算稍微远了点,她还是会选择麻烦其他女同学。」由良用笔尖敲向简图中的一点。「而在这种情况下,旁边有空座位的女同学,就只有中川一人。于是米代就会移动到中川隔壁的位置,也就是教室前半部」 「…………」 「如此一来,x的目的就达成了。」 「……可是,x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如果这是伪装,那么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即是x是为了隐瞒吉野彼方其实是在何时、又在哪里、为什么、又是如何死掉的。倘若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会对x很不利。换一言之,x与吉野彼方的死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 然后由良笔直地看向我。 x与吉野彼方的死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 有关联。 「你在说什么啊。」 由良张开嘴,正打算说些什么时—— 「喂,麻烦你让开。」 我和由良吃惊地抬起头。 站在我们身旁的人是—— 「……阿旭!」 多半是社团的练习告一段落了吧,阿旭回到了教室。 阿旭嫌恶地低头看着光明正大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由良。 「你这混帐又在到处打听消息了吗?」 咦? 怎么回事? 我看向由良。 由良眼神挑衅地仰头看向阿旭。「你终于露脸啦,也太慢了吧。」 一副一直在等阿旭的口吻。 不对他其实一直在等阿旭吗?所以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本来我还在想,他今天是有什么事才会来教室找我…… 原来是在等阿旭吗? 可是,为什么? 「阿旭,这是怎么回事?你和由良原来是朋友吗?」 「我们才不是朋友。这家伙前天跑来找我,纠缠不休地一直问我吉野自杀的事情。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明明警方都已经判定为自杀了,他还在疑神疑鬼。当时我没有理他……没想到这次就找上榎户川你了。」 由良接下阿旭冰冷的视线,轻声笑道:「下回要找一起做坏事的同伴时,记得找个胆量大一点的扑克脸吧。榎户川内心的动摇全都写在脸上了。」 「……!」 「再加上他根本不晓得我在做什么、我在找什么,所以不由得一直注意着我,我走到哪就跟着我到哪。明明心里吓得半死,对吧?」由良试图套我的话。他的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很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他在说昨天我们非法闯入吉野家那件事。他在说当时我的反应、我的行动。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他一直在试探我吗? 就连现在也是。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 这才是由良的本性。 无论是言行举止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怪人、讲话轻佻的痞子男,还是开朗又和蔼可亲的优质青年,这些不过都是他众多假面具中的一张——真正的由良,一直巧妙地运用那些假面具,并隐藏在面具之下,用机械般冷澈的双眼,目不转睛地观察对手。 由良呵呵一笑后,爽快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教室。 我呆若木鸡地目送他的背影。 「喂,阿旭……由良他——」 「不要再跟那家伙说话了!」 就连小学时期也未曾听人说过的,既幼稚又拙劣的命令。 然而隐含在话音当中的涵义,却是既深且远。 「你应该明白吧。」 不等我回应,阿旭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不久剧本、导演组回来了,教室内部又忽然热闹起来。演员组以外的工作人员全都聚在一起,开始商量讨论。在舞台上实际表演之后,发现了一些应当修正及改善的地方。主要都是由亲眼看过舞台排练的剧本组,站在讲桌旁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说话声完全没有传进我的耳里。无论是谁发表了多么优秀的高见,全都左耳进右耳出。我害怕不已。整个人坐立难安,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尽管全班都在讨论事情,我还是伸手戳向眼前阿旭的后背。「阿旭。」 阿旭不耐烦地应声:「干嘛?」 「由良……该不会察觉到了吧?」 「…………」 「他察觉到了。」 「不要被他影响了。」阿旭没有回头,压低音量。「既然你跟他说过话了,就应该明白了吧。由良他啊,脑袋有问题。不论那家伙说了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当真的。只要你不露出马脚,就不会有事。」 「…………」 「喂,你听明白了吗?给我振作一点啊。」 软弱的我只能低垂下头。 只能按着因恐惧和紧张而感到窒息的胸口,又因后悔和罪恶感而浑身发抖。 想要牵强附会的人—— 究竟是谁? 我记得很清楚。 也不可能忘记。 由于太过记忆犹新,一入夜就被梦魇缠身。 最近都睡不好。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那一日,是预计为期三天的补习最后一天。当时包含我和阿旭在内的八名学生加上一名老师,共计九人都在教室里。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的视线朝向窗外。这间教室由于位在三楼,视野很好——我满身大汗。但流下的那些汗水,不单纯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我的心脏扑通狂跳,又因太过紧张,呼吸有些困难。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打盹地望着窗外。也只能看着窗外。 因为计划就是如此。 当时没有风。天空很蓝。几乎要吞没了远方建筑群的积雨云。白灿灿的校园,漆黑如墨的影子。刺耳的夏蝉大合唱。坐在我前方位置上的阿旭「和我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校园。然后,时机到来了。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直至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够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窗外—— 什么也没有经过。 是我和阿旭套好了口供。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发出惨叫的人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因为计划就是如此。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 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我们两人在演技方面都是门外汉,但我想我们都演得不错。甚至可说是演技逼真。不,也许那并不是演技。当时的我们确实感到紧张、害怕,身体不住发抖。 暗自祈祷着,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 希望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于是—— 当天,聚集在三年三班里的九个人,一同发现吉野的尸体。 没错—— 早在我和阿旭发出尖叫声之前,吉野就已经坠楼死亡。 我们套好了证词,隐瞒了吉野真正坠楼的时间。 4 黑暗当中。 脸庞因恐惧而痉挛的她,正看着我。 我确确实实曾与她四目相接。 ——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有什么问题吗? ——不要靠近我。 ——别过来!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敞开的窗户。 窗外有人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柔软的人类躯体撞上坚硬地面的声响。 「咚」的一声。 「哇!」 听见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了打嗝般的尖叫声后,我张眼醒来,但房内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正躺在自己房里的床舖上。转头看向放在枕边的时钟,涂有萤光剂的时钟指针,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半夜。 没错。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不可能会忘记。 由于太过记忆犹新,一入夜就被梦魇缠身。 光是回想就让人抑郁不快。 那双眼睛…… 让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有铅块灌进了胸口一般。 今晚依然是盛夏之夜。好热,吸了汗水的衬衫好重。 为了再一次入睡,我阖上双眼。但是许许多多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静不下心来。眉头自然而然地皱起。 让我下地狱吧。我一直这样子苛责自己。 直至坠入梦乡之前。 今天也是全班彩排。 外头依旧万里无云,热得要命,让人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上学但我还是一如往常前往学校。从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搭上私铁,乘坐约二十分钟后,再于终点站转搭j了线,乘坐约十五分钟。这是我迄今持续了两年又数个月的上学路线…… 我怎么会没有察觉到呢。 昨天与今天,我都未在电车里瞧见由良的身影。话说回来,我在这条路线上看过由良的次数,就只有他第一次向我搭话的那天早晨而已。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我几乎没有旷课过,既然如此,在两年又数个月的期间里从未见过他的话,就表示……由良平时并不是利用这条路线上下学吧。 换车之后,我寄了简讯给同班同学熊野。 之前我提过的八班的由良, 你晓得他住在哪里吗? 我也觉得这样的内容很奇怪,但还是寄了出去。 在即将抵达下车车站之前,熊野回信了。 又是由良吗?你该不会成了他的粉丝吧? 我不晓得他住在哪里, 但那家伙是走路上学, 应该住在学校附近吧? 「……果然。」 而且…… 我是从那天早上起才又开始到校。因为文化祭迫在眉睫,全班开始准备彩排,我才会到学校去。在那之前一直放暑假,社团活动也在第一学期就退社了,我主要参加的暑期辅导课程是补习班,而非校内的。因此自那次补习之后,我就没有理由必须到校——换言之,由良是先调查了三班的练习行程表,再特地早起到那个车站来,等着我出现。 也就是说,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从遇见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试探我。 一大早气温就高得让人汗流不止,现下的我却觉得有些寒意。 由良的这份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仅因为想知道吉野自杀的理由,就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郁郁寡欢地低垂着头,穿过校门。 「榎户~!」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么奇怪的绰号叫我。 我抬起头。 她正站在校舍四楼的某间教室窗边,向我挥手。 「织惠……」 扎着辫子的织惠朝我展现明朗的笑容,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四楼的那一带是地球科学教室吧? 管乐社平时都是各组各自带开,在空教室里练习。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期,为了准备文化祭,不论哪一间一般教室都老早挤满了人。所以她们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移动到特别教室吧。 每年管乐社的文化祭发表会都非常隆重盛大,也是舞台表演项目里的重点节目。况且,文化祭的演奏会对于三年级生而言,就等同于是毕业公演,所以大家都是卯足全力吧…… 位在四楼的她显得既遥远又渺小,但依然耀眼无比。不是比喻,是真的很耀眼。 所以我像是自正面承接着阳光一般,眯起双眼。 织惠。我的青梅竹马。不,是孽缘。……两者皆是便利的名词。只要我们两个人一直被这句话束缚着,我就能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欢笑。纵然不能越过那条界线,却能保持着和平美好的关系。只要我不暴露出欲望,就能一直维持现状。 只要关键的话语一句都不说,就能保持原样。 从地球科学教室的窗户向外探出身子的织惠,依然朝我挥着手。所以我也抬手回应她,只见织惠的笑靥变得更加灿烂。 我希望她脸上能有更多笑容。为了她的笑容,说不定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时,忽然有个人像是幽灵般,从织惠的身后现出踪影。 即便对方背对着我,无法看清长相,但那个发型加上那条围裙—— 他倏地抬手拉起窗帘,遮起织惠的身影。 下一秒,我拔腿狂奔…… 我穿过鞋柜玄关,一路上险些撞上好几名学生。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楼梯,跌跌撞撞地冲进四楼的走廊,奔向疑似是织惠刚才露脸的那间教室—— 地球科学教室。 我「砰!」地打开教室大门,闯进里头。 教室十分宽敞,前半部摆放着谱架、椅子和乐器,并未看到其他管乐社员的人影。可能都跑去其他地方了吧。 站在窗边的织惠惊讶地看向我。「榎户,怎么啦?跑得这么急。」 她没事。 安心下来后,我顿时虚脱乏力。 由良就坐在织惠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果然穿着围裙。既然穿着围裙,就表示他刚刚是待在美术教室里吧。地球科学教室与美术教室位在同个楼层,也许他是听到了管乐社练习的声音,才会过来这里。由良依然坐着,低头看向将手支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我。 「真没想到你会脸色大变地马上冲上来呢。」他仅勾起嘴角露出微笑。「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把她推下去?」 织惠怔怔地看向由良。「你在说什么啊?」 一眨眼的工夫由良又戴上优质好青年的面具。「没什么啦,榎户他以为织惠被我抢走了,在大吃飞醋呢。」 「……咦?」 「织惠!」 我突然扯开喉咙大喊,织惠吓得肩膀一震。 「……帮个我忙。能麻烦你去我的班上……那个,从我桌上拿古文辞典过来吗?那是之前我跟由良借的,我想现在还给他,所以……」 倘若是平时,织惠至少会俏皮地说句:「那种东西你自己去拿啦。」但在这个当下,她也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氛围吧。织惠听话地颔首,走出地球科学教室。 啪哒啪哒啪哒,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的桌上确实放有古文辞典,但向由良借的这句话,则是天大的谎言。 「呵呵。」由良眯起眼睛。「这么不想被小织惠听到吗?」 由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四楼,我还有些气喘吁吁。但我面向由良站好,尽管有些断断续续,还是勉强质问:「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到底想做什么……」 「嗯?」 「在别人的身旁徘徊打转,又做些试探性的举动,或是煽动别人……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东西……你这个人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想要的,」由良脸上的笑容尽褪。「就是吉野彼方死亡的真相。」 「……咦?」 「我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搞什么,到了现在这时候……你还在说什么啊。饶了我吧。吉野她是自——」「不对。」 由良用前所未有的坚定低沉嗓音,打断我说的话。 「不对。」 然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地—— 仿佛自己也在确认般地开口。 「那家伙,绝对,不会自杀。」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在在让听者不寒而栗。 我边压下内心的动摇,边努力反问他:「你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 「因为她画到一半。」 「……画到一半,是指那幅画吗?」 我想起来了。 那幅放在美术社里,大群蓝色蝴蝶纷飞乱舞的鲜艳水彩画—— 可是…… 「这算什么理由啊。」 「连吉野彼方是美术社社员也不晓得的你懂什么。」 「那你就懂吗?」 「我每天都在她身边看着。」 砰!教室大门霍然敞开。我吓一大跳地回过头。这回冲进来的是怒气冲天、表情狰狞的阿旭。 在他身后,则是一脸不知所措的织惠。 阿旭重重地踏着步伐朝这边走来。 「阿旭!等一下!」 不顾织惠的制止,阿旭先将我推开,然后站在坐于椅子上的由良面前。他的脸庞因盛怒而显得铁青。 由良和昨天一样,面不改色地抬头看向阿旭。平静到近乎冷酷。 困惑不已的织惠拉住我的衣袖。「我碰巧在走廊上遇到阿旭,跟他说榎户和由良在地球科学教室里,然后他就突然大发雷霆。」 「……喂,阿旭。」 但我的叫唤声完全被阿旭的怒吼掩盖掉。 「你这个人够了吧!又想多管闲事了吗!」 见到阿旭是真的气得暴跳如雷,织惠身体一僵。 另一方面,由良则是满不在乎地答:「我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少罗嗦!够了,你快点给我出去!不要一直死赖在这里!真是碍眼!」说完,阿旭伸手朝向坐着的由良的肩膀。 由良用力拍开他的手。 「……你这混帐!」 阿旭勃然大怒,捉住由良的衣领,想强行拉他起身。于是由良也迅雷不及掩耳地朝阿旭伸出右手——手上握着美工刀。他不知何时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了美工刀,此刻正抵在阿旭的脖颈上。 阿旭倒抽口气僵住不动。 我和织惠也惊骇地动弹不得。 因为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会出现刀子…… 事态发展得太过突然,使得思考几乎停止。 同时,由良用大拇指推起美工刀的滑扣。 卡卡卡卡卡。 尖硬冰冷的声音响起,阿旭的神情显得益发僵硬。 织惠也全身僵直地甚至发不出悲鸣。 一股冷意也急遽袭向我的五脏六腑。 由良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为什么?」 「……咦?」 「阿旭,你总是这个样子呢。老是沉不住气,为什么?」 「…………」 「嗯,其实我也不在乎啦。对了,能请你放开我了吗?」 阿旭用力咽了下口水,慢慢地松开由良的衬衫。阿旭那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手,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划过空中。 间隔了约莫一秒之后—— 由良呵呵一笑,移开阿旭颈项旁的美工刀。 然后将美工刀举至他眼前。「里头并没有放刀片喔。」 仔细一瞧,那把美工刀里确实没有装进关键的刀片——当下阿旭虚脱的模样,甚至让人怀疑他搞不好会当场失禁。 由良低笑了声,轻轻地将美工刀丢向我。 我慌慌张张地接下美工刀。是因为没有放刀片吗?感觉格外轻盈。 「那种东西没办法杀人吧。」 由良丢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球科学教室。 被留在原地的我们三人之间,笼罩着诡谲的沉默。 然后—— 阿旭踉踉跄跄地走向椅子,半跌倒似地坐在椅上,无力地低垂下头,又火大地搔抓脑袋。 「……可恶!那家伙个性真的很恶劣!」 「……阿旭。」 阿旭完全不看我。「你也快点回教室去吧,班上开始练习了。」 我看向织惠。 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切经过的织惠,表情显得泫然欲泣。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完全看不懂……」 ……就是说啊。 我回到教室,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旁大道具组的同伴们正忙碌地辛勤工作,精神抖擞地互相讨论,却一句话也没有传进我的耳中。脑袋一片空白。 就这样不晓得经过了多久—— 放在制服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通知我收到了简讯。 寄件人是阿旭。那家伙竟然会寄简讯给我,真是难得。 我有些惊讶地打开简讯,见到内容后,更是诧异万分。 现在马上到生物准备教室来。 竟然偏偏是生物准备教室。但说不定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冲出教室,奔上通往四楼的阶梯,在走廊上奔跑一阵后,抵达生物准备教室前方。接着我调整呼吸,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教室入口。 只见教室里—— 「……你……」 他正站在明亮的窗前,胸前还抱着外形略为扁平的木箱。 那双眼睛就像是立在玻璃橱窗里的人体模型般,既空洞又没有生气。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阿旭呢?」 这间准备教室与其他教室相比之下显得相当狭小,堆满了各式各样不知名的物品与文件,在并排于墙边的铁架和桌子之间,仅空有一条像是野兽小径的狭长步道。循着这条步道,好不容易才能走进教室内部。我边小心着不让堆放在桌子旁边的纸箱小山崩塌,边一步步慢慢靠近他。 「喂,阿旭在哪里?」 他不发一语。 逆光下是一张美丽的脸庞。 不由得让我觉得他并非现世之人。 亡灵。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其实是亡魂吧? 谁的亡魂? 那当然是…… 不明所以的恐惧窜上背脊。 「你说话啊,由良!」 由良依然保持沉默,手上的手机断断续续地震动起来。 有人打电话来了。 由良咧嘴一笑。「时机刚刚好。」然后突然将手机丢向我。 「哇!」我惊险万分地接下手机。「这、这是做什么?」 「接电话吧。」 「为什么?这是谁打来的?」 「别问了,快点接吧。」 不容分说的语调。 画面上显示的来电者是「公共电话」。 我按下通话键,胆颤心惊地将手机凑至耳边。 「……喂?」 一瞬之后,有人回话了。 「喂,你是谁?」 这道声音。 这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 「阿旭?」 「咦,是榎户川啊?是你捡到我的手机吗?」 「啊,这个是阿旭你的手机吗?」 「嗯,对啊。」阿旭松了口气地应声。「太好了,是认识的人捡到。我的手机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现在我是用一楼的公共电话打的。我马上过去拿,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 我看向由良。 由良目不转睛地回望向我。 「我现在……在生物准备教室……」 沉默半晌之后—— 阿旭以僵硬至极的嗓音反问: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捡到手机的人不是我,是由良。我也是因为由良用你的手机传简讯给我,才会被叫来这里——」我正想继续说下去时,由良不知何时已欺近我身旁,一把抢过手机。 「快点过来吧。」由良朝话筒简短说了这句话后,按下结束通话键。 接着,他坐在置于窗边的折叠椅上,再一次将手机丢向我。 「我们一起等他吧。」 这回我没能顺利接住手机。 阿旭的手机掉落在地,发出轻脆的声响。 5 没过多久,阿旭就冲进生物准备教室。 一踏进来,他就质问由良:「你刚才在地球科学教室里偷了我的手机吧!」 由良悠然自得地微笑。「记得要确实管理好自己的个人情报喔。」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不惜耍这种小手段,叫我们到这里来……你够了吧,根本像是只赶不走的苍蝇,你脑袋真的有问题!我已经不想再跟你扯上关系了!」 「我承认我像只赶不走的苍蝇,也承认我脑袋有问题。但是,我只是希望你们回答我的问题而已。只要你们愿意回答我,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们。」 「……问题?」 「在那之前,先让我确认一件事吧。为何吉野彼方会选在生物准备教室跳楼自杀呢?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我与阿旭神情僵硬到近乎麻痹地互相对望。 由良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事人则是带着高深莫测的冷笑表情,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们。 