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少主的京都出走》 楔子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猹德狸安 录入:↑我媳妇 垂帘外,蝉儿不断呜叫。看来似乎正停伫于庭院的松树上。 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在茶会主人的招呼款待下,盛装白色琥珀菓子(注3)的木盘依照座位顺序渐次传递。就算不刻意询问,也知道这是特地用冰块所制作的。若是一般的爱茶人士,在这个季节通常都会收起茶釜、稍作休息,更何况这时还是下午热气最高涨的时刻。 「虽然我只须走个十来步,但各位应该不是如此吧?天气如此燠热,各位还每年都为了喝杯茶而专程出门前来,可见个个都是为茶痴狂之人啊。」 当然,客人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是隅田川施放高空烟火的日子,晚上众人会和掌门人一同去享受河上游船之乐,茶会只是掌门人用来当作前奏般的活动罢了。虽说如此,不参加游船活动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今天的挂轴看起来还真难懂,不知是写了什么?」 其他客人向悠闲喝着茶汤的和尚如此询问。 「这是前任住持在某次机缘下所写的挂轴。」 话中暗暗带着催促之意,和尚这才放下茶碗,回头望望挂轴。挂轴上写着「维摩懒开口」。 「维摩懒得开口讲话……这指的是有位修行者名唤维摩,有次被问到何谓佛法的究极,因为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语毕,他重新坐正,只消那么一伸手,便灵巧地将自己的茶碗放回前方女性身旁。真是个滑头的和尚。 「那,是何意呢?」 再次被询问的和尚,露出满足的微笑。 「在这么燠热的天气里还要解说禅语,我也觉得有点困难呐。接着的下一句是『枝上一蝉吟』。蝉儿在树枝上鸣叫。啊啊,就像现在一样。维摩虽然静默不语,但蝉儿却说个不停。或许蝉鸣声也是一种佛法的教化吧。」 语毕,客人们皆停止动作,侧耳静听。蝉儿唧唧的呜叫比之前更大声也更高昂,就像要以谈经说法来充盈仲夏的茶室一样。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猹德狸安 录入:↑我媳妇 垂帘外,蝉儿不断呜叫。看来似乎正停伫于庭院的松树上。 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在茶会主人的招呼款待下,盛装白色琥珀菓子(注3)的木盘依照座位顺序渐次传递。就算不刻意询问,也知道这是特地用冰块所制作的。若是一般的爱茶人士,在这个季节通常都会收起茶釜、稍作休息,更何况这时还是下午热气最高涨的时刻。 「虽然我只须走个十来步,但各位应该不是如此吧?天气如此燠热,各位还每年都为了喝杯茶而专程出门前来,可见个个都是为茶痴狂之人啊。」 当然,客人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是隅田川施放高空烟火的日子,晚上众人会和掌门人一同去享受河上游船之乐,茶会只是掌门人用来当作前奏般的活动罢了。虽说如此,不参加游船活动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今天的挂轴看起来还真难懂,不知是写了什么?」 其他客人向悠闲喝着茶汤的和尚如此询问。 「这是前任住持在某次机缘下所写的挂轴。」 话中暗暗带着催促之意,和尚这才放下茶碗,回头望望挂轴。挂轴上写着「维摩懒开口」。 「维摩懒得开口讲话……这指的是有位修行者名唤维摩,有次被问到何谓佛法的究极,因为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语毕,他重新坐正,只消那么一伸手,便灵巧地将自己的茶碗放回前方女性身旁。真是个滑头的和尚。 「那,是何意呢?」 再次被询问的和尚,露出满足的微笑。 「在这么燠热的天气里还要解说禅语,我也觉得有点困难呐。接着的下一句是『枝上一蝉吟』。蝉儿在树枝上鸣叫。啊啊,就像现在一样。维摩虽然静默不语,但蝉儿却说个不停。或许蝉鸣声也是一种佛法的教化吧。」 语毕,客人们皆停止动作,侧耳静听。蝉儿唧唧的呜叫比之前更大声也更高昂,就像要以谈经说法来充盈仲夏的茶室一样。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猹德狸安 录入:↑我媳妇 垂帘外,蝉儿不断呜叫。看来似乎正停伫于庭院的松树上。 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在茶会主人的招呼款待下,盛装白色琥珀菓子(注3)的木盘依照座位顺序渐次传递。就算不刻意询问,也知道这是特地用冰块所制作的。若是一般的爱茶人士,在这个季节通常都会收起茶釜、稍作休息,更何况这时还是下午热气最高涨的时刻。 「虽然我只须走个十来步,但各位应该不是如此吧?天气如此燠热,各位还每年都为了喝杯茶而专程出门前来,可见个个都是为茶痴狂之人啊。」 当然,客人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是隅田川施放高空烟火的日子,晚上众人会和掌门人一同去享受河上游船之乐,茶会只是掌门人用来当作前奏般的活动罢了。虽说如此,不参加游船活动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今天的挂轴看起来还真难懂,不知是写了什么?」 其他客人向悠闲喝着茶汤的和尚如此询问。 「这是前任住持在某次机缘下所写的挂轴。」 话中暗暗带着催促之意,和尚这才放下茶碗,回头望望挂轴。挂轴上写着「维摩懒开口」。 「维摩懒得开口讲话……这指的是有位修行者名唤维摩,有次被问到何谓佛法的究极,因为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语毕,他重新坐正,只消那么一伸手,便灵巧地将自己的茶碗放回前方女性身旁。真是个滑头的和尚。 「那,是何意呢?」 再次被询问的和尚,露出满足的微笑。 「在这么燠热的天气里还要解说禅语,我也觉得有点困难呐。接着的下一句是『枝上一蝉吟』。蝉儿在树枝上鸣叫。啊啊,就像现在一样。维摩虽然静默不语,但蝉儿却说个不停。或许蝉鸣声也是一种佛法的教化吧。」 语毕,客人们皆停止动作,侧耳静听。蝉儿唧唧的呜叫比之前更大声也更高昂,就像要以谈经说法来充盈仲夏的茶室一样。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猹德狸安 录入:↑我媳妇 垂帘外,蝉儿不断呜叫。看来似乎正停伫于庭院的松树上。 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在茶会主人的招呼款待下,盛装白色琥珀菓子(注3)的木盘依照座位顺序渐次传递。就算不刻意询问,也知道这是特地用冰块所制作的。若是一般的爱茶人士,在这个季节通常都会收起茶釜、稍作休息,更何况这时还是下午热气最高涨的时刻。 「虽然我只须走个十来步,但各位应该不是如此吧?天气如此燠热,各位还每年都为了喝杯茶而专程出门前来,可见个个都是为茶痴狂之人啊。」 当然,客人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是隅田川施放高空烟火的日子,晚上众人会和掌门人一同去享受河上游船之乐,茶会只是掌门人用来当作前奏般的活动罢了。虽说如此,不参加游船活动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今天的挂轴看起来还真难懂,不知是写了什么?」 其他客人向悠闲喝着茶汤的和尚如此询问。 「这是前任住持在某次机缘下所写的挂轴。」 话中暗暗带着催促之意,和尚这才放下茶碗,回头望望挂轴。挂轴上写着「维摩懒开口」。 「维摩懒得开口讲话……这指的是有位修行者名唤维摩,有次被问到何谓佛法的究极,因为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语毕,他重新坐正,只消那么一伸手,便灵巧地将自己的茶碗放回前方女性身旁。真是个滑头的和尚。 「那,是何意呢?」 再次被询问的和尚,露出满足的微笑。 「在这么燠热的天气里还要解说禅语,我也觉得有点困难呐。接着的下一句是『枝上一蝉吟』。蝉儿在树枝上鸣叫。啊啊,就像现在一样。维摩虽然静默不语,但蝉儿却说个不停。或许蝉鸣声也是一种佛法的教化吧。」 语毕,客人们皆停止动作,侧耳静听。蝉儿唧唧的呜叫比之前更大声也更高昂,就像要以谈经说法来充盈仲夏的茶室一样。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猹德狸安 录入:↑我媳妇 垂帘外,蝉儿不断呜叫。看来似乎正停伫于庭院的松树上。 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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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在茶会主人的招呼款待下,盛装白色琥珀菓子(注3)的木盘依照座位顺序渐次传递。就算不刻意询问,也知道这是特地用冰块所制作的。若是一般的爱茶人士,在这个季节通常都会收起茶釜、稍作休息,更何况这时还是下午热气最高涨的时刻。 「虽然我只须走个十来步,但各位应该不是如此吧?天气如此燠热,各位还每年都为了喝杯茶而专程出门前来,可见个个都是为茶痴狂之人啊。」 当然,客人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是隅田川施放高空烟火的日子,晚上众人会和掌门人一同去享受河上游船之乐,茶会只是掌门人用来当作前奏般的活动罢了。虽说如此,不参加游船活动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今天的挂轴看起来还真难懂,不知是写了什么?」 其他客人向悠闲喝着茶汤的和尚如此询问。 「这是前任住持在某次机缘下所写的挂轴。」 话中暗暗带着催促之意,和尚这才放下茶碗,回头望望挂轴。挂轴上写着「维摩懒开口」。 「维摩懒得开口讲话……这指的是有位修行者名唤维摩,有次被问到何谓佛法的究极,因为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语毕,他重新坐正,只消那么一伸手,便灵巧地将自己的茶碗放回前方女性身旁。真是个滑头的和尚。 「那,是何意呢?」 再次被询问的和尚,露出满足的微笑。 「在这么燠热的天气里还要解说禅语,我也觉得有点困难呐。接着的下一句是『枝上一蝉吟』。蝉儿在树枝上鸣叫。啊啊,就像现在一样。维摩虽然静默不语,但蝉儿却说个不停。或许蝉鸣声也是一种佛法的教化吧。」 语毕,客人们皆停止动作,侧耳静听。蝉儿唧唧的呜叫比之前更大声也更高昂,就像要以谈经说法来充盈仲夏的茶室一样。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猹德狸安 录入:↑我媳妇 垂帘外,蝉儿不断呜叫。看来似乎正停伫于庭院的松树上。 木门全部敞开后,柔和的光线穿透垂帘,在榻榻米上描绘出细致的明暗横纹。同样的花纹,从榻榻米向上延伸,就像爬上去似的,一路延续到坐在靠近边缘处的客人们背上。客人约有十来位,全都是男性,他们多半穿着麻质或绢织的和服。 置于最前方的釜锅正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釜锅前手持长柄杓的女性,身着绣有家纹的薄紫色和服,配上深蓝色的绢纱袴裤,从肩膀一带充满了认真专注的紧张感,伴随些微放手一搏的意志,她将釜锅的盖子掀开。原本吵得几乎让人觉得心烦的滚水声,一瞬间便消失了,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准时机,身为亭主(注1)的掌门人这才出现在茶道口(注2)。 「劳烦诸公在这么热的天气远道前来,不胜感激。」 「说什么远道前来呐,还好,也就走个十来步而已啊。」 隔壁寺院的和尚以主客的身分坐在上座,他一脸不以为意这么回答,让席间漾开了微笑的波纹。 在茶会主人的招呼款待下,盛装白色琥珀菓子(注3)的木盘依照座位顺序渐次传递。就算不刻意询问,也知道这是特地用冰块所制作的。若是一般的爱茶人士,在这个季节通常都会收起茶釜、稍作休息,更何况这时还是下午热气最高涨的时刻。 「虽然我只须走个十来步,但各位应该不是如此吧?天气如此燠热,各位还每年都为了喝杯茶而专程出门前来,可见个个都是为茶痴狂之人啊。」 当然,客人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是隅田川施放高空烟火的日子,晚上众人会和掌门人一同去享受河上游船之乐,茶会只是掌门人用来当作前奏般的活动罢了。虽说如此,不参加游船活动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今天的挂轴看起来还真难懂,不知是写了什么?」 其他客人向悠闲喝着茶汤的和尚如此询问。 「这是前任住持在某次机缘下所写的挂轴。」 话中暗暗带着催促之意,和尚这才放下茶碗,回头望望挂轴。挂轴上写着「维摩懒开口」。 「维摩懒得开口讲话……这指的是有位修行者名唤维摩,有次被问到何谓佛法的究极,因为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语毕,他重新坐正,只消那么一伸手,便灵巧地将自己的茶碗放回前方女性身旁。真是个滑头的和尚。 「那,是何意呢?」 再次被询问的和尚,露出满足的微笑。 「在这么燠热的天气里还要解说禅语,我也觉得有点困难呐。接着的下一句是『枝上一蝉吟』。蝉儿在树枝上鸣叫。啊啊,就像现在一样。维摩虽然静默不语,但蝉儿却说个不停。或许蝉鸣声也是一种佛法的教化吧。」 语毕,客人们皆停止动作,侧耳静听。蝉儿唧唧的呜叫比之前更大声也更高昂,就像要以谈经说法来充盈仲夏的茶室一样。 第一章 少主出奔之段 那天有隅田川的烟火施放,所以应该是七月的尾声吧。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游马一直对那天把驾照弄丢的事感到后悔不已。而且很不巧,东西就掉在家里。 早上真不该在要出门前,边走边翻找确认包包里的东西的。他临时想起要把那张珍品cd还给朋友,就直接把手塞进背包里,一边找一边冲下楼梯,朝玄关跑去。大概就是掉在那途中的某处吧,他却完全没注意到。而东西是被弥一捡到的。 弥一的身子骨还挺硬朗有活力,不过毕竟岁数比游马的祖父还高,所以视力已相当衰退。他从怀里拿出老花眼镜,走到外廊较明亮之处,把手上那东西一下拿远,一下拿近,这才好不容易看清持有者的大名,「噢呵!」地喊了一声。 「游马少爷不知何时竟也去考到驾照了。看来我的年纪真的老罗。」 说完就这么把东西收进怀里,然后马上把它忘记了。这间与古老寺院比邻的房舍,从大门到前院就有三处位于建物间的庭园,而建物旁的空地四周种有大量的茶花和树木或花草,替所有植物们浇水的工作目前是由弥一负责,这是个相当需要体力的任务。而且那天明明是酷暑之日,那些痴狂的门人弟子们却还是会来参加这个并不算盛大的茶会,所以也没办法那么悠哉。 等到他想起,已经是茶会结束后的事了。他整理完水屋(注4)后,才把手伸进怀里便摸到那个证件夹。 「啊,我想起来了。」 公子坐在已无宾客的茶室上位,身上穿着鸟之子色(注5)的小千谷缩(注6)夏季和服,配上茄紫色的腰带。她清丽的背影,令弥一才刚讲到一半的话语停顿下来。 公子正犹豫着不知该把插在古铜鹤颈花瓶里的木槿收拾清理掉,还是该让它维持原样。 「什么事呀?」 她回头望向弥一。弥一将早上捡到后就一直忘到刚才的驾照递给公子。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丈夫的,这是儿子的驾照。这项物品的存在,公子竟浑然不知。 看起来这张驾照是去年十一月核发的。游马在十月就已经年满十八岁,所以应该是在生日前后就自立自强地跑到驾训班上课了吧?费用是哪来的呢?不,不对,该在意的不是这类的事。问题在于,那是游马要面临大学入学考试的时期,应该没有到驾训班上课的余裕才对。他那时不是在参加补习班的「考前冲刺班」吗?虽说成效不彰,竟然一间大学也没考上。 还有,夹在这张驾照下头的高速公路使用费收据又是怎么回事?今年二月十日?公子就这样把花放着没动,站起身走回夫妻俩的卧房,啪啦啪啦地翻看桌历。儿子要考试的日期都用红笔画了一个圈圈,二月十日当天也画上了一个红圈。那天应该要去京都大学参加入学考试的儿子,为什么会经过横滨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呢?当她的手按住太阳穴,陷入思考时,为了出门去隅田川而换装完毕的丈夫秀马,从书房探头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啦?」 「你这个大蠢蛋——!」 音量大到令整座古老房舍皆为之摇晃。身为一家之主的秀马,虽然体魄并不算特别强健,但不愧自幼便接受武术锻链,方才怒吼时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涨大了两成。他气得满脸通红,不巧这阵子又血压偏高,怒吼之后或许是有些缺氧吧,竟头晕目眩了起来,结果落得要让年届七十、早已退休的风马搀扶的下场。 「哎呀,你冷静点。」 「冷静有什么用!这个浑小子是在搞什么?佯装为了考试认真读书,结果却跑去驾训班!假装去参加入学考试,没想到竟、竟、竟然是去听演唱会!把人当白痴耍也该有个限度!五所大学都没考上,你知道这让父母在世人面前有多抬不起头来吗?就算如此,因为你妈妈说你应该会是最沮丧难过的,所以家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这件事,你都没发现吗?竟然辜负大家的期望!」 自己皱着眉头、盯着月历看的当儿,正好被丈夫看到了,所以公子霎时间根本无法想出借口搪塞,更何况还是在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事件全貌的状况之下。如此这般地解说给秀马听个明白后,他突地暴怒开来,立刻要遣人去把游马给叫来,什么茶会后的余兴活动早已被他抛在脑后。虽说有行动电话所以不怕联络不到人,但公子仍以今晚在隅田川河畔有不少人正在等待秀马出席为由,劝秀马还是赶快出门为宜。最好能等明天冷静下来后,再向他本人间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是,正当秀马朝玄关走去,准备出门时,说巧不巧,正好碰到早上刘海发色还是黑色、现在却染成蓝色的游马回来。 「那个头发是怎么回事!」 对游马来说,就算要他整头染成蓝色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要考虑到双亲的适应度,所以点到为止地只染了一部分,希望让形象的转变没那么夸张显眼,偏偏时机却如此不巧。鞋子都还没完全脱掉呢,胸口就被人一把抓住,硬是被拖拉进客厅里,让游马惊讶得目瞪口呆。 「弥一!有你跟在他身边,为什么还会搞成这副德性?以前不是交代过游马就麻烦你照顾吗!」 「这、这都是我不好!真对不住!」 弥一把头磕到了榻榻米上。 「栞菜!你也是!弥一已经上了年纪,所以今年一月时不是有叫你要像照顾行马一样,帮忙多留意游马吗?我明明有讲过,你怎么都没听进去!」 「是!对不起!」 栞菜往后倒退了四、五步之后,才在走廊上看不到身影的地方跪倒下来。 「这个家里除了女人、小孩和老人之外,竟然就没别的人了。要是家里能有个更可靠的男人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令人汗颜的事了。真是的,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秀马抓抓脑袋。搭船游河看烟火的事,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 「不不不,弥一和栞菜各有各的考量……」 风马开口袒护遭到狠骂的弟子们。 「爸,请您不要说话。真要说起来的话,觉得身为儿子的我太过认真又不懂圆融,希望孙子能够多点游玩的心,所以给他取名叫『游马』的人,不知是谁呢?就是您啊!结果这家伙变成这种无可救药的脱缰野马,还不就是因为您!我本来是不赞成,我本来就是不赞成的……」 「老公!」 公子抓住震怒到话都快说不下去的丈夫手臂。 「这不是谁的错。若真要归咎责任的话,也是身为双亲的我们有错!」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当事者游马在内,都深深地点头同意这番话。不过他们当然没有真的做出颔首的动作,只敢在心中这么想。 站得像尊大怒神似的秀马,环视全场所有人后,「嗯」地点了一下头,便在壁龛前双臂交握,正座了下来。游马这边则像在等待暴风雨经过般地低头站着,看不出他究竟在反省,还是在惊恐害怕,只见他的大脚趾看似烦躁地扭来动去。这家伙真像蒟蒻,秀马心里这么想着。 身为父亲的秀马一开始曾建议游马报考京都的大学,就是希望他身为茶道流派的继承人,最好能在年轻时好好体会真正的京都文化。友卫家以「坂东巴流」为名,传授武家之余兴技艺的弓道、剑道及茶道,原本三种技艺皆以相同的精神来教习,现在则以茶道为流派的重心。就算钻研得再精深,现实社会里也没有地方可施展弓术,更没有地方容许刀剑挥舞,但茶道不管在任何时间或空间,都不成问题。若想在现今时代将友卫家的精神继续传承下去的话,也只能靠茶道一途了。 话说回来,所谓的茶之传统,再怎么说也是来自京都一带,关西地区也有许多事物该去见识见识。就算是武家茶道,在钻研茶道的路途上,也有江户风格无法完全适用的场合。秀马自己 经历过这种辛苦,才会为游马着想,认为他若能亲自去感觉体验,应该会比用道理去教训他来得更易融会贯通吧。他并没有要游马拼命去学习「京都茶道」,若真的这么做,反倒令秀马困扰。但是,教科书不管在东京还是京都毕竟也没啥两样,若在大学求学的四年里居住、生活在京都,试着呼吸京都的「空气」,对一个家业的继承者来说,绝对不会毫无助益。 「没想到叫你去呼吸空气都这么困难。若你是拼了全力却还没考上,那倒还有话讲,但你竟然是为了玩乐而把考试丢一边,这太让人心寒了。好,我知道了,现在我就以父亲的身分,也以掌门人之权来决定怎么处置你。若真的那么不想去的话,大学不去念也无所谓。重考班也不用去了,给我到寺院去吧,请他们从头到脚好好地整治整治。到哪去好呢?对了,就到比叡山的天镜院好了。虽然不是禅宗的寺院,不过听说那儿的柴门老师父以严格闻名,常有门下徒弟捱不住训练而跑掉,导致人手不足。就算这家伙是根废材,应该也比没人可用来得好吧。栞菜,去给我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信。在这之前,要斋戒净身。弥一,到庭院去备好冷水浴要用的东西。」 原本还涨得通红的脸孔,血色竟已退去,反倒显得苍白,家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时候的秀马比怒吼时还要更加危险。在众人又惧又怕的注视下,友卫家的掌门人秀马倏地站起身,走出起居间。 弥一和栞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公子试着要安抚丈夫,一边喃喃念着,一边追在他的后面。 「为什么不道歉呢?真是笨耶。」 弟弟行马这么说。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学生。 「哪有机会给我道歉啊。」 「也是啦,但……」 行马求援般地看着祖父。祖父看来似乎已错失离开现场之良机。 「欸,你胆子也真是够大的呐。这次连爷爷也没办法帮你说话了,可别怨我啊。夏天是还好,但冬天的比叡山很难熬吧,你可要多注意身子。这么看来,今晚咱们家应该没有晚饭可吃了吧,老头子我肚子可是饿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路上。该不会是因为附近那位跟他感情很好的老太太前几天过世了,才会导致爷爷有点痴呆恍神吧?行马心中这么怀疑着。 「唉……」 游马一屁股坐下后,又在起居室的中央摊成个大字形。 「真受不了!」 行马在他身旁轻轻坐下,问他:「这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 「那你要去寺院吗?」 「我才不去咧。」 「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会被送去寺院了啊。从以前我就在想,哥哥你该不会是个笨蛋吧?」 「搞不好是喔。五间大学都落榜了嘛。」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接着翻了个身。 「可是,这里头有四间学校的考试你都没去吧?那就是只有一间学校落榜啊。」 「是是是,你头脑最清楚了。」 正是如此。长辈建议游马去报考京都的大学,虽说心态上多少有点抗拒,但还是向四所学校提出了考试申请。但与升学辅导老师讨论之后,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报考一间东京都内的学校为宜,他觉得这样应该就不至于引起无谓的风波,只要去参加东京都内的大学考试就好了。这么一来,双亲就算为他的将来订立了再怎么伟大的计划,恐怕也只能让他到已考取的大学就学。 可是,大概是太小看入学考试的报应吧,为了安全起见而报考的东京都内大学也没有寄录取通知给他,一切都只能等明年再卷土重来。 友卫家承传着「武家茶道坂东巴流」,现在的掌门人「友卫秀马」为第十代传人。 若向上溯源,甚至是可追溯到村上源氏(注7)的尊贵家世。在日本中世的鎌仓·室町时代,是统治播磨地区之一族的分家,可能是因为分家的祖先擅长弓术,所以将弓术道具中的革制护臂「辆」之象征图形「巴印」(注8)作为家纹,因为又被称作「辆绘大人」或「友卫大人」。 京都还有另一个被称作「巴家」的茶家,同样也是友卫家的分支。 室町时代,友卫家的一位祖先从小便遁入佛门,在京都的寺院中向村田珠光(注9)学习茶道。当时在茶道方面还没有认可或证书之类的制度,不过他离寺时,向珠光求得「朱」一字,此后便自称「朱善」。似乎也是在这个时期才冠上姓氏的「巴」字。这位巴朱善就是今日在京都广为人知的「宗家巴流」之始祖。 朱善身为僧侣,所以并没有亲生儿子,之后的世世代代都是以收养养子的方式将巴流茶道传承下来。现今在当年屋舍原址的广大腹地内,还有个规模虽小但样式完整的寺院大门,简略地表达出这儿是间寺院。而掌门人即为寺院住持。不过大部分都只是形式象徽,约到了江户末期时,掌门人便可名正言顺拥有妻室,现在也变成由亲生儿子来继承掌门人地位了。 从流派始祖朱善还在世的时候开始,「友卫家」及「巴家」在茶道上便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无论与幕府间的关系是深是浅,各家都须要一个如茶会主人般的角色存在。 江户中期的友卫家有位文武兼备、名唤仙之介的青年。可惜时代已非战国之世,几乎已找不着能让他发挥长才的地方。再加上他不是长子,便将闲暇的时间全部用在钻研武术和治茶之道上。不久他便离家到京都去,受到巴流第八代掌门人的赏识与疼爱,本欲将他收为养子,希望让他继承掌门地位,但他不愿接受掌门的要求,反而希望能得到许可,让他到江户去。 至于理由为何,则有各种说法。有人说他身为精通武艺之人,当然不甘投于僧门之下。也有人说他已修得茶道之极意,接下来想让剑术与弓术达到巅峰,于是便展开武人修行之旅。还有人说他是想到江户去寻找仕官的管道,但从他留下来的日记「马耳东风」来解读的话,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他只是听到播州赤穗浪士的传闻(注10),认为江户或许还会发生什么大事,可以的话他也想在里头参上一脚,不然至少还能亲眼见识一下事件始末,所以才急着要到江户去。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好事份子而已。这本日记说不定就是因为写有这样的内容,所以才严格禁止外界阅览,自家人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的特定人士方可一读。 在那个时候,巴流第八代掌门人看着获得许可而兴奋地往江户冲去的仙之介,决定先将之前赋予他的「朱」字取消,改给他一个「马」字。甚至之后还派专门建造茶室的木匠及园艺师傅到江户去,在某间有过交情的寺院附近建造茶室,作为祝贺的礼物。茶室的扁额上写有「行空轩」的字样,应该是想表达自己欲祝福对方能够如「天马行空」般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心情吧。 这就是「坂东巴流」的起源,身为掌门一族的友卫家,从此之后便习惯在儿子的名字里加上一个「马」字。从初代的「仙马」开始,接着是「天马」、「洋马」、「笃马」……第九代为「风马」,第十代是「秀马」,他的儿子们则唤作「游马」和「行马」。因此游马戏称这个家为「马小屋」。 「啊,你们还在这儿。」 纸糊拉门被拉了开来,端着圆形竹编托盘的栞菜现身。托盘上盛装有急忙做好的饭团和麦茶。才刚把托盘放到榻榻米上,游马便把手伸了过去。 「怎能这样躺着就抓呢?快起来。」 游马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栞菜叹了一口气。 「掌门人是认真的,他正以惊人的气力在磨着墨呢。眼前应该没办法了,但明天请早点起床,好好地去跟他道歉吧。被嘱咐要去寄那封信的正是栞菜。掌 门人一有吩咐,栞菜一定要照做的,所以若不在这之前道歉挽回的话,那封信就会寄到寺院去了。」 她正经八百地提醒告诫,游马却只顾着吃东西。 「游马少爷,您有在听我说话吗?跟寺院提出这样的请求后,可是没办法说要反悔取消的唷。」 游马敷衍了事地回应「好啦好啦」。栞菜「碰」地一掌拍在榻榻米上。 「最近栞菜看着游马少爷,也觉得又烦躁又恼火。身为武家之人,就不能再俐落凛然一点吗?基本上,因恶作剧而被训斥、或因失败而被责骂的话,都还能帮忙求情讨饶,但说谎、欺骗、在背地里偷鸡摸狗,这种事栞菜也是最讨厌的。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太卑劣了。栞菜觉得好可耻。」 「就跟你说我知道了嘛……」 游马嫌烦似地说着,挥手做出甩开的动作。 「要是用这种态度的话,那这个就由栞菜保管好了。」 朝栞菜一看,她竟拿着驾照。看来是在方才的骚动中,被怒不可遏的秀马丢了出去,才会滚到走廊那儿去的。没办法了,游马将吃到一半的东西放下,将手指舔干净后,双手掌心朝上地举到额头前面去。 「对不起。请把它还给我吧。」 栞菜「啪」地把驾照甩打在伸出来的手掌心,接着站起身来。在离开房间时回头再次叮咛道:「记得要在晨间练习之前去道歉。」 纸糊拉门关上后,下方还挟到她的袴裙一角,门的另一边「咻」地将之拉走而消失。栞菜从早到晚都穿着袴裙。虽说今天穿的袴裙特别美丽好看,但平时却是穿着跟武道袴没什么两样的袴裙。都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却还是对恋爱或结婚完全没兴趣的样子。 听说在游马还没出生前的某一天,有个小女孩跑到友卫家门口,高声地呼叫起来。隔壁的和尚看到这个小女孩,正想问她有什么事时,她本人却只顾着喊「拜托你、拜托你」,苦求对方代为引见。虽然看起来是想拜访她的祖父弥一,但实在不知为何会变成「拜托你」。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用力叉开双脚站着不动,两颊通红……和尚到现在看到栞菜,仍会回想起她当时的模样,因而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栞菜就这样成为入门弟子。在她之前,「坂东巴流」是没有女性门生的。女性止步的规定毕竟已不合乎时代潮流,所以当时的掌门人风马正与妻子一同研究女性的茶道作法。虽然年纪尚轻,但她仍是同门子弟中的第一位女性。不过,栞菜自己对女流茶道并没有兴趣,她曾哭着表示自己一心只希望能学到和大家一样的东西。一直到现在,她虽然会帮忙公子教导女弟子们学习女流茶道,但自己却绝对不那么做。她的言行举止远比游马或行马还要来得有男子气概。 「哥哥,栞菜是真的生气了。」 「我看了也知道啊。」 虽然看起来像随便应付了事,但游马内心其实相当害怕。要是让她说出「现在马上到道场来!」这类的话,势必会吃上很大一顿苦头。栞菜可是个武术高手,而且绝不会放水。坂东巴流的剑道完全以实战为本位,原本就不是名门流派的正统剑术指导,所以较偏重如何取胜,而非注重修身。尤其在由前任掌门人风马指导的时期,坂东巴流的剑道还曾经野蛮粗暴到被人揶揄是干架道。而她就是风马的直属弟子。 「果然还是去道歉比较好吧?」 行马一边盯着剩下的最后一个饭团,一边说着。游马也拱着背脊,盯着那个饭团看。 「道歉又能如何?」 「就可以不用去寺院了。」 「那倒是有可能啦……但是……」 他稍稍伸直了背,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行马觉得他是在模仿老爸的动作。 「就算可以不必被送去寺院,想必还是得去京都的大学吧。那,毕业之后为了要继承家业,从早上开始就要练弓术练剑道练茶道,丝毫不能分心,要一个劲儿做训练修行。要是不那么说的话,这个场面不就更加难以收拾了吗?『很抱歉我说了谎,以后不敢了』,若这么说便能把事情解决的话就好了。但这样不是很惨吗?我觉得那会是个非常糟糕的开始。」 行马说:「所以我才说,这件事一开始就已经很糟了。」 「这个嘛,有件事想打个商量……你想不想继承这个家呀?」 行马左肩稍微缩了缩,露出警戒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一定要因为我是长男,就非得让我来继承不可啊。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那个位子,乖巧听话又认真踏实,脑袋一定也比我灵光的吧!」 他试着吹捧一下行马,伸手拿起剩下的那个饭团,咻地递出去。但行马把手缩到背后,不肯收下。 「这个,我啊,有听栞菜讲过唷。她叫我不能被这种东西诱惑,轻易说出不得体的话。就算我只是想开开玩笑,但被各式各样的人传来传去后,听起来就会像真有其事,变成一门骚动的祸源。无论何时何地,一辈子都要以助手的身分来帮助哥哥,我是非这样回答不可的唷。」 游马目瞪口呆地盯着弟弟看,将手上的东西放回盘内。 「什么一门骚动,真是够啦。那家伙搞错时代了吧?那是从前将军或大名武士之家才会有的事。我跟你会为了争夺掌门人的位子而互斗?若是京都的本家那儿倒还有可能,我们家这种是没人要抢的啦。吃着有如仙人饮食般的简素饭菜,做着天狗训练般的艰苦修行,我又不是小时候的源义经。累个半死还赚不了几个钱,当个这么小的流派掌门人,也只能在家里作威作福而已。要是出个什么状况,那些叔叔伯伯们就一窝蜂地跑来碎碎念,就算是一点无聊的小事,也得一一跑到京都那儿去请示。就算我去了京都,结果还不是得向那些家伙低头奉承?我才不干哩!不觉得很傻气吗?坂东巴流?很了不起吗?还不就这样。」 事实上,这样的事真的发生过。 秀马之前在警察学校担任教授武术的教官,五年前才辞去这份工作,继承坂东巴流掌门人的位子。在宣布袭名的茶会上,因为京都本家巴流的掌门人带着祝贺的礼物前来,所以他们还必须再到京都回礼给对方。因为公子在前几日便身体不适,秀马便改带着长男游马同行。那时他还是个国中生。京都的巴家有三个小孩,在一姐一妹之间还有个儿子,年纪比游马大一岁,是个浑身散发京都贵公子气息的纤弱少年。 「坂东巴流喔,」少年以京都特有的悠哉口音,这么说着:「小不隆咚的,挺不错嘛。」 这当然是把人瞧扁了。虽然生气,但游马还是默不作声。一方面是完全没有回嘴的心理准备,另一方面则是游马自己也因流派弱小之事而感到自卑。 要是那时有讲句什么就好了。要是有动手揍他、叫他别小看人家就好了。虽然涌起了总有一天要他好看的敌对意识,但那却是永远办不到的事。总之,对游马而言,京都是个前缘恶劣的地方。 行马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望着他的兄长。 「所以你不想去京都?」 「还好啦。而且到处都有寺院或神社燃烧沉香的气味。不过也不坏啦,不坏不坏。那里有舞妓,食物似乎也挺美味的。但是呢,你不觉得这些应该等年纪更接近老爷爷一点时,再来享受会比较好吗?我现在才十几岁,东京这里等着我做的事还多得跟山一样呢。」 「例如说?」 「例如说……总之是多不胜数啦。你也试着站在我的立场稍微想想看嘛。国中和高中都是念那种硬邦邦的男校;国中时觉得身为警官之子,若是闯了什么祸就麻烦大了,高中时则因自己是掌门人的儿子,怕惹出事端造成家里的困扰,所以我一路都是忍气吞声、 老老实实地走过来的。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受女孩子们欢迎青睐,只能挥着茶筅混口饭吃而已。甚至在这之前还得到寺院去修行,别开玩笑啦,真是够了。我又不是被虐狂。」 回想起来,五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莫名地顾虑父亲的立场,认为对本家巴流的大少爷回嘴动粗应该不太好,但当时若能别想那么多的话,应该轻松便能把大他一岁左右、却弱不禁风的家伙给一拳打飞。虽然不算是完整而确切的认识,但说不定也就是在那时,他发现了自己的怯懦与退缩。真要说起来,他会在这个家里使坏,正是那个事件的负面影响。 「想受女孩子欢迎,所以才把头发染成蓝色吗?」 「这是我重生的象征啦。从现在开始我要活得像我自己。若还留个三七分的黑发、吃着豆沙馅点心,那还有什么搞头?」 「是——喔?」这次行马出声表达不置可否的心情,怀疑地看着兄长。 「虽然还不知该怎么进行,不过我也有我的人生规划,也有远大的计划目标,要是现在就被限制住,那我可是很困扰的。」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游马双手撑在膝上,看似沉重地站起身子。正在动手收拾餐具的行马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要逃走吗?你要离家出走对吧?」 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原来如此,游马的确正在考虑这件事。他不想到寺院去。小时候只要做了什么坏事,马上就被扔进隔壁的寺院里。因为双亲向和尚拜托要格外地严厉管教,所以他不是整天都被罚打坐参禅,就是被罚用抹布将寺院的每一处都擦拭干净。他每次都被警告:若下次再做坏事,就不是送到隔壁去,而是要送去比敏山。也就是因为每次都被这样讲,才以为这只是吓唬他而已。就连正在被怒骂的当下,他心中仍打着「不可能真的做到这么绝」的如意算盘。但是,看来这次真的会被抓去比叡山了。 「大哥你不但为人轻浮,连做个决定都很慢呢。我啊,一开始就觉得你只有带着这个东西逃跑一途了。」 「骗人,你不是叫我去道歉吗?」 「是没错啊,但如果你根本不想道歉的话,就只能逃了呀。在事件平息之前,你都不能现身。」 回到自己房间的游马,一屁股坐在床舖上。才刚购入的吉他正倚在墙上。那是一把红色的stratocaster电吉他。 那场演唱会太棒了。比大学入学测验还要有价值。再怎么责备他、要他反省,也是白费工夫。这是把受测日期设在与演唱会同一天的大学不对。 那个流行乐团是由巴西街童所组成的年轻团体,有的成员年纪比游马还小。他们的卖点不是叮叮当当的旋律,而是以宛如从地球底部涌出的独特韵律及魄力,令听众为之如痴如狂。 未来不管到哪里都找不着 必须用力地撕抓揪扯抢夺 才能在断裂的指甲间诞生 明明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听到他们这么唱时,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对呀,问题就在「生存方式」啊。令指甲断裂的生活啊。我的生存场所不该是一本正经的茶室,也不该是老旧的道场。是荒野!在一片荒凉的原野独自奔驰向前,这才是最适合我的方式。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当时还是天气寒冷的冬季,只好暂时先回家里,之后就这样沉浸在舒适的环境当中,不过前几天一起去听演唱会的萩田借他这个巴西乐团的cd,聆听之后复又燃起兴奋的情绪,想说天气已经回暖,就组个乐团来搞些亮眼吸睛的活动吧,顺便也把那土气十足的发型处理处理,倒霉的是,他才刚意思意思染了一点头发时,便东窗事发了。 没错,这已经不是道不道歉、去不去寺院这种层次的问题了。「好!」正当他决定出发,准备动手打包行李时,弟弟行马走进房间来。 「准备好了吗?不要忘了带行动电话。也不为了给自己鼓舞或耍帅而从窗户跳出去唷。那个比电影里演的还要难很多,而且还会搞脏衣服。」 「……」 「还有啊,留张纸条写着『请不用担心,请不要来找我』,爸爸妈妈应该会比较放心一点吧。我觉得写些像『我想一个人思考人生意义』之类的话也不错。」 「怎么回事,你怎么对这种事那么了解?」 「因为我之前就做过一次了啊。」 游马完全不晓得有这件事。 「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突然害怕起来,傍晚就回家了,所以没有半个人注意到我留的字条。」 游马一边将喜爱的t恤塞进背包里,一边露出惊讶的表情。行马将双手背在背后,靠在柱子上。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个跟哥哥不同、相当听话乖巧的弟弟,应该不会被赶去隔壁寺院受罚才是。 「我想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吧……大哥能这样悠哉真好。我啊,曾经听栞菜说过,不管是我们这个流派还是京都的流派,一开始的创立者不是次男就是三男,总之都不是长男。就算是在本家,没用的儿子还是要离家外出,从零开始努力一辈子。但是,之后却变成由长男来继承。每次都这样。真的是很不公平啊。」 「啊?可是你不是说你不想继承吗?刚刚就是这样讲的嘛。你要是肯帮忙承担的话,那就真的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呐。」 行马叹了口气。 「或许是吧。但是,不管大哥你怎么说,我都不能顺势做出承诺。不然会被栞菜痛揍一顿的。你不用在意啦,这就是我的命运。要向祖先学习,自己开拓人生道路才行。我啊,虽然离家出走才八个小时,但我已经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了。」 「我有时候会想啊,」游马用力压一压背包里的物品,说:「只把你当个小学生来看待,实在是太小看你了。」 弟弟行马又叹了一口更深长的气,因反作用力而使背部离开原本倚靠的柱子。 「这个是我要给你的饯别礼。若是有个万一,应该能派上用场。」 他递出一个小包里,看来像是用手帕包住的筷子盒。 「准备好了?要走的话,最好趁烟火施放时再行动。这么一来,就算发出些许声响也不会被发现。」 原来如此,敞开的窗户外头,的确有花火正向上飞去,发出「咻咻」的声音,过了一下子便「碰」地炸开来。从秀马的书房应该就可以亲眼瞧见。往年秀马早已在船形屋上开心地享受,留下来的家人们则叫外送寿司,从书房远眺烟火美景。但今年却沦落到只有连酸梅干都没包的饭团可果腹,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真希望至少能吃过寿司再走。 总而言之,游马无须刻意放轻脚步以免出声,和平常要出门游玩时一样,就这么抱着吉他和背包离家。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先到萩田的公寓投宿。萩田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学。 真要说起来的话,正是因为这个过去曾因双亲工作而在巴西待过的萩田,为了某个传奇乐团要访日演唱而兴奋狂喜不已,游马才会连入学测验都跷掉不去,反而跑去听演唱会。将cd借给游马、邀他一起组乐团的也是萩田。所以他不可能拒绝游马的拜托。而他的头发已经百分之百是金色的了。 萩田的双亲数次赴国外工作,从去年春天便到香港去了,只留下他一人独居在吉祥寺的一房一厅出租套房。不必一大清早就被逼着起床,直接躺着吃东西也不会被责骂,也不会被预先规定人生道路该怎么走,可以自由自在、怡然大方地歌颂那着实令人羡慕的青春。更棒的是,大学也正在放暑假。 游马也是在这时候,才得到有生以来第一 次的自由。这两个人一直睡到快要正中午才慢慢起床出门,吃些会让妈妈们皱起眉头、像是速食杯面或牛丼之类的食物,将喜爱的音乐大声地放来听,懒懒散散地过了一下午,到了傍晚便练一练吉他或贝斯。这种自甘堕落的程度,对游马来说却有种令人忍不住要微笑的新鲜感。 总之,一说到友卫家的生活,那就是天色刚亮的时候,风马和弥一起床淘米炊饭、将大锅里的汤煮滚,六点刚到便开始在道场和秀马及栞菜互作剑道练打,到了七点左右时,以秀马为首的家族一群人都已梳洗换装完毕,再依序到茶室「夕庵」去取用早餐。放在脚边的一人用高脚方盘上,盛着白粥、烤鱼、一两小碟小菜之类的朴素简单菜肴,虽然让正在成长期的儿子们不得不在出门前再去厨房偷吃点什么,但也已经将之视为一种仪式,内化为生活习惯了。而且这时候若时间允许的话,通常也会让栞菜、有时是游马或行马,沏茶供众人享用,兼作为茶道的练习。所以就像每天都在喝早茶一样。 晚餐是七点开始。众人在大厅里列席对坐。这个房间里也一样没有桌子,在和早上相同的高脚方盘上,放着漆涂木碗和盘子。不管是汉堡肉还是牛排,都还是摆放得像和风料理一样,众人跪坐着用筷子食用。若不去注意弥一和栞菜也同席用餐这一点的话,简直就和时代剧里的武士之家用餐光景一样。 当他知道别人家里的用餐气氛十分和乐轻松时,受到很大的震憾。他曾经在舅妈家借宿。表弟们都是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唏哩呼噜地吃饭。他在那时才初次注意到自己家里并没有电视机。不,也不是没有,但不在起居室里。吃晚饭时的大厅,也就是游马之前被秀马怒骂的那个房间,就算是友卫家的起居室了,但里头没有电视机、没有桌子,甚至连一个餐具柜也没有。就只有一个摆放装饰品用的壁龛而已。 因为一直住在都是榻榻米地板的房舍里,所以他极度向往有木头地板或沙发的生活。在舅妈家受到文化冲击时,他也曾经苦苦哀求过,所以至少还求得一张弹簧床舖来睡,但却是直接放在榻榻米上。「这么喜欢木头地板的话,那就去睡在道场里好了。」秀马不层地驳回他的要求。 懒洋洋的自由生活过了两、三个星期后,萩田提议出门旅行。 有个和他们一起做乐团练习的女孩子,名叫久美,她担任主唱。因为她的朋友要回老家,她也想跟着一起去观光游玩,便问萩田愿不愿意开车载她们去。萩田有一辆父亲留下来的轿车。到横滨去听演唱会的时候,游马驾驶的就是这辆轿车。当时还没有驾照的萩田,现在也已经是个熟练的驾驶了。 「唷,不错嘛。我会帮忙看家的。玩得开心点喔。」 一房一厅的房间给两个男孩住,很遗憾地,实在太过拥挤了。寄人篱下当然不能有所抱怨,但若能让他暂时有段独处的时光,想必一定会相当愉快舒适。 「你在说什么?你也要去啊。让我一个人开车到京都,那多累啊。」 「京都?」 「对,要回老家的那个朋友叫小翠,是个京都女孩。很可爱喔。到那边之后,会让我们借住一个星期。很不错吧!免费的京都旅行!」 游马当然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心里已认定京都是个忌讳之地。 「不,不用了,我就免了吧。而且,萩田你从没去过京都吧?那可不是盛夏时值得特地跑去的地方哩。根本就热得乱七八糟,甚至还有『热到把人逼出油』这种说法。」 萩田原本就抱着避暑旅行的心态,一聼他这么说,果然难掩惊讶之色,但马上又转个方向,说: 「这里也一样很热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话,还不是一样得付冷气电费或其他费用。你要是肯一起去的话,汽油钱和高速公路过路费我们三个人会分摊,你不必出钱,只要偶尔跟我轮班开车就好了。」 这下听起来已经不像讨论,而是命令了。现在的游马确是阮囊羞涩。积蓄都已经贡献在吉他和乐谱上了,仅剩的一点钱也全部在发廊里花光光。虽然每月固定会在月初领到零用钱,他却有欠思虑地在月底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地到萩田家借宿了三个星期。他当然知道应该好好感谢对方的照顾,但对方若摆出施恩于人的态度,那就敬谢不敏了。 「那付你冷气电费好了。仔细想想,饭钱也一直是你帮我出的,不好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想歪啦。」 萩田安抚郁闷起来的游马,但他大方的态度反而更是触怒游马。 「没关系。我出去弄点钱回来。」 「弄钱?怎么弄?」 游马从放在房间角落的背包里,抽出那个小包里,交到萩田手中。一脸疑惑地将格纹手帕层层包住的东西打开后,萩田便楞住了。那是个颜色暗淡的细竹筒。上头有个像栓子般的盖子,打开一看,从中出现的是一根细细的竹片。 「对喔,不知是谁曾经说过你家是个相当古老的家族,连耳扒子都要收得这么惯重喔?」 游马不曾在学校讲过家里的事。茶道掌门人这种事,令他觉得丢脸到说不出口。要是连武术也有教授的事情都说出来的话,不知会遭到多难堪的对待。对于萩田,他也只说有关从警官退役下来的父亲有多严格、多固执这一类的事而已。「友卫」这个姓氏,只有极少数人会有特别的体会,对不相干的外人来说,只当这是一个有点稀奇的姓氏而已。坂东巴流的知名度就是这么低。 武家茶道坂东巴流在关东及附近地区的门生约有三千人。不知是小学还是国中的时候,他曾经在社会科的课堂上试着计算过。若当作这三千人全部在东京都内的话,那就是四千个东京都民里才有一个,若当作是分散在一都六县内的话,就是每一万三千个关东人里才有一个,以全国规模来看的话,就是四万人里才有一个坂东巴流的门生。若是他们的话,说不定就有可能知道掌门人的名字了。 坂东巴流里也有不修习茶道、只学习武术的人。虽然游马不知道人数究竟有多少,但因为剑道和弓道在全国性的联盟当中会有公认的段位,所以他很怀疑那些弟子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道场的主办人是坂东巴流。 不管是坂东巴流还是哪个流派的茶道,萩田当然完全没有概念。看到前端弯曲的细竹棒便联想成耳扒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茶杓啦。要是拿它来挖耳朵的话,就把你打飞到走廊的另一边去。」 「查勺啊。虽然不知道那是啥,不过这一定有不小心掉到火堆或是哪里去吧。上头烧焦了呢。这玩意儿还能用吗?」 「大概值一百万左右吧。」 萩田瞪大双眼,看着游马。 「你该不会发高烧了吧?虽说只要是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就算是耳扒子也有可能是宝物,但这又不是金或是银做的。这只是脏脏的烧焦竹片耶。这要是值一百万的话,我现在就去竹林里面放火。」 根本是随口胡说一通。个中奥妙,不懂的人就是不会懂。真要老实讲的话,其实游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根茶杓这么值钱,但根据某次他偷听到的、那群到家中练习场的叔叔伯伯们的对话来判断,友卫家所拥有的茶杓都是些高档货,价值最低的也值上百万。那时他也像现在的萩田一样惊讶。 茶杓这东西,仓库里多得是。轻巧又不怕摔坏,叫他带着这个离开,让游马深深佩服弟弟的慧眼。 他之前就已经发现,从萩田的公寓往车站方向的路上,有间挺不错的古玩店。店舖规模相当大,橱窗内放了一些釉色明艳的大壶等等的摆饰。在他的估算中,价值百万的茶杓还是拿到这样的店里会比较好。 见到有个穿着打扮都像走错地方的少年走进店来 ,因而露出疑惑表情的老板,一听到少年是来卖茶杓的,气氛就变得更诡异了。 「您要卖……茶杓?」 游马毫不在意地将东西给他看。 「我们这儿不是古董舖啊,是不收二手商品的。」 虽然先设了防线,还是将东西拿到手上,仔细地盯着共筒看。之间还推了好几次眼镜。打开盖子,轻手轻脚地将茶杓拿出来,又再仔细地端详。他又拿进店里去,打开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和纸线装书,埋首细续。 「这个是你自己削的吗?」 终于回到柜台后,老板开口询问。游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问这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这是年代更久远的东西。」 游马觉得这应该是一看就懂的吧,所以有点不耐烦。 「啊,这样吗……那就有点伤脑筋了。」 「伤脑筋?」 「这个,如果是真品的话,就不得了啦。说不定是德川庆喜(注11)的作品。」 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么这就不只值百万元了吧。 「这个,你知道茶杓箪笥吗?也就是收纳茶杓用的柜子,最有名的就是近卫家代代相传的那个柜子,里头收藏有利休、织部,一直到天皇制作的,共有三十一枝有名的茶杓。这个茶杓箪笥现在在京都。虽然层级还差了一大段,但在东京也有类似的东西,刚好这边也有个友卫家有这种柜子,所以又被称作友卫家的茶杓箪笥。因为他们不愿意公开,所以我也没亲眼看过,但应该没有天皇制作的茶杓才对。书上记载,从江户时代开始,这一带的文人或是武士所制作的知名茶杓一共有十九枝。其中只有一枝是将军……应该说是前将军所制作的。也就是庆喜啦。我想应该就是这枝吧。你看,上头刻有相同的文字『野分』,连特征也和资料上的记载极为相似。不过呢,你要知道,若是友卫家的人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卖的话,我们做这种生意的人一定也会听到一、两个风声才是。但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传闻,无从判断它的真假。做到跟特征这么相近,反而像是假的吧。虽然做得很像,但没有茶具袋,也没有木盒。应该也会有个绣有三叶葵纹样的筒袋才对。你看,那位将军大人明明是个男人,可是刺绣的功夫却是高明得很呐。」 「这是真品。因为友卫家就是我家嘛。」 「什么?」 没想到这间古玩店的老板会知道那么多,不过这么一来就更好办了。游马出示他的驾照,上头清楚地写着「友卫游马」的大名。他心里想着幸好有去考驾照。 果不其然,老板的态度立刻三百六十度大转变,马上致歉。 「哎呀哎呀,原来是友卫家的少爷啊,那就一定是真品了,不好意思刚才还怀疑您。那我了解了,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要将它带来这里的吧。现在店里没有什么现金,总之就先交给您一万元当作订金好了。明天请您再过来一趟,我会把款项备好等您。」 「你愿意付多少钱?」 「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随您开价。」 老板满脸微笑,将茶杓交还给他。要是老板要求必须把茶杓留在这儿,那他还会烦恼该不该拿这一万元,但老板却把茶杓交还给他,今天能拿到这样也算不错了。于是他在收据上签了名,收下一万元钞票。 「明天中午左右我再过来。」 老板特地送他到门口,一边说着「恭候您的莅临」,一边深深地鞠躬。游马走了一会儿再回头看看,老板还站在原地,再次朝他行礼。好客气的人啊,游马心里想着,不禁觉得惶恐了起来。 听到结果的萩田,一脸打心底受到惊吓的表情,要求游马再把茶杓给他摸一次,轻轻地抚着表面。 「不过我说你呀,不觉得一百万或两百万的开价好像有点随便吗?一百万和两百万的差异很大耶。」 他觉得不管是哪种都好。两百万的话当然是万万岁,但一百万也无所谓。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两边都是看起来很相似的「一笔大钱」。当天晚上游马就用那一万元叫了他朝思暮想的寿司来吃。 翌日,虽然是走不到十分钟就会到达的距离,但一个人拿着这么一大笔钱在路上走似乎很危险,所以萩田便陪他一起到店里去。 「昨晚我想到一件事,」萩田边将玄关门锁上边说着:「该不会那根东西的价值比两百万还要高出许多吧?像是一千万之类的。要不是这样,他怎会讲出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呢?」 昨天明明还在怀疑这根小竹片是否真的值得了一百万,萩田的认知才过了一晚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要是筒袋和木箱也都齐全的话,会更值钱……」 「说不定还有点交涉的余地喔。」 「也好。」 可是,已经先答应对方的价格,之后又说还是希望对方再提高一点,感觉好像不太有男子气概,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也有句成语是「权衡轻重」,要是把传家宝便宜卖掉的话,祖先可能会变成怨灵出现……他烦恼这些事情没多久,便已经来到店门口了。算了,决定走一步算一步的游马推开店门,正准备要一脚踩进店里时,脚步立刻往旁边转向,说了句:「快逃啊!」便如脱兔般冲了出去。萩田交互看着游马的背影和店舖内部,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慌慌张张地追在朋友后面跑走了。 「做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一口气跑到公寓附设的停车场,弯下腰来吁吁猛喘着气的萩田问。他跑得太急,导致肚子的侧边发疼。游马则是浑身大汗地蹲成一团,觉得身体热到像在沸腾一样。 「没办法了。我去京都。带我一起去吧。现在就去。」 在店舖后面,拘谨而端正地与老板一同并坐的人是弥一。可能因为坐在不明显的地方,所以有客人一来,他就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游马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两人的视线结结实实地对上了。弥一的脸色在这之前还是一片惨白,却在一瞬之间乐得眉开眼笑。游马一直无法忘记那张脸。 仔细想想,虽然没说是赃物,但明显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带出来兜售的,会在热闹的大马路上开设店舖的正经商家,当然不可能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收购物品。要是做出这种事而被外界知道,会危及商誉的。既然是掌门人,就在暗地里帮忙通知对方,卖他一个人情,对往后的生意往来而言才是上策。 「我真是个蠢蛋!」 回到房间里的游马,用双拳哆咚地敲打自己的脑袋。 「五万也好十万也好,应该趁昨天把它卖掉的。干嘛在那种地方把驾照拿给他看啊!根本就等于是叫他去通知我家嘛!哇啊,我怎么会这么没脑啊!」 「好了好了,不要这么自责啦。」 萩田从冰箱拿出可乐,倒进两个杯子里。 「也就是说,为了把你抓回去,那间店里有你家的人在那儿监视罗。」 「没错,萩田。跟你在一起的事情也被发现了。我想他们应该不知道你的名字和这里的地址,但说到这个,我昨天离开后,那个家伙还一直紧盯着看哩。他一定是在看我会从哪个方向回去。我跟你说过我老爸之前是警官吧,若他靠关系请附近的派出所帮忙的话,这里一定一下子就被他找到了。就算没被找到,到车站那条路我也不能走啦。」 背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胆战心惊地偷看一下,上头显示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当然是害怕得不敢按下通话键,但他突然留意到,在深夜时分有一封简讯寄来。内容是:「不妙。快逃。行马」。 「我们昨天晚上做了啥事?」 「吃了寿司,作了一首『有钱人之歌』。锵锵锵锵、当当当当、锵当锵当,我是个有钱人!」 他应该根本没听到有来电铃声。 之后的两天,他一直都窝在房间里。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把吉他和贝斯放到萩田的车子上后,便出发去京都。 去接久美的时候,游马提出两个请求。这是他想了两天后的对策。 「萩田和久美平常都叫我游马或是游马同学对吧?那个称呼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吗?希望之后叫我小东就好了。这么一来,听起来就像普通名字了吧?」 「友卫」这个姓相当特殊。之后到了京都,要是被误以为姓「巴」的话(注12),更会引人注意。 「哇喔,你总算有跷家人的自觉了。」 萩田笑了出来,久美觉得这样也挺有趣的,便爽快地答应。 在位于代代木的女生宿舍前,让一个叫小翠的女孩上了车。听说她在音乐学校里主修的是双排电子琴,所以久美便邀她加入乐团。 「大家好。请多指教——」 边用长音打招呼,边坐进后方座席的小翠,用大发夹将蓬松而鬈曲的长发在头部后方随意夹起。看起来很凉快的棉质洋装上,则披着一件薄织羊毛衫。 「翠宝贝,你都没晒黑耶。」 在副驾驶座上的久美回头说道。她晒到连肩膀上都留有泳装的痕迹。 「对呀。人家要是晒黑的话,阿嬷会骂的呢。」 她说着好热好热,用手上拿着的麦杆帽对着脸上漏风。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呀。人家又不是美女,所以阿嬷说皮肤要是不白皙的话就惨了呢。真是无奈。」 「才没这回事呢,小翠很可爱啊。」 萩田边看后照镜,边出言讨好,她听了便又用余音荡漾、回旋起伏般的音律喃喃地说:「久美眉的男朋友好温柔呀。」 「翠宝贝是在指你吗?」 游马从旁边一搭话,她便稍微展现有礼拘谨的样子。 「是的,我叫作高田翠。请多指教——」 长长的尾音荡漾着。 「啊,小翠,这家伙你是第一次见到吧。他是友卫……不对,是小东啦。字怎么写?东西的东吗?」讲到最后才向游马确认。 「反正难得嘛,在乐团里就用绰号吧。翠宝贝和久美眉,小东和……我要叫什么好?叫萩大帅吗?」 「你又不是什么将军。」 「那叫阿萩好了?(注13)」 「讨厌啦,那不就是豆沙糯米团了吗——!」 一行人就像这样嘻嘻哈哈,轻松地进入友好状态,但只有游马觉得自己被留在格格不入的气氛里。 「我已经去预定一间价格便宜的练习室了呢,每天下午练两小时可以吗?」 「够了、够了。都是托翠宝贝的福,才有这次的暑期团练。住宿应该没有问题吧?」 「嗯,没问题呀——」 「有三个人喔。而且是一整个星期喔?」 「这个呀,我们家的房子很小很小啦,不过我阿嬷就住在对面呐。虽然二楼是要给工匠师傅们用的,不过这阵子有个年轻人不做了,所以那里是空着的呐。我妈妈说,久美眉在我的房里一起睡,男生们到那边去就可以了。」 「喔喔,听到这个就放心了。」 「工匠师傅?翠宝贝的家里是开工厂的吗?」 「我家?我家是榻榻米工房呀。」 游马觉得不管是榻榻米工房还是什么工房,都不重要。 「我说,」他忍不住出声了:「可不可以不要讲那个什么翠宝贝还是久美眉啊?听起来好恶。」 「咦?为什么不行啦?」 小翠一脸哭丧。 「就是啊,你怎么突然这样?」 萩田责备他。 「说人家恶心不觉得太超过了吗?」 久美吃惊不已。 「对呀,被这么讲,会让人觉得有点被打击到呐……」 游马接着还做出抓扯胸口的动作,说: 「你这个人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么慢条斯理的方式讲话?我从刚才就因为这样而觉得快要晕车了!」 小翠看起来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游马,害怕地缩起身子。 「喂喂喂,怎么回事?游马你心情不好吗?对不起唷,翠宝贝。这家伙现在跟家里有点问题,被逼到走投无路,心情有点放不开的样子。其实今天也是我硬要他陪我来的……要原谅他喔。」 「不是这样吧,是我拜托你的,不然我待在那儿就惨了。你别一个人装成熟了。」 莫名受到袒护,反而令游马觉得不快。 「真的呀?小东你并不想来吗?其实根本就不想去我家的呀——?」 「我不是因为讨厌你,老实说我是因为不喜欢京都。虽然知道不是你的问题,但光是想像周围的人讲话方式全都跟你一样,我就觉得胸口这一带又闷又烦躁。」 小翠「嘶」地吸了吸鼻子。 「人家生下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讲呀……」 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萩田用左手拦住想从副驾驶座上扑至后座去的久美。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现在刚要进休息站,你们先等一下嘛。」 一进到日本平(注14)的休息站后,游马像是被萩田拖出去似地拉出车外,接着又被他带到停车场一角。强烈的太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样不会太过分吗?这百分之一百是你不对,不能跟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说那种话。」 游马只是「嗯、嗯」地点着头。 「但是,我是真的不太舒服。快吐了……」 「你没骗人吧?喂!」 游马蹲了下来,萩田抚着他的背部。 「你居然给我晕车,这是高速公路耶,这教我的脸往哪放?」 「啊——我到底是怎么了。不知为什么,只要隔壁那个女生一讲话,我就觉得好像被波浪摇啊摇地晃来晃去。」 明明母亲说话也不会像这样慢吞吞,栞菜更是以三倍的速度在讲话,游马的心中只想到这些事而已。 「总之你要去道歉。不管喜欢还是讨厌,我们从现在开始都得拜托小翠帮忙关照。