阿旭回答。「因为这里是三年三班的正上方吧。」 「嗯,真是简单明了的理由,让人不由得想要点头赞同呢,不过真的是这样吗?你们也知道,吉野彼方从春天起就一直拒绝上学。对于自己的班级,应该没有那么强烈的执著吧?不不不,搞不好她是想让三年三班的同学们亲眼见到自己的死亡喔?这么说来,应该不会选在不晓得有没有学生在校的暑假吧。」 「……那么,说不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谁会知道打算自杀的人在想什么,好比说,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四周正好没人,或是门没有上锁之类的」 「不,会选在生物准备教室,绝对是必然。」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如果是生物准备教室,她就怀有强烈的执著吗!」 「嗯,算是吧。因为吉野彼方会来生物准备教室这里,单纯只是有事。」语毕后,由良将一直慎重抱着的木箱转过来,让正面朝向我们。 由良一直抱在怀中的,是蝴蝶的标本。在糖果色木箱的玻璃盖内侧,并排着颜色大小不一,由细针钉起的蝴蝶。 「就是这个,你们好好看看。」由良敲了敲玻璃盖。 他的指尖正指着—— 一只拥有鲜艳光泽的蓝色蝴蝶…… 「那是什么?」 「玉带摩尔佛蝶(morpho rhetenor),鳞翅目眼蝶科摩尔佛蝶亚科。换言之即是摩尔佛蝶的一种。分布在中南美洲广阔的范围里,尤其又集中生长在亚马逊河流域一带,是种大型蝴蝶。拥有会散发金属光泽的蓝色翅膀,但是聚集在主要食物来源,也就是树液与腐烂的果实上头时,就会收起翅膀,进而露出背部朴素的枯叶图案,所以很不起眼。另一方面雌蝶呢」 「喂。」阿旭焦虑不耐地打断。「所以那又怎么样?」 由良瞥了我一眼。「你应该明白吧?」 我不由得别开目光。 「吉野彼方是以这只蝴蝶为模特儿,在画那幅图。」 我低垂着头,回想起来了。 那幅放在美术教室里,大群蓝色蝴蝶纷飞乱舞的鲜艳水彩画—— 「这个标本是生物教室的所有物,严禁带到教室外头。想看的时候,就非得特地跑来生物准备教室不可。吉野彼方和我不一样,不会随心所欲地乱画大自然的景物。她既不看照片也不看素描,而是着重于参考实际的物体。只要一有需要,她马上就会跑到生物准备教室来,观看这个标本。也许看几分钟,也许看几小时,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由良从折叠椅上起身。「吉野彼方那天早上,也为了看这个标本而来到了生物准备教室。」 「你为什么能够这么断言?」 「因为跟前一天比起来,画上的蝴蝶数量增加了。表示她有再动笔过。」 由良走向窗边的柜子,拉开左右侧推型的门板。当中一字排开放着相同的标本箱。由良小心翼翼地将蝴蝶的标本箱收回柜子里。 「我看到那幅画有所进展后,才发现当天吉野彼方曾来过美术教室执笔作画。至于她为什么会到生物准备教室,理由我也晓得。但是,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跳下去。明明前一刻还在画画,又为了参考标本而来到生物准备教室,为什么她会跳楼自杀?吉野彼方绝对不是自杀。」「砰!」 的一声巨响,他关上柜子的门板。「回答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有什么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不说的话,我就告诉大家,是你们杀了吉野彼方喔。」 「笨蛋,我们才没有杀了她!是她自己——」说到这里,阿旭惊觉不妙地倒抽了口气,紧捂住嘴巴。 由良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来。「你们果然晓得。」 「…………」 「你们看到了什么?」 由良的眼中再也没有怀疑。 反倒是阿旭濒临崩溃边缘。 糟了——我想。这下完了。 阿旭慢吞吞地回答。「真的不是我们杀了她。」 「阿旭……!」 「我们那一天,确实是在生物准备教室里。」 「为什么到这里来?」 「阿旭,住口!」 「吵死了!」阿旭瞪向我。「我已经受够了!再也撑不下去了!」 真是个笨蛋。 于是阿旭转向由良,开始述说。 那天早上的事。 那一日是补习的最后一天。 当天依然非常炎热。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一如往常提早到校,在教室里预习。其他同学都还没来。接着走进教室的人是阿旭。阿旭一看到我就走上前来,请我帮忙。「我有东西忘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找。」我问:「你忘了什么东西?」阿旭答:「是管乐社要用到的乐谱。」…… ——喂,榎户川,拜托你啦。那是很重要的乐谱。帮我一起找吧。 ——你怎么会把乐谱忘在生物准备教室里啊。 ——呃……因为一些事情。 ——干嘛,很不舒服耶。快点说吧。不说的话我可不会帮你。 ——那你能答应我,这件事不跟任何人说吗? ——咦?搞什么啊……好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其实啊,我之前跟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偷溜进生物准备教室,偷了一张这回校内模拟考会出的三年级试卷。 ——什么? ——因为听社团的学长姐说:「生物老师荒川都把试卷保管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你也知道我女朋友生物的成绩很不好吧? ——那种事谁知道啊。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就决定去找找看……呃,当然,一开始我也是半信半疑。我和女朋友都觉得,不可能会放在这么简单显眼的地方吧。没想到实际上一找,竟然真的有。 ——那么,你……你们偷了吗? ——只偷了一张。 ——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 ——我也知道啊!可是事情都已经做了,我也没办法嘛。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把能够查出我们身分的东西丢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到了昨天,我女朋友才突然说,当天她带在身上的管乐社乐谱到处都找不到,一定是放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 ——原来是你女朋友的乐谱啊? ——嗯,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说,反正我今天要补习,就去帮她找找看吧……而且如果是今天,荒川也还没回学校。所以拜托你了,榎户川,帮我一起找吧! ——什么啊……我才不管你们。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别这么说嘛!榎户川,拜托你! ——跟我又没有关系。 ——拜托你了!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还是说,你忍心对我的女朋友见死不救?你真不是人!这样还算是男人吗! 结果,我输给了阿旭的百般恳求,决定帮忙一起寻找乐谱。我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向生物准备教室,四楼看起来没有其他学生的踪影。生物准备教室并没有上锁。阿旭说:「明明没有老师在使用,不知为何却总是开着。」于是我和阿旭溜进生物准备教室里,开始寻找乐谱。但是生物准备教室里的东西太多了,而且非常杂乱,不知是否用得到的讲义也堆积如山。要在这种情形下找到薄薄的乐谱,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任务。 根据阿旭告诉我的特征,乐谱是长笛负责的部分,全部共有三张,装在印有企鹅图案的粉红色资料夹里。 我与阿旭卯足了劲寻找。由于是在窗户紧闭的狭小准备教室里到处翻找,既热又让人难受,我便将教室尽头的对开窗户开了一小条裂缝。虽然没有风,但感觉轻松多了。 接下来,我们不晓得又找了几分钟,最后我终于在散乱于桌上的讲义小山中,发现到了粉红色的资料夹。就是印有企鹅图案的那个资料夹。我拿出夹在里头的乐谱,正要高声呼唤阿旭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乐谱的一隅写着「日高织惠」这个名字。 ——……为什么? ——啊,你找到了吗?太好了!榎户川,谢谢你! ——为什么织惠的乐谱会在这里? ——咦?怎么啦?我不是说过我的女朋友—— ——你的女朋友,是织惠吗?你们两个在交往……? ——咦?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日高没有告诉你?我们在交往喔。你们两个人不是从小学起就认识的好朋友吗? ——………… ——我原本在想,如果你知道了日高遇到危机,一定会愿意帮忙,所以才会拜托你一起找。没想到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我……榎户川,你真是个好人呢。 突如其来地,教室的入口敞开。我和阿旭都一阵惊惶。 一个女孩子正站在教室门口。对方也露出惊讶的表情。黑色长发,白皙清秀的五官,长长的睫毛,一双黑亮的双眸。由于隔了很久一段时间才又见到她,所以我花了点时间才回想起来,那个女生确实是—— 「……吉野?」 是跟我们同班的吉野彼方。从春天起就一直拒绝上学—— 她似乎不认得我们,只是困惑地歪过头,大感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我们两人,同时走进生物准备教室。 「要找老师的话,他不会来这里喔。」 当时似乎是我第一次清楚听见吉野的声音。 嗓音相当轻脆悦耳。 「……嗯啊,好像是呢。」「那我们去教职员室看看吧。」 我和阿旭随声应和,走出生物准备教室。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之后,阿旭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在原地。「怎么了吗?」我问,阿旭嘀嘀咕咕地开口。 ——喂,榎户川……吉野她会不会把看到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 ——没事的啦,你也看到她的表情了吧。她根本没发现到我们是她同班同学。 ——可是…… ——没问题的啦。阿旭,你太瞎操心了。 ——这可不见得。吉野说不定之前曾看过我们,事后就会回想起来,然后心想:「当时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啊?」铁定会很好奇。 ——⊥应该不会吧…… ——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咦?嗯,这个……的确。明明平常很少来学校,却在暑假期间跑到生物准备教室来。难不成吉野是生物社社员? ——生物社在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没有社员,就废社了喔。 ——是吗? ——……我还是很担心。为了以防万一,先堵住她的嘴吧。 ——堵住她的嘴?那要怎么做? ——我听班上的女生说过,听说吉野二年级的时候,曾传出她在做援助交际的谣言喔。 ——咦! ——而且升上三年级之后,她又完全不来学校……平常到底在做些什么啊。真可疑。 ——就、就算很可疑,那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要让一个女孩子闭上嘴巴,方法可是多得很。 ——你是什么意……喂,阿旭!阿旭! 阿旭折返回生物准备教室,在我来得及阻止前就用力推开了教室入口。 吉野站在准备教室的中心一带,她抬起头用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眸严厉地瞪向我们。 「这里也太乱了吧。」 她似乎正在依序整理被我们弄乱的文件与物品。 「别再弄这么乱了。至少整理一下吧,否则会被怀疑到我头上来。」 她看来相当恼怒,环视了准备教室一圈。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站在我身旁的阿旭浑身一震。 吉野揶揄地说:「这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关于吉野这一番话,我想除了挖苦之外,并没有其他涵义。 但阿旭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将脸凑向我,小声低语:「你看,她在怀疑我们……果然回来是对的。」 「咦?不,那是——」 阿旭不理会我,兀自朝吉野问道:「倒是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不能对别人说的事吗?」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 阿旭邪恶地笑了。「对了,吉野同学你二年级的时候援交过吧。」 ……不是「听说你曾经」,而是「你援交过吧」? 喂喂,话题跳太快了吧。 听见这句话后,吉野露出困惑的神情—— 然后静静地冷笑。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把那种谣言当真。」 如此不快说道的她,显得无所畏惧又浑身带刺,散发出成熟大人的氛围。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改观。本来还以为她只是个既梦幻又弱不禁风的少女—— 然而阿旭也不肯就此罢休。「身为援交惯犯的吉野同学明明平常不怎么来学校,一到暑假却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 「难不成你是在这里开店?啊~真是个好主意呢。毕竟这里很少会有人过来嘛。」 「……什么?」 「对象是老师吗?还是学生也可以?」 「什么啊。你是不是看太多没营养的色情书刊了?」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想阻止他。「喂,阿旭你别再说了。」 但当时的阿旭,也许是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他不耐地推开想制止他的我,越说越兴奋。「今天预计接几个客人?」 吉野多半是在看来格外兴奋的阿旭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神情僵硬地向后退。「等一下……怎么回事?」 「喂,你做一次要多少钱?」「阿旭,别这样!」 吉野不安地看向我。「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有什么问题吗?」 真的。这样太过分了。 总之我心想一定要阻止阿旭,于是捉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甩开。接下来我又伸手从腋下扣住他的身体,却反而被阿旭撞飞开来。他完全不手下留情。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腰部撞上一个疑似塞满了书籍的坚硬纸箱。我倒抽口气。 阿旭正逐步接近吉野。 吉野板着脸,一步步地逃进准备教室深处。「不要靠近我,我要大叫罗。」 「叫啊?不过现在是暑假,我想不会有任何人赶过来喔。」 这回吉野的脸色明显刷地惨白。她已经被逼到了墙边。 阿旭更往她靠近。 「别过来!」吉野也更往后退。 她的脚踏上沿着墙壁堆起的讲义小山。 但是在踏上的那一瞬间,那座小山就崩坍了。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 「……!」 刹那间她反射性地伸长手。如果她伸出的双手是碰到墙壁就好了。可是,身后是片对开的窗 户。抑或者,如果那扇窗户有上锁就好了。可是,那扇窗户并未锁上—— 是我打开的。 因为室内太过闷热,忍不住就打开了。 对开的窗户顺着她倒下的力道,更加朝外开启。 「啊。」 心脏一阵紧缩。 吉野倒下的身体飞出了窗外。 我与阿旭踢开散落于脚边的纸箱和讲义,冲向窗边。 然后跃入眼帘的是——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有人由上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 咚。令人嫌恶的声响。她纤细的身躯撞向地面。 呼吸在我的喉咙深处冻结—— 沉默笼罩在我与阿旭之间。 实际上应该只有几秒吧,却觉得仿佛静默了数十分钟。 阿旭率先开口。 ——……那样……是死了吧? ——………… ——这样就死掉了吗?真的假的…… ——………… ——这不是我害的吧?是意外吧?因为是那家伙自己脚滑才……对了,都是因为窗户开着,所以—— ——闭嘴!笨蛋! ——………… ——一定要通知……通知老师才行。我现在就去教职员室,阿旭你—— ——不行!老师会问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在这里吧。我们所做的事情就会被发现的。这样一来一切就完了。而且就算说吉野是自己掉下去的,老师们搞不好也不会相信。说不定会怀疑我们是为了封口,就把她推下去。 ——可是,那你说该怎么办!要放着吉野不管吗! ——放着不管就好了!一定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别开玩笑了,你要我们跟尸体排在一起上补习课吗!我们的教室就在正下方喔。尤其是我们的座位又都在窗边……果然还是该告诉老师! ——榎户川,你就不顾日高会有什么后果吗? ——什么? ——最先提议的人是日高喔!是日高找我一起去偷试卷的!我有试图阻止她,可是日高根本不听!现在试卷也是藏在日高那里!你真的无所谓吗?要在老师面前供出日高吗?你们是青梅竹马吧?那家伙想要靠推甄上大学喔,你想毁掉日高的人生吗? 好狡猾。 你太狡猾了。 竟然用织惠当挡箭牌。 不。 居然从我身边夺走织惠—— 阿旭,你真是太狡猾了。 也许阿旭早就知道了我对织惠的心意,所以才会央求我帮忙他一起寻找。也许是看准了只要事情与织惠有关,我就绝不会轻易告诉他人。另一方面,也许织惠也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没有向我坦诚她与阿旭的关系。也许织惠并不如我想的,是那般天真单纯的女孩子。在阿旭和织惠眼中,也许我只是个可怜的人,是个只能投以苦笑的丑角,是个需要的时候能够呼来唤去的便利存在。「到底是不是这样?」但我没有勇气向两人确认真相。因为就算确认了,对我肯定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得保护织惠不可。 纵然不会有回报。 纵然这是不对的,我还是…… ——所以,榎户川,你快点想想办法吧。有没有什么能瞒过大家的方法…… ——………… —— 喂,榎户川。 ——……那么,就这么做吧。 ——怎么做? ——我们的教室就在正下方。就当作吉野是在补习课期间……补习课一开始后没多久,她就自己跳下来了。而我们两个人就当目击证人。既然目击证人有两个人,大家一定会相信。刚好时间距离现在约在二十分钟后……时间间隔不长的话,例如死亡推测时间之类的……应该也能蒙混过去。虽然我也不太清楚……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不然你还能想到其他的办法吗!现在就提出来啊! ——………… ——………… ——……我明白了。 ——好,那么—— ——不,等一下。榎户川,还是行不通吧。 ——为什么? ——还有米代。米代的位置可以看到窗户。假如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我和榎户川你看见了,米代却没有看见的话,未免太不自然了。果然还是不行。 ——是吗……不过,只要能想办法让米代移动的话……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咦? ——米代的事就交给我,你好好想其他事吧。 接下来我与阿旭迅速地展开行动。为了呈现出吉野自杀的情景,我们将窗户开到最大,然后抹除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最后佯装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关上教室前半部分的窗帘,等着其他六名同学陆陆续续到校——阿旭应该是在这期间,藏起了米代的参考书吧。 我们一面祈祷着,希望不会有人发现在现在这一刻已倒在底下的吉野的尸体,一面聆听补习开始后的讲课声。 尔后—— 由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 盯着吉野坠落的那扇窗。 「……由良。」 「我就在想。」 「咦?」 「我就在想,吉野彼方她绝不可能会画到一半,就丢下那幅画不管,跑到其他地方去。」 接着由良走过我和阿旭身旁,打算离开生物准备教室。 「由良!」 听见阿旭近似于悲鸣的呼喊后,由良停下脚步,手正要触碰门把。 脸色苍白的阿旭像是生了锈般,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由良。 「……我们,会变怎么样?」 由良又以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反问:「什么怎么样?」 「这之后,我们会受到什么处罚……?」 「什么处罚?你是指法律上的?还是道德上的?我又不是专家,怎么晓得。」由良回答的同时,偏过脑袋,表情显得若有所思。「不过,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尤其是警方或是学校,今年的入学考试和毕业也只能放弃了吧。因为铁定会被判有罪,不过我想会处以缓刑吧。」 阿旭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虚脱无力地当场瘫坐在地。 我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全身使不上力。不过,我还是故作坚强,至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问:「你会告诉别人吗?」 由良微笑。 「假使我一时兴起,说不定会喔。」 尔后,他打开大门,走出生物准备教室。 在闷热的生物准备教室里,我和阿旭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 阿旭如幼儿般的呜咽声,空洞地回响着。 我心灰意冷地低头看向瘫坐在我身旁的阿旭。 ……这个笨蛋,竟然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都没有考虑到织惠吗? 如果真想保护她的话,应该要再坚强一点才对吧。 由良意欲动摇的对象不是我,而是阿旭。他是借由对我穷追不舍,将阿旭逼到绝境。无论是偷溜进生物准备教室,还是逼近吉野想封住她的嘴,罪魁祸首都是阿旭。我虽然确实是共犯,但真要说的话,都是被迫受到牵连。阿旭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远比起我,阿旭心中「要是那家伙说了的话」的强迫观念更为强烈,精神方面才会极度紧绷,最终的防线也就容易溃堤由良正是相中了这一点。在与我和阿旭接触的期间,准确地看透了这一点。 果然,由良很危险。蕴含着毁坏一切的危险性。 ……那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该怎么—— 处置由良? 6 走在不见人影的四楼走廊上,再走进美术教室。 我从敞开的门扉望向里头。不出所料,由良就在教室里。他正站在窗边的不锈钢流理台前,打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大量喷下,身子向前倾。我以为他在洗脸……但不对。他是在呕吐。上半身像在用力咳嗽般地痉挛颤抖,不停发出作呕声,仿佛要榨干体内的水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 像在诉说着自己已到达极限的背影。 由良不再呕吐后,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仅一瞬间噙着泪目朝我看来。然后他又转向流理台,洗脸漱口,用围裙的下摆擦了擦脸,同时以一如往常的语气问道:「你是来封我的口吗?」——他的身影显得极为憔悴,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比之前小了一圈。但是从他离开生物准备教室到现在,并未经过多少时间,所以想必是我的错觉吧。 「……不是。」 「那不然呢?」 上学用的书包正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肩上。之所以这么重,并不是因为里头放有参考书和宝特瓶运动饮料,而是因为里面放有铁槌。是做大道具时会用到的,当中最大又最重的一项工具。我从教室的公用道具箱里将它带了出来。我将用这个铁槌—— 「你想到可以堵住我嘴巴的方法了吗?」 「…………」 「说不定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喔。」 语毕后,由良虚弱地扬起微笑,离开流理台,边脱下湿答答的围裙,边站定在蝴蝶画的前方。 那幅立在固定于墙面的柜子上,吉野所绘的画—— 他背对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是某种陷阱吗?这家伙竟然会让自己如此毫无防备。不对,谁管他是不是陷阱,既然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怎样都好。我蹑手蹑脚地接近由良身后,将手伸进始终敞开的书包口。我的指尖马上就摸到了铁槌的握柄,然后紧紧握住。 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冷静到了堪称异常的境界。由于能够极度冷静地客观看待事物,脑袋清晰地让我心生一种近似于晕眩的快感。很镇定,同时又很兴奋。双脚扎实地踩在地面上,同时又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灵魂出窍就是这种感觉吗?这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现在我的精神正处在一种异常的状态下吗?虽然自己觉得很正常,但也许这点才是不正常之处。 这时由良以清澈响亮的嗓音开口: 「是我拜托吉野彼方画蝴蝶的。」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停下动作。正扩散至四面八方的意识开始悉数往由良的声音集中。 由良以抛球般的姿势将解下的围裙丢出,围裙「啪沙」一声勾在附近的赫密斯石膏像上。 「我非常喜欢吉野彼方的画。我无法像她一样画得如此美丽。」 我恍然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 我用力握紧书包里握着铁槌的手。眼下的距离只要一伸出手,轻易就能碰到由良。已经离他这么近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应该很简单。只要狠狠敲碎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物体就好。敲碎那颗塞满了多余知识的脑袋,敲碎那张巧夺天工的美丽脸庞。只要这样做就好了。只要这样…… 「吉野彼方总是只画花。我也想看看她画其他的东西。她会怎么动笔描绘出其他的事物呢? 我非常有兴趣。所以我就问她为什么只画花,结果她反而问我,我希望她画些什么?她说——『我要画由良叫我画的东西』。」 我在做什么。 现在不是入迷地听这些事的时候。得快点行动才行。 快点,快点,快点。机会只有这一次。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由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所以我告诉她,希望她能画蝴蝶。我只是不经思索的临时起意,吉野彼方却开始认真地动笔画起蝴蝶。」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碰蝴蝶画的右下角空白—— 「我一直很在意,吉野彼方究竟想在这里画上什么?我拼了命地摸索寻找,心想可以的话,就由我来完成吧……可是,我决定放弃了。我明白到这只是白费工夫。因为这是只有吉野彼方才能完成的画。」 吉野彼方究竟想在这里画上什么? 说不定由良想得到的答案,就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他是在想,只要查明吉野死亡的真相,就能得到解答。 不知不觉间,我已松开了手上的力道。自手中滑落的笨重铁槌沉进书包的底部,书包的绳子再次沉甸甸地陷进我的肩头,好痛。好痛。好重……我刚才真打算挥舞如此沉重的东西,去敲打人类的头部吗?怎么搞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精神正常的人根本办不到。毫无真实感。顿时觉得只有在虚构故事里,才会发生这种情节。尽管只是一瞬间,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办得到呢?还觉得自己非做不可。 冷不防地,由良的身子转了一圈面向我。 由于出乎意料,我不由得吃鷘地往后退了一步。 由良感到不可思议地微偏过头。 我无法直视这样的他。 最后,由良爽朗地征笑。「要喝点东西吗?」 「……咦?」 「我从刚才口就很渴。啊,对了,我们社团有可乐。就放在冰箱里,很冰凉喔。你要喝吧? 我去拿过来,你在这边稍坐一下。」说话的同时,他快步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从敞开的门扉里传出了冰箱开关的声响。 我无力地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书包从肩头滑落,「咚」的一记沉闷声响,掉落在地板上。 我抬起头,看着吉野所画的蝴蝶,自问自答。 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又在哪里? 话说回来,又真的有所谓正确的答案吗? ……可是,这又不是答案卡,并不会为这个世上所有的事物,准备四选一或是五选一这样明确的选项,当然,既不会也无法去对答案。所以很难察觉到自己选错了。或是就算察觉到了,也不可能在看完解说后,就能说一句:「好的,这题结束了。」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倘若选错,也得依循错误的选项做些该做的事,完成各式各样繁琐的手续——规则就是如此。如果对此敬而远之,严加拒绝,是不对的。跟自己想不想要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活在这个世界里了,无法活在其他的时空,所以只要世界一直遵循着这样的规则运转,为了附属在这个世界之下,选了错误答案的人,就必须遵照正当合理的手续活下去才行。连这种事情也没发现到吗?你真是个笨蛋。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没过多久,由良两手拿着装有可乐的玻璃杯走了回来。 再将其中一个杯子递向我。 「……谢谢。」 我接过杯子,将可乐凑至嘴边。想必喉咙真的渴了吧,我大口大口灌下可乐。在口中蹦跳的甜甜碳酸让人神清气爽。凉意沁透舌头、食道、胃部。莫名地,心情平静下来。仿佛灵魂回到了体内。 由良坐在我的对面。「班上的话剧准备得如何了?」 他要跟我闲话家常? 你真的不明白吗?就在前一刻,我可是想敲碎你的头颅喔?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不晓得他会有什么表情。 开玩笑的。 我不由得苦笑。「普普通通吧。」 「有自愿参加什么活动吗?」 「不,并没有。由良呢?」 「我也没有。不过我在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委托下,负责制作了海报。」 「咦?海报……是指那个海报吗?那个主要宣传用的海报?车站里也有贴的海报?那是由良画的吗?」 「干嘛那么惊讶?」 「咦?呃,因为大概从七月初开始,到处都看得到啊。」 「嗯。附带提一下,去年的海报也是我做的。」 「是……是吗?哇……」 「这是执行委员会正式的委托,规定比较严格,有些地方也很麻烦,但相对地也有好处可拿,所以我就接下来了。」 「嗯……好处吗……」我接着道:「对了,听说校内同好举办的『俊男美女选拔比赛』,由良你每年都有入围,却一直拒绝出场比赛吧?」 「这件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你为什么不参加?」 「那种比赛,想参加的人自己去参加就好了。」 「听说奖品很豪华喔。」 「我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接着由良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嗓音说道:「话说回来,榎户川,其实美术准备教室里啊,有很多各式各样危险的药物喔。」 「咦?」 由良每次变换话题总是突如其来,但这也未免太过出人意表。 这次他又打算说什么…… 「好比说,白色颜料是由氧化锌和铅白、黑色颜料是由碳黑、红色颜料是由四氧化三铅等原料所制成。将各种矿物加工之后,就能制造出各式各样的颜料。不过,问题在于黄色颜料。黄色颜料是由主要成分为铬酸铅的铬黄,或是主要成分为硫化镉的镉黄等原料所制成。不过呢,其实这些东西都是非常猛烈的剧毒。」 「…………」 「由于毒性太强,还被列为《毒物暨有害物质取缔法》管制的毒药喔。」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这杯可乐…… 难不成—— 「没事的。」 听到这句话后,我像是弹簧般抬起头来,看向由良。 由良正面带微笑—— 他没有碰过半口可乐。 「毒性马上就会发作,我想不会痛苦太久。」 玻璃杯从我的手中滑落,边溅洒出杯中的液体,边撞向地板。匡啷一声清脆声响,杯子摔成了碎片。 「喂。」 「……啊……」 「其实我啊,老早就知道该用什么来填补那幅蝴蝶画的空白——就是用你的死亡。用你的血,来完成那幅画。所以,把你的命给我吧。」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在说什么—— 心跳加快,身体开始颤抖。 难不成、 难不成、 难不成——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骗人的吧……」 「当然。」 「……啊?」 「噗哈!」由良噗嗤大笑。 他强忍着笑意站起身,从教室角落的置物柜中拿来干抹布和簸箕。 他迅速地将玻璃碎片捡进簸箕里,接着动作俐落地用抹布擦拭地面。 「就算可乐味道再怎么浓郁,只要一放进颜料,马上就会知道的。因为颜料不溶于水啊。呵呵。幸好你不懂绘画,让我看到了有趣的景象呢。啊~受到惊吓时的表情真的很好笑……」 我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由良动手收拾。整个人放下心来后,倘若随便乱动,很有可能会失禁。 仅有泼洒在地的可乐香甜气味飘入鼻腔。 我被耍了。 瞬间怒气往上翻腾。 但又立即感到——真是无聊透顶。 「饶了我吧……」 「我说过了吧,快点习惯我这个模式。」 「杯子都破了耶。」 「是啊,真是清脆响亮的一声呢。」 「……就是说啊。」我错愕无语。 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朝我袭来。 我察觉到了。 ——就在前一秒,我与由良正互相想杀了彼此。 只不过彼此「并没有跨越那条界线」。也就是「实行与否」那条薄薄的线。「所幸」我没有实行,也「所幸」由良没有实行。只是「就结果而言彼此都没有死」,但在彼此的脑海中,对方早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点后,我止不住地发抖。 由良站在不锈钢流理台前,边小心注意有无玻璃碎片,边清洗抹布。 由良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害怕吗?外表看起来显得若无其事。这世上真有什么事物会让这个男人感到害怕吗?抑或者在他的脑海中,一切事物都只是笑话?「我开玩笑的。」「你相信了?」「我在开玩笑啦。」「你也差不多该习惯我这个模式了吧?」「榎户川,我是逗着你玩的——」 ……那么,他刚才为何在剧烈呕吐? 那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在开玩笑吧。 那是由良显露在外的懦弱吧? 就连由良,其实也是—— 「喂。」 由良的呼喊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把碎片丢掉吗?」他用眼神指向放在地板上,装有碎片的簸箕。 「啊,嗯。」我拿起簸箕。「呃……要丢在哪里?」 「丢在那个垃圾桶就好了。」由良指向放在窗户下边的垃圾桶。 探头一看,那的确是丢弃不可燃垃圾的桶子。我将玻璃碎片抖落进那个垃圾桶里。 站在敞开的窗边,蝉鸣声显得益发嘹亮。 日头毒辣,阴影如墨。炎热的天气依然持续不歇。 在阳光的照射下,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像是宝石般,绽放出刺眼的光芒。 ……即便是如此脆弱的玻璃,只要运用不当,也会成为凶器呢。真是的,这个世界净是充斥着危险的物品。倘若再一次感受到由良散发出杀气,我就拿这些玻璃碎片当作武器吧。用以防身。 毕竟我不清楚美术教室里的摆设,而且—— ……没错。 我就是在想,由良一定会回到美术教室,所以才会不加思索地就到这里来,但是美术教室原本就是由良的地盘—— 「榎户川。」 不知何时由良已经接近我的身旁。听见他的叫唤,我吃惊地转过头。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 就在由良即将接着说下去之际,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我伸长双手,揪起我的领口。他的双手才刚洗过抹布,现今依然濡湿未干。咦?当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便被一股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道甩向一旁,侧脸「砰!」地撞向窗户的铝制窗沿。 「呜!」 簸箕应声落地,撞上我的脚后,不知弹往何处。我的眼镜也因撞上窗沿的冲击而从脸上掉落, 发出「当」的声响——我的近视非常严重。只要没有眼镜,即便由良的脸庞近在眼前,还是完全看不清楚。 只有声音特别鲜明。 「你觉得人类从四楼掉下去后,有多高的机率会死亡?」 「咦?」 「从这里往下看去,你不觉得其实四楼也不算很高吗?」 说完后,由良更是加重手上的力道,将我的上半身推出窗外由良并不算是力大无穷的人,而我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然而当下我却无法甩开由良的双手。 「在我看来,这个高度就算摔下去,人也不至于死掉吧。越是这么想,我越是不明白吉野彼方为什么会死。所以我想测试看看,利用活生生的人类」 「什——」 「首先是你,榎户川。接着我会把阿旭也推下去,然后是日高。我会把所有人都推下去,以取得数据。吉野彼方死掉的理由。非死不可的机率。我全部都要搞清楚。这样才是吉野彼方死亡的真相。我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由良!」 「那么,目前的结果是一战一败吧。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呢?你会顺利获救,让结果变成五五平手?还是说——」 「由良,不是的!由良!等一下!」我拼了命地伸长手,好不容易才捉住由良的制服袖口一带。「这跟织惠没有关系!那是阿旭为了稍微减轻自己的责任,才会随口胡诌!」 由良缄默不语。 我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这跟织惠没有关系!所以拜托你千万别对织惠出手,不要告诉她一切事情的真相——喂,由良!」 由良径自沉默着。 他又在捉住我衣领的手上加重力量,将我的上半身更往外推。在没有眼镜的情况下,我的视野一片蒙胧,只知道自己被推进了一处没有立足之地的空间里。双脚离开地板往上悬空,一种诡异的漂浮感掳获了我。 「咿……」 我会被推下去吗? 会掉下去。 掉下去是什么感觉? 像是在飞吗? 吉野坠落时是什么表情—— 她……好像就只是很惊讶。 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何我忽然回想起了由良在生物准备教室里说过的话。——就是这个,你们好好看看——鳞翅目眼蝶科摩尔佛蝶亚科——分布在中南美洲广阔的范围里——尤其又集中在亚马逊河流域一带——是种大型蝴蝶——拥有会散发金属光泽的蓝色翅膀——聚集在树液与腐烂的果实上头——时露出背部朴素的枯叶图案…… 然后—— 「呵。」由良好像轻笑了声。 「如果我说这也是在开玩笑,这回你肯定会生气吧。」 他放开我的衣领。 呼吸忽然重获自由。我紧紧攀在窗框上,气喘吁吁。 看向由良。 他那模糊不清的剪影,正无力地低垂下头。 「这一切全都没有意义。无论我做什么,吉野彼方都不会回来了。」 由良捡起落在脚边的眼镜,塞进我的手中。 「我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抱歉。我不会再说那些无聊的玩笑话了。」 我用僵硬颤抖的手,重新戴上眼镜。遭到撞击的脸颊传来阵阵刺痛。 当我终于抬起头后—— 多亏有了眼镜,视野再次变得清晰,紧接着跃入眼帘中的,依然是那张不知在想什么的无表情脸孔。 「不过,我是真的想试试看。」 「咦?」 冷不防地,一阵暖风吹起。 由良背对着窗户往外跳下。 一切都在转眼间发生。我完全来不及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往下掉落一股奇妙的痛楚渗入视觉中。不久前,我才见过一模一样的光景。并不是所谓的既视感,而是确切无比的过去,也是记忆。在夏日的阳光底下,由良与吉野的身影互相重叠。 不由自主往窗外探出身子的我,目光与往下坠落的由良相接。 他的那双眼眸,看来好似在笑。 由良最憎恨的人,其实是谁呢? 是在狭窄的生物准备教室里逼迫吉野的阿旭? 提议偷试卷的织惠? 打开了窗户锁扣的我? 明明目睹了一切,却对一切噤不作声的我? 无法向织惠表白心意,反而被阿旭那样的男人抢走了心上人的我? 抑或者,是请吉野画蝴蝶的……自己? 还是……还是…… 锁骨与肋骨多处骨折,强烈的撞击也引发内出血,大片肌肤上有着像是被邪神附身般的斑驳瘀青。根据医生的诊断,若要完全治愈得花上数个月的时间,但所幸没有伤及内脏和大脑总之,由良得救了。 在文化祭也宣告结束之际,我前往位于学校附近的综合医院探望他。 贴在病床上的名牌写着「由良彼方」。 「也就是说,假使我跟吉野彼方结婚,到时候两个人都会叫作由良彼方,场面可会变得非常麻烦呢。」 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正看著名牌,躺在病床上极需静养的由良,用诙谐的语气说道。不知是什么时候,由良曾说过:「与吉野的另一种联系,虽然非常微不足道,但是那种联系会持续一辈子吧。」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由良望着窗外开口:「吉野彼方真是个运气不好的女孩子呢。」 「…………」 「明明吉野彼方的体重比我轻盈,身体比我柔软,人也远比我还要认真乖巧,结果我却活着,吉野彼方则死了。究竟是什么事物在界定生死?神明的双眼又在看着哪里呢?」 「……由良你……」 「嗯?」 「你想死吗?」 由良将视线拉离窗户,笔直地看向我。「我从来没有想死的念头。」 「可是」 「我说过了吧,我想试试看。」 ——人类从四楼掉下去后,有多高的机率会死亡? 没错。 他只是纯粹地想知道结果罢了。 这家伙就是这种人。 为了厘清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什么都会去做。 尽管那些行为荒唐至极。 「那么,只要把我推下去就好了啊。」 「……噗哈!」由于肋骨断了,由良当然无法运用腹肌大笑出声,但他似乎还是无法按捺下笑意。「好痛,好痛痛痛。」他一边抽搐着脸庞,一边痉挛似地断断续续笑着。笑意终于止息之际,由良这才满不在乎地说:「想死的人是你吧。」 「我并不是想死喔。」 「那不然是什么?」 这回换我看向窗外。 明明都已进入九月,炎热的天气依然持续不变。但是不知不觉间,阳光已没有毒辣的气息。树叶也不再带有发狂般的鲜艳绿意,蝉鸣声也不再响起。 秋天来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有时候,突然会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感觉就像是,算了,怎样都好……」 「笨蛋。大家都是这样。」 病房的门扉敞开,有位护士走了进来。令人艳羡的是,那是位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子。看来是等候已久的打针时间。护士看着我,巧笑倩兮地询问由良:「朋友吗?」但由良只是笑着带过, 什么也没有回答。 护士离开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仍是缄默不语。 「真可怜。」 由良忽然丢出这句话,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似乎是睡着了。打针的药效这么快就发挥了吗?明明只要安静不说话,就是个人畜无害的美男子呢——我边如此心想,边走出病房。 在坠入梦乡之前,由良是在怜悯谁呢? 自那之后,我仅只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到由良的画作。那是张篇幅浩大的巨作,听说在某场绘画比赛里得了奖,还有某个了不起的人物对他的画作称赞有加。那幅画整体呈现蓝色,没有任何明确的形体,数种图案互相交错,意义不明的线条无拘无束地在画纸上奔驰,也就是所谓的抽象画。根据本人的说法:「我是试着画出我心目中的蝴蝶。」但是我实在看不出来这幅画当中,哪里存在着蝴蝶。我只觉得,由良的右脑内部说不定就是长这副模样。 我认为由良的本性「冷静的观察者」这一面,在「绘画」这个领域上,最能发挥其本领。而本性为「冷静的观察者」的由良,最该做的事情果然就是一边画画一边活下去吧。 作品的角落添有「kanata y.」的签名。由良每次在为自己的作品签名时,一定都会想起吉野,也一定都会触碰到内心的伤口。我实在无法喜欢,人用精神创伤这几个字来当作免死金牌的想法。只要是人类,任谁都有一、两个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既然如此,还特意主张这点的话,就像在自豪「我有在呼吸呢」一样说出这番话的人,正是由良。由良从今而后,也会像在呼吸一样执笔作画吧。呼吸般地在画上签名,呼吸般地包容精神创伤。 尔后春天降临。由良如本人所愿,进入了「附近的美术大学」。 那件事之后,织惠与我再也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再互传简讯,所以我不晓得她考上了哪所学校。我曾听别人说起她与阿旭分手了,但是我并未因此就想采取任何行动。 三班没有继续往上升学的人,就只有自请退学的我和阿旭。 但是,我想这样子就好了。 1 第三节课结束后,进入休息时间。 我半打着呵欠,独自一人走进女生厕所。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和人相约一起上厕所的习惯。 话说回来,好想睡。 真的好想睡。 尽管眼皮如此沉重,但我的个性就是无法在上课时打瞌睡。虽然有时会迷迷糊糊睡着,但从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过。 当我精神有些恍惚地在厕所里如厕时,正巧听见洗手台附近有数名女学生开始聊天。 「公主怎么样了?」「公主吗~?那样真是不可取呢。」「不行吗?」「不行。」 两、三人在说话的时候,似乎又有一、两个人加入阵容。 「嗳嗳,你们在说什么?」「公主是谁呀?」 吃吃的窃笑声。 「就是我们班的转学生。」 我伸向门把的手在半空中停住,睡意也在顷刻间消散。 转学生…… 是在说我? 「那个人每次一放学,就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确定了。是在说我。 完全不晓得我本人就在厕所里,那几名女学生又继续七嘴八舌地谈论。 「真的,那个人老是转眼间就跑回家了,说也不说一声。我每次都很惊讶,她怎么会那么目中无人呢。」「明明大家都努力地在为文化祭做准备,而且基本上,我们也有分配工作给她喔。」 「这就是所谓的:『我才没办法跟下人们一起工作呢~』」 「啊,所以叫她公主?」 「对呀。」「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说是公主再适合不过了。」「她真的很难亲近,而且完全不笑。无论跟她说什么,都像在对空气说话。」「她以为她是谁呀?」「就连头发也很有公主的感觉。长得不得了,也滑顺得不得了。」「哎呀,这样子与其说是公主,比较像是贞子吧。」 外头响起压抑的咯咯笑声。 「没错,贞子!我也这样想!就像是贞子来了呢!」「只要让那个人悬空吊在鬼屋里不就好了吗?」「那也太恐怖了吧。」「为什么要把头发留那么长呀?她都不热吗?」「天晓得~」 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闲钱去美容院剪头发啊。 但若要自己动手剪又很可怕,所以就一直放着不管了。 不好意思喔,我的理由这么无趣。 接下来她们谈论的话题转移到了文化祭上。……唉,真是够了,快点离开厕所吧。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扯开话匣子呢?这样我想出去也出不去呀。 上课钟声响起后,她们总算走出厕所了。 终于走了吗?我也得加快脚步才行,否则上课要迟到了。 纵然内心这么想—— 我却无法走出厕所。我呆站在门前,动弹不得,全身僵直。亲耳听见别人说自己的坏话,果然,很让人难受。 高中二年级的第二学期,由于我决定跟随离婚的母亲,相对地就得转学。新家附近仅有一间学校方便徒步上学,因此我报考了那间学校。其实我就算搭公车或是搭电车上下学也无所谓,但妈妈强烈希望我就读住家附近的学校。 那所学校在周遭这一带是一等一的升学学校,但我勉勉强强通过了转学考试。大概是多亏了我在前一所学校总是一味读书吧。 班上的新同学们,都很亲切地对待还不熟悉环境的我,也试图与我当好朋友,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敞开心胸。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这个人很冷漠,回应的话语也不讨人喜欢。 我很清楚自己缺乏协调性。 但是,撇开这点不谈,我的确是有些不善于面对同年龄的女孩子。 无法跟上她们的节奏。 倘若不加思索就说出心底的话,她们会觉得我这个人「很严肃」,并对我敬而远之吧。 所以我想,那么从一开始别跟我扯上关系就好了吧。 这样的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会是加入美术社,也许是希望至少能有一个场所可以让我进入自己的世界。也或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能不被任何人打扰,尽情画画的地方。教室里有吵杂喧闹的同学,家里又有那家伙在。现在的我,没有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画画的地方。但是我想画画。所以—— 「你在前一所学校也是美术社吗?」 一边走在走廊上,美术社的社长一边开口问我。他是三年级的学长,个头矮小,戴着眼镜,看来人很温柔。 放学后,我在教职员办公室,向美术社的顾问老师表示我想加入美术社时,正巧学长走了进来,于是便劳烦他带我到四楼的美术教室。 「是的。」 「我们学校的美术社规模很小喔。三年级社员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二年级和一年级则是各仅有一名男社员。虽然还有很多幽灵社员,但实际上能动用的人很少。