她一定会连三餐都帮我们准备好的。要懂得珍惜赞助厂商,这可是乐团成员的基本常识喔。」 就因为这样,游马一回到车上,就硬是被萩田压着后脑勺,为了失言一事向小翠道歉。 「现在时间也刚好,要不要去吃饭?」 萩田这么提议后,小翠便一边拭泪,边开口说道: 「我呀,有做便当来呐。」 「咦?真的吗?」 不是恭维奉承,萩田是真的为之两眼发亮。 「在外面吃饭很花钱的,冰箱里面也不能留太多东西,所以我连大家的份都做了呐。不过,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吃了……」 她低着头,爱娇地看着游马,话也越说越小声。 「很开心吧?」 萩田以不预设立场的语调这么问。游马用力点头。等到便当真的打开来时,他又问:「看起来很好吃吧?」游马也用力地颔首。他的动作就和被责骂的小孩一样,让女孩子们都笑了出来。看来她们的心情总算是恢复了。 整齐地排放在保温盒里的三角形豆皮寿司,干炒甜辣芹菜,还有煎蛋。虽然这是同年纪女孩所做的,却真的十分美味。想到这个女孩子为了做便当,今天早上一定是大清早就起床了 ,游马便觉得有点歉疚。 之后直到下了京都的交流道,都是由游马驾驶。在后座的两个女孩不是叫着:「看得到富士山耶!」而吵吵嚷嚷,就是兴奋热烈地讨论音乐,坐在副驾驶座的萩田有时会与她们一起讨论,有时则打起瞌睡。专心开车的话,后头的对话便完全不会进到耳里,因此游马才能够一路撑到京都。 「那是什么?」 开下高速公路后,再次轮到驾驶的萩田,高声询问。在挡风玻璃的另一边,可看到一座瓦脊层叠的高塔。或许是因为空气中带有热气之故,上头的棱线显得十分柔和。 「那是弘法大师的五重塔呐。」 「好有京都的感觉喔。开始兴奋起来罗。」 「对了,明天不就是二十一日吗?是弘法大师的忌日呀。」 说到弘法大师就会想到东寺。在东寺的腹地内,每个月都会举办市集。 「市集啊,哇,好有异国风情的说法。」 市集这种活动,东京当然也有。有牵牛花市、酸浆草市、酉之市(注15)……当游马正在思考时,他们已从巨大的西本愿寺前经过。 「到处都只有寺院。」 他在副驾驶座上小声地嘟嚷,萩田的手肘便从隔壁伸过来稍稍顶了他一下。 车子驶在宽广的大路上,朝北边前进。 第二章 与话情京叠之段 (标题 注16) 「那个,要在章鱼药师(注17)那儿左转呐。」 「咦?哪里?」 「章鱼药师。」 「章鱼?」 其他三人心里虽然吓了一跳,还是依她所言在途中转了弯。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间面对大马路、设有一扇对开玻璃门的古老传统建筑,她才示意:「就是这儿」。不过一路上并没有看到章鱼。 「等我一下。我去问一下车子怎么办。」 小翠蹦跳似地下了车,绕过已先停在她家前面的厢型车后方,消失在家中。要在这狭窄的单行道里再停一台车,确实是不太可能。小翠很快就回来了,在她身后跟着一名穿着蓝色衬衫的青年。 「行李就在这里先拿下来吧。这个人会帮忙把车子开去停好。」 那位青年一边说着「辛苦啦!」、一边满脸微笑地接过钥匙,他个子不高,简单说就是长得一张时下常见的可爱娃娃脸。他稍微将车子倒退一点后回转,开到路的另一头才转弯。久美两眼直盯着车子瞧,问小翠:「你弟弟?」也难怪她会这么问。小翠的手掌在胸口前挥了挥: 「不是不是,是青梅竹马呀。好像是有事情找我爸爸谈呐。阿哲是做房屋仲介的啦。附近刚好有块空地,他说可以帮我们跟对方商量,让我们暂时把车子停在那儿。别看阿哲那个样子,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呐。」 巷道里十分清幽安静。萩田一边侧着身子、张开双臂闪避偶尔经过的车辆,一边仔细而专注地远望着那栋充满怀旧风情的屋舍。写着「高田叠店」的老旧招牌,仿佛要被屋檐遮掩似地挂在那儿。这时,夏季傍晚渐渐西倾的太阳,令整个房舍笼罩在介于金黄与朱红的光芒之中。 「那边是做什么用的?仓库吗?」 萩田指着二楼。虽然是木造的建筑物,但只有二楼是壁面偏白的土壁,而且还有格子状的空洞。 「嗯。是衣物的储藏室呐。那好像是叫『虫笼窗』。很像关小虫的竹笼吧?」 与其说是虫笼,不如说像牢狱,游马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有前车之监,所以没敢讲出口。 过没多久,小翠的母亲从旁边的小型便门现身了。她困惑似地看着两个男孩的夸张发型,虽然嘴上边招呼着「一路上辛苦你们啦」之类的话,一边催促他们快进到玻璃门内,但说不定是想躲开附近邻居们的眼光吧。 一进去就是作业区,旁边有台已将榻榻米放入的机器,正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站在机器旁边看顾的是小翠的父亲,他额头上绑着一条白色毛巾,上半身穿着一件慢跑服,像是在表示等会儿再去打声招呼似地,他只将上半身转过来朝他们点个头而已。空气中飘散着蔺草的香味。 经过放置榻榻米的作业台、稻草制的榻榻米基板、干燥兰草捆堆,来到后头的一间房间,在将作业区与房间区隔开来的两扇拉门上方有座神棚。游马从底下经过时双掌「啪、啪」地拍了两下,小翠的双亲在这一瞬间,以惊讶的表情望了游马一眼。 当天晚上招待的是海鳗料理,众人热热闹闹地享用餐点。 「哎呀不得了,两位小哥的发型真的好花佾呐。最近玩音乐的人不弄成这样是不是不行呀?」 小翠的父亲表示自己过去也常听摇滚或是乐团的歌曲,但就算如此,他看到萩田和游马的发型时,还是一副觉得不可思议地这么开口问;说话对象的身分多少让萩田有所顾忌,因此他也只能词穷地回些「还好」或是「没有啦」之类的话。 平时住在斜对面那间屋子里的小翠的祖母,这时也一同列席,她则是交互看着坐在一起的两人头发,笑着表示他们看起来好像歌舞伎里的连狮子(注18)。 「话说回来,小翠你回来得好晚呐。你爸爸妈妈一直嚷嚷着怎么还没回来、怎么还没到,脖子伸得老长地在等你呐。」 「是呀是呀。大学明明早就放暑假了,你是做啥去啦?」 「那是因为有特别课程或社团之类的,有很多事要做嘛。」 「既然要招待朋友来玩的话,至少应该带人家参观一下只园祭才行的嘛。现在连大文字烧(注19)的活动都过了。这下不就什么都没得看了吗?」 「真是个不伶俐的孩子呐。」 被家人责备的小翠显得招架不住。大家才刚刚用餐完毕,她便说明天一大早要到东寺去,硬是催促朋友们站起身来,带他们到斜对面那间被称作「别馆」的屋子里去。 别馆这边的格局和店舖那边相比显得较小一些,但基本上也同样是传统式民家建筑,左右侧的墙壁与邻居是相连的。隔壁邻居的玄关前排放着牵牛花或芦苍的花盆,从这一点来看的话,这里真的和东京的旧时老街十分相似。 拉开面向马路的拉门后,是一条直直朝深处延伸而去的细窄小路。若朝上看,可以发现一直到屋顶的部分都是完全不做遮挡的挑高空间。好几根泛黑而粗壮的屋梁横亘其间,在另一边则有灯火通明的窗户。虽然都是铺有榻榻米地板的和室,但一共有三间房间沿着小路直线排列在一块儿。最中间的三叠(注20)大小房间前方,摆了一块让人放鞋子的石头,从那里走上去后,将正前方那扇像是收纳橱拉门的木门喀啦叩隆地拉开,出现了一道楼梯。 「很有意思吧。」 简直像是隐藏楼梯一样,不过每踩一步都会嘎吱嘎吱地响。如此地隐密深藏,让人有不可思议的感觉。二楼有三间四叠半的房间。两人被告知要睡在最里面的那间房间。 「浴室在外头呀。我阿嬷说她要最后才去入浴,你们两个就轮流去洗吧。有什么事的话,打手机说就行了。」 小翠和久美离开后,萩田就先去洗澡了,在这段时间,游马跑到楼下那个三叠大的房间门口坐下,呆楞楞地望着地面看。 虽说是地面,但也不算是什么普通的泥土地,而是以圆石作搭配的混凝土地。大概是刚洒了水,地面显得潮湿光润,每颗石子的颜色差异看起来更显清楚鲜明。有的石子微微带点青绿,也有颜色偏赤红的石头。虽然已经是夜晚,但仍然相当燠热。就算洒了水,也马上就干掉了。是谁在何时洒的水呢?当他在思考这件事时,想起东京老家房子四周的空地。弥一老是不停在洒水。唯有在蓊郁茂盛的林木树荫下,才会一直保持清凉舒爽,十分畅快。但,一回想起弥一在那间古玩店后头看到自己那一瞬间,他那开心到眼角都笑弯了的表情,不由得感到心酸。 翌日,出发到东寺去时,也已日上三竿。不只是寺院境内,连寺院围墙的外头都已经排满大批贩售观赏盆栽或杂货小物之类的路边摊贩。但毕竟正值盛夏,外出的民众还是比平常要少。 虽然萩田和久美高高兴兴地一间店又一间店地逛个没完没了,但小翠则因为撑着阳伞怕妨碍路人通行,所以在大师堂前面等待,不敌酷暑侵袭的游马也逛了一半就跑到树荫下和她站在一起。 虽然站在一块儿,却无话可说。让人尴尬的沉默在强烈的日照下软糊糊地融化了。在这种时候,却连一杯冰淇淋也没办法请人家吃的男人,还真是丢脸啊,游马迷迷糊糊地这么想。停伫在旁边树木上的油蝉正发出吵闹的鸣叫。 「你要不要吃冰?」 小翠问他。他摇摇头,小翠又说她会请客,让他更是顽固地表示拒绝。 「这样啊……」 小翠跑去买了一个柠檬色的雪酪甜筒,在游马的旁边开始慢慢舔起雪酪来。他心里想着:「看起来好好吃喔」,叹了一口气。 「习惯一点了吗?」 舔完雪酪堆成的小山后,小翠稍稍歪着脑袋问。 「习惯什么?」 「人家说的话呀,你说过不喜欢呐。还没习惯吗?」 游马稍微想了想。他表示虽然不记得曾说过喜欢或讨厌这类的话,但若问到习惯了没,倒是真的还没习惯。小翠听了只喃喃说了句「是喔」,便喀沙喀沙地啃咬手上剩下的玉米甜筒杯,一副要是没问就好了的模样。 游马倒是想起一件事,开口询问: 「你家的祖母,有在泡茶吗?」 小翠连甜筒杯也吃完了,将手上的粉层拍掉。 「泡茶是指抹茶那类的吗?」 「对。茶道。」 「有呐。她是茶道老师。」 果然没错。昨晚,祖母对他们说冰箱冷藏库里有麦茶,想喝可以自己去拿来喝,他洗完澡后跑去找玻璃杯,结果在橱柜里看见附有木盖的水指(注21)。不知怎地,他当下就觉得不妙。 「什么流派的?」 「……好像称作巴流。怎么啦,难不成小东你也对茶道有研究?」 小翠说话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些。 「怎么可能!」 游马用力地左右摇头,但小翠还是狐疑地盯着他看,他便再加一句:「我最讨厌像泡茶啦、插花啦,那种装模作样的事了!」 尴尬的瞬间又再次降临。小翠突地将原本在树荫下仍一直撑着的阳伞放了下来。 「我说呐,小东你的心情,人家我是可以理解的。真要讲起来,我们听东京人讲话也觉得好粗暴呐,好像一直不停在发脾气似地。虽说如此,一般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的呀。真的讲出来的话,那就是缺乏知性的野蛮人了呐。」 之后他们就到北山的出租练习室去,但光是器材的组装设定便耗费不少时间,所以实际上也没有练习到多少。被小翠说是野蛮人,当场也只能轻描淡写地讲句「啊,是喔」来搪塞过去,但游马心里一直觉得忿忿不平,没办法专心练习。隔天甚至再隔一天,都还是这个样子。 为了至少要有一首让全体一齐演奏的曲子,在东京时就已经拼命练习过萩田和久美选的练习曲了,但游马的吉他演奏还是一直遭到指摘,不是拍子太慢就是音色混浊不清。其中有段旋律他怎样都无法顺利弹奏出来,导致进度停滞不前。萩田便开口说:「借我一下试试。」接过吉他便试着弹给游马看:「是这样弹才对啦。」而且还谁都听得出他弹奏得比游马高明许多。 乐器的分配是以猜拳决定的。游马猜拳赢了所以他负责弹吉他,输掉的萩田说他弹贝斯就行了。论技术及专业度的话,是萩田比较厉害,虽然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还是认为可以用练习来克服这个问题。在考虑组乐团时,萩田认为让自己在后方支援游马的吉他演奏,整体的平衡度较佳。但后来仔细一想,这份莫名其妙的体贴反而是失败的起因。 那是第七天傍晚,吃过晚餐后的事了。萩田邀他去散散步,游马正觉得有古怪,便被单方面地告知:虽然比预定的归期还要早一天,但明天就要回东京了。 「赖在这边太久的话,对小翠也不好意思。虽然很不好意思跟你讲,但没办法让你一起回去了。」 游马一时间无法完全理解萩田所言。 「是久美说的嘛。她说不希望像来这里那时候一样,又跟你发生冲突。看来她是真的很火大。对我来说,要在你和她之间挑一个的话,我当然只能挑她跟我一起回去,不是吗?」 「可是轮流驾驶……」 「还好吧,我们两个半路找个地方过夜也是可以啊。」 「嫌我是电灯泡吗?」 「……你要这样想也无所谓。」 「那个,我也不想把话讲这么重,不过你们把人带到京都这种地方来,嫌人家碍事了,就拍拍屁股说声再见掰掰、好自为之,哪有人这样的?这是要教我怎么办?我可是口袋空空啊。」 「你不是有根值一百万还两百万的茶杓吗?」 「那个……那,练习呢?小翠暂且不提,我们不是讲好在这个暑假期间要多少提升一点水准的吗?」 「嗯,已经不必了。」 萩田难以启齿似地,又重复说了一次「你已经不必管了」。 「那就老实讲好了,我对你有点失望。钱的事根本无所谓,因为我跟你是半斤八两。不过,我希望你在吉他上面多认真一点。现在弹不好就算了,但与其说希望你能够更加努力求进步,不如说我感觉不到你的热情。虽然没有要你达到吉他之神艾力·克莱普顿或是彩虹合唱团的ritchie ckmore那种境界,但你至少应该要把披头四里的乔治·哈里森当作目标来努力啊。」 他也问过久美和小翠的意见,大家都对游马的吉他演奏不抱任何期待。两个女孩们甚至还说:就算游马是个知名的吉他演奏名手,以他的个性而言,也绝对不可能跟他合作。 从外头看到虫笼窗时,游马心里还觉得那看起来就像牢笼似地。也正是因为如此,现在正从窗棂的隙缝间怨恨地朝外窥望的自己,就像囚犯。这间面朝马路的房间是天花板较低矮、铺上原木地板的杂物间,游马就站在收纳整齐的木板拉门及榻榻米这类冬季才会用到的家具之间。 昨晚,被萩田判处死刑后,一直到最后他连一句话都没吭。反倒是萩田过意不去而东聊西扯地朝他搭话,但游马都不回应。早上起床后,也不想走出房间去吃早餐。都被人说「你给我滚出去」这种话了,怎么可能还笑嘻嘻地围坐在餐桌旁吃饭? 丢下一筹莫展而心神不宁的游马,萩田和久美似乎已经要出发回东京去了。可以听到久美在道谢、还有来送行的小翠和小翠的妈妈要她们路上小心一点的说话声。萩田发动引擎。感觉不到有丝毫犹豫,车子向前驶去。转瞬之间便已听不到引擎声了。 游马离开窗边,回到里头的房间,盯着自己的背包。 「离家出走也挺开心的嘛。也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吧?我想你老爸应该会叫你回去吧。」 昨晚,萩田对沉默不语的游马这么说。当时他虽然绷着一张脸不予理会,但事已至此,果然还是只能这么做。他一屁股坐下,将背包扯到自己这边来,拖拖拉拉地从中取出手机。只要打电话回家,虽然多少得挨一顿怒骂,但起码一定会有人说出「赶快回家」这样的话吧。茶杓还留在手边。只要这样告诉他们,他们应该会松口气,把新干线车票钱之类的送过来吧。就算难堪,现在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但就在这样说服自己、紧握住手机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件事。 到了京都后就一直放着没管的手机,电池已经没电了。也没有充电器。「啊啊,我都忘了。」就在这么想的下一个瞬间,力气便从全身的肌肉里被抽掉,游马整个人瘫倒在榻榻米上。 当然,只要冷静一想,就知道还有很多条路子,像是打公共电话,或是跟高田家借电话等等。但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手足失措的悲惨现状,命他顿失耐性,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虽然自己觉得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恐怕只有十分钟左右吧,直到外头传来「碰!」的声响之前,游马都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整个人只剩一个虚空的壳。 那记声响,是汽车车门关上的声音。喔喔,一定是萩田他们反悔所以驱车折回了。现在的话,我还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游马总算是撑起沉重的身子,爬也似地靠到窗户旁边。 不是萩田的车。是车体从右到左写上「高田叠店」的白色厢型车。高田先生从驾驶座下车后,绕到车子后头,开始将货厢里的榻榻米拉出来。他的穿着打扮与之前没两样,嘴上还吹着口啃。口啃的旋律竟是年轻偶像歌手的歌。这个人的年纪恐怕和游马的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无论是外型还是 心情,都年轻得多了。一开始看到他时,甚至还以为他是跟小翠年纪差得比较多一点的哥哥。 眺望着这个场景大约五秒左右,游马关掉房间里的冷气,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下楼去。 「我来帮忙。」 「喔喔!」高田回答。 将货车上搬下来的六张榻榻米叠放在工作台上后,高田朝屋子里头大声吼,要里头的人倒茶过来。他坐到椅子上,点了根烟。小翠的母亲将整个玻璃壶的麦茶端了出来。 「身子好一点儿了没呐?」 以她看着游马这么问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以为他身体有不适,所以才没有去取用早膳。不跟着一块儿开车回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马上就又退回房内,抽完烟的高田则开始动手剥除榻榻米边缘的边布。本以为他拿着尺规之类的用具要测量长度,结果却是拿着一把大型利刃,从榻榻米边缘下方滑过去将缝线切断。 「那个……」 不知该做什么好,只能傻傻呆站的游马,鼓起勇气试着开口。他先深呼吸了口气,说道: 「我有个不情之请,望您能答应……」 高田手上的动作倏地冻住,抬头看向游马,以粗嘎的嗓声回道:「你说啥?」他手上握着切割榻榻米用的利刃,正闪着骇人的刀光。 「不,我是说,那个……虽然这样实在是很厚脸皮,不过是否可以让我在府上再多留两三天呢?」 「咚」地一声,利刃的尖端落到榻榻米上,回到原先的作业程序。 「好啊,小翠有来问过。问说能否让你多待个几天。」 从之前的状况来看,小翠不可能会对游马抱有好感,她大概是基于同情,才会去向双亲提出请求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 榻榻米的边布已经剥掉,开始剥除榻榻米的表面。 「你跟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什么?」 「我是问,你是不是在跟她交往?」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只是普通朋友?」 「不,这就……」 他觉得应该也不算是朋友。他是在到这里来的车上与她相识,之后便一直遭到她的严重嫌恶。 「果然不只是朋友。」 「不不,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高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像是在检查似地直盯着游马的脸瞧。 「刚才你开口说有事要拜托时,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在想你该不会是要我把小翠嫁给你吧。」 这想法未免太过劲爆。 「是因为这缘故,方才那两人才会比预定还早回去的吧。那两人回去后就只剩你和小翠了。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你跟小翠之间有什么吧。」 「不是这样的。」 「是吗?也对,我也不记得曾经把小翠养育成那么轻浮的女孩子哩。不过,你对她有意思吗?」 「没这回事。」 「为啥?」 「不是我喜欢的型。」 「你是在嫌我女儿不够好吗?」 不,这倒也不是……游马的脑袋里乱成一团。 「小翠同学对我而言,不知该说是太乖巧老实,还是太有气质格调呢……对,是我太高攀人家了。我嘛,这个,我喜欢的是那种比较有活力的女孩子。很抱歉。」 「说啥有气质有格调。老实乖巧的女儿会不听父母的劝阻,一个人跑到东京那么远的地方去吗?不过就是音乐学校,京都这里也有的嘛。」 「是……」 「连个正当理由也没有,还硬是要跑去东京,会让人家以为是爱玩的女孩子,将来连相亲都没人来提的呐。所以我哪能把女儿交给你,她可是我的独生女呐。说好要在毕业后回来找个女婿的,但东京人可不成呐。像阿东同学你就是个东京男子,我是不会把小翠交给你的。」 「我也不要。」 「……听你这样讲,还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哩。」 将最后一面榻榻米的表层剥除后,开始修复裸露的榻榻米本体。讲白点就是榻榻米的里芯。看起来是要用干稻草茎填补被沉重家具或物体而造成的里芯凹陷,进行让表面回复平整的作业。 工作进行到一个阶段后,就被叫去吃午饭了。小翠不在。说是到高中时代的朋友家去玩了,游马认为她恐怕是不想和自己打照面吧。 他们一边享用乌龙凉面,一边看着午间新闻。还看了午间连续剧。看完连续剧之后,又回去继续作业。游马果然还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傻傻地在一旁看着专业的榻榻米师傅工作。 完成表面修复的里芯,得再加上新的榻榻米表层。将草蓆状的表层铺在上头,以巨大的大头针固定在较短的两边。压住榻榻米的表层防止它移动,接着再用大型刀刃将多余的部分唰地一声裁切掉。这些作业竟都是在转瞬间便完成了。 这次则是将榻榻米放到机器里,用大型的缝纫机喀唰喀唰地将边缘缝合。接着边布也缝好了。这部分与想像中的榻榻米制作过程完全不同。他以为榻榻米这种东西,都是要用粗长的榻榻米长针来一针一针缝制,而且每一针都要以手肘运用杠杆原理来将缝线用力拉紧。实际上的制程却已经十分机械化了。 「这么说来,你呀,怎么不跟那两个人一道回去?」 高田以不输给机器吵杂声的音量问。 「该不会是盘算要趁着暑假,跟小翠两个人去玩吧?」 「我完全没有这么想。」 游马用力摇头。 「该怎么说呢,其实,老实讲的话,就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什么?怎么回事呀?你爸妈呢?」 「跟我断绝关系了。」 几乎是大吼般地如此回答。与其说是离家出走,他觉得断绝关系听起来还比较好。事实上,就算真的被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高田不发一语,直盯着榻榻米和机器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将榻榻米放回原本的工作台上后,看着游马的脸,问:「是为了什么事?」 为什么呢?啊,对了,是因为他不想去寺院。 「原来是寺院住持的孩子啊,你就是不想当和尚,所以才反抗父母的呀。」(注22) 自以为是地以为理解之后,高田开始将机器缝好的边布以手工修整出角度。虽然家里并非寺院,不过倒也挺相像的,游马心里这么想。 「有空的话就跟我来吧。」 「要到哪里去?」 「送货呀。来帮个忙。搬东西总知道怎么做吧。」 在游马发傻呆的期间,六张榻榻米的表层更换已经全部结束了。将榻榻米全部堆上货厢,朝二条城驶去。来到一间旧公寓,将一张张的榻榻米自外侧的楼梯搬到楼上去。房间的格局是前面有个三叠大小的铺木地板厨房,纸糊拉门的另一侧则是六叠大的房间。理所当然的,榻榻米已被拆下,可以直接看见地板。本以为搬过来的榻榻米只要排放在这里就好了,但擅自铺放下去时,却被大声喝止说不是这样摆放。 「内侧不是有做记号吗?对,就是这个。这个放窗边。这一边要朝内。」 看来这些看似大小相同的榻榻米,其实每一张的大小都不尽相同的样子。连哪边朝南哪边朝北,都是有规则的。 「废话。这间房间看起来就不是标准长方形。四处都稍微有些歪斜。新盖的房子尤其容易这样。一间房子的盖屋工匠手艺好不好,榻榻米师傅是最清楚的啦。虽说如此,再怎么歪歪扭扭的房间也好,将榻榻米半 分不差地整齐铺上去,就是我们的工作呀。要是想都没想就拿相同形状的榻榻米来,那还得了。你看,虽然是间破屋子,但榻榻米却铺得连一厘米的缝隙也没有吧。修理得整整齐齐。」 他一边碰碰地踩踏着榻榻米的角,一边这么说着。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靠墙边或是与厨房的边界之间都完全没有空隙,每一块榻榻米与榻榻米之间也完全以直角或直线相邻接。不经意再一看,才发现没有缝上边布的短边相接之处,两张榻榻米简直就像原本就接在一块儿似地,连榻榻米上的格纹和边布的宽幅也都完全一致。 「这样看起来比较舒服啊。不过,要是想说这只是间便宜租给学生的房子,谁也不会去注意这种事,所以就随便做做交差了事的话,手艺可是会退步的呐。」 因为是从早上就一直看着他做这些工作,竟觉得这简直像施魔法一样。当时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在做这么精准细致的作业。 「不必这么夸赞我啦。这种程度,每个京都的榻榻米职人都办得到。只是把稻草里芯之类的放到机器里而已,真要说起来的话,缝出榻榻米的边角也挺简单的。」 就算如此,游马仍表示他非常感动,这位榻榻米店舖的师傅看起来好像有点开心,靠在厨房的流理台边抽起香烟。 「高田先生。」 游马端正地跪坐在刚铺好的青绿榻榻米上,抬头看着师傅。 「怎么?该不会是要说『请收我当徒弟』吧?」 一语中的。他想若能在高田叠店工作,无论是住的地方或是吃的东西,都不必再发愁。师傅笑着说: 「你喔,这种行为就叫作『随便』。」 「是这样吗?」 「你真的想当个榻榻米工匠吗?你真的认为你有本事成为榻榻米职人吗?」 「……」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的话,那我就教你。再多的技巧都传授给你。但你并不是这样想吧?你只是看我工作半天,就以为自己也做得到了。」 将香烟按熄在水槽的底部,再将烟蒂放进携带用的烟灰缸里。 「阿东同学,你真正想做的是啥呢?」 高田喀叽喀叽地扭了扭颈子处的筋骨关节后,便立刻站起身子这么问。 「你指的是?」 「我知道你是讨厌僧侣的修行,才会逃到这儿来。所以你不会去当和尚。那,你到底想当什么?阁下的志愿是什么呢?」 「志愿……吗?」 这么说来,离开家里的时候应该是有打算以什么为志向的,但游马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总之,一直到昨天之前,都还想着要跟萩田一起为乐团努力。那时还觉得有个跟自己有关联的事物。和萩田分开后,虽然并没有打算舍弃音乐那条路,但没有萩田的话,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且目前最该担心的也不会是这件事。 「我们店里现在的确是有个年轻人不干了,而且如果你能像今天一样多多少少帮点小忙的话,倒也挺好用的。像今天这样还没有人住的小房间倒还轻松,若要帮已经有人住的房子换榻榻米的话,就得搬动柜子之类的,很多事情一个人也做不来。阿东同学你染了一头流里流气的蓝头发,不过身子骨倒是满精壮的呐。虽说如此,你要是只是想随便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的话,那就不好意思啦,我可没空陪你。要教一个人怎么做事可是件很辛苦的事啊。与其教你怎么铺好榻榻米,不如自己来铺比较快呢。你说是吧。」 「是。」 「好了好了。随便怎样都行,不过你坐在那里可是会搞脏自己的。」 游马一站起身便「哇」地大叫出来。牛仔裤从膝盖以下全变成白色了。 「那是蔺草泥。蔺草这种东西,一开始就得沾上大量的泥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颜色马上就会褪掉啦。干燥后就会变成这种白色的粉末。所以新的榻榻米上面都是泥灰。对了,那还是先擦过一遍好啦。搞不好是个可爱的小姐要住进来也说不定呐。」 负责拿扔在一边的抹布擦拭榻榻米的人,当然就是游马。师傅则一边高高在上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游马,边点上另一根香烟。 再次坐上厢型车,打道回府。半路上车子绕到房屋仲介所。因为是经由他们的介绍而接下的工作,作业结束后得来报告一声,并将钥匙还回去。 「阿哲就在这间房屋仲介所工作。头一天有看过他吧?」 他是指一星期前,帮忙将萩田的车停到停车场的那位青年。 「幸好他不在。不然可麻烦的咧。」 但是,那位被人嫌麻烦而庆幸他不在仲介所里的青年,正好端端地站在高田叠店店前。从驾驶座看见这一幕的师傅,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将车子停在店舖前面后,也不立刻下车。然而,青年还是满脸堆笑地从车窗外朝里头张望。 「真受不了,有够死缠烂打的。」 他用力推开车门。青年蹦跳着退开,但马上又靠了过去。 「辛苦您了,欢迎回来。」 「我跟你可还没有亲到能让你说欢迎回来的程度。别在我家瞎搅和了,快点回家啦。」 青年就算被这么说,还是开开心心地跟到店舖里。 「别这么说嘛。我可是很认真的。」 「不成不成。我家不卖。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啊。」 「所以我才说呀,只是出租也行的。」 看来似乎是身为房仲业者的阿哲,希望榻榻米店舖能将房舍出售。师傅虽然亮出巨大的榻榻米专用长刃开始研磨起来,意图把他吓走,但阿哲却丝毫不显畏缩。 「在这么棒的地点,又是有历史的店舖。稍微整修一下后再卖出去,开高级餐厅也好、居酒屋也好,一定受到不少买家青睐。我在想啊,如果附近邻居也来开些小店舖的话,这条细巷子就会充满老街的气氛,变成一个超赞的观光景点。现在正是卖屋的好时机。因为最近有老店热潮嘛。像这种老旧的古厝,也只有现在这个时间点才能换得了几个钱啊。」 咻、咻、咻,响起刀刃在砥石上磨砺的声音。 「本来就不是为了赚大钱才要住在老房子里的。只是因为我们住这儿已经习惯了。」 「是喔,可是小翠说她想要一间天花板更高一点的房间耶。」 「跑到东京去的孩子没有资格说话。」 「盖间新房子的话,说不定她就会回来了呀。」 「无论如何,已经约定好毕业后就得回来。」 「这种约定还是不要太期待比较好哩。明明都已经有我在了,为何还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呢?如果被东京那边的哪位少爷勾引走,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间又破又旧的老家的话,大叔跟我都要哭鼻子啦。」 他一边装出假哭的样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望向游马。看来「东京的少爷」指的就是游马。「啥?」游马还一脸傻呆地歪着脑袋瓜。 「还有啊,阿嬷有讲过,要给小翠的生活费并不是个小数目呢。像今天这样订购榻榻米的生意,不知哪时还会再有。有租金收入不是比较稳定又好赚吗?」 「自己都顾不好的乱来家伙,也想插嘴管我家的事吗?我们家啊,可是从三代之前就一直在这儿做榻榻米了。现在更是哪里也不会去的。」 「不过才三代就拿来摆架子,我可不会被吓跑喔。真要比的话,我们家可是比平安朝更早的时代就存在了。」 「那还真是了不起呐。以前的贵族世家,现在落得要靠卖地来讨生活耶。」 「呜哇,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吧!京都的街道是靠我们来守护的。这一眼守护着美丽的传统与文化,这一眼则帮助近代产业的发展,我们就是靠 这精妙的平衡感来维持这座千年古都的呐。要是京都的不动产业者全都少根筋,让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跑来这边盖些怪模怪样的建筑,那可就不妙了啊。我们家不是看金额、而是谨惯选择会爱护这栋建筑物的人,才会把房子卖或是租给他,这样您还不能信任我吗?」 「讲得那么神,还真能叽哩呱啦说个没完哩。看不出来是最近才开始帮忙你哥做这生意的呐。简直就像一千年前就已经在干这行似地。」 「才能嘛。」 「笨蛋。光会出一张嘴有什么用。我说啊,这里叫作『叠屋町』,却只剩这个名字,除了我家以外就没别间榻榻米店了。说起来,我家就是曡屋町里最后一间榻榻米店。如果我也不做的话,这里就不是曡屋町了。」 「也不过就大叔不做了而已,町名是不会改的。难道开一间义大利料理店,地名就会变成罗马或米兰了吗?太蠢了吧。要经营榻榻米店的话,到更便利的地方去开店不是更好吗?帮你介绍几个在北山或是衣笠一带、格局宽敞的好房子,怎么样?把这边的两间屋子一起卖掉,盖一间老师也能一块儿安心居住、为年长者设计的无障凝豪宅嘛。就算是住得很近,让阿嬷一个人住在那边,总是会担心吧?楼梯那么陡,房间跟地面的高度差又那么大,看起来挺辛苦的呀。说不定哪天就摔伤了。」 「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们家早就有在仔细注意了。这阵子就会再找个年轻人进来,而且从今天开始,这位阿东同学就会在那边帮忙照顾我们家阿嬷啦。」 「咦咦?」这句话是游马和阿哲同时说出来的。 「可是,刚才不是说不收我当徒弟……」 「虽然不收你为徒,暂时让你留在那边倒是无所谓。说到这个,阿嬷对你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说啊,你拿筷子的方式很标准好看,跟另外两个人完全不一样。就如同阿哲所说的,让阿嬷晚上孤伶伶一个人,教人怎能不担心。所以啦,让一个年轻小伙子待在那儿,代替看护来随时待在她旁边好了。阿东同学就待在那儿,一边注意门户安全,一边偶尔帮帮阿嬷的忙,这样就可以了。」 游马心中回想起小翠的祖母容貌。是位年约七十岁上下、轮廓纤瘦的女性。就算儿子和媳妇、还有孙子及孙子的朋友们在眼前叽叽喳喳地胡乱吵闹,仍旧独自悠然微笑着。身体看起来并没有哪里不健康。在这么热的日子里,还几乎每天都穿着和服出门到某处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啦。这下你没话讲了吧?」 师傅这么说完,阿哲便双手握拳紧靠在额头旁,哀号着说: 「怎么会这样?」 「谁教你叽哩呱啦地说个没完。反正你也只是帮你哥哥做房仲买卖吧。虽然如此,阿东同学,这可没有薪水拿喔。像吃饭这种事,你就自个儿想办法吧。想一个人独立的话,就是得这样做。」 就在说着这些话的时话,小翠回来了。 「小翠,帮帮我吧。我被大叔欺负了啦。怎么搞的呢?小翠,你要让这个人当你的老公吗?没有这回事吧。明明说过要跟我结婚的。论先来后到的话,应该是我赢才对呀。」 「别说蠢话了。让你这种人当我家女婿的话,房子不就被你卖光光了。」 小翠搞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看着三人。略微绑高的发丝显得潮湿,看来是刚从游泳池回来吧? 不知是因为已经确定当前的居所而安下心来,还是因为昨晚几乎没睡的关系,游马当天晚上睡得又香又沉。半夜开始下起雨来,老旧房舍的屋檐令雨声显得格外响亮。啵、啵啵啵啵,虽然雨滴绝对不会落到身上,但光是雨声便已一下又一下地刺进仰躺着的胸膛中。然而,却不让人觉得空虚或是寂寥,反倒很不可思议地让他作了一个愉快的梦。那是一个在冒险途中,于巨木的树荫下野宿……这样的梦。 小翠的爸爸虽然叫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三餐,但至少当天晚上还是让他一起同桌享用冷涮猪肉的料理,甚至祖母志乃还向游马这个食客鞠躬行礼,说道:「麻烦您照顾了,万分感谢。」令游马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睡个大饱起床后,他才想到最重要的门户安全都还没确认,自己竟然就睡得那么熟。楼下的志乃早已经起床,屋里还飘着味噌汤的香气。 「对不起。之前有交代说三餐我要自理的。」 被招呼享用早点,他惯重地婉拒。 「别这么说呀,眼看这儿就有个孩子正在肚子饿,教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去。」 志乃呵呵地笑着。现在是因为小翠在,所以才常常到对面店舖那儿去用餐,但基本上似乎还是会在这边一个人吃饭。她说,这样她才能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比较轻松自在。 「我会努力去至少赚到三餐费用的。请稍微等我一阵子。我想应该能找到某些打工工作的。」 「对了,你说被赶出家门,这是真的吗?在这时代还真是少见呐,好像歌舞伎世家。你这么讨厌当和尚呀?」 「是……」 「而且还想当个音乐人是吗?」 「那件事……小翠也说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啊,小翠说了这种话呀?」 「并不是当面说的,不过,也差不多是那样了。」 志乃咯咯笑着说,如果是小翠说的,那可能真的没什么希望了。她笑了好一阵之后,又帮游马添了一碗饭。 「年轻时候的志向,慢慢再想就可以啦。我们这儿有句话说『乡下学问不如京都午睡』,意思就是在乡下勤学苦读,还不如到京都东看看西逛逛,得到的见识还比较多呐。」 虽然觉得「乡下」指的应该就是东京,但被这位老阿嬷这样说,却很奇妙地完全不觉得生气。不如这么说吧,现在这个状况下,对高田家的每个人也不得不全面投降了。 总而言之,他被叫去用吸尘器清扫从游马他们来到这儿后便一整个星期都没打扫的二楼,这还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使用吸尘器这种东西。用过之后,他才知道提着吸尘器上楼对志乃来说是多么沉重。 「清理之后,虽然很不好意思,三楼的收纳橱里有信乐烧的水指,可以帮我从木盒里拿出来吗?」 他抱着水指走下来后,又被指示去在水指里盛水。游马到厨房去看了一下,找到水桶后,以长柄木杓舀水将水指整个完全淋湿才装进清水,最后用干净的毛巾轻轻将外侧的水珠按干。 志乃在面对小路的那间四叠半房间里,游马探头看的时候,她正跪坐在木头地板前面,一边做着上半身的伸展、前弯运动,一边检视着才刚挂上去的挂轴。游马也看得出来,那是一幅以易读的书法字体,由右至左写出的「闲坐」二字。 「今天就用这幅好了。这些就麻烦你收拾掉吧。」 「这些都坏掉了?」 「咦?不是不是,我是说拿到二楼的壁橱里面去排好,收拾是我们习惯的讲法。」 「……好的。」 发现是自己误会了,这才松口气,将递过来的挂轴收进木盒里。木盒上贴着一张写有「清风一阵来」的纸条。游马虽然觉得在这余暑未消的日子,用这一幅是再适合不过了,但志乃却没有选择它。 将挂轴收到指示的地方再回到楼下后,这次又被叫去把花瓶摆到挂轴下,然后插上长在庭里的花草。游马心中这么想着,不管到哪,还是在做一样的事情;再回想起家中母亲的身影,心情变得有点怪怪的。 「水也已经烧滚了,要不要喝杯茶呢?虽然茶点还没送到,但应该还有些吃的。」 将放上花瓶的展示台整理好后,志乃站起身。 「跟他讲这些也没用的呀,阿嬷。」 红框格的窗户外头传来声音,接着玄关的门立刻就被喀啦喀啦地拉开来。 「小东同学最讨厌茶了。这等于是找他麻烦呀。」 小翠直接站在泥土地板上,只露出一张脸。 觉得话不必讲得这么难听的游马,不快地弯下嘴角,却忘记这个说法原本就是来自他自己。气氛变得难堪,他扔也似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跑到二楼去拿背包。 但是,外头艳阳高照,跑出来却没地方可去,走也走没有多久,他就穿过附近一间寺院的门,到手水舍(注23)去喝水。前几天这里举办了称作地藏盆的祭典,当时悬挂上许多红色的灯笼,不过今天已经都被收起来了,回复一片宁静。 在位于阴凉处的石头上坐下后,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拜高田家的人们所赐,住宿及餐饮暂时是不用发愁了,虽然如此,尽快弄到现金的必要性还是没有改变。现在这样连公车都不能坐。非得赶快找到工作机会不可,但说老实话,他完全没有打工的经验。先不管会不会有地方肯让他在隐瞒本名的情况下层用他,若想惯重地拟定作战计划,现在也只能将茶杓卖掉了,他从背包中拿出茶杓,直盯着看。 看来这根茶杓似乎是太了不起了。要是不小心证明它就是真品的话,来历立刻就会曝光。但要是不说个来龙去脉,那就只是根平凡的小竹棒。绞尽脑汁仍不得其解的游马感到束手无策。 这时他突地发现脚边有根约一公尺长的棒子掉在那儿,便将之拾起。以单手试着呼呼作响地挥挥看。将茶杓放在背包上,站起身来,背对手水舍。这次改用两手握紧棒子,试着摆出朝胸口正前方挥棒的姿势。接着换成朝头部正前方挥棒的动作,默默地劈砍虚空。这次则是右脚向后退,将棒子从右侧上方朝斜下方劈砍。到后来竟忘我地发出「呀!」的呐喊声。 这么说来,离家之后就只是成天无所事事,感觉身体都要生锈了。许久没做的挥剑练习,让这一个多月来逐渐僵化沉重的筋骨及神经得到伸展与纡解,令人心情愉悦。他趁着在兴头上,重复挥砍好几回之后,他注意到视线前方有棵枝干曲折的大树,便一股作气跳起来砍向那棵大树。 错就错在这里。当木棒和树干撞击的那一刹那,麻痹感「唰」地穿过手臂,木棒自游马手上落下,膝盖无力地坐倒在地。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上空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仔细一看,竟是尖细的松叶和混杂在其中的蝉蜕,令他心头一惊。 「竟然这样粗暴乱来,我很困扰的。」 屁股仍坐在地上便直接回头一看,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那儿。大概是这间寺院的住持吧。 「松树在哭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掌抚摸着被击打的树干表面。 「这也是。」 他舍起被丢下的木棒。 「这不是普通的木棒。是我刻意放在阴凉处风干的。想说哪天再拿来削茶杓。不知有没有损伤?」 他惯重地抚着木棒,走回手水舍旁的日荫处。发现旁边的背包上放着一个茶杓的共筒,身体就这样站立不动,以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样子俯视着。因为个子很高,头部当然也就在很高的地方,当他低头时,看起来就像一根棒子上挂着灯笼一样。 游马以为他大概会说些什么,便只以手掌撑在地面而未站起身,等他开口,但他仍旧保持同样的姿势,什么也没说。说话的声音是来自别的方向。 「……先生,你在做什么呀?」 沙沙沙地踏着砂砾走近的人,竟穿着一身和服却配上太阳眼镜,造型十分奇特。他应该是朝住持说话吧,但当他看到旁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游马,这次却一副怀疑的样子,压低声音问游马:「你在做什么呀?」拿下太阳眼镜,原来是阿哲。阿哲骨碌碌地交互看向两人后,跑到站着不动的住持旁边去。 「这不是茶杓吗?」 「是的。」 「怎么搞的,该不会是那个人从您这儿偷走的吧?所以您是要给他个教训是吗?」 「不不不。」 「看起来很古老呐。你啊,这该不会是从老师那儿拿出来的吧?」 相当失礼的发言。但,游马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阿哲大哥,你该不会是在学习茶道吧?」 「是又如何?」 他握着太阳眼镜,装模作样地将双手交握在衣领后头。 「为什么要学?」 「这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当然是因为很酷才要学的啊。」 「……?」 「你的反应也失礼了吧。在草庵茶室内独自聆听松风的红颜美青年茶人,坊城哲哉,二十三岁,多么清爽脱俗的男人啊,这不是很酷吗?」 游马有种怎样也不会跟这人合得来的感觉。他拍掉沙粒,站起身来。 「可以让我看看吗?」 住持总算说话了,他弯下长长的身躯,坐了下来。哲哉也坐到他旁边,游马在无可奈何下,也只好以面朝二人的形式在地面上坐下。 「好细的茶杓啊。」 住持将轻轻从共筒中取出的东西也拿给身边的哲哉看。住持以双手捏住那根细小的竹片两端,哗啊地发出一声赞叹。 「好纤细啊。沟纹也很浅,腰形挺直无凹陷,也没有特立独行之处。虽然看起来不像带有任何景色意象,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它特别有味道。是这熏焦深浅的关系吗?也有可能是这茶杓后半段的背面表皮被剥除掉的关系。我从来不会在这种地方看到表皮剥除的茶杓。」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在柄处有个像被抓搔过的痕迹。以游马的眼光来看,只觉得就是个瑕疵而已。 「上头有铭(注24)吗?」 哲哉这么一问,住持才仔细地审视共筒。因为是在黑色材质上以黑墨写的字,所以很难看清楚。但是,记得东京那间古玩店的老板说是「野分」二字。 「野分……这么一说,还真的是名符其实的铭啊。真是枝好茶杓。」 住持仿佛在想像什么似地低头闭目,沉默不语。野分所欠缺的微微轻风,吹动了哲哉鬈鬈的头发。分不清是樟脑还是线香的气味,若有似无地自两人中间朝游马的鼻前飘散而来,让游马在脑袋瓜里再次小声碎念了一句:「真是群怪咖。」 住持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几岁。颠骨特别突出,脸颊还凹陷下去,脸庞显得刽瘦,再加上头发也剃得短短的,整个看起来凹凸不平,以僧侣的身分而言,确实可说是修道之人会有的面容。 「这是重要之物吗?」 茶杓递到哲哉的手中。 「与其说重要,这个,我想说应该可以拿去换钱吧。也不知道是否适合带到这个地方来卖。不过我有想在这几天拿到东寺的市集去卖卖看。」 「要拿来卖唷?五千日币左右的话,我就跟你买吧。」 游马连回答都懒了,伸手欲将茶杓拿回来。 「不必这么急吧?买卖这种事应该要更仔细慎重才对呀。你们关东人这样胡搞怎么行。你倒是先讲讲要开价多少钱。我可以再多出一点钱跟你买唷。」 虽然这么讲,但当游马回答两百万日圆时,哲哉也不禁被吓傻了,连看似不动如山的住持也稍稍露出惊讶的表情,抬眼望向游马。 「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游马摇摇头。 「现在不能说。」 「我说你啊,茶杓这种东西,作工的确是很重要,但是谁做出来的,则更是重要一百倍呐。连是谁都不晓得,作者不详的东西还要卖两百万,太坑人了吧。小东同学,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跑到京都来卖茶杓。这种天才大梦还是放弃比较 好喔。真是蠢到家了。好啦,我要去老师那儿了。」 哲哉站起来,伸手轻拍根本就没弄脏的屁股和衣袖。 「已经要去练习了吗?」 住持开口问。 「不是哩。八月放了好几天假,我跟老师都闲得发慌,小翠也回来了,所以想说特别到老师家讨杯茶喝。我啊,在没有练习课的星期三里,总觉得光喝咖啡好像缺了点什么呐。好啦,下次见。啊,对了,那个家伙是东京人喔。虽然不清楚内情,不过他在小翠家白吃白住。叫他东同学就好。就麻烦稍微训诫他一下罗。」 阿哲边倒退着走边慌慌张张地介绍完游马,便转身走出大门。 「东……同学?」 游马退缩了一下,以为他真的要开始训诫说教了。 「我叫『不稳』。不够稳定的不稳。也有人叫我『六角坊』。大概是因为我的头看来是六角形吧。」 他眼睛附近的肌肉稍微牵动了一下,看来这就是在笑了。 「看来,你也是茶道之人?」 「嗯,算是。有稍微帮人上一点课。」 「京都这地方,好像每户人家里都有一位茶道老师一样。」 「怎么会呢。没有这回事。」 「果然是巴流,对吧?」 「是的,您真清楚。您也有在钻研茶道吧。」 游马用力摇头,摇得呼呼作响。 「好奇怪呀。并不修习茶道,却持有茶杓……」 「所以就说了啊,我是要把它卖掉换钱。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 不稳再次说了一遍「原来如此」,大大地点了一下头。 「我了解了。这个茶杓就先保管在我这里吧。」 「咦?」 游马觉得视线前方一下子冒出好多晶耀闪亮的光辉。仿佛早晨的积雪一样。 「你愿意买下来吗!」 「不是、不是。」 不稳慌忙挥手,表明自家寺院并没有那么多钱。 「我也觉得不可能卖得到两百万日圆。一百万,不,这应该没办法吧。呃,但是,最低至少也要十万块左右……」 「请等一下,冷静一点。」 双手做出要游马镇定下来的动作。看来似乎没有要买下的意思。积雪的早晨立刻又变回普通的残暑。游马拿着长柄杓舀水,弯下腰来,将水淋在头上。 「方才,坊城先生所说的话,虽然说法很粗鲁,但并不是谎话。谁做的、谁决定这么做的,对茶杓而言这些正是最重要的事。若是由名不见经传的人士所削制而成,就无法卖到太高的价格。况且若是连何人削制的都不清楚,价钱就更低了。」 不稳以跟他长相完全不搭的柔和声调,缓慢而详细地解说。游马像只小狗般地摇晃头袋,甩掉水滴,又伸手将蓝色的刘海往头顶耙梳。 「茶杓这种物品,我想您也知道的,是用来舀取茶粉的工具。原本是中国产的银制或象牙制药匙……也就是说,原本是使用来调药的匙子,而这样的进口品并不容易得到,所以才用日本竹子来制作。传说是村田珠光的时代就开始了。举办茶会时,亭主自己削制茶杓,用过就丢弃,这是基本的作法。不过,有人因茶会的回忆格外深刻而希望能以此作为纪念,或是赠送给对方作为友爱、疼爱的证明,正因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过去的茶匠们亲手制作的茶杓才会流传至今。在下认为,在今日刻意找出这样的古老茶杓来使用的行为,是最适宜用来敬爱维护『茶之汤』传统的作法。」 怎么搞的,果然是要说教吗?游马一副想逃的模样。 「来来,不要那么嫌恶,请听我说。说到哪儿了……啊,对对,例如去使用珠光或利休削制的茶杓,那就是使用者对他们深深表达敬意的表现。心中想着敬重仰慕的先人,与座上客一同接受先人德行修养的薰陶,这就是其中的真意。正因如此,作者的名字就好像品牌一样,产生出它的价值。」 「是喔。」 「当然,茶杓这项物品,也有其他要讲究的地方。虽然很难仔细说明,不过刚才我得以一窥究竟时,是真心觉得很棒。就算不问是谁的作品,也已相当满足。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忘记要询问此事。当听到『野分』一词时,脑子里真的感觉到仿佛有轻风吹过。这可不光是因为品牌,而是因为这枝茶杓所具有的『力量』吧。东同学希望有人愿意买下,是以它的艺术价值来衡量的吧。所以说要两百万日圆。」 「没错。」 若真能这样,对游马来说是再好不过了。要是说出这是德川庆喜的作品,搞不好就被怀疑、调查,更惨的结局就是被迫通知家人处理,那就头大了。 「虽然如此,以茶杓而言,这是件困难的事。只要是有眼光的人,当然是会以茶杓的艺术价值来判定它的价格,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有个名号才行。若是没有名号,再怎么杰出的作品,也无法超越竹制工艺品的界限。」 「那……该怎么做才好?」 「使用它。东同学您只考虑到它的金钱价值,却没有实际使用来点茶饮用对吗?其实这才是几百万日圆也换不到的真正价值。您了解吗?茶杓这种物品,是用来引出茶之本质的。不是拿来买卖,也不是拿来存放在保险库,更不是拿来陈列观赏用的。要在茶会席间才能展现它的价值。我会用这根茶杓招待您喝美味的茶,所以下周请您带着它来帮忙举办茶会。这么一来,您应该就能稍微体会到引出茶之本质是什么样的意思了。」 鬼才想要去体会那种东西。游马在心中咒骂着。光是说教还不够,还要叫我喝茶,什么东西嘛。茶这玩意儿从一生下来就一直在喝了。在坂东巴流里,甚至还说掌门人的孩子是「喝绿色的奶水养大的」(虽然是骗人的)。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从那种世界里逃出来的。 或许是从游马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不稳把他拉到寺院本堂里,从堆积如山的供品当中选出一对绑在一块儿的酒瓶,将包装纸撕掉。 「若当下有困窘之处,就请将这收下吧。应该会比较容易换到钱才是。」 这种东西要去哪里「比较容易换到钱」?既然要给的话,还不如给个一千或两千日圆的现金,还比较值得感谢呢。 抱着被迫收下的酒瓶,踱着步子朝寺院大门走去。还是别理那个和尚了,应该到当舖或是古董店绕一绕才是。那么,就需要一份地图。若向小翠借,心里总觉得不甘愿,还是向师傅或是志乃借吧……因为正在思考这些事情,所以让他晚了几步才发现响了好几次的喇叭声是对着自己按的。高田叠店的白色厢型车打横开近大门前面,师傅从车窗探出头来。 「阿东同学,你在这里呀。早上得去搬榻榻米。快点坐上来呀。」 记得他曾说过拒绝收他当徒弟的。 「我们家老妈子叫我要这么做呐。」 所谓的「老妈子」,在这个场合似乎是指小翠的妈妈。 不打算雇用也不打算教导工作技术,就这样把什么都不做的年轻人带进家里,附近的人会以为是小翠的缘故。会导致女儿在外的风评产生瑕疵。也不是来这里求学的学生,说是寄宿也显得不自然。这时候表面上就要说他是东京那儿靠关系来拜托照顾、性格有点不良的男孩子。于是就决定这么做了。 「如果有人问的话,阿东你就这样说喔。」 为了符合这个说法,还是让他搬搬榻榻米做个样子比较好。 他对「性格有点不良的男孩子」这个说法有些在意,但这大概是头发颜色造成的吧。唉,算了,游马心里这么想着。现在光是有人正在等待自己这件事,就让他感觉像是被拯救了 。毕竟两天前才刚被同伴们宣告「已经不须要你了」。 坐进副驾驶座的游马,将他抱着的酒瓶拿出来,说:「那个,这是一点小意思。」 「要给我的?」 高田一边踩着油门,一边朝旁边瞥了一眼。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懂事呐。」 并非如此。他只是觉得这比拿去换钱容易罢了。 「那间寺院的住持,不是京都人吧?」 「不,听说他就诞生在那间寺院里。你是在说不稳住持吧。」 可是他说话却没有京都人的腔调。 「他是个怪人哩。从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时开始,大概有十年的时间不知消失到哪去了。之前那个和尚说他跑到西藏还是印度去修行了,但是不是真的就不晓得啦。大约五年前才突然跑回来的呐。」 另一方面,身穿纯棉连身洋装的小翠坐在志乃茶室里的风炉(注25)前。从国中起便开始和其他的弟子们一起学习茶道,不过态度并不怎么严谨认真。真要说的话,其实她是受到甜点的吸引才来的,练习途中觉得厌烦了,就跑到后面的房间看漫画。甚至在去东京之前,就已经有半年没有碰过茶筅了。 「怎么搞的,全都忘光了啦。弄得七零八落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拿长柄杓舀取热水。 「不要太勉强啊。打出娘胎以来,你还是头一次独自到远方生活。一定很手忙脚乱吧,会忘了怎么泡茶也是当然的呀。」 志乃不慌不忙地出声安慰,眼光看着可爱孙女的手边。就算是练习了许多年,也不是谁都能记得怎么冲茶的。嘴上说要「学习」却爱来不来的主妇和上班族女性占了大多数。个性较不服输或一丝不苟的人学得比较快,但相对也比较容易发生不知如何融会贯通的情况,反倒是有些人的冲茶手法明明很随便,但心性修养却宛若知名茶匠般杰出。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也因为人有各色各样,所以更耐人寻味。一个人所欠缺的部分,只要某日能在自我当中产生探求之心,便一定能够找到并补足。也许是明天也说不定,也许是十年后也说不定,以老师的身分来强求他人产生这样的心境,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全心全意在弟子的面前完全展现出来而已。 「不过,你帮忙挑选的茶点真不错呐。好厉害。」 「这个算好吗?人家是觉得长得像花的点心比较好,可是甜点舖的大婶却叫我买这个来。」 「这样啊,阿嬷我是觉得这种比较好。跟季节很相衬。哎呀,阿哲好像已经到了。这孩子一点也没变,老是静不下来呐。」 纸糊拉门外头传来哲哉的声音。小翠的爸爸问他有没有看到阿东,他回答说之前有看到他。厢型车发动引擎,响起噗噜噗噜声后便驶了出去,以宛如歌唱般的声调说出的「大家好」也在玄关处同时响起。 「老师,小翠,早安呐。今天也请多多关照。」 他将扇子放在膝盖前面,鞠躬行礼。 「欢迎你来。快坐下吧,现在刚好正在点茶。」 志乃将自己面前的点心盆移到哲哉那边去。 「今天的茶点也是非常古典淡雅呢。」 哲哉将放到怀纸上的甜点举到眼前,仔细地鉴赏着。这款甜点的颜色黝黑,外观显得冰冷淡泊,看起来像是沾上细粉似的直立方体。视觉上并不讨喜。 「快点吃吃看。这叫『葛烧』。很有寂寥的感觉吧?与夏季就要结束的现在非常合衬呐。那家店舖用的是吉野产的本葛,而且又是刚做好的,真是太享受了呀。」 哲哉从怀里拿出乌樟木制的小木签,对着茶点「唰」地切下。 葛烧陡然颤动一下,和果冻或寒天不同,毫无抵抗地大方接受木签的切割。不知是否事先经过冷藏,第一口的清凉感与第二口的温润,以毫不做作的温柔包裹住舌头。 「挂轴是『闲坐』吗?是教人要安静地坐着吧。」 将茶点吃完,哲哉一边折好怀纸,一边抬头看着展示台。 「是呀。不知为何,一看到小东同学,就好想把这幅挂上。年轻人有年轻时的烦恼,不过还是先到这儿坐下吧,我是这个意思呐。可是,小翠却讲了不该讲的话,把人家赶跑了。你唷,去了东京以后,就变得难相处了呐。让阿嬷我吓了好大一跳。」 说完,将脸转向小翠那边。小翠正好要将泡好的茶递过来。 「是这样吗……」 接过茶碗的哲哉,摆出一副悠哉啜饮热茶的样子,只把耳朵立起来偷听。 「你还跟小东同学说他没有音乐的才能是吗?他好失望呐。」 「我才没有讲过那种话呢。」 小翠疑惑地皱起眉头。 「久美是有问我要不要加入乐团,人家只是告诉她说,觉得自己没办法跟小东一起组团而已呀。」 「做这种挑拨离间的事情不太好吧?」 「不太好的是谁呀?阿嬷,你不知道小东他跟人家说了多过分的话,所以才会这样讲的吧。」 「他说了什么?」 「……我不想说。总之,不管是人家的事、京都的事、还是茶道的事,小东他都不喜欢啦。他都用尖酸刻薄、毫不留情面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事。人家才不想跟那种人往来呢。」 志乃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因为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孩子有小翠讲的那么坏。 「他在爸爸和阿嬷的面前会装乖呀。」 「是吗?他那蓝色的头发虽然曾经吓到过我,但仔细观察下来,他倒是满有教养的唷。我叫他拿水指来,他不但没反问我那是什么,还马上就拿来了,拜托他帮我盛水,他还知道要将信乐烧的水指彻底打湿后再盛水。若是完全不懂茶道的人,这些事情是做不到的吧。就算是小翠也还没办法呢。」 「他家好像是寺院吧,说不定是曾经看人做过而去模仿着做的。有人是因为周遭太多人都在修习茶道,导致自己反而变得讨厌茶道,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 哲哉一边将茶碗转回,一边从旁插嘴说话,志乃听完便「嗯,嗯」地不住点头,看似有所领悟。但是小翠又再次提出不同看法。 「那就奇怪了。记得久美有说,小东的爸爸是警察呀。同时当警官和僧侣住持,不是很奇怪吗?老爸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相信人家啊?」 那是因为他是小翠带回来的朋友,小翠也拜托父亲多让他待几天的缘故。所以小翠的心情更是复杂。 「小东的事情,人家什么都不晓得啦。事实上,是要回来这儿的当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也不晓得他家在哪里。搞不好他是可疑人物呐。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吧,不然怎么敢到不熟的人家里白住又白吃白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虽然是听久美讲的,不过他在萩田他家好像也是这样子呐。久美都说这人没救了。」 「你跟爸爸妈妈提过这件事吗?」 「现在人家怎么说得出口。要是说出来,一定会被骂说怎么把这种人带回家里来。不过,人家还是觉得不甘心啊。又不是我们家的亲戚,却摆出一副儿子的样子,跟老爸一起工作,跟祖母一块儿吃饭。」 「哎呀,你吃醋了啊?」 「才不是。老爸跟阿嬷都太好心了,人家只是担心你们被小东利用呀。搞不好哪天被他恩将仇报。到时可怎么办才好。我得负起全部的责任呀。」 说着说着,小翠的想像就渐渐偏向悲观,就在茶汤泡完一巡的时候,开始抽抽答答地吸起鼻子来。 哲哉在这时想起先前茶杓的事,试着向志乃询问是否拥有像那样的茶杓。 「『野分』啊,我家没有这样的茶杓。」 「这样啊。太好了。我稍微担心了一下。想说该不会是从老师您这儿偷拿出去的吧?我还怀疑他,真是糟糕。」 「不过,为什么他要带着茶杓到处跑呢?」 「他也没有讲得很清楚。只是一个劲儿问我该到哪儿去兜售比较好。虽然不知他爸爸是警察还是寺院住持,不过那若不是从某处偷来的,应该就是在离家时从家里带出来的了。」 他并不想把游马的开价讲出来。要是说出来的话,游马的立场可能会变得更加难堪。既然小翠嫌弃小东到这种程度,比起继续牵制,反倒更想维护他,哲哉就是这样的人。 小翠将脚板立起,以脚趾撑在地面,视线茫然地落在展示台上。就这样等待脚部的麻痹感消退。若傻傻地硬要逞强站起来,可能会跌个四脚朝天,还可能因跌倒方向不对而导致严重烫伤。她继续保持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开口问茶杓的事。 「小东觉得若不把那根茶杓卖掉,他就没有钱。从东京来的时候,费用全都是萩田帮他出的,一次都没有看到他拿钱出来。湿热到极点的日子,连杯冰淇淋都买不起。就算是我也觉得他有够可怜的呐。」 「这个嘛,说不定他出乎意料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哩。身上一块钱都没有还敢到处流浪,这可不是谁都能模仿得来。」 小翠一脸不满地瞪了哲哉一眼,端着清洗茶碗用的水盆,站了起来。 「我想,老爸大概也有老爸自己的考量吧。有道是『穷鸟入怀,猎师不杀』,有困难的人来求助,我也觉得应该尽力帮助他才是。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就算不是个坏孩子,也难讲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坏事。若发生了那样的事,多过意不去呀。况且不说别的,他也是因为跟小翠有缘才会来到我们家。如果他有什么不对的话,我们把他纠正回来就好了呀。」 志乃从中打圆场。将不能对父母说的怨言说给两人听之后,小翠的心情也得到几分纾解了。 第三章 茶人变化之段 常有人说,京都的夏季以只园祭为始,以五山送火为终。不过夏季的燠热就算进入九月,还是没那么容易消退。爬上大马路的天桥,每个方向都看得到绵延的山麓,更加令人重新意识这里是盆地。虽然是盛夏,蔚蓝的天空却似乎带着忧郁的沉重感,一有空隙就用云朵盖住,挡住风的去路。被炙热的艳阳不断地烘烤,甚至觉得太阳光也变得又黏又腻。 就算如此,别馆的一楼却只有电风扇,志乃就靠着从茶室窗棂间流通至后院的空气渡过一整天。游马当然不能一个人在二楼吹着冷气看电视,便趁着没人开口请他帮忙做事的空档,到处走走看看。首先要熟悉附近的地理环境,接着再循序渐进地将范围扩大。 萩田他们还在的时候,曾经陪他们一起逛过一次京都的观光胜地,但因为当时没想到会就这样被留在京都,所以只是当开车司机配合他们而已,并没有打算认真地记住环境。东寺、清水寺、平安神宫、二条城、嵯峨岚山、大原……大概就是这些地方。唯有当他们说要去比叡山时,他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去,只好一个人在城镇里乱晃。 那是个悲惨的一天。因为大家打算在外头吃午餐,所以并未准备便当,游马因为要单独行动,如果他们有替他设想到的话倒还好,但要游马自己去跟他们讨午餐钱,这当然是开不了口。他在适当之处下了萩田的车,为了转换心情而卯起来走个没完,最后却忘记回去的路怎么走。还好到处都有寺院或神社,到车站地下道四处走走便能找到饮水台或是厕所,还不至于为此伤脑筋,但一到下午,肚子果然还是饿了起来。总之先打道回府再说,他在大太阳底下摇摇晃晃地走着,虽然不记得高田家的地址,但想起之前曾听到那条路的名字叫什么章鱼之类的,随便抓个路人问路,虽然只能结结巴巴地讲出:「章鱼、章鱼」,对方不知怎,竟能马上理解。照着路人所教的走法,朝西边一直走去,这才总算是来到有印象的地区。 当天是地藏盆祭典举办的日子。那条狭小的小巷道里,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到祭典的装饰,四处都成排悬挂着形状细长的灯笼,路边还设置了捞金鱼和卖溜溜水球的水盆,一群成年人在白色帐篷底下闲话家常。稍微往前走一会儿,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地藏菩萨祠,接着还要再走一阵子。地藏菩萨身上挂着花佾华丽的围兜、装饰着各式花朵,毫无统一感及规则性,景象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偶然瞥见正在料理炒面的路边摊贩,让他无意识地伸手按住肚子。就算他用无比羡慕垂涎的眼神盯着看,却还是没有人要来招呼这个蓝色头发的异乡人。 当他总算是来到附近的寺院时,这儿的庭院里也架起与平时景象不同的布幔帷幕,帐篷底下并无人看守,毫无防备地排列着看似装有玩具或小点心的纸袋。一名稚嫩的幼小男童,在坐下来的游马旁边不断嘟嚷着「嘛嗯嘛嗯恰阿」之类的话,游马听成「吃吃东西怎么样」,以为小男童想要给他一些食物而抬起头来的同时,却也感觉到十分地丢脸而难堪。不过,事实上那个奶娃儿真的给了游马豆馅馒头,而交换的代价似乎是让他拉扯把玩游马蓝色的刘海。 那个小男童现在也在眼前。 小男童看到房间角落里有个木雕的小佛像,又念着「嘛嗯嘛嗯恰阿」并鞠躬致意。