一旦三年级的社员毕业了,真教人担心往后的发展呢。所以你能入社的话,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人数越少当然越好……我暗暗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终于我们抵达了美术教室。传入鼻腔的颜料气味既让人有些怀念,又让人神清气爽。 「我去拿入社单过来,你先在那边稍坐一会。」 语毕后,社长走进了美术准备教室。 从门扉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美术准备教室里放有一张茶色的皮革沙发。 ……那个沙发,感觉躺上去会很舒服呢。 说不定以后会有机会使用到它。 把它记下来吧。 美术教室的窗户敞开着,凉爽的风往室内吹来。我坐在置于窗边的那张椅子上,眺望外头。视野相当辽阔,使人心旷神怡。 大概是因为这里位在四楼的角落,四周悄然无声。这个地方远比想像中的还要完美,让我很 开心。能在这里画图的话,一定会很快乐吧。 这时,背后忽然冒出一股气息。 我转过身。 在我的正后方,站着一名不知何时走进来的男学生。 他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我。「嗯~」 「咦?」 「这是……」 「……有什么事吗?」 「喂,能不能麻烦你……」 「是?」 「给我你的头发。」 「……什么?」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他的表情一本正经,看来不像在开玩笑。他像个机器人般又重复说了一次。 「给我你的头发。」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要你的头发。」 「你、你、你在说什么呀?为什么?」 「只要几根就好。」 见他抬手朝我伸来,我连忙按住自己的头发,身子往后缩。但由于我就坐在窗边,根本无法后退。就在我惊慌失措之际,他毫不迟疑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脑袋。 「呜!」 「你头盖骨的形状真是完美。」 「咦!头盖骨?」 「头顶部分的圆滑度自是不用说,但后脑勺直至颈部的线条堪称极品。」他说话的同时,不断按捏我的头颅。 呀啊——! 在脑袋惨遭他人蹂躏的情况下,我好不容易才出声抗议:「快住手!」 「跟你打个商量,现在方便让我取你的头型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 咚!一记闷声响起后,怪人的身子往前倾。 原来是回到教室的社长毫不客气地揍了怪人一拳。 「由良!」 名唤由良的怪人不服气地瞪向社长。「很痛耶。」 「你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啊。」 我则趁机挣脱怪人的手,拖着椅子远离他。 「我只是跟她要几根头发。」 「你这笨蛋!那是犯罪吧!」 「可是我有取得她的同意。」 「不管横看竖看,对方摆明是不愿意吧!」 「咦?」由良十分吃惊地瞪大双眼,看向已拉开了一大段距离的我。 我已然哑口无言。 社长揪起由良的制服,好心地将他拉得离我更远。 「我说你啊,要女孩子的头发做什么?」 「用来贴。」 「咦?」 「你不愿意吗?」 「我现在正在做拼贴图。」 「……你想在拼贴图里使用人的头发吗!」 「很有趣吧。」 「是很恐怖!」 「我想尝试黏贴各式各样的材料,就是那种乱七八糟的感觉。」 「那用你自己的!你自己也有头发吧。」 「我的太短了。而且,」由良又看向我我的头发。「我只想用她的头发。那么漂亮的头发可不常见。我只要她的头发。」 社长看来既错愕又佩服,表情像是在说:「真亏你能这么顺口地说出这些好听话来。」 但是,无论动机为何—— 「不行,我绝对不要!」 「啧!」 由良噘起嘴,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 「真是不好意思。」社长过意不去地致歉,走到我身旁。 「那个……他是谁?」 「是我刚才说过的,唯一能动用的二年级社员。」 社长说完后,打开和入社单一起拿过来的社员名册,指向其中一点。上头写着「二年一班·由良彼方」。 「由良……彼方?」 「虽然他为人有些古怪,但不是个坏人……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么说很没说服力吧。」 「他……是美术社的社员吧。」 「嗯……对啊。」 「既然二年级社员只有一个人,照这样下去,将来就是他会当上社长……」 「呃~如果你愿意加入的话,也有可能是你会当上社长喔。」 「……那个。」 「是?」 「入社的事……可以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咦~啊……嗯,我想也是呢。」 社长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既然不能加入美术社,那么多留无益,于是我很快地离开了学校。 在打工之前,我决定先回家一趟。 打工的内容是在点心制作工厂里进行包装及装箱作业。用不着与人说话这一点,让我觉得很轻松,薪水也还过得去。不过,直到习惯之前,那引人入眠的单调作业与长时间的站立,倒是有些难熬。 学校禁止打工。 但我不能辞去这份工作,我得靠自己赚钱。 因为我没有任何人能依靠…… 距离学校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在住宅区的一隅,有一栋由亲戚所拥有的出租房屋,如今是我与母亲的住处。前一位房客搬走之后,房子似乎空了好几年,但始终整理得相当干净,没有任何不便。 我打开玄关的门锁,轻推开门,侧耳倾听家中的声音。 什么也没听见——看来那家伙今天不在。 太好了。 我放心地进入家中,走上二楼,前往自己的新房间。 我一把将书包丢往床上。 就在我打算换下制服时,背后传来了声响。我回过头,险些失声尖叫。房间的门敞开了些许, 一个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外表邋遢散漫的中年男子,就像是要让自己挤进那条缝隙里一般地站在门外。 原来这家伙在家…… 是吗?他刚刚是在妈妈房里睡觉吧。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因为听到有声音。」 「我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不行吗?快点把门关上!」 我的说法有破绽。其实我是想说:「麻烦你出去,把门关上。」但是他捉住了我的语病,硬是踏进房里来,还想关上房门,脸上带着不正经的笑容。 「欸~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我感到遍体生寒。「不要进来!」 「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还是一样对我这么凶呢!」 每次都这样,这家伙到底是哪里觉得有趣,一直无赖地傻笑? 附带说明,他的职业似乎是「综合什么什么创意工作者」。至于「什么什么」这个部分,是一串煞有其事的英文,但我认为没有把它记下来的必要,所以忘了。我并不清楚那份工作具体而言是在做什么。明明老实说自己没有工作就好了呀。 「……快点出去!」 我走向他,将他推出房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接近他。 他踩着软绵绵的步伐,任由我将他推至走廊上。 紧接着我粗鲁地关上门。 「我问你~你平时都在哪儿睡觉呀?」 门板的另一头传来话声。他还在房门前。 我没有回答,用力握紧门把,不让他转开,并用背部抵住门扉。 「该不会是有男人了吧?」 「…………」 「我也很担心你喔~」 「…………」 「这样子不好吧,年轻女孩子家在外四处游荡~」 喀哩哩哩。 这个声音。 隔着一扇房门,待在外头的他,正用指甲刮着门板。 顿畤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这间房间没有门锁呢?如果那家伙真的想要打开这扇门,光凭我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了。要是被他打开了该怎么办—— 碰!门板被人用力敲了一下。 我仿佛是自己被敲打到了般,吓得向上跳起,拼了命地压下尖叫声。 「你这家伙,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干嘛啦!」 「我有事情拜托你嘛~」 「什么事!」 「能不能借我点钱~」 这家伙,又想向我敲诈了吗? 讨厌。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把钱给他。要向他屈服简直是耻辱。 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恨不得他早一刻离开这里。 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起居室里……白色柜子的抽屉里,有个橘色的小袋子。里面……多少有点钱……」 下一秒,门后的气息消失了,只听见有人走下楼梯。 我无力地想瘫坐在地……可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家才行。 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我随便拿了件手边的衣服换上,将制服、替换衣物和读书用具塞进书包里,另外还拿了素描簿和笔袋。 我抱着书包,奔下楼梯。 「你要去哪里?」 起居室里传来了那家伙的问话声,但我无视于此,立刻夺门而出。 没有目的地。 没有能够拜托对方让我借住一晚的朋友,也没有钱能住旅馆。 话虽如此,若要露宿街头,我还是会感到害怕。 因此,最近我都躲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路咖啡店里。虽然好像有某条条例规定,未满十八岁过了几点之后不能再待在网路咖啡店里——不过我以前在前一所学校附近的电话亭里,捡到一张网咖的会员证。当时,我没有送到派出所,而是私自留下来自己使用。 看了看写在会员证背面上的名字,原本的主人是位女性。而且似乎已经年满十八岁,因此使用那张会员证进入店里的我,即便过了规定的时间,店里的人也未曾表示过什么。虽然我的外表很显然还是未成年,但没有任何人开口戳破。由此可见,在这一方面店家也很松散。 利用那张会员证能够入店的网咖,在这一带就只有s车站前那一间。s车站离我家有段距离,必须花上一点电车钱。说实在话,这让我很舍不得,但相对地,被学校相关人士撞见的可能性也会降低,因此最后我总是选择去那里。 若要在自己家中睡觉,都得挑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所以大约是两、三天一次。不过,自从那家伙开始来家里之后,我在自己家里都未曾安睡过。 天底下哪儿也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我,就像个浮萍,既不安定,也一刻都无法松懈心防。最终,我想今天也会落脚在s车站前的网咖吧。 ……但是,果然,在那种地方也根本无法安心入睡。 总之现在得去打工才行。我在夕阳下的住宅区里加快脚步。 2 听说这所学校每年于九月初举办的文化祭,总是非常盛大。 少了运动会和远足等其他活动的同时,则是耗费相当多的时间与心力在准备文化祭上——今天是星期三,我们班挪用第四节的上课时间,着手准备文化祭的事宜。其他班级似乎也都会这么做。因为若是选在第四节课,就能一路延长直到午休时间吧。 我在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那天转学进来,当时距离文化祭已不到十天,因此准备作业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所有的人看来都非常忙碌,一刻也闲不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我也接下一些工作四处奔波,让那些努力地想让毫无协调性的我也能融入班级里的女同学们称赞道:「真是个好人!」或许不错。 但结果却让她们徒劳无功了,对此我感到过意不去。 不消多久,我便在教室里坐不住了。 文化祭的准备并非只有麻烦。大家可以借由这个机会,了解朋友新的一面,加深彼此的友情。可以和至今不太熟稔的同班同学变得更加亲近,也可以接近自己的心上人吧。与其理睬我这个毫不努力与人亲近的转学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肯定会比较开心。所以我也希望大家别在意我这个转学生,可以快快乐乐地玩个尽兴。 况且,我也不是无事可做某天放学后的扫地时间,在前往倒垃圾的途中,我偶然间发现到一样事物。在校舍与脚踏车停车场所包围的那个空间里,夹竹桃正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平时我都是徒步上学,因此从未接近过脚踏车停车场,至今从不晓得学校里有这种地方,还盛开着这么漂亮的花。能在繁花盛开的时期发现到它,真是太好了。 对了。用不着加入美术社,我照样可以画画。 我拿着素描簿与笔袋,前往目的地,然后在屋檐下墙角突出的水泥台基上,选了个可以清楚看见夹竹桃的地方就坐。那个空间里充盈着夹竹桃的香气。 九月初的阳光还很毒辣,但一钻进阴影处又觉得有些微凉。 我背对着校舍的外墙,内部是餐厅。现在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人在餐厅里用餐,因此四周悄然无声,我也能集中精神在素描簿上。 真是久违的充实感。 心情好平静。 只开着一朵花儿的细枝孤零零地坠落至地面。我捡了起来,一边注视着它,一边思索该用何种颜料画出花瓣的色泽,又该怎么动笔才好。这时从校舍后方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我并不打算竖耳偷听,但谈话的内容仍隐隐约约地飘进耳中——似乎是一名男学生与数名女学生正在争论某件事情。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苦苦央求:「拜托你。」「希望今年你一定要参加。」男孩子却非常坚决地说:「我绝对不要。」丝毫不肯让步。 他们那么激动,是在讨论什么啊?现在这个时期,应该是跟文化祭有关的事吧……嗯,算了。反正跟我无关。 我的意识再次集中在夹竹桃上。 画图时,我都尽可能想在自己眼前摆上模型。即便看着资料用的照片作画,但就是画不出符合自己风格的作品。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很不擅长画抽象画那类的画作。虽说想画是画得出来,但每每画到最后,还是会洋溢出一种「只是努力画出来」的感觉。不过,也用不着勉强自己画不会画的东西—— 冷不防地,有人从死角扯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大吃一惊地转过头去,只见昨天在美术教室里遇到的那个怪人就在眼前,不知何时已来到距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他手上不知为何还提着装有水的铝制水桶。 「……唔?」 他不知记取教训地捞起我的一束头发,目不转睛地细细端详:「果然头盖骨很漂亮的话,角质也会比较有光泽吗?」 他低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慌忙与他拉开距离,抱起素描簿后,像只脱兔一样拔腿就跑。 但由良却开始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讨厌……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逃跑?」 「那你为什么要追过来?」 「因为你逃跑了啊!」 什么啊! 我快步穿过脚踏车仃车场,又在垃圾场折回,再次穿过脚踏车停车场后,最后回到原地—— 与由良隔着夹竹桃互相对峙。 由于是在烈阳下东奔西跑,我们两人都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隔着夹竹桃的枝头,互相无言瞪视。 我想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决定主动举白旗投降。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逃了,真的不会,所以你别再追了……」 他咧嘴一笑。「那好吧……」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接着我猛然察觉到,刚才在校舍那边,对着数名女孩子不断坚决说出「不要」的男学生,就是由良。 总之这件事姑且不谈,我死心放弃之后,便坐回刚才一直坐着的位置上。 由良重新拿起放在夹竹桃下的铝制水桶,像个优秀好青年般笑容可掬,走到我身旁。 「你在画什么?」 说完后,他弯下腰想窥看我手里的东西,我更是紧抱住素描簿将它藏起来。我并拢膝盖向上紧紧缩起,采取防御的姿势。 「没什么。就是……那边的树之类的。」 我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由良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狂奔只是一场幻觉。 「让我看。」 「……不要。」 「为什么?」 「又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画。」 「那你为什么要画?」 「没有为什么。」 「你喜欢画图吧,甚至还会独自一人在这种时间又在这种地方画画。」 ……话是没错。 但是,那又怎么样? 比起这件事,我现在更想继续画图。好不容易集中精神时感觉很不错,但由良在这里的话,实在很难动笔。他就不能到其他地方去吗……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个人老爱来招惹我呢? 由良无视于我的不满,「当」一声将铝制水桶放在地面上,姿势像个小混混似地坐在我斜后方。水桶里约莫装了一半的水。 接着,由良从制服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条细棒状的白色物体,动作老练地送至嘴角。由视野的一隅见到这幅画面后,我内心暗暗吃惊。那个该不会是香烟吧?难不成这个人要抽烟?现在在这里?不会吧! 由良「呼~」地吐出了一大口气——然后,从棒状物体前端飘散出来的,并不是袅袅白烟,而是圆润的肥皂泡泡。我误以为是香烟的那个物体,似乎只是个吸管。而仔细察看的话,根本就一目了然。 装在这个水桶里的,看来并不是单纯的水,大概是肥皂水吧。 膨胀至约直径十公分大的泡泡脱离了吸管,晃悠悠地飘落在地。 由良「呵呵」地低声笑着。「我最近迷上了肥皂泡泡喔。」 「是……是吗?」 「你要玩吗?我还有吸管。」 「……不用了。」 「话说回来,让我换个话题吧,给我看素描簿。」 「咦,你真不死心耶……我都说不要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是益田……」 「全名呢?」 「益……益田水衣。」我不大想谈论自己的事。 为了转移话题,我有些刻意地向他发问。 「刚才在那里,她们在拼命拜托你什么事情?」 「你一直在偷听吗?」 「我是偶然间听到的。而且先到这里的人可是我唷。」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既然她们那么拼命拜托你,至少露一下脸也无妨吧。」 「一露脸就输了。而且我忙不过来。」 「你很忙吗?」 「我现在光是忙肥皂泡泡,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肥皂泡泡?班上的活动呢?你不参加吗?」 「因为提不起兴趣嘛。那不然你的班级又是做什么?」 「咦?呃……」 ……嗯? 奇怪了? 「是做什么呢?」 「噗哈哈哈!同类、同类。」 我才不想被这个人说我是他的同类咧。 可恶~好像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 不仅拉我的头发,还莫名其妙地追着我跑,又妨碍我画图。 真想报一箭之仇。 「由良。」我阖上素描簿放在一旁。「你的头发不会很碍事吗?」 「嗯?」 由良的头发看起来就是任它自由生长,就男孩子而言,算是过长了吧。一旦低头,发丝就会往下垂落,遮盖住眼睛。 我解下缠在手腕上的发圈。「这样也不好吹肥皂泡泡吧?我帮你绑起来。」 「其实也不会啦……」我不理会由良的嘟哝,绕至他身后,撩起头发,硬是在较高的位置上绑成一个小马尾。看来就像是古时男人梳的发髻。接着我掏出至今一直悄悄拿着的夹竹桃细枝,轻轻地插进束发之处。就是盛开着一朵粉红小花的那根树枝。 天然的发簪。好可爱~ 我边忍着笑意边放开手。「嗯,绑好了。」 「嗯2」由良伸长手,想要触碰绑起来的地方。 我捉住那只手。「不要摸绑起来的地方。因为长度只勉强刚好能绑起来,很容易散开。」 由良听话地放下手,倏地将身子往前倾。与方才相比,这次只有些许发丝覆盖住他的脸庞。 「哦~」 「清爽多了吧。」 「嗯。」由良仰头看向我,开心地绽开笑容。「谢谢你。」 哼哼。 不客气。 上完下午的课程,时间又来到了放学后。 在全班正着手准备文化祭之际,我迅速离开了教室。身后可以感觉到女生们冰冷的视线,想必不是我的错觉吧。冰冷的窃窃私语声,也不是我幻听吧。霎时,我不由得回想起昨天偶然间在女生厕所里听见的闲言闲语。——我每次都很惊讶,她怎么会那么目中无人呢——明明大家都努力地在为文化祭做准备——而且基本上,我们也有分配工作给她喔——她真的很难亲近,而且完全不笑——她以为她是谁呀?—— 果然一回想起来,心头就会隐隐作痛……不在意,我不在意。 况且今天也有打工。在我心目中,打工比文化祭还重要。 我一如往常火速地离开教室。心想应该能和往常一样顺畅无阻地离开学校,没有任何怀疑。所以当三名女学生在鞋柜玄关处叫住我时,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站在原地。 「什么?有什么事吗?」 她们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远的眼神。 站在我正前方的那名女生开口。「今天也要上班吗?」 「上……班?」 咦? 我在打工的事被人发现了? 看出了我的狼狈,正前方的女学生得意洋洋地又说:「喂,援交一次可以赚多少钱啊?」 三个人发出刺耳的尖笑声。 听见出乎意料的单字,我不知所措。「援交?」 「对呀,你常常这么做吧?」 「???」 「咦~不是吗~?」「可是曾经有人看见你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从s车站附近的爱情宾馆街里走出来喔。」 这句话又令我暗暗心惊。因为我无法否认。位在s车站前,我常去的那间网路咖啡店,离爱情宾馆街很近。虽然既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又认得我的人很有限,没想到还是被那么少数的人撞见了……话说回来,目击到我的那名学生,那种时间又在那种地点做什么呀? 的确,我曾经「三更半夜」在「s车站附近」徘徊。这点我承认。可是居然因此就导出援交这种结论,也未免太荒谬了。 「瞧你每天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马上回家,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每天放学后都在忙着努力接客吗?哎呀,那当然不会想帮忙文化祭的准备工作嘛。」「真看不出来,明明长得这么乖巧。」「我还在想,会在高二的第二学期转学进来,真是奇怪呢。这下子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呀。 见到她们如此毫不修饰,我甚至已不感到惊讶,而是错愕。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说不出来吗?」「果然你真的在做援交?」 受不了。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们不可?」 这回轮到三人瞪大眼睛。 「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所以我也不想管你们,就尽管妄想我在做援交吧,随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越过阻挡在我面前的其中一人,快步走出学校。 打工结束之后,我前往平日时常光顾的那间网咖。星期三基本上那家伙都在家,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先回家一趟确认。 若是穿着制服,就会被店家发现我是利用他人的会员证,因此我都在打工地点先换上便服。 一如以往公式化地办妥柜台手续后,我拿着免费饮料走进指定包厢里。 泡在网咖里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顾客之间完全不会有眼神交流。彼此都假装对他人视而不见。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消磨时间,丝毫不用顾忌他人。这样超个人主义的空间对我而言可说是刚刚好,而且我也很需要。我并不喜欢有着烟臭味的躺椅,黏答答的隔间,沾满了手垢的滑鼠。可是,在对于他人完全漠不关心这点上,网咖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3 没错,网咖很便于躲藏。既不用顾虑他人,别人也不会顾虑自己。只是,我果然还是无法安心入睡。毕竟会在网咖待上整夜的人,想当然尔都是男性居多。素未谋面的男子仅隔着一片木板,就在隔壁打发时间。我也知道这并不代表对方就会对我做些什么,但我就是无法完全解除警戒心,让自己放轻松。虽然有时会迷迷糊糊睡着,但只要有一丁点声响或是晃动,我就会立刻醒来。 这样的情况一直重复到早上。所以我今天依然睡眠不足,整个人恍恍惚惚。 星期四下午和星期五全天,所有上课全都取消,用以准备文化祭。 今天是星期四。 上完早上的课程后,我又前往种有夹竹桃的那块区域。 我坐在突起的水泥基台一角,拿出素描簿和铅笔。 可是,什么也画不出来。 虽然想集中精神,但努力却是徒劳无功。 白纸上,只有未构成任何形体的神秘线条,软弱无力地蜿蜒增加。 找不到解决办法,又令人头痛的问题排山倒海地朝我涌来,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赖在家里不走的那个男人。妈妈。不知何时蔓延开来的援交传闻。最重要的,就是这份睡意……明明每一件事都无法解决,烦恼却像是堆雪人一样越滚越大。以超高利息向恶质金融业者贷款时,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啊啊,真的好想睡。脑袋昏昏沉沉。 可是睡不着。为什么呢?我中了睡不着的诅咒吗? 究竟要到何时,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呢? 好累…… 「益~田~」 听见这阵叫唤,我猛然回神。 转过头后,只见由良正慢吞吞地踱步走向我,手上依然提着装有不知是水还是肥皂泡泡液的桶子。 「我说你啊~」 超级没好气的声音。 他站在我的手边,半眯着眼低头看向我。 「昨天你在我的头上插了一朵花对吧~」 「花……」我这才回想起昨天自己对他所做的恶作剧。「啊」 「我完全都没有发现喔,直到我回家~」 「咦?」 「我在回家的途中,还顺路走进一间超商,买了『温泉水豚』的食玩喔~而且还在架子前超级认真地比较盒子的重量,挑选内容物哩~之后又因为老妈拜托我买东西,跑去挤了有一大堆主妇的超市~」 头上开着一朵粉红小花的男高中生跑去买「温泉水豚」…… 见到我拼命忍下笑意,由良更是气鼓鼓。 「你果然是故意的吧。」 哼哼。 见到成果出乎意料地好,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我是因为觉得很可爱,才插上去的呀。很适合你喔。」 「怎么可能适合我。而且偏偏还选了有毒的花插在我头上。」 「咦?」 「你果然不晓得呢。」他皱起脸。「夹竹桃是有毒植物喔。你可知道昨天晚上中了毒的我,一整晚都痛苦得不得了,不停满地打滚哩。」 有毒? 「骗人的吧?怎么会,怎么可能……」 于是由良咧嘴一笑。「骗~你~的~」 「…………」 「嘿嘿嘿,你吓了好大一跳呢。」 「什么嘛……别乱开玩笑。」 「不过夹竹桃是真的有毒喔。」 「咦?」 「它含有一种会刺激心脏的成分,所以好像也被用来制作强心剂。毒与药真是一体两面呢。像是折断树枝的时候,渗出的白色树液就含有毒素,只是碰到的话并不打紧,但吃进嘴里的话,听说就会有危险了。从古至今,据说有不少人就是因为用夹竹桃的树枝当作筷子,或是当作竹签串肉然后吃食,结果就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再怎么说……学校里不可能会种植有毒的植物吧!你又想吓唬我了对不对……!」 「咦~不过,其实近在我们身旁的植物当中,有很多都有毒喔。众所皆知的有彼岸花和毛地黄,另外铃兰及麝香豌豆,其实也都含有剧毒。」 「骗人……」 「毕竟植物也是要存活于世上,所以多少会拥有一些自我防卫的功能嘛。它们并非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所以呢,不用那么过度害怕,只要不吃进嘴里就好了。你应该也不会摘下生长在路边的野花,然后把它吃下肚吧。」 「……是不会吃。」 我也曾画过铃兰和麝香豌豆。 在画作完成之前,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瞧,从未想过它们可能有毒……不,如果没有人告诉自己,我压根不会知道。该怎么说呢,真是意外…… 是吗?这是一种自我防卫的功能吗? 原来如此,虽然有着甜美可爱的长相,但毕竟是野生的生命体。还挺坚强的呢。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的时候—— 「有机可乘!」 由良大喊后,一把从我的膝盖上夺过素描簿。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啊!」 我慌忙起身,往他扑上去,想抢回自己重要的素描簿。但是由良背对我伸长手臂,让素描簿远离我的双手。 「还给我!」 「别这么着急嘛。」 出乎意料地,我与由良的体格差距相当大。大概体力也相差很多吧。因此无论我怎么拉他推他打他,手就是构不着素描簿。由良却完全无视于我含泪的奋斗,从容自若地打开素描簿,翻开页面擅自观看。 「快住手!」 但是由良已经看素描簿看得入迷,全然不听我说话。 「真是的!」我只得死心放弃。 接着由良用兴奋的语气称赞道:「画得真好!」 「……咦?」 「喂,你有上色的作品吗?」 他将充满期待的眼神转向我。看来并不是在说恭维话。我也不觉得他是那种会随便称赞他人的类型。 没来由地,我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同时也很难为情。 我忸忸怩怩地低下头。「……没有。」 「你是不上色主义者?」 「并不是……只是如果要上色,就得有齐全的工具,也要有地方。」 「那加入美术社不就好了?」 「…………」 「对了,你为什么不入社呢?我还以为你会先入社看看呢。」 「……就算不加入美术社,我照样能画画。」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加入美术社的话,就能利用各式各样的工具喔。不光是写生和素描,还能画其他类型的作品。而且也能光明正大地拥有自己的作画空间和时间,还能得到老师或是学长姐们的指导。」 是啊…… ……不不不不。 话说回来,一切都怪这个男生不好。原本我就是因为不想和这个怪人扯上关系,才会决定暂时先不加入美术社。 不过,和他本人说过话后,他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人。 并不是因为他称赞我画得好,我才会有这种想法。 他确实是有些我行我素过了头,但那又不算是缺点。 ……咦?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不加入美术社的理由了嘛。 可是可是,若现在回答对方「那我就加入吧」,他一定会很得意吧。仿佛是在他的怂恿之下,我改变了想法一样。 不晓得该怎么答腔的我,将脸撇向一旁。「我改变心意的话,就会加入。」 由良的脸庞瞬间发亮。「那入社之后,让我取你的头型吧。」 「为什么话题会扯到那边呀?」 就在这时,响起了好几个人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从校舍阴影中现身的,是五名女学生。每位女学生都是美女,光是靠近,感觉她们身上似乎就会散发出香气。就连由身为女孩子的我来看,也觉得每一个人都长得非常可爱。她们一发现到由良,就像是小狗般一边兴奋嚷嚷着一边走来。 由良也转动目光朝她们望去——然后沉下脸来。他将素描簿塞回给我,与我拉开距离。我也不由得当场就座,佯装不干己事。 「由良!」一名格外高挑,有着模特儿身型的女学生,热络地朝由良挥了挥手。虽然绑着非学校规定的红色斜条纹领带,但十分适合她。 「你好啊,高津学姐。」 名为高津的女生像是花儿盛开般绽出笑靥。「你终于记住我的名字了呢。」 「因为你每天都来烦我啊。」 「这也表示我对由良有多么执著嘛~」 「男朋友会生气的喔。」 「我说过了嘛~之前那家伙才不是我男朋友。」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参加。」 「又来了~真是冷淡。该怎么做你才愿意参加呢?」 「那我该怎么做你们才会放弃?」 「好过分~」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参赛。我绝对不要。究竟要我讲几次。」 「咦~」 耐心十足地不停劝诱的女孩子们,以及坚决拒绝的由贝……这么说来,他们昨天也在这附近 进行了相同的对话呢。虽然不晓得他们说的参不参加是指什么事,但这群女生和由良看来都丝毫不肯退让。 我继续假装自己是路人,而在我身后数公尺的地方,没有结论的一问一答持续地进行着,最后终于—— 「烦死人了!」 由良大喝一声,气冲冲地离开现场。 「啊~」女孩子们发出叹息。 被由良撇在身后的她们,直到看不见由良的身影之后,才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畅所欲言。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排斥呢?」「应该不是在害羞吧。」「明明我们都已经邀请他这么多次了~」「真搞不懂。绝对要让他点头答应。」「你是那种对方一逃,反而想追上去的类型呀?」「讨厌啦!」「哈哈哈。」「话说回来,那个人老是独自一人在做些什么呢?」「果然跟传言一样,是个怪人。」「就是这点吸引人呀。」「是吗1?」「有空的话,就参加比赛嘛。」「啊,搞不好他其实是很高兴我们一直缠着他喔?」「啊哈哈哈!」「对对对!有可能喔!」 ……这群女生是怎么回事?本人不在之后,全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间学校里都是这样的人吗? 我感到有些不快,终于不由得将目光转至她们身上。 首先,我的视线与名为高津、大概是三年级学姐的女生对上。她多半是个好胜心强的人吧,不服输地瞪了回来。 「你看什么啊。」 说话的语气,与方才跟由良接触时截然不同。 其他女生察觉到后,也向我看来。一对五。 「……没什么。」 「话说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现在全校都在准备喔。」 「你们没资格说别人吧。」 「啥?」不晓得是对我的回嘴感到意外,还是不高兴,高津学姐的语气倏地变得严厉。「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现在可是确实在工作喔。刚才正是所谓的演出交涉,邀请由良参加『俊男美女选拔比赛』。」 俊男美女选拔比赛。 ……我还以为那种活动只有在漫画或是戏剧里才会出现。 为什么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会有人想要针对某件事比个高下呢? 嗯?等一下。 俊男……是指由良吗?那个人称得上是「俊男」?「演出交涉」……她们是想让由良参加那个比赛吗?咦~嗯~这么说来,他好像……的确有着端正的五官呢。整体来说,有张女孩子家的脸。不过,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朝我逼近嚷着:「给我你的头发~」之后又亲眼见到他做些奇怪的举动,这些印象过于强烈,导致我根本没去注意他的长相。 接着高津学姐亲切地开口。「喂,你也帮忙劝劝由良嘛?跟他说,希望他能参加比赛。」 「……可是……」 「那孩子参加的话,场面绝对会比较热闹。」 「可是,我认为那个人不会去参加那种比赛。」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呀。」 真麻烦…… 开始觉得提不起劲跟这个人对话。倒不如说,早知道从一开始就别理她们就好了……可是,当时我实在不得不反驳。也无法默不作声地让步。 事到如今,我才对当畤一瞬间产生的激动感到后悔。 我默然地站起身,离开现场。 不难想像我离开之后,她们会窃窃私语些什么。不过,不管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们说我什么,我已经都无所谓了。因为在班上,我好像被传得更加难听。所以这些人想说我坏话的话,就尽管去说吧。 我是这么认为。 ……坦白说,我不擅长记住他人的长相,所以我完全没有发现到,在那五名女生当中还掺杂着一位班上的同学。 总算是放学了。我算准时间,离开学校。 我从学校附近的车站搭上电车,穿着制服直接奔向n车站——也就是距离我打工地点最近的车站。 走出剪票口后,手边就是一栋出租大楼,一楼进驻的是速食店。距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因此我决定在这里吃点东西当作晚餐。 接过自己点的汉堡套餐后,我走向禁烟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店内的面积不算大,但已有不少客人,位置几乎快坐满了。 我淡然地吃着汉堡和薯条,一边啜着温热的咖啡欧蕾,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 ……打工好麻烦呀。 真想就这样回家。 虽然不行。 我伸手托腮,闭上眼睛。 说不定这次睡得着喔?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而且比起张着眼睛观看五颜六色的事物,也许这样比较轻松。 当我就这样好一阵子闭眼不动时—— 毫无预警地,一股不快的气味钻入鼻腔。 是酒臭味。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边缩起身子边张开眼睛——只见那家伙,那个赖在我家里的男人,现在正要坐往我对面的椅子上。 那家伙与我四目相接后,嘻嘻笑了。「奇怪了,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呢。」 「为……为什么……!」 「哎呀~我在外面走着走着,碰巧看到你坐在这里头呢~然后就心想,太刚好了,真是走运~」他边用奇怪的节奏说话,边一骨碌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毫不打声招呼,就径自吃起我还剩下一半的薯条。 明明现在时间还早,脸就喝得这么红,全身还飘散出强烈的酒臭味,真是不知检点。其他顾客也频频朝这里瞥来冰冷的视线。 愤怒、羞耻、恐惧等情绪混杂在一起,悉数朝我涌来,顿时脑袋一阵发热。尽管如此,我的背脊却僵住不动,打着冷颤,身体几乎要颤抖起来。 我努力压下想对眼前这个无用之辈破口大骂的冲动,站起身拿过书包,准备迅速离开这里。 于是那家伙出声说话了。「喂,我说你啊~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我本想无视。 但是—— 「你不愿意借我的话~我只好跑去找你妈妈罗~」 「……!」 「我现在真的非常缺钱嘛,急得想捉住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呢。所以就算是离了婚,我还是会跟往常一样跑去找你妈妈喔~」 我咬牙切齿,咬到下颚都隐隐作痛,同时坐回椅子上。 现在绝不能让妈妈见到这家伙。 绝对不行。 我拿起早已降温的咖啡欧蕾杯子,大口灌下。在这个当下,我口渴得若不喝点东西,仿佛就会无法呼吸。 我用力将马克杯放回桌子上。「……我身上只有五千圆。」 「咦~我比较想要福泽谕吉啦~福泽谕吉~」(注6:福泽谕吉是日币万圆钞票上的人物肖像。)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去那边的atm领个钱嘛。」 「我现在没有带提款卡。」 我骗了他。其实我有带。我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可是,我不会再那般愚笨憨直地遵从这个酒鬼说的话。 那家伙刻意大声地啧了一声。「那好吧~给我五千圆。」 我从书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五千圆纸钞,放在桌上。 「哦哦,感谢感谢。」他丝毫不知羞耻地收下,兴高采烈地塞进上衣的口袋里。「哎呀~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呢。」 「…………」 「所以啊~我平常总是在说,男人呢,就是该趁着能生的时候多生几个孩子比较好嘛。那是一种本能。也就是所谓的生存本能。生小孩,也是为了让日后能享清福,对吧~你看,现在孩子就像这样在养老爸了呢。」 ……这个混帐! 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就算再怎么醉得不省人事,有些事还是该知道能说与不能说—— 「所以啊~日本也该变成一夫多妻制才对~这样一来,少子化和年金问题就都能解决了嘛~政治家都不明白这一点。话说回来~」他歪过脑袋。「你怎么都不回家呢?」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脑海里的某条线断裂了。 我用双手猛力拍向桌子,并乘着这股气势霍然起身。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啊!」 由于我的音量非常大,柜台后方的店员,店里的客人们,全都吃惊地看向我。坐在我一旁桌子前的人也是——坐在那里的,是名年纪与我相仿的男生。桌子上摊开着参考书与笔记,似乎很认真地在读书,但听见我突如其来的咆哮声后,他也惊讶地首度抬起头来。 那张脸。 「……啊!」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虽然不敢置信,真的很不敢相信可是那名男生,无庸置疑就是由良。就是美术社那名怪人,由良彼方。 尽管穿着便服,头戴黑色帽子,但这张脸我不可能错认。 当两人眼神一对上,我便发出惊呼声。对此,由良讶异又怔怔地注视着我。 既然他就坐在我旁边——那不就表示,他自始至终都听到了我与这个男人的对话?在这种极近距离下,不可能没有听到。说不定他看到了我被迫拿出钱的场景……一思及此,刹那间我全身像是着火般地发热。虽说脑袋一片空白,但只有一件事我能明白感觉到:那就是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捉起书包,拔腿狂奔。 「喂!」 那家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我不会再停下脚步。我冲出店家,途中还险些撞上在寻找空位的客人。忘我地跑了一阵之后,在经过站前道路之际,我停了下来,终于找回了思考的能力。然后全身战栗不停。 被看到了。 被听到了。 偏偏好死不死,被他。 祸不单行,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夜雨。 打完工之后,我直奔向平日常去的s车站前网咖——但它没开。通常它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应该也没有所谓的公休日,但今天似乎因为要检查大楼的电力设备,所以暂时歇业。 我捡到的会员证能使用的网咖,在我双脚能走到的范围里,就只有这一间。即便去其他间网咖,用高中生身分证申请的会员证,一旦过了规定时间就会被赶出来,一样毫无意义。 那家伙一定又赖在家里了…… 怎么办? 根本无处可去啊。 我呆站在马路正中央,动弹不得。真想就地蹲下。蹲下后,埋进柏油路里,沉进地底深处,然后就此消失。 所谓的不幸,一定是一个感情很好的群体吧!这群不幸的伙伴们彼此手牵着手,蜂拥而上地踏进相同的目的地。根本不顾会不会造成他人的麻烦。就像是女高中生拉好友一起去上厕所一样。 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才要聚集在一起,壮大胆子。一定是这样。 我转过身,带着跌至谷底的悲惨心情,蹒跚地迈开步伐。 接着脑海中有东西一闪而过。 ……学校。 对了,在学校睡觉就好了。 虽然这个主意近乎是最终手段,但现在的我已是穷途末路。 没错,与其要和那家伙睡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个选择好太多了。 我事先换上了制服,以防若被他人撞见,责问原因时,就可以推托说:「我来拿忘在学校的东西。」 夜晚的学校杳无人烟,果然让人毛骨悚然——无论是没有任何人影的走廊、教室、染上夜色的亚麻地板、消防栓的红灯,还是显示紧急逃生出口的绿色灯板,一切都与白天的模样截然不同。 既冰冷、排外,又毫无生气。 回荡着的自己的脚步声好可怕,若隐若现的缝隙好可怕,不知从哪吹来的微风好可怕。附近阶梯的阴影中,仿佛随时会有某种东西飞窜出来似的……我甩了甩头,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冲上四楼,快步走过走廊,抵达美术准备教室。 那张茶色的皮革沙发就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 从第一眼看到它起,我就在想,躺下去似乎会很舒服。 我一股脑地往横一躺,老旧沙发的骨架发出吱呀声响,发丝往朝下的脸庞滑落——似乎有股很重的汗臭味。这么说来,我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的事?……真讨厌。最近白天依然无比酷热,也流了很多汗,我却不洗澡不洗脸,打算就这样睡觉。真不敢置信。连我自己也不敢置信。 真想冲个澡。我记得学校里头有淋浴设备吧……不不不,可是,不能用吧。一旦用了,警卫一定马上就会发现,然后把我撵出去。 啊啊…… 我为什么要过着这种不断更换睡觉场所的生活呢? 过着这种凄惨生活的女高中生,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吧? 不,想脱离这种生活的话,只要回家就好了。 ……可是,不行。我绝对不想回去。我才不想回到那个男人死赖着的家。 只要那个男人不在的话。 只要那个男人—— 该怎么做,那个男人才会立刻消失在我面前呢?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的话,我就能过着普通的生活了呀。 该怎么做才好?明明没有任何人能倚靠。明明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 ……看来,果然只有杀了他吧。 可是我不想成为杀人凶手。 一旦杀了人,就再也无法过「普通的生活」了。 纵使我杀了那个男人,这个社会是否会数落我:「跷家惯犯女高中生行凶弑父」?还是「潜藏在十七岁少女内心的阴暗面」?然后在谈话性节目上,每天还翻出我国中时的毕业文集,或是小学时写的作文等等,加以大肆评论。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但我绝对不要。所以杀人还是算了吧。 啊啊…… 为什么烦恼会一个接着一个来呢? 即使现在烦恼的问题解决了,只要我还是我,烦恼又会接二连三产生,直到我死,都会孤独一人地不停烦恼吧。从今而后,每当躺下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一直盘旋着「睡不好」、「没有钱」、「我讨厌那个人」、「真希望那家伙赶快消失」等烦恼吧。 ……真不想这样子。 光想就浑身无力。 活着好累。 身体非常地疲惫,因此即使闭上眼睛,仍无法沉沉地进入梦乡。模糊之间似乎还做了一些梦。 梦的内容断断续续,就像是现实的残像,但一醒来,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情况不晓得持续了多久。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外头的世界逐渐变得明亮。但我依然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全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移动。原本我以为这张沙发躺下来会很舒服,但实际上却是又硬又窄,表面又光滑无比,完全不适合睡觉……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是沙发嘛。 又过了一段时间,太阳顺利升起,外头变得益发明亮。已届万物皆醒的时间。新的一天到来。沐浴在这样清新的日光之下,我的意识仍如泥土般淤塞,往下沉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久,隔壁的美术教室传来声响。有人打开教室的门,穿着室内拖鞋,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这么一大早会来到美术教室的人,除了老师之外,就只有他。 早晨的灿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明明只是一小条细缝,却刺眼地让人张不开眼睛。直接沐浴在太阳光底下的话,也许会化为灰烬消散无形吧——我一边胡思乱想,同时终于打算起身。尽管只是细微的小动作,却耗费了我莫大的精神力。我踩着酒鬼般踉踉跄跄的步伐,打开连接着美术教室的门。 果不其然,发现到了由良。他还穿着围裙。 他蹲在敞开的窗户下方,用量匙将某种液体倒入已装满水的铝制水桶里。他的脚边散落着裁切成各种长度的吸管,以及串成圆圈的铁丝。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空瓶与空袋子被丢弃在一旁。 他又在玩肥皂泡泡了。 这个人到底有多喜欢肥皂泡泡呀。 见到他这么悠然自得,莫名地一股火气往上窜升。 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 他察觉到开门声后,抬起头来。见到走过来的人是我时,显得相誉田惊讶,但马上重整心情, 咧嘴笑道:「想入社了吗?」 「……你以为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吗?」 「嗯?」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种事不过是家常便饭。」 「?」 「那种事根本不算是什么把柄。」 「你在说什么啊?」 竟然装傻。 但我才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我要先下手为强。 「你之前说过想要我的头发吧。」 一旁的桌子上放有剪刀,是把大型的裁纸刀。应该是正准备用来裁切吸管和铁丝吧。我拿起剪刀,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一束头发,将刀刃对准它们 在剪刀的刀刃互相重叠之前,由良早一步捉住我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 「……放开我。」 我稍微试着抵抗,但由良明明看起来没有使多大力气,却是不动如山。 转眼间他就从我的手中抽走剪刀。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我的头发吗?」 「但我可没想过要你这么做。」 「就给你吧。你想要吧。然后,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喂……」 「昨天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说过了,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我不由得浑身僵硬。 