哲哉走过去摸了摸这鞠躬的小脑袋。 「小直是个乖孩子呐。好棒啊。」 「嘛嗯嘛嗯是什么意思啊?」 游马向哲哉询问。 「你不知道满恩满恩?向神明或佛祖双手合掌时就要说满恩满恩德啊。你没说吗?」 游马缓缓地歪了歪脖子,表达他的不解,这下换哲哉觉得奇怪了。 「阿哲你也会这样一边念着一边拜佛吗?」 「当然不会啊。只有小孩才要这样。嘿,小直,这个大哥哥不知道什么是满恩满恩耶。教教他吧。」 小男童开心地嘻嘻笑着,这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呼叫小男童回家吃饭的女性喊声,他便从走廊「踢踢躂躂」地发出脚步声跑掉了。 「啊,小东同学,擦茶器用的茶巾晒在那边,帮我拿来。水盆应该也摆在那儿吧。」 哲哉今天也穿着一身和服。还惯重地连袴裤都穿上了。穿着工作服的不稳将游马带来的茶杓从共筒中取出,一副看似陷入思考的模样。虽然试着四处奔走了约一个礼拜,却还是没能把它卖掉。 「鲜花要用哪种呢?」 「这个嘛。茶杓是『野分』嘛。本来想用芒花而去到处找了找,不过似乎是想得太早了。现在连芒穗都还没长全,真是伤脑筋啊。我啊,对鲜花这种东西最没辄。不晓得哩。」 不稳放下茶杓,看着一旁的茶罐。和制的陶茶罐,外头罩上锦缎已磨损的茶具袋。风炉釜则已经搬进茶室里了。 「是什么样的挂轴呢?」 「对呀,最重要的挂轴还没送来,实在不晓得呐。」 哲哉这么说着,将视线茫然地投向游马那边。游马在水盆里绞干茶巾,将之折叠起来后,放进一旁的粗陶茶碗里。当他将茶筅轻轻放在茶碗上时,「还不必做这些事。」哲哉出声制止。 「而且也太胡搞了吧,哪能这么乱来。茶筅竟放反了。」 他一边觉得滑稽似地笑个不停,一边将朝上摆放的茶筅,改成朝下摆放给游马看。 「这样才对啦。高田老师说你可能也是在玩茶道的,应该是看走眼了。大概也只有完全没碰过茶道的素人才会犯这种错误呐。」 不稳看着在两人之间来来去去的茶碗,似乎正想说什么,但看到对面的人影,便噤了口。 「没有这种事唷,本公子也是将茶筅向上摆放的。」 两人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 「咦,幸麿先生那儿也是这样做的吗?」 哲哉顺着话尾,语气自然地询问。 「本公子平时都是将茶筅朝上放着端出来的。只有在点茶结束要撤掉用具时,还有茶碗较深的时候,才会朝下放唷。」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没注意到。其他流派还真是有各式各样的不同之处呐。」 「不,坊城先生,巴流在帮身分较高的人点茶时,也会这么做的。像是使用天目茶碗(注26)的场合。」 「真的喔——哇啊,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晓得!」 本来想取笑游马的,却给自己挖了个坟墓还往下跳,哲哉夸张地抱住脑袋蹲了下来。 「然后?」幸麿问。「您是哪个流派的作法呢?」 注意力全被那位来客的气宇风范所吸引的游马,这下才回过神来。 「啊,不,我只是随便弄弄而已。我什么都不懂的。」 「什么都不懂……?」 像是在仔细玩味这句话似地,幸麿又复诵说了一次,接着伸手将茶碗里的茶巾拎了起来。游马虽然不知道这会依照流派的不同而有明显的差异,不过那乍看乱舞章法的绉褶折曡方式,却是被称作「坂东千鸟」的关键特征。 「啊,这个,就是今天的挂轴对吧。」 恢复神速的哲哉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幸麿正抱着一个以大方巾裹住的细长包袱。哲哉将之抢了下来,拿到隔壁的茶室去。不稳和幸麿也在后头跟着过去。游马的眼光则贪婪地追着幸麿的背影。在这之前,他觉得不能一直盯着心里在意的东西猛瞧猛看,还刻意回避视线。 这个人的装扮在日常风景中显得格外突出。岁数看来和不稳差不多。中等身材,面型较长。有张端正而温柔的脸庞。长度及肩的头发朝后方梳拢整齐。薄紫色的宽松和服短外褂(注27),配上深绿色的袴裤,简直就像女性的和式礼服般华丽耀眼,还不只如此,短褂的袖子处还露出又 宽又大、比手臂还要长的水袖,甚至在袖口与水袖相连处都装上了巨大的结绳装饰物。 简单说来,就是古代的贵族装扮。 为此感到惊讶的也只有游马一个,不稳和哲哉都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照这样说来,此人难道平素就是这样打扮吗? 茶室里,哲哉正在解开包袱。他将包袱里的桐箱盖子打开,拿掉保护纸后,将挂轴取出来。他将挂轴的绳子解开。在榻榻米上稍微将挂轴展开后,上头的飘带也一并拉了出来,将之挂在展示台的垂拨(注28)上,卷轴便顺畅地往下方开展。 挂轴上以纤细的线条,绘出一名戴着代表年轻女性的「小面」面具、身穿能乐衣装的人物。旁边有数行细长的文字,留白处则有矮篱笆和鸟居的图。 「这是野宫吧。」 不稳低声说着。细枝矮篱与黑色鸟居,这是嵯峨野野宫神社的象征。 「正是如君所言。」 能乐中有一部叫「野宫」的剧目就是来自源氏物语的故事。这幅挂轴据说是宝生流(注29)的掌门人,为了东国一位喜爱能乐的藩主而写下并赠送给藩主的谣曲笔记。 「你们看,这上头有藩主大人拼命练习过的痕迹喔。标了汉字的读法,也注明该起伏停顿之处。」 「这么说来,这名女性就是六条御息所(注30)吧……」 哲哉频频将脑袋东歪西摆,说: 「怎么好像是很寂寥的气氛哩。如果连花都用芒花的话,搞不好会太凄凉了。」 「不,」不稳打断他的话,「那也无所谓吧。茶会前半段是御息所的画,后半段则是芒花及秋草。」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十分注重清澄闲寂的意境哩。又不是行将就木的老爷爷,却老是一个劲儿地往枯槁寂寥里钻,这样真的可以吗?」 幸麿的话令不稳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消失到某处去了。 被留下来的三个人,正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时,幸麿开口问游马叫什么名字。哲哉说他是从东京来的,叫作小东,幸麿听了便将扇子遮在唇边,微笑着说游马的蓝色头发真是好看。 「本公子名唤今出川幸麿。还请多多指教。」 游马实在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搞笑。既不是歌舞伎的女角,也不是人妖,穿得更不是女装。游马觉得就像被狐狸给戏弄了一样浑身不对劲。他反问对方这是不是本名,对方却又用扇子掩住嘴唇,呵呵呵笑着。让游马觉得背都凉了。 「您觉得这个如何呢?」 不稳抱着一个桐木盒子回来了,大家都还没看到内容物,他便一面打开盒子一边询问众人意见。最后他从里头拿出来的,是个看似古旧的黄濑户(注31)水钵。虽然上头的黄色显得有些黯淡,但将之与其他道具一同摆放时,看起来却十分亮丽耀眼。于是,唯一的焦点便完成了。幸麿喃喃低语,就这样大致决定了道具的组合。 「今天这是什么样的茶会呢?」 究竟谁是客人,又在何时从何处前来?游马是压根儿无从知晓。 「大家都是客人啊。简单说,就是自助式的茶会啦。大家各自将自己持有的东西带过来,一边讨论要这样还是那样,将道具组合起来看看。」 想事先定好一个核心也行。若有季节或是主题的话,就想想有没有能与之相配合的物品。有时各自的意向恰能与之相合,但也有过度矫饰而显得庸俗的时候。若是将调性不合的道具凑在一块儿,最后的收场将流于凄惨。 「这些个道具们啊,偶尔也会发出超乎我们想像的共鸣呐。简直就像有火花激荡一样。那种时候最是让人兴奋了。」 原来如此啊,游马心中如此低语着。他们看来都属于看到能面画或古老茶碗便会兴奋的体质。那么,就跟众在游马家里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属于同一族的了。虽然游马的意志里已经和这种人类诀别,但看来命运这边可没那么简单放过他。 方才他是在榻榻米送货的回程路上,被上完茶道课的哲哉给逮到,硬被带来的。反正茶杓也还没卖掉,借他们用用是无所谓,但实在是不必那么乖顺听话,连自己都跟着来了。 「这里就是模仿『庭玉轩』而建造的。」 重新回到室外等待茶会开始的空档,虽然没人提问,幸麿倒开始解说了起来。茶室有二叠台目,壁龛位于点前席后方,而在点前席的旁边立了一根中柱,后面则是云雀棚(注32)。「台目叠」指的是长度约为普通榻榻米四分之三长的榻榻米,所以「二叠台目」的意思就是大小有二·七五叠的意思(注33)。现在就想趁隙逃跑的游马,只喔地回了一声。 不过,从他说明茶室「庭玉轩」仍留存于大德寺真珠庵里的这一点听来,游马也隐约记得似乎曾听过「真珠庵」这个名字。从坂东巴流追溯的话会到宗家巴流,从宗家巴流再更往上找的话,就会找到村田珠光。而真珠庵不就是珠光之墓所在之处吗? 「庭玉轩」最驰名的特征就是在茶室外侧有块附属的素土地板。一般位于茶室廊下的便门则退后到素土地板的后头去了。来客须先穿过便门,走到素土地板上,在那里使用称作「蹲」的洗手钵。从泥土地板到茶室的入口是一道横向开关的纸糊拉门。 从庭院直接穿过便可进入茶室的小型便门称作「躙口」,但不满三叠大的小空间内却没有这样的设施,实在是相当罕见。 现在,游马他们正准备要进入的不稳的茶室,不但也没有素土地板,反倒是有条从本堂延续到廊下、甚至连接到茶室外头的外廊,要进到茶室内还是要拉开纸糊拉门。 「本公子不喜欢躙口。」 所以才喜欢这里,他似乎是想表达这件事。游马一边咕嚓咕嚓地搔着脑袋瓜,一边无声地回答:「是这样喔。」 相对于「躙口」,让来客站着身子就能通过的出入口称作「贵人口」。贵人指的就是身分高贵的人。他们不须强迫自己以弯身屈就的姿势从躙口进来,而是堂而皇之地从贵人口进入茶室。 一身古代贵族装扮的幸麿,就这么理所当然似地立着身子走进茶室。哲哉则是在走廊那边先跪坐下来,拖拉着膝盖越过纸糊拉门的门框。在他们以各自的作风赏玩壁龛和茶釜的时候,游马却只是呆然站在一角。虽然觉得幸麿的打扮有点怪异,不过自己是t恤配上牛仔裤,而且还充满汗臭味,比幸麿还要更不适合这个场合。 三人并坐在狭窄的房间里时,不稳从房后现身了。他换上僧衣,披着络子袈裟。以像是现在才刚见面的口吻打招呼,并感谢客人送来的挂轴。 能曲「野宫」的主角是「源式物语」里的主要角色六条御息所,而对手角色则是旅行到野宫神社参拜的僧侣。御息所在后段以幽灵之姿现身,娓娓道出生前不幸的故事。野宫是过去她决心要切断与源氏之间的爱恋、而和女儿一同出发到伊势时所借宿的神域,但同时也是事与愿违,让她又和偷偷潜入的源氏相见、导致无法切断情缘的命运之地。 「源氏和御息所最后在野宫见面,在故事中似乎就是九月七日的样子。这个幽灵啊,才会在每一年每一年的九月七日,出现在野宫的呐。这么一想,就觉得和这个时节实在颇相衬,所以呀,才会把它带来。看它的天地头边与上下隔水,我想这可能是古代能乐衣裳所用的布料。」 不稳恭敬地说声:「原来如此,受教了。」接着表示要先上一些简单的食物,让游马大大松了口气。真要说起来,此时已是晚餐的时间,让他差点以为会没东西吃而感到不安。 因为是简式怀石料理,并不须要花费太多的时间或手续来制作。也有预先放在用膳餐盘上的小碟菜肴,让游马想 起老家的早晚餐。友卫家的每日用餐情景正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这边的餐盘没有高脚座,碗盘都放在和榻榻米同高的地方,令不习惯的游马稍稍觉得有些不易进食。这一定也是宗家巴流的作法吧。宗家巴流和坂东巴流,说起来虽是亲子关系,但在这之前他却不晓得在作法或道具上有如此多的差异。 话说回来,不管用膳餐盘高一截还是矮一段,只要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游马才不会有所抱怨,口中咬着不知由谁炊煮、柔软得像麻糟般的白米饭,或是略带刺激味蕾之咸味的热汤,以及让人感受到秋季风情的拌炒当旬八宝菜,游马自己也感受得到,一直到方才都还在的不悦情绪已被缓和下来。仔细一想,来到京都之后,不只在高田家用餐,就算是在外头的简餐定食屋或乌龙面店吃饭,也不会碰到难吃的食物。 空虚的肚腹被填满后,比较镇定下来的游马看看四周。狭窄的茶室笼罩在从小小的纸糊窗棂泄出的微弱光线下,作夸张华丽贵族打扮的幸麿和穿着褪色t恤的自己,还有明明是娃娃脸却身着素雅和服袴裤的哲哉,并坐在一块儿吃饭。有时穿着墨染僧衣的不稳还会跑进来帮忙添饭加菜。实在是很奇妙的情景。一想到自己也是这奇妙情景中的一部分,更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无论如何,大概是从幼时便开始学习的关系,自己已经对茶室里的气氛习以为常,所以其实从他一进到这里,游马脑中的警告号志便闪烁个没完。但他多少也知道吃完饭不能马上拍拍屁股走人,所以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六条御息所的面前大快朵颐,还真是挺妙的呐。这位女士曾化作生灵杀害数个情敌,是个好生吓人的女性对吧?」 哲哉悠悠哉哉地望向壁龛里的挂画。说来也不令人自豪,但游马压根儿没想过要读一读「源氏物语」。「忠臣藏」的故事倒是相当清楚。「平家物语」里他特别喜欢跟义经有关的段子。但是,友卫家里从来不会有人推荐他去读「源氏物语」。他们基本上就是这样的硬派家风。 「是啊。但是她本来是个任谁都憧憬向往、气质出众而美丽的女子唷。」 幸麿举起手上的酒杯一口饮尽,这么回答。 「漂亮聪明又有教养的年轻寡妇。不管要什么样的男人,应该都是任凭她挑选的吧。但要是能毫不在乎地跟大部分的闺女们一样哭泣或哀号,说不定还比较轻松。自尊太高也是种不幸哩。」 幸麿对御息所抱持着同情。比谁都还要理智,因而对「耻」特别敏感的御息所,对自己也是从外部以客观的视点来加以看待。虽然她每日花费苦心,让自己呈现出无懈可击的聪慧,但更加深远处的自身,却暴露在自己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没有自尊心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痛苦的。 「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嚷着想要这个那个、非得这样那样不可,毫不羞愧地耍着任性的太太小姐虽然遍地皆是,但那些人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应该要感到羞耻。反倒是这位尊贵的女士,就是硬要压抑自己,才会变成鬼的。这时候的源氏大概也只有阿哲这个岁数吧。他不会把像御息所这样成熟的女性当作可以安心撒娇的对象。什么都不懂,只想无止境地散发自己的魅力。这正是年轻的罪恶之处啊。不过嘛,这个世上就是这样的。比起恶意,天真无邪才是真正恐怖万分的东西啊。」 幸麿看似已有所领会似地,一个人点点头,盯着酒盅看。 不久,不稳架好煮水锅,正在放炭的时候,游马将目光投向那幅挂轴。上头用细笔流畅画写的文字不易读清。当他这么表示时,幸麿在一瞬间晃了晃肩膀,突然用与之前柔软滑腻的娘娘腔语气大相径庭的雄浑声音,配合节律念了出来: 思及昔往花之袖 回首月下舞若华 谣曲的部分歌词。 「想起光辉灿烂的过去,试着在月光下跳起了舞来,是这个意思吧。这之后就是剧里的序之舞了。这不是搭配得恰恰好吗?要是没有那个藩主乱涂鸦的话,这段文字就像是画赞一样了。」 说完后他满足地微笑。 「幸麿先生家是开古董店的。虽然幸麿先生是在学校当老师啦。你之后也可以跟他谈谈茶杓的事。」 大概是要他们待会再谈茶杓的事吧,不稳「咳哼」地咳了一声,将叠成三层的角形深缘点心钵端了出来。每一层都各放了一个和菓子。是用薄薄的求肥(注34)将羊羹层层卷起的点心。 「哎呀,是『砧』啊。」 「是的,我稍微试着做做看。」 原本表情不多的不稳,从他红着脸显露高兴的模样,看得出这应该是他的自信之作。这个和尚竟然连和菓子都会做!这让游马惊讶不已。」 「好有晚秋的风情呐。」 幸麿一边将和菓子拿起,一边低语。 「还带点『嫉妒』的味道呢,太棒了。」 游马完全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当他暂时退到外头,再次回到位子上时,哲哉说:「这次这边就是嵯峨野罗。」这时他似乎稍微懂他们的意思了。 挂轴已被从壁龛处取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插在素陶花瓶里的芒草穗和两、三种秋季草花。太阳不知在何时已向西倾,烛台的灯火左摇右晃地照亮着室内。连黄濑户的水钵也是野原的枯草色。刚才还在绘画里面看见的「野宫」舞台,现在已反转到他们这边来了。 应该是事先藏在向外突出之短壁后方的架子上吧。游马因为没注意到这件事,所以当不稳伸手去取天目台(注35)上的茶碗时,竟宛如从半空中突然显现出来似地。他就地直接注入热水和茶,徐徐地站起身子,将之供奉在壁龛前。最后再朝看不见的女性合掌膜拜。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不过如果御息所是主角,不稳就是配角的僧人呐。」 不稳稍微歪着脑袋,朝幸麿点头示意。看来不稳是当作自己已经站在舞台上了。 在那之后的时间,让人觉得仿佛飘浮在歪曲的时空当中。老实说,游马并不懂得女性的嫉妒或悲伤。但是,这些比他年长的男性们,却对她表达出那种宛如体贴怜惜般的态度。就像在茫茫荒野中遇见不断哭泣前行的小女孩时,不管是谁都会想伸出援手的那种温柔疼惜。就连不断嚷着好可怕好可怕的哲哉,都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望向远方。虽然觉得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受这种事情有点怪,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他只是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在梦境一样,就在他这么想着时,原野的秋风也正哗哗地从众人之间吹过。 当晚打道回府后,志乃已经就寝,所以隔天早上他才将剩下的和菓子交给她。 「不稳先生要我交给高田老师的。」 志乃轻轻打开包袱,开心地轻声说道:「哇,是砧呀。」一听到是出自不稳之手,更是睁圆了双眼。 「哎呀,那位住持连这种事情都会做呀?真是太厉害了。晚一点再来享用看看。」 说完后,将之供奉在小型的佛坛前。她一边用筷子挟着竹荚鱼干,一边问游马昨晚如何、挂轴是什么样、花是哪种、茶杯是……游马被追根究柢地问个没完,但又无法详细说明,着实困扰。但志乃却似乎已经掌握大概的内容。 「那这么说来,茶室里已提早一步上演晚秋风情了呐。所以才配上『砧』啊。原来如此。」 「砧」是什么呢? 「这个呀,从前只有身分高贵的人,才能能够穿上如绢丝般柔软的衣物。普通的贫穷人家能穿在身上的,都是粗糙又硬质的布料呐。这种布料只要下水洗涤就会变得更加僵硬。所以就要咚咚咚地敲打、让布料变得柔软,这可是过去女人家的工作之一唷。不管是那张台面还是敲打的那根木杵 ,都被称作『砧』。在秋季的长夜里,听见从乡间传来咚咚的敲砧声,不知怎地,就是让人觉得有股寂寥凄楚的风情啊。」 记得那时幸麿曾提到有嫉妒的味道,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到嫉妒吗……哎呀,难不成是在说能剧里的『砧』吗?确实是有这么个故事。内容是说到远方去的丈夫一直没有归来,妻子寂寞得不得了,哀怨地敲着砧。希望敲砧的声音能够传至远方丈夫的梦里,让他听见。怎么这样嘛,一直跟小东同学说些女孩子恐怖的地方呐。真是坏心眼的大哥哥们呀。」 她似乎是觉得有趣而呵呵呵地笑着。 「喔……我从来没读过『源氏物语』,所以都听不懂。志乃小姐读过吗?」 她本人曾表示,希望游马别用婆婆或阿嬷之类的称呼叫她,叫她「志乃小姐」就可以了。 「越让年轻男孩子这样称呼,会变得越年轻呐。」 当志乃这样笑着说时,还显得有些害臊,游马看了也觉得她好可爱。 「当然有呀。」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这个家里没有这本书。 「不过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小翠她有看过源氏物语的漫画。可以去问问她。」 「小翠是吗……」 听到这话,他当下便放弃了源氏物语。志乃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小东同学看起来好像不太会应付女孩子哩。那更该让那些大哥哥们教教你才行。」 吃完早饭后,他开始帮忙拔草。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庭院,但再怎么拔,杂草还是一直长出来。因为里头也有相当重要的茶花幼苗,所以游马只得趴俯在地面上,一个一个询问这能不能拔掉。 志乃坐在外廊上,一边做着缝补刺绣之类的东西,一边推推老花眼镜,指示游马这个要拔掉、那个不可以拔。每回都还要加上一句「不好意思麻烦您」,说了许许多多次。回想起来,小学时代在老家时也常常帮弥一除草。弥一明明都已经上了年纪,自己却越来越少去帮他忙,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发痛。 现在这个时刻,弥一应该也在拔着杂草吧?他一边想像,一边楞楞地朝半空凝望时,志乃开口表示差不多可以来喝杯茶了。这天他们以煎茶搭配不稳自制的「砧」来享用。 在外廊和老婆婆一起喝茶这件事,真不知该如何看待,难不成现在的自己没有什么该烦恼的吗?他有点这样的感觉。连刚刚才刺痛他胸口的事情都已忘却,没头没脑地沉浸在幸福感里。 「小东同学,今天不用到对面那儿去帮忙对吧?既然这样的话,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能不能请你稍微帮我跑个腿呢?」 原来是要送东西到住在清水的朋友家去。 「这是以前我的师傅送给我的薰香组合,朋友说想跟我借,就帮我送过去给对方吧。」 虽然东西不大,但用邮寄的还是让人不安。若是自己送去,又容易因对方客气多礼而待了太久,所以派游马送去是最恰当的。 「而且啊,那户人家在山坡上,离公车站牌还有一小段路。那一小段路对这阵子的我来说,实在挺吃力的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骑脚踏车去喔。」 最近在街上来回走动时,就曾想过若有辆脚踏车可骑就轻松多了,所以游马非常开心地从本馆的后头把脚踏车牵了出来。 虽然心里觉得还是夏天,但骑着脚踏车穿过风阵时,也确实感受到与两星期前不同的秋季气息。大概是来修学旅行的吧,街上有一群穿着制服的中学生,正盯着一张地图瞧。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在公车站的混杂人群中停好脚踏车时,旁边传来一声。 「要到只园去的话,坐这班公车就会到了吗?」 听到这么一问,游马瞬间觉得心荡神驰,忍不住闭上眼睛。 「请问……」 刚好公车来了。 「没错,坐这班就可以了。」 京都是公车班次很多的城市,运行路线图更是极度复杂。其实游马对公车资讯根本是完全不知道。说得更白一点,他来到京都后,连一次也没有搭过公车。但是,听到他们那令人怀念的说话腔调时,他多么希望能再多听一些,更何况他当然也想在他们面前展现帅气的模样,便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公车侧面就写着大大的「只园」字样,应该不会有错吧。 记得似乎有首俳诗还是短歌,就是在述说这种心情,他虽然想到了这件事,当下却又想不出正确的内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时,已经是送完东西的归途、横躺在鸭川河岸旁的时候了。因为时间接近中午,所以志乃准备了饭团让他带着。 「你要玩到傍晚再回来也没关系唷。」 被人这样讲,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简直被当成了小孩子。明明已经不是被放在一旁不管就会一直玩个不停的年纪了。要做什么事情之前,也会事先想过再做。 去的时候是经过五条大桥,回程时打算走四条大路,以脚踏车奔驰前进的时候被广大宽阔的景色所吸引,就这么走下河岸堤防。虽然水量不多,但河水的流动仍带来清凉的视觉感受。对岸排列着高级日式料理餐厅只在夏季架设出来的「纳凉床」(注36)。他一边想着哪天飞黄腾达后,一定要在那边用餐吃饭,一边喝着已经微温的瓶装乳酸饮料。这是他送东西去的那户人家给他的。他问是否能给杯水喝喝,对方便将三瓶乳酸饮料和水一并交给了他。 「这是牛乳业者送的试喝品。」 当作是跑路费的意思吧。虽然也无不可,但空瓶该怎么办呢?可以丢在这附近就好吗?就在考虑这些事情时,竟没来由地忽然想到了—— 跑进停车场 混在人群中 怀念地偷听 故乡的传闻 在教室读到这段时,还觉得谁懂这种乡下人的心情,但现在这首歌的含意却深深沁透他的心坎。在上野车站听到东北腔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在京都的公车站听到东京腔,却让他觉得怀念到想扑上去舔舐,甚至还稍稍感伤了起来。说不定是对生活不安,才导致他有这样的心情。国文老师曾说,石川啄木当时是一时冲动而跑到东京,手边根本没有钱。只能在逃避现实的每一天里吟咏短歌。简直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为了把茶杓卖掉换钱,这一周以来,他试着跑了几家古董店。但根本没人要搭理他。原本光是游马的外貌和非本地人的说话口音,就已被许多店舖谢绝于外,连东西都不肯看一眼。就算看了,也把他当作乞丐似地随便喊个一千日圆、两千日圆的价钱,游马甚至还曾一气之下说出这是德川庆喜的作品。结果古董店的老头子反倒摆出更加高傲的态度,语气冷淡地说:「是喔?那你拿去名古屋卖啊,价钱会比较高喔。」对德川家的威权丝毫不表敬畏。 现在回想起来,东京的古玩店真是明朗而率直。虽然觉得他们向家里告状一事颇卑鄙,但不管是对德川家还是友卫家,都摆出五体投地的尊敬态度。 虽已被气的一肚子火,还是走进了另一家店舖,这里的老板看起来很亲切,先是「这茶杓真是太棒太好了」地大力夸赞,才表示在京都使用德川家的茶杓似乎不太得宜,还是拿到纪州或是水户一带去比较好,接着又说「您看看这个如何」,将放在玻璃柜里的茶杓拿给他看。他看到茶杓旁放着用自来水笔写的小牌子,上头写着「传宫本武藏作」,顿时觉得一切都愚蠢至极。 好不容易才有的舒爽气氛下,竟想起这种无聊的事。他像是要忘掉讨厌的事情般摇了摇头。 鸭川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从上往下看过去,不管是这边的河岸还是那边的河岸,人影都是两两成双地并排在一块儿。像是事先说好似地以等距为间隔,游马 以摩斯密码般的节奏一对两对、一对两对地数过去。那些情侣每个看起来都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应该是大学生吧。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又拥有恋人,大家都过着轻松自在的每一天。真让人羡慕。反过来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呀? 当下他又想起另一个和现今情境十分吻合的歌。「那天 每个朋友 看起来都比我优秀……」记得是这样开头的一首歌,但之后的歌词忘了。每个朋友,每个朋友都比我优秀……不,没这回事,才不会羡慕他们呢。要是遵照父母亲的指示,乖乖去考场的话,应该已经考上某间学校,自己在这时已经是那群人之中的一个吧。这种事根本不值得羡慕。就是因为对这种事不层一顾,所以现在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眺望着蓝天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反正都同样是要看着京都的天空,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个大学生、领取零用钱,才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吧。 钱啊,钱。钱,钱。看来人类这种生物,就算只是活着,似乎还是不能没有钱。比小狗小猫还要不自由。茶杓卖不掉。昨天虽然也试着问过幸麿,但他只是安抚他,要他暂时将东西留在身边而已。卖不掉的话,除了去工作之外就没别的办法了…… 在他压抑叹气冲动、抬起目光之时,看到在桥上往来交错的人潮当中,有个独自而立的人物。是个托钵僧。在京都的街道来回走动时,会看到舞妓,会看到像弁庆一样的修验道大叔,况且昨晚还认识了一位像平安时代贵族的朋友,所以区区一个托钵僧是不会让他觉得惊讶的。游马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将脚踏车牵上铺砖行人步道,一边频频望向那名僧人,一边缓慢地从他前面经过。僧人头戴草笠,身着黑色僧衣。就这么只是站着而已。 过了桥后,他突然奋力踩着脚踏车,以全速飞奔而去。 「不稳住持,不稳住持。」 他将脚踏车停在寺院境内,到处找不稳的身影。人不在外头。跑到昨天茶室那儿偷看一下,果然还是没看到人。打开自宅部分的玄关门,高声喊着:「不稳住持在不在呀?」这下不稳才终于现身了。 「有什么事吗?」 「不稳住持,你有没有托钵用的道具?」 「托钵?那当然有啊。」 「请借给我。」 「咦?为什么?」 「当然是要去托钵啊。」 「……」 不稳当然不会认为这个蓝发少年的宗教之心在一夜间突然觉醒。他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游马,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怀疑地问他是不是现在就要? 「很急很急,拜托你了。」 不稳从某处拿出衣服和护腿脚绊,排列在外廊上。连竹编的圆笠都有,游马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心中想着:对对对,就是要这个。不稳像是要拿出来曝晒驱虫似地,将东西一一展开排列,忽地又抬起头,问他昨晚的茶会如何? 「您知道掬茶的意思是什么吗?」 「意思……是不太明白啦,但那个叫六条什么的女性应该很开心吧。因为,有像我们四个这么棒的男人为她祈祷,供养的效果应该……挺不赖的吧?」 不稳看起来很满意,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而低下头。 「我是这样想的,人家说『掬茶一杯』,是否也能说是『救茶一杯』呢?当然就如你所说的一样,昨晚在无意之中,变成将女性从爱情的执著中拯救出来的形势,但不只是这样而已,众宾客们的心不也是从某种形态当中解放并获得救赎了吗?至少对身为僧侣的在下而言,茶就应该是这样的存在。当然,首先自己也得先获得救赎才行。」 游马拿这种艰深难解的事情没辄。真要说的话,他甚至还觉得越是钻研茶道,人就越被束缚在里头。友卫家虽然是茶道的宗家,宅邸腹地却很狭小,门徒们修习茶道的空间和家人的生活空间非常接近。像是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就常听得到来练习的人们谈话声。大概都是些那样做不行、这样做才对之类的对话。 会知道友卫家的茶杓是不得了的宝物这件事,也是某个音量特别大的大叔,在对刚入门的某个初学者讲解茶杓的拿法时「偶然听到的。那是很高价的茶杓,不能像那样用手乱摸乱抓」,他如此斥责对方。「这根茶杓最少也值上百万日圆,其中最贵的甚至能买下东京都心的大楼公寓」,大叔高声地公开这么说,比起那位被骂的新进门生,游马反倒还比较惊讶。 不过游马大致上也知道要看状况,所以目前还是乖乖装出一副有同感的样子,顺着不稳的话做回应。我昨天也和大家一同参与后,有了不少感触,决定要尝试托钵一事,也不能说完全和昨晚的茶会脱不了干系…… 「茶杓是否能拯救地球,这我是不晓得啦,但总而言之,看来茶杓现在是救不了我了,既然这样,我就去托个钵,试着自救看看……」 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了。不稳也有点不放心地观察游马,才下定决心地说:「也好,就这么做吧。」他慢吞吞地拿出电动推剪,打开开关。 「你、你想做什么!」 游马边大叫边往后跳开。因为他的反应实在太激烈了,反倒让不稳倒退了几步。 「做什么……当然是把头发剃掉。因为要托钵啊。」 「托钵一定要是光头才行吗?」 「怎么会呢?难道您打算顶着一头蓝发、戴上竹笠去托钵吗?」 「没问题的啦,头发我会打湿之后再梳拢的。只要戴上竹笠,就看不出来是不是光头了。尽量低着头就行了吧。哇咧,真是吓死人了。」 游马余悸犹存地说着。再怎么说,他都不想剃成光头。 「这并不是别人看得出来或看不出来的问题。托钵和坐禅一样,都是修行的一种。托钵是僧侣才能做的修行。僧侣则一定要落发。」 「说什么一定要,这种事是谁规定的啊?释迦牟尼没有这么说吧?况且,祂自己不就是黑人爆炸头吗?」 「爆炸头……?不、不是的,那个要称为螺发才对。」 「我也看过有头发的和尚啊。」 「那恐怕是净土系的人吧。净土宗,或者是净土真宗。」 「那这样的话,我也变那样好了,变成净土真宗。」 「真宗是不托钵的。」 「……」 不稳无奈地叹了口气。 「记得没错的话,我曾听说您是某间寺院里的孩子,不知贵府上的本宗是哪里呢?」 「宗派那些的就不必管了啦。佛道就只有一种吧。我祖父也是这样讲的。」 其实这么说的人是隔壁那间寺院的和尚。 「原来如此,说得很正确。但是,价值观之差异或规矩还是有的。若是全部无视这些规定也可以的话,那根本就不须做僧侣的打扮,直接用原本的样子站在路边就可以了。那么,您已经得度了吗?」 「得肚是什么意思?」 不稳直直盯着游马看。他大概是在想,这根本就不像在寺院长大的人会说的话。 「……简单说,就是出家后取得僧籍的意思。」 「我是还没出家啦,不过因为离家出走了,所以应该差不多吧?」 「那就伤脑筋了。托钵必须持有托钵许可证才行。当然这也要得度取得僧籍后才能申请。」 没想到只是托个钵而已,还得持有许可证。不过,到底有谁会开口要求把许可证拿出来看一看呢? 「不稳住持,不稳住持,我,现在,无论如何就是很想托钵。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念头。要是现在错过这个机会,铁定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我觉得这时候已经不是去考虑什么证明书那类鸡毛蒜皮事情的时候了。这种事情就 是要靠一股劲儿才是王道啊。」 「不,修行绝对不是靠一股劲儿就可以做的事……」 「但是、但是……」 借口已经用光光的游马结巴了。没想到至多就是托钵罢了,却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人家好不容易说出想去修行,却遇到这么个脑筋转不过来的和尚。 「虽然是这样,嗯,说不定这会变成关键所在。若是你的佛门之路能因此觉醒,并且得到以僧侣的身分生活下去的觉悟,那么这一切或许就能变得有意义了。」 游马大大地点头。还好之前说自己是寺院里的孩子。 「那么,请把t恤和牛仔裤脱掉。」 接着再从排放好的衣物中拿出兜裆布,递给游马。 游马两眼发直地瞪着递给他的东西,吃力地出声回答:「我不需要这个。」 「我就想你应该会这么说。」 令人意外地,不稳爽快地把兜裆布撤到一旁,游马这才放心地松口气。 「不稳住持,你有在用兜裆布吗?」 「当然,我有在用。那是能稳定情绪、振奋心神的好东西。」 真令人意外,明明就还不到那种年纪。 老实说,祖父风马也是兜裆布的爱用者,过去在家里每次看到兜裆布晾在晒衣竿上随风飘荡的时候,游马就会变得忧郁。父亲秀马虽然并不常用,但有重要仪式的时候也会绑上兜裆布。若要继承他们那条路的话,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迫要绑上兜裆布,就算是现在才开始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但也足以达到想离开那个家之理由中的百分之一左右了。 兜裆布算是可以不用绑,直接在红色的运动短裤外穿上短版和式内衣。披上霜降花纹的灰色和服,再罩一件黑色麻衣,将看起来像巨大围兜兜的络子挂在脖子上。把称作「手巾」的粗绳以复杂的手法绑好后,再挂上最重要的托钵袋,就变得很有那番味道了。穿上白色的护腿脚绊,最后再戴上竹编圆笠,自己也在俄然间认真了起来。 「满恩满恩菩——萨——」 在庭院里玩耍的小直靠了过来,在游马面前合起小小的手掌。小孩子最老实。一定看起来就像个道地的云水僧。很好很好。 之后不稳又稍微教他一些作法。站着的时候,要拿着挂在脖子上的袋子和绳子间相接的地方。若有人欲布施喜舍而停下脚步时,便合掌领受。以双手拉开袋子垂下的部分,请施主将金钱或物品放在上头。再来只要直接合掌,哎呀,多么神奇,收受到的财物便直接滑落到袋子里去了。 「真好玩耶。」 「这不是用来玩的。」 「不用说谢谢之类的话吗?」 「喜舍布施对人们来说是积功德的机会,所以不必言谢。真的要说谢,也该是他们要说。恳请您切莫忘记,托钵并不是募款活动,也绝非乞讨的行为。私下说话也严格禁止。只能默默合掌。」 那就更轻松啦,游马心中想着。 可是,状况就发生在他开始上路没有多久的时候。 穿着不习惯的草鞋,一个劲儿盯着下方看的游马,感到有人从后头跟着他,便停下脚步。那个感觉停留在后方两、三公尺处。当他觉得奇怪而正要回头的当儿,手臂竟被一把抓住。 「拜托你!」她说。 是一位个子矮不隆咚、真的很小一个的小老太太。 「这是我先生。」 她一边抓住游马的手腕以防止他逃跑,一边用另一只手在肩上背着的手提包中翻找。接着她竟取出一块牌位,让游马吓得发抖。 「呃,那个……」 「拜托你!」 所以我说、你这是……难不成? 他感觉到自己的眉头之间已忍不住皱了起来。 「拜托你帮帮忙啊。上个月,我先生突然过世了。他说好要跟我一起来京都旅行的。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这么亲密的双人旅行啊。」 老太太低着头,将额头往压在游马手臂上的牌位摩蹭。记得不稳曾说托钵时是不能念经的。只能保持静默不语。但是,像现在这种状况又该怎么办?总不能把她推开然后拔腿逃跑吧? 「不好意思。我、那个、我还是个修行之人,这种……」 比起日本其他地方,在这个城市里有更多了不起的僧侣吧。再怎么说也不必来拜托我这种骗人的和尚。但是,老太太根本没在听游马说什么。也没有看他的脸。她只是像要将手指嵌进墨染的僧衣般地紧紧抓着不放。 「我那老件也很期待要来旅行的唷。就算变成魂魄,一定也跟着来到这里了。」 游马想也没想便抬起了头。若是灵魂的话,应该早就已经看穿他真正的身分了。 「之前就跟老伴约好了,如果有遇到和尚的话,希望能拜托他帮忙供养超渡。如果被拒绝的话,我先生说不定就不能成佛啦。乡下的和尚靠不住啊。拜托拜托,请你帮帮忙。请你帮帮忙。」 这身行头本来就已经很闷热,手臂上又有个体温更高的东西挂在那里,更显燠热。而且她的汗水与泪滴,让他感到竹编圆笠中的湿度似乎增加了。 或许,换作是个威风八面的高僧的话,要她在路边做出这种请求,她也会犹豫不决吧。正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个年轻僧侣,所以才敢试着提出无理的要求。游马浑身上下都是让人有机可乘的破绽。 而令人苦恼的是从远处观望这个状况的周围人群。游马因为要隐藏在竹笠底下而低着头,所以没办法看得太清楚,但他装作不在意地回头探看时,却发现在看得见的范围里有好几双停伫不动的脚。 把竹笠脱下来给她看,说句:「你看,我不是和尚喔。」虽然这么做比较容易,但之后又该怎么收场才好?那反而更是让场面无法收拾。看来非得突破这个困境不可。对啊,搞不好这就是托钵的第一关卡。试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穷途末路大危机!你该怎么办呢?游马!明天请继续收看下一集。 就算试着开开玩笑,但这又不是三十分钟的卡通动画节目,画面并不会切换成广告的。 哎呀,管他的。游马重新振作。 反正,又没有人记得正确的经文。这也不是要大声诵读经文的场合。只要对着小小的牌位,假装嘀嘀咕咕的小声诵唱,这位老太太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定可以接受的。游马以自己空着的另外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老太太手掌上后,接着则因为这种状况下没办法合掌,便只举起单手,作势立在额前行礼。 那么,所谓的经文,是用什么方式念出来的呢?去年是祖母的第七回忌日。为了回想起当时的样子,他闭上眼睛。就跟往常一样,隔壁那间寺院的和尚跑来念着南无南无……不,好像又不是这样……仔细沉思之后,线香的气味从脑袋中某个深远之处飘散而出,一个跟小直颇为相似的稚嫩童声也浮现出来。他觉得真不可思议,仔细地倾听。在还没意识到那就是青春期变声之前自己的声音时,那童稚之声已与自己现在的声音同步发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声音这么说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隔壁寺院的和堂并没有对被带去寺院里惩罚的游马说教。他只是被叫去用抹布擦地板、被叫去坐禅、被迫把整本书背下来。把这些全部记住的话,就可以回家罗。记得是幼稚园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被这么告知的。连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记得那时候的东西。 虽说游马现在才刚刚因为大学落榜而被咒骂是白痴笨蛋,在幼稚园的时候不但将出现在超人力霸王当中的怪兽全部背起来,就连车站的名字——不单只是 山手线,连丸之内线、东西线、银座线、都营浅草线等等——也几乎全都背得出来。也就是说,即使现在都已经忘掉在那时记住的东西,但是在那个久远的当时,确实曾经拥有过能够流畅地将佛经背诵出来的能力。因为那时还活着的祖母一直夸他好厉害好厉害,再加上能够回家而心情十分愉快,便反复背诵了好多好多次,反而让风马和秀马听得快腻死了。 他并不知道那就是般若心经,只是拼了命地将和尚标记上假名念法的文字背诵下来而已,所以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有声音的记忆,一旦开始之后,便毫无止境地化作口中的声音泉涌而出。因此才能一鼓劲儿地诵唱出来。不过最后的部分已经变得很没把握,只好硬是在「揭谛、揭谛……」的地方做了结束。 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默默地鞠躬行礼。老太太一边哭泣,一边将汗水淋漓的额头往游马身上磨蹭,还不停说着谢谢、谢谢,接着又唏唏嗦嗦地在手提包内翻找,好不容易才拿出一张绉巴巴的千元钞票塞在游马的掌心里。要用袋子垂下的部分接受喜舍之类的作法,游马也全都忘掉了。 老太太走掉之后,手臂突地觉得轻松了起来,那一带滞塞的空气也开始流动,稍稍变得凉快了些。膝盖顿时觉得无力的游马,颓然蹲了下来。他一边假装调整草鞋,一边放任身体沉浸在虚脱感当中。这是怎么回事啊…… 但是,要不了多久,虚脱感变化为成就感,再转变为令人愉悦的兴奋感,最后甚至变成让人想全力狂奔而出的一股劲儿。我做得到。突破了这个难关,所以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心中边这么想着,一边双脚运劲,站起身子。 和这位老太太的相遇,可说是助长游马气势的重要关键。 维持着这股奇妙的高昂情绪,顺利来到二条城附近地区。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场所之后,缓慢地停下脚步。照着被教导的方式握住袋上的绳子,若把脸抬起来,恐怕会被看出不是光头,所以就谨惯地直直盯着下方看。他一边看着,一边反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到二条城观光的人们大多是搭乘大型巴士来的。因为有导游在前面做导引,所以往城内走的行人只会高声地说着:「哇,是托钵耶」、「是云水僧啊」或是「真不愧是京都」之类的话,却没有人会停下脚步。回程时大概是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只当没这回事地走过。 只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孩问他能不能拍照,他点头之后虽然觉得不妥,但又不能反悔说不,只好连面对镜头时都一直向下低着头。 快门声响起后,女孩说了声谢谢后便稍稍显得不知所措,但她什么也没给他便走掉了。他觉得这真是太扯了。橘子色的迷你裙。穿着缀有樱桃装饰的凉鞋。奢华得就像是用金线铁丝所做成、好像是称作淑女拖的那种拖鞋。不知长相如何。不管怎样,自己戴着帽檐较深的圆笠而且还低着头,就算有人站在眼前,也只看得到腰部以下的部分。 因此,路上的行人,在游马半圆形的视觉范围里,只有下半身在走路。 碎花短裙,洋装的白色裙摆,蓝色长裤,咖啡色长裤,格纹迷你裙…… 从下半身来推断此人的年龄。 大叔、大婶、辣妹、老爷爷、老头子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老头子老太婆臭老太婆、男孩、男孩、一堆男孩、年轻大姐、死小鬼……喔,等等。 只有幼童会连脑袋瓜都看得见,而且还会从圆笠底下朝上面很有兴趣地瞧个没完,命游马慌忙把头压得更低了。真是不能大意。 没多久便觉得无聊,开始玩起「寻找好女人」。在这个被限制的视线范围内,是否会出现让自己出声赞叹的下半身美人呢…… 小伙子、胖子、翘屁股、瘦屁股、有点肥的屁股、象腿、鸟仔脚、屁股下垂、不及格、不及格、失去资格…… 外表看起来明明就是个虔诚的修行僧,游马却进入一种恐怕已与佛道修行相距甚远的境界里头,在竹编圆笠之下,嘀嘀咕咕地吐出不成声的低语。也不知是不是报应不爽,不但没有看到半个好女人,就连收到的喜舍布施也只有三百日圆而已。 三百日圆来自国中女生三人组,一人各给一百日圆。 第一个女孩子似乎不知该怎么做,将一百日元硬币递出来给他,游马依作法合掌,再将袋口下垂之处掀开。「是这样吗?」她将硬币放在上头,游马又再次合掌。百圆硬币滑入袋子里之后,「快看快看,这个好好玩喔。明美你也来试试。」就照着这个步调,她的朋友们也依样画葫芦。游马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尊机器人。 「可以放巧克力吗?」 「试试看?」 于是,一盒抹茶巧克力就这么进了袋子里。 「掰掰,下次见罗——」 女孩们这么说着,开朗活泼地走掉了。虽然只看得到像卡通中的魔法少女小莎莉那般毫无曲线的双腿,但她们大概也正挥着手吧。 晚上,一边望着放在枕头旁边的千圆钞、百圆硬币与巧克力,一边在脚趾间涂上软膏。那是谎称膝盖擦伤而向志乃借来的。托钵用的道具全都放在不稳的寺院里,所以不怕穿帮。 在那之后的几天内,游马都趁着在高田家帮忙的空档出门托钵。 第二天他站在大宫车站的十字路口。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也没半点收获,就连可以让他能排解无聊的下半身都没有出现在狭窄的视野内。动也不能动,只能一直站着,实在相当累人,稍微做点下肢屈伸运动时,却惹得从旁经过的女子咯咯笑出声来。 因为不能频繁地运动,于是在累了之后稍微走些路,换个地方站站。从四条大宫往东移动,来到堀川大路。这里的十字路口十分宽阔。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圆笠下什么也没有出现。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游马频繁地将头慢慢抬起,探看周围情况。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才冒出正往这边注视的人,让他慌张地又再往下低头。这次连三十分钟都撑不到。 越过十字路口,再往乌丸大路前进。公车站牌旁边有许多人,所以他悄悄地在人群后方,也就是大楼的前面站着试试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很有云水僧的味道了。脱去所有的力气,融入风景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太过融入而变得不显眼,没有任何人来给他任何东西。 照这么看来,可以确定最适合托钵的场所还是在那四条大桥上。首先,当地的民众常常经过。对他们来说,云水僧早就已经不稀奇了,所以不会用奇特的眼光看他。这么一来,混在当地民众之中的观光客们,也会将云水僧看作是京都风景的一部分。不会对他指指点点,也不会缠着他不放。 人们的视界在桥上变得开阔,心也会变得开放。将鸭川景色尽收在眼底后,观光客的脚步也会悠闲起来。哇啊,是云水僧啊,要不要为了弥补平日的不道德而做点布施呢?钱包放到哪边去了呀?脚步悠闲的行人,便有了去思考这些事情的余裕。而有这个意思的人就会在云水僧的旁边稍微停下脚步。虽说如此,行人的往来十分频繁,不怕有人会停留太久而导致人潮壅塞。无论怎么想,都觉得那是个理想的地点。 而且,站在这里,竹编圆笠显得特别醒目。背向栏杆而立,背后除了栏杆外便什么也没有。背后有可说是京都象征的鸭川,独自伫立的年轻僧侣……多像一幅画。决定了。对于要托钵的人来说,四条大桥一定就像是个耀眼灿烂的光辉舞台,足以匹敌武道馆在乐团团员心目中的地位。没错,既然已立志要托钵,总有一天一定要站在四条大桥上看看。不知不觉中,游马已下定决心。 回到寺院,在铺着榻榻米的客室折着衣服时,不稳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虽说有点后知后觉,不过看来这间寺院还挺闲的。 茶室里总 是随时准备好烧水锅,也都会帮他冲杯茶。虽然心里其实希望能来杯冰凉的可乐,但喉咙实在是太渴了,还是大口喝干,又再讨了一碗茶。甜点都是亲手制作的,逝马这时也发现到,看来招待享用甜点,才是不稳提供茶水服务的目的。不稳的兴趣就是自制和叶子,跟他的长相完全不搭。 「如何?」 「好吃。」 「……就这样而已吗?」 「非常好吃。」 在这般不痛不痒的问答之后,不稳死了心,慢悠悠地问起今天的状况如何。 「有一千一百日圆。」 「我又不是扒手或是盗贼的头子。不是在问你喜舍的金额。是在问你有没有想出什么心得来。」 「有的。」 「哇。」 「每次都刚好是小腹突出的人才要做露肚脐的打扮,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不觉得那样很丢脸吗?根本是犯罪嘛。」 「……」 「有双美腿的女孩子明明还挺多的,但全都是o型腿,实在是太可惜啦。」 「你去托钵,却只想到这一类的事情吗?」 「啊,还有,我觉得托钵果然还是要拿个碗或是什么的比较清楚好懂吧。明明人家有那个意思而靠过来了,却因为不知道要把钱放进哪里,只好就这样走掉的人好像还满多的。」 「那样也没有关系。托钵有个前提叫作『三轮空寂』,也就是行布施之人、受布施之人,还有被布施的东西,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有所执著。大量收集财物并不是托钵的目的。」 但对游马来说,金额就是个问题。 「多下点工夫比较好啊。而且,没有像杖那种东西吗?挥动时会发出唰啦唰啦那种声音的那种。之前站在四条大桥上的人就有拿着那个。」 「锡杖是密教的法器。那是武器的一种。禅宗是不会使用的。」 「这样喔——那个很帅的说。」 「嗯,我这边也不是没有啦。」 「咦?你有啊!」 不稳不知该怎么办,烦恼了一下子后,便带着游马到储藏室去。 「是这个吧?」 「是这个,就是这个。什么嘛,这不是有吗?」 「这是过去修行时代的遗物。」 不稳在年轻的时候为了修行,不论是哪个宗派,只要是有知名高僧的寺院,他便去请求对方教导。当然,在当时也做了托钵的修行。 「对了,听说你还去过印度还是西藏……」 「那些地方也去过了。毕竟是佛教发源地啊。这根锡杖是在天镜院修行时所用的法器。」 「天镜院?」 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游马歪着头想了想。 「该不会是在比叡山?」 「您还真清楚。」 「听说修行十分严苛?」 「大家都说,若能在那儿一直忍耐苦修下去的话,就会直接成仙了,的确是很严格。不过我是没有成仙啦。」 不稳呵呵呵地,露出既少见又明显易懂的笑容。 周末假期后的台风离境之后,如愿在四条大桥初次登场的游马,手上握着锡杖。那是像平时一样换穿衣物、离开寺院之前,避开不稳的耳目偷偷拿出来的。锡杖旁边还有个钵,便也带了出来。他觉得这样绝对更有效果。 在台风来袭期间,榻榻米店的工作积了不少,出门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到达四条大桥时,已经有别的云水僧站在那儿,他觉得跟对方站在那边打对台似乎不太好,便走过四条大桥,暂时驻足在只园的一个角落里。就算是这样,实际收获还是相当不错。落进钵中的零钱锵啷锵啷声,还满令人心情愉快。有时候觉得腻了,便摇着锡杖,发出唰啦唰啦的响亮声音。令附近的民众忽地吓一跳而回头观望。最要紧的是,自己的意识也因此倏地变得更加清醒。 今天他避开人群的眼光,在桥下啃着自己捏制、奇形怪状的饭团。以手指将仍戴在头上的圆笠稍微往上顶开一看,那些从茎干根部折断横躺的芦苇及芒草,令景色看起来真的很有台风过后的味道。「野分」指的就是这样吧。庆喜大人是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景色,才会在茶杓的内侧加上像擦伤一样的刀痕吧。他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过没多久,之前那个云水僧已经不见人影,他「唷——哈!」地小声一暍,站起身来。不知怎么地,竟有种像是在道场里面临竞赛时的紧张。可不能被对方给吓倒了。 来到桥的中央处,站在由左往右行走的那一侧。河上的风从脚下穿过。让人觉得有点发痒,又有点开心。好,现在,我就站在武道馆的舞台上。众光灯只照着我而已。就像这种感觉一样。 可能是因为很有那个架势在了,在这里也收到不少布施。有一副理所当然貌地将百圆硬币放进钵中的人,也有慎重行礼后再将钱放到里头的人,每个都不太一样。游马则还是一样,只能在狭窄的视线范围内盯着人们的脚。想必是在路上的某处有段泥泞地吧。有很多人的鞋子被弄脏了。可能是住在附近吧,也有不少人是踩着硬底拖鞋来的。总而言之,行人的数量实在不少,一个一个盯着看的话,眼睛都要花了。 这时,和自己脚下相似的黑色衣摆,从视线范围的一角缓缓接近。似乎是某处的僧侣正牵着摩托车前进的样子。但他在游马的正前方停了下来,说了一句「离开此地」,游马吓了一跳。 「愚蠢的东西。」 只说了几个字,便又牵着摩托车走掉了。那是一位连牵着50c.c.的速克达都显得沉重的老爷爷。 被发现了吗……游马脸都绿了。但那位僧侣似乎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直接走过大桥,就这样消失身影。游马自己也知道心脏正扑通扑通地猛跳着。接下来的两、三分钟里,他都无法思考。 但当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时,却觉得反正今天也赚了不少,干脆就打道回府吧。就算那个和尚不讲话,也渐渐觉得该是时候了。他就这么给自个儿找理由,将钵里的东西倒进托钵袋里。 走着走着,一股怒气渐渐生了上来。什么叫作愚蠢的东西啊?说谁愚蠢啊?对着一个陌生人,没头没脑地就拿这种字眼损人,真是个没礼貌的和尚。 因为心烦意乱,举起锡杖便挥得唰啦唰啦响。嘿、少挡路、闪一边儿去,他以这样的情绪挥着锡杖。眼前看到那一堆一堆的脚,都往旁边闪避而去,感觉真爽。他又再一次挥动锡杖。 「搞什么呀?挥那唰啦唰啦的是什么意思?」 有双脚不退到一旁去,反倒是朝着他停下脚步。 「是要叫我们闪边去吗?」 「吵死人啦,你是怎样——?」 这两人组,一个是穿着破洞牛仔裤的脚,一个是穿着颜色暗淡运动裤的脚。游马仍旧低头不语,他们大概是觉得被漠视了,竟上前一把揪住游马的胸口。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钵掉在地上,圆笠也歪了一边。 那两个男的在一瞬间变得目瞪口呆。本以为是个光头和尚,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染成蓝色的刘海。 「什么啊——你这家伙,真的是和尚吗?」 头发被一把抓着摇晃脑袋。游马的脸庞染上红潮。 「这家伙是冒牌货啦。」 冒牌货啦、冒牌货啦,他们盛气凌人地大声喧哗吵闹。 「该怎么处置他呀?」 就算这样还是沉默不语,他们便以身躯不断逼近,硬把游马压到一旁店舖的墙壁上去。甚至还突然出脚扫倒游马,让他一屁股跌在地上。至此可看出他们打算踢踹他一顿。开什么玩笑。 游马以左手撑住仍握着没放开的锡杖,间不容发地戳向正朝他踢 过来那只脚的股关节处。对方立刻摔倒在地。本以为这僧侣打份的人不会抵抗,却遭到反击,让对方吃了一惊。惊讶一下子转变为愤怒,另一个人真的冲过来要揍人了。游马轻巧地往旁避开那一拳,以锡杖撑着站起身子后,下个瞬间便已算准了距离,将锡杖垂直握在右前方,正面与对手摆出了剑道击剑的架势。 坂东巴流的剑道,被人揶揄说与其称为剑道、不如说是干架道,完全以实战为本位。游马在家里常常被责骂是个软脚虾,但就算这样,对手不过是个素人,哪有被唬着玩的道理。他毫不留情地以锡杖挥向对手的肩膀。发出唰啦唰啦的惊人巨声后,身穿运动服的男子便倒在地上了。另一边还趴倒在地的家伙,看到游马重新摆出架势后,吓得浑身打颤,一溜烟地逃掉了。 「天诛呀!」 一个小学左右的男孩子在旁边叫喊着。 「好帅喔——!」 啪啪啪地拍起手来。其他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大家都把游马的举动看进眼底了。没有人咒骂他是个假和尚。人群里甚至有以为这是什么节目的摄影现场,而东张西望寻找摄影机的人。游马一边喘吁吁地调整呼吸,边将掉在地上的圆笠捡起来。圆笠被踩坏了一半。 「不知是哪边来的僧侣呀?」 人群的窃窃私语传进耳里。有点变成英雄的感觉。拜此所赐,郁闷忧愤的心情也消除掉了,心情还不坏。不过,当他听到那分开人墙、逐渐靠近的声音时,那昂扬的情绪立刻就散逸无踪。 「好了好了,让开让开,发生什么事啦?」 游马真的对自己的不长脑袋感到后悔。明明之前就已经铭记在心,绝对要避免跟警察扯上关系的。 游马被叫去坐在茶室里。这是处罚。他觉得自己从孩童时代开始就没什么进步。实在是很丢脸。 在派出所里,他写下「东智卫」这个连自己都快要记不住的假名,之后便坚持自己是被害者、是正当防卫,所以不管是被问到地址还是年龄,他一概拒绝回答。周遭的目击者们确实也是这么说的,对方那个青年也承认是自己先动的手,虽然受了点碰撞瘀伤,但并不打算提出伤害控告,所以得以无事收场,但伪装成僧侣来获取财物不但等同是诈欺罪,最重要还是被逼问到是否仍未成年的问题,在逼不得已之下,只好说出不稳那间寺院的名字。 没多久,不稳本人便来到局里,他只默默地朝出言数落他监督不周的人合掌,便将游马带回寺院。 「虽然我也还不够成熟,但至少我活过的岁数已足有您的两倍,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事物了。就算如此,拿着锡杖胡乱挥舞这种事,还是从武藏坊弁庆的传说故事以来便不曾听过的。下次,您到清水寺去的时候,可以去看一看喔。收藏在那里的锡杖和铁屐,听说就是弁庆的东西。您用锡杖戳刺对手,若不是用锡杖底部而是用锡杖顶端的话,现在对方恐怕已经没命了。请先思考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游马乖乖回答后便低下头。除此之外就毫无作为。不稳「嗯咳」地咳了一下。 「话说回来,这究竟是什么?」 不稳从怀里取出竹筒,放在游马面前。 「这是茶杓的共筒。」 收纳「野分」的共筒。 「为何会如此沉重呢?」 「呃,这是因为……」 不稳偷偷瞄了游马的表情一眼,不待他回答,便将筒栓取下。将共筒一例,百圆硬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落在榻榻米上。 「为什么茶杓的共筒里会塞满百圆硬币呢?」 挥舞锡杖的事明明还没那么大的反应,但讲到这里时,不稳的声音中却带着硬是压抑下来的惊人魄力。 托钵时拿到的多半是零钱。唯一给他钞票的人,就是那位在路边求他念经的老太太而已。拿到钞票固然开心,但零钱的重量也让人难以割舍。游马将之全部换成百圆硬币,每晚都在榻榻米上堆起来算钱。最后当数量累积到连零钱包都塞不下去的时候,目光正好看见那个竹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茶杓拿出来试试,竹筒外观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粗,但筒壁很薄,里头的容量意外地大。不过,共筒的空洞并非呈现正圆形,而是有点歪一边的形状,试着拿百圆硬壁在洞口比比看,还是放不进去。想说没办法了,眼睛一边找着其他代用品,一边唰唰地敲着筒口的时候,刚好对到某个角度,硬币竟顺利滑进去了。掉进筒内后,还躺得端端正正的。他觉得这样挺不赖,便将百圆硬币一枚、两枚地滑进筒内。将全部的财产全部收进一根竹筒里,再将之放进托钵袋内带着走。在派出所等待不稳时,他也将今天的收获全部收进筒内,所以才刚好可以堆满到筒口处。当然,竹筒也变得很重。 「警察还问我这是不是双截棍呢。」 游马「噗」地笑了出声。但,这似乎不是该笑的点,所以马上回到原来的表情。 「我以前不是说过,茶杓是为了向先人表达敬意之物吗?比起茶杓本身,更该尊重的是作者或铭。」 「是……」 「而记载这些资料的就是共筒啊。这个共筒才能保证这根茶杓的历史由来。但是、但是你却、却把无聊又下等的金钱塞进里头……」 「可是,这是善款啊。」 「善款?您还知道这么棒的词啊。原来如此,确实没错。那务必要当作善款来用。」 不稳将散落的硬币聚集到衣摆上,再缓缓地捧起。 「这、这个、那是、我的……」 「我要把这些钱放进赛钱箱里。」 不稳毫不犹豫地说。 「怎么可以这样。太肮脏啦——那是我这一个星期以来,把脚都走到快断了才收集到的。」 「喝——!」 游马吓得缩起肩膀。看不出不稳是个会发出这么大声音的人。 不稳命令他暂时坐在那儿,接着便走出茶室。 眼泪涌了出来。 那次在东京失去赚到百万日圆的机会时,他都还没掉过眼泪,现在却因不甘心而湿润了眼眶。连今天的份也加起来,总额恐怕也还不到七千日圆吧,绝对不能说是轻松赚来的钱。这真是太可惜了,就连一块钱他都还没用过呢。就算是零碎的一块钱铜板都惯重地放进筒里。这些都被整个抢走,还不准他抱怨,实在太呕了。 什么和尚嘛。明明说自己不是扒手的头子,但做的事还更过分。不是抽成而已,而是把人家辛苦挤下的钱全部抢走。可恶! 他抓住眼前被留下、已经全空的共筒,用力丢出去。共筒在榻榻米上以奇怪的方式弹跳而起,撞到放在墙壁旁的鬼面风炉(注37),发出「锵」地一声后又掉了下来。游马直直瞪着共筒看。瞪着瞪着,瞪到烦了腻了,这才像猫一样地伸长了身躯去将之捡起。呼地叹了一口气。 往壁龛望去,之前挂有野宫画轴的地方,今天则挂着「闲坐」的字画。同样的文字,最近曾在某处看到过。对了,是大约半个月之前,志乃挂在茶室里的那幅。 那是什么意思呢?「闲」指的就是「暇」吧?有句俗话说:「小人闲居为不善」,那是在说我吧,他如此自嘲。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闲静」的「闲」 。那就是「安静」的意思罗?「安静地坐着」,是这个意思吗?是偶然挂在这里的吗?还是不稳在被警察叫去的出门之前,特地拿出来挂着的呢?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讽刺意味十足。 第四章 年寄众梦迹之段 缝制榻榻米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得做的,不须作业的日子里,师傅便出门采购材料、与人见面讨论新案子,有时候则会制作和一般榻榻米不太一样的东西。今天,游马跑去借脚踏车时,他正在缝着像是模型般娇小的榻榻米边缘。 「那是什么?坐垫吗?」 师傅「喔喔」地应声,说: 「很可爱吧。这是雏人形娃娃用的榻榻米。每年都有人订做,所以有时间的话就先做起来放着。」 「好华丽喔。」 缘布本身相当绚烂华美,让他忍不住看到出神。在红色与青色交错的直条纹上,布满了花菱纹样。 「这叫缕繝缘,只有天皇的座位可以使用。榻榻米也比较厚。给人偶坐的榻榻米,还比给我们坐的榻榻米更好哩。」 游马觉得这真是太离谱了。 「怎么?今天想弹吉他啊?」 游马背着吉他。 「啊,不,有点事。」 「在这儿也交上朋友啦?年轻真好啊。」 从便门走进里头,将脚踏车牵出来。模样熟练地跨上脚踏车,流畅而迅速地向前滑行而出。 来到京都已经三个星期了。多亏有脚踏车,让他大致上记下这一带的地理位置。虽然师傅那么说,但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却没还认识半个。在不稳的寺院里遇到的那三人,虽然可以说是刚认识的人,但实在不想当他们是朋友。 曾有一次,他在路上和一个弹着吉他、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说过话。少年在新京极的六角广场上,敞开吉他盒,弹唱着古早年代的民谣。吉他盒里已经丢进了不少零钱,游马这时候也想到,若是民谣吉他的话便能像这样赚点小钱。但电吉他就没办法了,而且音箱还放在家里,更是没戏可唱。 乐器行的事,是那位少年告诉他的。少年表示,在修学院那边有间亲切的吉他乐器行,可以去看看。从得到这个情报至今已过了好几天。昨天,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被迫在狭窄的茶室里坐跪坐长达三小时,大部分的事情都能下定决心。 对骑脚踏车来说,那是段相当遥远的路程。一路上都是徐缓的向上坡道。在北大路附近向一个大叔问路时,他在告诉游马地点所在的方向之前,竟先问「你打哪儿来的呀」、「你去那儿要做啥子啊」之类的问题,仔细盘问一番后,却是告诉游马:「这一带的标高和东寺那座塔的最高点差不多喔。」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之前还不觉得怎样的大腿突然感到一阵疲累。 回程则是恰恰相反,顺畅地一路滑下。心情也多了几分轻松。搞不好只有寂寞空虚的那部分觉得轻松也说不定。带着一片茫然的心情回到高田家,从表情便可明显看出心情不佳的小翠,仿佛是事先等着他回来般地站在屋前。 「那个呀,是本姑娘的脚踏车喔。拜托你不要每天每天都擅自拿去骑。」 游马还没完全从脚踏车上下来,她便这么说着,抢着去拉脚踏车的把手。 「但是,志乃小姐说可以骑……」 「那样的话,你去骑阿嬷的脚踏车呀,不要骑人家的。」 「……」 「我是有说阿嬷可以骑我的脚踏车,但可没这样跟小东同学讲过半个字儿吧?而且还把人家的车座弄得这么高!」 小翠「哼」地把头偏向一边,将脚踏车朝便门的方向牵过去。游马哑然望着这一幕,等到他掌握整个事态后,才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小翠的手臂。受到惊吓的小翠松开了手,脚踏车龙头及前轮骨溜溜地转了个方向,朝游马那边倒了过去。 「你做什么呀!」 「不、不是、那个……小翠,我觉得,小翠的脚踏车,我没经过同意就拿来骑,实在不好意思。我要向你道歉。但是啊,我……该说能借用这台脚踏车,真的是帮了大忙,还是该说……不能借用这台脚踏车,那就头大了……那个……所以说,小翠你不骑的时候就好了,之后也请借给我好吗?我不会把车弄脏的。我答应你一定会随时把它擦得亮晶晶。拜托。拜托你啦。」 以腰部支撑倒过来的脚踏车,游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合起双手举在额头前。小翠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说什么都不想把脚踏车借他,只是对于他把脚踏车当自己的东西似地骑来骑去一事感到不爽罢了。 「……你不必讲成这样啊,又不是真的不借你。」 仍旧在赌气的小翠,话尾也变得暧昧了。 「太好了!谢谢你!」 游马破颜而笑,接着才想起另一事,将白色的盒子从脚踏车置物篮中取出来。 「这个,给你和阿嬷一起吃。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不是蛋糕吗?」 「虽然不知道好不好吃,不过有好多女生聚集在那边,我想应该很受欢迎吧。」 「哇,谢谢你。」 好像是觉得很稀奇似地,小翠将盒子拎到眼前盯着看。 「这么说来,小东同学,钱是怎么来的呀?这家的蛋糕不便宜吧?」 「嗯,还好啦。」 游马将脚踏车放到庭院后头,双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打算回到别馆去。 「小东同学?」 小翠将蛋糕盒放在外侧走廊上,一脸讶异地朝游马的背影询问。 「你的吉他怎么了呀?出门时还背在身上的吧?」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有听到父亲和游马的交谈。 「嗯,还好啦。」 「小东同学?」 小翠打心底一惊,朝游马追了过去。 「难不成,你把吉他卖了?为什么?你明明说那是你的生命呐。你说你为了得到那把吉他,花费好多苦心。你说就算成名之后,也绝不会放弃最初的这把吉他……你还说那把吉他的声音很棒……」 随着吱吱作响的压轧声,游马踩着别馆的楼梯爬上了楼。小翠也追着爬上楼去。 「人家也是这样觉得的喔。那真是很棒的一把吉他呀。就算去买同一牌的同一款吉他,也不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喔。」 「无所谓啦。」 「什么无所谓?」 「我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啦!」 小翠吓得噤口不语,瘫软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啊、抱歉……不过,无所谓了啦。」 游马滚倒在榻榻米上,仰躺着看向天花板。若有事情令心情郁闷,总之就先躺成个大字形来仰望天花板或是天空,这是游马的癖好。其实就连昨天也是这样,虽说是独自被留在茶室里一直跪坐着,但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反倒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躺在榻榻米上,盯著作工精致的木编网状天花板瞧。于是才会下定决心将吉他卖掉。这可没有武士卖刀那么严重呢,他还给自己找了这样的借口。 「小东同学,」 小翠怯怯地出声搭话。 「是不是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呢?人家,下星期要回东京那边了说,要不要一起回去?车票钱不够的话,可以先借你,久美他们那边,由我去说明也可以唷。」 游马静静地坐起上半身,硬是挤出笑脸来。 「谢谢。但是,我想在这儿多待一阵子看看。要是跟着小翠一起回东京的话,一定会成了师傅的话柄。阿哲也会怨恨我吧。他是小翠的男友嘛。」 「咦咦——!」 小翠瞪大了双眼。 「他成天把小翠的事挂在嘴上啊。还说他想当这家的女婿。不过我觉得他有点被爱冲昏头了。」 「阿哲每次都只会讲这种话啦。到底哪句是真话,人家根本不晓得。一定是跟每个女孩子都讲这种好听话的啦。」 小翠慌张地 这么说道。 「而且啊,我们是像这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呐。人家可是常常被他欺负的说。现在才在那边装乖扮可爱,当年的怨恨是半点都不会消除的啦。而且最近还一下子变得像阿伯一样老气。」 游马将脸颊撑在竖起的膝盖上,盯着小翠那为了隐藏害臊而变得多话的模样。 「小翠你啊,还真是可爱。」 他看到小翠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全羞红了,「就是这点可爱!」说完便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讨厌啦——小东同学你真是的,不要戏弄人家啦!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转移话题,我可不会上当!」 着实笑了一阵之后,游马的表情稍微认真了些。 「小翠,我啊,现在也是非常的不上不下,但要是就这样回家的话,事情恐怕还会演变成令人精神失常那种程度的不上不下。说真的,我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完全不晓得。因为我脑筋不好啊。」 「人家,对小东同学不了解呐……小东同学的家里真的是寺院吗?」 「喔,寺院这是师傅……不对,是小翠的爸爸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的,不过,倒也是挺相似的啦。但不能跟你详细说明,不好意思。」 「令尊是警官吗?」 「以前是。不久之前都还是。现在已经辞职,继承家里的工作了。」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小翠稍微放心了。就算这番话并没有说明任何事情,但看来高田家的人们并没有被他欺骗,才因而感到松口气。 「小翠,你在那儿吧?今天要不要在这边吃饭啊?」 问话声从楼下传了过来,接着立刻响起楼梯压轧的声响。本以为上楼来的人一定是志乃,但从楼梯转角处冒出来的竟是哲哉的脸。似乎是来收纳茶道练习用具的。 「哇,吓人家一跳。阿哲,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问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三吗?我从中午就一直待在下头了。小翠,你今天跷课呐。想说怎么从窗户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害我都没办法专心练习了。」 「啊,糟了。人家、蛋糕、放在走廊上没去管呀。」 脚步声咚咚咚地,小翠下楼去了。 和小翠之间的对话大概全被楼下听到了。明明已经不是初次来的地方了,哲哉却存心故意似地在这一带左顾右盼兼东张西望。 「我才没听到你们说啥呢。只听到你们在路旁讲的话而已。借到脚踏车了,真好呐。虽说如此,小翠还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子啊。在这之前明明跟你的关系还很糟,现在却已经在这边开心地吱吱咯咯笑个没完。」 说完「哎」地唉了口气。看来他似乎只听到笑声。 「她有说到阿哲的事喔。她说小时候被你欺负。」 「真的吗?哇,说到我的事情呀?什么嘛,原来是这样。那也好啦。这个嘛,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越是喜欢谁,就会越想对她做坏事,不是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不过这样情意根本无法传达,所以我才自我反省,切换到率直路线来呀,为什么她就是不了解呢?」 「好像是因为,她不懂你哪句话才是认真的。」 哲哉将拳头抵在额头上,「唔——」地呻吟。 「算啦,她还是小孩子,男人的『诚』这种东西就算讲了也不会懂的吧。真没办法。」 楼下问道:「阿哲要不要也来一起吃饭啊?」哲哉立刻发出等候已久似的回答:「好的!」晚餐的桌边围着四个人。 「能和小翠一起吃饭,我觉得好幸福喔。」 哲哉一边用手捏起炙烤茄子,一边说着与平时没两样的疯话。哲哉和小翠间的对话就像搭配好的相声段子一样,使得餐席之间难得地热闹了起来。小翠将先前的蛋糕拿了过来。因为刚好有四份,吃完饭她便提议要来吃蛋糕,跑到厨房去冲咖啡。在等待的当儿,游马磨磨蹭蹭地从屁股的口袋里拿出银行的纸袋。 「呃,这个,是我的餐费。不好意思,迟缴了。」 他将之放在已整理过的圆形矮饭桌上,沙沙沙地滑着推向志乃那边。 「那是把吉他卖掉的钱吧?」 跑来偷看的小翠这么说着。 「咦?你把宝贝的吉他卖掉了?」 「我觉得卖吉他比卖茶杓好呐。」 吉他约是以购入时的三分之一价钱,也就是七万日圆的价格卖出。买蛋糕后剩的钱全部都在袋里了。 「你们江户人真是的。」 志乃犹豫着,说她不能拿那么多钱。小翠则说出自己住的宿舍供应早晚两餐的餐费是多少钱,志乃表示既然如此,就把这边的三餐也用相同价钱计算吧,然后把钱拿出来又退回去,弄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算出上个月的一半和这个月的份加起来一共是三万日圆后,志乃才惯重地将钱收了下来。 「就算是这样,靠变卖手边东西来过日子也很辛苦吧。还没找到打工吗?应该有这类工作机会吧。」 「我想,这种发型要找工作可难罗。你啊,那个头发就不能想个法子处理吗?要是头发是黑色的,要我去找认识的吃茶店大叔问问看也行,说不定还能去幸麿先生的店里当个顾店的。保持原样的话,要招呼客人有点困难哩。」 游马因为有伪装身分的意识在,就算看到征人广告,也没办法直接去应征,而且哲哉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说的也是。」 「顶着那种头发的话,我看哪,只能去加油站啦、道路施工啦、声色场所啦……这一类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啊。加油站或是道路施工……有各式各样的工作呐。我们这一辈的呀,若说到小孩子要赚零用钱,除了去派送报纸之外,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志乃边笑着自己的没见过世面,边啜饮咖啡。杯子另一边的蛋糕她碰也没碰,只用眼睛望着。 「送报纸是吗……」 哲哉喃喃念着,放下蛋糕叉。 「这个,搞不好行得通!」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默默无语地盯着吃了几口的蛋糕后,又「嗯」地点点头。若是送报纸的话,不须要接待客人,所以发型和服装应该都不是问题。当然,学历和年龄也几乎不会去计较。 「阿东,反正你也不是背了一屁股债,所以每个月得赚个几十万几百万不可,你就恭敬不如从命,照着师傅和老师的意思,每个月赚个两万多块的餐费就行啦。就算是派报社,也多少会再多给一点的。这么一来,就有零用钱了,说不定还可以去哪边的学校学点东西。那个,是叫什么来着,在大宫路上的派报社,记得那也是不稳住持那间寺院的檀家(注38)。请他帮忙问问看如何?住在高田家里,又有不稳住持的保证,我想派报社的大叔应该不会再罗哩罗嗦了吧。」 「那还真不错呐。阿哲,你比小东同学会讲话,就拜托你陪他一起去了。」 在难得会兴奋到雀跃不已的志乃催促下,游马像是被哲哉拖着走似地离开了别馆。 从小路走出来后,对面的本馆里,小翠的妈妈正在关上工场的窗户并拉上窗帘。 「晚安。早晚总算是变得比较凉快些了。」 原来如此,哲哉打招呼的方式,的确有外表看不出来的老头子味。 「阿哲最近都练习到好晚呐。真是令人钦佩。」 「我也只是爱好此道,但并不擅长哩。伯母,阿东同学稍微借我一下。这小子看来已经很融入高田家了呐。」 「是啊,看来似乎非常喜欢京都呢。」 伯母这么说完后,便进到店里去了。 「真是一群亲切 的人啊。不管是伯母,还是志乃小姐。」 游马这番轻浮的发言,令哲哉一脸惊愕地回头看他。 「你啊,被人家那样讲,还傻傻的觉得开心,这怎么行啊。那番话是在说『这个人在我们这儿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要回去』,是这个意思呀。」 游马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别停下来,继续走啦。讲我的时候也一样,若以为那真的是在佩服我就太好笑了。她是在说我跟个老头子一样忙着泡茶,仗着志乃阿嬷人好,就趁机连晚饭也吃了,真是厚脸皮之类的,哎,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阿哲,这样想会不会有点过于偏执了啊?」 「我说的绝对不会有错的啦。」 那么,当决定让游马一起同住的时候,志乃会向他道谢,这之中的含意是否也该重新思考才行呢? 「嗯——我想志乃阿嬷应该不会这样喔。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却是一个性子率直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这个茶道教室呀。高田家的伯父也是个直肠子呐。高田家的血缘就是这样的吧。小翠的个性则是介于伯父和伯母之间。」 「阿哲呢?」 「我吗?我自己的事倒是不太晓得呐。大概要看对方是谁吧?不过总觉得如果对方是阿东你的话,话讲得太委婉你一定听不懂的。喔喔,说到这个,跟派报社的大叔见面时,如果他说他会考虑看看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傻傻道谢喔。」 「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他要是没那样说的话,你就说『万事拜托您』就好,把身段放低,把头压低,诚心拜托他。要是他说要考虑的话,那就表示他不愿意用你呐。」 听起来还真像是某种暗号。 「嗯,这是京都人高度洗练的谈话技巧啊。老是发傻呆的话,会被人家笑说是乡下来的人喔,阿东同学。」 看来京都的人似乎特别喜欢称呼对方是乡下人。他们对「都会」的观念一定和游马不一样吧。话虽这么说,原本「都」和「都会」的意思就不太一样了。 「总而言之,你可别把表面话给当真。然后也要双手将薪水奉上,努力让伯母打心底说出你是个不错的寄宿者才行呀。」 真是件困难的事。好不容易买来要给伯母的蛋糕,却给自己吃掉了,更是粗心糊涂。 在微暗的寺院境内,小直正一个人和电池驱动的怪兽对手互相战斗中。 「嘿,小直,吃饱饭了没呀?你爸爸他在吗?」 「超人光束——!」 小直以手臂在胸口前交叉成十字状。 「唔!中招了……不对啦,可以帮我叫你爸爸过来吗?」 「满恩满恩!」 「你这孩子,才夸你一次,最近就净会说这句呐。」 「爸爸,满恩满恩。到老爷爷那里满恩满恩……菩萨!」 「听不懂哩。」 游马这时才初次意识到,这个叫小直的小男孩,就是不稳的儿子。 「该不会连老婆也有吧?」 「当然有啊。之前也见过的嘛。」 「有这回事吗?」 的确,他知道在这间寺院里有位女性,印象中就是小直的母亲。虽然游马心中曾推测她是不稳的姐姐还是妹妹、或是亲戚中的某人之类的,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会是不稳的妻子。因为在游马的认定里,身为僧侣的不稳还是独身。 「不稳住持看起来那么古板,还以为他对恋爱或是结婚这一类的事情没有兴趣呢。」 「你在说什么呀?那样寺院不就没人继承了吗?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讲出去……」 哲哉朝周围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不稳住持虽然长得那个样子,但以前好像很有女人缘喔。谣传有个固执的女人对他死缠烂打紧迫不放,他被逼到只剩加入自卫队或遁入佛门两条路可选的地步,所以才逃进佛门当僧侣的。要是没有那个喜好特殊的女人的话,说不定现在就没有六角坊不稳和尚的存在哩。喔喔,原来是这样啊!我现在才发现,不稳住持会对六条御息所那样执拗的女人表示同情,说不定就是因为过去的影响喔。真是耐人寻味。」 哲哉一个人在那儿有所领悟时,不稳的妻子出现了,她说不稳出门去帮丧家彻夜诵经。 「不好意思呐。有通电话打来,说正田家的老爷爷在凌晨天刚亮时过世了。要趁今晚彻夜念经守夜,所以才急急忙忙的就……」 「原来是这样啊。那也没办法。」 哲哉决定放弃,与她道别后,摸了摸坐在寺院门口的小直的头。 「以为你什么都不懂,不过你好像又懂呐。小直,你爸爸真的是到死掉的老爷爷那儿念满恩满恩菩萨哩。」 「咻哇——企!(注39)」 小直像超人力霸王般深深点了一下头后,便高举双手冲了出去。 「尽管如此,还真是稀罕呀。竟然有丧事。」 寺院的附加价值就是彻夜诵经的葬礼。所以哲哉这话实在奇怪。 「阿东你知道这间寺院的名字吗?」 「长命寺。」 「没错。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檀家们,不管哪个都是长命百岁,在老爷爷老奶奶之间可是相当有名呐。因为都没人过世,所以和尚也闲着没事,就把这些一直不死的老先生老太太聚集起来,一起做茶道的练习。这茶一喝下去啊,既不会老人痴呆,对身体也有益,大家就变得越来越健康有活力,反倒更是死不了啦。」 哲哉楞楞地向上看着暮色渐浓的天空。 隔日,实在是没办法了,游马只好自己一个人再到寺院去。他逮住葬礼结束、刚回到寺院的不稳,和他谈谈送报纸那件事。不稳表示,若是这样的话,请他下个星期一再到这里来一趟吧。没别的原因,只不过那天正好是敬老之日,要办一场寺院檀家的长寿老人招待会,所以要他来帮忙。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选在友引之日(注40)时,于长命寺举办茶道讲习。因为很少会有人在友引之日举办丧葬法事。以茶道练习为名义,檀家们轻松自在地众在一块儿闲话家常。会来参加的人多半是过着清闾生活的老人,所以就算举办敬老茶会,与会成员也全是应接受服务的敬老对象,却没有能充当工作人员的年轻人。 「派报社的老爷爷也会来,就顺便问问他吧。真是太好了。」 仿佛已经忘记前天那件事了,不稳一本正经地说。对方都这样说,虽然无法拒绝,但自己若继续与此人往来,该不会一辈子都得对他言听计从吧?事实上游马对此也感到相当不安。他可不希望打工薪水又被抢走。 听闻这件事的志乃,要小翠也一起去帮忙。 「嗯?好啊。不过,有条件呐。人家明明不是寺院的檀家却要跑去帮忙,不讨点报酬怎么行呢?反正小东同学现在有钱了,就带我去六甲(注41)兜兜风吧。」 带她兜兜风是无所谓,但游马也不能说毫无犹豫之处。 「这样的话,一定会对阿哲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阿哲要一起来也无所谓啊。不过我想他应该不能请假。」 「阿哲也一起去的话,我就变电灯泡了。你们两人一起去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成啊。」 根据小翠的说法,游马只是普通朋友所以还无所谓,若跟哲哉单独两人去兜风之类的话,话都还没讲开,就会被误解成答应跟他交往了。明明就没面对面向自己提出要交往的请求,却要莫名其妙变成既成事实,那感觉实在很差。 明明每天都在她眼前喜欢喜欢地讲个没 完,却说他没有正式提出交往的请求,女人心真是太过复杂,对游马来说实在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在敬老之日这一天,让志乃帮忙穿上和服的小翠也来到了长命寺。缀有小小蜻蜓花样的细花纹和服,配上利用宽度只有一半的窄版腰带所结成的文库蝴蝶结,看到她这一身打扮,不稳的妻子便开口表示,希望今天能拜托她帮忙点茶。 「比起让长相抱歉的和尚的来点茶,更能让大家感到开心吧。」 「不不,太抬举我了,我还上不了台面呐。平常都没好好练习,一定会手忙脚乱的呀。」 「没关系的。大家只会顾着聊天,不会去盯着点茶的过程看。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注意到细节。」 接着,不稳也一脸认真地表示时间还很充裕,若是担心的话,可以先练习到她觉得满意为止。 最后小翠总算是认命了,之后便一直待在清洗茶器的水屋里练习。准备工作必然性地落到了游马头上。和不稳的妻子一同用抹布擦拭大厅的榻榻米,在客人坐下的位置上铺放毛毡布。因为膝盖不好而无法跪坐的客人也很多,所以也搬进数张椅子。这时候不稳也来到大厅里,调整风炉里的灰烬,放上木炭,架好煮水锅。旁边漆涂棚架则放上景德窑的上等青花瓷水指。 壁龛的挂轴是数代之前的妙心寺长老所写的「松无古今色 竹有上下节」。 「松枝的颜色不分新旧。而竹子自然就会生出上下的竹节。老人和年轻人是不分谁优谁劣的。但是,我们要在生活当中对年长者保持敬意,这就是今天试着让大家欣赏这幅字画的意义。」 不稳一边说着,一边在称作「寿老人」的花瓶中插上胡枝子的花和山茱萸的果实,再用虎尾芒做点缀。一旁则放上龟壳形状的薰香组合。 「不好意思麻烦您,请帮忙把茶粉放进茶罐里。就是那个枣形的茶罐。」 交代其他两三项工作后,因茶会之前要在寺院本堂举行法会,所以夫妇俩便一起离开到本堂去了。被留在水屋里的游马呆若木鸡。 「小翠,这个,要怎么办啊?」 「咦咦?什么?不要问人家啦。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呐。怎么事先不说要我来点茶嘛。都是小东同学的错。真是的,六甲兜风之行一定要狠狠敲你一笔,要有心理准备喔。哎唷,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以前就会乖乖练习了。」 她继续念念有词地盯着半空,模拟点茶的流程。 「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 游马缩了缩肩膀。对游马而言,点茶并不是多么特别的行为,所以无法理解小翠现在的紧张感。如果可以代为上阵的话,他倒是挺乐意的,不过,应该是没办法这么做吧。他一边傻傻地看着小翠的动作手势,一边想着:真是有够笨拙啊。 「干嘛一直呆呆看着啦。快点,帮我把抹茶粉过筛啦。」 看到游马还是一副呆滞模样,便指了指滤茶器,表示东西就在那儿。滤茶器像个小型的筛子。似乎是要利用这个将茶粉过筛,再放进茶器中。 「哇,原来要这么做啊。」 「如果不过筛的话,茶粉会凝成一块一块的呀。要点茶的人是我,你可要好好地把茶粉过筛呐。」 虽然觉得茶粉结块应该是因为她技术不好,但看到小翠杀气腾腾的表情,觉得还是不要拂逆她为宜。 不久,看起来法会似乎已经结束,不稳踢踢躂躂地跑回来,确认锅内的热水状况并添加炭火。一位中年的女性拿着事先在厨房准备好的点烟器出现,说了声:「我来帮忙。」便接下游马还没做完的准备工作。过不了多久,老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大厅。 「放心不用急。茶是吃完荞麦面后才要喝的。」 喔喔,是这样啊……但连想着这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便听到叫他们去帮忙搬送荞麦面的声音,游马和小翠在厨房和大厅之间来来回回,将乔麦面送到客人手上。 战战兢兢的小翠,也在搬送荞麦面的过程当中,不断听到诸如「哎呀,多么高贵的和服啊」、「好可爱的姑娘啊」的夸奖,心情也渐渐变好了。听到这件碎花纹的和服单衣是祖母的旧衣服后,光是这样就让老人们认定小翠是个好女孩儿。 「哎—呀,还以为是哪来的公主呐,原来是高田家的小姐啊。」 「是那间榻榻米店的小姐吗?长这么大了呐。」 也因为都是附近的居民,所以也有原本就认识的人。小翠像是已经忘记刚刚在水屋大声怒吼的事,不时露出亲切的微笑。 「哇啊,这个年轻人头发蓝蓝的呐。是外国人吗?」 「哪一国的人会有蓝色的头发呀?应该是蓝色的眼睛才对吧。这个人是蓝色头毛。」 游马将荞麦面端过去时,一个像腌酸梅似的小老太太,和她隔壁那位声音粗哑的老先生这么讨论着。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老太太一脸认真地替他担心着。 「美津婆婆不是也把头发染成紫色的吗?两人是同类嘛。」 有位将白发染上淡淡紫色的老太太,正坐在角落呵呵呵笑着。 「皮制品店的阿世,还染成黄色的条纹耶。好像老虎啊。」 那个叫阿世的人应该是做挑染吧。总之,就是像这样杂然纷嚷的聚会,小翠似乎也知道自己是紧张过度了,之后也以较轻松的心情来点茶。不稳则以辅助者的身分坐在旁边。 「好漂亮的和果子啊。带点淡淡的樱花色,却是做成菊花的形状。」 每个人拿到甜点后,一定会发出赞叹声。浑身散发威严坐在那儿的不稳不禁微微转动了身子。当然,那是他亲手做的。那是以白豆馅和求肥混合揉捏制成的和果子,虽说它的外形明明只是单纯的圆形而已,但用木片压上几道沟痕后,便漂亮地模拟出菊花花瓣的模样。 「是『着棉』吧。将棉花盖在菊花上头,静置一晚,对吗?不稳和尚。」 「是的,正是如此。翌日清晨,将渗入菊花露水与香味的棉花拿来擦拭肌肤,相传有回复青春的效果呢。在源氏物语中,就有写到光源氏和紫之上每年都一起使用着棉。」 「那这么说来,这上头显得蓬松柔软的白色装饰,是代表棉花吗?」 「白菊会用黄棉,红菊配上白棉,黄菊则配上红棉,似乎已是常态了。」 「为什么这么做可以回复青春呢?」 不稳开始讲起「菊慈童」的故事。菊慈童是在中国传说中因为喝了菊花精露而活到七百岁的美少年。 「祝福我们这些老人能更长寿,这份心意真不知该说是令人感谢、还是让人为难呐。」 故意装出困扰表情的老爷爷这么说着,大厅里马上喧嚷成一片。 「不不不,看来还不只这样子呀。呐,不稳和尚,这个煮水锅是阿弥陀堂釜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 「你们看看,我没说错吧。这个不稳和尚啊,又给我们吃荞麦面,又给我们吃着棉和果子,但可不只是叫我们要长命百岁喔。为了那些差不多该驾鹤西归的人,还切切实实地连阿弥陀佛都准备好了呐。」 不稳虽然并没有算计到这种程度,但被对方这么一讲,不禁觉得挺有道理,还若有所悟地点着头。 「不管是三途川(注42)的这一头还是那一边,高兴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罗!」 虽然还一边烹着茶,但连小翠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翠,很累了吧?换东同学去帮忙点茶吧。」 不稳悄悄地朝两人搭话。客人约有十五、六位吧,小翠一直坐在点前席上继续不断泡茶。众人应该会想再多喝一轮的 茶。 「不行不行,这我实在是做不来。」 「只是把热水倒在茶粉上,再挥动茶筅而已。这么种小事应该做得来吧。流派作法风格那一类的事都不必在意。请代替她上场点茶吧。」 因为小翠平时对大量点茶这种事并不习惯,手掌果然已经显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很辛苦。实在是没办法了,游马只好走到她旁边,小翠用「得救了!」的表情站了起来,将茶道用的小绸巾交给他接手。 「把茶杯洗一洗擦一擦,再冲好茶就行啦。我去拿新的茶巾来。」 小声这么说完后,便退到水屋里去了。在他们一来一往之间,老人们的对话也持续进行着。 「鱼正爷也真是的,竟然就这样走掉了。」 鱼正爷指的就是前几日叫不稳去主持葬礼那户人家的老爷爷。于三条通经营鲜鱼铺很久了,大约在十年前收了起来,并且在店铺附近的家宅与长男一家共同生活。虽然年龄已经快要八十岁了,身体状况却在今年五月急转直下,反复入院、出院的最后,还是在五日前撒手人寰。 「他老婆一个人被丢下,一定很寂寞吧。今天也有试着去邀她来,果然还是不行,毕竟头七都还没过,没办法的呀。」 「那位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茶道吧。与其这么说,不如说那个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喜欢茶道。鱼正爷常为这事唉声叹气呐。」 游马一边挥动着茶筅,一边听着并非自愿要听的内容。就算他仍一边唰啦唰啦地搅着茶汤,但因为老人们耳朵重听而必须大声说话,所以谈话内容他是半点也没有听漏。 原来,鱼正爷是个性格谦虚的人,年轻的时候就对茶汤的世界十分懂憬,但他觉得对自己来说门槛实在太高,所以不曾学习过茶道。将店铺收掉而有闲暇时间后,终于打定主意要开始学习茶道以作为退休后的休闲乐趣,这才到平时总是到鱼店购买茶会用鲜鱼的茶道老师家登门拜访。因为是长久以来便相当憧憬殷羡的世界,所以鱼正爷马上就一头栽进这个世界里,当不稳开始在寺院举办友引茶会的时候,鱼正爷便已经以一位出色茶人的身分得到众人的尊敬。只不过,他在家里却没有得到相同的敬重。 「说到这个,好像是丧礼那天的事吧。鱼正爷的儿子跑来问我,是不是有谁跟鱼正爷借了茶道具呀?如果知道是谁的话,就请那人把东西还给他们。」 「在丧礼当天?」 「可不是吗?你瞧瞧。鱼正爷过世的隔天居然就在担心这种事情,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呐。」 「什么也没跟他借哩。」 众人摇了摇头。先不论借了或没借,众集在此处的人们,都没有为了想举办茶会而不惜向他人借用茶道具的气魄。茶会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轻松聊天的「场合」而已。虽说举办棋赛或是诗歌大会也是可行,但茶会是最不须注重个人兴趣或性格、不须努力也能轻松融入现场气氛的活动。所以每个月虽然有一两天会以练习的名义在友引之日聚会,但自己试着去点茶的人却非常有限。这些人都是只要能吃吃甜点、喝喝抹茶,听人解说充满寓意的禅语,悠闲自在地渡过一段时间,就觉得十分幸福了。 鱼正爷却不是这样。他是要做便以成为专家为目标的那种人。虽然他之前的生活起居都在店铺二楼,但后来鱼铺收掉,与长男一家人同住的时候,房子加盖的必需支出当然是由鱼正爷负担的。虽然这样很合理,但他增建来给自己用的房间是做成茶室形式的,所以费用比起一般房屋加盖要高上许多。 接着他还购入烧水锅、购入茶罐、买了挂轴、买了茶碗……而且还不屑用练习用的便宜货。大费周张地品评鉴赏后,才将中意的东西买下来。以茶人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事。但,以家人的立场来看却是件头痛的事。将来应该要留给自己的财产在眼前变形成破铜烂瓦的骇人体验,命儿子一家多次向鱼正爷提出规劝。甚至也吵过架。鱼正爷反而很开心地认为,自己在年轻时根本无缘接触茶道,但只要能够收集齐全所有茶道具的话,孙子们就可以马上和他人一样拥有修习茶道的条件了。 「真的是很爱好茶道的人呐。」 「我曾经受他邀请去参加过茶会喔。哎呀,真不愧是卖鲜鱼的,生鱼片真的是太美味了……」 「我嘛,好像是在他七十七岁作喜寿祝宴时被邀请参加过。嗯,是这样没错。到了之后,看到壁龛上放了一种像山茶花一样的花和一种不知名的兰花,我心里觉得那花插得真好啊,应该是铁脚海棠吧?就问他:鱼正爷啊,你那是铁脚海棠吗?结果鱼正爷不动声色地说:是兰花和铁脚海棠。听得懂吗?你那是铁脚海棠吗?你傻了吗?是兰花和铁脚海棠!还没傻呢!(注43)」 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伤心,有人听到连眼泪都流下来了。 「还有啊,他说那花上还带了点刺呐……你们看,铁脚海棠上面不是有棘吗?好生吓人!」 「我还以为他是个很正经老实的人哩。」 「不知怎地,看来是个调皮逗趣的人。」 「他就这么走了,真是太让人婉惜啊。」 游马也一起笑了,忽地回过神时,已经是收拾好道具,正准备要将茶枣放到榻榻米边缘外侧的时候了。抬起头一看,发现小翠和不稳正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游马的手边看。 茶汤的点茶作法从一旁来看的话,看起来的确相当复杂奇怪,但大部分都是点茶前的准备,还有点茶后的整理阶段比较奇怪。点茶过程本身则是相当单纯,与冲泡即溶咖啡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是傻瓜也能做的事,所以不稳才会交给游马去做。 而游马装作是在模仿小翠的动作,擦拭茶碗、冲泡抹茶,再擦拭茶碗、冲泡抹茶……接连不断地做着这些事情。无论是小绸巾以相反的那一面垂下,还是手势的略微差异,也能当作是外行人的可爱小过失而不去在意。 但,老人们的对话太有趣了,就在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时候,手边的动作也变得不假思索,恐怕也是为了避免妨碍他们的热烈对话而尽可能放低音量,但是客人或许也是在绝佳的时间点向他暗示该收拾了吧,游马也就什么都没考虑地依照习惯,就这么进入收拾的阶段了。若是没有经验的人,在这时应该要感到困惑才对,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长柄木杓和用来放置锅盖或木杓用的盖置,已经被他以税东巴流中所谓的「弓之饰」的方式放到棚架上了。 「啊,抱歉。之后该怎么做才对呢?」 慌慌张张地装傻,却已有些太迟。 「咦?好的,换我来好了……」 心里觉得怀疑而稍微歪着脑袋的小翠,坐上点前席,继续接着做下去。不稳默默地盯着半空看。 老人们又怀念故人鱼正爷好一会儿后,似乎已觉得满足,便一边出声道谢,表示今天真是太愉快了,一边站起身来。游马被介绍给一对说是从派报社退休的老夫妇,老夫妇问他要不要顺便一起到派报社来,他便跟着一块儿走了。真是得救了,他正好在担心会不会被小翠他们问到点茶的事情。 「小哥,你的茶煮得真是好啊。」 才刚跨出大门,老爷爷便这么说,游马抓了抓脖子后头,说:「不,您客气了……」 「一开始享用的第一碗茶和第二碗茶,用的是同样的茶粉吗?小哥你点的那碗茶,真的,口感俐落清爽,好喝极了。这就是男与女的不同吧?不过这话我可不敢在那位小姑娘面前说。」 话说回来,在家里的时候,游马虽然常常被责骂,但很不可思议的,他所煮出来的茶却被认为十分美味,而受到夸奖。 「游马少爷的茶,真的是无论何时饮用都觉得好喝到会让人长命百岁 啊。一定是茶神跟在你身边。」 他以为这只是大人们不希望他逃避练习而说出的奉承,但搞不好是真的很好喝也说不定。 「你是跟哪位老师学习茶道的呢?」 他回答并没有跟任何人学习,反而让对方笑了。 「那是不可能的喔。小哥你是非常熟习茶道的人。这一看就晓得了。背部挺得又直又漂亮,连指尖都伸得笔直,虽然是如此,却没有一处是用力过猛的。这可不是昨天还是今天才开始学茶道的人能做到的喔。对吧?」 是谁说客人们都只顾着讲话、不会有人去注意点茶过程的?装作没在看,但这不是连指尖都看清楚了吗?明明在座席上是那么夸赞小翠,现在讲的话又算什么?所以才说不能对茶人们掉以轻心啊。 「我也好想看看小翠穿和服的样子喔。要是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可以稍微跷班去喝茶的说。」 哲哉边用鼻子哼着歌,边握着方向盘。小翠坐在副驾驶座上,游马则在后座喝着罐装可乐。 昨天,在派报社的面谈十分顺利,对方决定雇用之后,游马便到坊城不动产报告状况,并传达小翠想在今天去兜风。虽然认为哲哉反正得要工作,应该没办法成行,但没想到却被反将了一军。 意外的是,今天哲哉休假不用上班。原来是敬老之日当天去值班的轮休假。 「可以呀,你帮我跟她说我九点去接她。」 「九点的话有点……没把师傅的工作帮忙做完的话,我就没办法出门了。」 「为什么?你也要去吗?你不用跟来啦。」 游马虽然传达了小翠想要他同行的用意,但毕竟自己也无法理解,总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所以阿东你是安全牌,而我是让人感觉得到危险男人香的意思……」 「我想一定不是这样的。阿哲比较成熟稳重嘛。」 要应付这个人实在是太累了,只好适当地顺着他的话讲一讲,之后便打道回府。他惯重地再次确认是不是非得要他一起跟去不可时,小翠若有所指地以柔和的语调回答: 「真的那么不想去的话,不去也行唷。不过啊,小东同学,之前看你煮茶,好厉害呐。真不可思议,明明应该是对茶道完全不了解的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我得在六甲山上向阿哲仔细询问看看才行呐。」 她感觉得到,这个部分应该就是游马的弱点所在。 小翠马上就要回东京了。回去之后就会跟萩田或久美见面吧。游马的假名迟早会穿帮。她的行动与否可能让游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栖身之地化为泡影。 一想到这儿,游马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了。我会去的。」 他故意用谦逊多礼的口吻回答看看。凡事都得顺着大小姐的心意才行。 「小东同学,看来你总算是看清自己的立场何在了呐。真是不错啊。说的也是,人家毕竟是这个家的大小姐嘛,小东同学则是食客。看你可怜兮兮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我爸爸才把你捡回来的。要是忘了这回事可不成喔。连脚踏车都是我借你的说。」 刚开始见到这个女孩子时,还觉得她傻傻楞楞,像是脑袋里有根螺丝松掉了似地,但回到家乡之后,她给人的印象便有了大幅的改变。京都女人不能小看,游马身子微颤地领会了这句话。 从名神高速公路南下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觉得天空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明明京都也并不是那么的阴暗,但越靠近大阪、神户,就越觉得世界的明度提高了。游马不可思议地朝窗外眺望着。 哲哉和小翠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讨论回东京的日期。 「行李很多的话,我帮你送到车站去。」 「谢谢。但是,我想我爸会帮我送过去吧。」 「真是扫兴啊。唉。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觉得东京那种地方好呢?」 「我并没有觉得那里很好唷。只是想多点社会历练。」 「社会的话,京都也有嘛。」 「我说啊,阿哲,人家对东京可没有什么憧憬唷。只不过觉得有点疑问而已。我周围的人全部都没有离开过京都,阿哲你也是如此吧。大家都异口同声说京都最好,所以不想去别的地方。人家也不是特别讨厌京都或是特别想到哪里去啊,但是,只知道京都而已就认定京都最好,那不是跟井底之蛙没两样了吗?这跟到很多地方去、看过很多东西后,再觉得京都果然是最棒的,根本是两回事吧?人家啊,反正最后还是得回到京都来,虽然不知道要不要继承榻榻米店,但我爸、我妈,要是阿嬷也还健在的话,都是得让我来照顾的吧。既然这样,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的话,也只能趁现在了。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呐。老实讲,我想去的不是东京,而是想到外国留学呢!」 游马忍不住从后头插嘴: 「你真的去把这些话跟师傅说了?」 「对呀。讲完之后,他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答应我啦。」 「这个女孩很稳重可靠吧。」 哲哉朝映照在照后镜中的游马苦笑。 游马直到现在才想到,如果自己也能像这样好好说明的话,也就不会惹父亲生气了。但可惜的是,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他说明的余地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只要离开家里就自由了,谁都不会来盯着我看。要是待在家里,不管走到哪都是认识的人。像昨天的茶会就是这样啊。要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当天就传遍附近大街小巷了。像小东同学住在我家的事,镇上的人好像每个都知道哩。啊,对了,小东同学,你在不稳住持的寺院做了什么好事对吧?要是以为没人知道,那就大错特错了。烟店的大婶跑来问人家这件事,很讨厌哩。她问那个男孩子怎么又在榻榻米店当学徒,又去做和尚的修行呢?」 可乐从游马的口中「噗」地一声喷出来,哲哉忍不住皱起眉头。 「不要把车子弄脏啦。」 「我应付她说,你是寺院的小孩嘛,没什么不对呐。」 「那件事情,师傅和伯母大家都知道吗?」 「谁晓得哩。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唷。不过,我爸爸常常去那边买香烟呐。看来挺微妙的。嗯——看来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了吧。小东同学你这人的秘密还真是多不胜数呐。」 哲哉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游马大力强调并没有什么事,才让话题结束,他全身僵硬地倒在后座。 「哼哼,没关系。我之后再去问不稳住持。」 「说到这个,我以为不稳住持是很可怕的人,没想到他人很好相处嘛。人家昨天第一次跟他说话。」 「小翠你也来参加我们的茶会好了。很有趣喔。对吧?阿东同学。」 游马无力地附和他的话。 车子从名神高速公路转至中国自动车道,自宝冢方向朝六甲山前进。地形的高低起伏,让气候一下从残暑进入秋冷,随后复又进入残暑,这其中挟带的雨水湿气也来了一阵又去一阵,让山区地带完全染上秋天的颜色,呈现与平地完全不同的景象,甚至带有些许的寒冷。现在仍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的游马连连打着喷嚏,哲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从后车厢里将羊毛衫外套拿出来。 「话先说在前面,这个是为了在小翠如果觉得冷时,从后头悄悄披在她肩上,才特地准备的羊毛衫外套喔,要是弄脏了要赔我。」 一看上头的标签,原来是英国名牌。约会也要算计到这种程度,这让游马对哲哉稍微改观了。 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听信人家灌输的「上了大学后,会开车和不会开车的人,受女生欢迎的程度大不相同」说法, 才会不惜跷掉补习班的课也要去汽车驾训班,结果驾照考上了,大学却落榜。国中高中一直都是念男校,能跟女生认识的机会也只有在补习班,在那里认识的女孩子却说:「茶道?茶道指的是那个茶道吗?咦咦咦咦!」他被看作是某种阴森恐怖的人物而惨遭冷落漠视,于是他在十四岁时便下定决心,绝不会再提到自己的出身。之后,虽然不是没有女生要跟他交往,但被问到友卫同学对什么比较拿手时,不管是剑道、弓道,还是茶道,他都说不出口,只好装成什么都不会的逊咖。打死不请对方到自己家里玩,也避免不小心去提到家人的话题,却也因此被说「友卫同学好冷淡」,为了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冷淡的人而想抱住对方时,却被骂下流,而狠狠地将他甩掉,游马在这团混乱及麻烦之下变得自暴自弃,干脆一切都不管了,在榻榻米上躺成个大字形,这类事情一再重复,令青春的每一日染上哀愁。 原来如此,不能突然抱住对方,只要若无其事地将上衣披在对方肩上就行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个娃娃脸,但哲哉毕竟还是比他年长。 到达山顶时已经是中午时刻。依照小翠提出的要求,他们去一间饭店附设的餐厅,享用法式轻食套餐。因为要开车所以不能喝葡萄酒,不过哲哉为了表现自己渊博的知识而极尽能事地解说前菜的食材及主菜的酱汁,把小翠和游马唬得一楞一楞。离开饭店,从六甲观光道路进入奥再度观光道路后,哲哉一下左转一下右转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解说这里是某位知名赛车手也会来此地练习的惊险路段。在这途中有个公园,里头有外国人专用的墓地,哲哉和小翠在像湖般的池塘边坐上小船。真是充满算计的约会行程啊,这个护花使者真聪明,游马心里这么想着。 没错,但这仅限于在公园拿出茶笼之前。 两人乘着小船时,游马总是得回避一下,便到池畔悠闲地躺着休息。虽然气象预报说明天开始又会有个台风接近,但今天仍然吹着徐徐的清风,阳光也是恰到好处地舒服。正当他陶醉其中快要睡着时,哲哉手上抱着一包行李回来了。 「刚好肚子也有点饿了,来喝茶吧。」 将野餐垫打开铺好。放上保温壶。本以为他竟准备得如此周到,连咖啡都帮忙煮好了,结果并非如此,那个看起来像杂物收纳包的束口袋其实是茶笼。 「你说的喝茶,还真的是茶啊?」 「当然呀。」 小翠和游马一言不发,面面相觑。 简直就像是打开糖果袋的小孩儿一样,哲哉解开袋绳,悄悄朝袋内窥看,再惯重地将茶器一个一个拿出来。 将垂吊在东口袋下方的短竹筒筒盖打开后,小小的茶筅露脸了。将之取出时的惯重手势,简直就像要将还是婴儿的辉夜姬从竹筒里取出来一样。从去除竹节的茶筅握柄处,又再滑落一根折叠起来的小型茶杓。不管是迷你到像是可以单手整个包覆住的桑枣形茶罐,还是像幼儿饭碗那么小的茶碗,每个都罩上专用的袋子,正好可完全收纳在清洗茶道具专用的盛水容器当中。 哲哉一边说着很可爱吧、很可爱吧,一边笑咪咪地将用具拿出摆好、拿出来摆好…… 「好舒服啊。」 他将先前在饭店购买的饼干分给两人。 「在清净舒爽的大自然怀抱中,沏上一碗好茶。这才是茶人的醍醐味呀。森林的绿就是广大的壁龛。风声取代了锅子煮水的声音。就算没有焚香,不也有尽在不言中的树木香味吗?『秋光茶味清』,前阵子练习时才摆设过这幅竹简,不就是在说现在这个情境吗?能够生为日本人真是太好了呐……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对吧?」 因为是平常上班日,附近的人并不算多。虽说如此,倒也不是都没有别人在场。野餐垫上三个年轻男女,若只是塞了满嘴的咖啡和三明治,任谁也不会觉得惊讶。但是,一旦开始跪坐着用小绸巾擦拭起前方的抹茶碗,难免引人侧目。经过的人以为是有什么活动要开始了,毫不客气地朝他们猛盯着看。不知道为什么,连山猪的小宝宝都跑过来了。 「呐,阿哲。再怎么说,也不用来到这里还要喝茶吧?」 看来格外在意他人视线的小翠这么说着,让哲哉的眉毛立刻沮丧地垂成了八字形。 「为什么呢?湖畔的野外点茶是今天行程的重点耶。」 「什么重点嘛。说到去神户兜风,一般重点都是异人馆才对吧。还有南京町的百万夜景。为什么非得在神户喝茶不可呢?」 「小翠啊,你明明是老师的孙子,竟然说出这么让人伤心的话。小翠不想继承阿嬷的茶道精神吗?而且最近还跷课不去练习。说到高田志乃,可是前代掌门人的头号弟子呢!你究竟晓不晓得啊?」 根据唰喀唰喀地挥动茶筅之后的哲哉所言,志乃原出身自商家,十岁左右开始学习茶道。她的师傅则是袭名前的前任掌门人。当时,前任掌门人也还不满二十岁,对他来说,志乃这个弟子似乎正是他初次招收的弟子。志乃活泼伶俐又有好脾气,前任掌门人把她当作妹妹般重视疼爱。 「前任掌门人因为战争的缘故而急就章地结了婚,如果当时是和平的时代,可以让他慢慢挑选新娘的话,志乃阿嬷可能就在那段期间达到适婚年龄,于是就被娶回家当掌门夫人也说不定呐。那么现在这时候,她就可以退休住在某间豪宅里了。」 「阿哲你真的很爱这一类的八卦呐。要是哪天去问我阿嬷的话,她一定会笑着说哪有这种事。」 「这就是志乃老师深藏不露的地方啊。现在的掌门人还是婴儿的时候,是志乃老师照顾大的喔。也就是说,她可是掌门人也要向她低头的存在呢!要在巴流直系徒弟会当中呼风唤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比如说,像那个大原的婆婆,或是一闲堂的婆婆一样啊。」 「大原的婆婆」指的是在战时物资不足时期,将白米和青菜送去给掌门人,因而有恩于掌门人一家的农家女儿。虽然也有人在背地里批评她是用白米换到出师资格,不过她现在拥有一间位于京都市中心的练习场,门生数量在全国不下五百人次。 「一闲堂的婆婆」则是寺町古董铺「一闲堂」的大老板娘,她现在以儿子经营的店铺为后盾,在直系弟子当中夸耀着自己的权势。 无论是哪一个,都跟在民家的一间四叠半茶室中,幽静地教授巴流茶道的志乃大不相同。 「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不也那么做?」 「因为跟小翠的祖父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啊。」 志乃在那个时代算是很晚才结婚的。虽然因为战争的关系,适婚年龄的青年较少,但毕竟在战后的混乱当中仍能让她到掌门人那儿去学习茶道,所以算是富裕而对此事较不在乎的家庭。不过,她却与一个和掌门人有往来的榻榻米师傅陷入热恋。再怎么不在乎的家庭,对这种事也一样会激烈反对,但志乃却以近乎私奔的形式成了家。因为她下定决定要当榻榻米铺的老板娘,所以当然不能再沉浸于优雅的茶汤世界里,便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掌门人身边。 「都做到这样才结成婚的说,小翠的祖父却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志乃老师也为此吃了不少苦。人都是有历史的呀。算啦,先不讲这些风流韵事,继承前代掌门人的茶道当中最纯粹菁华的就是志乃老师了。小翠也要更以此为傲,趁阿嬷还健康有活力时,多学点茶道呐。现在可不是该在东京那种地方弹电吉他的时候哩。明天就一起来练习吧。」 哲哉如此告诫之后,以双掌捧起圆圆的茶碗,啜饮自己冲好的抹茶。 「好美味啊。喝了可以延年盆寿呐。」 小翠欲说还休地看着这样的哲哉。就算不问,游马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之后,如 小翠所希望地参观了两间异人馆,再从北野到元町周边四处闲逛后,于南京町吃了晚餐。经过神户大桥的途中,他们将车停下来观赏夜景,再开车沿着湾岸道路打道回府。 「这条路其实要往西边走,夜景才最漂亮好看。下次等监视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再往那边走吧。」 明明都已经讲得这么明白了,小翠却还是说哲哉从来没有面对面向她告白过。这条京都神户间的联络道路,若在夜里朝西边走的话,就表示这不只是深夜的约会而已,而是要在外面过夜的意思,不知道小翠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以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她那副心不在焉的反应,实在是个谜。 神户这个城市和横滨很像。考取驾照之后,游马也煞有其事地研究过横滨的约会景点。当时他在心中所描绘的流程,恰巧就是今天的约会行程。因为同样身为男性,当然不会不明白哲哉的努力、顾虑及期待,甚至还明白到想去帮他一把,小翠的父亲免除他傍晚时帮忙搬运榻榻米的工作,叫他好好监视两人的行动,虽然被这么吩咐,但他当然没有当电灯泡的癖好。他们说要去参观异人馆时,他就留在原地看着车子,他们说要稍微散步一下时,他便先开车到目的地去等候两人。 在单独一人的时候,哲哉在公园里提到的志乃过去事迹,复又浮上游马的脑海。虽然看到年长的人,常会误以为对方很久以前就已经这么老了,但每个人当然都有年轻的时候,只要去想像一下当时的样子,就会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十分有趣,还莫名地感到神奇。志乃在云英未嫁时一定非常有魅力。明明还笑说游马被逐出家门一事好像歌舞伎情节一样,但她自己的人生不是反倒更加戏剧化吗? 那这样说来,某次她说要请他送到朋友家去的焚香组合,就是从前任掌门人那儿收到的东西吧。是什么样的焚香组合呢?总觉得令人十分在意。 不,恐怕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件事。他在意的是,现在已经过世的宗家巴流前代掌门人,第一次收录弟子竟是在袭名前尚未满二十岁的时候。游马下个月就十九岁了。在与现在的自己相同的时期,那个人已经收了徒弟,过了几年后还结了婚,马上就当上爸爸,说不定还去打过仗。多么认真严肃的每一天啊。与自己的人生重叠对照后,游马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两、三天后,小翠回到东京去了。游马开始做配送报纸的工作。下个月才会正式排进送报员的排班表,九月份的工作比较像是实习。一边帮忙做夹报广告的作业、代替因私人因素请假的送报员出去派报,一边学习报纸的堆放方法或是路线表的查询方式。虽然会借给他送报专用的摩托车,但一开始就碰上连续数日的下雨天,所以绝对不能说是多轻松的工作。 星期六下午,他正在代替一位突然病倒的送报员派送晚报。正准备要从停在房屋前的汽车旁通过时,汽车驾驶座那一边的车窗打开了。 「这不是小东吗?」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幸麿。 「你那头发还真是不错啊。不管在哪里,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你了。」 手肘靠在车窗上的幸麿这么说。游马维持跨坐在摩托车上的姿势,只用目光朝汽车里头窥看。幸麿今天也是一身和服,不过无论是颜色还是形式都只是普通的搭配。但幸麿却误会这道视线的意味,「啊,你是看这个吗?」他回头看向坐镇在副驾驶座上的桐箱。 「其实今天是来做我家的工作。」 「这里是幸麿先生的家吗?」 「怎么可能嘛。」 汽车另一面的房屋门牌上写的是「正田」。 「话说回来,你竟然当起了送报生啊。多么清爽的青春少年郎!」 原本幸麿是在那户人家前面停驻的车子里,正思考着某件事。当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从道路另一头出现的送报摩托车时,那个送报员却一个一个对照着每一家的门牌和手边的资料后,才把报纸塞进信箱,所以迟迟没有靠近。没多久大概是觉得厌烦了吧,那个送报员将安全帽拨到脖子后面去。令人留下印象的蓝发便出现了。 「我问你呀,若是下雨的话,你该怎么办?我家有gore-te的防风衣,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拿来唷。」 游马瞬间吃了一惊,又马上像个点头人偶一样,不停「嗯、嗯」地大大点着头。他只穿了一件好不容易才在神户买到的长袖衬衫,不管是雨衣还是自己的外套,他都没有。送报社借给他的雨衣,既不知是谁穿过的,而且还是非常醒目的黄色,让人十分困窘。 幸麿叫他把报纸都派送完毕后,到不稳的寺院来一趟,这才总算像是抓准时机似地转动钥匙将汽车发动。他开的是红色的双门小轿车。 游马当然是急忙地完成送报的工作,便来到不稳的寺院。幸麿已经先到了,他坐在茶室前的外廊上,这光景简直就像日本舞蹈的掌门人正在接受杂志采访摄影似地。若不开口,真是相当俊佾的小生一枚。 「小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被这么一问,游马将视线从幸麿身上移开。应该不是假日。敬老之日之前就结束了,秋分之日应该还没到才对。 「已经进入彼岸(注44)的时期了啊。」 幸麿身旁放着盛有御萩饼的小盘。寺院在彼岸期有很多例行事要处理,不稳住持似乎暂时不会出现。 「小东,那边的热水已经煮沸了吧。一起来喝茶嘛。叫我边吃这个边等他,嗳,很容易噎到的呢。」 游马只回答一声「咦」而已,之后的「是要我去点茶吗」并没说出口。幸麿叹了一口气,自己走进茶室里,煮了两人份的茶。 「嗳,小东。刚才遇到你时的那户人家啊,家中的老爷爷在大约十天之前过世了。听说是个爱好茶道的人唷。」 「原来如此,是『鱼正爷』!」 「哎呀呀,你竟然知道。」 幸麿连惊讶都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那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幸麿今天是在不稳的介绍之下,才会到那户人家去的。鱼正爷的遗族们希望能将过世老爷爷的东西早点处理掉,便询问不稳住持有没有认识哪间正派而值得信赖的古董店,不稳便介绍了「古美术今出川」这家店。这间古董店的老板是幸麿的姐姐和姐夫,虽然幸麿只是挂名为店铺里的工作人员而已,但他们却以幸麿对茶道用具也十分清楚的理由,叫他出门去处理此事。 「若从外观来看,是间普通的现代风建筑对吧。并没有很特别,也不是豪宅。但是,老爷爷的房间却是绝妙无比啊。虽然是把庭院撤掉而加盖出来的,明明几乎没有什么空间了,却巧妙地造出了一块茶庭,连手水钵和等候用的座椅都有。简直就像他自己握着锯子一点一滴盖出来的一样。」 幸麿以陶醉的语气说着。 「里面有很多很了不起的茶道具吗?」 幸麿稍微歪了歪头,说了声:「对喔。」到什么程度才算「了不起」虽然是见仁见智,但基本上净是些年份较新的制品,并没有会让古董店老板瞪大双眼的惊人宝物。 「虽然如此,光是看就觉得好有趣喔。」 风炉用的烧水锅乍看只是一般常见的直筒大锅,但定睛细看,就可发现锅子的表面有一层薄薄的鱼网纹浮雕。炉锻处做成小虾子形状。火炉用的烧水锅则是「盐屋釜」,上头有清楚的青海波图样与贝壳底纹,它驰名之处是为了模拟煮盐小屋中的热气蒸腾之景,而将蒸气设计成从炉锻处冒出。将茶粉陶罐的箱子打开来一看,是福冈高取窑烧制肩冲茶罐(注45),还附有荒矶缎子(注46)所缝制的保护锦袋。而放置茶粉的木制茶罐,则是海 松贝莳绘的木制茶枣及漆器茶罐「鲛鰊」。陶瓷花器是左右侧有鱼形装饰的鱼耳青瓷花瓶,竹形花器是钓舟,笼形花器则是鱼笼。 「还有啊,那个叫什么呢?对对对,茶碗是『斗斗屋』(注47)。这个可就相当古老了唷。虽然上头满是过去经手者留下的使用痕迹,但火红的陶面上泛着金黄光泽,真是优美啊。『斗斗屋』这名字当然是指鲜鱼店罗。『片男波』(注48)的茶碗摹品也好棒啊。嗯,总之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调调。不知你看出来了吗?」 「……莫非是以『鱼』为主题?」 「正是如此呐。」 幸麿开心地拍起手来。 「若无其事地让每样用具不是跟鱼有关,就是跟海有关、跟河川有关。像嵘螺形的锅盖置器或是蛤蜊形的焚香盒就不用说了。当然,连冲绳的金城茶碗都画上好多种类的鱼啊。每打开一个箱子,这类风格的用具便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害我忍不住一个人窃笑,结果被正田家的男主人看到了,他脸色都变了呐。」 接着是挂轴。字画作者的大名虽然从未听过,裱褙也很草率随便,不过文字写的是「渔人入得桃花洞」。意思应该是渔夫踏进一处宛如桃源乡般的所在吧。 幸麿认为,这就是老爷爷好不容易才到达的境地。根据周围人们的说法,老爷爷长久以来一直深信茶汤是和鲜鱼铺的日常点滴毫无关联的高尚之物。还说那是高级布庄的老板或是良家子女的世界,和用嘶哑声音招揽客人的自己一点也不相衬。 但是,从他收集的茶道用具来看,就能得知他以拥有鲜鱼铺这个值得骄傲的家业而满足。 「所以才让我突然想起来呀。说到千利休,在茶的世界里虽然被视若神明,但他家里确实也是在做鲜鱼的买卖唷。我想老爷爷应该是在某个机缘下注意到这件事了吧。不过也不知道他是开始接触茶道才发现的,还是发现此事后才开始接触茶道,无论如何,对老爷爷来说应该是个非常重大的发现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游马楞头楞脑地回答。利休的名字他当然知道,但却不晓得原来他家里是卖鲜鱼的。 「真说起来,利休他家的鲜鱼买卖,可能跟鱼正爷那样的鲜鱼铺不太一样也说不定唷。应该是更大的店铺,也有人说利休的店里是不现场贩卖生鲜渔货的。虽然如此,仍然是一间卖鱼的店铺,不会错的。」 幸麿满脸笑咪咪。幸麿在鉴赏这些道具的当儿,便喜欢上这位素未谋面的老爷爷了。他也感觉得到,茶之汤对这位老爷爷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宝物。 「不过呀,我想也因为是在卖鱼人的家里,这些呼应相同主题的用具才显得有价值。若是一个个分散开来的话,不觉得很可惜吗?正是要把它们全部集合起来,才更能显现出老爷爷调皮风趣的个性。真的要卖掉吗?就这样留下来不是比较好吗?虽然我也试着这么说了,但他儿子却似乎说什么都想把东西给处理掉。还露出不悦的表情,质问我是不是不肯收购呐。」 对老爷爷的儿子来说,那些古董店的人全都跟流氓一样。对耳根子软的老爷爷说些好听话、让他挥金如土的恶人,全都是古董店的人。因为压根儿对他们抱持怀疑及不信任的态度,才勉强请不稳介绍一间他能挂保证的古董店。 「然后啊,他儿子还说,应该有一样更具价值的道具才对,但却怎么找也找不着。根据茶道老师那儿的说法,老爷爷所拥有的道具当中最值钱的,好像就是那样东西了。那一定是『大海』吧。老爷爷的儿子听了,眼睛马上瞪得这——么大,一直说你知道吗、为什么会知道呢、你本来就知道了吗,纠缠不休地猛问我呐。」 「『大海』是不是又大又扁平?」 「哎呀,你知道的真多啊。正是如此喔。鱼正爷系列收藏品的特征,就是不会无意义地让相同种类的东西重复出现。陶制茶罐已经有肩冲了嘛,还有另一个的话,当然就要是完全不同形式的茶罐才对吧。若以同类来作联想的话,不是鲛鰊就是大海……不过已经有鮟鱇的漆器茶罐。这下无论是谁来推敲,都只会想到大海原了。」 在幸麿兴奋的口吻中,仿佛哗啦地跃起一道大波浪。 鱼正爷的儿子说,那个应该存在的茶罐,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他怀疑是不知被哪个茶友借去,借着老爷爷过世的机会,将之私藏起来占为己有。 「这下子问题来了。」 幸麿突然转变语气。 「茶罐并没有借给任何人。应该就在老爷爷的茶室里。但是,他儿子却找不到这个茶罐。究竟是怎么回事?茶罐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不在茶室里吧。」 幸麿的背后传来不稳的声音。 「哎呀。」幸麿回头。不稳朝茶室里探看着。 「果真是这样啊?」 「是。鱼正爷在五月时就病倒了。」 幸麿与不稳两人互相朝对方点头。 「是呀。所以,我也试着说啦。不要把这些道具卖掉,让妻子或是老爷爷的孙子学习茶道如何呢?我想这么一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唷。」 以「古美术今出川」古董铺的立场而言,告诉他茶罐在哪里,并且将之一并收购,这生意才做得成。但幸麿明白已逝茶道具拥有人的心情,所以他做不到。 「来吧,送报少年想出来了吗?」 幸麿看着游马。 「我想不出来。」 「你这小子真不可爱。再想一下嘛。」 「对不起,我……再不回去的话就惨了。那个,防风衣……」 幸麿对游马这样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悦,便表示他要把防风衣先保留。 「先寄放在不稳住持这儿。等你知道答案了,欢迎你来拿。如果能赶在下雨之前想出来就太好了。是德国制的唷。为了登山而买的,只穿过一次唷。」 幸麿现宝似地拎起防风衣的肩膀部分,将之敞开展示。那是与游马的发色十分相似、黑色搭配群青色的双色防风衣。当然,上衣和裤子都有。 虽然觉得幸麿是个小器鬼,却拿他没辄,所以游马也姑且思考了一下。夜里,趁志乃入浴时,他偷偷跑去茶室坐着看看。挂在壁龛里的字画挂轴写着明月之类的字,但明月两字之后的部分变得相当扭曲潦草,游马无法看懂。一枝银莲花直挺地立于其下,但游马也并不知道这朵花的名称。角落放置一座上头架有空烧水锅的土风炉。他往烧水锅里窥探。若是没装进锦袋或木盒的茶罐,应该放得进锅子里,但如果用桐木盒装着,就塞不进去了。烧水锅底下的土风炉虽然够大,但如果真放了什么进去,却是一目了然。 壁龛旁边有个约九十一公分宽的拉门橱柜。若想隐藏什么东西的话,通常会放在那里。但是,无论是谁都会最先从那一处找起吧。天花板里也相当可疑。鱼正爷的茶室不知是什么样的天花板。若是天花板可以推开来探看,他儿子一定会去看的吧。天花板不行的话,那就地板下……地板下? 游马缓缓站起身,一脚踩住榻榻米的边缘,再将旁边那块榻榻米给掀了起来,露出榻榻米底下的板栅。板栅上切割出一块约四、五十公分见方的正方形区块,他将正方形部分的板栅提起来,忽地冒出一个空洞。因为夏季会铺上榻榻米而将之覆盖住,所以忘记有这个地方的存在,但一到了秋天,这里就会突然变成炉坛,里头摆放着灰烬和木炭。