我很害怕男人对我大声说话。 ……我受够了。 为什么我非得遇上这种事情不可? 于是我迅速掉头转身。 走出美术教室时——我差点撞上某个人。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我没有抬起头,仅是很快说了声「对不起」,便与她擦肩而过。同时隐约瞥见了对方的胸口上绑着一条斜条纹领带。 我奔下楼梯,快步走在走廊上。 尽管我无处可去。 第四章 无论走到哪里,目光所及皆是学生,大家忙碌地东奔西跑。……是吗?这么说来,已经是文化祭前一天了呢。星期五全天都用来准备文化祭。我都忘了。今天不用上课……啊啊~早知道就不来学校了。可是,除了学校之外,我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 该怎么办才好? 该去哪里才好? 我无法走进教室,但又提不起力气到街上游荡,最后决定留在学校。但是我能停留的地方有限。若想留在保健室里,就必须向保健医师说明理由。太麻烦了。所以我选了二楼的图书室。就算赖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有怨言。 但是我并没有在看书,只是趴在桌上。 好想睡。 真的好想睡。 可是睡不着。 睡不着的诅咒。 好一段时间,我就这样静止不动—— 「……去上个厕所吧。」 我走出图书室。 前往二楼南端的厕所。这里与设有教室的大楼有一段距离,因此平常总是没有人影。 我如厕后,洗了洗手,再顺便洗脸。 忽然间我抬起头,看向映照在镜中的自己。 这张苦瓜脸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吗? 「……呵呵。」 虽然我也感到莫名其妙,但一股笑意涌了上来。 这阵发笑,与其说是情感的表现,我想更近似于打呵欠或是打喷嚏吧。所以无法靠自己的意志使其停止。 「呵呵,哈哈。」 笑了一会儿之后,我关紧水龙头。 啊啊~真像是个笨蛋。 我脑筋开始不正常了吗?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好几个人鱼贯走进厕所里,阻断了我的思考。又遇上会邀朋友一起上厕所的女生们了吗?我一边心想,一边透过镜子看向她们然后大吃一惊。因为她们所有人都戴着像是外头商店在贩售、外形搞笑的怪物橡胶面具。 德古拉、骷髅、僵尸、科学怪人…… 当这些面具一字排开,看起来实在不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光景。 四名女生戴着怪物面具,在面积不算大的女生厕所里,各自站好,挡住我与出口之间的路线。 由于戴着面具,所以我看不见她们的表情,但全员很显然正盯着我瞧。 我心怀警戒地看向怪物们。「干嘛?」 德古拉开口。「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的班级在文化祭上预计做什么吗?」 「……什么?」 不晓得。因为我一直刻意不和班上扯上关系啊。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个女生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是五班的同学吗? 见我默不作声,德古拉摇了摇头,像是想说:「真是没救了。」 「是鬼屋喔。」 骷髅和僵尸也点头附和。 「鬼屋是项每年都很受欢迎的活动,所以每个班级都很想负责承办鬼屋,甚至到了要抽签决定的地步。」「我们班当初也是内心不抱太大希望地提出申请喔。因为这是全班做出的决定。」「没想到我们运气很好,竟炚菗到了,所以大家全都拼了命地在努力。」 果然是五班的同学啊。 话虽如此,所以那又怎样? 这些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呢? 她们想表达什么……? 「那么,你虽然是在中途转学进来,但好歹也是班上的一员吧?」「所以啊,我们也希望你能来帮忙。」「而且好不容易是举办鬼屋呢…也有只有你才能胜任的角色吧?」 什么啊。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我帮得上忙吧。」 话一说出口后,没来由地,我忽然想起星期一一的休息时间,在女生厕所里不小心听见的那段闲言闲语。 ——就连头发也很有公主的感觉。 ————哎呀,这样子与其说是公主,比较像是贞子吧。 ——只要让那个人悬空吊在鬼屋里不就好了吗? ——那也太恐怖了吧。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段对话呢?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很不安。被一群看不见表情的怪物们包围,当然会感到不安,但这不是主因…… 总觉得,这里,很让人难受。 我不想待在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才行。 我强行地钻过怪物们之间的空隙,想要离开厕所。但是—— 「给我站住。」僵尸用力推了我的肩膀一把。 我踉跄着脚步,被迫回到厕所深处。 僵尸移动至洗手台前,剩余的三人则排排站在她身旁,挡住我的去路。 「你还能帮上什么忙?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吓人的角色呀。」「你那头滑溜溜的长发吓人的效果很棒呢。」「对呀对呀,只要稍微再加点东西,就能变得更恐怖了。」 当我察觉到时,骷髅已经按着水管口,将管口朝向我。水管在瓷砖地板上卷成一团,另一头与洗手台的水龙头衔接——然后僵尸一口气扭开水龙头。 我完全来不及闪躲。 冰冷的冲击撞向我的身体。我像是被撞飞一般,跌坐在厕所的地板上,但她们仍然毫不留情地继续以水柱攻击我。期间我一直无法呼吸。当水柱终于消失之际,我早已变成了落汤鸡。 「……唔咳!咳咳!」 「呵呵。」女孩子们的暗暗窃笑声在厕所里回响。 我回过神来后,浑身发抖——「你们在做什么啊!」 「你这反应不错呢,好可怕。真有鬼怪的感觉。更像是鬼屋里的妖怪了呢。」「她要是就这样子站在暗处里,我真的会被她吓死呢。」「就是那个吧,浑身滴着水的恐怖女人。」 「你们是笨蛋吗?究竟在想什么啊!竟然做这种事情——」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咦?」 「只听声音的话,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吧?」「就算看到了我们的脸,搞不好也不晓得我们的名字呢。」「况且你就算要跟别人打小报告,又要怎么说?难不成你要说,有一群戴着怪物面具的女孩子们用水泼我吗?」「对方听你这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吧。」「只会觉得你脑袋有问题喔~」 怪物们发出强忍住的窃笑声,达成目的后,一同转身走向出入口。 「……搞什么啊。」 莫名其妙——不对。总之,她们就是看我不顺眼,才会想要教训我一顿吧。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能羞辱我就好。遵循她们自己心目中所谓的正义或是仁义。 明明不敢露脸,明明单独一个人时,就不敢当面找我麻烦。 明明我如此弱小,但只要不戴着面具,不集体行动,不将我赶进厕所这样的密室里,就不敢对我出手。 所以我才不善于应付同年龄的女孩子。 所以我才会打从一开始就不和她们打交道,但越不和她们打交道,越是会招来反感…… 真是蠢毙了。 当怪物一行人准备踏出厕所时,唯有科学怪人一人停在原地,动也不动,低头紧盯着坐在地上的我。 「……?」 我看着她,然后发现到了。科学怪人的胸口上,系着一条不符学校规定的红色斜条纹领带。 「啊。」 在我来得及开口说话前,科学怪人就已经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拿出某种圆筒状的东西,并且将它朝向我。「噗嘶——」伴随着这阵尖锐的声响,某样东西朝我喷来。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血。 但当然不是这是涂漆。鲜红的涂漆。科学怪人拿在手上的是一瓶喷漆罐。 强烈的稀释剂臭味刺进鼻腔,我屏住呼吸。 「……唔!」 我的上半身几乎无一处例外地染成一片鲜红,手掌上也沾满了涂漆,因此我就算想擦脸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原地呆若木鸡。 在入口前停下脚步的其他怪物们似乎也非常吃惊,惊讶程度与我相差无几。看来科学怪人的这个举动,也是出乎她们的预料。 德古拉胆颤心惊地开口。「为、为什么?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 「什么?」 科学怪人的凶狠气势非同小可,光是回头去看她们,德古拉等其他怪物们就全都缩起身子。 「事到如今,你们还在说什么啊。这不是你们说的吗?想让这家伙担任鬼屋里吓人的角色。说这些话的人是你们吧。我现在可是在帮你们的忙喔。不然你们看,这样子看来就像是洒了一身的血,很恶心吧。」 「可是,居然用喷漆罐……我们根本没听说你要这么做……」 「只是泼她水的话,根本毫无意义,也不懂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们想让这个女人闭嘴吧?想和她划清界线?那么光是泼水的话太便宜她了。至少要做到这种地步才行。」 「可是——」 「没错,这是为了划清界线。」科学怪人一骨碌地转向我。「你的同学都已经告诉我了喔,你这个援交女。听说你每天都在发情?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才会不断有好色的臭老头一看到女高中生就过来纠缠不休。」 听见她这番话,我终于不得不回嘴。「我才没有在做援交!」 「还真敢说呢,明明只要是男人,你都会哄他们上当吧。就连今天早上也是,你不也在美术教室里跟由良说了吗?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唷……你就是那样子吸引男人的注意,再到处为所欲为吧!」 早上,在美术教室前方险些撞上的,那名系着红领带的女子。 果然跟眼前的科学怪人是同一个人。 「才不是那样……!」 「像你这样的女人,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 「会戴着面具大吼大叫的女人,说的话我也一句都不会信。」 冷静的低沉嗓音。 厕所内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怪物们一同倒抽口气,全身僵直。接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脸庞转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她们的视线前方——即是厕所的入口附近。 由良正穿着围裙站在那里。 ……嗯? 由良……是男孩子吧。 为什么会在这里? 终于有某个人开口。「那个……这里……是女生厕所……」 「所以呢?」 所有人都不再作声。由良毫不迟疑地走进女生厕所内部,穿过目瞪口呆的女孩子们之间,再干脆地越过手上还拿着喷漆罐的科学怪人身旁,站定在我面前。 「我找你好久了。」他解下围裙,递给我。 我怔怔地接下。 「你可以用它擦脸,反正它都已经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 由良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手被弄脏,捉住我的手臂,拉起我助我起身,然后跨出大步向前走。我只是任他拉着,虽然有些跌跌撞撞,但勉强能够行走——忽然由良停下脚步。我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也跟着停下。 挡在眼前的是科学怪人。 由良似乎早已察觉到科学怪人面具里头是谁。 「老是做这些事情的话,可不行唷。」 语毕后,他推开科学怪人,打算继续往前走。 科学怪人用既低哑又暗沉,仿若在诅咒般的声音说道:「你袒护的这个女生啊,可是在做援交喔。」 由良再次停下步伐。 科学怪人像是正中下怀般,继续大放厥词。 「有人亲眼见到她带着中年大叔,一起从宾馆里走出来喔。」 ……我已经一头雾水了。竟然已经从「你有在做援交吗?」变成「有在做援交」了。「有人见到你从宾馆街里走出来」则变成「有人见到你带着中年大叔,从宾馆里走出来」……是吗?所谓的穿凿附会就是这样子来的啊。不是误听也不是误会,而是基于人的恶意所衍生而出。总觉得,我真的、真的……已经不想再管了。 由良蹙起眉。「援交?这个人?」 「对呀。」 「……噗哈!」 「有什么好笑的?」 「那不可能。」 「什么?」 「那是谣言啦。」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这个人直到昨天都还是处女啊。」 厕所内部的空气顿时凝结。 不过,当中最呆若木鸡的不是别人,大概正是我。 「这点我不会搞错的。因为——」由良自信满满地指向自己的脸。「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然后转头看向我。「对吧。」 刹那间,我有种眉间被某个看不见的钝器敲了一记的错觉。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总之就是这样,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了。」由良拉着我的手第三次迈开步伐。 哑然失声的我,穿过哑然失声的女孩子们之间,走出女生厕所。 我任凭由良拉着自己,走在走廊上,爬上楼梯。 本日第二次进入美术教室。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女厕里动用私刑耶。这种事居然还真的存在。」 由良让我站在不锈钢流理台前,转开水龙头放水。 「干掉的话可就麻烦了,快点洗干净吧。」 总之我先照着他的话去做,开始清洗沾附在肌肤上的涂漆。红色的涂漆溶于自来水中,边卷着漩涡边轰隆隆地没入排水沟之中。看起来果然就像血一样。虽然就血而言,色彩的饱和度稍嫌高了一些。 我陷入一种自己全身正在淌血的错觉,用力地搓着手臂,甚至感到疼痛。 另一方面,由良在准备教室里进进出出。 我大致洗掉了身上的涂漆。 忽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冲向由良 用双手「咚」地揍了他一拳。其实我是想打他的后脑勺,但目前我的下半身还很虚软无力,无法顺利伸长手臂,最后变成往他的后背一推。尽管如此,力道还是不小,由良当场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笨蛋!」 「为什么?」 「少罗嗦!」 「这是无缘无故的攻击!基本上我算是救了你耶!」 「少罗嗦!那算什么嘛!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什么算什么?」 「咦……唔、那个,就……就是处、处……女那句话。」 「啊啊,那个啊……」由良盘腿坐在地板上,哼了一声。「会说出那种下流话的人,大致上都不会想得太多,所以只要我用比对方更加下流的字汇回应她,对方就会吃惊得停止思考喔~」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那么说!我很难为情啊!笨蛋!」 「真是的~真难搞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比起让援交的谣言不断扩散。还是说,其实你在做援交是事实?」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呢。像你这种不服输又粗暴又倔强的女人,不管再怎么堕落,都不可能会去讨好陌生的中年大叔吧。」 「没错,绝对不可能!……因为我最讨厌男人了!」 「所以你也讨厌我?」 「讨厌!」 「竟然答得这么快……」 「讨厌……我也讨厌女人!大家都好脏!我讨厌所有人类!我才不需要任何人!我讨厌每一个人!」 用尽全力嘶吼之后,我气喘吁吁。 喉咙好痛,舌头在痉挛,心脏像打鼓般轰隆作响。 看着眼前完全失去理智的我,由良却很冷静。「还有呢?」 「……咦?」 「你还有其他讨厌的东西吗?」 浑身的力量仿佛被人抽离。 我跪坐在盘腿坐着的由良面前。 「我我自己。」 双脚与手臂不停颤抖,牙关合不起来……尽管现在气候还很暖和,但毕竟全身被泼了冷水,我的身体冰得不像话。浏海还有水珠往下滴落。 好冷。还有,好可怕。刚才真的好可怕。其实我非常害怕。 「我……讨厌自己……」 「哎呀,别这么说嘛。」 由良朝我伸出手。……但又马上缩回去。 接着站起身,面带笑容朝我说道: 「那么,把衣服脱了吧。」 「呜哇~是直运耶,直运。真是煽情~」 直运? ……啊啊,是指直接穿着运动服吧? 的确,我现在是直接在内衣上穿上运动服,可是—— 「没什么吧,这样……很普通啊,才不煽情。」 「没关系没关系,这份浪漫女人是不会懂的。」 在说什么啊。 我身上穿的这套两件式运动服,既不是我的,也不是由良的,而是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的一套运动服。据说是毕业的美术社学长姐捐赠的,美术社员偶尔会穿上它代替工作服。我借了这套运动服后,在美术准备教室里更换。尽管衣服上到处有斑驳的颜料与油漆痕迹,但平时有在清洗,十分干净。 干燥的运动服布料,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由良会毫不迟疑地将我带到美术教室,正是因为这里有这套运动服、毛巾、吹风机,以及用以洗掉涂漆的工具等物品。没想到美术教室里什么都有。 洗好的衣服正挂在美术准备教室的窗边晾干。天气很好,气温又一茼,应该很快就会干了吧。至于衬衫,由良则是下达了「你就放弃吧」的宣言。毕竟衬衫是白色的,又被彻底泼到了涂漆,因此「与其努力洗掉污渍,不如买件新的比较快」。 「头发呢?」由良问。 我的下半部头发也沾满了涂漆。 「……只能剪掉了吧?」 「也不是非剪不可,只要用稀释剂耐心地擦掉涂漆就好了。」 「可是用稀释剂擦的话,很伤头发吧。」 「嗯,多少会吧。」 「那没关系。反正很麻烦,又很臭……而且,剪掉比较干脆。」 「我会剪掉很长一段喔。」 「没关系。」 「你不要自暴自弃喔。」 「不,才没有呢。我本来就在想,要找个时间剪头发。」 「啊,是吗?」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坐在椅子上。「那我帮你剪吧。」 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必须反对,因此我听话地坐在椅子上。 由良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大块布,披在我的肩上,然后拿出剪刀,没有一丝犹豫地开始剪起头发。耳中只听见喀嚓喀嚓的声响,实在非常干脆俐落。成束的黑色发丝不断飘落在地板上。 一开始我也相当忐忑不安,但都已经动手剪这么多了,事到如今就算叫他住手也没有意义,况且由良的剪发技术很安全,不久我也就豁了出去:「反正就随它去吧。」而且,有人抚摸自己的头部,那种感觉很舒服。 十几分钟后,剪发结束。 呈现的成果出乎意料地相当不错。 「嗯~真不愧是我呢。」由良说道,同时打开吹风机的开关,没有特别放轻力道,就只是淡淡地朝我的头发吹送热风。 我任由他摆布。 原先我的头发长得会覆盖住后背,现在则剪成了正好及肩的长度。……好轻。因为太轻了,仿佛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跌倒。我有多久没剪得这么短了呢。感觉好奇怪。脖颈一带凉飕飕的,让人静不下心来。莫名地不安。像是全身衣服被扒了个精光…… 突然有点想哭。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这么上等的材料耶。」 啪。他关掉吹风机。 送风声消失之后,仅有由良的话声显得特别清晰。 「去破坏掉她们那个比赛吧,否则我很难消气。」 真是危险的说法。 我感到有些不安,仰头看向由良。 因为那听来不像在说笑。 「你想做什么?」 「嗯……?」由良一边收拾工具, 一边低声笑道:「不不,没什么,呵呵。」 第五章 在等待我的制服晾干的期间,我们决定偷溜出学校去吃拉面。至于情况为何会演变至此,是因为由良说:「我想吃拉面。」那为什么想吃拉面呢?因为由良说:「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从半夜起我就好想吃拉面。」最后他甚至又说:「我请你吧。」因此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经他这么一说,肚子的确是有点饿了。 穿着制服的由良,与穿着运动服的我。 我们两人肩并着肩缓步走在上午的人行道上。 由良不疾不徐地开口。「我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高津学姐跟我告白。」 「咦?」 「很意外吗?」 ……其实也不算意外吧。「那……那你怎么回答?」 「我拒绝了。因为直到那一天那一秒之前,我们一次也没有说过话,再加上对她的印象也不好。她是先邀请我参加文化祭时举办的比赛,但我拒绝了,然后马上就跟我告白。她说:『那,你愿意跟我交往吗?』……那个『那』算什么嘛。」 「也许比赛只是用来跟你攀谈的借口吧。如果由良答应参加比赛的话,也许情况就会有些许的不同。」 「是吗~天晓得。总之自那之后,我明明已经甩了高津学姐,她还是死皮赖脸地一有事就来找我,直到文化祭前一天,一直缠着我说:『希望你能参加比赛。』然后今年也一样。她有多缠人,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也一直不断拒绝。结果去年我没有参加,当然今年也不打算去。」 「…………」 「然后今天早上,高津学姐特地跑来美术教室。就在你凶巴巴地说完话又跑掉之后。我还以为她会跟往常一样,又叫我参加比赛。但是她却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一脸认真地问我:『你跟刚才那个长头发的女生是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我想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嗯……」 「我只是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太老实了……」 「说得也是呢1毕竟后来演变成了这样的结果。……高津学姐离开美术教室之后,我就觉得她的样子有点古怪。因为她完全没提到比赛的事。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就到处找你和高津学姐。然后,情况就变成那样子了。女孩子真是难懂呢~」 「……是啊。」 我们走到转角有便利商店的十字路口。现在是红灯,我与由良背对着那间便利商店停在原地。就在行人号志灯即将转为绿色的时候,一名疑似是客人的中年男子从便利商店里走了出来。 手上提着塑胶袋的那个男人就是赖在我家里不走的那家伙。虽然是彻头彻尾的偶然,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我因为太过震惊,身体顿时像是冻结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由良似乎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就在这段期间,那家伙发现到了我,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哎呀,你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呢?我还以为是谁呢。」然后又注意到站在我身旁的由良,不正经地咧嘴邪笑。「怎么,是你的男人吗?」 声音发不出来,无法动弹。 明明脑海中疯狂想着得逃跑才行。 「小子,平常都是你在照顾这家伙吗?」 够了。 不要再说了。 我费尽一番工夫才伸出手来拉扯由良的衬衫。「走吧。」 但是由良不知在想什么,反抗我的力量,依然站在原地,还特意转身面向那家伙,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平时承蒙您的照顾。」 那家伙嘿嘿一笑。「哈哈哈,照顾吗?是是,不客气不客气。」 「……喂,我们快走吧!」 听见我近似于悲鸣的呐喊,由良的面无表情中掺杂了少许惊讶。 我捉着由良的衬衫,快步折返回过来时的路。这回由良不再抵抗,任由我拉着往前走。 「喂~」于是那家伙张口呼叫。 我决定予以无视,但是—— 「我要搬出去了~」 听到这句话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头转身。「……咦?」 那家伙驼着背站在距离约十公尺外的地方,边用指尖挖着耳朵,边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今天啊,我的女人打了电话过来。说她已经不生气了,叫我过去她那边。嘿嘿嘿。也就是说,今天起我会搬到她那边去住。这段时间打扰啦。」 我不晓得该回些什么才好。 虽然心里想着,得说些什么才行。 由良静静地来回看着我与那家伙。 那家伙将目光从我移到由良身上,像在品头论足似地上下打量他之后,又咧嘴朝我不正经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外貌协会的嘛。」 丢下这句话后,那家伙很快就离开了。 「……什么嘛。」 我整个人安下心来,呆站在原地,一旁的由良则开始嘀嘀咕咕。 「外貌协会、外貌协会、外貌、协会、外贸……」他顿时像是大功告成般,双眼闪闪发亮地看向我。「喂喂,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很酷的冷笑话,想听吗?」 「……不必了。」 「咦~」 我不顾由良一脸不服,径自迈开步伐。边走边反刍那家伙说的话。 我要搬出去了。我会搬到她那边去住。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那家伙不会再待在家里了吗?那个家,终于仅只属于我与妈妈了吗?……咦?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总觉得太过让人措手不及,太过轻而易举。