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啊,游马心中这么想着。对茶道一无所知的人并不会发现,但若是对茶道有了解的人,任谁都会先想起这一点。这个空洞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只要某个人在使用炉坛的季节当中,想在那间茶室点茶的话,茶罐就会自然而然地现身于此人 第五章 友卫家茶杓箪笥之段 星期日,高田家大大小小一同出门扫墓,回到家里后,动手更换屋内的家具摆饰。将竹帘或芦苇编制的门帘取下,装上布面隔扇或是糊纸拉门,再把铺在榻榻米上的藤编凉席撤除。夏季的残影不到半天便消失无痕,屋子里已完全换上秋天的风貌。破晓的时刻也一点一点地往后推延。 清晨,连志乃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刻,游马已起床出门,一边留心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一边将最近一直放在别馆混凝土地那儿的脚踏车牵出门外,再踩着脚踏车到派报社去。在派报社里将报纸堆在送报专用的摩托车上后,便往他负责的区域急驰而去。因为是新人,又这么年轻,看起来也挺健壮的,而且还有驾照,所以他得负责派送距离派报社最远那区的报纸。但毕竟是同一个町内,说远倒也不会多远,不过有时候没办法一次就把全部的报纸载送完毕,这时就得多次在派报社和负责区域之间来回奔波。 报纸的堆叠法也有很多种,有人将之摊平堆叠在摩托车后的载货台,有人将报纸分作少量再一一捆绑成圆柱状,也有人将报纸放进摩托车前的载物篮,方法各式各样。重点就是要如何不让成堆的报纸散落、不伤到报纸、又能快速地抽出。对那些老手们来说,似乎还有各自独特的看法。像是某些地方要如此这般地多花点心思啦,或是私底下把更新自己派报所须时间的纪录当作目标啦,虽然乍看是个单调的工作,其实相当有趣。 况且不管怎么说,在人烟稀少的清晨马路上奔驰,感觉很舒服。就像一人独占当天最新鲜的空气似地清新舒爽。没来由地觉得氧气的量比平时还多,而且一定会在那时候闻到味道。 在仍显幽暗的街道上骑车奔驰时,竟被金木犀的香味包围了起来,感觉真不可思议。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浪漫的人,但朝着明明没有人在却传来强烈香气的方向望去,却有种有人正向自己搭话的感觉。这棵树,这丛花,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他感受到的明明是香味,却发现自己正欲侧耳聆听,忍不住觉得又奇怪又好笑。 也有充满薰香气味的某块区域。没有寺院也没有墓地,马路上却有薰香的气味飘荡,正觉得奇怪而左顾右盼时,才瞧见屋檐上有个古色古香的「香铺」看板。在这样的街道上,就算没有设计特异的建筑物,仍然十分耐人寻味。檀香的味道闻起来也挺不错嘛,心中这么想着的游马,也稍微变得比较老实了。清晨真是段不可思议的时间。 在萩田的房间里白吃白暍时,虽然对相当自甘堕落的生活乐在其中,但他原本就成长在一大早便开始生活作息的家庭里,对早起一事并不特别觉得难受。反倒因此更增活力,觉得只是驾驶摩托车并不能满足,还想要自己用脚去到处跑。事实上,他真的用跑的冲上高楼层公寓。就算有电梯还是故意这么做。与其说是工作,还比较像是以田径训练的气势在奔跑着。 清晨的街道上,也掉落了各式各样的物品。开始送报约一星期的时候,他捡到一把剑弦断掉的竹刀。那把竹刀原本扔在某栋公寓的垃圾堆放处。去程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就这么经过了,回程时才捡起来,放进前方的置物篮里带走。他在榻榻米铺的一角将之拆解开来修理,拿刨刀修整竹刀表面的粗糙不平处,还去要了一条强韧的绳子来替换断掉的剑弦。 送完早报之后,在天神川上游处挥舞那把竹刀已成了他每日的功课。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长年来已熟悉适应的习惯,将基本挥刀动作做一遍后,心情也跟着沉着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十月到了。 「今天送完这些榻榻米后,还要再去一个地方。明天天气不太稳定哩,趁今天先去处理吧。」 星期五送完晚报,游马急忙回到榻榻米铺,坐上货车后便被如此告知。某间私立高中的和室,因为平日学生们要使用的关系,所以必须在周末期间将榻榻米换新。那是将两间和室打通、足足有二十张榻榻米大的宽广大厅。空间里完全没有其他多余的物品,光是如此便十分壮观,但仔细一看,原来榻榻米已经磨损得相当严重。 「这大概有十年或二十年没换新了吧。」 说不定真的有这么久了,老校工笑着这么说。 「之前到底有没有换新过榻榻米,实在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啊。」 「就是说啊。这都凹凸不平了。」 「不过,学生应该都有好好地清扫喔。大扫除的时候还会把榻榻米抬起来啪啪啪地拍打出灰尘,也常常用抹布擦拭。」 师傅也承认这一点。茶道社或花艺社等会使用这间和室的社员们,似乎都很用心地打扫这里。 「学校方面似乎是认为,好不容易预算下来了,既然要换新的话,不如赶在文化祭之前换好,就可以用漂亮的榻榻米来迎接客人们了。」 原来如此,师傅点点头。看来他似乎也燃起了干劲。拿出尺寸测量仪,迅速地量起长宽。这台机器只要按下开关,就会朝十字方向射出红色的雷射光,游马总是觉得这机器好像幽浮似地。 两人趴在榻榻米上进行拆除作业时,从入口传来一声:「不好意思……」师傅和游马抬起头来。 老校工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影,换成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孩站在那儿。 「不好意思,请问是在更换榻榻米吗?」 她本人似乎是想尽最大的努力来大声说话。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师傅的声音更加洪亮,女孩稍稍退后一两步,试探性地说:「不好意思……」并望着游马的方向,频频点头。看来似乎是在暗示要他过去的样子。游马朝她走近后,她仍旧咬着下唇,直盯着游马看,游马问她:「有什么事?」她才总算开了口。 「不好意思,如果……有看到什么东西掉在榻榻米里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什么东西?」 「例如,那个,戒指之类的东西。」 游马慢慢地抬起脸来,看向正面。因为高度有落差,他若是直直向前看的话,视线会通过女孩的头顶上方,直接望向对面的墙壁。墙上贴着文化祭的海报。今年的主题是「向时代挑战」。什么东西啊?他心里这么想着。 「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想一定是卡进某个榻榻米的隙缝里头了。」 的确,许多榻榻米与榻榻米之间的交界处都看得到空隙。 「我知道了。有看到的话会帮你捡起来。」 「那个……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不要告诉老师。」 游马噗嗤笑出声来。 「那该怎么通知你才好?」 回去帮忙做拆除作业时,师傅不怀好意地笑着。 「阿东同学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啊?」 「不是那回事啦。」 「那是为哪桩?」 「她是要我们帮她看有没有戒指掉在这儿,有的话再通知她。而且要对老师保密。」 原来背后有个可爱的故事。女孩戴着违反校规的戒指。虽然不知是学习礼仪还是茶道、是上课中还是社团活动时,总之她到这里来的时候赫然想起戒指的事,才将戒指拿下来,但慌乱中戒指却没能放进口袋,还落在榻榻米间,就这样失去踪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能拼命找寻,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她担心榻榻米撤除后,戒指如果被发现并交到老师手上的话,可能就会开始追查带戒指来学校的犯人是谁。 「嗯?戒指吗?配戴戒指会被责骂吗?」 「一般不是都这样规定的吗?」 「她叫什么名字呢?」 「呃……」 「可别耍笨而错失良机呐。她可是个美人胚哩。」 他有 问到手机号码。询问她若找到戒指要到哪里通知她时,她很大方地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了。因为这是第一次能这么稳稳当当地拿到女孩子的电话号码,所以他还一边装出酷样,一边在心里摆出胜利姿势。不过,却也因此而冲昏了头,忘记询问女孩的芳名。的确是耍了笨。 就算如此,还是联络上对方了。 戒指是在最后的最后,卷起榻榻米底下的隔离毡时才找到的。是枚纤细的银戒指。就像路边在卖的那种。回去后他向志乃借用电话。 「啊,我是之前那个榻榻米铺的人,找到戒指了。」 对方非常开心,表示要在他们将榻榻米搬运过去的当天到学校去拿。虽然告诉她会是礼拜天,她还是表示没问题、一定会去。 「我会在校门口等。不是在正门,而是在东门那儿。那边比较不会引人注目。就在弓箭道场那儿。一切拜托您了。」 到那儿一看,在巨大樟树伸展的枝叶覆盖之下,果真有个弓箭道场。女性社员正在练习中。远远看了一阵子后,其中某个人朝他走近,正是寻找戒指的那个女孩。虽然她说礼拜天也没问题,但似乎并不是为了要和游马见面而特地出门的样子。 「是这个戒指吗?」 「啊—就是这个!太好了!非常感谢您。」 她递给游马好几张文化祭的模拟店铺票券。 「举办文化祭时,这个弓箭道场也可以让来客使用吗?」 「是的。我想应该会有社员的弓道示范,还有儿童弓道教室的活动。」 儿童啊……游马一边心中觉得有些失望,一边不死心地朝道场偷看,这时他听见从旁边传来「是小笠原流呀」(注49)、「是的,正是如此」这一类的对话。 「啊,是幸麿老师。」 「咦?幸麿先生?」 顺着女孩的视线一看,原来真的是幸麿,这么说来,忘了在哪时也不知是听谁说过幸麿是学校的老帅,但却不晓得就是这间,而且这个人竟然连在教室也穿着一身的丝绸和服,学生戴个戒指就要被责骂,那老师留长发就可以吗?穿着样式夸张的和服也可以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校啊?像这类的思绪一瞬间在脑海内奔驰交错,但比这更重要的是,站在幸麿对面看似正在听他说明的那位女性,穿着打扮与道场里的社员们十分相似,也就是穿着和服与袴裙,怎么看起来跟栞菜那么像啊,却又忽然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滑稽,游马忍不住快笑出来而弯起嘴角,但是,当他发现似乎真的是栞菜本人时,嘴角立刻转变成紧张的抽搐。不必再多想了,得趁她还没发现时赶快离开才行,正当他静悄悄地转身想溜时,这才发现双眼睁得超大的行马正站在旁边,并且全身僵硬地盯着自己。 「大哥!」 目光交会的同时,行马便反弹似地大叫出来。糟了!狼狈不堪的游马再次转换方向,狂奔而逃。闻声转头的栞菜早一步在他的行进路线上伸出一脚,游马被这一绊,以为自己会摔个狗吃屎,但却整个身体都被拎了起来,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像电视连续剧里逮捕强盗犯的画面一样被压制住了。 淡淡水蓝色和服配上暗灰蓝色短外褂的幸麿,穿着褐色运动上衣、浑身富家少爷气息的行马,以及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穿着弓道服的女孩子,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搞的,这是怎么了?阿东同学,你没事吧?」 发现有异状的师傅跑了过来。 「阿东?同学?不,这位是游马少爷。」 「阿东?少爷?」 师傅像是鹦鹉学舌似地喃喃说完后,他便和幸麿、行马以及那位不知芳名为何的女孩子一样,惊讶地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桂木同学,你跟那个男孩子熟吗?」 幸麿远远望着客人们的背影,向女学生这么询问。 「他是榻榻米铺的人。为了换新『樱之间』和『枫之间』的榻榻米而来的。」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就是我去拜托他们来的嘛。」 因为要将学校和室里的榻榻米换新,便与过去认识的榻榻米铺联络,但不巧店铺老板却说他正好腰痛。所以才想到哲哉学习茶道的地方亦是间榻榻米铺,幸麿才会打电话过去拜托。 「说要去更换榻榻米,却跑来搭讪我的学生,真的是连一点点都不能大意喔。你也是,请千万要小心谨惯,不要有轻率莽撞的举动呐。」 「可是,老师。老师带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是来参加国中部入学考试的应考生。今天在国中部那边有场说明会。说明会结束后,他们说想参观一下剑道社和弓道社,所以就带他们来了嘛。因为国中部那边没有弓道社,所以才带来这儿的。」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好像是某个茶道流派掌门人的小孩吧。叫作『坂东巴流』,是从东京来的。」 「这样的话,那个被叫大哥的人也是罗?」 「嗯……」幸麿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没多久便抬起脸来,反问她:「果然连你也这么想吗?」 「大哥,真是吓我一跳啊。你竟然会出现在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什么叫光是这一点嘛。我才吓了好大一跳哩。为什么你和栞菜会出现在那里?实在是想不透!」 游马一边揉着腰部,一边抱怨。因为逮捕之后就要审讯犯人,栞菜便拉着游马说要带他回饭店,让师傅用货车送他们过去。反正搬下榻榻米之后,货车里有很多空间。 因为事情变得复杂,栞菜就在饭店大厅听师傅说明事情经过。为了防止游马逃亡,便把他和行马一起关在房间里。到了这种地步,就连游马也已经不再有逃跑的念头了。 「我啊,要去报考那间国中。反正都要接受京都文化的薰陶嘛,还是早点来比较好啊。毕竟我不像大哥你一样,非得留在东京不可的理由,我是一个也想不出来。」 虽说如此,也不可能让一个国中生在外地独自居住。 「如果考上的话,我会寄宿在这边的巴流宗家里。当然,我是一定会考上的。」 「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直讲话酸我呢?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酸你?我才没做那种事。大哥,你自作主张离家出走,对你来说是不错啦,但留下来的人可就惨了。爸爸每天心情都很差,妈妈一个劲儿地担心着急,人都因此消瘦了,弥一和栞菜也变得无精打采,那些学生们又只会偷偷讲些流言蜚语。像这样气氛低迷的家,我也不想待啊。但总不能连我都离家出走吧。父母不必担心又能离开那个家的方法,只有这一项了,不是吗?竟然说我讨人厌,还不全都是大哥你的错!拿爸爸来说好了,当初他并没有那么生气。他看完『我想一个人思考人生的意义』的那封留言信后,只说了『也好,人都有这个时期』这样的话喔。看起来好像还有点期待,认为大哥你说不定也是相当有发展性的人。不过,这也是那间古玩店的老板打电话来说『贵府上的公子跑来说要卖茶杓,没问题吗』之前,他才这么想啦。」 「把那枝茶杓交给我、要我带着一块儿走的,不就是你吗?」 「你是笨蛋吗?我把茶杓交给你,不是要你把它变卖掉唷。这是要让你在有个万一的时候,因为有这茶杓在身,才能用来证明你是坂东巴流的嫡子啊。这可是传家之宝呢!当然是绝对不能变卖掉的。光是这样就该切腹谢罪了,没想到大哥你竟然贪得无厌,连武藏的茶杓也带走,真低级!我想老爸一定有一两根脑血管因此而爆掉了吧?毕竟爷爷也因为震惊过度而倒下了。在那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我想他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丑 话先说在前面,大哥你已经被逐出家门了。现在,你如果被老爸找到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拿着真剑朝你冲过去的。我可以跟你打赌。不是木刀或对打练习用的袋竹刀。绝对会用那把刀的,那把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的『佑定』。放在仓库里,素白木纹刀鞘的那把。」 把在这两个月里不断累积的忧郁愤恨,一股脑朝游马用力发泄,这股狠劲让游马有些无法招架。看他似乎比较冷静下来了,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我可以问一下吗?」 「怎样?」 「那个武藏野茶杓是什么?」 行马露出像在说「咦?」的表情,看着他的兄长。 「不是『武藏野』啦,是『武藏』。宫本武藏,你没听过吗?」 「宫本武藏我是知道啦,不过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家有武藏的茶杓?」 「……」 这么说来,其实游马也不知道德川庆喜茶杓的由来。茶杓箪笥的存在虽然会模模糊糊地听人说过,但里头有十来根知名茶杓这件事,却是东京古玩铺的人告诉他,他才知道的。若再顺便讲清楚一点,他连那个重要文化财的「佑定」究竟是在指什么,都完全摸不着头绪。 「大哥,你在那个家里当儿子当了多少年呀。像我啊,明明也才活了十二年,却每天每天都被栞菜劈里啪啦地死命灌输这些知识,搞得我的脑袋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塞进在学校里学的东西了。她还执拗地念个不停,我耳朵都要长茧啦。你不知道我们家的茶杓箪笥里有哪些茶杓吗?有宗家的八代香云斋、细川幽斋、早见顿斋。松浦的大膳、武藏玄信、道安、扫部、庸轩、宗偏、一瓢。燕庵剑翁、片桐石州、铁舟、铁斋、铁干、庆喜。当家的三马:仙、天、洋。就是这十九枝啊。」 看来似乎是配合让人容易记住的韵律来排列的,行马一段一段地背诵着,中途不知是不是心里难过而成了哭调,像是在泣诉为什么没叫哥哥也来背这些东西。 自幼时开始,大体上是将游马的教育委托由弥一、行马的教育则委托给栞菜来分责。实际说来,弥一也并不是没打算教授游马有关友卫家的历史或名器的由来,但只要一跟他说「明天一起来学习吧」,游马一定会躲得不见人影,而总是因此受到叱责,再被丢进隔壁那间寺院,便一直无法顺利进行。到最后弥一分别与风马及秀马讨论过后,决定暂时放弃让游马做书桌上的学习,再怎么说,武家流的掌门人想要凝聚门生的向心力,其中最基本的还是技艺的修练。无论是武术还是茶道,对游马来说,与其做头脑的训练,还是先督促他在身体上的训练吧。只要技艺一流,就算再怎么蠢笨,人格及知识一定也会自然而然地向上提升。反过来说,再怎样博学多闻,若不能具体展现的话就毫无意义了。那么就顺便让知识面的传授交给身为辅助角色的弟弟吧。幸好弟弟这边虽然运动神经不太发达,但脑袋倒还不差。若能分工合作,不但不会有争议,也让坂东巴流的未来得以安泰。就是因为这样,从此之后,游马的教育就以实践主义为主,行马那边则是采取教养主义。 「我嘛,就是因为小学时在朗诵论语时受到挫折,才会讨厌念书的。在那之后我大概就被放弃了吧。就是用『子曰』当开头的那个啦。」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喔喔,就是这个!根本一点都不悦嘛!」 行马狠狠地用带着恨意的目光,瞪着这个嘻嘻哈哈笑着的哥哥。 「……我根本就是被当作大哥的工具嘛。是为了补足大哥不够用的「大脑」而生的字典啦、记事本啦、秘书之类的。大哥只要摆出一张傻脸,问句『咦?这是怎么来着啊』,我就得马上回答『掌门大人,这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不就是被当成『工具』吗?」 他没发现到原来弟弟是这样想的。原来如此,明明自己比较聪明伶俐,却非得去辅佐笨蛋继承人不可,那样说不定也相当痛苦。 「不过,你仔细想想嘛。你只要在按下开关后,把你所知的事情讲出来就好了,不是很轻松吗?我却是非得辛苦劳动不可耶。如果只有点茶啦、剑道比赛之类的倒还好,在那之前,还得用抹布擦地板啦、用干布摩擦身体啦、肌肉训练啦,之后还有啥……对了,还要坐禅啦、练字啦,有够麻烦的。以工具来说的话,你就是头脑机器嘛,我则是肉体机器。要说哪边比较轻松,当然是头脑那边吧?也就是大家说的白领阶级啦。老实告诉你,这是因为坂东巴流的掌门人完全就是肉体劳动者。但是,我又似乎不完全是个蠢蛋的样子,虽然我自己也很惊讶,但般若心经我不但全都会背,前阵子还忽然在脑袋里想起石川啄木的短歌。我自己感受到自己所散发出的教育涵养,都忍不住觉得感动了呢!不过啊,哎,你说的那些话我也能理解。工具嘛。就是这样罗。就是为了传承坂东巴流而生的工具啊。嗯,怎么好像听你说过那些话,我也跟着理解这一切了。重点就是我们对于被当作工具这一点感到不满,对吧?那样根本就没有人类会有的意志这种东西,也没有自主性,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梦。」 「嗯、嗯」地点着头的游马,将双手抱在胸前。看来脑中的迷雾似乎稍微变得晴朗些了。 「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武藏的茶杓是怎么回事?」 行马一头倒向旁边的床铺。 一声「喀锵」的开锁声后,栞菜进到房间里。她比行马冷静得多。「不管怎么样……」她说。 「不管怎么样,您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她喃喃地这么说着,还轻柔地给予拥抱,令游马吓了一大跳。与其说吓一跳,不如说让他慌了手脚。因为他的胸口一带碰到了某种非常柔软的东西。平常用来缠住胸部的棉布到哪去了呢? 「栞菜,你快告诉大哥『武藏茶杓』的事情啦。他竟问我那是什么耶。」 栞菜退后到距游马约一个手臂长的距离,一脸无法置信。 「那在您的手上吧?」 「没有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栞菜觉得脚下的地面变得摇摇晃晃,快要站不稳。 「你、你这个人真是……」 「所以我才会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啊?」 「没想到,你竟然会不知那是什么就把它变卖掉。那枝茶杓没有铭,共筒上除了封印外,其他什么记号也没有。正因如此,第六代掌门人琢马大人才会细心地在外箱上写下鉴定签名及来源证明,只把共筒拿走的话,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够看出它真正的价值,实在是不甚乐观。拿到外界的话,免不了要被人挑三捡四的,所以才会限制不能拿出本流派之外。」 友卫家的茶杓箪笥,乃是因为第七代掌门人将家中零散增加的茶杓整理起来,集中收藏在一个小型箪笥里而来的。若问为什么会增加,那是因为在他的前一、两代时,正是坂东巴流的蓬勃兴盛期。 坂东巴流的茶道是由友卫仙马为始,此事虽然没有怀疑的余地,不过倒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着流派作法的名号。他在师傅赠予他的茶室里生活起卧,一边还到剑道或是弓道道场里讨生活。有时是模仿学塾的形式来授课,有时则是教道场同伴的武士们茶道,并没有到某处仕官任职的记录。 他赶上赤穗浪士的复仇攻伐。事件在转瞬之间便传遍整个江户地区,身为大众中一员的他,也被卷进了兴奋的漩涡里。但是,他恐怕就是在反复思索此事时,发现到某件事。他发现赤穗藩士们的武士道和自己思量描绘的武士道不同。前者属于儒家思想,仙马的则是禅的思想。仙马认为,武士就该是自己一个人。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是可以依靠的,因此更应专心致志地磨练自己,无论是忠义也好、孝行也好,像那 样的「关系性」都只能列在第二位或第三位,若要说得更决断一点的话,那就只是「无」。若侍奉主君的人才是「侍」,那么他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自幼勤学武艺,进入寺院后则学习禅与茶之道。但是对现实社会来说,对并没有领着一家老小,也没有跟随某位主君的仙马而言,他还有喜爱的茶道,所以虽然今天还是称作「武家茶道」,但和一般的大名茶在意趣上则稍有差异,是独座观念的茶道。 仙马就算以自己的作法来教授茶道,却并没有将这种精神传授与弟子。弟子们多半仍是身处武士之家或藩内的年轻武士,仙马的想法会依各人角度的不同而可能被视作是危险思想。因为不教授精髓,所以也无法培育师范。原本他就没有想将作法流传给后世的意思。武士是一个人的话,茶人当然也是一个人。所以,「勿为侍,应为兵。修身自律,方为武士」这段话,他只教授给自己的儿子天马而已。于是仙马的茶道就这么顺理成章的,以不属于任何流派、而是以家传茶道的方式,勉勉强强地流传了下来。因为光靠这样尚不足以糊口,所以子孙当中也并不是没有在大名藩内的江户宅邱中工作的人,但一代代下来,倒是没有人曾接下正式的武士职务。 在贫穷武家中勉强能继续下去的茶道流派,意外地受到重视并且门生数量增加,应该是在变成明治时期后的事了。一八七六年颁布废刀命,腰间空无一物的武士们,在精神上也感受到巨大的动摇。有人策动反乱、意图抵抗,也有人走投无路、徘徊于荒野,还有人出手去做不熟悉的买卖生意,让自己落得一文不名。对这样的他们来说,就算没有刀、就算没有主君,武士仍是武士,能够给予他们这样的自尊心与安慰感的要素,就是友卫家的茶道。从这个时期开始,友卫家的茶道便安静而缓慢地扩展到家门之外了。受到废刀令与文明开化的影响,武家与茶家皆同时式微的这个时期,原本就很弱小的坂东巴流却反而增加不少门生。其中也有身分相当高贵的人士,友卫家的至宝几乎都是这些人们当作谢礼或招呼问候而送来的。德川庆喜大人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 「庆喜大人擅长弓术,听说他从将军职位退下来之后,一直到晚年都还有在练习弓术。因为他和第六代的琢马大人几乎是相同年代的人,若说他们在弓道上也曾彼此交流,那是一点也不用觉得奇怪的。不但住得近,而且那位大人的境遇,也让他不得不对『何谓武家』一事做深度思考啊。」 原来如此,所以我们家里才会有「野分」啊,游马这才得以理解。 「武藏的茶杓,传说也是在相同时期,由寺尾孙之丞的末裔所赠与的。孙之丞就是宫本武藏托付那本有名的『五轮书』之人。五轮书虽然被他献上给幕府了,但这枝茶杓则是和别的书状一起赠送的。那本书状的内容就是『独行道』,也就是『一人独自行走的道路』,因为这和友卫家的家训非常相似,说不定是琢马大人还是克马大人去向对方恳求予以转让的。另外,也有可能是寺尾家那边有要求吧,总之根据记录显示,在明治十七年的武藏诞辰三百年纪念时,曾经举办过一场简单的祭祀茶会。当然,这根武藏茶杓被拿出来使用,之后就这样没有回到寺尾家,而直接留在这儿了。」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些事……」 「听说风马大人在宣布袭名的茶会上,就用了这根茶杓。直到现在,每年一到武藏的祭日,各地的门生不是都为了要看看这根茶杓而聚集过来吗?就在五月十九日。」 啊啊,原来是这样呀。五月那阵子各种例行活动接连而来,哪个活动要做什么,游马是一个也不清楚。确实是有个茶会的气氛稍微比较威风宏壮些,他还一直认为那场茶会真是少根筋,因为若要庆祝端午佳节,时间似乎有点晚了哩。 他这么一说完,栞菜马上变得垂头丧气,她现在才想到,祖父弥一对游马的指导似乎相当偷工减料,她正犹豫着不知该目瞪口呆还是该道歉赔罪。 「所以说,那根武藏茶杓现在也在我这儿?」 「不对吗?」 游马离家之后,过没多久古玩店就来联络,表示有个人跑来要卖友卫家的茶杓。因此跑到仓库里一找,发现确实只有「野分」的箱子里只留下空的袋子。不知其他的东西是否还在而仔细调查后,才知道竟然连武藏的茶杓也不见了。 在连用行动电话都无法和游马取得联络的时候,家里的人向秀马提出要不要向警方通报失踪人口的建让。秀马却表示,要跟警方通报的话,不是要报失踪人口,而是要报强盗偷窃。他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就算是继承人,犯下偷窃这种事也绝对不能原谅。这下子周围的人们为了要阻止他,可又费了好一番苦心。 「我不知道有那种东西啊。」 「真的吗?」 栞菜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游马瞧。 「这么重大的事情还说谎的话,以身为人类而言就真的完蛋了。真的不是遗失也不是弄坏了吗?这很重要。不是随便应付就能了事的。」 「是真的啦。如果是庆喜的那枝茶杓,因为卖不掉所以还在我这儿。但是武藏的那枝茶杓,我是在这之前都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怎么可能会把它……咦?」 游马一脸呆滞地抬头仰望着天花板。这么一说起来,他似乎曾在某间古董店看到过「传 宫本武藏作」的商品名立牌。 栞菜问他那枝茶杓是什么模样。但就算问他是什么模样,他也因为光看到店铺老板随便拿自来水笔潦草写下的商品名牌,就觉得太过胡扯,所以根本没有仔细看茶杓。 「为什么会认为那是胡扯呢?」 游马将手抱在胸前,重新在行马旁边一屁股坐下,因为他是坐在床铺上头,所以一时之间还忽上忽下地晃荡了好一阵,他边摇晃着边来回思索。记得那枝茶杓看起来非常华美漂亮。自己手上的那枝庆喜茶杓虽然也很细,但却不到那枝茶杓那么细。 「说到宫本武藏,应该是个粗犷的大叔吧。如果是他来制作,应该会是更粗、更结实的茶杓,不是吗?」 虽然并不是重新思考过才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仔细回想之后,就觉得一定是如此。 栞菜唰地挺直背脊,迈开脚步朝房门走去。 「还在拖拖拉拉的做什么呢?现在就走!」 「要去哪?」 「到那间店去。那一定是寺尾家代代相传的武藏茶杓,不会错的。」 但是,太阳已西斜。 「我肚子好饿喔。」 「行马少爷的肚子和武藏茶杓,你觉得哪个比较重要呢?」 游马和行马当然觉得自己的空腹才是最大的问题,但大概不是正确答案吧。只好慢吞吞地跟在栞菜的后面了。 游马凭着记忆,搭乘计程车来到了古门前(注50)。林立的古董店、古织物店,几乎都已经将铁卷门拉下来了。游马的背后一边被栞菜押住,一边找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间店,却已经关门休息了。就算这样,栞菜还是不放弃,使尽全力拍打那间店的铁卷门。令人感到不快的喀沙喀沙喀沙声,响遍静谧的小巷。 「吵死人啦,还不快住手。」 觉得受不了的店铺老板,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请他将入口打开一半,一行人踏进店铺里时,那枝茶杓已经不在商品柜里面了。 「是的、是的,确实有一枝那样的茶杓。摆出来没几天就卖掉了。卖给谁嘛,这种事我们是不晓得的。对方给的是现金,我们也不会去问。多少钱吗?怎么问这个嘛,这就容我们保密不说吧。你们几位又是怎么回事啊?该不会要跟我说那是偷来的赃物吧?」 老板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仔细盯着一身和服长袴装扮的栞菜,如此回 道。栞菜平时的霸气全没了。 「不不,那是……只是想在茶会上……使用看看而已啦。」 垂头丧气地小准备要离开店铺时,行马在后头询问那根茶杓是从哪里进的货。喔喔,没错,那正是问题所在啊;栞菜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这个嘛,那是从横滨的店铺送来的。好像是个对这方面并不了解的生面孔拿去卖的,若去问那边的店铺,他们应该也不知道东西之前的来历吧。」 「如果明白表示那是被偷走的失物的话,他应该更会帮忙详细调查吧?」 游马喃喃说着,刚才曾提到过的晚餐,现在终于来到眼前了。这里是白川通的一间小火锅店。 这条不过只有百公尺余的街道上,怀抱了所有「京都风」的人事物。路旁的白川正潺潺流动着,对岸有充满年代感之料亭外围的木板围墙、窗栈及扶手排列着,而在枝垂樱或柳树的另一边,可以从玻璃窗内的灯光下隐约窥见奢华瑰丽的宴会会场。有座小小的石桥横跨于河川上,若能有个舞妓站在这上面,光是这样就会让旅人们觉得旅行目的似乎已达成了,但实际上舞妓总是突地从小巷子间现身,接着便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走掉。 与腰带重叠垂坠于身后的舞妓们擦身而过时,游马和行马腼腆又出神地望着她们,而她们则对一身和服长袴的栞菜点头微笑。 「哎呀,这位姐姐,真是威风凛凛呐。」 说到这个,栞菜也曾应邀到国中或高中的茶道社教授茶道技巧。听说比起男学生,她更受到女学生们压倒性的欢迎。但可惜的是,她现在完全无法听进舞妓的声音,而是被行马拉着手,好不容易才到达料理店。这间店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行马从自私自利的古董店老板那儿问来的。 「大哥,什么是『炊烫』啊?『水菜和油豆腐的炊烫』是什么呢?」 行马边看菜单边这么说着。 「也有叫铁炮(注51)的料理耶。不是铁板喔。这个叫芋先生(注52)的,是指高级的芋头吗?毕竟还加了个敬称嘛。」 「点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到这个,告诉你啊,在这边吃个荞麦面可真不容易唷!上次我去一家荞麦面店,点了『狐面』却端出鸟龙面来(注53),我以为荞麦面店就只卖荞麦面的这种想法似乎是错误的,所以就默默地把它吃掉了,但之后我去一家乌龙面店,这回点了『狸面』,你说怪不怪,端上来的竟然是泡在像山药泥般的黏稠汤汁中的乌龙面(注54),这时候,我就想到你了。像那样的东西,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不是吃得很开心吗?大人说那叫离乳食。」 「我哪会记得那种事啊。我说啊,我们之前也在乌龙面店吃了午餐喔。他们那边的味噜汤啊……」 「难道是被偷了吗?」 悠哉的对话被栞菜给打断了。当然,她不是在说味噌汤,而是在指茶杓。 「当然是被偷了啊。因为不在我这里嘛。」 「是被谁偷走的呢?」 「当然是被小偷偷走的啊。」 「什么时候的事呢?曾经发生过小偷侵入的事件吗?」 「应该是都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吧……」 但是,四处都没有小偷侵入过的痕迹。这个家里时时刻刻都有某个人在家看家,完全没有无人在家的情况发生。装设保全监视系统一事,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并没有装设,不过巡逻员警倒是相当频繁地来回走动。 最奇怪的是,若要闯空门,既然好不容易侵入屋内,应该会再多带些值钱的东西走吧。别说是一根茶杓了,整个箪笥都抱起来也没多重,而且周围也并不是没有价值更能一目了然的美术品。 「武藏的茶杓虽然是贵重之物,但在这世间里倒不能说是那么有名。因为那只由代代友卫家掌门人来认定而已,并不会交由第三者做过鉴定。」 「是假货啊?」 「并非如此。寺尾家的人也好、友卫家的人也好,只要是看过这枝茶杓的茶人,都不会去怀疑这点。只是缺少了科学上的证据或是附加的文件证明而已。就算勉强要拿去给谁鉴定是否为真品,也是挺麻烦的。反正是要在友卫家的茶会上使用的物品,那只要友卫家的人知晓它的来历就好了。」 这么说来,偏偏就只把这一根茶杓从友卫家的仓库里给带出去的人,一定是对友卫家的宝物知之甚稔的人。可能是家人或是亲戚,或是某个门生。 「是内贼干的好事!」 行马此言一出,栞菜便「嘘!」的一声,竖起食指要他小声点。 「虽然不想怀疑自己人,但东西都被偷了,也不得不往这方面想。这让人感到不愉快。在自家人之间掀起猜疑纷争不但场面难看,也会让坂东巴流的名声留下污点。我搞不好是太过心急了,竟在刚才那间古董铺乱了方寸……」 栞菜不安地低头沉思。虽然这并不是栞菜一个人就能判断的事,但以最近家里的状况来看,就算告诉秀马事情的推演经过,也只会让他认定内贼一定就是游马而已。 前警官、现「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人友卫秀马(四十九岁),于○月x日,取出保管于自宅内的日本刀,亲手将自己的长男砍杀成重伤,警方当日即以违反枪炮弹药管制条例及杀人未遂的罪名予以起诉。 如果真的搞到这种地步,不仅整个流派面上无光,甚至还会导致存续的危机。栞菜一想到这儿便身子发颤,打了个哆嗦。 「也不能跟老妈说喔。她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老爸保密的。也不能跟弥一和爷爷讲。」 其实栞菜才是最不擅长保密的人,所以游马是千交代又万叮咛,要她绝对要把跟自己见过面的事当作不能说的秘密。栞菜没有自信似地叹了口气。 「我会努力看看。总之,得先找到茶杓,让掌门人消气才行……」 因为行马还得上课,两人得在当晚便返回东京。搭乘计程车回到饭店后,将行李整理打包,办理退房。游马说不出「那就掰掰罗」这种话,也跟着一起到车站去了。 从计程车车窗向外眺望,京都的夜晚显得十分幽暗。没有繁华的商业街道,也没有高楼大厦,灯光的数量自然就被局限住了。对已经习惯东京四处可见之闪烁霓虹灯的眼睛而言,看起来就好像全京都的店铺都已关店歇息了。 就算如此,栞菜还是眼尖地找到一间夜间仍在营业的店铺,她拜托司机:「请稍微在那边停车一下。」一个人下车跑了过去。回到车上后,她将全新的行动电话交给游马。 「请把它收下。是预付卡式的。」 刚才在餐厅里,他曾提到自己的手机电力用尽后就这样一直摆在房间角落,因为电话费明细表会寄到家里去,所以他不想继续使用。 「我一定会洗清游马少爷的污名。请暂时先忍耐一阵子。」 栞菜本来就像是古装剧里的角色了,她离别时的话更是有古代侠女的味道。就算在新干线车窗的另一边,她还是一脸认真地看着月台上的游马。行马则是「呼啊——」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用手指揉着湿润的眼眶。哔哔哔哔哔哔哔,列车发动的警示音响起,不久列车的车门静静关上,两人的身影也开始朝着黑暗的另一边滑行而去。 游马被留在四下黑暗但唯有一处显得特别苍蓝明亮的月台里,他全身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上。这一天好漫长。他连动都不想动了,甚至有想要直接就这样睡下去的程度。 就在意识朦胧的当儿,响起了不熟悉的电子音乐声。他朝周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后,才想起那是栞菜买给他的行动电话声。有封简讯寄来了。 加油。栞菜 似乎是从行马的行动电话传送的简讯。 栞菜自己曾说过讨厌行动电话,所以并不会带在身上。她应该也不曾打过简讯。而这样的她,刚才应该是在摇晃不已的新干线希望号列车的座位上,让爱困的行马一个字一个地教她输入,才好不容易打完这几个字的吧。 游马出神地直盯着映照出短短讯息的小小画面,直到荧幕背光消失为止。 虽然没办法清楚说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那天晚上,游马是从京都车站走回叠屋町的。并不是舍不得计程车钱。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领到九月送报打工的计日薪水,还出得起区区的计程车钱。身体疲累不堪,心里也很想立刻回去窝在棉被里。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步步地慢慢踱步回去。 说不定是因为回去会见到高田家的人们,而让他觉得心情郁闷。被他瞒骗,一定会不高兴的吧。虽然觉得非去跟他们赔罪不可,但脑子里却想不出该怎么解释才好。当然也不能因为觉得太麻烦了就直接人间蒸发,从离家出走后的暂时居所再次离家出走。他想晚一点回到那儿,便尽可能地慢慢走,却看到对街有骑着脚踏车巡逻的员警。哎呀,要是连在这里都要被讯问盘查,那就头大啦,便急忙挺胸快步向前。要不了一个钟头,就到达高田家了。 本馆的后头隐约露出灯光。别馆那边则是暗的。志乃应该已经睡了吧。游马小心不发出声响,悄悄地打开门锁,进到屋子里,爬上二楼。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志乃应该注意到了吧,但她却没有要上楼的样子。他看到志乃没有要上楼来,这才安心地铺床就寝。 明明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究竟是谁呢……他开始思考起来。是谁将那枝武藏的茶杓给偷走的呢?不是我偷的。行马只把庆喜的茶杓拿出来而已。从那个反应来看的话,也不会是栞菜。也不是父亲秀马或是母亲公子。风马爷爷则因此震惊到病倒的程度,所以也不是他。弥一怎么说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吧。那就是门生当中的某人了。是不是那个老是以连游马的房间里都听得到的大音量在讲述茶道具价格的大叔呢?不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但游马离家当日的白天确实举办过茶会,应该有许多客人。那么热的天气里还特地出门跑来喝茶,实在不寻常。说不定这其中就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 他们说小孩子不能进仓库。但越这样说就越想进去乃是人之常情,他曾经以捉迷藏为由,跑去躲在壁柜的角落里,却被大人发现而遭到一顿叱责痛骂。自从他因此事而被扔到隔壁的寺院之后,游马就再也没有去仓库偷看过。但再怎么说,当年连小孩子也能轻易进入,仓库的戒备未免也太过松散。就连现在都能让行马悠哉悠哉地跑进去,可见跟过去也没什么不同吧。 听栞菜的口气,消失不见的似乎只有茶杓和共筒而已。而游马手上也只有庆喜的茶杓和共筒,犯罪手法是一样的。但是,若从许多不同人物那里听到的话来判断,茶杓这种东西得要备齐木箱或附属品才有它的价值,虽然只有游马不晓得,但看来此乃这个业界的常识。这样说来,将木箱留下没带走的犯人并不是茶人罗?会在友卫家走动却不是茶人的人,那就是剑道或是弓道的老师了。武学的段术相当高,却对茶道完全没辄的猛将,当然也是有的。 就算找出犯人是谁,那枝茶构想必也没让他赚到多少钱吧。唯有这一点是游马也能想像得到的。毕竟他是有经验的人。 正当他反复思索时,窗外已开始发白,他就这么几乎没睡地起床出门,出发到派报社去。在派送报纸的时候,有好几次被睡魔袭击,唯有今日是搭乘电梯上楼,因为实在是没办法跑着爬上公寓大楼的楼梯了。当他摇摇晃晃地回到高田家时,平时在这时间仍关闭着的榻榻米铺大门,似乎是刻意被敞开来了,师傅正在里面喀嚓喀嚓的保养工作用具。这气氛让人无法装作没事般地走过。 「师傅早安。」 游马站在入口打招呼,师傅却连头也不抬,应了句:「嗯,你早啊。」游马只好朝他走近,开口说:「这个……」 「怎么?」 「呃,就是、那个……」 「……」 「对不起!」 游马用力而快速地将身体向前折成直角的形状,师傅将手掌按在他的肩膀后方,说:「今天早上我也去阿嬷那边吃早餐。」便转身回屋子里了。 「那位像是刚在太秦映画村里录完影的大姐告诉我事情由来后,我真是吓坏啦。」 师傅边说边咬着羊栖菜,一边嚼还一边啪啦啪啦地掉。 「我可是不怎么惊讶唷。虽说我也没想到会是掌门人一家,但总觉得应该是某位茶人家里的孩子呐。若不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情做得如此理所当然呢?」 「啊,真对不起。」 「你不想回家啊?还想待在这里吗?」 是不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呢?想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安心住下的地方,却要被赶出去了吗?游马怯怯地看着师傅。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呢?」志乃问。 「是因为……」 「你讨厌茶道吗?」 虽然在茶道老师的面前很难说出「是的,我讨厌茶道」,但「喜欢茶道」的这种想法,他是一次也不曾有过。自幼时起便对此十分熟稔,若要求他点茶,他可以从头到尾都做得十分标准。对游马来说,点茶和刷牙是相同程度的事情,若有必要的话,每天都做也无妨。但是,牙刷不会牵扯到渊博的知识与学问,也不须要将人生都赌在刷牙一事上头。 他觉得去讨论茶碗要那个比较好或茶杓要这个比较好,就跟去讨论漱口杯要陶瓷材质比较好还是不锈钢材质比较好、或是牙刷的前端一定要裁切成山型,没有两样。甚至一张榻榻米要走几步、榻榻米的边线要用右脚跨过还是左脚跨过、放置物品时也得像是数过榻榻米编目才敢放下似的谨惯,这跟要求牙齿平常要从左上后方开始刷起、一颗牙应该要用牙刷刷过几下,又有什么不同呢? 友卫家的人也好,不稳和哲哉也好,虽然似乎谁都不会对这类事情抱持怀疑,但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却是相当反常的世界。以前他喜欢过的女孩子,光是听到茶道而已就退后了五公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再更久之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是在刚进小学没多久的时候。在坂东巴流里,只有掌门继承人是与和门生相反的顺序来学习点茶的方法,游马在那天要练习在称作「台子」的大型置物柜上摆放各种茶道具。到他家游玩的表妹,跑去他正在练习的榻榻米地板房间偷看后,竟取笑他:「哇!游马表哥在玩扮家家酒!」黑色的桌面上排放着花朵图案的华丽餐具,刚才还拿着装饰有千鸟纹样的铜筷在空中来回挥舞,这副模样看起来的确很像在玩扮家家酒。这句话在那时还很柔软脆弱的游马心中狠狠刺了一下,让他当下气得翻倒在榻榻米上,不论弥一怎么说怎么劝,那一个小时里他就是顽固地连动也不肯再动一下。这件违反男性美学的事,意外地造成他极深的心理阴影。 要成为掌门人,只会点茶是不够的。在那之前,还得先适应这挑剔又狭窄的世界。甚至光是在那边点茶还不行。坂东巴流还得有剑术和弓术的指导资格。这比一般普通的掌门人还要累上三倍。他觉得大可不必这样多方面经营,但风马和弥一却说这不是多方面经营,而是剑道、弓道和茶道,三道相同,只是形式不同而已。游马实在是搞不仅,这三个哪里相同了? 「阿东同学,没关系,你不用说了。」 师傅阻止磨蹭半天仍说不出不愿回家理由的游马。 「呐,你想留在这儿的话,就继续留着也行。不过有个交换条件,那就是……能不 能让我喝你煮的茶?」 「咦?」 「你要不要继承掌门人的位子,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啦。虽说如此,我啊,还是想给人请喝一次茶。不知我有这个资格吗?」 不不,师傅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说一声,不管是搬榻榻米也好,按摩肩膀也罢,都没有立场拒绝啊…… 「您想要喝茶吗?」 「是呀。我想尝尝看你烹的茶。」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就是想尝尝看。」 「现在吗?」 「好啊,现在也可以。」 「但是,工作……」 「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在工作哩。今天休息一天也无所谓吧。」 「但是,我是这身打扮……」 「我也是穿这样呀。怎么?坂东巴流那边是很重视穿着打扮的吗?穿着破烂的便宜衬衫就不能喝茶了喔?」 「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开始烧热炭火吧。」 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用完早膳的志乃,一边收拾着自己的饭碗,一边站起身来。 「点心要怎么办呢?只剩下受潮的干果子(注55)了。点心铺应该还没开张吧。没有点心也可以吗?」 虽然师傅说那种东西没有也没关系,但游马低声说了句:「我去找来。」便信步走下泥土小道去了。 「不稳住持……」 到了长命寺,不稳正在诵经,似乎是在做早课。长长的经文怎么念也念不完,游马只好在寺院境内踢着砂砾解闷。结果踢过了头,砂砾底下的地面都露出来了,他慌忙用手拨回原状。诵经总算告一段落,静静阖上经书的不稳回过头来,说: 「哎呀,还真早啊。昨晚今出川先生有打电话过来唷。说你没学到教训,又做出引人注目的事。」 哇咧,完全忘记幸麿的事。 「对不起。那件事之后再解释。那个,有没有多出来的点心呢?」 「这么早就来要点心吃吗?」 「因为师傅突然说要我点茶给他喝……」 游马困扰地说。究竟现在是要自己做什么呢?他无法全盘理解。 「若是昨天烤好的『松风』可以的话……」 「那个就行了。」 他还没把「就拿去给大家享用吧」说完,游马就这样回答,不稳叹了一口气。 「怎么这样说话,明明是跟人家讨东西,说『那个就行』也太过失礼了。」 才一大早,就被人教训了。 一回到高田家,茶室里已经架好了煮水锅。在准备好之前,师傅似乎都待在本馆那边。 「挂轴要挑什么好?」志乃问。 「欸,随便挑……」 「随便……挑,就可以了吗?」 不,随便挑当然是不行的。但是,他也不知该从何挑起,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真要说起来,他离禅语的境界还有好长一段路。这只是为了要请师傅喝茶而已。 「那就挑『吃茶去』好了。」 虽然志乃平时总是嚷着脚力变差了、爬楼梯觉得颇辛苦,却还是边讲边咚咚咚地爬上二楼,将短轴拿了下来。 「这是『欸,喝杯茶吧』的意思唷。以前瑞峰院的和尚大人写给我的。」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便利的禅语。 「要插什么花好呢?」 花。心里虽然觉得插什么花都无所谓,姑且还是拿着剪刀到庭院里去看看。他发现夏季时曾辛苦拔除杂草的庭院里,正开着不曾见过的花。不,正确说来,总觉得那似乎是以前曾经见过的花。 当他尚值年幼,个性还很单纯的时期,常和弥一两人一起蹲在种着一丛丛浑圆可爱茶花树的花坛里,以「这株花叫什么名字」的猜谜形式来记住花草名。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连割草也都不去帮忙了,还一直觉得大男人去记花草叫什么名字未免也太逊了。这些芳名已被遗忘的花,每朵都让人觉得好陌生。唯一记得的只剩波斯菊了。他剪下一朵波斯菊。 「只有一朵,看起来不会太寂寞吗?」 不过游马的心情也是如此寂寥落莫,所以觉得这正好合适。并不须要刻意去加个两三朵花使之显得热闹。但当志乃将那一朵花轻轻插在名为「旅枕」的花器中,再挂上柱子后,说: 「啊,真好看。好有年轻气息。同样的壁龛,不同的亭主,气氛也整个变得不一样了呐。」 惊讶地转过身朝壁龛一看,看来志乃所言似乎并非客套之辞。游马稍微松了口气,但在接二连三地被询问水指要用哪个、茶碗要用哪组、茶器要挑哪种时,他还是每回都得苦思许久。从志乃给他的两、三个候补当中适当地挑选之后,才总算完成这场速成茶会的事前准备,热水的温度也烧得刚刚好。 他到本馆去招呼师傅前来。没想到,连伯母也一起过来了。 「哎呀呀,连我都一起受邀请,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擦上平时并不化的妆,脸上浮现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的复杂笑容。「不会不会,最近也好一阵子没练习了,烹出来的茶应该也普普通通而已。」游马安抚似地说完后,伯母却更加紧张兴奋地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呀,呵!呵!呵!」 总之,他还是先把切成四方形的「松风」盛在黑红纹样交错的圆形漆涂点心盘内,端到席上。果然还是觉得很想睡,便到厨房冲了冲脸,啪啪地拍打双颊。居然说想喝我的茶,这群人还真是奇特。那好,既然都这么说了,就让你们喝喝看吧。 他正座在纸糊拉门前。将三嶋的薄瓷水指放在旁边,打开纸糊拉门。略略带着白檀香气的室内,与平时相异、带着一脸紧张的高田夫妇俩,和表情兴致勃勃的志乃,三人并坐在一块儿。游马将轻轻握住的双拳分置于左右膝旁,重新弯身行礼。 双手抱着水指走向点前席,坐下后将之置于墙边。志乃将风炉釜放在靠近客人的位置,与夏季时不同。 「游马少爷,十月等于是茶道的阴历十二月。是季节的结束,一年的最终,是充满惜别依恋的季节。暂时要与之说再见的风炉釜,今天就让它当主角吧。」 弥一的这段话,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只有在这个月,平时都被放在靠墙处的煮水炉,才会被移动到榻榻米地板的中间来。 他回到水屋,将萩茶碗配上茶巾和茶筅后端出来。上头放着「野分」茶杓。右手拿着花纹宛若梨子表皮、有着许多细小突起斑点的中次茶筒(注56)。接着再将柄杓盖置与清洗茶碗用的水钵拿出来。 将一系列的道具全都端出来后,坐在茶釜的正面。将柄杓和竹制的盖置先分开于两侧,摆出执弓(注57)的姿势,在一次呼吸的短暂静止后,才将盖置放到水指前。将柄杓的杓底往水指上一敲,响起毫不拖泥带水的「康」一声,再斜执握柄,将之拉回身旁后置于榻榻米上。游马缓缓地侧过脸来,朝众人点头致意。 「尽管放松心情。请各位享用点心。」 「喔喔,好的。」 师傅有点害臊似地应和着,将手伸向点心盘。 游马这方则是将水钵放好后,重新调整好跪坐的姿势。之前虽然曾在长命寺帮忙点了好多碗的茶,但像这样从端出各式道具为开始的点茶,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记得离家出走的数天前,在用过早膳后,曾在父亲的面前点过茶。 「我说游马啊。若是有台子可以放置这些茶道具的场合,那倒还好,若是没有台子,而必须一一将道具端进来的话,那动作就要再更加平稳宁静。点茶可不是在表演啊。要不着痕迹,专心一志,但也要真挚诚恳。一一做出事先想好的动作,那根本就跟戏 剧里的武打动作一样。认真决斗的时候怎么可能会事先套招。所以要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剑尖的行动上,同时也要看清楚四面八方。这时候所展现的美感,正是武士之美。」 不管讲什么都要拿剑道或是弓道来比喻,游马心里虽然觉得这是秀马的坏习惯,但总而言之,他还是想起了以这种方式来劝谏他不该有太大动作的往事。他呼地一声,吐了一口气,将茶碗和中次茶罐放到膝前,从腰部抽出志乃借给他的小绸巾。轻轻顺了顺小绸巾的布面,再抓住一边轻甩一下,发出「绷」的一声,听在耳里颇有味道。擦拭中次茶罐、清一清茶杓,再轻轻将茶筅从茶碗里取出,立于榻榻米上。将小绸巾折叠好,擦拭长柄杓的握柄处后,就这么直接置于左膝上。他以空着的右手将煮水锅的锅盖打开。水沸声停止,突然可以听见大马路上的车声。但是,当柄杓将盛出的热水注入茶碗时,又听不到车声了。将茶筅纤细的穗先浸于热水中使之回复弹性后,才将热水倒掉,重新擦拭茶碗,将茶巾折好,开始点茶…… 「这个『松风』也是不稳住持做的吗?做得真好呐。你们知道这为什么叫作『松风』吗?因为表面上洒了罂粟杍或是芝麻粒,但里头却没有馅料,显得十分淡泊寂寥,就像古典文艺常说的『吹过海滨松树林的风』,所以才叫『松风』呀。」 志乃说不定是为了缓和大家的紧张情绪所以才说起这个话题。但是,师傅却插嘴说道:「阿嬷,先安静一下。」一脸认真地继续盯着游马的点茶过程。 三人各自再要了第二杯茶,游马也接受建议,点了一碗茶自己喝的时候,师傅解除了正座的姿势,开口说了: 「呐,小东同学……不对,该称呼游马少爷吧。我啊,这下全明白了。你其实是喜欢茶道的。但是,我觉得喜欢茶道和继承掌门之位是两件事。虽说如此,我还是不会出任何意见的。你的人生该怎么安排,就让你思考到能够接受为止吧。这可是不能自欺欺人的呐。不过,明明喜欢的东西嘴上却硬说讨厌,这也是自欺欺人喔。刚才问你是不是讨厌茶道,你扭捏了半天还说不出来,既然你自己不晓得的话,那我就来告诉你吧。你啊,就是喜欢茶道啦。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谢谢你的招待,很美味唷。」 师傅把话说完后,也不管茶会还没结束,就这么离席回到本馆那儿去了。伯母装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犹豫貌,但事实上双腿似乎也因正座而相当难受,于是她便满脸堆笑,也跟着丈夫出去了。 只有志乃留下来,看着游马做清理收拾的动作。 「虽然听过『坂东巴流』之名,但这还是第一次观摩点茶的过程。虽然是从巴流第八代开始的分支,作风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呐。像是小绸巾从右侧开始擦起啦,柄杓的柄也要擦拭啦。茶巾的折叠法也不一样,每次要用之前还要重新折好这一点也是。真是有趣呐。啊,那就是传说中的茶杓对吗?借我看看好吗?还有茶罐也是。装茶的方法是不是也不一样呢?」 将中次茶罐和茶杓以外的用具全部拿到厨房后,再回到点前席上,与志乃相对。志乃仍朝着中次茶罐里看个不停。 「咦,是这样把茶粉舀出来的呀?哇,真是五花八门呐。」 虽然只是将容器中的抹茶粉从右方舀起或自左方舀起这种程度的差异罢了,但光是如此枝微末节的事情就让志乃的眼神整个亮了起来。好一阵子后她才拿起茶杓,当游马告诉她这是德川庆喜的作品时,她惊讶到脸上的皱纹好像都快要被拉平了,还追根究柢地询问茶杓由来。游马直到最近之前,也是什么都不晓得,只好将他在东京那间古玩店听到的知识,以及昨晚栞菜才刚教过他的历史逸话,勉勉强强说给她听。 「太感谢你了。很棒的一席茶喔。让我忍不住想起往日的情景。」 志乃口中所说的往日情景,是否就是到宗家巴流前代掌门那儿去修习茶道时的事呢?虽说他也曾怀疑哲哉所言究竟有几分是真话,但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事件,让疲倦的游马连随口探听的力气也没有,大致将东西整理完后,午饭也没吃便沉沉地睡着了。因为实在是睡得太香太熟,最后竟然是被客人给叫醒的。 当他从沉睡之海的最深处被拉上堤岸时,眼前竟有位如梦境般美丽的女性。 「志乃婆婆出门去了,她说如果二楼的那个人还没起床的话,就拜托我把他叫起来。我在底下喊了好几次了,都没人回应,所以就上楼来了。真是抱歉呀。」 她那如梦似幻的娇美,让游马觉得这一定是梦的延续。但在还搞不清楚状况之下,瞥了时钟一眼便陷入焦急慌乱,连谢谢也没说便手忙脚乱地冲出门送晚报去了。 第六章 渐出现茶杓之段 最近这阵子,榻榻米舖有些忙碌。 一到了十一月,茶人们便把夏季收起来的火炉再次打开来使用。「开炉」对他们来说就像是过新年一样,所以来了好几件为了配合这个时间点而要求将榻榻米表面翻新的订单。而且经由不稳的介绍,又接下一件工作,要将两间以纸门隔开、各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全面换新榻榻米,而这件工作同样也是要求得在开炉之前做好。所谓的全面换新,不只是要把榻榻米表面的蔺草换成新的而已,连里头的芯都必须更换,也就是说要制作全新的榻榻米。 要让每张订单都能在期限内做好是很容易,但十月这个夏季余韵筒存的时期,实在和泛着青绿的新榻榻米不搭调,所以不能太早将榻榻米铺上去,整个作业必须集中在十月接近十一月的那段时间里进行。 就算如此,师傅的心情还是很好。真要说为什么的话,其实是因为这份全新榻榻米的订单,订制的是比一般居家使用的普及品还要更高级许多的榻榻米。这是不稳的师父那间禅寺里的茶室要使用的。 「你看看。这可是真正的备后表(注58)。弹性果然很好呐。光泽也跟一般不一样。这只要过个一年左右,就会变成像是裹上一层糖蜜般,闪着金黄色的光芒了。」 师傅抱着蓆面,一副快要把脸凑上去磨蹭似的模样。 作为蓆底的榻榻米里芯似乎也是要用稻梗为基底。 「这是笹锦米的稻梗。里头是棕榈。很有质感吧。这跟稍微在上头跪坐一下,脚就马上发疼的那种榻榻米可不同喔。柔软又有弹性,更厉害的是还带有温润的触感。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种的了呐。不但材料稀少,后续保养也挺费心的就是了。继续吧。」 语毕,卷起袖子,准备大展身手。这么棒的素材当然不能交给机器来处理。将打磨保养好的工具排列好后,开始慢慢地缝起榻榻米的布边。从内侧缝一针,自外缘缝一针,三不五时将针的尖端伸进油里涮涮地沾两下,一边以左手拿起几根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干草茎,认真而牢实地缝好成品。缝到最尾端时,再将榻榻米整张翻过来踩在上头,靠着身体的重量来将缝好的每一针拉紧到吱吱作响。 放置在炉口处的榻榻米,缺口的部分更要特别留心。若是没有正确地做出直角形,就会在与炉口边缘相接之处冒出难看的空隙。那是茶人的目光会停留之处。一针的失算便会造成致命的错误。一切都要靠经验。 前一任高田叠店老板,是位手艺精湛到足以踏入巴流掌门人居所工作的专业职人。身为现任老板的师傅,虽然也希望能成为专门制作茶室或神社寺院要用的榻榻米专业职人,无奈前任老板英年早逝,无法直接从他身上习到所需技巧。失去一家之主,家计顿失支援,紧急接下店舖经营工作的儿子,为了让生意能够成长,不得不导入以机械制作榻榻米的作业方式,好接下大量制造的订单。 「如果我啊,从小时候就乖乖决定当个榻榻米匠的话,就能从我爸那里学到更多的技巧了。他身子还健壮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只会吊儿郎当地到处玩呐。就跟你一样啦。不过我那时候流行的是jimi hendri吉米·罕醉克斯或是doors门合唱团。」 就算以机器来辅助制作,只要一有空,他就跑到人称「名匠」的专业职人那儿,请对方传授诀窍或是偷师技巧,现在自己也有了一身好手艺。但是,只有一名职人的店舖是没办法接紧急订单的。这次的新榻榻米可以预先做好,所以时间还算充裕,若这是要更新榻榻米蓆面的话,不但要将两个房间各八张榻榻米都拆下搬回来,还要在两三天里做完,那就没办法单用手缝来制作了。所以这次的工作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心。简直就像是舍不得把这工作做完似地,每道制作手续都是再三注意又万分仔细。几分钟过后,就算对他说话,他也完全听不进耳里了。 师傅的工作成果完美无缺,住持看见铺好的榻榻米,非常开心满意,便开口邀请师傅一同参加当月的茶会。这似乎是指在每月的同一日,会员们会轮流到每位会员自家茶室所举办的茶会。 「急着要你完工,真是对不住呐。这个月就要开炉,托你的福,我也可以办茶会了。请你一定要来参加。」 但是师傅却以堆积了不少工作为由,直接拒绝。 「不好意思呐。我虽然没办法出席,不过就让这小子参加吧。要是榻榻米有什么状况的话,到时就跟他说吧。」 出了寺院,坐上厢型车后,游马开始抱怨。 「请不要自作主张好吗?为什么我非得去参加那个茶会不可?师傅您自己出席不就好了吗?」 「我是个工匠。哪能一脸骄傲地坐在自己制作的榻榻米上。这不是很好吗?你老家给你寄了很豪华的和式外套和袴裤过来不是吗?阿嬷有说喔。」 数天前,栞菜寄了一箱东西来。他曾偷偷拜托她寄一些放在家里的秋冬衣物过来。秋意越来越显深浓,早上送报时常常冷到受不了。正想着她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动静时,包裹终于送到了,体积却相当庞大,里面竟放了和服、袴裤、扇子和怀纸等等,净是些不需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便服类,放的却是妈妈买给游马、但他却几乎没在穿的衬衫,还有苏格兰格纹背心一类的衣服。母亲公子认为,穿上有领子的衬衫,衬衫下摆要全部扎进长裤里,这才是男孩子最正统的穿着打扮。她对游马总是套件t恤晃来晃去的样子非常不满,一起出门的时候绝对不准他这么穿。这样的母亲所选的衣服,当然全是一些像是名门贵公子才会穿的服饰。算了,总比没得穿来得好。 「我才不要穿和服去呢。那天有学校社团成果发表会。」 从女生那边拿到的入场券正放在驾照的保护套里。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才想到,被人看到那么可耻的模样,哪还有脸去参加什么社团成果发表会呢。 别了,不知名的少女啊。虽然是个很有好感的女孩,但相遇的场合实在太烂了。 结果因为不稳说他也要参加茶会,游马只好代表师傅一起出席。 早上,出发去接不稳时,看到小直缠着正准备要出门的不稳吵闹不休。似乎是因为电动怪兽不会动的关系。不稳的妻子从后头跑过来,将新的干电池递给他,让不稳动手更换电池。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就像一般的家庭。 「这样子满意了吗?会动了喔。」 怪兽红王发出了马嘶般的「咿哼——嗯」声响。小直灿然一笑,喊一声「咻哇——企!」后,便嘟着嘴巴跑跳开了。不稳望着儿子的背影好一阵子后,才终于回头,说: 「寺院家的小孩玩战斗游戏,这样子好吗?」 「若是为了正义而战,也没什么不好啊。」 「但是,什么才是正义呢?」 「这种问题,是没有一定答案的禅问吧。不稳和尚,你这样会被讨厌喔。」 游马不想随之起舞,立刻跳上厢型车。车子是师傅叫他开车去而借给他的。 接待处已经有十几位客人先到了。交游广阔的不稳住持四处跪坐在榻榻米上,惯重地与人行礼致意。有人间他游马是谁,他答说是住在附近的朋友。游马随不稳一起打招呼也不是,转头不理也不是,只能不上不下地坐在旁边,一脸尴尬。 「这样喔。」 那人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暧昧地微笑着。友禅绘制的菊水纹在她的膝上流动。以游马的眼光看来,她的年纪和母亲差不多。似乎是希望能再多了解此人来历的样子,她看向游马,视线从上往下移动。被「估价」了。这是游马再明白不过的看人方式。 游马今天的打扮正是母亲所喜爱的乖宝宝样式。格纹绵衬衫配上薄织v领毛线衫 ,底下是羊毛粗花呢的长裤。但是,唯有蓝色的刘海显得特别突兀。 游马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前几天他到发廊去剪短,染过的部分全都被剪掉了。反正已经不玩乐团,剪掉也无所谓,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有些不安。就算知道直接这么回去应该会得到众人的称赞,可是被夸奖反而更会觉得待不下去吧,同时心里也不愿意就这样让大人们驯服,所以当发型师询问他的意思时,他便答道:「请帮我染成跟之前一样。」因此现在的刘海颜色,是比之前还要更添几许鲜明的艳蓝。 她与之前在敬老茶会上的老婆婆不同,不率直地询问为何头发会是蓝色,却对他的礼数不周面露不悦的神情,接着就朝着相反方向、有一群人正在等待着的那间房间走去。在那间房间里,有两、三名看起来和志乃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正围坐在一块儿谈笑风生。 「那几个是什么人呀?」 不稳缓缓地抬起眼,回答: 「那位是一闲堂的太夫人,刚才和我们打招呼的则是一闲堂的媳妇。还有同门的许多人。」 「到处夸耀自家才是直系流派的财大气粗老太婆,指的就是她吗?」 「财大气粗?」 不稳回问的声音被招待客人入座的引导声给掩盖淹没。一闲堂集团从刚才就若无其事地展现出大人物的样子,周围也显示出对于让那位妇人当主客一事感到安心的气氛。但是,一闲堂的太夫人却露出略显可怕的表情,摇头表示这样可不行。 「怎么能把和尚大人晾到一边,自己坐上大位呢?」 以年纪来看,不稳是比她年轻了许多,但让穿着僧衣的男性坐在最上座,对茶席的收尾而言确实是比较理想。 「这样喔。」 一闲堂的媳妇,一脸觉得可惜的表情,朝不稳瞟了一眼。不稳将双掌按在榻榻米地板上,说: 「这儿的住持是吾师,弟子坐在上位实属不妥。今日还请老师您务必接下此任,余衷心感激您的成全。」 一闲堂的太夫人虽然又推托了几句,但在弟子们的拱抬之下,还是成了主客。既然老师坐上了主客大位,接着媳妇、弟子们也就一个个顺理成章地排排坐到上座去了。真是充满魄力的集团。在其他客人们的客气谦让下,不稳和游马也接在之后继续坐进上座。 壁龛上的挂轴是「开门落叶多」。形状浑圆的葫芦花器里插着白色的茶花。看起来和清丽可人的白色山茶花十分相似。相当富有情调。 但,也是有人不这么想。 「怎么可以把茶树的树枝拿到茶席上来?这样『茶』不就重复了吗?」 「就是说啊。像山茶花里有『茶』字所以会重复,这明明就有教过的。」 两个一闲堂的弟子坐在壁龛前,宪宪奉奉地小声对话着。当她们发现不稳和游马正无聊地盯着她们的背后看时,才无济于事地竖起食指挡在嘴巴前「嘘」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不稳是这间寺院住持的弟子了。 「你们是要看到什么时候?替后面的人想想吧。还不赶快看一看,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一闲堂太夫人,对弟子们出声斥喝。这下后面的人总算也能向前移动了。 同席者全部就位后,年轻的僧侣将漆器的八角食笼置于一闲堂的太夫人面前。一位穿着素色和服的年长女性坐到点茶席上。这时身为席主的和尚也终于现身了。 「只要打开门,便见许多落叶,拉开纸糊拉门,便有好多客人呐。」 「真讨厌,在说我们是枯叶的意思吗?会不会太失礼啦?」 那两人又咕咕唧唧地在小声谈话。 「欢迎欢迎,来来来,请大家享用茶点。」 主客的一闲堂太夫人拿起食笼的盖子。里头装着亥子饼(注59)。 「倒也是,这正是开炉季节的应景茶点呐。」 「喔喔,这么说来,那花器竟然是葫芦耶。才刚刚开炉,应该要端出织部烧的茶碗。拿伊部烧出来也太那个了。」 「我说,那个水指也搞错了吧。」 还是一样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真吵啊,游马皱起眉头。 没多久食笼便传过来了,不稳将手探入怀中欲取出怀纸。这时,某个东西从怀纸之间滚出,掉了下来,碰撞到食笼的边缘。「锵、锵」的两记清脆声响,让隔壁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席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掉下来的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到茶席的中央。是两粒红色的干电池。出门时从小直的怪兽身上拔下来的,似乎是放进怀里后便忘记了。 「不稳和尚,这电池到底是……」 不稳的额头微微渗着汗水。就连游马也知道,这是非常严重的失态。 「真的非常抱歉。其实……」 不稳弯身低头,拜伏于榻榻米上。 「有个秘密一直瞒着师父您……其实,我的真面目是个机械人。」 他依旧低着头,保持拘谨恭敬的姿态。不稳的师父双目圆睁,直盯着不稳瞧。接着他突然大声呵呵笑了出来。 「这就说得通啦!难怪我觉得你的思考方式怎么老是那么僵硬啊!」 来客们都松了口气,嘻嘻地笑出声。和尚喊了声「唷咻」助劲,站起身子将电池捡回,放到不稳的衣袖里。他轻轻拍了不稳的肩膀两下,说: 「这样你就又可以动了吧?」 「谢谢师父。」 不稳抬起头,以僵硬到仿佛就要发出机械吱嘎声的肢体动作,慢慢地将手伸向食笼。 隔日,不稳又再次出门到那间寺院去了。这次是因为碰伤人家的重要道具而去致歉的。和尚在那之后为了让大家放心,摆出一副那个食笼并不算什么的样子,但身为弟子的不稳知道,其实那是从寺院开山当时代代流传下来的重要宝物。 「怎么,是要来讨坐垫的吗?昨天已经给你一枚罗。(注60)」 一看到不稳前来,和尚便这么说着。 「弟子不是来讨坐垫的。弟子是想将食笼拿去修理而特地前来。」 「那个没关系啦。一闲堂的人说要帮我拿去修了。话说回来,我有东西想给你看一看。来一下,来一下。」 和尚招招手要他过去。被带进去的那间房间里,古董店的老板正坐在那儿,身旁还摆着昨天那个食笼。一闲堂老板,也就是昨天茶会主客的儿子、次客的丈夫。不稳说出不好意思麻烦对方、希望能将食笼交由自己找人修复时,对方却大摇其头,表示他的不同意。 「家母说,茶会上有东西损坏,这是主客的责任,一定要交由我们负责,所以我才跑来的。请您就别挂意这件事了。」 或许他说的并没错,但是,不知会有谁出席的每月例行茶会,就无法套用相同的规则模式了。再加上当时虽是顺着情势,但也是因不稳的拜托,才造成由一闲堂太夫人来当主客的结果。 「算啦,就这么办吧。先别说那些,过来看一下,这个你觉得怎样?」 和尚从旁插话,还递了一个茶罐给不稳。看来一闲堂老板似乎是以修理食笼为借口,目的却是来推销茶罐。放在不稳手上的是一个体积较大的宽口扁形茶罐。 「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大海』茶罐啊。不管是罐身的弧度,还是带着古老色彩的蜜糖色,都是不可多得的独特风味。况且这个上盖更是让人大开眼界。就算被放在博物馆里展示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呐。」 茶罐的上盖是象牙制成的。内侧以金箔贴饰。宽口扁形茶罐的形状看起来就像被压扁的豆沙馒头,罐口及上盖当然也很大。这也就是其贵重的原因。 比起色泽明亮无瑕的漂亮象牙,有孔洞或隙缝的瑕疵象牙 反倒受茶人喜爱。因为那像是被虫蚁啃蚀的斑纹,看起来就如天地景色一样。这个茶罐的上盖有着宛如波浪般的浓淡纹理,看起来就仿佛是远方的连峰。上盖全体已变色为黄色。 「木盒……」 「没有木盒。」 「这么棒的东西却没有木盒吗?我还以为这是古濑户(注61)的作品。」 和尚「嗯」地点了一下头,将桐箱递给不稳。这桐箱格外崭新漂亮。外头什么字也没题上。锦袋也很讲究,虽然是以明亮的靛绿色三云屋绸缎制作而成,却像刚刚才做好似地崭新。 「想要木盒的话,也是可以找给您的。依大师您自个儿钟意的形式来做,那才是最好的,我们随时都可以为您做修改,若是您有特别要求的话,我们也可以请掌门人帮忙在上头题字,甚至还可以到静冈帮您找不昧公(注62)……」 「帮您找」是很常听到的字眼。因为这种东西在世上并不存在,所以才要找,简单说就是假造吧。虽然有点傻眼,不稳还是问了这茶罐的由来,搓着双手一脸谄笑的一闲堂老板,稍微挺起了胸膛,说: 「名号虽然不能说出来,不过是来自某间名店的茶室。」 他表示是从金泽某间布庄的仓库里找到的。 「之前那间店里的退休老人过世了。他大手笔增建了一间茶室后才退休,是个深爱茶道的人。不过他身后留下的子孙们却讨厌茶道。他们说要把退休老人收集的茶道用品全都卖掉。现令经营布庄可没那么轻松了,若能换成现金的话,那可是求之不得。不过,让人伤脑筋的是,单单就只有退休老人最自豪的茶罐找也找不着。因此在下我就被叫去啦。他们要我帮忙找,所以我就找了。真是的,其实根本也不用找嘛,那位退休老人在过世之前,竟然把茶罐藏在炉坛里啊。就这么放到使用风炉的时期过去。然后,他人就走啦。那炉坛就这样永远被封住了。又因为被榻榻米给遮盖住,大家连那边有个炉坛的事都给忘了。虽然如此,只要是了解茶道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马上发现的。寻找的过程如果太过简单容易,人家就不会感谢我啦,所以我还特别演了出戏。我像一头在寻找松露的猪一样,在榻榻米上四处闻啊嗅的,然后说『主人,这一带有香味传出来喔,赶快来挖这边吧,汪汪』,所以对方可是非常感激我呐!」 一闲堂老板哇哈哈地大笑。和尚听得入神,连上半身都忍不住靠过去了。可是猪哪会汪汪叫啊? 「好笑的是,在我之前还有别家古董店的人也去找过,但是却没找着。那间古董店要嘛就是少根筋,不然就是不懂茶道的门外汉吧。竟留下最上等的宝物,听说还把其他的用具全部收购走了。还真是辛苦他们啦。」 不稳一直低着头聆听。看来幸麿的用心并没有传达到鱼正爷的家人心里。把京都三条的鲜鱼舖说成金泽的布庄,给他这么一拉抬,一闲堂开出的卖价不知会变成收购价的多少倍? 但,不稳什么也不说。和尚喜欢的话就买下吧。若是说出事情真相,一闲堂说不定会稍微降点价,但也有可能说句抱歉失礼了,就把东西拿到别的地方去卖。到时候想必还会放进上头有静冈某名家题过字、看起来古色古香的木盒里吧。 不稳趁幸麿过来找他讨论举办百乐茶会的时候,把这件事跟他说了。幸麿被取笑是门外汉的部分则闭口不提。 「哎呀,这样啊。果然变成那样了。因为事情可能有如此演变,所以那时候我还为此烦恼了好一下子呐。不过,那个茶罐长得怎样?」 不稳直言自己所见。他说那是个漂亮到看起来像古濑户作品的大海茶罐。还说它虽然来历不明,但却是博物馆级的珍品。 「嗯嗯。这么说的话,说不定一闲堂老板的做法比我来得正确喔。若真是那么棒的东西,不由和尚买下的话,应该就不会常常被拿出来用了。茶罐说不定还是到不稳住持的师父大人那边去会比较幸福。说是这样说啦,但要对我姐姐保密喔。不然她会狠狠刮我一顿的。」 他靠在外廊的柱子上,仿佛泄了气似地抬头望着天空。 幸麿本来就对买卖的世界不太适应。所以他才没有继承自家店舖,而是当个教师。在看到游马亮出「野分」茶杓时,倒也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不过心中那股觉得最好别把它变卖掉的直觉,还是胜过收购的欲望。也就是因为他总是以直觉为优先,所以才不适合经营古董店舖。 「哎呀,你看那边那个人,这不是掌门家的大少爷吗?」 看到被哲哉拉扯着走进大门的游马,笑容总算回到幸麿的脸上了。 「我把人带来罗。」 哲哉放开游马,双手在身上啪啪地拍了几下。 毕竟在幸麿任教的学校发生了那样的事,若还想让这三个人保持沉默,未免也太困难了。幸麿当天就打电话告诉不稳,哲哉则是在练习茶道时辗转从志乃那儿听到来龙去脉,所以当哲哉遇到游马时,便突然抱住他,还用手臂锁着他的脖子。 「你这家伙,说什么不懂茶道、不会泡茶,还真敢说啊!不饶过你!」 所以今天也理所当然地被拖来一起参加讨论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还是已经决定好什么了吗?」 「还没有啦。是在讲一闲堂老板的事情。」 「哇喔,在聊那个欧吉桑喔?很没品的家伙对吧——根本没把穷人放在眼里。虽然瞧不起人,但要是听到哪边有好货,就算对方再怎么不方便、再怎样不情愿,他也硬要收购。我啊,认识一个所有作品都被那个欧吉桑吃干抹净连渣也带走的陶艺家。仗着借他一笔小钱的关系,就用极其低廉的价格把作品拿走,可是,你们知道那些作品在他在店里卖得有多贵啊!还有还有,听说他要是进了根本没人想买的东西,就会硬塞到他老妈的茶道教室那儿去。那间茶道教室里的学生啊,都会被招待到一年一度的特卖会上,逼得他们非得买个什么不可。说是『一闲堂老客户感谢祭』,都不知是谁要感谢谁呢,居然还有人感动得哭了。没点银子还真没办法继续学习茶道哩。虽说如此,若是不想再去那边的茶道教室上课的话,别的茶道教室也不能去了。听说要是收了那样的茶道学生,连收这学生的老师都会遭受很阴险的排挤欺负哩。所以只有放弃茶道一途了。很讨厌对吧—就是因为有那种人,才会有人说茶人都很难相处啦。真是给人添麻烦,清心寡欲的伟大茶人明明就有那么多啊。虽然这样,为什么还那么受掌门人的信任呢?该不会是因为他们超会推销掌门人写的挂轴或是削制的茶杓,所以才受宠吧?现在他们可是追过那些传统古玩老店,成为营业额第一名的古董舖了。甚至现在大家都在说,若不到他们那间店的话,就没办法买到巴流的东西了。咦,各位,你们怎么啦?」 哲哉这段毫无停顿、行云流水般的演说,让不稳、幸麿和游马听得目瞪口呆,魂都飘走了一半。 「还、还好啦,要是没办法毫不在乎地做那种事,也就没办法做生意了吧。先别说那个了,下次的茶会要怎样进行呢?我想到时我家庭院里的红叶应该正好看,要不然就在我家举办好了?」 所以下次的茶会就决定是赏枫茶会了。 「游马少爷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也要拿出来喔。之前那枝茶杓虽然不错,不知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们看看?」 游马当场就想起武藏茶杓的事,虽然有点犹豫不决,但还是试着问问幸麿能不能帮忙找找。摇了好几次头之后,对茶杓是否为真品仍抱持怀疑的幸麿,提出质问: 「德川家茶杓之后,又是宫本武藏的茶杓?」 「栞菜是这样说的。」 「栞菜该不会是那位『巴御前』(注63)吧?那 个女人好可怕唷。虽然对游马少爷不太好意思,不过我最怕那种女人了。」 判力也是这样说的。他在那间料亭随口提到那位老师的家里是在经营古董舖的,可以去找他谈一谈,结果被栞菜严正警告,要他不能拜托那种令人感觉恶心的人。 「栞菜我最讨厌那种软趴趴的人了。」 虽然软趴趴的,但幸麿倒不完全是个无能的家伙,过没几天就捎来讯息。 「看来孽缘还得继续下去呐,你那枝茶杓好像也是在传说中的一闲堂老板手上唷。」 一开口便是这段话。 「你之前去过的那间位在门前町的古董舖,是叫风林堂对吧?那间店最擅长的是武防用品喔。像是铠甲啦,头盔啦,或是新撰组相关商品之类的。」 在这一类的爱好者当中,有很多客人认为就算是假货,只要价格合理,就会毫不在意地买下。风林堂的老板并不认为那根茶杓是真品。所以他觉得就算不卖给茶人,也还是可以卖给宫本武藏的粉丝。 幸麿也不是跟风林堂完全没有往来,所以就试着去问了一下,这才听说原来一闲堂的老板每个月都会晃到那儿去跟风林堂的老板站着聊聊天。 「风林堂的老板和一闲堂的老板,原来两个人是同学耶。真有意思。风林堂老板看到一闲堂老板时,想说对方是茶道用具的专家,便把那茶杓拿出来向他讨教了。一闲堂老板毫不留情地表示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还说了些要他别被人家唬得团团转之类的话。可是,之后就马上有个生面孔跑来买走了,不知是不是一闲堂老板指使的?」 不过,这下可就奇怪了。避开与游马有关的部分,栞菜把从古董舖那边听到关于武藏茶杓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秀马了。秀马马上拜托宗家巴流的冰心斋帮忙。若是茶杓在距离冰心斋最近也最相熟的一闲堂手上,那应该早就已经找到茶杓,并且联络秀马。 「我想,是被藏起来了吧。一闲堂老板八成觉得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太吃亏了。那人可是个连炉坛的上盖都没打开,就会学猪汪汪叫的人耶。」 哲哉说出了这样的意见。 「他打算放一阵子之后,再哄抬价格卖出去吧。那枝茶杓,风林堂老板用多少钱卖掉的?」 听说是五万块上下。 「哇咧——那到时会被标上多少钱啊?一闲堂的价格一定很吓人。」 「我家很穷的。如果他卖太贵的话,就没办法买回来了。」 「再怎么小的流派,掌门人也不会穷到哪去吧。不过,价格是一回事,他要不要拿出来才是个问题。」 幸麿表示,一闲堂老板恐怕会私底下将茶杓拿到某处的收藏家或是乡下暴发户那里去兜售。 「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就只好把不动如山的证据摆在他眼前啦。」 「证据?」 「对呀。到风林堂那儿去查明实际购买茶杓的人是谁。由幸麿去问清楚那个人的身形长相,再到一闲堂的附近寻找。若看到特征相近的目标就用相机拍下来,再拿去给风林堂老板看看。现在是坊城侦探社大显身手的机会呐。」 「你哪时候改行当侦探了?」 「就是现在。有时是俊秀的美青年茶人,有时是操控钜额资金租赁计划的干练不动产业者,有时则是将黑社会做的坏事全部公诸于世的正义侦探,坊城哲哉,二十三岁,就是我本人啦。」 将从上衣暗袋里取出的太阳眼镜戴上,哲哉露出狡猾的微笑。 「什么嘛,今出川家的少爷,你还真是不死心呐。那根茶杓真的是那么了不得的东西吗?前阵子也有个女演员来问过呐。」 幸麿、哲哉、游马三人一起到风林堂去时,老板这么说了。 「女演员?」 「对啊,那一定是『水户黄门』或是藤泽周平的历史小说连续剧里的演员。应该是女剑士的角色吧,不会错的。」 这位大叔当时猛盯着栞菜瞧,原来心里是这样想的啊?游马觉得这真是太离谱了。女演员怎么可能会素着一张脸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咦……这位小哥是……」 看到游马的蓝色头发,他似乎想起游马也是那天和女演员一起来的跟班之一。老板脸上略显尴尬的表情,马上又转过头去对幸麿说: 「把那根茶杓买走的客人,虽然从来没见过,但我还记得他的长相。因为那类型的人,通常是不太会来我们这家店的。」 那个客人是个年约半百、身穿和服的女性。她说丈夫是个剑豪迷,所以才托她帮忙买回去,自己则对这种东西没太大兴趣。 「就只有这样吗?」 「就只有这样罗。」 「还真是遇到瓶颈了。虽然对这间店来说是很少见,但这种人在一闲堂那儿可是多到成群结队、满地乱爬啊。」 「对了对了,听你这么一说,那位客人穿的和服背上有『三片鳞』的家纹。就是北条氏的家纹罗。家纹是本店的专门领域之一,不会错的。那位太太,说不定是跟北条家有关系的人呐。」 「那她是姓北条吗?」 「这就不晓得啦。虽然继承母系家纹的女性也不在少数,不过不一定都是冠同样的姓。」 「为什么不仔细问一下客人到底姓什么嘛!」 哲哉恼火了起来,却被幸麿取笑说这又不是在做不动产买卖,何必问呢? 「怎么办?要到一闲堂的店里去埋伏,把『三片鳞』找出来吗?还是要潜伏进一闲堂老太婆的茶道教室去,把所有人的家纹都确认一遍?不管哪个方案,似乎都得花上好几年呐。至少也说个『大概二十多岁的男性』或是『五岁小女孩』之类的目标,才比较好找嘛。」 在风林堂附近的甜品店里,三个人埋头大吃。幸麿点的是加了烤年糕的红豆汤,哲哉选了羊羹,游马则吃着什锦蜜豆。以旁人眼光来看,还真是奇妙的三人组合。 「请问——」 游马开口说: 「『三遍淋』是什么意思呀?」 幸麿从怀中拿出怀纸,在上头画上三个三角形给游马看。 「这个三角形是蛇的鳞唷。北条时政有次去参拜弁天神时,从化身为蛇的神灵那儿得到了神托。蛇就是弁天神的使者啦。那时使者掉了三片鳞,北条时政便把鳞片捡回家当成了家纹……就是这么回事罗。」 隔壁桌的高中女生们正嘻嘻呵呵地窃笑着。幸麿转过头去朝她们微笑了一下。 游马不断盯着怀纸看。伸出手,将怀纸转向自己的方向。 「……这个图案,我在茶会上看过。」 「嗯,茶的世界里也常常拿来应用。」 「不是那个,我是说和服背后有这个纹样的中年妇人。她跟一闲堂的那位老太太一起来的,还坐在壁龛前面挑剔人家的花,因为她一直不让开,我们只好一直看着那位妇人背上的三角图案………」 「好无聊喔。」 哲哉把竹签扔到点心盘上。本来干劲十足的,但这下侦探大显身手的机会已经没了。 「没关系啦。一定会有非哲哉出马不可的案件发生啦。」 三人马上跑到长命寺,请不稳打电话给和尚师父。这是为了要问到那天和一闲堂老太太在一起的那群妇人们的名字。得到想要的情报后,由哲哉去调查出她们的住处,再偷偷拍下照片。他侦探游戏玩得很起劲,三天内就调查完毕了。将照片拿到风林堂去之后,里头其中一人果然就是来买茶杓的那位女性。 游马将这些情报告诉栞菜,栞菜再告诉秀马,接着也传达到冰心斋那儿去了,过没多久,武藏茶杓就找到了。栞菜开心地联络游马,告 诉他冰心斋找一闲堂老板去谈话的事。 「……是的,真是太好了。虽然是件好事,但还是得去取回茶杓才行。而且也要跟对方道谢。风马大人却说他要一个人去。」 「我爷爷这么说?」 「是的,或许是格外在意那枝茶杓吧,所以不愿意委托给别人,坚持要自己去。」 祖父风马自从知道武藏茶杓不见了以后,就一直病倒在床。就算是这样,一听到茶杓找到了的好消息,马上从棉被里跳了起来,大喊:「真的找到了?」而且还不肯让秀马去取,说要亲自到京都去检查是否为真品。栞菜和弥一虽然说要跟着一块儿去,却被一句「回去做你们自己的事!」给骂得缩回去。 「喔——那,什么时候要来?」 「明天。」 「明天?可是,爷爷不是一直到昨天都还卧病在床上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更是担心。他老人家还认为自己的身子就和病倒之前一样健康。但是,事发之后约两个半月,他都一直是病倒的状态。突然就要自己一个人到京都去,真的是太乱来了。」 「阻止他啦。」 「劝阻过了。但是他完全听不进去。现在我正在买车票。早上九点过后他会搭乘新干线希望号,十一点二十三分到达京都。到时就麻烦您了。」 「咦,麻烦我,什么意思啊,这跟我没关系吧?」 「只要默默在一旁守护他就可以了。游马少爷您一定不会认为自己的爷爷重病昏倒在京都路边也无所谓吧?他坐的是第九车厢,请不要看漏了喔。」 游马还在家里时,风马不但早就被怀疑可能已经痴呆,而且最近这阵子也没做每天早上的晨间体能训练,整天卧在床上。突然就说要独自远行,就算不是爱操心的栞菜也会觉得不安。心里虽然觉得秀马和公子竟然答应让风马一个人出门,但在中午前的十一点二十三分,游马已经在京都车站的第十四月台上了。 月台上纷纷嚷嚷,在这种状况下,若对方并没打算也来寻找自己,那几乎不可能找得到风马的身影。他这时才发现,京都现在正处于观光季节的最高潮。 栞菜告诉他的希望号已驶进车站月台。游马从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交互观察第九车厢的两个出口。观光客压倒性地多。背着后背包的年轻人们,还有因为是京都所以穿着和服前来的女性们,每个都是走上月台后便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因此有一大堆的人堵在月台上。 相对地,提着小型手提箱的商业人士在一瞬间便确认好方向,接着便完全不必再往上看,快速而俐落地走着。一边在混杂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地快速通过,一边摆出「真受不了」的表情朝电扶梯前进。这时,手提箱勾到一位步调与他相异的老人衣袖。身着和服的老人,就这样从手扶梯的行列中被推了出去,在阶梯上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子。游马冲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喔喔,这不是游马吗?还好有遇到你。」 风马并未显得特别惊讶,把平底东口袋交给游马拿,自己则以双手抓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难不成爷爷不知道我离家出走的事吗?还是真的痴呆了,所以搞不清楚状况也说不定?游马一边怀疑着,一边和风马上了计程车。 「先去吃中饭吧。」 风马这么说了,于是便在途中先吃了乌龙面。 宗家巴流的掌门人,住在离京都御所不远的今出川沿岸。若和游马的老家、也就是坂东巴流友卫家的腹地大小相比,少说也有三倍以上。茶室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有十间,茶室前后的茶庭也相当宽广。最具历史渊源的茶室,是从流派祖师朱善开始,一共跨越三代之久才建造完成的「不识庵」,这是一间以最薄的柿板作为屋顶、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的茶室,设置于茶庭边、可站着走入的桧木前门,同样也是知名的巴流象征。 现在,风马正从外头的大门进入,踏过长长的石板路,朝外侧玄关走去。游马在大门前让风马下车后,就直接坐着计程车回高田家了。下午他得去送晚报。 外头的门旁有设置对讲机,但风马讨厌那种东西。他一路走到玄关,用力地叩叩敲打吊在那儿的板木。才一会儿,走廊的转角处便无声无息地突然冒出一名年轻男子,男子跪坐下来,将手掌支在地面,向前弯腰行礼。 「真是稀客、稀客,坂东的大宗匠,承蒙您远道前来,不胜感激。道途远遥,这一路辛苦您了。」 「唔呣,今天突然来打扰,很抱歉。鹤先生在吗?」 巴流的当代掌门人名唤冰心斋巴朱鹤。「冰心斋」是参禅的师父授予他的斋号,「朱鹤」是他的茶名。「朱」字是从初代开始一路传承下来的,「鹤」是当代固有的名。虽然名字有如此这般的由来,但能直呼掌门人「鹤先生」的当然只有像风马这样的人物而已。 风马被引入一间小茶室内。 「冰心斋再过不久便会回来了。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为您冲杯茶吗?」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记得你是叫作……」 「在下名叫鹤了。」 「对,对。好,好的。麻烦你了。」 鹤了一边点茶,一边陪风马谈话。壁龛内挂着「雁一行」的挂轴,竹器花瓶里插的是榛树枝和茶花。端出的茶点是用豆沙馅和山芋混合后蒸熟,再加糖调味、手工捏制而成的「山路」(注64)。 「不论什么时候看,你们这边的点茶手法都显得如此沉静优雅,让人看了很舒服。我们那儿的就太过威武,不好。」 「掌门人这样说的话,贵派流的门生们都会很伤脑筋的。」 鹤了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含糊地应付过去了。鹤了应该是三十岁上下,是一位温柔谦和、气质出众的青年,手势也因此而更显柔软。他眼帘低垂,一脸认真地点着茶。 「仔细一想,在少爷的葬礼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鹤先生最近如何?精神有比较好吗?」 原本像是在冰上滑行般的澄静流畅,忽地就乱了步调,鹤了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但他很快便将灰暗的神情一扫而空,不露破绽地回答:「托您的福,他很好。」 这个家的继承人,也就是掌门人的儿子,在大约四年前十五岁时便英年早逝。从弟子的反应看来,伤痛尚未从这个家里消失。风马心想,今天还是不要提到这件事吧。 冰心斋来到这间小茶室了。今天在东山的寺院有献茶的仪式,他是刚刚才匆忙赶回来的。 「抱歉让您久候多时啊,长辈您实在不用特地跑这么远一趟过来,只要讲一声,我们就会送过去给您了呀。真的是很对不起您。鹤了,可以麻烦你去找鹤安,要他过来这里吗?跟他说拿上次那东西来,他应该就知道了。」 鹤了快速收拾完茶道具,将之撤下。 「挺不赖的年轻人喔。要是我们那儿也有一个像这样的年轻人在的话,不知多有帮助啊。」 「是啊,的确是个只当门生未免可惜了的好青年。虽说我也是想要好好珍惜善待他的。」 不知为何,语尾变得含糊了起来。 「我是鹤安。」 声音自纸糊拉门的另一边传来。随着冰心斋的一声「请进」,纸糊拉门嘶嘶地拉开了。看起来比先前那位青年稍微年长一点的男性鞠躬行礼。 「这位就是帮忙介入一闲堂中间做交涉的人。」 「那么就先检查一下东西。」 鹤安将以紫色绸缎卷包起来的茶杓筒放在风马的面前,轻轻地打开。 「您觉得如何?是您在寻找的东西吗?」 冰心斋询问。茶杓筒是栓筒。也就是没有盖子,而是以酒瓶塞状的栓子将筒口堵住的 形式。风马静静地将之拔起。把共筒朝上倾斜后,茶杓立刻就滑了出来。风马像是捧起茶杓般地将茶杓置于掌上,他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没错,就是这个。」 将茶杓放回筒内,风马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后,将手掌扶在榻榻米上,低头鞠躬行礼。 「这真是、真的是,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托您的福,我友卫风马总算是逃过这一劫了。」 冰心斋看着鹤安的脸,微笑着说: 「何必要这么客气呢?请您把头抬起来吧。话说回来,这真是一枝很好的茶杓。虽然曾经听过传闻,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您还真是藏了个好东西呐。」 「什么,我没有藏起来呀……每年,武藏的祭日当天都有拿出来使用。真要说起来,我的袭名发表会上也有用到这枝茶杓。您这儿的前任掌门也有看到喔。秀马袭名的时候,用的是哪一枝呢?应该不是幽斋那一枝吧?他是个理想主义派的人嘛。是不是月与鳖那枝呢?」 最后忍不住哇哈哈笑了。 冰心斋重新一挥手,以手指拎起茶杓。 「看到这茶杓,不知怎么地,让人想起了那幅画呐。是叫作『枯木鸣鹃图』吗?伯劳鸟停伫在枯木树枝上的画。听说是出自武藏之手。」 「是的是的,有这幅画。」 「无论是这柔软却富弹力的持柄、还是呈四十五度角的匙部弯曲,都和那画中的枯木如此相似。还有这茶杓最前端的掬茶处,竟如此透薄锐利,让人觉得好像只消轻轻碰触一下就要被割伤了。削制这枝茶杓的人,以及会去珍惜重视这枝茶杓的人,的确会让人联想到武艺家。不过却又跟狂剑不同呐。而是以沉定无波的目光静静看着世界。我想这说不定就是珠光大人所说的『枯冷』境界吧。真的是见识到了一样好东西。」 冰心斋的话,让风马一时之间觉得十分感动。曾经有个好事的收藏者在看过这枝茶杓后,大赞其宛若武士背骨。依照看的人不同,有人觉得像枯木,有人觉得像刀,也有人觉得像背骨,但说不定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已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深深影响了。虽然是个完全不受拘束、削法奔放豪迈的素人作品,但成品却十分稀有罕见。 「这次麻烦您把东西找回来,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吧。不知该如何向您致谢才好呢?」 「正等您提呢。鹤安,请您说明一下吧。」 「是。」一声应答后,鹤安探出身子。 一开始接到友卫家来的搜寻请托时,冰心斋便把这件事交给一闲堂负责处理。一闲堂的老板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却没说东西就在自己手上。接着从友卫家那儿得知在风林堂将东西买走的人是谁后,鹤安便直接向她本人确认。而她本人也很直率地回答说是一闲堂的人托她去买的。那么,该如何让一闲堂老板说实话呢?若直接把事情原封不动据实相告的话,对方可能会恼羞成怒,正在烦恼不知该怎么说时,一闲堂老板恐怕是已知东窗事发,自己跑来说「东西给您找到啦」,装出一副立下大功的模样,把茶杓送上门来了,还说: 「人家说灯台下是最暗处,原来是我家老妈子的学生买走啦。」 「也罢,对方是经营古董店的人,会把生意放第一位也是没办法的事。硬要追究而让他困扰的话,多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跟他道声谢。不过要是他还要讲些露骨不堪的理由,什么购入价格有多高啦,想借此多讨点恩情的话,那就不得不教训教训一下了。东西多昂贵多高价这种庸俗的话题,我不太喜欢听,但是,如果他要我意思意思一下,写点什么东西给他的话,那我也只能告诉他『乐意之至』了。」 「哎呀呀,真的是给您添麻烦了啊。您真的帮了我大忙。」 「但是呢,光靠我的笔,似乎还是抵不过武藏大人的茶杓喔。」 冰心斋露出苦笑。 「对方说,希望秀马也能写一幅。」 「咦咦,连秀马也要……」 「不只是这样而已。」 「……?」 「他希望您老人家也写一幅给他。这回他想要将三幅字画作为一组三幅对来卖。也就是要东西巴流的掌门并列一堂的意思。」 「好像把人头摆在一起似地。」 「真受不了。虽然很无聊,但我想这说不定比直接说要多少现金还来得划算。怎么样呢?」 不说好,也没说不要。但风马和秀马只要随便写点什么,便能拿回茶杓,那可真的是万万岁了。所以风马同意了。 冰心斋暂时安了心,以眼神示意鹤安继续说下去。 「非常感谢您。坂东大人愿意答应这件事,让我也比较有面子。接着,有件事情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那就是三幅对的正中央那一幅,会由本派流的掌门人执笔……」 也就是说,三幅字画排列展示时,正中央的那一幅是冰心斋的作品,左右则是风马和秀马的字画。 「我比较希望是由您的字画来放在中间的位子,身为晚辈的我和秀马,所写的作品再放在两边就好了。但那古董舖的客人几乎都是我们这儿的门生,他大概是觉得那样放会比较容易售出吧……」 风马表示他并不介意。若宗家巴流的茶会上要摆出这三幅挂轴的话,中间摆上自家掌门人的作品确实是比较容易讨众人欢心。坂东巴流之辈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屁。更何况像自己这样的老头子在他们眼里看来,恐怕也毫无意义吧。冰心斋立刻便看出风马的脸色显得有些失望,便唤声大人开口搭话。 「要是光听古董舖的话去做,对我们来说太没意思了,要不要干脆趁这机会,我们也自己来写个三幅对的挂轴吧?江户的巴流和京都的巴流,友卫家和巴家,托大家的福,感情一直都很好。我有听说,在明治初期的困顿时期,也是靠着彼此帮助才能共渡难关的。将这值得纪念的挂轴作为友好的证明,留给下一代,叫他们之后也要好好相处,如何?要留在江户的那一份当然是让您的作品摆在正中央,而我们当代的掌门则放在两旁。我想想啊,『三夕』的和歌不错,『三光』也挺好的。还是要写『守·破·离』之类的呢?一闲堂那边的话,就随便写个『松竹梅』给他好了。那样也比较好应用,他应该会很乐吧?」 「不不,这回写给他『三猿』好像比较适合喔。代表这件事情要互相当作没看到、没听到、什么也不能讲喔。」 「哇哈哈哈,大人您这还真是犀利啊!」 定妥茶杓的善后之策后,「虽然还有点早,不过要不要……」冰心斋边说着,边做出手持小酒杯的模拟动作。风马开心地回答:「当然好啊。」其实他已经好久没喝酒了。 「我也有事想跟鹤先生私下聊聊。」 「我马上叫人准备。」 过了一会儿,风马被引入另一间和式房间,房内已经准备好酒席。去换了衣服的冰心斋自己把纸糊拉门喀嚏喀嚏地全部拉开。秋色满溢的庭院风景,仿佛一幅色彩鲜艳瑰丽的画。精心整理过的庭院景致,让风马十分感佩。 「一直想开口问您,为什么这么珍贵的茶杓会沦落到京都来呢?如果这不方便说的话,就当作我没问过吧。」 而正好就是风马想要两人私下聊聊的事。 「啊,我儿子可能没跟您提过,其实是我孙子游马把茶杓带出去的。」 「喔喔?」 「我孙子从仓库里的茶杓箪笥里,拿走两根茶杓,把茶杓变卖掉了。」 「这真是太吓人了。」 「孙子被断绝关系,现在,已经不在家里了。」 「事情竟闹得这么大。」 「这个嘛,那倒不是问题,但事实上,我孙子拿出去的只有一根 茶杓而已,就是德川庆喜的作品。」 「这么说的话,那枝武藏茶杓是……」 「那是,我拿出去的。」 风马说完这句,便一咕噜把杯中的热酒给喝干了。 「说来丢脸,我那老伴也已经过世七年了。真的觉得好寂寞啊。尤其是把位子传给儿子、过起退休生活之后,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像影子一样单薄。」 「这样啊……」 「所以,我就试着去散散步之类的。仔细想来,在那之前都忙到连附近的公园都没去过一次。也许有人会想,像我们那么小的流派,为什么会忙成那副德性?但就是因为小,所以人手不足,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啊。但是,却突然有了空闲。就算回头看,老伴也已经不在了。儿子媳妇也像绷紧的线条,全心全力地操持家业,没空去挂心我这个老人。我自己在刚接手掌门之位时也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了解那种辛苦。而且我那时候还有弟弟帮忙,又有弥一这个师兄弟毫无保留地辅佐与协助,才总算是撑了过去,但我儿子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啊。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我媳妇一个人了,这个,该怎么说才好,这都是我们夫妇没有再多生两、三个孩子所造成的……」 「我说,大人啊,关于那茶杓的事……」 「就是因为这样,沙耶香小姐才突然趁隙走入我这寂寞的心里头啊。」 「沙耶香小姐?」 「是的。皮肤白皙,个子娇小,眼睛圆圆亮亮,很可爱喔。」 「她年纪多大了呢?」 「这个嘛,大约比我年轻个五岁左右吧。」 事情的概要如下。 风马对附近一位名唤沙耶香的老婆婆抱持着淡淡的爱慕之情。沙耶香老婆婆则对身为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人的风马相当尊敬,常说人生七十才开始,她便以个人教学的方式,向风马学习茶道。 但是,沙耶香婆婆很受欢迎。讲得明白一点,她根本就是附近老爷爷们的偶像。之后才突然冒出来、还能高高在上地教导她茶道的风马,让他们嫉妒不已。 有一次,众人听到沙耶香婆婆很开心地说,她想在家里招待一位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并且要从远方前来拜访的青梅竹马,家里在卖酒的老爷爷就说要把酒送到她家去,家里开果菜店的老爷爷则说要送青菜到她家去,以前是上班族的老爷爷没东西可以送去,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帮她买东西。风马想借此机会表现一下,就说他愿意把绝不外借的家传茶杓借给她。 沙耶香婆婆非常感激,每天晚上抱着借来的茶杓睡觉。就这么抱着抱着,有天早上就没有再起床了。 沙耶香婆婆的死,让附近的老爷爷们非常心痛。风马又再次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好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呈现发呆的状态。家人们也是在这时候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开始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他连茶杓这件事都完全忘记了。当他想起来的时,也就是游马离家出走、发生「野分」茶杓骚动的时候。这下可不能再继续悲伤难过了,得去把武藏茶杓放回仓库里才行,于是他擦擦眼泪,要去拿回茶杓。 风马跑去跟沙耶香婆婆的遗族们说明形状是如何如何、大小又是多长多宽、里头放了长成怎样的东西后,他们表示对那茶杓很有印象。 「是,我家的老阿嬷,每天晚上都很珍惜的抱着那东西睡觉喔。」 「那东西现在在哪里?」 「因为看她实在是太宝贝那个东西了,就把它也放进棺材里了。」 风马顿时眼前一花,觉得天在旋,地在转。 「您没事吧?老爷爷?」 「棺、棺材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真是的,老爷爷。当然是送到火葬场去烧掉了啊。老爷爷,您不是也有来帮忙捡骨吗?」 沙耶香老婆婆的骨质似乎相当脆弱,几乎没多少是能用筷子夹起来的。全部都是像灰烬一样的东西。因为他的不谨惯,让从寺尾家送来寄放、非常非常重要的、由宫本武藏削制的茶杓,也一并烧成了灰,和老婆婆的骨灰混在一起。从那天开始,风马就病倒了。 「但是,以为已经被烧掉的茶杓,竟然突然出现在京都!这怎能放着不管呢?马上就把棉被踢开,飞奔到这儿来了。没想到还能活着再跟这根茶杓相会……这份恩情,我友卫风马,一生都不会忘记!」 冰心斋惊讶万分地听完后,开口询问: 「这样的话,为什么那枝茶杓没有被烧掉呢?难道是武藏大人显灵了吗?」 「鹤先生,这种跟鬼神有关的事,可不能随便说说喔。一定是卖酒的老爷爷或是卖菜的老爷爷干的好事吧。沙耶香小姐死后还抱着我的茶杓,他们看了一定很不是滋味。这么说来,守夜的那天,那几个老先生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去,还一直窝在棺材边不肯走呢。」 照他这么说,看来风马自己也是一直不肯回家去。 「原来如此啊。总算是明白了。现在灾祸已尽,福泽将来,恭喜您了。来来,敬您一杯酒。」 「这些话,我只告诉鹤先生您而已。希望您别向他人提起。」 「喔喔,这样吗?只告诉我而已吗?秀马大人也不晓得吗?」 「绝对不能告诉我儿子。不说别的,他自从继承掌门人之位后,态度就变得很嚣张,连父母都不放在眼里,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要是这些事情被他知道,那我的晚年就一片黑暗了。请您绝对不能让他听到这些啊。」 「但是,从刚才的话听来,您的孙子不就背了黑锅吗?不帮他洗清罪名的话,那他不是很可怜吗?」 「不,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反正他真的偷了茶杓,那到底是一根还是两根,其实也没有差别了。」 「那有跟他说过吗?」 「啊,没有,没有,我没遇到过他。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没错没错。我想那孩子应该也会这么说的吧。」 实际上,在乌龙面店向游马坦白一切时,游马的确是一脸惊讶地这么说了。反正他也不打算回家,帮忙背黑锅也无所谓,但交换条件是要将跟自己见过面这件事情保密。 「我想他应该会觉得爷爷光明的晚年生活,远比自己微薄的名誉还来得重要吧。」 「真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孙子呐。」 「跟我很像吧。」 一脸满足地笑了一会儿之后,风马倏地重整了态度,说: 「我会特地跑来这里,告诉您这么羞耻的事,正是希望您能在我死掉之后,帮忙回复我孙子的名誉。要是永远都被人家当成小偷的话,那就太可怜了。虽说如此,到时我也已经没办法替他作证了。所以,在我死了以后,请把这件事告诉我儿子。我想应该不用再等多久了。」 说不用再等多久的风马,当天一离开巴家大门就昏倒了。游马送完晚报,回到派报所的时候,接到惊慌失措的栞菜所打来的电话。她又急又气地尖声嚷嚷着,听不出个所以然,不过风马似乎是在要搭上巴家叫来的计程车时,突然失去意识的。于是就这样被载到附近的医院去了。 「游马少爷,您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我明明都那样拜托您了。现在夫人正往你们那边去。在夫人到达之前,麻烦您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喔。」 到了栞菜告诉他的那间医院,在病房门口真的有一张写着「友卫风马」的名牌。因为有巴家的人陪在风马身边,让游马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只能在走廊上晃来荡去、东张西望。有位穿着和服的男性在病房进进出出,从游马的面前走过好多次。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其他随行者的样子。 「不好意思,您是否就是坂东先生的孙子呢?」 眼神交错了数次之后,那个人开口问了 。游马没有回答,只默默低着头。 「来来,别站在这儿了,请赶快到您祖父的身边去吧。不过他已经睡着了。」 这个人并没有对游马问东问西,大概是不想吵醒风马吧,他用宛如喃喃细语般的音量,诉说事情的始末及风马的病情。风马在床上紧紧握着茶杓的共筒。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肯放手。茶杓又被称作『茶人之刀』,看到坂东前代掌门人的样子,真的让人深表赞同啊。」 游马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祖父容貌。什么刀嘛,什么武家嘛,说的话跟做的事情根本完全不一样,令他错愕不已,但姑且是没什么大碍,让他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我想家母应该马上就到了。然后,那个……说这种话您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不过因为有些不方便,我有来过这里这件事,可以请您保密吗?」 这位十分稳重优雅、和善温柔的青年,定定地望着游马的脸看,好像要仔细思考一下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样的要求似地。 「少主没有来过这儿。我谁也没有看到。是这样对吗?」 游马「嗯、嗯」地点头。 「虽然叫我这么做,但您真的是担心祖父才跑来的呐。看您一身的汗。」 语毕,露出微笑。 「好温柔善良的人啊。我们家的少爷也是如此喔。对老年人都很尊敬重视,大家都很疼他。为什么会那么早就过世了呢……」 他叹了一口气。 「啊啊,对不起。竟一个人自语自语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记得第一次看到少主您时,是我家少爷还很健康活泼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不知有多少年了。」 可以的话,那天的事游马根本不愿意去回想。但说到这个,在那个时候把因为气氛尴尬而沉默不语的宗家少爷及游马一起叫到庭院去的,说不定就是这个人。 「少主,您长大了呢。」 他以仿佛是祖父望着孙子的眼神看着游马,接着竖起食指放到嘴唇前,表示会保密。 第七章 竞锦茶会之段 游马回去后到榻榻米店那儿露个脸,为不能帮忙工作道歉。由于实在太慌忙,因此完全没打声招呼。当说出祖父来访和倒下等经过后,早年丧父的师傅反倒一起担心起来。 当游马打完招呼正要走出店门时,只见斜对面的别馆玄关大门敞开,一名年轻女性从里头走出来。胭脂单色的型染小纹(注65)上头披着淡红的和服短外衣。她的发丝轻轻挽起,净白的背颈至下颚的线条十分柔和美丽。当她经过榻榻米店前时简单打了个招呼。直到那身姿从视野消失为止,游马一直呆楞楞地望着。 「游马同学,你怎么啦?不回来啊?」 「呃?」 「要吃晚餐了,要呆站到什么时候呀?」 「刚才那个人是志乃小姐的弟子吗?」 「那是奈弥子小姐,你不知道她?」 师傅意外地说道。游马并非不知道,只是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次自己累到睡过头,差点就要赶不上送报时,把自己摇醒的正是那位小姐。 「是吗……原来不是梦啊。」 游马飞也似地跑进别馆,向正在准备晚饭的志乃询问奈弥子小姐是什么人。 「那位是巴流的小姐呢,你不知道呀?怎么那边好像也不是很知道游马同学的事呢?」 游马赶忙整理自己的脑袋。 「志乃小姐,你该不会把我的事给说……」 「不能说呀?」 游马一个转身,拔腿追赶那名女性。好不容易在来到大马路前拦到人,却「那个」、「这个」地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总是拜托对方不要把自己的事告诉父亲。这真是一直要人口风锁紧的一天。一切都是因为风马倒下的缘故。 名为奈弥子的人露出稍嫌缺乏活力的神情,但那却又仿佛为她增添文静之美。接着她以京都风的音调温柔地问为什么。当游马坦白自己是离家出走之身时,她才有些拿出力气来似地低声说「离家出走」。 「坂东家的少主正离家出走……但是志乃小姐说,你是来京都学习的。」 「不是的,其实我是离家出走,而且还被断绝关系了。」 「断绝……坂东家的少主被断绝关系……」 「请问……你还好吗?」 奈弥子双手紧握着手帕遮住了嘴,接着不知为何十分激动地当场痛哭起来,令游马当场退缩。 她应该比游马年长许多,大概只比栞菜年轻一些吧。所以是名「成人」女性。尽管丝毫不予人艳丽的印象,却是个完美标致的和风美人。仿佛一掉到地上便会摔坏的瓷器人偶。这样一名女性在路边哭泣,这要男性如何是好?路过的人似乎想介入般地不停往这瞧。 「那个,奈弥子小姐,你先起来……」 游马诚恳地劝托并扶她起身,接着判断出最近的避难所是长命寺后,便把她带过去了。一穿过大门便找到正拿着扫帚的不稳,于是游马随即解脱了。 「这不是巴家的小姐吗?」 奈弥子拿着手帕按住眼睛,点头示意。不稳刻意什么都不问,将她领到茶室外走廊,劝她稍作休息。 「过一下子她就会冷静下来了,没事的。」 因此不稳要游马回去。但这就像自己找到的美女被人从旁夺走一般,游马十分不服。 「难道您能救那位小姐吗?」 真是个惹人厌的和尚,不过游马确实束手无策。他早已用尽办法了。 「那、我就回去罗。」 奈弥子静静地起身,接着深深地一鞠躬。 「对了,上次真是谢谢你把我从午睡中叫起。」 接着奈弥子的双颊瞬间放松。 「我最近很少与家父谈话,因此不会提到你的事的。」 游马的重点只在这件事,于是这令他松了口气。 但是,不稳在离去的游马背后问道,「请问小姐您这星期日有空吗?」这到底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游马实在不解。 其实游马彻底忘了,这周日是幸麿邸的茶会。不稳认为奈弥子须要散散心,于是邀请她参加茶会。 幸麿的家在北白川一带。面向马路,一幢小型集合大楼的一楼便是「古美术今出川」,大楼与停车场间那细长空地的深处即为他的住处。空地上的掌叶槭已惹人怜地染上颜色,而在树旁暗处有道仿佛掩人耳目的小门。 哲哉尽管被哥哥抱怨,今天仍是请假不工作,开车载送游马和不稳。 才轻轻推开门,一名穿着绋色袴裙的少女便穿过眼前。 「所谓不须要帮忙,指的就是这个吧。」 哲哉一副熟知他人家内事的样子,只见他不走向玄关,而是一转身绕过建筑物走到庭院去。眼前的景色令游马哑口无言。 庭院的大小不过是从房间便能一览无遗的程度,但地方虽小却有池塘,而且还造成回游式(注66)。四处都是枫树,正如燃烧般火红。穿梭于树下的少女们身着绋色袴裙、水干以及似乎很重的桂(注67),宛如鲜艳的图画绘卷。 当中尤其是幸麿,身穿白色狩衣(注68)还搭配红紫色的指贯(注69),头上甚至还惯重地戴着乌帽。他随性地倚在屋檐外廊的柱子上,一言一句地支使少女们。 「当老师真好呀,可以任意使唤学生。」 「你在说什么啊,我直到刚才才帮那些女学生们穿好衣服,早就累得不成人形了。」 「那样做没问题吗?居然由男老师替女学生帮忙换装啊。」 「才不是你想的那种风流呢。就算说是内衣,对她们来说看起来就像上衣或大衣啊。还呀呀地吵吵闹闹。倒是阿哲你,拿了什么挂轴来?」 一被问到,哲哉一脸苦恼。因为听说是以赏枫做旨趣,因此向志乃借了「红叶舞晚风」的毛笔字挂,结果来这一看,发现幸麿他们正在庭院做室外点茶的准备。这岂止旨趣,根本是真正的赏枫。 只有屋子里的壁龛能挂起一行字轴,但那离座席太远了。更何况在这一看眼前便是如燃烧般枫叶的地方,再拿出「红叶」两字总显得太不识趣。 「幸麿先生,你有说过要野点吗?我可不记得啊。」 「啊啊,是啊,我今天早上突然改变心意。感觉在外头感觉比较舒服,这天气也恰好呢。」 哲哉说着「这下伤脑筋了啊」,抱着双臂时,正好奈弥子到了。她优雅地穿着淡红紫色的市松纹(注70)和服,并配上银灰色的腰带,折好的道行(注71)则挂在手臂上。该怎么说呢,这人的脸庞确实很漂亮,但是她的态度和气质会令周围空气平滑、柔软,同时又具备耿直正派的感觉。一旦拿她做比较,其他的女性每个看起来都很粗俗。 在场的四名男性几乎都是相同的心情,有好一会儿都静静注视着她。 「游马同学,你知道吗?这位小姐在担任葵祭的斋王代时,京都里的所有年轻男性为了看她一眼,都挤在一起了呢。」 「啊,那件事我也知道。听说还很多人晕过去了呀。」 奈弥子困窘地看着游马,微笑着说是骗人的啦。 在从前,贺茂的斋院有位斋王,专职侍奉神明。如今则每年从民间选出一名女性作代理,并称为「斋王代」。身穿十二单的华丽装扮,进行以葵祭为首的各项侍神职务。 游马只是恍惚着下意识念着:「我……也想看。」 「对了,要不要穿看看呢?如果不介意是学校的,也是有一套呢。」 「还请放过我吧,都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幸麿似乎真的非常惋惜。他一定心想奈弥子若肯穿起那服饰,他就要像与亲王作伴一般坐在她身旁。 「话说回来,这庭院真是美丽呢。」 奈弥子为了转移话题,回头望向庭院。 「仿佛燃烧般的红也好,那边朦胧的黄色和绿色也很棒,真的好漂亮呢。还有小姐们的打扮也实在优雅。虽然不断来回忙碌,但真是交织出一幅似锦之图呀,我从方才进来便这么想了。」 「就是这个!」 幸麿砰地用扇子敲了一下膝盖。 无经亦无纬 冰霜莫落少女织综黄叶 是万叶集,据说此首歌是大津皇子所作。 「意思是鲜艳的红叶仿若少女们自顾自地交织叠色的锦一般,若这拼命谱出的风景被霜打落可会教人困扰。」 解说完后,幸麿转身到店里去不知找些什么。 奈弥子回过身,再次为了前几天的事向不稳和游马道谢。 「我那样子真是太羞惭了。」 「不会,还请您不要在意。人总是会发生各种事。或许您因为身分而很难有可以放松的地方,但您若不介意我那儿简陋,随时欢迎您前来。」 「高田先生也与我说过类似的话,因此偶尔会前去他府上打扰。」 游马依旧摸不清状况。 幸麿拿着白扇子和笔砚箱出现。由于实在没有适合今天的和歌挂轴,因此心想将歌写在扇子上后,便令人挂在庭院一处。不过,由谁来写是个问题。 「由亭主的我来写总是奇怪啊,但若出自和尚之手似乎又会扫兴。」 说着,他似乎不把哲哉和游马列入考虑,便忽略两人对奈弥子说:「能麻烦您吗?」并递出扇子。 「不行啊,我真的不能写。会受家父责备的。」 幸麿看似飘忽不定,但事实上是个很顽固的人。说着「还请您通融通融,当作是救救我这亭主吧」等等,一被这么拜托,奈弥子也妥协地再三叮咛绝对不可以拿去外头用,而接过扇子。 确认要写的文字后一拿起毛笔,接着手下便如行云流水般。掌门人的女儿还真是厉害啊——另一名掌门人的没出息儿子心想。 「老师,已经准备好了。」 绯色袴裙的少女说道。幸麿身旁已放着一个小风炉和大型茶箱。 「是吗。好了,差不多该开始了。」 幸麿缓缓站起身,穿上鞋子走入庭院。他领着客人们走过流水,找个适合的树枝便将奈弥子写下和歌的扇子挂在上头,扇子有如被风吹来而恰巧停留在那般。 客人们依各自的意思在铺有绋红毛毯的长椅上坐下,幸麿站着稍微前倾身子招呼客人。 「感谢各位前来参加。今天除了这片红叶外,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些女孩是我担任顾问老师的时代装束研究会的学生,对茶事完全不知晓。临阵磨枪或许会有不周之处,还请各位不要将这视为茶会,就当作是来赏枫的吧。」 幸麿说完后慢慢地走回屋子那,站上外廊后在点前席坐了下来。古筝的音色铮地飘在秋日空中。这一看,才发现幸麿后方敞开拉门的屋子里,坐着一名着桂的少女,她一面留心不便行动的袖子,一面努力伸直了手臂按弦。 「哇哈!现场演奏欸,真是奢侈啊。」 「为了前阵子的文化祭,大家做了许多练习,像是筝、笙、舞蹈等等……受到很多称赞,因此大家心情也很好。我们觉得难得学会了却只用这么一次也太可惜了,所以老师说那就再举办一次发表会吧……」 于是才有这么多学生空出时间前来——端着盛上馒头的三宝(注72),一名作巫女打扮的少女笑嘻嘻地开心说明道。 盛在上头的是不稳手制的「织部薯蓣」(注73)。白色的薯预馒头表面稍微以绿色点缀,并将数支竹签垂直摆着烤做出木贼的形状,再依直横交错排成斜四方形,接着又在每一串前方插上五片花瓣与花蕊,做出梅花的模样。 「这是红叶落尽后的风景呢。」 既不是疑问也不是告诉人其中涵义,不稳仅是对奈弥子说话。 「唉呀,是这样喔?我觉得似乎时常在开炉时享用到这点心。」 「的确是呢。每当开新茶和开炉时,不知为何总是爱用这织部。据传有个说法是在不见花儿的季节里,这抹绿色会让人感到高兴。但是这馒头的底色是白的,实在杀风景。寂寥的空地中只有木贼一根根站立,但井口旁,早开的梅花即将绽放,这是属于茶庭的冬日景色。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在下从师父那儿学来的。虽然在如此鲜丽的锦下头念着冬天有些太早,但是冬将军的脚步声或许已经传到人们的耳里了。」 奈弥子取出一张怀纸后,便如抱在胸口般仔细端详起来。 「唉呀,这小小的馒头里把所有的季节变化都描绘进去了呢。这么一想,实在教人觉得可爱。烘烤时的痕迹也让人仿佛感到香味和温暖。」 原本觉得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外表,听到其实是风景画之后,哲哉和游马都开始转弄着手上的馒头。 「话说回来,在下刚才突然想到,如果不要把这垂直的线当作是木贼,而是竹子的话如何呢?绿是松,直线是竹子,而花是梅花的话,就也是松竹梅了呢。似乎也很适合喜庆的场合。啊,不对,这样的话,那四方形的图样便是多余了吧。」 奈弥子依旧将视线落在馒头上。 「这方形不也可以看成是松叶吗?就像『松叶菱』(注74)。」 「是这样啊!这个好。这么一来,烧烤的三个印子就漂亮地凑齐了松竹梅呢。奈弥子小姐,您说得太好了。」 不稳大大表示敬佩,奈弥子则害羞起来,「欸,这怎么敢当」。会因为一个馒头兴奋的正是所谓茶人。游马张大了嘴,轻轻一扔便吃完了整颗馒头。 此时,突然响起不合宜的声音。游马一面呛着,一面连忙拿出后方口袋里的手机,跑去庭院一角。 「啊啊啊,真是最离谱的失礼呀!居然让手机在茶会时响起,真浪费了这古筝的乐声啊!」 哲哉忿忿不平,奈弥子则露出苦笑。 「现在这种在茶席上响起电话的事情变多了呢。」 「在法事进行到一半时也有。」 「之前我在能乐堂看能剧时也有遇到啊——真想叫那个人去死!」 「你们这么一说,我想起有次在掌门人的仪式时电话响了起来。而且还一直响个不停,大伙儿都在猜到底是谁,最后才知道,原来祸首是家父。」 「咦,是掌门人?」 「对啊,而且在发现其实是自己的手机之前,他还发了很大脾气呢。事后他说他都有想死的心了,自从那次之后,他就怕得再也不敢自己带着手机了。」 只不过,要哲哉守口如瓶绝对只是白费力气。 游马的那通电话是栞菜打来的,令他瞬间警戒起来,就怕祖父出了什么事。 「游马少爷,您现在人在哪里?」 「栞菜你呢?」 「我现在正从高田先生府打电话。」 为了和照料风马的公子换班,于是栞菜今早来到京都。医院会提供全日看护,加上只要等待,风马的体力便会恢复,因此没有需要特别操心的,于是栞菜前往照顾游马的高田家打个招呼,结果游马却不在。 「为了让游马少爷练习,我还拿了竹剑来。天气这么好,就找座公园吧。」 「如果做那种事会超级惹人注意的吧。还有啊,我现在正在幸麿先生这喝茶,你过来吧?」 讲完后便说明地点。 一回去,正好奈弥子接过放在台子上的薄平茶碗(注75)。 「在幸麿先生这儿,不论什么东西都放在台子上呢。」 那是个像有脚茶托的 物品。奈弥子朝在一旁解说的哲哉点了一下头,便将台子放在旁边,拿起茶碗。她垂下眼廉啜饮着茶,频频捧起茶碗注视。那是云鹤的高丽青瓷(注76)。 「亭主可知道我喜欢哪种茶碗?」 淡淡的青蓝底色上以白色线条描绘着鹤鸟。奈弥子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茶碗,一脸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一般会在茶箱上下这么多工夫吗?我可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我刚才一看啊,连台子都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呢。」 不稳接过禾目(注77)天目,哲哉则是鹿背的美丽朝日烧(注78)茶碗。少女们必须一次次地从幸麿那边穿过流水端过来,因此要花些时间。或许是因为穿着不习惯的服饰而对脚下感到不安吧,她们安静慢步的模样反而显得庄严。好不容易来到游马手上的是天目形的粟田烧。细小的裂痕给人历史悠久的感觉,稳重的卯黄色表面能衬托出茶的绿。还真像公家之人的喜好。 「这颜色真漂亮,很有质感呢。」 奈弥子全心在欣赏游马的茶碗,接着仿佛忘记俗世般仰望头上的红叶。正巧一片比婴儿的手掌更小的红叶一会儿露出背面、一会儿转到正面地飘落下来。奈弥子想接住于是伸出了手,而那片叶子仅是轻轻溜过,飘入了白天目里。 「啊——!」 游马低声叫了出来。奈弥子屏住呼吸,哲哉、游马以及不稳,一时都沉默望着茶碗中那鲜艳的色彩。 不久后古筝的演奏结束,接着是身着水干的少女要跳今样(注79)。屋子里是幸麿正帮少女戴上乌帽子。身旁还配着剑,也就是所谓白拍子(注80)的舞。 拖着长袴的少女站到屋子中央,并取出蝙蝠扇。一旁按下录放音机的按钮后,便唱起了歌谣。 「这是代表静御前(注81)吧。」 不稳和奈弥子彼此点了点头。 结束一段工作后,看来疲惫的幸麿走进庭院,而奈弥子则起身和他擦肩而过。她似乎想替亭主点碗表达谢意的茶。 「只有幸麿先生喝就太狡猾了,我也想暍奈弥子小姐的茶!」 正当哲哉耍脾气时传来一声「不好意思」,只见出现了两名栞菜。游马揉揉眼再看一次。原来是有两名穿着袴裙的女性,定睛一看,站在前面的似乎是之前在幸麿任教的学校里遇见的少女。 「我叫桂木佐保。」 她抱着长长的弓箭袋行了个礼。 「当我找不着入口四处张望走动时,正巧遇见桂木同学。」 如此说道的栞菜手中拿着两把竹剑,真是勇猛的两人组。 「因为老师说练习结束后就直接用练习时的样子来。」 佐保摸不清状况就来了。 「游马少爷,请问栞菜送来的和服去哪了呢?受邀来茶会却穿成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吧。诸位都穿着和服……」 边说边环顾四周,不稳和哲哉的僧衣与袴裤先不说,幸麿那戴上乌帽子的狩衣打扮,还有穿着桂或巫女装扮的女高中生们,正巧又看到在舞台上跳舞的白拍子,因此令她有些混乱地接不下话。 「看吧,这些人很怪吧。」 游马想得到栞菜的赞同,但只见她摇摇头说不。 「什么奇怪……绝对没有那回事。掌门人每次进行仪式时也会穿直垂(注82)。只是因为太过艳丽因此让我有些吃惊……那、这位是?」 「唉呀,真是的,前几天不才在学校见面过嘛?我是今出川。」 幸麿拿扇子指着鼻子微笑,只见栞菜打了个颤挺直背脊,但她仍努力致意。 「那、那时真是太打扰您了。今出川老师……请、请问您是公家之人?」 「唉,怎么可能呀。这时下已没有所谓的公家了。若要说起来,在这年代啊,能如此奢侈过日子的我们每个都像是贵族是吧。」 「是吗。我们的掌门人会说,正因为是这艰困的时代,所以每个人都应当为武士。」 「那种粗暴的事应该不适合吧,和平才是最好的呀。人不是不能忘记游乐之心吗?」 「若只知游乐那又能成什么事呢?武士道绝非是粗暴之道。我认为严以律己并追求人原本的姿态才是武家茶道的本意。」 「栞菜、栞菜……」 游马拉着生气的栞菜的袖子,让她和幸麿分坐两头。 「游马少爷您在这儿这么久了,都没向各位说明坂东巴流的教诲吗?」 栞菜不悦地说道。游马心想,我最好是会做那种事啦。 「别管那个了,这位是不稳先生,是个和尚。」 「只要看就知道了。初次会面,您好。」 「这位是阿哲,做不动产的。」 「初次见面。喏,您看看,这几位先生都还如此年轻,但不都穿着和服吗?为什么游马少爷是这副打扮?是没有时间吗?袴裤的话应该能自己穿吧?」 「是那样啦……可是很显眼,很丢脸吧?」 「用那种样子待在这才是真正显眼又丢脸。」 的确,在这场合只有游马一人很突兀地穿着牛仔裤。但是,这些人不是一般世间的打扮吧?这里才是异常吧?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正常吧?——尽管游马拼命这么想,但可惜的是他输在人数上。 「游马,和服又不是那么奇怪的东西,是具体呈现日本人美感、足以自豪于世的服装啊。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衣服。我倒觉得认为洋服很普通才比较奇怪啊。」 幸麿刻意探头过来插话。 「幸麿先生呀,还在每年教职员会议上提案说把高中制服换成袴裙比较好。」 「唉呀,很奇怪吗?我认为袴裙不是毕业典礼才穿的,应该像这位姐姐这样平日都穿着才对啊。」 「我想我的年龄不到被您叫姐姐,我应该比您的年纪还轻。」 「话是那样没错,但这该怎么办呀?莫非您希望我叫一声姑娘……」 看来这两人天生不合,光是令座位离远一点根本无济于事。游马只能放弃,朝旁边的佐保微微倾身。 「幸麿先生在学校也都是穿和服?」 佐保正好将馒头放入嘴里,因此只能默默点头。 「还顶着那种头发?」 佐保用「你也没资格说别人吧」的眼神看着游马的发型,再次点头。接着她终于吞下去后开口。 「就像那个帽子一样。其实如果不先绑发髻会没办法固定在头上,但老师说绑帽绳太不风雅了。」 原来如此,幸麿头上的乌帽子没有绳子。今天他的长发似乎是绑在那里面。 「老师一说到和服就会变得一头热呢。」 佐保话还没说完,幸麿便已经开始谈论袴裙。 