我并不是在期待着什么戏剧性的发展,只是,我至今经历过的,那些像是人间炼狱般的苦恼又算什么? 「那个~」由良拍了拍我的手臂。「快被你拉长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到我一直抓着由良的衬衫在走路。 我放开他的衬衫,同时停在人行道正中央。 由良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们两人沉默无语地站在原地好一段时间。 一名中年妇女骑着淑女脚踏车经过我们身旁。 麻雀惬意地啁啾啼叫。 天气真好。 由良平静发问。「刚才那是谁?」 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既深且长的气,仿佛卸下了所有警戒。「……我爸爸。」 由良微微皱眉。「亲生的?」 「亲生的。」 母亲离婚之后,由于我是跟随母亲,所以姓氏不再相同。但是我身上有一半的遗传因子,无庸置疑是来自那个男人。我打了个哆嗦。但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无论我怎么掩饰隐瞒,这点绝不会改变—— 「那个……关于那家伙啊,就是一般世俗间常看到的那种无能父亲喔。」我转向由良,笔直地望着他。「如果要说明那家伙是一个多么差劲的人类,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吧。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喜欢玩乐,这些恶习他全都有。甚至会向女儿伸手借钱,却一毛钱也没有还过,但是若不借他,他马上就会变得凶神恶煞,甚至是暴力相向,根本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真的很难相信吧。我问你,你曾经害怕接到借贷公司打来的电话吗?你能想像当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跟女儿说『让我揉你的胸部』时,女儿是什么心情吗?……你一定不懂吧。嗯,我也尽量不去深入思考。」 「…………」 「虽然他原本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几年前,也跟一般人一样做着能拿到薪水的工作。可是啊,后来好像跟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于是辞掉工作,白天也开始喝酒,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自称是创意工作者,号称为了创作活动,拿走了家里的存款后就好几个月下落不明,根本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 「…………」 「妈妈她日子过得非常辛苦,好不容易今年春天跟他离了婚,然后逃也似地搬了家。就在她心想终于可以换个新环境过生活时,却在工作场所大量便出血,火速被救护车载往医院。听说是因为长时间承受过大的压力,胃部或是肠子开了一个大洞。妈妈现在还在住院,医院离这里有段距离。虽然直到妈妈出院之前,我都是独自一人,但是我们的新生活终于要开始起步了,往后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所以在妈妈回来之前,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要好好加油,保护好这个家……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但就在这时候,那家伙突然闯进了我家。说什么他被女人赶出来了。直到找到能住的地方之前,希望我们先收留他。自那之后,他就厚着脸皮住进我们家里。」 由良只是静默不语地望着像是溃堤般,滔滔不绝的我。 被迫听我说这些话,他对我会有什么观感呢? 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会觉得我很麻烦吗? 「如果告诉妈妈我现在跟那个男人两人单独待在家里,她一定会非常担心,也会非常害怕。病情会恶化的。好不容易快要治好了呀……所以我没有找妈妈商量。我心想,既然已经决定什么都不说,那么就只能靠自己咬牙苦撑过去。为了不让妈妈发现,为了不加重她的负担,只能我自己想想办法。至于钱,也只能自己想办法筹措……所以我开始打工。但我知道我们学校禁止打工。另外,因为我不想回家,不想见到那个父亲,所以就都在网咖里过夜。可是那间网咖位在s车站附近,也离宾馆街很近……班上好像有位同学看见了我在那一带游荡,然后这件事情又不断传开,莫名地我就变成了援交惯犯。结果,我遭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误解,班上同学也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还被人泼洒颜料,真的是糟透了。那个男人虽然是我的父亲,却也是瘟神……」 呵呵呵。 没来由地,笑意涌了上来。 「像这样说出来之后,突然觉得……真是老套呢。好像是随便找人演出的日间肥皂剧一样。很好笑吧。你可以笑没关系。」 「我不会笑的,这又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是吗?」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压抑自己呢?」 听见这句话后,毫无预警地,一颗泪珠滑落我的脸颊。 我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哭,因此有些吃惊。 就连由良也呆住了。「不不,我的意思也不是叫你哭喔。」 「我、我知道啦……那个、我今天好像……泪腺比较发达一点……鸣呜……呼、呜……呜呜呜呜。」 「咦……咦,喂,不要真的哭起来啦。这样看来好像是我惹你哭了一样。」 事实上,经过我们身边的人群,似乎以为我们是情侣在吵架,纷纷朝由良投以责备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对难得不知所措的由良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感到轻松多了。仿佛除掉了一直梗在心口上的东西。所以一直累积至今的泪水才会停不下来……所谓的烦恼,也许在向某个人倾诉,或是在得到他人的安慰时,其实就已经消除了一大半吧。 世界轩是间位在站前道路后方的拉面店,距离学校不远,走一段路就到了。直到由良告诉我,我才知道这拉面店在拉面爱好者之间颇为有名,还有客人会专程自远方慕名而来。 挂有门帘的店门前摆放着几张圆椅,我们两人抵达之际,已有四个人坐在椅上。各自不是把玩手机,就是恍惚发呆,借以打发时间。 「……在排队耶。」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也去排吧。拉面店的换桌率很快,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我们两人排至队伍的最末端,几乎同时,店员正招呼前头的两个人入内。我和由良便坐在圆椅上。 明明距离吃饭时间还有点早,却已经有这么多人在排队,看来果真是间人气拉面店。 「这是我第一次排队吃拉面……」 「这里的拉面就算得排队等待才能尝到,也很值得。」 「那么好吃吗?」 「嗯,重点就在于汤头。虽然是浓厚的豚骨风味,却有着妙不可言的滋味与浓郁的甘醇,再加上利用酱油锁住所有味道,让人喝汤时不禁一口接一口。面条则是百分之百使用了北海道产小麦的熟成多加水面(注7:多加水面是指加水率超过35%的面条。)。弹性十足的嚼劲和小麦隐约甘甜的香气,再搭配上豚骨酱油汤头,可说是天作之合。另外拉面店自制的叉烧肉也很好吃。我真的觉得能创造出那种叉烧肉的店长是个天才。」 坐在由良隔壁,看来是位上班族的中年大叔一本正经地低声说:「小哥,你很了解嘛。」 「不敢当不敢当。」由良朝大叔如此应道后,又转向我。「总之呢,整体而言就是非常好吃。该怎么说呢,就是一碗拉面里面,却充满了创造性喔,创造性。」 「喔……」 「什么嘛,竟然回答得这么兴致缺缺。」 「你很喜欢吃拉面呢。」 「可以的话,我真想在豚骨汤头之海里游泳哩。」 「……喔。」 「话说回来,吉野你看起来好像不常吃拉面呢。」 「是啊,吃的次数确实不多呢。」 忽然身旁传来轻笑的气息。 「?」 由良斜着眼饶富深意地瞅着我,咧嘴贼笑。 「干嘛?」 「刚才你是以吉野的身分回应我吧。」 「……啊!」我不由得捂住嘴巴。 我太不小心了。 我明明向由良自称是「益田水衣」呀。 竟然一时大意……! 「果然。你根本不是益田水衣,而是在第二学期开学典礼时,转进二年五班的吉野彼方。」 没错。 我的名字是吉野彼方。名字与由良相同——第一次去美术教室那天,社长给我观看社员名册,当我见到由良下面的名字时,不由得心想:「这下糟了。」所以当他问起我名字的时候,我才会不由得脱口说出另一个名字。 益田水衣是五班的一名女同学,就坐在我隔壁。我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所以只有她的名字我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当时脑海中瞬间就浮出了这个名字。 期间,只见用完餐的客人从店里走出来,店员又招呼排在我们前头的两个人进入店内。客人的流动率真的非常快速。 「我完全被你骗倒了呢,一开始你就先驰得点啦。我真是太没面子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 「也没有为什么,很简单啊。我之前说过我到处在找你吧。因为我不晓得你是哪一班,总之就先询问我们班上的人,认不认识益田水衣。没想到很快地就知道你在五班,所以我跑到五班去。结果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益田水衣,却与我认识的益田水衣长得截然不同。当下我才知道原来你用了假名。于是我向真正的益田水衣说明你的特征,再问她认不认识你。最后得到了吉野彼方这个名字……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使用假名吗?」 这时,店舖的对开拉门喀啦喀啦地敞开,店员探出头来。「有空位了喔~两位请进!让您们久等了!」 「好的~」由良兴奋地答腔,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走进店内。看来他喜欢拉面这点似乎不是在说谎。 「…………」被反将了一军。我也慢吞吞地步入店里。 店员们朝气蓬勃的招呼声迎面扑来。店里滞留着沉闷的热气,却几乎没有交谈声,只有吸食面条的声响不断回荡。所有人都低垂着头,脸上浮着一层薄汗,默不作声地动着筷子。 店员领着我们前往吧台最深处的两个空位。 我点了一碗普通拉面,由良则是点了特大碗拉面,又再追加好几种配料,另外还加点了炒饭和饺子。 「你吃得完这么多东西吗?」 「当然吃得完。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为什么使用假名?」 「……也没有为什么。」 「因为名字和我一样,所以不想报上姓名?」 「…………」 「我又不在意。还是说你那么讨厌我?」 「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彼方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既然我们名字一样,我想你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已经不想要你再缠着我了。」 「真过分。」 「因、因为由良给我的第一印象很糟嘛。你的确是个奇怪的人啊。一看到别人,就说什么『给我你的头发』,或是『你的头盖骨形状真完美』之类的话。」 「那是事实啊。」 「又完全没在反省……」 「我可是用最高等级的话在称赞你耶!」 「对由良来说也许算是吧。」 饺子上桌了。煎得恰到好处,露出完美金黄色焦面的饺子,一盘共有六个。 由良迅速地拿起手边的酱油、醋和辣油调成饺子沾酱,然后再将小盘子推到我面前。「一半给你。」 「我、我不需要一半那么多……」 「为什么?饺子也很好吃喔。」 「等等还要吃拉面,我吃不了那么多。一个就好了。」 「咦~食量真小~」他嘴上嚷嚷着,但看来并没有不高兴,然后大口大口吃起饺子。 我也吃了一个。 「好吃。」 「对吧。」 好一会儿我们都默默地吃着饺子。 一半以上的饺子皆已消失之际,由良继续动筷,同时开口。「今天早上在美术教室里,你这么说过吧,『你以为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吗?』也就是说,昨天我碰到了你,又看到听到了对你不利的事情,这样说对吗?」 真是奇怪的说法。 难不成—— 「你真的不记得了?」 在n车站前的速食店里,我与那家伙火药味十足的争吵场景。 这么说来,当时他一直低垂着头。直到我大声咆哮之前,一直。也许只听声音的话,根本不晓得是我吧。两人的目光也仅在一瞬间相接。也许他并没有发现到那个人是我。……啊,也说不定由良的近视非常严重。不不,抑或者单纯是我认错人了? 「这件事我现在还在想。」 他这么应道,接着两碗拉面和炒饭也上桌了。 见由良兴冲冲地吃起拉面,我也仿效他。 「好吃。」 「对吧,呵呵呵。」 尔后两人沉默不语。我也明白了为何店里都没有交谈声。 我根本不懂汤头是豚骨还是鸡骨,更不晓得面条原料的生产地,但是这里的拉面非常清新爽口,我觉得很好吃。 比起只点了一般大小拉面的我,点了特大碗拉面加上炒饭的由良,却已比我早一步吃完。由良边等着我吃完,边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啜饮冰茶。 「有件事我想先向你确认一下。昨天你是在哪里,被我听见了你不想让我听见的对话?应该不是在学校吧。」 「嗯。是在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 由良一脸老大不高兴。「果然。」 「你住在那附近吗?」 「不是。」 「那你到那里去是有什么事吗?」 「来我家的话,我就告诉你。」 「什么?」 见到我露出十足不信任的表情,由良慌忙补充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为了揭开谜底。答案就在我家。」 以学校为起点,走了约莫十五分钟。 眼前是间黑色砖瓦与白色墙壁互相辉映的豪华日式住宅,门口贴着写有「由良」两字的名牌,以及保全公司的标签。 「好大的房子……」 「老旧的房子大部分都盖得很大啦。」 喀啦喀啦地打开格子拉门后,眼前是片铺有大粒圆石的美丽前庭。沿着踏脚石前进后,我们抵达气派精致的主屋。好像专卖高级日本料理的料亭一样。虽然我从未去过料亭。 走进宽敞的水泥地玄关后,由良先是朝二楼大声呼叫。 「阿宛!」 他随意地脱下鞋子走上玄关,在楼梯下方又呼喊了一次。 「阿宛!你下来一下!」 于是二楼传来了开门声。 咚咚咚,有人走下楼梯。 「干嘛呀?一回来就叫我。」 紧接着一名男子露脸现身。 而那张脸—— 「至少说声『我回来了』吧……哎呀?你带女伴?」 跟由良简直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由良重新转向哑口无言的我,介绍道:「这家伙是我哥。」 「咦……咦!什……难不成……你们是双胞胎?」 「嗯。」 「你好你好,我是由良宛。宛如的『宛』。小彼平时承蒙你的照顾了。」 ……双胞胎。 我来回观看站在玄关前的两个人,越看越觉得—— 「好像……」 「「当然,毕竟是同卵双胞胎嘛。」」 哇啊啊,完全同步耶。 长相自是不用说,但连身高、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真要指出容易分辨的不同点的话,大概就只有发型吧。由良(弟)的头发感觉就是任其生长,但由良(兄)却蓄着俐落简洁的发型。其余的部分则全都相像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也就是说,当他们戴上帽子,无法辨别发型时,根本难以区分出他们两人。 「阿宛就读高专。」 那所高专最近的车站就是n车站,而且没有既定的制服。 「啊。那么,难不成我昨天见到的人,不是由良,而是您……」 「嗯,大概吧。」 「是吗……」 原来我见到的人不是由良彼方,而是由良宛。 「喂喂。」由良(兄)用手肘戳了戳由良(弟)。「在你们自顾自地聊天之前,先介绍给哥哥我认识吧。这一位难道是小彼的女朋友?」 「嘿嘿嘿。」 「不、不是的。」 「咦~」 「哎呀呀。」 由良(弟)刻意地假咳了一声后,扬手指向我。「这一位是吉野同学,前天就是她把夹竹桃插在我的头上。」 「噗,真的假的!啊哈哈哈!那是你做的吗?啊哈哈哈!干得好哇!干得好!」 「…………」 「那全名呢?」 有种既视感。我记得由良(弟)之前也问过相同的问题。真不愧是双胞胎。 「呃……」由良(弟)有所顾虑地稍微观察了我的神色,因此我便自己报上姓名。「我是吉野彼方。」 「彼方?」果不其然,由良(兄)瞪大了双眼。「跟我弟同名?」 「是的。」 「咦~真是少见呢~啊,那如果吉野同学你嫁进我家,届时两个人就都会变成由良彼方,场面可真是麻烦呢。」 「真的耶。」 「我……我才不会嫁进来。」 「咦~」 「哎呀呀。」 「对了,用不着用敬语啦。反正我们同年。」 这么说来的确是。阿宛虽然是由良的哥哥,但算是同年。 高专似乎还在放暑假,所以虽然现在是平日,又是一般上学时间,但他依然待在家里。 如今我正坐在由良家的客厅里。 「昨天傍晚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嗯,我有去喔。」阿宛大力点了个头。 「暑假结束后马上就有小组实习,所以我去了趟学校与同学讨论,回程时顺路进入店里,吃了点东西。」 「「果然。」」我与由良互相对望。 「什么什么?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么问?」 「吉野她好像在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见到了你,但是她不晓得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就误认为是我了。」 「啊~是吗……哦哦,好像很久没出现了呢,由良混淆。」 「真的。是自国中以来吧,由良混淆。」 因为搞错由良宛与由良彼方,所以称为「由良混淆」吗?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错认他们两人的人。我想也是吧,毕竟两人如此相似,若是有人误认也不足为奇。 阿宛伸手托腮。「不过,并没有因为这样引发什么问题吧?」 「「……问题吗?」」我与由良再次对望。 「咦?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呃……你还记得当时在店里,坐在你附近的人吗?当时有两个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和穿着制服的女孩子……也就是我。」 阿宛歪过头。「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呢。」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 真不敢置信。 我们明明那么大声说话。 阿宛思索了一阵。「当时我在看书吗?」 「我想是的。」 「这应该就是原因了。我聚精会神念书的时候,会完全看不见周遭的事物。」 真是惊人的集中力。不过脑袋聪明的人,也许都有这项特长吧。 听说阿宛就读高专的机械工学科。在我的印象当中,这所学校,尤其又是这个科系,全都聚集着聪明绝顶的人。集中力高的话,成绩也会跟着很好吧。 「所以,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个……」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由良迅速开口: 「什么也不记得的话,那就算了。」 「是吗?」于是阿宛也没有再追问。 ……这样子好吗? 对方不会好奇吗?好比说,我这般竭力隐瞒,是想隐瞒什么事情? 当然,那种事情如果可以不用告知他人,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可是,明明将他们全都牵扯了进来,结果却连一句说明也没有,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但是,目前我还是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嗯~」阿宛更是偏过脑袋。「这么说来,当时穿着小彼学校制服的女孩子,好像真的坐在我旁边呢。不过那时候,那个女孩子的头发好像比较长吧。」 「啊,这件事呢——」由良又迅速插嘴。「是因为她干脆地剪掉了头发。」 「……嗯。」 「喔~剪了真多呢。」 「阿宛,这就是所谓的改变形象啊。」 「原来如此~」阿宛连连点头。「啊,对了。」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我再去倒杯茶吧,大家好像都喝完了。对了对了,我记得家里还有点心,我顺便拿过来吧。」 「啊,请你不用这么费心。」 「没关系,我们家的家训,就是不能让走进我家的女孩子空着肚子回去。」 「这种家训我怎么第一次听到。」 弟弟低声咕哝,阿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彼,来帮忙吧。」 「什么?」 「昨天老妈从教室的学生们那里收到了点心吧。你还记得那些点心收在哪里吧?」 「不记得了。」 「很好很好,看来是还记得。我们去拿吧。因为要准备三人份,所以你得来帮忙。」 由良嘴上嘀嘀咕咕抱怨着,仍是站起身走出和室。 「吉野同学,你稍等一下。」接着阿宛也走了出去。 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的我,无事可做,只能发着呆。 我闭上双眼,试着深呼吸。鼻间是榻榻米好闻的香气。对方拿出的坐垫也是松松软软,坐起来非常舒服……啊啊,对了。如果能躺在这片榻榻米上,再拿这个坐垫当作枕头,一定会非常舒服吧……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些想法。 一旦浮出了这些想法,它便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然后变得非常想要付诸实行。 不不不,这样不行,不可以。这里可是别人家的客厅,而且自己还是第一次前来作客叨扰。怎么可以躺下来滚来滚去,绝对不行。就连小孩子也不会这么做……啊啊,可是,只躺一下的话,他们不会发现到吧。最近这一阵子,我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不不,这种借口是行不通的。绝对不行。不可以这么任性……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想睡得不得了。所以,拜托了。对不起。一下下就好。一下子就好,请允许我。只要由良或是阿宛的脚步声一接近,我马上就会若无其事地起来…… 我暗暗在心里叨念着借口,同时往横一躺,让脑袋枕在坐垫上。唔~哇~!果然很舒适~好~舒服喔~呼啊~ 躺起来正如想像,不对,是超乎想像地舒服。 啊~受不了,真想紧紧抱住这个坐垫。 静静地横躺下来后,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身心有多么疲倦——然后一阵猛烈的睡意朝我袭来。浓密的黑暗笼罩住我,眼皮无法睁开,身体动弹不得。感觉就像是全身正一点一滴地沉进柔软的泥土之中。睡魔诱惑着我。虽然有点可怕,但是那感觉实在是太过甜美,让人一点也不想起身反抗…… 第六章 我猛然地睁眼醒来。那种速度就像是从昏暗的水中疾速往上浮起,并以破竹之姿划开水面一般。陌生的天花板率先跃入眼帘。我现在在哪里?瞬间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但接着马上就想起了自己前一秒还躺在由良家的和室里,自那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心跳急速加快,我跳了起来。然后发现到自己身上正盖着柔软的毛毯,身体底下则是一张铺有白色干净床单的被褥,甚至还有松软的枕头。 哇哇哇? 怎么会变成这样?又是在什么时候? 隔着纸拉门照射进来的阳光,还很明亮。看来太阳还高挂在空中。 我轻轻打开拉门,走至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某扇门后传出了声响,我往那里走去。我不自觉地屏住气息,从嵌于门板上的玻璃窗窥看内部的情形。那间房间看似是间起居室。看来这栋房屋外观虽是纯和风,但内部也有西式的房间。 阿宛正坐在摆设于房间中央的沙发上,面向电视玩着电玩。 我边打开门,边战战兢兢地出声。「那个……」 阿宛霍然回过头来,一见到我就叫道:「呜哇~!你醒啦!」 见他这副模样,我有些畏畏缩缩。「那个,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啊,我看看,呃~正好刚过一点呢。」 呜哇啊啊。 我睡了整整一个小时吗? 我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对、对不起,我……不小心就睡着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一定很累了吧。」 「对不起。我本来只是在想,偷偷地睡一下就好。没想到睡了一个小时。」 「嗯?啊,不不,不只一个小时喔。」 「咦?……啊,难……难道是半夜一点?应该不是吧?外头很明亮喔!」 「嗯,当然不是,现在是下午一点。」 「是……是吗……」我安心地抚胸松了口气。 「是整整二十五个小时喔。」 这句话让我刹那间停止思考。「咦?」 「吉野同学你连续不间断地睡了整整一天喔。」 我脸上的血色顿时尽褪。「骗人的吧。」 「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但是仔细一瞧,眼前阿宛身上的穿着确实跟先前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他是穿着黑色t恤,但现在却是绘有图样的白底t恤。总不可能在一个小时内就换套衣服吧…… 「可是,怎么可能,竟然睡了一整天……再怎么夸张,也不可能一直都不醒来吧……」 「哎呀~吉野同学你睡得可熟了呢,简直是不省人事。