直到大正末期出现水手服为止,女学生们都穿着袴裙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华族女学院带头的紫红色还被女学生们唤作「紫红式部」。相对地,采用紫色袴裙的迹见女学校学生则叫「紫卫门」或「堇女史」。 「换成水手服后,上半身是英国海军那奇特的上衣,可是呀,不管我怎么看,那百褶裙都有袴裙的影子啊。」 幸麿究竟在对谁说呢?对不稳和哲哉以及学生们来说,那都是已经听到腻的话,因此不会理会,而游马则不可能对女性的袴裙有兴趣。这么一来,似乎只能当作是对栞菜说的。尽管栞菜不化妆,唯有对袴裙十分坚持,武道用、茶会用、平时穿的等等,持有各种颜色款式,然而她现在故意装作听不见似地,为正好结束的白拍子舞鼓掌。明明是江户人却很坏心眼。 过了好一会儿,出自奈弥子小姐之手的茶终于端来了。尽管是为幸麿烹的茶,但该由客人先用,因此就从 栞菜那头轮起。是用刚才的云鹤高丽茶碗。 「游马少爷,请问点茶的是哪位呢?」 「那位是巴奈弥子小姐呀,是京都引以为豪的大和抚子啊。」 明明是问游马,不知怎么地,却是幸麿从一旁紧接着回答。「大和抚子」这四个字听来有些故意挑衅。面对这有些不妙的情势,哲哉顾虑地想转变话题。 「对了,奈弥子小姐会说最喜欢这只茶碗啊。」 这话一出,大家的视线都下意识地移到栞菜手上。 「欸欸,要是不管价钱,能够任意挑个喜欢的茶碗,那么大家会想带走哪个呢?幸麿先生是不用问也知道。是天日茶碗吧?因为你是天目爱好者啊。」 幸麿挺直了背,点头说那当然。 「那还用说呀。建盏(注83)那俐落的线条简直像纤细高贵的贵族子弟,那是最完美无瑕的形状呀。」 他将双手伸在半空中,张开着有如花一般。正如哲哉所料,幸麿脸上的严肃消失了。 「尤其是『曜变』(注84)、『稻叶天目』(注85)呀。光是说出这些字就教人叹息。明明外表是一片漆黑,但一往里头瞧可是闪烁如银河,那七彩发亮的光采真要把人的魂给夺走呀。若说『油滴』(注86)是雉鸟,那中国的『曜变』就是孔雀啊。要是一直看啊,会仿佛完全陷入其中吧。若能着直衣(注87)以那茶碗用茶,就算减个二、三十年寿命也值得啊。阿哲,你怎么突然问这种简直是犯罪的问题?这根本是我再三祈求也不会实现的遥远梦想呀。」 所谓的「曜变天目」,是宋代从中国传来日本的茶碗,这种茶碗上带有窑变的华丽图样或色泽。严格说来,现在日本国内能被称为「曜变」的,只有以「稻叶天目」为首的三只茶碗。每一个都是国宝,没有留在中国。据说就算放眼全世界,也只剩这三只。 幸麿的脑里似乎展开一幅色彩缤纷的风景,他的眼神恍惚仿佛凝望着远处,哀声叹气。 「不、不稳先生呢?」 「在下吗?这个嘛,在下还是会选『黑乐』(注88)吧。没有光泽,表面干涸,像是长次郎的『大黑』或是光悦的『雨云』(注89),若在茶室里和那茶碗相对打坐,感觉或许能从中稍微探见轮回之谜,或宇宙形成的秘密呢。或许该说是『见性』的茶碗吧。」 不稳将双手藏在络子袈裟里,用授课似地口吻回答。 「什么呀,小小茶碗居然想得那么复杂,这下子我可不想说了。您是栞菜小姐吧,请问您喜欢什么茶碗呢?」 栞菜将茶碗还给扮成巫女的少女,一面认真思考,好不容易吐出「怎如是」。 「如是怎么了?」 「是说宗个吧。阿哲,就是上田宗个的『怎如是』茶碗呀。没错吧?」 被幸麿这么一反问,这下栞菜也直率地点头。 「萩非常棒,织部也很难舍去,但那应该是算赤乐吧。当我有幸见到『怎如是』这只茶碗时,直觉得像是见到武人的魂魄。那庞大外形、令人生惧的严厉尖锐,但一拿在手,容纳之深让人感觉仿佛被拥在宽大怀抱中般温暖。还有那不能单以红色形容的复杂色彩,依据观赏的角度,有时是烧得火热的红炭,有时又像吹过荒野的风。若是能拥有一只茶碗,我会想要那一只。」 这又是一副望着远方的眼神。 游马对茶碗没什么特别兴趣,就算有人要送他,他也想不到想要什么。他可受不了那种弄坏就有如天要塌了,或是得小心收藏、细心照料的茶碗。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个茶碗吧。 「我啊,才不要那种重个半死或三两下就会坏掉的,只要普通的茶碗就好。我说啊,我们家里不是也有嘛,就是像用得很旧的饭碗那个。虽然泛黄但是很坚固,用那种才轻松。对吧,栞菜。」 栞菜脸上满是疲色。 「游马少爷,您该不会是指井户茶碗(注90)吧?」 「对、对,就那个。像从井里面出来,有些脏脏的,还有点缺角。」 「我就明说了,那是友卫家所有茶碗中最贵重的。祖父难道从没说过吗?」 「骗人!我一直都用那个作练习耶!」 忘记是何时了,弥一要游马选个喜欢的茶碗用来练习,而游马选了那个茶碗后,弥一只是笑嘻嘻地说「那就来练习吧」。在那之后,已经用过许多次。 「因为是游马少爷才可以的,我可是敬畏三分,不敢在练习中使用。」 「咦,是喔?我还以为大家都喜欢有画图的或是漂亮的茶碗。」 栞菜垮下肩,无力地将手覆在脸上。 「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但真像把小判丢给猫(注91)呢。」 「也可说是对狗讲论语,把珍珠给猪,令牛沾麝香呀。」 「游马少爷既不是猪也不是牛!」 「这么说也是呢。阿哲,怎么能那么讲呢。这种时候不就该说『马耳东风』嘛。」 栞菜火大得用智齿紧紧咬住脸颊。幸麿则满意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师,奈弥子小姐问各位要不要继续享用?」 少女这么一说,大家望向点前席,只见各种打扮的少女们围绕着奈弥子开心地谈笑着。不知何时,佐保也和同学一起加入了。幸麿心想也不能老让客人点茶,于是站了起身。 「我也去向奈弥子小姐问候。」 栞菜在幸麿身后保持充分的距离,跟着越过流水。 「游马同学,那两人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会那么针锋相对啊?」 哲哉讶异地看着幸麿和栞菜的背影。 「她可能听着幸麿说话的方式感到很烦躁吧。」 游马自己一开始也不能适应京都风的徐缓口气,更何况幸麿用词独特,就算刺激到栞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尽管栞菜绝不是个娇声细语的人,但是这么冷淡的表现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还是因为那个啊?公家流和武家流也许是本来就不合吧,感觉这两人都露出敌意呢。」 「游马同学,用那支茶杓让公武合体呀。不是说是庆喜做的吗?」 「公武合体……可是,那个的确是失败了吧。」 游马好歹到今年夏天都还是个考生,至少还知道庆喜是做出「大政奉还」的将军,但那不也意味着武家社会的落幕吗。 「这样不太好吧?」 「不知道呀,那两人又不是那种大人物所以没关系吧。他们啊,怎么看都是同类呀。」 的确,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不论是总穿着和服,或是令人产生几百年的时代错觉,还是全然投入茶汤世界,每一点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两人所关注的方向并不相同。 「唉,反正,特意提供了一个话题,结果却没有人间我喜欢哪个呀。」 哲哉闹别扭了,站在一旁仰望红叶的不稳将袈裟的袖子一挥,转身合起手掌问道: 「绝对没那回事,还请坊城先生说说您中意的茶碗。请问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嘿嘿,是吗?我最想要的茶碗呀,是干山的锈绘(注92)啊。」 他仿佛茶碗就在手上似地脸色一霁,开心地笑起来。结果,包括栞菜在内,大家都是同类。 「那茶碗很不错呢,在下也喜欢尾形干山。」 「就是说呀。不愧是和服屋的少爷,图画得真好呢。虽然他的配色很有格调,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锈绘。像水墨画般脱俗却不尖锐,虽不饱满却又不会散乱呀。一点都不装模作样却很有品味呢。而且不论画什么都很柔和,柔和但不软弱。这么一说像是没有什么特色,可是呀,任何人只要一看都知道是干山之作。真是太 教我喜爱了呀。」 原来如此,不稳点点头。 「而且呀,我也喜欢他的为人啊。他是光琳(注93)的弟弟吧,好像总是跟兄长在一起呀。虽说感情好,但总是保持一步的距离。这给人一种做弟弟的感觉,我认为自己和干山能够成为知己呢。」 尽管很难想像哲哉从他兄长身边退一步的样子,但似乎至少他本人是那么以为的。行马若是在场,两人一定会气味相投吧。 「先不说这个,我们该不会已经喝不到茶了吧?」 留在长椅上的只有三名男性。外廊上,幸麿再次坐上点前席,替屋子里正在笑闹的女性们点茶。 「什么呀,只有幸麿先生享福。根本是后宫状态啊,简直就像光源氏嘛。」 「别这么说,如此从远处眺望不也很好吗?枫树树枝正好围成个框,像幅画似地。」 「是这样吗。」 听了不稳的话,正要起身的哲哉坐回长椅上,再次看向屋子。 「只不过啊,奈弥子小姐真的是个美丽的人儿呀。即使在那些盛装的女孩之中,也是她最引人注意呢。只要有奈弥子小姐在,就会觉得身为巴流的门人真是太好了。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她可是巴流的骄傲呀。但是,我也不想她为巴流牺牲,那样太可怜了。我的心情真是复杂啊。」 游马诧异地看着哲哉。牺牲?可怜?这么说来,前几天她不知为什么在路边突然哭了起来。一听游马说自己被断绝关系便泪珠滚滚,还蹲下了身子。那总不会是因为同情游马吧,但究竟是为了什么? 「游马同学,你不知道呀?所谓的奈弥子公主悲恋情话,只要是京都的茶人可都知道呢。」 「坊城先生,辛酸的故事被拿来聊天也太可怜了,到此为止吧。」 不稳阻止了兴致勃勃正要全盘托出的哲哉。只不过听到这却中途被打断,反而令游马更加在意。 「话是那样说,可是呀,不稳先生,听刚才那样说,奈弥子小姐有时会去志乃老师那儿吧。要是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而说了失礼的话,那不是反倒更不好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奈弥子小姐会去志乃老师那儿呢?到底有什么事呢?老师可从没跟我说过这回事,明明知道我是奈弥子小姐的迷呀,真小气啊。」 志乃和掌门人一族关系匪浅的事又由哲哉自己说了一遍。不过,难道不是因为感情好所以去玩的吗? 「话虽这样,但七十岁的老奶奶和奈弥子小姐就算感情再好,见了面能说什么呀。唉呀——我知道了。不对,怎么办,我居然知道这种事。」 「到底是什么事?别卖关子了,快说出来。」游马焦急地说。 「游马同学,奈弥子小姐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其他人在呀?」 「其他人……」 「我只是打个比方,像是巴流的内弟子之类的。」 「啥?」 「就是那个英俊的鹤了先生呀。哪,就是个子高——高的,感觉温和的那个人呀。你不知道啊?」 大概是指在医院遇见的那个人吧,他似乎是曾提过名字。最重要的是,他有着高——高的个子和温和的形象。 「那个人的话,是不可能在志乃小姐家的,因为那时候他正在医院照顾我爷爷。」 哲哉一直盯着游马。 「原来如此,那难怪会哭呀。你祖父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 游马心想,爷爷确实是个造孽的人。明明是自己弄丢了武藏的茶杓,却若无其事地嫁祸给孙子,此刻还悠哉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给护士照料。确实是个过分的人。 不过,哲哉所说的罪指的不是那个,而是阻挠奈弥子和鹤了约会的罪。 「奈弥子小姐和鹤了先生好几年前就是恋人了。你想想看,那位美丽的奈弥子小姐和英俊的鹤了先生,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女儿节人偶的天皇和皇后,是对超超超完美的情侣吧。」 该怎么说呢,或许是难得的俊男美女档吧。 「鹤了先生啊,可不只是帅,还是个谦虚认真的人。因为还年轻,所以是内弟子中辈份最轻的,但如果和奈弥子小姐结了婚,就能当掌门人的左右手充分发挥啊。没有人反对,掌门人也认可了,于是大家都兴奋地在想什么时候会结婚。虽然对我们这些男性来说很遗憾,但对象是鹤了先生的话,根本就不是对手呀。可是啊,这时发生了一件青天霹雳的事。」 巴家长子比吕希因交通事故骤逝。 那一天的事游马记得很清楚。京都捎来了讯,虽说是密葬,但爷爷和父亲急忙出门前往。之后有段时间,父母对游马是莫名地温柔。或许是认为虽然儿子是这德性,但总是比人没了好吧。 当时游马处于一种无法捉摸、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情。总无法确切接受比吕希死去的事实。游马自懂事以后只见过他一次,还因为发生了让自己不甘心的事,所以总是挂念着有一天要他好看。 或者说,明明只见过一次,但不论过了多久,他给人的那柔弱如柳树的印象,总是在游马脑海挥之不去。而那家伙,就这么忽然从世上消失了,令活着的人顿觉自己很差劲。 比吕希的死带给宗家巴流一股冲击。掌门人夫妇成日哀伤不说,连奈弥子和鹤了的将来也变得一片黑暗。 论其原因,是失去继承人比吕希的巴家已没有男丁,只有姐姐奈弥子和年幼的妹妹。下一代的巴流只能托付给奈弥子招赘的女婿。 和奈弥子结婚便是这个意思。而亲族也无法从一旁撑起掌门人,就连作为未来的第二号人物还可被人接受的鹤了,若是要当下任掌门人就显得格局不够了。 「为什么?他是个认真又有能力的人吧?」 「简单一句话,是资格不够呀。」 「资格?」 「家世呀。鹤了先生的老家我记得是在向日町开花店的吧。奈弥子小姐呢,可是曾经被传说有豪门来提亲的人啊。和洛外花店的儿子本来是门不当户不对,但是他人品好,掌门人对他也很满意,更何况奈弥子小姐是认真的,所以家世什么的,大家表面上也不会说什么不满。可是啊,若是作『掌门人』,那就会有人跑出来说且慢呀。有个人出声后,接下来就变大合唱了,还会把之前忍着没说的都嚷嚷出来了。」 「……那么,奈弥子小姐会被逼着和哪个没见过面的有钱人结婚吗?」 简直就像古代公主的故事。 「这要怎么说呢。不管家世再好或是坐拥多少财富,不懂茶的就没办法当掌门人。奈弥子小姐也这年纪了,若要挑对象,这个嘛,大概是幸麿先生那样的年纪吧。若到了那年纪才从用茶筅开始练习,之后才说『敝人今日成为了掌门人,请诸位多多关照』这种话,有谁会肯跟着呀?」 那么该怎么办呢?要去哪找个家世好,又确实学会巴流礼仪且年纪相称的青年呢?能那么顺利吗? 「就算不是巴流的也没关系,看是哪个流派的掌门人公子也好,毕竟茶汤就是茶汤,大概都是一样吧。一开始或许会很辛苦,但总比从零开始学要好得多吧。只要能成为奈弥子小姐那般女性的丈夫,谁会在乎有多辛苦。我想每个人都会乐意之至地来吧。」 游马瞬间陷入不好的妄想中。 「那个啊,该不会我也可以吧?」 哲哉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呀,你是不想继承掌门人才离家出走的吧。」 「可、可是,如果是和奈弥子小姐结婚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奈嚼子小姐可大了你十岁啊。」 「年龄的差距不是问题。」 「不行,我绝对不允许!」 哲哉不禁生起气来,语气中多了力道。 「根本就不必从外头找女婿,巴流里面就有一票候选了。比如说,我……或许不可能……不过掌门人有很多内弟子吧。而且呀,那可不是只要认真谁都能做得来的呀。如果没有哪个大老还是寺院之类的做保证就不行。在那个家里呀,有很多人明明是生在洛中不错的家庭里,却因为爱茶而不婚,想要一辈子追随掌门人。」 那还真了不起,哪像友卫家只有弥一和栞菜。 「在那之中辈分最小、又没靠山的鹤了如果有办法当掌门人,若没冒出觉得自己应该更适合的人反而奇怪呀。就算没想要当掌门人,但原本是小弟的年轻人突然爬到自己头上啊,大家可就笑不出来了呀。」 「管他什么笑不笑得出来,只要现任掌门人决定的话……」 「若在你家有那么容易吗?」 不,才没那么容易。当那些平时不曾见到的老爷爷们来了一大群时,父亲就会变得很渺小,只会频频讲「您说的是」和擦冷汗,听话得很。要是他们转头不甩人了,尽管是延续三百年的坂东巴流,也会马上无法继续走下去。连超迷你规模的流派都如此了,人口众多的宗家巴流说不定事情还更复杂。 「对吧,那个呀,虽然掌门人若那样决定的话,表面上或许没有人敢唱反调,但是勉强成为掌门人的当事人应该才是最辛苦的吧。若是我呀,一定会马上胃溃疡又胃癌,然后癌细胞四处转移就升天了。」 游马心想,唯独哲哉这人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吧,不过,他决定不吭声。 因为这些缘故,为了宗家巴流与鹤了本人着想,掌门人身边都是放弃奈弥子和鹤了的婚事或许会比较好的气氛。话虽如此,冰心斋也不能突然改变态度,只好请鹤了能否自己退一步。状况似乎是如此。 「在那个家呀,他们一定没办法两人好好说话的。但如果在外头、京都街上的话,又太显眼啊。所以,志乃老师才会这么用心呀。志乃老师虽然总客气地不敢出入掌门人那儿,但要教我们点茶的话总还是须要掌门人的资讯。我知道有次还拜托内弟子来帮忙练习呢,好像是点茶的方式有一些改变吧,大概一到两个月会来个一次。那个人一定就是鹤了先生。然后呢,用练习当借口,这时奈弥子小姐就讲着『志乃小姐,你好』来访呀。志乃老师还真是大胆呀。你觉得如何?」 游马好不容易跟上话,但就算被问觉得如何也没有半点意见。只是第一次遇到奈弥子的时候,志乃不在家,但又不可能是为了叫游马起床才让奈弥子看家,所以在叫醒游马之前应该有人和奈弥子在一起吧。 然后之前奈弥子离开志乃家时,她显得既寂寞又悲伤,最后还忍耐不住在街上哭了起来。那时候,鹤了待在医院照顾突然倒下的风马。说不定,鹤了那天其实是预计要去志乃那儿的,可能由于客人突然病例而无法分身,加上有所顾忌而不敢联络。鹤了自己也被逼到喘不过气似地,因此就算奈弥子伤叹着比吕希的死也无济于事。 「这样话说得通吧。你祖父呀,还真是犯了大罪。居然做出妨碍牛郎和织女一年一会般的事情。」 心想着若有可能希望离家出走或私奔,却又做不到的奈弥子,面对那样的她,游马却十分干脆又满不在乎地说自己正在离家出走,而且还被断绝关系。光是因为鹤了没守住约定就已经动摇的奈弥子,会那般失去自我或许也是无可厚非吧。 游马哼声往奈弥子他们那边看去。今天的奈弥子似乎多少忘记烦忧,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啊——那个人居然还想玩蹴鞠呀。我呀,说了那么多话喉咙都干啦。趁道具收起来前,来去催他点碗茶吧。真是的,公家的茶里难道没有待客之心吗?只有自己被女孩子包围,还露出色迷迷的脸。欸,不稳先生也这么认为吧?不稳先生?你在做什么呀?」 不稳被人唤到后转过身。 「有只红蜻蜒。」 他轻轻指向池子边缘。 「不稳先生,该不会我在努力跟这人说明事情的时候,你在玩晕蜻蜒眼的游戏吧?」 「不不。」不稳藏起了右手。只有食指是竖着的。 「都这年纪了,真不敢相信啊,明明是个和尚。难道说不能杀生,就可以玩晕蜻蜒的眼睛吗?」 哲哉不高兴地说着并起身,去找幸麿要碗茶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只见他拿着小风炉回来。里面的炭还烧得火红,自然十分烫手。 「真不敢相信!」 哲哉边拿下盖在上头的毛巾边抱怨。 「说球飞来飞去的要是打破茶碗可不好,所以就要我拿来这边自己弄。根本不把客人当客人看嘛!我可是从老师那边学过『宾主历然』是很重要的呀!」 「宾主历然」,意指主与客两者本不同,互相尊重乃重要之事。 「不过,也有所谓的『宾主互换』和『无宾主』的茶。」 不稳出言缓解哲哉的情绪。 「那又是什么呀?」 「意思是说主客总得能任意对换立场。这和『宾主历然』、『宾主互换』是相反的词,但都是在说好茶会。」 「噢——下次我要是看见写着那些话的挂轴,一定会想起今天的事呀。明明身为客人却得端这烫人的小风炉。不稳先生也请从那儿拿茶箱过来。你就拿铁水壶和倒水用的水盆吧。」 最后对游马说完,哲哉又去搬了一趟。用具全排在长椅的红毛毯上,而哲哉则心口不一地一脸开心。 「你们不觉得这茶箱很棒吗?整面是梨地(注94)呀,就像光之海。」 那大小与其说是茶箱,看起来更像书箱,而表面是整片下沉的金粉,柔和地映射着午后的阳光。 「唔哇!这是什么呀!」 一打开盖子,哲哉的上半身便向后仰。盖子表面只是用了梨地,内侧却是十分精美的莳绘。是雅乐器的图。有笙、笛、琵琶、古筝、鼓……充满立体感的高莳绘(注95)精致地描绘着细节,上头有各种颜色的华丽螺钿(注96)。 哲哉仔细欣赏完后,慢慢地放回盖子,然后又轻轻打开。再一次合上,接着又轻轻打开。 「你在做什么?」 「呃,没有呀,我只是觉得这真像音乐盒啊。像这样,如果把盖子拿起来的话似乎能听到音乐呢。」 「咦,真的吗?」 游马不禁把脸贴近箱子,竖起耳朵。 「……你这笨蛋,怎可能听得到呀。」 哲哉脑羞地把盖子放到一旁,急忙把里头的用具拿出来,开始点茶。 虽说是踢蹴鞠,但一来庭园并不大,二来每个人都是新手,所以这画面与其说是踢球,说滚球还比较正确。尽管如此,女孩子们仍是非常快乐地惊呼连连。 再怎么说奈弥子也很难加入他们,于是越过流水回到游马三人这儿。 「啊,奈弥子小姐,我马上就来点茶。」 哲哉的语气有点高亢。 「谢谢,我已经喝了许多茶了。」 哲哉的肩膀马上垂了下来。 「是这样啊,我没能喝到奈弥子小姐的茶呢……」 「哎呀,是那样的吗?那么我就在这再点一次茶吧。」 「太好了!」 简直就像母子还是姐弟似地。哲哉把点前席让给奈弥子,紧待在一旁。 「无宾主的茶真是好呢。」 「真的呢,我已经有多少年没这么开心地点茶了呀。感觉好像一直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也觉得自己以后应该没机会再喝到掌门人家小姐烹的茶了,今天将成我一生的回忆。」 「谢谢。不过 ,今天就暂且忘了巴流吧。这些用具也是没见过的其他流派的东西,而且也是以这种简单的方式点茶。」 哲哉用力地猛摇头。 「才没那回事。不论换什么用具,奈弥子小姐的茶就是奈弥子小姐的,是巴奈弥子小姐的茶呀。我们都觉得很荣幸。我们会努力提升自己,所以请奈弥子小姐无论有什么辛苦的事,也不要舍弃巴流。」 奈弥子停下持着茶筅的手,眼眶有些湿润。但是今天她没哭出来,而是令嘴角上扬,拼命挤出笑容。 「谢谢你,今天的茶真是令我内心感受深刻。」 「谢谢。」 当京都的人说出这个词时,语尾上扬的那个调实在是无尽地温柔。游马明明不爱听京都话的抑扬顿挫却毫无反感,当作摇篮曲般舒服地听着。 「呀啊!」 一阵风掠过枫树树梢,女孩们纷纷叫了出来。挂在树枝上的扇子轻身飞上半空中。幸麿赶忙跑上前却仍来不及,啪地一声落在流水水面上。 奈弥子突然一手放在胸前。 「啊啊,太好了。」 她微笑着说道。 「这样一来,那把扇子就真正是今天才存在的东西了。用那种丑陋的字了不起似地写和歌,不可能不受父亲责备呢。」 幸麿打从心底感到惋惜,奈弥子则放下了心中大石,望着费尽心思想把扇子从池子中捡起来的幸麿一行人。扇子上的歌掺入了水,仿佛宣告茶会结束般逐渐模糊消失。 第八章 雾中恋路之段 为求保险起见,出院的风马在旅馆静养数天。有个自小的青梅竹马听闻,说京都的所有旅馆都客满了、这时期不可能找到落脚处,便替他准备了间房间。尽管小门小派,但真不愧是有历史的茶家。 「只不过,究竟是谁把武藏的茶杓给拿了出去呢?」 不明真相的栞菜总是怀疑地歪着头。 「好了,这样不是很好嘛,东西平安回来了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犯人现在肯定也已经悔过,心底想着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有时事情比起逼着人家、让人家丢脸,不如什么都别说,轻轻打发就好。这是武士的情理啊。」 风马顾着自己的意说着,游马边剥开和室桌子上的馒头,边翻白眼瞪了祖父一眼。 虽然游马没什么事,但被旅馆宽敞的浴场吸引,只要榻榻米店的工作结束,便会来这儿。在散发罗汉松气味的宽大澡缸里,身心都能溶化般的放松,那些小事,啊啊,都无所谓了。 「话说啊,你也差不多可以拿着『野分』茶杓回来了吧。」 祖父在蒸气的另一头说道。把人当作小偷,居然还能说出那种悠哉话。 「公子非常担心你明年的考试该怎么办喔。」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大学啊,从夏天开始可就没念过书了。虽然说不迷惘是骗人的,但再怎么思考也没用,索性就不想了。 用泡澡当饵叫来游马,栞菜一直想替游马做剑道练习。她甚至极其周到地借了附近的道场,什么「流汗后入浴会觉得更舒服喔」,把话说得贴心,但其实是把竹剑剑尖抵着游马喉咙来邀人。于是游马奉陪了四天。 终于到了回东京的这天,风马用命栞菜带来的茶笼轻轻地点茶。仿佛是离别的饯别之茶。 「对了,这东西给你吧。」 点茶结束后,风马把整个茶笼给游马。 「不要啦,到时候又变成我偷东西。」 「别这么说啦。」 那是以竹子编织,高丽组构且附着艳丽绳子的「御所笼」,内有成套的古清水茶碗和嵯峨茶粉罐。 「茶杓啊,是老头子我削的。」 以放入御所笼来说,是有些不适合、太胖且短的形状。 「铭是『天纸风笔』。在『怀风藻』这本书里写着『天纸风笔书云鹤 山机霜杼织叶锦』,意思是在天空这张大纸上,用风之笔去自由挥洒吧。虽然这是吟咏诗人之志的话,但也能通武人和茶人的心。这是老头我给你的饯别礼。说不定我们没机会再活着相见了。」 偏偏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会长命百岁。 拎着御所笼回去,幸麿竟难得地坐在榻榻米店前,似乎正和师傅谈话。两人发现游马后,同时出声。 「你爷爷回去了啊?」 「栞菜小姐逃回去了?」 一瞬间有某种东西让脑袋觉得不快,但幸麿不给人时间地马上问了包裹里是什么。 「唉、唉、唉、唉!」 幸麿话都还没听到一半,就从游马手中抢走包裹,小心翼翼地抱着,还不管这是别人家,就擅自拿到屋里的客厅去。他从锦袋中拿出茶笼,再解开茶笼上的绑绳,慢慢地打开盖子。每个茶器都仔细地收在袋子里,幸麿迫不及待地打开,每开一只就唉呀呀叨念,或发出「这是、这是」的惊奇声。 「这是让我在紧要关头时换钱吗?」 「少说蠢话了。对了,游马同学,要不要在赏花的季节来个初示的茶会?这次就由你当亭主了。在御所(注97)的樱树下很不错吧?啊啊,对呀,若不叫桂木同学来似乎不够完美啊。说到『佐保姬』(注98)就是春天的女神呀,可不能忘了呢。」 幸麿一个人擅自预订了赏花的计划。虽然是给人找麻烦,但若能把佐保叫来的话倒也不是那么糟糕,于是游马没有反对。 「老师,那我这边的事呢?」 师傅从陶醉在茶笼里的幸麿身后喊着。 「学校的榻榻米有什么不妥吗?」 游马以为幸麿是因此来抱怨的,但并不是那样。 「是茶室啊,茶室。」 幸麿希望在新做好的茶室里铺上榻榻米。只不过,师傅一脸为难,环抱着双臂沉吟。游马看着他面前一张像施工图的东西,上头似乎画着个圆。 「这个好圆喔……」 「是呀,他要我在圆形的房间里铺榻榻米啊。」 「咦!那做不到吧!」 两人用冰冷的目光盯视游马。 「啊,不对,我是说那看起来好像……很难。」 高中部的三年级生中有个酿酒老店的儿子。他们要把以前用的酒桶丢掉,先问学校是否用上,于是便决定用那酒桶做毕业纪念的茶室。因为地方特色的缘故,pta(注99)里有木工也有营建商,他们愿意帮忙铺屋檐、挖窗户。但是,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有榻榻米店。圆形房间的榻榻米是非常特殊的订制品,预算又高不了,因此幸麿才来找高田叠店谈。 师傅当然无法抗拒这种生意,所以虽面露难色,但也已难掩内心的兴奋之情。 就在同一天,不稳带来那个孩子。他把那男孩子带到店前,游马瞬间吓得以为才一阵子不见,小直就已经长这么大啦。但根本没那回事,那是名约比行马小了两、三岁,没见过的少年。他一看到游马就伸直手臂指着人,似乎想说什么。 「其实,这孩子说想要请您教他剑术。」 「啊?」 游马又看了一眼少年。身材看起来站不稳又瘦弱,嘴巴却不知是不是紧张而固执地弯成ヘ型。不稳边摸着他的头边说,刚刚他从外头回来时,这孩子已在本堂等着他了。 「这孩子不知何时看到您在街上闹事……还是战斗……当时他似乎正好在现场,之后就下定决心,坚持要当那个大哥哥的弟子。事实上,他曾经向派出所打听我们寺院,然后和他母亲一道前来。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您居然是武道的掌门人,心想让这孩子受伤可不好,因此我擅自拒绝了。今天他看来只有一个人,还说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所以,希望您至少能听听他的话。」 这下子原本保密的托钵事件也被师傅知道了,令游马捏了把冷汗。师傅听到居然被人送警,显得非常不可置信。 「我……叫什么名字呀?」 幸麿蹲下身子问。 「叫我伊织。」 男孩子回答时还瞪着幸麿。 「伊织,是指宫本伊织(注100)?」 他默默点头。这么一来,游马就是宫本武藏啊…… 「学校那边怎么了呀?」 「这个,他似乎前后已有约一年时间没上学了,他母亲也十分忧心,不过难得他自己说想做什么事,因此他母亲似乎想尊重他的意思。」 「你就照顾他呀。」 师傅说得轻松。但是,游马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太阳升起前就要起床派送报纸,用完早餐就要跟着师傅出去收榻榻米,回来小睡一下,接着吃稍晚的午餐后又出门派送晚报。一回来,紧接着是出去铺榻榻米。吃过晚餐洗过澡后,便已经睡眼惺忪了。 「那些事你就不必担心了。虽然颇晚的,但到了明年还会有小伙子来呀,所以不必再帮忙啦。」 被这么一说,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于是最后变成等新年后,决定好日期便教他剑术。 愈接近年底,榻榻米店的忙碌程度就愈可观。还出现了从相熟店家派来的工匠帮手,游马也在一天内多次驾着厢型车送货。 等榻榻米这边告一段落,便换报纸这儿进入备战状态,光是新年当天派送的厚重广告刊,便连兼差的人都得来帮忙折广告单。 尽管机器也不停运转着,但再加入报纸加刊的部分,不管再怎么折,那些纸堆都不会减少,倒是愈折愈重,最后手都要举不起来。游马一想到新年要派送这么多便觉得要晕过去,还认真地想着要做晴天娃娃。若遇到下雨或下雪,肯定途中会想把报纸扔掉吧。 小翠在圣诞节结束时会回来一趟。当然,她已透过电话听母亲和哲哉讲了事情经过。待一见到游马,她为了掩饰之前要他把自己当大小姐的别扭,于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久美她吓了一跳呢,萩田同学也不知道。他好像打击很大呀,明明是死党却什么也不知道。」 「死党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喔。」 游马也有些发窘,因此冷冷地说道。 「人家呀,稍微查了一下后去小东同学的家看了看。因为练习结束后萩田同学说『好!我们来去看看吧』这样。」 「你们这些好奇的家伙。」 「真是好大的房子呀,还有『友卫』这威风的门牌。我们一直在那瞧,结果就走出来好多穿着和服的人呀。真的不得了,然后好阵子我们都在聊那件事呢。」 「反正一定是说坏话吧。像是不适合啦,或是看起来很软弱很恶心之类的。」 「才没那回事呀。萩田同学只是深深觉得难怪你有时莫名像老头子,久美则是恍然大悟,说原来你那任性和随便的个性是因为生来就是个小少爷。」 那种事一般就叫作坏话。总而言之,在这里不会因为自己是茶道掌门人的儿子而突然让人退避三舍或起哄。游马真是解脱了。 到了三十号,派报社的元月准备已大致结束,但要等除夕的早报派送完后才能解放。为了准备元旦天亮前的工作,要先好好歇息,于是早饭后游马便钻入二楼的棉被里去。然而,或许是除夕的气氛不安分地鼓动而无法静下心来,加上枕头旁有人踢踢躂躂地走来走去,于是便睁开眼睛了。 「小翠,你在干嘛啊?」 记得大扫除已在前天游马外出时由小翠帮忙做完了。 「啊,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奶奶要做年夜釜,所以正在准备。」 这是要挂上釜,并在点茶中迎接新年。虽觉得这准备很辛苦,但游马仍钻回棉被中。悠哉之间到了夜晚,这一年也终于要结束了。回首一看,真是波涛汹涌的半年啊。当游马在吸着荞麦面时,鹤了来访。 小翠和哲哉不必说,从下午直到晚上,志乃在外教导的弟子们也三五成群地来喝今年最后一碗茶。祝岁声也从不间断,和哲哉一起去八坂神社拜年的小翠,也挥舞旋转着烧有「苍木火」(注101)的绳子回来。她用那火点燃神坛的蜡烛后,说接下来要去不稳那边挂釜,于是两人又一起走出去了。 「大概不会有人来了呀,来收拾了吧。」 平常这时间志乃早已就寝。 「游马同学明天也很早吧?」 那个所谓的早,是现在不要去睡恐怕还比较好的早。 「这样啊,作为这一年的句点,我点碗浓茶给游马同学吧,能提神唷。」 志乃说着开始准备。游马吸着荞麦面,本想拒绝说不用那么麻烦,此时玄关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只见鹤了出现在眼前。 「这么晚了真是十分抱歉。」 他愧疚地踏上水泥地走进来。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是,我来打招呼。本想早些绕过来的,却不知怎地意外地花时间,结果就这么晚了。本想您若已就寝我便直接回去,但在外头看到还有灯光,也听到里头似乎有说话声,于是犹豫着该怎么办……」 他提着一只与和服不搭调的大提包。 「你能来我可高兴了呀。不过,掌门人从元旦开始会很忙吧?」 志乃担心地说着,并打断想解释的鹤了,要他先进来茶室。 「我正好打算点浓茶呀,虽然已到这时候了,鹤了要不要一起享用呢?」 「请让我同席。」鹤了低下头,拖着一张疲倦的脸,膝行进入方灯台上点着小火光的茶室。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吗?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正在准备的志乃似乎也若有所思,一直把要放入茶罐的茶撒出来。 「我不在会比较好吧。」 鹤了听到游马在厨房这么说,于是又来到入口,说也要和少主道别,所以还请一道享用。 道别啊……志乃和游马愈来愈觉得沉重。 「游马同学,要不要重新加炭?火变得有点弱了。」 游马完全只顾着点茶,炭和灰都还没备好。 「由我来吧。」 鹤了接过炭的道具后又静静地回到茶室,游马总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个幽灵。 志乃说比起点茶和道具,炭也很重要,所以得好好看着才行。游马被这么一念,于是隔着炉子和鹤了对坐,望着他的手法。 「但怎么说呢,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最平稳啊。」 鹤了自言自语念道,惯重地以夹筷集中余炭,并把倒下的炭扶起,加入新的炭。白色的炭下透出发亮的红火。他茫然望着那情景好一会儿。 「真漂亮呀。」 接着回过神似地把火炉拿回去。 壁龛上以「无事」(注102)的字挂和白玉椿装饰。椿花是傍晚重新插上的,但已经开始绽放。鹤了将炭的道具归位,再次回到客席,沉静地看着一方。他看来仿佛「无事」两字已刺入了心里。 于是志乃不发一语地开始点茶,摇曳的灯火中,只有茶筅唰唰的些微声音。有如发怒又似是哀伤,是种无法完全抛开杂念的声音。 鹤了自来年起要被派去札幌的道场,当然,这是为了让他远离奈弥子吧。 「过去我总是在掌门人那过年,但明年开始八成回不来了,所以他好意地说至少今年回家和双亲一同迎接新年,所以告诉我今天已经可以回去了。只不过,毕竟待了十年,所以搬离时行李的整理和交接等等事情让时间拖到了这么晚。但这事说起来又让人沉重,所以我想比起新年那喜气的时候,还是趁年底会比较好。这么晚来,真的是很对不起。」 札幌这地方还真遥远呀,何必在这严寒的时节把人给送到北方尽头呢?志乃觉得同情。 「不、不,真要说起来呀,应该早由我自己提出这意愿的。明明有这么多时间却完全下不了决心,我这人还真没出息呀。」 「但就算鹤了先生下了决心,奈弥子小姐想来也无法接受呀。」 「是的。我绝不会做出丢下小姐一个人逃走的事情啊。不过,就算这么说,不过是给满是眷恋的自己一个借口,好拖延期限而已呀。我想,是看不下这情况的掌门人给了我一个指引吧。因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论是我们或是巴流。」 :具教人不忍呀。」 志乃接着点起薄茶。「唰啦、唰啦……」这次茶筅的声音毫不在意他人地哭泣着。 「关于奈弥子小姐的事呀,我也说过两人干脆逃到某个地方去也好吧,而你居然放弃了呀。」 志乃来到炉缘,轻轻地放下茶碗,鹤了则以膝盖移动靠近。 「我受过掌门人无数的照顾。少爷去世后他已陷入消沉,若再让小姐离开身边,我就是忘恩负义之辈。我对小姐的心意非常高兴,但那件事怎样也不能做。」 「是呀、是呀。」志乃含着泪,接着说因为实在太舍不得,所以今晚就在这住下吧,于是又去烧热冰冷的洗澡水。 「少主,今天我的脸色有那么难看吗?」 鹤了睡在屋子后方的房间,正当游马要关拉门时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游马一时间没听懂意思。 「不,我只是觉得高田老师很希望把我留下来,我在入浴时一直想是为什么。虽说是舍不得,但我想,或许是大半夜顶着这张脸回去会令父母担心,高田老师是如此顾虑吧。我也没对父母说今天要回去,若回去了应该会吓一跳吧。」 的确,今晚鹤了的模样就像个郁郁寡欢的贵公子,就连游马都会感到一些不安,何况是家人呢。 「少主真好呀,能离开家在这地方过着自由的日子。从奈弥子小姐那听到您在这个家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呢。请问您和高田老师以前就认识了吗?」 简单来说,就只是乐团伙伴是志乃的孙子。鹤了听了之后叹了口气。 「乐团啊,是西洋音乐吧?真好呢。我这人呀,茶以外的什么也不懂,就已经这岁数了。想一想,真是待在这世间的小角落呢。只是事到如今,也无法走出茶的世界了。」 房间中央的灯光,在房内一角画出一块三角形。鹤了的卧舖有部分被影子盖着,而他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既然那么喜欢奈弥子,那么去私奔或什么不就好了?只要从茶的世界解放出来了,不管是派报或马路工程,工作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不认同人品和能力、会对家世等等有意见的笨蛋们,通通不要理会就好了。 「我其实不太清楚,不过,茶是什么?有那么了不起吗?」 游马带着自己的棉被包住身体,在原本要关上拉门的房间里坐下。 「会比奈弥子小姐的幸福更重要吗?」 可以感觉到鹤了的动摇。 「……少主,您怎么了?所谓茶是什么,那还真是个究极的问题呀。」 鹤了边说边不禁爬起身子。 「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被教导点茶,会的也只有点茶,所以我一直以为所谓的茶,就只是点茶而已。不过,有个叫阿哲先生的人说茶是『待客之心』。还有个叫不稳先生的和尚,他则说是能拯救人的东西。另外,还有个叫幸麿先生的人,他又说是『游乐』。而栞菜则一直罗唆地只会说『传统』还是『修行』的,来我们家的那些大叔弟子,只会大声聊着茶道具的事……所以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不过是喝个茶,却要搞得那么复杂啊?我真是搞不懂。」 「少主,您虽看似总是做些胡来事,但其实想很多呀。让我改观了呢。」 鹤了把折好放在枕头旁的和服外套摊开披在肩上。 「那个呀,或许这种说法听起来很狡猾,但我想那问题应该不会只有唯一的答案吧。正因为和数学不同,所以没有正确答案,可以说是有无限种的答案呀。每一位说的一定都没有错,但都不是唯一的答案。如果有十个人便有十种茶,若点茶十年,每个时期也有不同的茶。我想就是那样吧。」 「我不懂。」 接着鹤了轻轻笑了出来。 「少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呀。通常只要这么说,大部分的人就会点头说『啊啊,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啊』。不过,少主您不是,您回说不懂,还一边摇头。我这不是在说您的不是,而是那也很重要。不只是少主,我其实也还不懂那些事,且也不可能懂。想着『不懂、不懂』,又念着『想知道、想知道』,每天都拼命去想的话,也许哪天会突然明白吧。然后因为有点明白了而非常高兴,但又在不知不觉中感到不解,似乎就是一直如此反复呀。就跟和尚的『顿悟』是相同道理呢。」 这种事不该笑吧。 「我又不是和尚,顿悟什么的我才不管。我在问的是更简单的事。现在鹤了先生的茶是什么?抛下奈弥子小姐,夹着尾巴逃去北海道也是为了茶吧?那个比奈弥子小姐、比结婚更重要的茶,究竟是什么?」 尽管是因为不解而发问,但游马这番话令眼前的黑影开始僵凝。 「少主真是个严格的人呢,不愧是武家流呀。」 那语气听来有些紧张,仿佛带有些反讽。不过鹤了稍微缩起了身子,沉默地凝着半空中一会儿后,又以沉稳的语气说下去。 「少主,您听过『和敬清寂』这句话吗?这是出自珠光之口,而利休十分重视的茶汤规范。简单来说,就是要相处融洽、彼此尊敬,以及为人清净,也就是指内心的平静。每一项都很重要,但若问其中哪个最重要,少主会认为是哪个呢?」 「和」、「敬」、「清」、「寂」,游马认为就因为无法去评断每一项,所以才把这四个排在一起。若勉强说来,就是「和」吧,因为这个字在最前面。 「这样啊,那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我现在认为绝对不能忘记,且用来警惕自己的是『敬』这一字啊。尽管至今为止点过无数次茶,但我认为那是最难的吧。刚入师门时,能单纯、坦然地认为不论哪一位看起来都很厉害、伟大,但等到自己懂了一点东西后,就会说这说那的,内心甚至会瞧不起外面的人。更别说是被人不讲理地否定自己时,作为普通人其实也是会产生『你凭什么』这种责备对方的心。但是若因此逃避,就只会变成无法学会珠光教诲、不上进的人。我认为若不论遇到多艰难的事,只要不忘记『敬』,就不会成为那种丢脸的人。掌门人和师兄弟们内心都很尊敬茶道本身。我也不能否定过去的修行与一切,还有认识奈弥子小姐的事。如果没开始学习茶,没有进入巴流门下,那我就不会遇见奈弥子小姐,也不会喜欢上奈弥子小姐呀。对吧?如果我所尊敬的世界那么说了,那么我就会想该去看看吧。如能努力让北国的人们了解巴流的茶,那么也能稍微报恩了吧。」 光说着那些顾虑他人的话好吗?根本就听不懂嘛。游马虽这么想,但内心一角也觉得这人是了不起的人物。 「鹤了先生,干脆别去北海道了,到我们东京,到我家来如何?虽然比起宗家,我们可能显得很小也没分量,但我们正好缺个像鹤了先生这种可靠的男性,我爸也老是因为这件事叹气,我想他会很高兴。」 「少主,那是……」 「如果当弟子还不够的话,就干脆当坂东巴流下一任的掌门人怎样?我想如果是鹤了先生的话,应该会安心交棒吧。然后娶个比奈弥子小姐更更漂亮的美女当老婆,给宗家的家伙们一点颜色瞧瞧吧!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回去,说服我爸和爷爷喔!」 「少主!」 鹤了的音调有些拔高。 「少主,您可是一点也没懂我的话啊。我并不恨掌门人或任何人,根本没想报仇或还以颜色什么的。先不论这个,您为什么这么轻易说让别人当掌门人呢?坂东巴流不是有友卫游马这个优秀的继承人吗?」 「就算生在掌门人家,也不表示就适合当掌门人。」 游马丢出这么一句话后,鹤了有些吃惊地从黑暗中抬高视线。 「我们家少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呀。」 「那家伙?说了什么啊?」 「是这样,我想只要稍微查阅一下就会知道,巴家根本不是珠光的子孙。初代的朱善只不过是珠光的弟子,之后也一直是养子继承,所以应该没有血缘继承这回事。所以,就算现在有个婴儿诞生在巴家,但只要仔细想想啊,光那样应该不构成继承掌门人的资格。他就是那么说的。只不过呢,他一直都非常努力学习。他说不想被说光凭出生而当上掌门人,还要人不必客气,教导他真正、严谨的茶,于是请前一代的资深弟子和老一辈们尽量指导。」 他这个继承人,心态和游马不同。 「只不过,还是会有些说坏话的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少爷真正的为人,所以也有人捕风捉影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少爷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那些话后,是会受伤的呀。何况是个大家族,所以那些和茶无关的麻烦事也经常发生啊。少爷曾 抱怨过,如果是个稍微更小一点的流派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能不必顾忌这顾忌那,只要专心学茶就好。」 游马的棉被一个滑溜地从肩上掉下来。 ——小不隆咚的,挺不错嘛。 那些话该不会其实不是嘲弄吧?他明明吐露的是真心话,但游马那乖僻的心理若无法查觉到就会是个可悲的误会。 「少主,您不太喜欢我家少爷吗?」 游马拉起棉被,把自己里起来。 「我刚才想起来了,那天当少主您回去之后,少爷他因为惹您生气而有些落寞。小孩子间也是会有许多事呢,少爷似乎想要个彼此能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的朋友,也许就是想要个像少主您这样的朋友吧。」 我也……游马心中这么想着。不论国中或高中,家里的事从没跟朋友说过。对那些好像知道友卫家的人,都保持距离尽量不往来。虽然会一起嬉闹游玩,但在学校没有半个对象能坦言对未来的不安和烦恼。即使对萩田也不能。如果那时能和宗家的儿子处得来、谈谈心的话,说不定事情会有些转变。果然,那时候若揍他一拳就好了。 「虽然这事情说了也无济于事,但比吕希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呀。尽管从小就被人放在掌上宠,但他一点也不骄纵,总是看清状况且很会替人着想。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便觉得这么聪明的孩子世所少有呀。如果是为了那孩子,我愿意奉献一生追随他。」 大约上午两点时,游马前往派报处。一边送比平时厚上好几倍的报纸,一边思考着,「难道我是为了见那家伙才跑来京都的?然后刚才我终于见到他了吗?」 出门时,游马说着晚安并要阖上拉门时,鹤了躺回棉被中,接着唤了声少主。 「新年恭喜。」 到了春天,行马一如众人所愿地考上国中,成为京都学院的学生。他寄宿在巴家,往返于幸麿任教的学校。由于天性伶俐,似乎巴家的人都对他很满意,在学校也交到了朋友。 尽管如此,才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年纪,应该偶尔会思念家人吧。游马认为他是因为那份思念,有时明明没什么事却在放学后来高田家,但行马当然不承认有那回事。 「直接回丢,真由会烦我。」 真由是巴家的老么,真由子。还只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因为在这都是大人而没有玩伴的家中,突然来了行马,因此似乎被她当作天降好运而缠着。 「你还真人不可貌相,手脚真快嘛。这年纪就已经有女朋友啦。」 「少开那种玩笑啦。我可是很小心注意的。她可是巴家的小姐,我怎样都不能说『你很吵,滚去那边啦』。而且,真由她哥哥去世应该让她觉得很寂寞吧,要是对她太冷淡又觉得很可怜。」 游马心想也是。真由子失去哥哥的年纪,推算起来应该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 「改天带她来吧?」 「要是把真由带来的话,巴家的人会开始传哥哥的事喔,那样没关系吗?」 「啊!那可惨了咧。」 「哥哥,你得多用点脑筋想再说话才可以啦。所以说,来这里这件事是我的秘密行动。反正,男人总会有一、两个秘密啦。」 「啊,是喔。」 游马搔搔眉毛。若真要说起来,行马不想带着真由子走在路上的理由说不定是这时期的女孩子发育得比较好,和娇小的行马站在一起时别说不逊色了,尽管真由子是晚辈,身高都还比行马高。不过,游马不可能发现到这个层面。 「她非常任性喔。大概是被大家宠出来的吧,我觉得她太小看社会了。」 「啊,是喔。」 「我得给她上几堂课才行,这是外人的义务吧。毕竟我又受巴家照顾。」 「啊,是喔。」 「『啊,是喔』、『啊,是喔』是什么啊?哥哥,你有认真听吗?」 「咦,有什么认真的话吗?」 行马一肚子气,于是走向榻榻米店去参观师傅的工作。今天如果是星期三,他就会坐在哲哉旁边全神投注茶上。哲哉就是哲哉,如果看见了行马,就会追根究柢地直问说之后巴家的状况如何,或是奈弥子小姐的婚事问题等等。行马就像被哲哉派进去的密探。但因为行马太机伶,所以哲哉也很难控制他。 「奈弥子小姐会不会显得没精神呀?鹤了先生有没有寄信来呀?」 哲哉当自家事般心疼。虽然无法得知有没有信,但只要是奈弥子身边的人都晓得她没精神。鹤了刚离开时,周围的人还顾虑着缓一缓事情,但这阵子已在背地里做婚事安排。 就行马所知,一闲堂集团强力推荐的是鹤安,他是冰心斋的贴身弟子。这人是北山地主家的次男,进入掌门人门下已有十五年。无论是京都这复杂的地方,还是宗家巴流的台面上下,他都再清楚不过。总之,差不多该让这个人巩固地位、独立了。 「不过,我有点不太会和那人相处啊。虽然是非常有礼貌啦,但老是边搓手边说话,还总是把『能找回茶杓真是太好了』挂在嘴上。好像要跟人讨恩情,感觉很讨厌。」 「没有能抗衡的人呀?」 「唔——嗯,真由有说过,说她爸爸那些人好像在看哪家少爷的照片……」 「少爷?是哪家的呀?」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和服腰带名店的儿子。尽管老家并非寺院,且还是长男,但在一番思考后,他大学毕业便剃度出家,是个特异的人。现在人在与三千院有关系的寺院里。他非常聪明清廉又颇有声望,大概在佛教界也会有不错的成就。他父亲是巴流直系弟子,所以在剃度前也曾学过茶汤事。尽管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他应该可以还俗了吧。若是这样的人成为巴流之长,总给人和金钱权力牵扯不清、复杂浑浊印象的茶道界应该也会吹进一阵清风吧。上面这段高见,似乎是来自被哲哉称为「大原的婆婆」的老师。 「哼—大原的婆婆对一闲堂他们和掌门人走太近很不满呀。我是投那少爷一票,老师您认为呢?」 「我啊,光是出现那件事的话题就痛心了。想出家的其实是奈弥子小姐呀。」 游马觉得一点也没错。先前曾向栞菜提到这件事,结果连她都非常愤怒。 「愚蠢至极。如果家世有那么重要,那么让奈弥子小姐自己当掌人门就是上策。什么家世或非男性不可的,未免也太落伍了。」 让在弄错时代上无人能出其右的栞菜这么一说,巴家也真是没面子。那么友卫家的传统,守护武家荣耀的主张又算什么了? 「以先祖为荣与贬低他人是两回事。若向上追溯,大家都是类人猿的子孙。」 「噢噢!」 游马对这开明的见解十分感佩,但是他又认为,说不定只有奈弥子小姐属于别的脉络。如果可以再加一句的话,他希望佐保也和猴子无关。 那是迎接新年后没多久的事。即将改造成茶室的大桶子已送到学校,于是游马便跟着想先看看实物的师傅出门。那东西在中庭一角,覆盖其上的蓝色塑胶布动用了三个人才取下。 「哈——这可是个大家伙呀!」 刚来高田叠店没多久的阿靖说道。是三十石桶。大概有两公尺高吧,就算踮脚也看不到里头。 「真的呀。人要是被丢进去,可就出不来啦。我觉得倒放会比较好啊。」 话虽如此,但现在也办不到,因此从校工室借来了踏脚凳放在桶子外,再将梯子放进里面。穿着体育服的佐保跑了过来,她八成是从校舍某处看到三人忙来忙去的样子吧。 「栞菜小姐今天没来吗?」 游马虽然对于她要找的是栞菜而感到失望,但阿靖不时会羡慕 地瞄过来,因此游马的心情还算不错。 「我也可以进去看看吗?」 佐保明明不可能看得到,却还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 「呃,很危险喔!」 只见佐保连声说着没问题,便站上踏脚凳、一手抓住桶子口。本想替她从下方抬起脚的,但她运动神经似乎不错,一个优美的扭身便探到内侧去了。师傅交班似地爬出来,游马正坐在桶子口,便说「那我们要回去罗」,还装出抽去梯子的动作。佐保一脸铁青,发出「不要啦」的可怜声音。 「开玩笑的啦。」 尽管游马立刻放下梯子,但佐保爬上来时已眼眶泛红,一平安来到外面,便马上原地蹲下。她似乎吓坏了。原以为是像栞菜翻版的女孩子,这下气势可全没了。 「啊、啊,游马惹女孩子哭了—」 「这可不好了呀,你要负起责任啊。好好顾着人家呀。」 把塑胶布盖回去后,那两人便扛着梯子走了。 仔细想想,把京都女性弄哭这是第三次了。惹哭小翠,也曾惹哭奈弥子。不论什么事情,若到了第三次,心境上总会比较从容。只要过一会儿,她们就会冷静下来,不必说什么多余的话——游马边看着那缩得小小的背影,边对自己那么说。接着突然灵光一闪,把连帽外套脱下来披在佐保肩上。 「会感冒喔。」 话一出口,就连游马自己也觉得讲得非常好。佐保没有挥开连帽外套,只是害羞地说着:「谢谢,我已经没事了。」她似乎小时候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因此突然回想起来了。 之后聊了一会儿,当佐保要回教室时,主动问游马这星期天有没有空?要不要去三十三间堂? 「游马先生已经二十岁了吗?」 难道这是成人才能赴会的邀约吗?游马有些心跳加速。 于是游马被带去会在成人式当天举办的三十三间堂大的比赛(注103)。游马未曾见过这么华丽的射箭比赛。梳着美丽发型且穿着各色袴裙的少女们一一现身,绑起振袖后拉弓,都是迎接成人式的年轻人。当然也有不少男性,但不论怎么说,讲到花,就非那些绚烂豪华的振袖莫属吧。 「之前游马先生不是曾问我为什么开始学弓道吗。」 游马边在拍照的人群中护着佐保,边偏着头想想似乎有这回事。既然佐保这么说,那么应该是曾问过那样的事吧。 「小时候我看到这比赛,就决定等自己二十岁时也要在这里拉弓,所以就开始学弓道了。」 「噢。」 「游马先生是明年成人式吗?」 「大概吧。」 「真好啊,可以参加。我会来看的。」 收到这么天真的声援,游马也无法说些有的没的了。一想到明年自己是否要在京都迎接成人式,便被迫重新意识到自己半调子的处境。 「啊,是学长。」 佐保在拉完弓的一群人中发现了熟人。经过简单的介绍,游马趁佐保和她那位学长聊天时间道能否借一下,便借了对方的弓。不管怎么拉,都无法完全拉开。一问之下,这弦的磅数和游马半年前拉的一样。不过稍微偷懒没练习,居然就退步这么多,让游马很震惊。 「那个,桂木同学。」 「叫我佐保就好了。」 「那么,佐保,能不能介绍个弓道场给我?最好是我也能去学的,可以的话希望能出借弓。」 「好呀,我去找个人问问。」 「还有,佐保,送你戒指的就是刚才那个人?」 「戒指?」 「就是在学校和室榻榻米缝……」 「啊啊,那个呀。」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是那学长送的?」 「咦咦?」 佐保的脖子几乎弯了九十度,接着仿佛在测试能不能更弯般又是一声惊呼,才红着脸说否认。那是他们第一次相约出门,之后两人便不时见面。可说是游马的春天来了吧。 可惜的是,在御所樱花树下的赏花茶会——幸麿的提案没有实现。幸麿本身在新学年十分忙碌,哲哉也因为正逢搬迁旺季,还被兄长威胁说要是敢休假就开除,而不稳也不知怎么地排满了法事。加上收到行马联络说,母亲要趁着开学典礼上洛赏樱,因此万般嘱咐游马这时期绝对不能去观光景点。 因为如此,今年的樱花只有在天神川的河堤上,与自称伊织且性格内向的少年一起赏眺。 这孩子似乎真的姓宫本,本名宫本一郎,但自从有次在选举海报上看到同样名字,便不再说本名了。 「因为不帅。」这是他的理由。 「根本就没有很帅的政治人物吧。」 游马要求伊织沿着河川来回跑十趟,因为武道的基础就是要先锻链体力。这孩子看起来如此瘦弱,让人不禁担心会不会被竹剑敲到后就成了两半。游马说想握竹剑就先要跑,但是才跑了要求的一半练习量,他就回来虚脱似地坐在游马身旁。 「已经跑不动了……」 「真是软弱的家伙……」 「师父,那是什么?弹弓?」 游马从方才便一直用双手拉扯着粗橡皮。 「要是打死鸟的话会被骂唷。」 「我才不做那种事。这叫橡皮弓,是用在练习拉弓的。」 他惊奇地把脸探过来,游马则基于危险把他的脸推回去。橡皮弓是从初秋时栞菜寄来的箱子底部挖出来的。毕竟没办法把自己的弓偷偷地从东京拿来,因此便靠这东西想办法回忆已经快忘记的动作。历经近半年的空白,自从在三十三间堂突然摸到弓那次起,便非常想拉弓。护指皮套则已经要行马在春天时带来,弓箭则向佐保介绍的道场借用,趁没有任何人的时候悄悄练习。 五月的连假中,在市内有佐保的引退比赛,加上没有晚报要送,于是游马便跟着出门,在射箭场旁观战。佐保紧盯着箭靶时凛凛的侧脸教游马莫名地心动。突然间,游马回想起还小的时候,曾对弥一射箭时褪下上半身和服的模样产生单纯的感动。 佐保无法在比赛中拿下好成绩,那一天她在学校的弓道社团活动便结束了。她说从明天起要专心准备升学考试,而且想上东京的大学。 「何必呢,京都不就好了,东京只是杀风景的地方。」 「是吗?」 「到处人挤人,废气超多,还有很多坏男人。我家师傅还说过,如果没什么特别理由却跑去东京,会没有亲事对象。」 「那样呀。可是,我好想加入栞菜小姐说的那所大学的弓道社喔。」 游马感到沮丧,因为佐保说的就是去年游马落榜的大学。栞菜大概会很开心吧,她总是称赞着说佐保是个好孩子,而且很有发展潜力。女生之间的感情常常都很好。 「被甩了吗?」 游马一回头便发现伊织正抬头看着自己。最近只要回过神来,这孩子就在游马身边晃来晃去。虽然他不上学的事教人头痛,但如果有「东京有名的古武道宗家」愿意照顾的话,那就允许他去那学习吧——听说这是宫本家家族会议的结论。尽管觉得这误解也太太了,但既不知道问题根源,他又像个内心受创的少年,因此游马也无法对他太冷淡。 「是被甩了吧。因为佐保姐姐要丢下师傅跑去东京呀。」 虽然这话点得很伤人,但是佐保的回答更造成游马的打击。 「怎么会,伊织你误会了啦。我们又不是在交往的关系。」 是那样的吗?事情到头来,只有游马自认为佐保已经是自己的人啊。的确,一月那寒冷的天里是成功在佐保肩膀披上连帽外套,之后也好几次一起出门, 但是从不会清楚表示「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尽管游马认为那种事不说也没关系,但看来佐保也和小翠一样,不允许暧昧不明。 佐保越想越闷,便挥挥手说要先走了。 「你也该回去了吧?差不多是吃饭时间了。」 伊织沉默不语。 「怎么了?」 「……本大爷是不是很碍事?」 那还用说吗?你也早点发现嘛——当然游马内心是这么想的,但却把手放在少年的头上,违心地说着才没那回事。伊织安心地吐了口气。 「是吗,那就明天见唷。」 伊织一个转身,背对着游马跑走,在路另一端的电线杆后方发现母亲后便一道回家。 母亲若说要陪同就会被儿子拒绝,因此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保持距离跟着他。对于这行为,伊织似乎算是半允许。因此变成游马身后有伊织追着,而再后面又有伊织的母亲跟着如此奇怪的画面,于是游马也不能好好地、安心地约会。尽管游马觉得很难理解这对母子,但仍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一回去,阿靖正好搭着厢型车回来。 「游马哥,师傅说你能不能去趟学校?是关于那桶子事。」 「为什么啊?」 据阿靖说,中午后将师傅做的榻榻米舖进去,终于目睹了木桶茶室的落成。几乎都是pta的师傅们自愿参加,所以会趁着正业空间的时候进行作业,或是为了年轻人课业着想,从提出这件事到完成前后约花上半年时间。当然,到那时捐出这茶室给学校的毕业生们已离校,他们留下了写着「大桶茶室一栋」的目录,三月时便离开学校。 虽然学生们还没看到茶室就要毕业,但仍能自己决定庵号。寄赠目录上写着「○庵」。 「就直接这样写呀。这茶室确实是圆形的啊。」 幸麿似乎正在做个计划,像是把雕刻有校长题字的匾额挂上之类的仪式。启用茶室时,茶道社的指导老师会有安排吧。于是师傅们说什么在启用前先喝一杯祝贺,然后一喝下去就停不下来了。结果从中午过后开始喝,现在已是傍晚。 「毕竟是酿酒桶呀,要是没有酒就说不过去了。」 「什么○庵呀。我们孙子的脑袋真是单纯呀。」 「这气氛还真不错啊。我还是头一遭做这种事,还在想会怎么样呀。」 「想着会怎么样的是我呀,大哥。一把榻榻米拿来后,却发现入口只有一个呀。而且还是躙口,这要人怎么把榻榻米拿进去呀!」 因为如此,紧急花了番工夫修改榻榻米搬送口兼地窗的窗子,于是迟至今日方完成。 「○庵呀,一模一样嘛。呐,圆形的茶室呀。嗝!」 「就是呀。娼可是茶室啊,可不能只喝酒不喝茶呀。」 「是呀是呀,不喝茶不行。喝茶吧,呐,谁来弄个茶啊?嗝!」 醉醺醺的人们如此说道,于是游马便被叫去了。 志乃说着「真教人没办法的人们呀」,边不置可否地出借红钵、小釜、炭等等。由于比起拿着零散的道具,茶箱不还比较好?于是便把去年游马祖父留下的御所笼也放上车厢里。志乃还赶紧从冷藏库拿出小菜等装着,游马于是前往学校。 抵达后一看,先是被上下颠倒放置的桶子吓到了。只见木桶在石头地上被架高起来,上头是铺着草的圆屋檐,简直就像巨大的香菇。在外头眺望那景色一会儿后,游马才终于推开躏口。 「啊啊,来得好、来得好。这就是我那儿的小伙子。他稍微懂一点茶,就让这人弄吧。可以吧?」 师傅一介绍后,其他人们纷纷说好,几乎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里面绝不宽敞。直径约两公尺,而两张半圆形榻榻米上头,算入师傅共坐了四名男性,然后游马又加入了其中。这绝对不适合有密室恐惧症的人。 「游马同学,请这些人喝个茶呀。」 「喔。」 「这是这间茶室的初启用,要保密呀。」 「什么○庵呀。就不能再想有深度一些嘛。嗝!」 「做这种事没关系吗?不会被学校骂吗?」 没什么骂不骂,连校工都一起红着一张脸了。 游马照着指示把东西搬进去,由于没有人指点,因此只好在校工室以自己的方式烧炭,然后排在红钵里的炭灰上。虽然有小釜,但水迟迟没沸腾,等待时肚子饿了,便将别人带来放在一旁的食物大口大口吃掉。外头已一片黑暗。 「让你陪我们真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啦,反正明天派报社那边也休息。」 「什么嘛,是那样啊,明天休息呀。来,你也喝一杯呀。这可是伏见的好酒啊,是捐出这木桶的人家送来的,之前藏在校工室呀。」 面对以自己未成年为由拒绝的游马,师傅说着与年龄无关便塞了杯子给他。 「只要是靠自己的手赚钱吃饭啊,十岁的孩子也是成人呀。至少喝杯酒吧,这可是庆祝呀。」 「是呀、是呀。我家大女儿呀,跟你一样大的十九岁时就出嫁啦。居然让十九岁的女孩子喝三三九度(注104)的酒,我还想叫警察把女婿给带走呀。犯罪,是犯罪呀——!」 校工伯伯已经醉到不知东南西北了。 「啊啊啊,这人醉啦……」 一位还保有几分清醒的伯伯对游马笑了笑。 「你呀,可知道这桶子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杉木吗?」游马回答。 「没错,是吉野杉。好像非吉野的杉木不可呀。木质扎实,不会漏水,而且木头的香气和日本酒非常之合呀。现在都把吉野杉当建材用,但原本可是专用于酒桶的呀。毕竟天生就被仔细打造得适合酒桶和木桶呀。为了长出笔直的纹路,把不必要的部分和较低的树枝除去,一直细心照顾好让它长得漂亮的,或许也只到我们这一代了。真是了不起呀,这杉木应该也是百年的吧。活了百年后被砍倒,从被制成酒桶后不知怀抱过多少酒呀。挖窗框的那时候啊,真的有酒香呀。」 那位伯伯拿起一升容量的酒瓶往游马的杯子倒。 「什么呀,煮开了啊。这下正好,真是想得周到呀。」 校工伯伯拿起小酒瓶放进釜中,把游马吓了一跳。 「啊,没关系啦。不会坏、不会坏。」 「喝吧,一口气下去。」师傅也从旁劝酒,游马于是照做地一饮而尽。 「○庵呀——真单纯啊,唔嘻嘻。」 一直说着同一句话的是铺屋檐的师傅。 「那人呀,一直抱怨着圆屋檐、圆屋檐的。搞不好真正因这圆茶室而吃到苦头的是那个人呀。似乎这时节很难拿到好的草,他巧妙地将其他茶室铺剩的收集起来,所以才会每一处的种类都不太一样呀。」 「噢噢,就像在脑中计算降下来的雨会往哪流呀,可是个大工程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不过呀,因为这圆形而最辛苦的还是你吧?那个躏口。」 游马也这么认为,毕竟要让门能沿着圆弧滑动拉开。虽然光这件事就让人觉得很厉害,但仔细想想,桶子的侧面还有微妙的倾斜。于是首先制作上下突出程度不同的门框,中间则让曲面的门板滑动。而且还填满空隙并做出一个避雨的小小遮雨盖。 「那个啊,是我那的年轻人做的呀。我则是说用镶嵌式或用个门轴就好啊。毕竟这是兴趣,也没预算,所以不必勉强。不过呀,那年轻人很感兴趣,说一定要让他做。那样子呀,简直就像木工师傅般专注呢。可是啊,开心工作的年轻人是很好,但是我这付薪水的人呀,啊啊真是痛……」 「就是说啊,我也被 妈妈嫌个没完呀。」 「没错吧。高田先生和我们不同,不是pta的吧。」 「可是呀,这人的弟弟是这儿的新生。所以应该会成为准准准pta吧。」 总之,因为是照顾过自己的孩子或孙子的学校,而做好面对赤字准备接下工作的师傅们,各个都高兴又心满意足地陶醉在酒意中。 「○庵呀啊。是个干脆的好名字呀,最棒了……」 铺屋檐的师傅终于醉倒了。 结果,当晚只做了准备工作的游马也没有点到茶。更别提因为觉得酒意外顺口,结果喝过头,三两下就失去意识了 等清醒过来时,竹格子窗外已泛白,在地上叠在一起的师傅们则打着烦人的酣声。红钵的炭早已烧尽,釜里的水也已冷却。 游马弹起身,仰望桶底的天花板,之后重新看着那些男士。干渴的喉咙喝下两、三杯冷却的水,稍微想了想之后,游马偷偷拿起釜走向校工室。烧了新的炭,也把釜内的水换新。解开带来的御所笼绳子,并拿出茶道具摆放好。炭似乎放得比昨晚更恰当,没多久水发出沸腾的声音后,便先替自己点了一碗茶。 