这几年来,我已经很少看到有人可以熟睡到这种地步了。后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我们心想让你太晚回家也不好,于是下定决心叫醒你。没想到不管怎么叫你或是摇你,你都不为所动。啊哈哈哈。所以最后就决定放任不管,让你在这里住一晚也没关系。后来还替你铺了床单,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呀啊啊啊。 我涨红了脸。「哪会困扰呢,反而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对不起……」 「没关系啦。对了,我们都没有打电话通知你的家人,这样没问题吗?虽然小彼说过不联络也没关系,但还是先打通电话比较好吧。」 「啊,这件事……嗯,不要紧的。反正就算打电话回去也没有人接……」 啊~好丢脸。丢死人了。有洞的话真想钻进去。 啊啊,幸好昨晚没有安排打工。 ……对了,那由良呢? 我四下张望之后,阿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惑。 「啊,小彼去学校了喔。」 「学校……」 既然我睡了一整天,而昨天是星期五,那么今天就是星期六,也就是文化祭第一天。 原来如此。毕竟美术社也有展览,由良当然会参加文化祭呀。全校大概就只有我这名学生,明明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却无故缺席吧。 当我思索着这些事情时,阿宛轻快说道: 「好,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都睡了一整天了,肚子应该饿了吧?想吃点东西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做些简单的料理吧。对了,你也可以在我家洗个澡喔。」 咦咦——! 我连忙摇头,同时不由得往后退。「不行啦,不行不行!」 「为什么?」 「真的不能麻烦你们到那种地步。」 「反正我们家的热水是二十四小时供应,很快就沸腾了喔。」 「不是这个问题……而、而且我也没有带替换衣物。」 「替换衣物的话,我老妈已经准备了一套给你。」 「……呃……」 嗯~真是设想周到…… 这种能够应付任何状况的圆融个性,该说「真不愧是由良的哥哥」吗? ……说得也是呢,有那样的弟弟,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能无动于衷吧。 「啊,对了。小彼说过等你一醒来,就打电话给他。」 阿宛兴冲冲地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开始通话。 他与话筒另一端的人讲了几句话后,接着转向我。 「他说拿给你听。」 我接过阿宛的手机,抵在耳边。「喂?」 「睡得还好吗?」 是由良的声音——虽然与阿宛几乎如出一辙,但感觉上还是有点不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透过电话与由良交谈,感觉真奇妙。 「……嗯,对不起。」 「干嘛道歉?我可不记得你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 「不过,你睡得可真熟呢。看来你真的很困。」 「似乎是呢。」 「嗯,虽说把这当作是住宿费用也不太好,不过我把你的睡姿画成了素描喔。毕竟难得有机会可以参考实际的女孩子睡脸嘛。」 「骗人!」 「骗你的~」 「…………」 「啊哈哈哈,我再怎么乱来,也不可能会做那种事啦~」 「……如果是由良的话,说不定就有可能。」 「真过分,说得好像我这个人不知分寸一样。」 「…………」 「对了,吉野,你接下来有时间吗?」 「咦?嗯。」 「那来学校吧。」 这项提议令我裹足不前。 毕竟昨天才遭遇到了那种事。 在现在这种还是有可能遇到那些人的情况下,我一点也不想去学校…… 「为什么?我不太想去……而且就算去了,一定也会玩得不开心……」 「不,你一定会玩得很开心。我会让你很开心的。」 「?」 「快点过来吧,我在美术教室等你。」 于是我告别了由良家,开始迈步前往学校。 屋外是大晴天,气温也没有高到令人浑身倦怠的地步,今天想必是最棒的文化祭好天气。 起先我只是有气无力地走着,但渐渐地对自己走路的速度感到心浮气躁,因此不由得开始加快脚步。而且流经身旁的空气与风景也很清新怡人,不知不觉间我已变成全力奔驰。 总觉得四肢的动作非常灵活,呼吸也很顺畅。 仿佛我能奔跑到世界每个角落。我的身体原先有这么轻盈吗? 毕竟我穿着运动服,剪掉了一头长发,之前又嚎啕大哭了一场,父亲也不再赖在家里,也解开了由良分身之谜(?)。而且也睡了好长好长一觉。也许是因为我摆脱掉了那些沉重的、束缚住我的、令人闷闷不乐的事物吧,身体才会变得如此轻盈。 算了,无所谓了。 总之,为了享受这份解放的感觉,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奔跑。 对了对了。而且,由良正等着我。 随着越来越接近学校,人潮也急遽增加。在这种有节庆的日子里,就算有个穿运动服的女孩子奔跑于其中,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所学校的文化祭是办在星期六日,其他学校的学生和一般民众也能自由进场,所以这两天学校的内部与周围,真的都非常热闹。 校门前一带已经聚集了不少一般民众。可以说不论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好比说一群相约碰头的小学生或是国中生、穿着他校制服的一群女孩子,还有亲子、老夫老妻、年轻情侣等等。 我混在一般入场的民众当中,跟着穿过校门。校门前装饰着志工制作的入场大门。这是他们以今年文化祭的主题「复古浪漫」所呕心沥血做出来的杰作。另外张贴于各个角落的海报,用色与文字印刷也都下足了苦心,非常可爱。 鞋柜玄关前方是摊贩村,聚集着饮食类的模拟商店。不管是活力旺盛的吆喝声,还是飘进鼻中刺激人食欲的香气,我一律予以无视—— 我走进校舍,前往四楼的美术教室。 远离了祭典喧嚣的美术教室,显得幽然静寂。 「你来啦!」 该说是果然吗?由良今天依然穿着围裙,在窗边调配肥皂泡泡水。宽敞的美术教室里飘散着洗衣精清香的气味。 我按着胸口,努力调整呼吸。「因为……由良你……叫我快点过来啊……」 「你一路用跑的来?」 「……嗯。」 「嘿嘿嘿。」由良心情极佳地连连点头后,「锵~!你看这个。」将某样道具推至我面前——那样东西的形状与扩音器十分相似,但吹气的孔明明只有一个,出气的孔却像滤网一样有好几个。这东西要用来做什么呢? 由良挺起胸膛。「这个是肥皂泡泡大量制造器。我替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泡泡君。」 「泡泡君?」 「只要用这个一吹,肥皂泡泡就会不断涌出,甚至到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步。」 说完,他将泡泡君宽口的那一边浸在桶装的肥皂泡泡液里几秒钟。 接着往狭口的那一边,用力吹了一口气。 无数的小孔里确实冒出了大量的肥皂泡泡,还真的到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步。 望着飞出美术教室窗户的大大小小泡泡,我不由得发出叹息。 「很厉害吧。」 「这是由良你亲手做的?」 「嗯。为了配合泡泡君的性质,我还独自研发了肥皂泡泡水的配方。这可是我肥皂泡泡研究的集大成。虽然还远不及杉山兄弟,但也很了不起吧。」(注8杉山兄弟指杉山弘之和杉山辉行,以研究肥皂泡泡而闻名,经常利用肥皂泡泡进行各种表演,甚至进行学术性研究。) 由良在电话里说过的「你一定会很开心」,指的就是这个泡泡君吗? 嗯,的确,似乎会很好玩。 「那、那个,我也可以吹吹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先等一下吧。」 「?」 由良大大地咧开嘴角。「我找到了一个秘密的好位置,先移动到那里去吧。」 「擅自走到这里来,没关系吗?」 「应该有关系吧。」 我想也是。 在由良的搀扶下,我从三楼的窗户,踏上连接南栋二楼与东栋二楼的走廊屋顶。文化祭期间,校舍只对外开放到二楼。三楼以上基本上禁止非相关人士入内。由于目前校舍内部空无一人,没有任何人发现到我们。 这条走廊的屋顶是由水泥建成,因此十分牢固,但毕竟有一定高度,可以强烈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感觉有点可怕。 我战战兢兢地接近边缘,探头往下察看——只见大批人潮正在下头行走。 「要在这里吹泡泡吗?」 由良「咚」地放下装有肥皂泡泡水的桶子。「这里的空间很宽敞,四面八方都没有障碍物。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天花板,立足点又狭窄。若想观察肥皂泡泡飘浮的动向,学校当中这里是最适合的场所。」接着他看了一眼手表。「不过现在下头的人实在太多了,等人少一点的时候再吹泡泡吧。」 「嗯。」 我与由良背靠着墙壁,并肩坐在窗户底下。 由良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钳子,为泡泡君做最后调整。 我则摊开放在美术教室里的文化祭节目单,观看内容。各个班级、各个社团、同好……各式各样的团体都举办了形形色色的活动。各自的宣传短文也都洋溢着十足的活力,光看就觉得很有趣。办活动的学生们现在铁定也玩得很开心吧。 在体育馆举行的舞台活动也有很多,诸如话剧、乐团演奏、舞蹈表演等等,五花八门。每项活动短则十五分钟,长则四十五分钟。至少去看个其中一场表演,应该也不错吧。 而我也在行程表的其中一个空格里,发现到了「俊男美女选拔比赛」。 高津学姐今天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举办这场比赛呢…… 然后,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昨天女生厕所里发生的情形。 她所散发出的敌意、憎恨,让人不由得浑身寒毛直竖。 虽然每当回想起来就觉得非常可怕,但是那也表示,她是那么地竭尽全力,那么地喜欢由良吧。非常地想要得到自己喜欢的人。纵然她的所作所为让人火冒三丈,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也很意外,自己竟然会这么想。 话说回来,由良为什么不想参加这项比赛呢? 我没有问过他理由吧。 大概又是基于「因为我没有兴趣」这样的原因吧。毕竟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那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不想参加那个比赛?」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兴趣?」 「啊~这也是原因之一啦……该怎么说才好呢。」他停下动着钳子的手。「该怎么说呢,那个啊……」 他支支吾吾,眼神游移。 这个人也会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啊。 我暗暗感到意外,同时等着由良继续说下去。 「……那个~」 「嗯。」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外表指指点点。」 「即便对方不是在批评你?」 「我讨厌别人奉承我。非常讨厌。至今只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 「况且,在根本还不了解我为人的时候,就专挑长相来夸奖我的话,我不由得就会心想:『我是不是只要有这张脸就好了?』或是『既然如此,那即便内心不是我,只要是阿宛也没什么分别吧。』」 「怎么会呢……」 「没错,我的个性就是这么别扭。所以只要我不经意地站在长相相同的阿宛身边时,差别就会非常明显。因为阿宛是个待人亲切,个性成熟稳重的青年啊。」 「可是,阿宛会那么成熟稳重,都多亏了由良吧。」 由良倏地定住不动。 咦?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我没有说错吧。如果没有由良,阿宛就不会变成现在的阿宛。换句话说,现在会有阿宛这样一个人,都是因为他有由良你这样的弟弟,各方面都为他带来了影响……」 由良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我,无比严肃地说:「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是吗?」 「对了,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在想……」 「什么?」 「吉野你真是个怪人。」 「咦!由良你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哈哈,那么我们彼此彼此。」他又瞥了一眼手表。「那么现在,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咦?」 「来吹泡泡吧。」他将两个泡泡君的其中一个递给了我,然后坐起身,拉过装有肥皂泡泡水的桶子。 我接过泡泡君后,将出气口浸在肥皂泡泡水里,嘴唇再抵在吹气口上。 有洗衣精的味道。真令人怀念。 「好久没吹泡泡了呢。」 真的是久违了,久到连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也回想不起来。 我朝泡泡君吹了口气后,它不愧是肥皂泡泡大量制造器,只见不计其数的泡泡向外涌出。 「好厉害!我只是轻轻吹了一下耶。泡泡君的性能真好。」 「对吧,呵呵呵。」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和由良都专心一意地吹着泡泡。转眼间,我们的周遭便充斥着泡泡君吐出的大大小小泡泡的确,如果是在这里,肥皂泡泡就能毫无阻碍地往四面八方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仰头一看,只见肥皂泡泡一个个往高空飞去,透着阳光,可以清楚看见泡泡表面有虹色的大理石花纹在滴溜溜旋转。 「好棒喔,太棒了。」 我伸长身子,大力地用手挥向肥皂泡泡们密度最高的一带。传来的触感若有似无,掠过肌肤的感觉有些酥痒。若能摸到白云,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喂。」身后的由良出声唤我。 我回过头。 由良盯着自己的脚尖说: 「你真的不加入美术社?」 我望着由良低垂的脸庞。 目不转睛地望着。 自从遇见他以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他的脸。 原来这个人的五官是长这副模样呀。 看起来是个非常具有鲜明存在感的人—— 但是,我想这不只是因为有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他身上吧。 「……我可不想要有人用石膏取我的头型。」 见到低垂着头的由良失望地垮下一张脸,我又补充道: 「能答应我不取我的头型吗?」 由良抬起目光,像在询问我话中的涵义。 「我会加入美术社。因为我有很多想画的东西……请多指教罗。」 他依然苦着一张脸,但嘴角上扬,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请多指教。」 「感觉很恐怖呢。」 「我们超级欢迎你喔。」 「嗯。」我感到有些难为情,低下头去。 之后好一半晌,两人都默然无语地吹着泡泡君。 接着我猛然察觉。 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吵杂。 不不,现在是文化祭,吵杂是当然的,但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这阵喧嚣来自下方。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靠近屋顶边缘,提心吊胆地往下察看。「哇啊!」 「怎么啦?」 「正……正下方……聚集了好多人!」 「嗯哼,是吗?」由良看来并不感到惊讶,继续吹着肥皂泡泡。 平地上,这所学校的学生与一般民众全都混杂在一起,摩肩接踵,一同仰头望着天空,指着如同降雪般纷飞落下的大量泡泡,闻心地笑闹着。这么说来,我与由良方才确实一直很热中地吹着泡泡,制造出来的数量应该很惊人吧…… 「大家都因为泡泡聚集过来了,怎么办……」 「别担心,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咦咦咦?」 目光与我相接之后,由良咧嘴得意一笑。「我说过了吧,要破坏掉那个比赛。」 咦? 啊。 ……是吗? 我想起了方才观看的文化祭节目单。现在这个时间,那个「俊男美女选拔比赛」正要开始在体育馆里举行。但是由于我们制造出的肥皂泡泡,人潮显而易见地都往这里涌了过来。 对了,这条走廊的正下方……如果从设有摊贩村、文化祭期间最热闹的鞋柜玄关前方走,应该会是前往举办舞台活动的体育馆的最短路径。 「肥皂泡泡在空气中漂浮的时间并不长,无法完全破坏掉一场为时三十分钟的活动,但是只要人潮都往这边涌来,肯定就能重创她们节目一开始时的气势。这种重视排场与气氛的活动,若在起跑时狠狠摔了一跤,一定会大受打击吧。真期待她们把这种无聊的活动不断往后拖延,最后整个活动变得支离破碎呢。」 先前由良一直频繁地察看手表,似乎很在意时间,原来是在计算这个时机吗? 「你……你这个人真是坏心耶……」 「呵呵呵。」 就在这时,由良的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是星际大战黑武士(darth vader)的主题曲。 由良整个人跳起来似地起身。「快开溜吧。」 「咦?」 「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人正往这里赶来。」 「你怎么知道?」 「正好执行委员会里的某个成员欠了我一点人情。我先前跟他说,我可以跟他一笔勾销,但相对地委员会冲上来时,他得打我的手机通知我一声。」 「通知……就是刚才的黑武士?」 「没错,执行委员会对于游击队可是毫不手下留情。」 游击队?是在说我们? 啊,这个行为的确算是呢。 就在我如此思索之际,由良已一把捉起我的手腕。 「快走吧!」 昨天也是这样,我强行被他拉着起身,又任由他拉着我到处跑。 由良率先跳过窗户,落在校舍三楼的走廊上。我也扶着由良的手,正要爬过窗沿时——这才注意到眼下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 「等一下!对不起!」 「怎么了?」 「我把泡泡君放在外面了!」 「……啊,哈哈哈!没关系啦,就丢着吧!我再做给你!」 由良边说边爽朗地开怀大笑,显得非常开心,所以我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正如同由良在电话里宣告过的,看来今年的文化祭我会玩得非常开心,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冬天逝去,春天降临,学长姐们毕业了之后,我和由良升上了最高年级。当上社长的人自然是由良。但是我们两个人都不可能积极地拉拢新进社员,因此一年级的新社员入社人数,以令人唏嘘的结果告终。不过,多亏了仅是为了凑齐人数而慰留住的幽灵社员们,美术社才得以继续保存下来。 成为毕业学长姐的前任社长回来游玩之际,还开玩笑地说:「再过几年,美术社说不定会消失不见呢。」……也许以后这不会是玩笑话。 升上新的班级后,我更是很少接近教室。总觉得我无法顺利融进那个班级里。不过,至今也从来没有遇过可以让我顺利融入的班级就是了,但这回又格外无法融入。 不知为何,只要一踏进那间教室,我就銋八法轻松自在地呼吸,胸口无比沉重。甚至无法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来我真的无法适应聚集了许多同年龄人的地方,毫无道理可言。若说我对他们抱持着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情感,或许也算正确。 总之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我每天持续着美术教室上学的日子,而非保健室上学。在这里——在他的身旁,我便能如鱼得水地呼吸。可以坐上好几个小时不停作画。只要待在这里,我的内心就无比平静。 十月过后,妈妈就出院了。虽然现在还是得定期做健康检查,但基本上身体安然无恙,她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每天过得生气勃勃。 自那天之后,爸爸不曾再出现在我与妈妈的面前。 终于,制服再度替换成了短袖。 我的头发也变长了许多。 季节更迭,校内再次开始弥漫着文化祭的氛围,每个人心神不宁。 某天放学后,在美术教室里,他忽然问: 「你为什么老是只画花?」 正画着水彩画的我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身旁的他。 他穿着平常那件围裙,大感不可思议地歪过头。 「我很久以前就很好奇了,你总是只画花呢。你不画其他东西吗?」 总是只画花。这么说来确实是如此。但并非是基于某种特别的理由,单纯只是因为我喜欢画花,也想画花,所以才会画下它们。况且,虽然用「花」一个字就能道尽,但各种花儿之间也是有着千差万别。画夹竹桃与画大丁草时,两者需要的技术可是截然不同。就连画樱花和画牡丹,两者间也至少存有着描绘风景与描绘静物的差别……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并不代表我坚决只画花。 「说得也是呢,偶尔也该画画别的东西。」 「对啊对啊,快画来看看吧。」 「可是……」 这所学校的美术社基本上都是自由活动,每个人想画什么、想做什么,都随你自己高兴。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传统,我至今才能毫无顾忌地始终只画花。因此真要我画其他东西的时候,我可就伤脑筋了。除了花之外,想画的东西。想不出来呢。该画什么才好呢?怎么办?要画什么…… 啊。 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主意! 「欸,你有什么希望我画给你的东西吗?」 「咦?」 「接下来,我要画由良叫我画的东西。」 「这算什么啊?」 「哎呀,有什么关系呢。到底有没有嘛?希望我能画给你的。」 「裸女图。」 「……我明白了。」 「等一下,我开玩笑的。」 他笑道,同时用指尖像梳拢般地抚着我变长的头发。 「我并没有一定要你画什么,大概就像是『我要画这个东西罗~』的感觉。」 「所以我现在想画由良想看的东西呀。」 被我这么一说,他似乎无法再反驳。「咦~那,我想想喔……」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都一直摇头晃脑,发出「啊~」、「唔~」的呻吟声。 最后说道:「蝴蝶好了。」 「蝴蝶?」 「嗯,我想看吉野你画的蝴蝶。」 蝴蝶。 听起来非常美妙。 「我知道了!」 顿时我的脑海里只萦绕着这件事情。 我心情无比轻快地宣告: 「你等着看吧。」 嗯,所以,没错—— 来画一群花束般的蝴蝶吧。 完成一张美丽的画作。 然后再献给你,代替要价不菲的豪华花束。 因为画永远不会枯萎凋零。 倘若届时你能欢喜收下,我也会非常开心。 记事表 「关于本书」 《赛姬的眼泪》一书,在日本首次于二〇〇九年一月由电击文库所发行,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于media works文库创刊之际再次出版发行。再次出版时针对书中的许多细微之处进行了小幅度的修改,如订正错字漏字、格式更改以及调整字数、用语等等,但基本上内容没有太大差异。 「电击文库与mw文库」 在电击文库系列中,以单本完结的作品除了少数例外之外,都会面临经过一段时间后,便会自书店书架上消失的残酷现实。 而《赛姬的眼泪》于电击文库出版时也没有例外,面临了与时并退的命运。至少在我家附近的书店里,已不再放有这本书。哈哈哈,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回本书有幸重见天日,并再次放在新书区里,真的是非常幸运。这种机会非常难得,我很感激。 「也许有续集」 在《赛姬的眼泪》这个故事之后,规划了《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两本 续集。内容是《赛姬的眼泪》多年后的故事。若各位还想多看一点由良跌跌撞撞的故事,届时也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关于封面」 在本书再次出版发行之际,「封面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但是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本书再次沿用电击文库版由也老师所绘制的封面。关于这件事,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没有多加犹豫,很快就决定了。对于作者来说,又能有如此美丽的封面来点缀自己的作品,自然是无比高兴。《ハイドラの告白》与《セイジャ式日》的封面也会麻烦也老师,敬请各位期待! 「顺便说明何谓「记事表」」 原本「记事表」是《赛姬的眼泪》最初刊载在电击文库版时的卷末,算是一种后记。我想若将后记写得像是用语集,肯定会比较有趣,也比较容易发挥吧,因此当时以「作品中出现的名词+解说(?)」这样的形式,写了约莫三页左右。改版发行时,后记也得重写,但毕竟机会难得,因此我就以「记事表」这样的形式来撰写后记。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智囊团/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协助/t子小姐、受我若无其事地逼迫而帮助我的友人。 建言/有川浩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文中提到的电击文库和media works文库,为《赛姬的眼泪》于日本发行时的书系名。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