只要再一会儿,这些师傅们也会醒来吧。以前祖父会不知是认真还是骗小孩地,说抹茶对宿醉很有帮助。所以醒神的一碗茶肯定会得他们欢心。 师傅听到碰撞声便醒了过来。他的眼睛张条缝看着游马。破晓里的年轻人,不知为何顶着一张莫名像茶人的脸,结果因为觉得太好笑却又不能笑出来,于是翻个身便又睡去了。 第九章 和尚遗名字之段 雨天时派报特别辛苦。安全帽外出去的视野会变差,机车轮胎也容易打滑。怕被淋湿而以塑胶布覆盖的报纸也和平时不同,变得很难搬运。派完报后,身体一些地方莫名僵硬。而这两天雨一直从早下到晚,连心情都受潮了。 好不容易送完晚报从派报所回来时,正巧哲哉提早结束练习正要回去。 「是要看屋呀,有个客人说无论如何非要今天去看不可啊。」 原来如此,难怪虽然今天是来练习的日子,却难得地穿着衬衫和轻便的长裤,似乎要直接去工作。只见哲哉黯淡地叹气说明明是难得的假日。 「呐,话说回来,我们的茶会最近怎么了?完全没人在约呀。游马同学,你去不稳先生那儿问问。」 自己去问不就好了?游马边想边随便应了两声。拿着脱下的湿漉漉防风夹克,只觉得没劲,反驳什么的也只觉得麻烦。 「你要去不稳先生那儿呀?」 志乃从茶室里探出脸来。 「我正好试做了水无月(注105),替我带过去吧。毕竟老拿人家的也不好意思呀。」 「我不是要马上去……」 「快一点比较好,不然会变硬呀。等等啊,我马上包起来呀。」 才刚回来就马上被赶出去。尽管觉得无奈却毫无反抗的力气,于是游马撑起了伞。 寺院书斋里遍地习字纸,只见不稳拿着毛笔专心挥毫。根据夫人所说,因为雨天不能打扫院子,于是不稳便一直是那模样。 「这是在写什么?抄经?」 看来像是罗列着汉字的抄写。 「是圜悟(注106)。」 游马虽然发问但没什么兴趣,于是视线朝着外头游移。雨流过窗子,另一头只有厚重的云层。不稳边将毛笔在砚台上沾着边问。 「外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 根本没什么声音,只有雨声而已。 「就只是下雨。」 不稳喀地轻轻放下毛笔。 「镜清问僧,门外为何声?僧答,雨滴之声。」 「啥?」 「有一天,一名叫镜清的师父问年轻僧人,『外面是什么声音?』年轻僧人回答,『是雨落下的声音。』」 不稳手指着的壁龛上挂着写有「雨滴声」的字轴。游马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稳再度拿起笔,回到抄写中。 夫人将游马带来的水无月和茶一起端来。嘴巴一碰到烫口的煎茶时,游马全身颤抖了一下。身体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还冷,说起来好像还有些发烧。 不稳那儿溜出了一张纸,上头写着「草里汉」。 「这是什么?」 「『草里汉』,总之,就是毛头小伙子的意思。」 又有一张,是「明 珠 在 掌」。 「这指的是每个人都有颗玉珠,若不去琢磨便没有意义。」 接着又来,是「卧龙」。 「这是耐心等待有天要登天的龙。」 游马边咀嚼边捡起纸。 「不稳先生,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如果送点心来还要被说教,那可令人受不了。 「不,在下没那个意思……那么,这个如何呢?」 于是不稳又写了一张并递给游马。「日日是好日」。 「这个的话您应该晓得吧?可以念成にちにちこれこうにち,或是ひびこれこうじつ。」 这可就在一些地方看过了。 「意思是每天都是好天气。」 「不,这不光是天气的意思,而是还有更深的含意。」 「不稳先生,你不会想要开始说明那所谓更深的含意吧?」 「咦?」 「我只是听志乃小姐的话拿点心来,还有点头痛。虽然不好意思,但我这状况实在不想听太难的话。」 「不,在下想说的,只有这些话皆出自一本名为『碧岩录』的书。请问您知道这本书吗?」 游马又咬住一块水无月,接着摇摇头。 「我就是讨厌去记那些东西才离家出走的喔。我想您应该知道。」 「……这样啊,您不知道啊。『碧岩录』是对数百公案加以注释,也就是说,对禅僧而言是像教科书或参考书的读物。」 「我就说不用跟我说明那些了。」 「可是您一开始问了吧?说这是什么。」 啊啊,原来如此,是那么回事啊。不稳正在抄写那个叫「碧岩录」的东西。 「不,有点不同。整理『碧岩录』的是一名叫圜悟克勤的禅师。在下抄写的是这位大师的墨迹,但并不是『碧岩录』本身。」 圜悟克勤是中国宋代的禅僧,他是临济义玄(注107)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门下的弟子。圜悟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时候,临济宗传到日本,所以圜悟在日本的禅林也是非常受到敬重的高僧。 「如今不论参加哪一场茶会,都理所当然地挂着写有禅语的字轴,但最先挂挂轴的是哪位呢?」 「不知道。」游马的头歪向一边。 「是珠光。在那之前,茶会上几乎都挂画。珠光是第一个挂上高僧墨迹的人。而他挂的,正是圜悟的字。据传,珠光说那是从一休宗纯那儿得到的。」 「一休指的是那个一休和尚?」 「没错。」 「耶——茶的开始是从一休和尚开始的啊。」 「也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茶人才会那么喜欢玩临机一动啊。」 不稳「咳」地清了清喉咙。 「不,那是……在下说到哪了?啊啊,对了,圜悟墨迹是作为对珠光的认可证明,因而从一休禅师那得到的。也就是承认珠光通过修行了。」 「所以珠光也变成机智博士了。」 「玩笑还请适可而止,那当然是指禅的修行。请听好了,那贵重墨迹是中国古代的高僧写的,从老师手中传承、作为对过去修行的认可。将那墨迹挂在壁龛并点出来的茶会是什么样的呢?会是消遣的茶吗?」 游马也觉得那应该不是消遗的茶,而是充满专注心意的茶。 「所谓的墨迹,原本就是有那样的心态才能挂的。那是表示自己的修行达到何种法统的证明。有时是仰望先人们的背影,而有时也会正面对峙吧。春天是『一华开』,夏天是『雨滴声』,全年皆能使用的『日日是好日』等,我认为原本并不是这个用的。如此将禅学带入茶席的第一个人物是珠光,而当时挂在那儿的就是圜悟的墨迹。圜悟传到日本的墨迹不少,但传说其中由珠光自一休手上接过的那幅圜悟墨迹,才是茶席挂轴的第一字挂。」 「那就是这个?」 「……听说是那样……」 音调有些变得低沉。不稳从方才起便一直抄写的,是某展览会的图像照片。他把那些放大影印,像是范本般地临摹起来。旁边还有其他的影本。问那些又是什么,说也是圜悟,不过,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同的笔迹,教人很难同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然后?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这种事啊?」 「是的,因为今出川先生拿来了一个有些意思的物品。」 幸麿那儿大约在一周前接到风林堂的电话,说是有个东西想请他看看。 风林堂的主人在那之前没多久,才前去伊贺上野的民家收购。由于改建住宅,因此想把一些来历不明的古董脱手。说到伊贺就是忍者之乡,而那户人家和名门藤林家有深厚的关系,说不定会有忍术秘笈「万川集海」的古老抄本,因此风林堂便怀着期待前往。那 本书似乎在那业界中无人不知,有如忍术的百科全书。已有客人表示如果真出现了便要买下。 事实上,整顿该町的行政单位为了忍者之乡的观光资源,早已将比较重要的物品搜光,因此风林堂没有什么重大发现。顶多只有一把模仿忍者所用、将刀身涂黑的短刀。 风林堂的主人脑海中浮现出「万川集海」,因此除了刀剑类,也会注意书画。然而,他马上就知道这番期待是希望微渺。这个家的代代当家看来对书画没兴趣,保存状况极差。别说保管了,根本就是把这些当垃圾。箱子里看来尽是被老鼠啃过的物品,若不是因为工作,应该没有人想碰吧。之前似乎已有专家来鉴定过,因此几个尚称有价值的东西早在那时被带走了。换句话说,留下来的是垃圾中的垃圾。 风林堂不想要那样的东西,但是委托者希望能将仓库清空。而且光只一把短剑的话,开去的车仍是一片空荡荡,于是用十分低廉的价格全收下了。风林堂心想,将这种东西带回店里,根本是把虫子带回去。就算是名家真迹,这种污损又有谁会买?里面的东西全都只能拍拍灰尘后带去跳蚤市集卖。 之后有空闲时,风林堂便将那些东西展开大致瞄一眼,一如往常地写着标示牌。基本上得标明这是某某人的某某作品。正当进行这工作时,在一张挂轴上看到「圜悟」的名字。虽说这不是风林堂的擅长领域,但至少听过圜悟的名字,只不过不曾真正见过。说起来这不该是会被丢在那种地方的东西,更何况伊贺之乡和圜悟没有任何关联。风林堂不解地歪着头。 若是以往,这类物品都能大方地向一闲堂问意见,但是茶杓那件事情,一闲堂欺骗了风林堂。一闲堂只用了一点小钱就获得那么棒的物品,却不论人家怎么提都装作不知情,毫无贴补风林堂分毫的意思。都是老交情了,怎么能这样子呢!因为这股愤慨,风林堂不想和一闲堂谈,取而代之地,找上了幸麿。 幸麿望着那四处被虫子啃食的挂轴,发出「唔——嗯」声后,念喃着「是圜悟呢」。上头全是汉字,约有十五字,共七行,最后的「建炎元年四月二日圜悟禅师克勤书」虽有多处瑕疵,但确实能读出内容。没有像是印的记号。 「如何呀?能当作商品吗?」 「这个嘛,风林堂先生,这不是宝物就是垃圾了呀。箱子上的题名已被老鼠啃到看不出来,而且纸和装裱也破烂不堪,若非是圜悟之作,可说是为了卫生烧掉还比较好的东西呀。毕竟只要有笔有墨,任谁都能写出『圜悟』两字,以前又没有相片和影印,所以也无法和真迹比较。只要持有者相信,哪怕不是圜悟也曾是圜悟啊。」 「果然是破烂吗?」 「要说伊贺忍者的首领挂着这东西喝茶,感觉一点也不搭调呀。首先,他若真是个茶人,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不错的茶道具吧。」 「那好像一个也没呢。」 「如果说是虔诚的先人呢?若曾热衷于禅,或许会小心翼翼地挂着这类挂轴。」 「我没了解到这么深入呀。虽说是忍者但还是武士吧,我想若是武士,总多多少少会坐禅吧。」 「其他一起找到的东西呢?都是赝品?」 「不知道,其他的也都是画呀。感觉都是些若请人鉴定,只会让鉴定费超出预算的东西。就只有这幅是字画。」 「这样呀……若不是特别有嗜好的家,保有圜悟真迹是很不自然的事,不过,若是没有那嗜好的家被骗买下圜悟,这说起来也挺怪的呀。利休或宗旦也就算了,有谁会特地做出圜悟这种麻烦东西的赝品?真是教人不懂。不过,万一这真的是圜悟,就不是百万或千万的价位。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出价呀。」 「咿!你说真的吗?」 「虽然我觉得不能有所期待,但能不能寄在我这儿一阵子呢?」 于是幸麿暂时收下了被虫子蛀得破烂的挂轴,但收下了又能如呢?虽想先仔细看看笔迹,但照片中能见到的圜悟墨迹每个看来都是完全不同的笔迹,因此不知该和哪个对照才好。原想调查已知的圜悟墨迹所在之处,便花了一个星期翻读古茶书,在左右烦恼之后,最终拿到了不稳那儿。 「希望你能看一下。」 幸麿在不稳面前展开几乎要破碎的挂轴。 「噢,是圜悟啊。」 「如何?是真的吗?」 「就算您突然这样问在下也——」 「你应该也累积了不少禅的修行吧?这样看一眼,都还无法分辨是不是德高望重的和尚墨迹吗?」 「您究竟怎么了?在下看来觉得您莫名激动。」 幸麿微微侧身,接着马上换个表情,笑嘻嘻地「你看、你看」地摊开茶书。 「噢,是『松屋名物集』啊。」 松屋指的是以前奈良的一间漆店。每一代当家都很深入享受茶,也和利休、织部、远州等有名茶匠们有密切往来。「松屋名物集」中不仅有松屋的收藏,还记载了世间闻名的各件名器具之所在与由来。 而首先记载的,就是村田珠光的收藏品。 「这里有圜悟的墨迹对吧,连裱褙都写得很清楚呢。听好了,要念了呀。隔水,茶,平绢。」 所谓的隔水,就是制成挂轴时将画心包围似的织布:平绢就是平织的绢吧。 「这边的隔水也是茶色的呢。」 不稳看着榻榻米上的挂轴说道。 「上下,浅葱,平绢。」 上下指的是天头地头,也就是挂轴最靠外侧的织布。上下都使用相同的织布。 「因为已严重褪色所以没办法清楚……说是浅葱色的话,也不是不能这样说啦?」 「一文字,风带,紫地印金。」 一文字指的是添加在画心上下的横长细织布,风带则是从挂轴上方垂下的两条扁平绳子。 「这看来像是紫色或深蓝色,也说不定是黑色。上头倒是没有金。」 「那种东西呀,要是过个几百年或许就脱落了吧。而且啊,你去掀看看右边的风带,要轻轻地呀。」 不稳静静地拈起风带,里面附着闪闪发亮、有如金粉的东西。不稳不禁发出「噢噢」声。 「还有啊,最后是,露,紫。」 露是风带前头用来固定绳子的小东西。一般是白色,但若作品的作者是身分高贵的人,有时亦会使用紫色。不稳将脸贴近并紧盯着风带前头。不是白的。就算原本是白的,但在这种保存状态下不可能维持白色。肯定会变色成黄或茶色吧。 「在下看不出来呢。看起来既像白色东西沾上脏污,也像原本是紫色而后褪色的模样。」 他终于收回了脑袋瓜吐出这句话。 「还真是巧合呢。」 「巧合?这个吗?圜悟呀,珠光裱褙呀。难道、难道说……」 「好了,您先冷静。的确,没有一文字的珠光裱褙才是见长之处吧。因为省略那之后,能够漂亮地呈现出喜好闲寂之心,因此利休居士也十分赞赏。」 珠光这人的裱褙品味似乎十分超群。哪怕是相同的书画,用了不同的裱褙方式,也会令印象彻底转变。是要用光鲜华丽的织布,或是素雅俭朴的织布,而又该搭配何种颜色等等,都会有不同。此外,像是庄严的寺院或书院适合有肃穆的裱褙,而珠光和利休心目中的闲寂茶庵,则该是洗练的裱褙较适合吧。 东山御殿存有宋代画家徐熙所绘的鹭鸶图。拿到该图的珠光在修复、装裱时省去了一文字。那份闲寂受到后代利休大力赞赏,因此「珠光裱褙」便成了逸品。 「不过呀,珠光初次省略一文字的装裱是鹭鸶图呀。所以我想很难说圜悟的墨迹也是一样情况。」 「是这样啊……不过,我记得珠光传下的圜悟墨迹,确实是保存在东京的某间美术馆吧。印象中曾在展览中看过。」 「的确是有,不过,那个也有一文字呀。」 「说不定是后来某个人加上去的。」 幸麿感到有些失望。 「不稳先生果然觉得这不是珠光的圜悟呀。」 「在下没那么说。倒是今出川先生觉得如何呢?就是出生、成长在古艺品商之家的您,这样看一眼,也无法分辨这是不是珠光和尚的裱褙吧?」 「这话太挖苦人了呀,不稳先生。」 「不、不,这真是对不起了……话说回来,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书有提及珠光的圜悟才是。」 不稳说着,便在书架上找了起来。 「应该是这本吧。」 只见他拿出线装书,啪啦啪啦地翻阅。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找到了」并拿给幸麿看。 「就是这里。伊势屋找利休居士商谈的经过。说是听闻有圜悟的墨迹要以十分便宜的价格出售,于是就前往希望收购。利休说,这不适合你那豪华的宅邸,所以放弃吧。但伊势屋仍非常想得到,于是又去谈了一次。这时伊势屋似乎因为遭遇祝融之灾,因此住在较俭朴的宅子里。于是利休说,现在的话就可以让你买去。真是有趣呢。而且他还说这是珠光末期挂的字轴。嗯嗯,共有七行字。七行?是七行的吗?」 两人再度望着展开的字轴,闭嘴不语。不必刻意去数,便能知道字轴的文字共有七行。 幸麿冷静地看向不稳,不稳则逃避似地将视线移回书本,继续念下去。 「裱褙是上下为平绢,隔水为茶色,一文字、风带是紫印金。与刚才的记载相同,这说不定是抄写的。连绳子都写上了。挂绳几乎要断裂,但利休让它维持原样,说再拿一条新的绳子直接穿过挂起吧。所以挂绳会有两条。」 幸麿用手拨弄着挂轴上的绳子。绳子只有一条,但是极其古老,而且已断了。 「那么,这个破烂的挂轴是真品吗?是珠光拥有的那一幅吗?」 「在下不知道。今出川先生回去后也去查了其他的书,结果出现古田织部拿那挂轴换新挂轴的记载,再仔细一看,所有资讯来源全都是松屋,但是松屋并没有曾持有这挂轴的纪录,所以到底哪个部分是真,就连在下也愈来愈迷糊了……这实在超出在下所能,因此正打算明天前去向真珠庵的住持请教。如果方便的话,您要不要与在下一起前去呢?」 「呃?」 「老实说,是因为要带的物品太多,在下一个人的话实在……」 听人唠叨长篇大论,结果还要帮忙提东西,游马这下只觉得心烦。 隔天一早派报时依旧下着小雨,但派完后小睡一下时便完全放晴了。游马较平常早用完午餐,随后陪不稳出了趟门。交付给他的是裹着书和影本的布巾包裹,正当他在大马路旁要拦计程车时,回头一看只见伊织扛着竹剑跑来。雨天期间他似乎安分地待在家。 「这小鬼怎么办?」 不稳面露苦恼地看着少年。毕竟将这孩子介绍给游马的正是自己,因此也不能装作不认识。 「那是座很大的寺院,所以在事情结束前应该可以让他在外头玩吧。」 问道这样好吗?伊织则「嗯」地点点头,于是便也带着伊织也去了。 「麻烦到大德寺!」 游马朝计程车内探头,并把布巾包裹放到位子靠里侧的地方。 「就算您不那么大声说话我也听得到呀,客人。」 游马当然知道,但是要让人在对面电线杆的伊织母亲也听到,才能让她放心。 「对了,我昨晚接到阿哲先生的电话,他问说为什么不开茶会了?」 原本游马是为了问这件事才去不稳那儿的,结果却完全没问着便回家了。但游马也不能老实说,因此只回答说总之下次的挂轴似乎要用圜悟。 「那什么呀?」 游马说那是「碧岩录」的作者,问哲哉知不知道,结果哲哉说些不知所以然的事敷衍一下,便从另一头挂上电话了。游马是故意要找他些麻烦的。 「说的也是,暂时没办法开茶会吧。今出川先生似乎很忙碌,假日也常常出差去东京。当考生的导师还真是辛苦呢。而且,这阵子还沉迷于这圜悟里,说不定他没什么心情参加茶会。关于这件事,如果能得到好结果是不错……」 穿过真珠庵入口的松枝时,不稳的神情有些紧张。 游马在玄关前放下布巾包裹,正要带伊织去外面时,真珠庵的和尚说没关系,一起进来吧。 「让在下去拿个馒头来吧。」 伊织马上坦率地露出笑容,于是三人都被领至会客室。 不稳态度拘谨地为对方愿意拨冗道谢,接着摊开展示挂轴。他说明着发现的经过,同时翻阅带来的书卷,一并述说自己调查后仍弄不清的部分。而一开始很有规矩的伊织在吃完馒头也开始变得无聊,只见他不时打哈欠或不安分地扭动身体。若游马用力敲他手臂,确实是会立刻恢复姿势,但很快又变成懒骨头。 和尚抬起了头。 「孩子,你知道一休吗?」 伊织点点头。 「他就在对面唷,去看看呀。」 「真的呀?真的有一休?」 伊织起身,一手放到拉门上,此时不稳赶紧提醒。 「不可以用跑的喔,也不能一直到处乱碰东西。」 「欸,没关系、没关系,没什么好介意的。院子里应该会有人,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呀。」 游马也一副没辄的样子起身,跟在伊织身后。到了书院那边后,庭院里确实有名穿和式工作服的年轻人。他蹲在雨后青翠的苔藓一端,似乎在做什么事。 「一休在哪?」 伊织没礼貌地问,但那人只是微笑地用手比个方向。 伊织踢踢躂躂地在外廊上转个弯,但马上又咚咚咚地回来。年轻人问有没有找到,伊织则小声回答说是个老爷爷,那是个雕塑出年迈身型的古老木像。身穿工作服的年轻人发觉伊织误以为真的会见到小和尚一休,便不禁笑了。 「胡子部分据说是真正的胡须。」 「有点可怕说。」 「如果做坏事会被骂的。」 「哼——」 伊织丧失兴致地坐下,眼前的庭院据传是出自珠光之手的「七五三之庭」。分别将石头以七个、五个、三个配置,过去似乎是以远望比钗山为借景。 伊织再次出发冒险后一会儿又回来,绕了三遍后再次回到这儿,就在他这么走来走去时,终于传来了不稳的呼唤声。 「既然难得,就去珠光的坟前吧。」 据说那位和尚愿意当向导。 「真珠庵这名字呀,是因为以前有个中国的和尚修行时下起了雪来,雪便从破烂的屋檐缝隙吹进寺院里,还积雪了。那真是十分寒冷呢。不过,此时月亮升起,结果呀,那雪因月光而如真珠般闪耀,于是一休便根据那故事取了这名字。是个兼具严苛和美感的好名字吧。」 在和尚的带领下,三人在珠光的坟前合掌。至于圜悟的事如何了,则没个说明。 「请问能不能让在下看茶室一眼呢?」 再次抱起行李,正穿梭于寺院内时不稳问道。 「本大爷有看到,窗户上有彩虹。」 「彩虹?」 离开书院数步之处,有一间名为「庭玉轩」的茶室。询问能否进去,可能由于不稳一行人看来并非对茶室很有心的人,于是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不放心地跟在 身旁,这下才终于让两个人进去了。 试着在客席坐下。结果一如之前幸麿所说,明明配置和不稳的茶室相同,但旨趣却十分相异。或许是因为纸拉门的另一头不是走廊,而是用墙壁围绕的泥土地面,所以虽是大白天,房间里却显得昏暗。空气有些阴凉。壁龛上是一幅大型横向卷轴,是以竹笔写下、很有气势的字体。尽管莫名受到吸引,却不论怎么看也读不出。 「师父,是彩虹呀。」 伊织指着点前席的色纸窗户。在昏暗的房间中,只有那一处如异界门扉般明亮。白色纸拉门上有好几处浮现出或红或绿的美丽纸纹。觉得不可思议而靠近一看,那似乎不是在纸上染色,而是光擅自在冷寂的白纸上描绘出的。 「只有天气好时才会出现这么漂亮的条纹,真不晓得是为什么呢。」 工作服的年轻人一副不以为奇地说道。伊织倒觉得非常神奇,久久都没将眼睛移开。 「彩虹的窗户啊,这真是看到了个好东西呢。」 不稳边说边示意请人帮忙叫计程车。所以呢?——游马想着。所以挂轴的事怎么了? 「不要吊人胃口快说啦,到底怎么样了?」 不稳轻轻地摇头。 「很可惜。今出川先生想必会很失望吧,真不晓得该如何说……」 幸麿今晚似乎曾到不稳那儿问结果。他想必曾空虚地望着半空中吧,那模样仿佛现在就在眼前。游马自己则因为刚看过一休的雕像而稍微产生亲近感,因此感到有些遗憾。 「就算不是珠光传下的东西,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出自圜悟之笔?在下果然是抱有期待呢。不知是不是全写在脸上了,住持费了番心思安慰在下呢。在下实在修行得不够。」 「哈哈……」不稳也仿佛失去兴致地笑了。 三人回到不稳的寺院,游马叫伊织顾好小直后便出发去派晚报。派完报后便给伊织练习。 伊织总一直开心地握着母亲买给他的儿童用竹剑。虽然和游马所传流派的剑十分不同,但毕竟不是要拿来打人,于是也就不在意了。毕竟先说了要是在练习以外的时候打了人,就要逐出师门。话虽如此,但在这年纪的游马自己当年常常打弟弟。每次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丢到隔壁寺院去。若要逐出师门,不知已有过多少次。 游马用以前教诲自己的指导者口吻般,试着装出伟大的师父架子说道。伊织倒是一脸严肃,点头应嗯。他似乎自认为正以自己的方式在学习「道」。 由于看不到伊织母亲的身影,于是练习完后游马便送他到巴士站。等伊织搭上公车,闲晃地踏出步伐时,前方不远处的转角停着一台眼熟的红包轿车。虽然曾听说他要来不稳这儿,但却把车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接着,只见副驾驶座的门打开,出现了胭脂色的袴裙。 「栞菜?」 游马惊讶地叫出来,对方则更更吃惊,吓了一跳地支支吾吾说:「啊、啊、啊,游马少爷。」 「呃?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又来了?」 「是、是的。我代替夫人,来参观行马少爷的上课状况……」 「哦——」 游马看了看驾驶座。幸麿一副局外人模样地,脸靠在方向盘上。 「她说要来游马同学这儿,所以我就顺便载一程了呀。」 「既然那样,再往前开一点不就好了?我住的地方可是要往寺庙再走过去耶。」 游马转头对栞菜说道。 「这么说也是呢。」 接着她微微一笑。那是个「哪来这种笑容啊」般充满欺骗的笑。 车子溜出去似地驶离,留下游马和栞菜。 「风马老爷将这寄给我保管。」 栞菜拿起一只知名点心店的袋子。 「这个先不管,倒是我有没有讲过,幸麿先生是高中部的老师?」 「是啊。」 「你们不会是在行马的授课参观偶过的吧?」 「是啊。」 「我印象中栞菜很不会应付幸麿先生呢。我记得你说过最讨厌那种弱不禁风的人吧。」 「好像是有说过那样的话……」 「好像是有……咦咦咦咦!」 骗人的吧?喂!游马心想着,却再也问不下去。 「游马少爷,先不说这个了,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您的脸似乎有点红。」 那是二度发烧。游马眼前一片黑,感到晕眩。 幸麿听了不稳的话后做好了觉悟,但仍看了一、两天后才将挂轴还给风林堂。 「这样呀,这还真是给小兄弟你添了不少麻烦呀。」 「别这么说啊。托您的福,我也作了场短暂的美梦。」 在这四处调查过程中的确获得了相当的乐趣。 「不过,就稍微留着看看吧。说不定会有哪位特别的客人买下呀。」 「但人可不能太贪得无餍呀。」 幸麿留下这话后便离去,但风林堂没半点要浪费这挂轴的意思。他将挂轴用布巾包住,放在柜台一旁,待一闲堂一来,便迫不及待地摊开。 「你知道今出川那年轻人吗?」 「啊啊,知道呀。幸夫对吧?虽然他自己说叫幸麿。真是个教人不敢领教的男人呀。」 「这样呀——其实那年轻人呀,说要我把这挂轴卖他呢,还说出五百万。你觉得如何?」 风林堂边说边解开包裹,展示挂轴。 「怎么,这挂轴还真凄惨呀。」 「这是圜悟呀。」 「『圜悟』是什么啊?」 「你不晓得呀?就是那个珠光从一休手上获得的珍贵挂轴呀。」 「啊啊,是那个圜悟啊。真是胡说,若是那样,东西应该早传到哪了,应该是在东京的美术馆呀。怎么可能丢在这种地方给虫蛀了?」 「这样呀——那我是不是该卖他呀?」 「既然他说想买,那就最好趁他还没改变心意前赶快脱手才是上策呀。这种货色五百万,根本是傻了呀。这下我可明白今出川的隐士不把店交给儿子的理由了。那间店啊,给女婿继承真是做得太对了呀。」 一闲堂拿着茶杯大声啜饮着。 「不过,照那傻小兄弟所说,东京美术馆收藏的不是珠光的圜悟。说是和很——久以前记载上写的行数与裱褙合不起来呐。然后啊,这挂轴和那纪录完全一致呀。他就说,这可是大发现呀,要用这写论文等等的,兴奋得很。还说一旦写好,也会列出我的名字啊。也许报纸还会刊上照片,说第一发现者是风林堂主人呢。只是我在想,他说的是真的吗?」 风林堂带着玩笑口吻地笑着,一闲堂也装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却显得开始有些兴趣,眼神瞟往摊开的资料。他边看边和眼前的挂轴对照。 「在哪找到的?」 「是金泽一个古老世家仓库里。」 「有历史的世家会这么乱七八糟地收藏宝物?」 「嗯,就是太小心收藏了,所以放在仓库中很难发现的地方呀。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所以便忘了吧,看来只有老鼠还记得呀。」 仿佛反复精心策划的剧本般,那回答没有半点迟疑。一闲堂只哼了一声便离开风林堂,但一回到自己的店里便马上拿过桌上的电话。他打了通电话到某间认识的大学研究室。 「啊啊,请问是老师吗?总是受您照顾了,敝人是一闲堂。」 于是一闲堂问,东京那珠光传下的圜悟墨迹是不是真品?是否和「松屋名物集」里记载的十分不同。 「这实在无法下定论呀。以前的纪录多是回家后才将在茶会看到的事物边回想边写下 ,所以会有很多记错的吧。而那内容一旦被其他人看到了,又会被翻抄好几次呀。所以有记错的也有抄错的呀。而且,未必不会有因为某些考量而刻意写错的状况。即使有纪录,但光那样不能说是证据。必须将数个出处相对照后,才能说出『这纪录没错』呀。」 关于珠光,原本就没有太多明确的纪录,流传下来的几乎是像传说般的内容。光是从一休那里获得圜悟墨迹一事,就无法断定其真伪。只能知道在利休他们的时代是当成员有其事地流传。茶人们喜欢传说故事是无所谓,但站在学者的立场可不能如此。因此正统的学者不会钻研这种问题。那名好心的学者在电话另一头仔细说明这是有些风险的题材。 于是一闲堂更进一步问。假设,出现了行数和裱褙与松屋记载相符的圜悟呢?此时,学者思考了一会儿。 「这样事情就不太一样了呢。如果找到实际物品,这就是纪录属实了呀。这阵子考古学很流行呀。只要从土里出现个奇妙的东西,我们这耗了数百年的文献研究便瞬间被推翻呀。真是教人害怕呢。若是圜悟那样的物品出现了,学界会掀起一番风波吧。一闲堂先生,您不会要说发现了那样的东西吧?若是的话,您要第一个告诉我呀。」 「不、不,还不知道呀。不过,万一真出现了,那可以有多少呢?」 「什么多少?价格吗?那部分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无法说出价钱呀。您知道『流圜悟』吧?这也是圜悟的墨迹呀。虽然只有留下前半部,但光那残缺不全的东西就是国宝了。若是珠光传下的圜悟,就算估得再便宜也要好几千万,说不定要上亿呀。您若跟我讲一声呀,我可以介绍愿意高价购买的美术馆。您可不能拿到别处去唷。」 「好好。」一闲堂回道后下定了决心。隔日一早便前往风林堂。 「我说呀,昨天那挂轴,你卖给今出川那不成才的小子了?」 「还没呀,就如你所说,他家里不相信他呀。说店里不愿出钱,只好用自己的钱买,还要我分期呢。这听起来真小家子气呀。我是已经跟他说好,这几天他来付头款的话我就给他了。」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卖我呀?」 「怎么了呀?难道是真品?」 「倒不是那样,但是我心里有个像令出川的客人,只是他出手会更大方些。我是想到如果卖给他的话不知如何。」 「他会用多少钱买呀?」 「不清楚呀,六百万左右吧。」 「那你要用多少从我这买过去?」 「五百万吧。」 「你呀,想赚个一百万呀?发现的人可是我啊。」 「你还不是赚了五百万?根本和平白拿钱一样嘛。」 「哎,话是那样说呀,可是我花了车钱,还辛苦了一整天呀。」 「有什么关系?我马上付现,如何?」 一闲堂将一个小包裹砰地放在柜台上。是五束整齐的百万钞票。风林堂在心里大叫喝采,但脸上仍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 「这个嘛,虽然比起每个月付款这种麻烦事儿,我当然是欢迎一次以现金付清呀,可是我已经说了要卖他,这下得怎么跟今出川交代?」 「就说有个客人愿意拿一千万买如何?反正只是口头约定,也没写什么买卖契约之类的吧。而且那小伙子家里也是同行,所以不会再多说有的没的吧。」 「这样啊……」风林堂又露出烦恼的模样约三十秒,之后收下了成束的钞票。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卖你吧。毕竟是老交情了,我可不能欠你人情呀。相对的,可别说因为没办法卖个好价钱所以要拿来退还呀。」 「你也是呀,要是我赚了一百万以上,可别唠叨些有的没的啊。」 一闲堂打算捞个几千万,为了保险起见,故作若无其事地加了句话。同学问的买卖便这么成立了。 这位一闲堂,某天放学后忽然前往幸麿的学校。他在屏风后方的沙发,等着幸麿结束授课后回到教职员室。由于实在是太突然又稀奇的访客,因此完全无法想像一闲堂有什么贵事的幸麿全然摸不着头绪。尽管彼此认得,但过去应该不会直接交谈。总之,脑海里闪过了大海茶罐的事,于是幸麿露出微笑,以「鱼正先生的茶罐能收在好地方真是太好了呢」代替打招呼。对方瞬间心头一惊,说着「请问是哪回事呀」,装不知情。 「武藏的茶杓似乎也成了上等珍品,我们这可都在传,说一闲堂先生是古玩店的榜样呀。」 一闲堂显得更加动摇,狐疑地看着幸麿。这小伙子怎么知道那事?难道是业界里的流言?应该不会有那回事才对呀。毕竟会被告知说那茶杓会外流是因为坂东巴流的不小心,所以千万不能传到外头。 「这么一位一闲堂先生,不知找我有何事呢?」 一闲堂调整好心情,说有个挂轴想请幸麿看一下。 「若是这事,比起这儿,到店里去说会比较好吧?姐夫和家姐也在,希望也能让他们听听。」 「不成呀,这事若不是你就不行。比起用说的,先看看这个比较快。」 一闲堂说道后摊开那挂轴。 「这是圜悟呀,为什么这会在一闲堂先生手上呢?」 「是的。其实因为某种缘分,因此这挂轴最近到了我手上。不过这原本是风林堂先生那儿的,而且我听说当时今出川老师你想要购买,所以我想既然这样,比起其他客人那儿,得先拿来老师你这儿才行。」 「这样啊。」 「而且老师你想要用这写篇论文吧,但这被人从旁抢走了不是嘛?不过,既然到了我手上就不用担心了。不论要出多少力我都会帮的。」 「论文是指什么……」 「就是发现珠光传下的圜悟真迹的论文呀。这要是发表了,老师你的评价将更上一等,就算要当大学教授也不是梦想呀。」 接着哈哈地礼貌性地笑了。 「啊?我是因为个人兴趣才当高中老师的,所以并没有想成为大学老师。」 「那事在这可不好说呀。」 一闲堂压低音量、转头四下看看,这下幸麿更困惑了。 「还有呀,我是专攻数学的。」 「咦,数学?」 幸麿敲了敲手中教科书的封面给一闲堂看。 「是的。我每天都针对用算式表现的世界的美丽关联性,和这些青少年们讨论着。」 「那么茶呢?还有那像公家的服饰。」 「还用说,当然是兴趣呀。人总得有个放松的方式嘛。所以说,就算我突然写了篇墨迹的论文,又有谁会真正相信呢。这应该无法三两下就变成研究成果吧?」 「数学……」 一闲堂拿着手帕在颈背上大力擦拭,幸麿则打开扇子啪啪地扇着。他边扬边想,论文是怎么回事?这挂轴又为何会到一闲堂手上? 「论文的事您是听风林堂先生说的吗?」 「是的,嗯。」 「然后从风林堂先生那儿买下这挂轴?」 「不、不,不是的。我买下的时候不知你想要这挂轴呀,当时连订金都没付。这是巧合呀,只是恰巧这挂轴转到我这儿来。而我和风林堂交情又那么深,所以才听说了你的事。因此我心想,这下事情可不好了呀,得赶快还给你……」 「所以是要卖给我罗。」 「哎,就是这么回事。」 「我是不会买这挂轴的唷。」 「这是为什么?是大发现吧?」 「这个呀,是因为这不是圜悟。这里有『建炎元年四月二日圜悟禅师克勤书』的落款吧。这就不对了呀,据说圜悟获 得『圜悟』这禅号是在建炎二年的时候啊,所以在那之前的墨迹落款该是『佛果禅师』。这若是真正的圜悟,应该不会写着『圜悟』。这些事,是从真珠庵的和尚那儿得知的。」 相同的话,一闲堂已在拜访那位学者时听过了。他大赚一笔的目标落空,才想着至少要回收成本,而赶忙拿到幸麿这儿。 「哇!一闲堂先生他就那样认份地回去了呀?」 这里是不稳的书斋。虽然在哲哉的催促下,大家众在一起商量茶会的事,但话锋一带到一闲堂,就很难进入正题。 「不过,我还是要他好好珍惜,只是他似乎脸色不太好。」 「幸麿先生是数学老师啊,真意外。」 游马原本也压根儿认为他负责的科目是日本史。 「意外性正是男性的魅力,这是基本、基本晴。」 幸麿一副事不关己似地张开了扇子。原来如此,栞菜就是中了那意外性的魔吗?游马要行马去探听事情,结果发现幸麿竟然会出现在东京的友卫家。 「说什么家庭访问。那老师好奇怪喔,为什么不是导师的高中部老师会不先跟我说一声,就突然跑来家庭访问啊?妈妈还担心地打电话问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据说那已是一个月前的事。 「那他到底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啦。好像聊了些茶的事后就回去了。还说刚好有展览,所以就把栞菜也带去了。妈妈还问我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在交往。可是就算那样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到底是怎样啊?」 若再次想起来仿佛又会发烧,于是游马不断扇着圆扇。 「话虽这样,但后来想想,光是一休曾拥有过这点呀,就已经不用在乎那是赝品的可能性了吧。」 「不是一休写的赝品吗?」 游马放弃似地说道。 「和尚怎么会做那种坏事呀,你敢说不礼貌的话可是会遭报应的。」 「不过,这么说来,这和尚又在做些什么啊?」 游马用圆扇指了指不稳的背影。不稳从方才起便不加入话题,只是独自默默地写着东西。幸麿瞧了一下他的手边。 「哎,这不是『流圜悟』嘛。」 磨着仿佛古董的墨,在看似老旧泛黄的纸上,一字一字抄经似地写着,而作为范本的影本正是国宝「流圜悟」的画心部分。这只有前半部还留着。旁边还有另外一张,似乎是遗失前由某位僧人抄录的后半部。换句话说,若以后者为原稿,再模仿前者的字迹抄录,便会出现已下落不明的「流圜悟」的后半部。 「哇啊!你在做什么呀!」 「不稳先生,若是做这种事,只要和前半的纸合在一起就会马上穿帮唷。」 「真是失礼,在下并不是在做赝品。只是忽然涌起一股兴趣,想着若失物还在的话会是这种感觉吧?所以只是想尝试重现而已。」 「瞧,为什么还要特地用那种古老的纸写呀?」 「啊啊,在下想之后若做成屏风,说不定会产生些风情……」 「风情!你呀,要是几百年后变成从长命寺的屏风发现夫失的『流圜悟』后半部的话,要怎么办?」 「这点在下倒是没想到。」 不稳神色平静地说道。游马心想,幸麿也好,不稳也罢,成人男性每个都不能大意。 第十章 行马殿下远大计划之段 曾听说「东男配京女」是理想的组合,那么,「东女配京男」会不会是最糟糕的组合?这阵子,游马一直在思考幸麿和栞菜之间那难以理解的恋情。 「我觉得应该也没有那么奇怪……」 佐保在水桶上边拧抹布边说道。 「他们很登对呀。」 「是吗?可是我总——觉得无法搞懂啊。」 这里是町里的道场。得上学或工作的会员们大多在傍晚后前来练习,平日白天的时候没半个人。佐保因考试放假而来旁观,顺便帮忙练习前的打扫。 「游马同学是因为栞菜小姐被人抢走,所以吃醋了。」 游马心想才不是那样,才没那回事。当然,栞菜对自己而言是个像姐姐般的重要人物,所以自然会希望她幸福。但是,游马总认为,能让那种女性幸福的,只有比任何人都强大、勇猛、无敌的武道家。只要想到幸麿和栞菜成了一对,便觉得脑中对世界的认知将定格在扭曲状态,无论过多久都无法定焦。 「话说回来,栞菜小姐要是和老师结婚了,不知会不会来京都呀?对我来说那还比较是问题呢。如果那样的话,我特地报考东京的大学,就没有意义了呀……」 游马抱在手上的草蓆差点掉下去。 「你果然是吃醋了呀。」 佐保笑了。 「不对,才不是那样。」 游马边说边终于将沉重的蓆子堆到架上,接着啪啪拍手。 「我说啊,栞菜要是离开我们家,大家应该会很伤脑筋吧。我们家的内弟子,就只有栞菜和她爷爷。当然,毕竟也这年纪了,她要结婚离开我们家也是没办法。不过,要是去了东京以外的地方,我父母,嗯,没错,坂东巴流会很伤脑筋的。」 佐保楞楞地看着游马愤愤说明的模样。 「游马先生既然这么担心家里的事,那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呀?明明这么喜欢弓道,看来也不讨厌剑道和茶。为什么呀?」 话题怎么会转到这里,游马疑惑着。现在不是在讲栞菜的事吗? 「你那么讨厌当掌门人?」 「嗯,就是说啊。」 游马嫌麻烦似地说道。他在角落脱下t恤,大力挥起道场服后穿上。 「会怕呀?」 「啥?」 游马把脱下的牛仔裤踩得绉巴巴的。害怕,什么害怕啊!只见佐保连忙将视线瞥到立箭靶的土丘去。 「我只是觉得若要当掌门人的话应该会怕吧。像我,光被说要当弓道社社长时就怕得逃走,所以心想游马先生也是那样吧。」 少把区区高中弓道社社长和一门流派之长混为一谈了!游马边绕着腰上的袴裤绳子边想,但同时也觉得,说不定是类似的状况吧。 「怎么,佐保你本来是要当社长的喔?」 「是曾被高年级那样说呀。」 佐保心想是不是已经好了,便回过头去。但游马正好一屁股坐在地上穿着和式袜子。 「我呀,从没在比赛拿过好成绩。虽然在练习时总是第一名,也被选作选手,可是一正式上场就完全不行呀。我是无法发挥实力的类型,连自己都觉得讨厌。」 「和我相反呢。」游马边说边开始轻度的热身运动。 「游马同学是正式比赛时常常射中呀?」 「是啊。只不过,光是射中也没人会称赞。」 佐保哼声,佩服似地望着对方。 「然后呢?」 「啊,嗯,不过我觉得,能继续参加社团都是多亏了那位社长学长。当我输掉比赛消沉的时候,他总说『不用在意』来安慰我。社长真是了不起呢,明明得顾自己的比赛,却还能照料其他社员。那种事我根本办不到,光是努力振作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就管不了别的了,哪能想到其他人。我这种人要是当上社长,一定只会害大家哭哭啼啼的,害我们弓道社变成全京都的笑柄。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敢接受。」 「你那到底是什么社团啊?」 游马不予置评地将头歪到一边,接着顺势转回正位。 「明明又不是大家相亲相爱社。」 「其实,我这阵子也有点那么想。如果社长在那种时候大发雷霆的话,我一定会更确实地感到后悔,心想下次要加油、不能再输了。那样的话,或许多少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就算怪到别人头上也没用吧。」 「嗯……是呀……不过呀,如果是栞菜小姐的话,似乎在这种时候会狠狠地骂一顿呢,会不会呀?」 「狠狠地……难道你是想被骂?」 游马皱起眉头,佐保则「嗯」地点头。 「那个啊,栞菜的话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喔。只要松懈下来,马上赏人一记扫腿。」 「果然没错!」 看佐保笑得这么开心,她大概没怎么被骂过吧。游马心想,就随你自己去吧!反正只要体验过一次就会马上学乖了。 「我需要的,一定就是那份严格呀。或许该去问问幸麿老师吧,要是说『老师的结婚问题,跟我的生涯规划有很大的关系』,应该会吓到人吧。」 「怪胎。」 游马选了一把弓后用左手拿起,便不上箭地以执弓的姿势站在中央。佐保也闭上嘴巴。 缓缓地迈出双足,调整手势,凝视箭靶并持住弓。抬高双肘提起弓,用力张开弦。将弦拉到最满,之后又静静地放开。光是拉弓练习便得做上数次。佐保屏住气息凝视着,那和平常看到的那些社员们有某种不同。明明没射出箭矢,却仿佛胸口被刺穿般心跳加速。 奈弥子跑进高田家的别屋时,街上正开始响起铿然的钟声。 「志乃小姐,真由子她……真由子她……」 由于奈弥子十分狼狈,志乃以为真由子遭逢意外,捏了把冷汗。 「真由子怎么了呀?」 「那个,真由子她……」 「你先冷静一下,我马上拿水来呀。」 之后过了约十分钟,人在附近公园里的游马的手机响了。 「游马同学,不好意思呀,你能不能快点赶回来呢?」 游马让伊织用跑的,自己则骑脚踏车跟在他后面回去。看到奈弥子在茶室的瞬间高兴了一下,但一想到或许又有什么令人消沉的事,又绷起了神经。 志乃拿了点零钱给四处乱晃的伊织,说因为有客人所以要他买些点心来。让伊织去跑腿后,志乃便关上茶室的门。尽管在没有冷气的房间里这样做实在太糟糕,但没有人敢有所怨言。 「那个,今天巴家有聚会,所以一些交情深厚的师傅以及长辈们都集合在一起了。」 虽然是定期聚会,但这次的话题完全在奈弥子的婚事上绕。一个不小心,奈弥子就快三十岁了。若事情只和她个人有关那还无所谓,但这事关掌门人的继承,因此心态可不能那么悠哉。距比吕希去世已超过四年,把鹤了派去北海道后又过了半年,就周围的人来看,这段时间以顾虑奈弥子的心情而言算是非常宽裕,因此要请奈弥子下定决心了。 一如行马之前所说,其中呼声最高的是内弟子鹤安。一闲堂等人的手段奏效,营造出一股「那是再自然不过」的共识。但是,不论一闲堂当家或老奶奶都没被召来出席这聚会。说起来,对一闲堂太出风头而感到不快的人不在少数。虽然选鹤安是没问题,但若问到他是不是个能代表众人、格局够的人,目前还缺了点关键。况且,也能看出他将随一闲堂摆布的模样。 至于大原的婆婆大力推荐的三千院僧人,似乎因为太出色,因此无法预测将来会如何。与其说是要他还俗,还比较像是要他改 宗。而他本人若很有意愿那还好,但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他似乎已立誓终生不碰女色,因此就算勉强结婚,尽管这一代没事了,但也会让人不禁猜测是否会生出下一代。 于是,便有其他人跳出来说,冰心斋的高徒应该还有这些这些人,或是如果和尚也可以,那么从大德寺挑选才合理等等。正当负责聚会事务的人开始后悔这事应该先好好谈过再来讨论时,拉门被轻轻地推开。真由子出现了。 「不能进来!你到其他地方去!」 对于这不礼貌的行为,就连冰心斋也发出严厉的话。因为主题的缘故,今天连内弟子们也被吩咐不得靠近该房间,真由子似乎是抓到空隙跑来的。 「爸爸,真由子有话想说。」 「现在大人在讲话,晚点我就会听,你先等等。」 「才不要!我要你现在听呀!」 「真由子!」 真由子是奈弥子岁数相差悬殊的妹妹,以冰心斋的角度来说,就是到了熟年后意外蹦出来的女儿。养育长女和长男时都非常严厉,但到了第三个孩子,父母的毅力也持续不下去了。比起教导礼仪更是选择疼爱,最大限度地容许她的任性。结果就变成了这副强势的模样。尽管如此,也不能放任小女生任性,于是冰心斋起身要人把真由子带走,但真由子反倒是双手伏在榻榻米上,坚持地跪坐下来。 「这是我一生的愿望呀!请让姐姐当鹤了先生的新娘!」 因为小孩子的捣乱而威风大减的老人们,一齐看向真由子。 「果然是小女生呀。因为担心姐姐,所以特地跑来说啊。」 一名长老资格的和尚为这少女的勇气笑了。原本浮着青筋的冰心斋多少产生得救的感觉,在真由子身旁蹲了下来。 「真由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是呀,这是大人的事,有的事小孩子再怎么想也不懂。看在你替姐姐着想的份上,今天的事我就原谅你,快回自己房间去念书吧。」 但是,真由子脑袋瓜朝左右晃着。 「真由子,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 尽管如此,真由子仍顽固地不为所动。 「真由子!」 紧接着真由子狠狠地回瞪了父亲一眼。 「真由子当然懂。因为哥哥死了,所以姐姐没办法和鹤了先生结婚对吧。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哥哥,所以大家都很困扰对吧。不过呀,既然这样那么叫小行来代替就好了吧!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 「小行,是说行马吗?」 真由子明确地放低下颔。 「真由子啊,行马不过几岁呀?才刚进国中啊。而奈弥子又几岁了?快二十九了呀。不管行马是个多了不起的孩子,他也当不成奈弥子的丈夫。你懂吗?」 事情似乎愈来愈荒唐,连口气都变成在跟小孩子说话般。 「要和小行结婚的不是姐姐,是我!」 「什么?」 「等真由子变成大人后,和小行结婚继承这个家就可以了吧!」 面对小女孩的结婚宣言,在场的大人们全掉了下巴。 「所以,这事情约是一小时前发生的。」 志乃代替奈弥子说明经过。 「喔……」 游马脑袋一片空白。行马比自己小了六岁,所以现在应该是十三岁。 「还不是考虑结婚的年纪。」 接着哈哈哈,茫然地笑了。 「游马同学,刚才的话你没听懂吗?这不是结婚,而是婚约呀。欸,没错吧?」 志乃为求确认看向奈弥子,奈弥子则连声应是地点头。 「可是,不管怎样那都太……」 「真由子似乎说行马同学已经答应了。」 「行马?骗人的吧。还有啊,一般说来有谁会真的相信那种事啊?」 「是吗,我倒觉得这是个好点子。」 奈弥子虽也没有说出来,但她的脸颊少见地泛红,看得出她的期待。 「仔细想想,根本就不必马上推出下任掌门人呀。那都只是因为奈弥子小姐现在年纪差不多了,所以才在找的呀。朱鹤今后还会继续发展,时间还多得是。至于行马同学,从现在开始的话,还有完全充足的修行时间呀。他在这喝过几次茶,是个不输给比吕希的聪明孩子,内心也很率直。这样一个人选却没人想到,还真教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内心率直到底是在说哪个人啊?游马对这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所以说呀,游马同学。」 「是。」 「不是『是』呀,你能不能把行马同学叫来?」 「呃,来这里吗?」 「是呀。」 「叫来要做什……」 「所以呀,就是想看能不能从你这做哥哥的口中,问出那到底是真由子自己的想法,还是行马同学真的也有相同的意思。若是其他人去问,他会很难开口吧。何况那也会影响到奈弥子小姐的安心呀。」 「难道是要现在吗?」 「这事当然愈快愈好呀。奈弥子小姐,你对鹤了先生说过这事了吗?打过电话了吗?」 奈弥子摇摇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而且最后说不定会期望落空,因此还没打电话。而由于不知该找谁倾诉,却又无法忍着不说,于是就先跑到志乃这儿了。 游马不甘愿地拨号到行马的手机。 「啊,哥哥?怎么了?我现在很忙。有事?那我明天能过去的话就会过去。」 行马似乎非常忙碌,因此冷冷地如此说道后便挂上电话了。 隔天放学后,行马来找游马,在二楼累垮了似地放下书包。 「哥哥,虽然这事不重要,但这小孩为什么会这里?」 伊织正跪坐在房间一角。 「我也不知道。」 「每天都这样?」 「说起来最近都是这样耶。等回过神来时他就在那了。」 「学校呢?」 「他好像不想去。」 「怎么,你被欺负了吗?」 虽然行马向伊织问道,但伊织不理人地没有回答。 「伊织,冰箱里有果汁,你去拿来。你要喝也可以。还有别忘了加冰块喔。」 伊织听到游马的命令,便马上起身下楼。 「还挺方便的。」 「不是那个的问题吧?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 「他父母好像说如果是这里的话就可以来。我是被拜托的啊,说要照顾他……不说了,那小鬼的事先不管,今天要讲的是你的事情啦。」 行马似乎早已发觉那件事,因此不快地扭动身体。 「我知道啦,昨天已经听宗家的伯伯说了。是指真由的事对吧?」 「那到底是怎样?是真的吗?你和真由订下婚约的事。」 「什么婚约,还真是夸大啊。」 但事情就是如此吧。 「被人那样擅自决定,你可以接受吗?」 「我是无所谓啊。」 「你懂不懂啊?那你就要变成养子了耶。然后啊,你、你就要变成宗家的掌门人了?」 「你别口吃啦,我知道的啦。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哥哥也说过吧,当我们家这种小流派的掌门人太无聊,但如果是像宗家那种大规模的就另当别论。」 「是没错啦,可是那样一来也会冒出很多麻烦事喔。」 「我知道啦。不过,哥哥,不管麻烦不麻烦,男人是会遇到非做不可的事啊。你难道不觉得奈弥子姐姐很可怜?必须和不喜欢 的人结婚,当不想当的掌门人夫人。自我到那个家后,都还没看她笑过。我和真由都还是小鬼所以无法做什么,这让我们非常不甘心啊。不过,如果我说以后要当那个家的女婿,大家就会很高兴,也没有人会陷入不幸啊。那样不是很棒?伯父他有问『这样真的、真的好吗』,但又像是在拜托我。」 「可是,你不是说真由是个任性大小姐吗?还有什么强势又自私的女生之类的。要是让那种女生当老婆,你的人生岂不是一片黑暗?」 游马将眼前的果汁大口大口喝光,行马则转动杯子望着里头的冰块。 「真由她啊,还只是小孩子。就只是这样。只要我好好教导她就没问题了。」 「教导?」 「我说啊,如果想和理想的女性结婚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就是从小由自己教导啊,用这种方式培育成自己喜欢的老婆。你没读过『源氏物语』喔?哥哥。」 「才没咧,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叫六条什么什么的人。」 「不是那人,我说的是紫之上(注108)。她就是从这么小的时候就受光源氏教育,最后变成很棒的老婆。」 「那个,我知道你很有学养啦。不过啊,故事和现实可不一样喔。就连父母都无法随自己的意教育小孩了,这才是现实啦。」 「我一直都看着哥哥,所以我很清楚啊。」 「我说,别管我的事啦。那我问你,那个叫紫的人还小时,是这么强势又任性的女生吗?」 「那倒没有。」 「你看吧,不过是刚好那个人有成为好女人的资质而已。而且听你说过的,真由也不是那样的嘛。」 「才没那种事。真由的确很强势,有时还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孩,但是那种女生的本性率直。像奈弥子姐姐这种乖巧的人,反而在变成太太后会意外可怕喔。哥哥,你有没有读过莎士比亚?就是『驯悍记』那个故事。」 「就说没在看那种东西啦!」 游马拿起自己的杯子,但那已经空了。行马不在意地将自己的杯子递给哥哥。 「那个人是美女吗?」 始终在旁旁观的伊织小声说道。 「没什么美不美的,还是个小鬼而已。刚好和你差不多年纪。虽然她姐姐是个不得了的美女,但不代表妹妹也会是。就是这个啦,行马。你这么快就决定老婆是怎样?万一最后变成超级丑女怎么办。」 行马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哥哥。 「哥哥你啊,虽然还在家里的时候就觉得是个肤浅的人,不过到现在也还是什么都没变呢。说起来,佐保小姐也是个美女,但你根本只看到那一点吧?没问题吗?听好罗,重要的事物是看不到的喔。哥哥你没读过『小王子』吗?」 「烦死了!你是图书馆啊!」游马大吼并倒下躺成大字。 看到哥哥自暴自弃,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的行马转向伊织,说出长辈会讲的建言: 「我觉得你去上学会比较好。不然,会变得跟这人一样。」 接着用眼角瞄了哥哥一眼。 「不准说师傅的坏话。」 「师傅……是指这个人?为什么?你从我哥哥身上学到了什么?」 「师傅很强,他打赢了两个混混。」 「喔——但之前他被女人给扔出去呢。」 「骗人。」 「我没骗你喔,去问一个叫栞菜的人吧。佐保小姐应该也有看到。」 伊织愤怒地瞪视行马。 「你啊……」 游马突然一个起身。 「好像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吧。说什么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离家出走,然后知道人生的意义还什么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你的『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行马重新面对游马,像个大人似地盘起腿。 「就是不要甘于身为弟弟的命运,自己的道路要由自己去开拓。」 「……」 游马环抱双手低头,过一会儿后抬起头来。 「你好像还说了一句。说你还有远大的计划,所以叫我别指望你。我那时候满脑子自己的事所以没听到,不过那个『远大的计划』是什么?」 「那是……」 「你总该不会从四年级开始就一步步立好计划,然后以真由为目标潜入巴家的吧?」 「呃——」 「你该不会原本就知道因为那家伙死了,所以宗家为了继承人问题而闹得不可开交吧?」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给我等一下!」 游马用下巴示意,伊织便迅速关上通往楼梯的拉门。 「这次的事情是谁想的主意?是真由拜托你的吗?还是你回应了她任性的单相思?说什么奈弥子小姐很可怜,那是你的真心吗?总不会全都是你那远大的『夺取宗家计划』吧?」 行马仿佛看开了般,笑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被哥哥拆穿,我真吓了一跳呢。」 「行马,你……」 游马两手搭上弟弟的双肩,并使尽力气抱紧。因为他发现这弟弟太过聪明,眼光太过锐利,结果现在他正想踏上一条无比邪恶的道路。游马从没想过,自己这个哥哥会有如此担心弟弟的时候。 「我不会怪你的,所以快自首吧,现在还来得及。你如果一个人会怕,我就陪你一起去道歉。你要是那么想当掌门人,老实讲出来不就好了?不管栞菜说过什么都不必在意,因为她那种家伙啊,昨天和今天讲的话完全不一样。我会退出的,所以你去带领坂东巴流吧。」 行马用力推开哥哥的手。 「我才不是开玩笑。你少因为觉得麻烦就推给我。我们家的流派只要哥哥想办法就好了吧,对我来说,宗家巴流比较合适我。」 「喔,是吗?换句话说,比起我们家这种寒酸流派,你觉得规模大又气派的宗家比较好是吧?你想当上宗家掌门人,然后睨视我这哥哥对吧?你想靠这方法瞬间逆转立场是吧?你这烂到骨子里的家伙!」 「我才不想被哥哥训话呢。什么修行很麻烦啦,不能过奢侈生活啦,学茶很丢脸不能跟人说啦,只为了那点事就半途而废、离家出走的人,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喔。我会让真由幸福,让奈弥子小姐露出笑容,也能让还没见过的鹤了先生从札幌回来,还有令宗家的伯伯安心,我想,比吕希在天国也会感到高兴的。我啊,就是要将那些事作为自己人生的意义。我才不像哥哥这样没责任感,而是要背负起责任啊!这可是很重大的责任啊!」 的确,那是个非常庞大的责任,行马说着说着,肩膀便颤抖起来。一想到他所说的这些,确实令人害怕。进入别人的家族,从零开始学习和过去不同的规矩。没有能撒娇的父母,也没有能吵架的哥哥。以往是个悠哉的次男,今后却被所有人视为宗家的继承人。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评论,若失败了肯定会被人在背地里嘲讽,甚至还有可能被逐出门。毕竟行马并非缺乏想像力,只要一去思考,便会止不住不安。但是,这是自己下的决定。 这份觉悟的强度也传达给眼前的哥哥。游马的力量从身体唰地脱离落下。 「居然要自己一个人做这种大事,真是,把你当小学生实在是太糟蹋了。」 「不用你担心,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啊啊,是吗。不过啊,我总——是会担心啊。你只说些听来全都是好事的事,可是,这根本不是重点吧?那个啊,我想听的呢,简单来说就是你究竟有没有喜欢上真由啦!」 行马被这么冷不防地问道,瞬间盯着哥哥的双眼。接 着忽然转移视线并起身。 「不要这么认真地问那种事啦,哥哥。那样会很害羞耶。」 「欸,你觉得呢?」 在行马离去的房间里,游马喃喃说道。伊织回问:「什么?」 「人生真是惊奇连连啊。」 「……」 「我想你把这件事记在心上比较好。就算在力量上赢了,但也可能在为人方面输掉喔。输给那个小了六岁还毫无运动细胞的弟弟。」 「今天不练习了呀?」 「喂,你好歹看状况说话吧。还有,我虽然和你约好一周会陪你练习一次,但你干嘛每天都来?」 「我又没地方去。」 「咕哇——」游马吼了一声后又转身倒下。 确认行马的心意后,宗家巴流开始认真讨论这件事。当山锌巡行(注109)的喧闹平息.正好有事前往东京的冰心斋在结束工作后,直接踩着步伐穿过友卫家的大门。那是个狠毒地洒下夏日阳光的日子。栞菜和蒲一满头大汗地清理茶道用的灰,庭院四处铺着草蓆,草蓆上头的灰正在曝干(注110)。 「百忙之中前来打搅真是过意不去呀。」 「没那回事。小犬受您照顾,应当是我们前去拜访的,真是不敢当。想必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会、不会,岂止不麻烦,他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大家都非常佩服呀。我这个家也变得更热闹,真教人感谢呢。」 冰心斋称赞行马一阵后便切入正题。 尽管已在电话中听了大致的来龙去脉,但秀马和公子还没能认真看待这事。等见到冰心斋亲自前来提起,这才惊讶不已,京都那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不管怎么想都认为那只是玩笑啊。不,既然掌门人亲自说出口,那就不会是玩笑话,但无论怎么说,行马都还是个小孩子。在您府上或许举止成熟,但他不过没多久前才从小学毕业,跟个婴孩没两样。因为小孩子的突发奇想,就把宗家巴流的未来托付给他,这未免也太不牢靠,我们做父母的,无论怎么说也很难认真看待。」 「这个,你说的自然是有道理。我们一开始也只是想着,这孩子居然会想出这种大事。不过,之后和后援会的成员们仔细思考后,愈想愈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了呀。另外,虽然这么说很失礼,如果行马是个非常无用的孩子,我们也不会这么认真。他是个非常率直又聪明的孩子,所以大家都很中意他。甚至还有人起哄说,若是那孩子呀,我家也想迎一个呢。」 秀马和公子都露出了落寞的神情。若是女孩子的话,或许还有总有天得出嫁的心理准备,但实在没料到男孩子会被其他家庭带走。 「啊,这真是失礼了。刚刚说的『迎』只是一种表现呀。毕竟那都是等长成大人后的事了。」 然而,年幼的孩子们天真地约定将来是常有的事。 「我也在幼稚园的时候,曾下定决心要和最喜欢的表兄结婚呢。」 公子呵呵笑着,令秀马心头打了个颤。 「不过,那种事情双亲都没认真看待,我自己之前也全忘光了。令媛也是,尽管现在很中意行马,但到成人为止还会邂逅更出色的人吧。若是现在就有这种约定,我想往后会让令媛困扰。」 其实心中担心的根本不是对方的女儿,而是届时只用一句「不需要了」,便被踢出来的自家儿子。尽管童稚的恋爱温馨令人莞尔一笑,但那不可能真到结婚。公子心想,堂堂大人被这种事牵着鼻子走,是要怎么办呢? 「不,关于这个呀,或许因为真由子是么女,所以我们都太宠她了。不过从我们做父母的看来,虽然在某些方面是把她养成任性的孩子,但不知怎么的呀,只有行马说的话她会乖乖听进去。到了这阵子,弟子们若有什么话要告诉真由子,也都是先去拜托行马呀。不只是真由子,连弟子们都很尊敬行马呢。」 公子想着,既然是那样任性的女孩,岂不是更让人无法摸透她什么时候会变心吗? 「只不过,夫人说的话也是很有道理呀。虽然我觉得不会发生那种事,而且就算发生了我也不会允许。不过我和两位约定,万一,不,是万万一,真由子说要和其他男人结为连理,而且事情变得怎么也无法收拾时,我也会把巴流的招牌传给行马。」 公子又想,看吧,这不就是要把行马带走?根本是打算拿行马代替死去的儿子。 「关于这件事,就请立张契约吧。」 在公子心中,她根本就不想得到宗家巴流,何况还拿出契约争抢。若是拜托人就算了,要人让出去算什么意思? 「契约也太夸张了。关于命媛的婚事,等令媛到了年纪后再来思考如何呢?到时您若还认为行马是个适合人选,我们两人也会认真思考的。」 这就是所谓大人的决策吧。 「的确是呀。夫人说的,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呀,掌门人可和班长或学生会长不同,不能说你因为成绩好,所以从今天开始就给你当吧。这样一来,周遭人们的心是不会跟上的。若从宣布袭名的那天才开始,是无法突然成为掌门人的。而是要从更早的时候,确实、慢慢地变成掌门人。秀马应该也是那样吧?也不是辞了警察突然就开始掌门人的工作。而是有事先的累积,才终于能顺利地接受呀。到真由子成年为止还有十年,在这期间内若不知道谁会是继承人,弟子们也不会安定。就算不提那个,自比吕希去世之后,我便觉得弟子们的心思杂乱,教人不安呀。若十年后再重新思考,我一定还是觉得行马是个好人选。既然那样,为了让行马能安心、顺利地继承巴流,能否让我从现在起做准备呢?」 尽管冰心斋多方尝试说服,但友卫夫妇不肯如此轻易点头。 确实,友卫家有两名儿子。换个说法,是仅有的两名儿子。看到了游马的不可靠,说不定下一代得分担角色,把武道交给游马,茶道则由行马继承。正心想或许得做出如此打算时,游马奔出家门,使得连那安排或许都无法实现。之后坂东巴流究竟会如何呢?在秀马和公子都完全没个办法的状况下,根本不可能替其他人家担心。说到可靠的继承人,连他们也想去哪个地方找出来带回自己家。 最后,在秀马一句「这件事请再让我们想一下」的回答下,结束这次谈话。 「这又不像在蔬果店买茄子,所以没那么简单呀。」 冰心斋在自己的寝室里悠哉地扇着扇子。行马正跪坐在他正前方。 「关于这件事,嗯,你哥哥是关键呀。虽然秀马没有明说,但是,你哥哥现在不在家吧?秋天你爷爷来的时候,有稍微听过那事呀。」 冰心斋啪地收起扇子并朝腿上一拍。 「这下子,可得动员宗家巴流全派上下,把你哥哥找出来才行呀。」 「全派上下?」 「哎,全国有十万人,马上就可以找出来了吧。」 行马「咳、咳」地清喉咙。 「不够吗?海外也有数千人,对呀,也可能逃到遥远的外地去呀。」 遥远的外地……? 「只要你哥哥不接下东京的巴流,友卫家就不会对行马放手。这可事关我们流派的未来呀,所以大家应该会因此动起来吧。」 真是服了呢。行马缩起肩膀。 「那个……其实关于那件事……」 「所谓暗处便在烛台下就是这回事吗。真是教人惊讶呀。连奈弥子都知道了,看看你们这些人多有心眼呀。」 冰心斋的表情万分不悦,坐在玄关阶上。他已年届五十五左右,现在已是不容置疑的京都名士,但在婴孩时 期背过自己的志乃面前,内心就莫名地像小孩子。自从志乃结婚、不再出入巴家之后,他也常瞒着双亲来玩。当时志乃夫妇仍住在今天已为榻榻米店的房子里。 「这闷热的天还跑这么一趟,真是辛苦了呀。不要坐在那种地方,快进来吧。」 大清早突然来访的客人居然是巴流的掌门人,这令志乃也稍微吃了一惊,赶忙烧水。 「什么都不必准备,茶我可是每天像开水一样在喝呀。而且我还让车子在转角那儿等着,很快就会告辞了。不过我今晚必须搭飞机出差,约有五天不在家,所以我想今天一定要确认呀。志乃小姐请坐下来,这样不管我有多急都没法说话呀。」 「是、是。」志乃边笑边拿着在厨房烹的茶给急性子的掌门人。 「那是真的吗?我听说行马的哥哥人在这儿。」 「是呀,现在正在上头睡觉呢。」 「唉呀,太阳都这么高了还在睡呀?当食客居然还这么厚脸皮。」 「不是那样的。游马同学呀,每早天亮前都去送报呀。所以没睡到的份儿,就趁现在补眠呀。」 「噢,送报纸呀,这可真教人佩服啊。」 冰心斋泄了气势地念道。根据他自己四处打听的结果,游马是个和弟弟不同,十分没用的儿子。像是自幼便非常粗暴,家中大半的挂轴都被他破坏,或是把上补习班的费用与大学的考试报名费挪用于四处游乐,如果不够花了就从仓库里拿走一、两件茶器。此外还有和染了头发的危险份子来往,甚至似乎还沾染上毒品等等传言,这若全是真的,就得送进医院或感化院。但在另一方面,他也从风马那儿听说了一个冤枉的例子,所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年轻人?若不亲眼看到便无法下判断,于是才一早便飞车来访。 「要我把他叫起来吗?」 「啊,不,那倒是不必……不过,到底如何呢?依志乃小姐所见,那个叫游马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足够格局肩负起坂东巴流的人?」 志乃笑嘻嘻地看向壁龛。壁龛中央的勾子上挂着「旅枕」花器(注111)。 「他很喜欢这个花器呢。虽然一开始光是插上一朵波斯菊都会流把冷汗,但刚刚我在准备早餐时,他正好派完报回来,说『志乃小姐,朝颜开了』呀,我要他把花插上去,于是那孩子便照做了呀。」 「哦。」冰心斋注视着壁龛。粗拙的土色花器里,是牵牛花的藤蔓载着淡红的花垂下。 「露水也是他弄的?」(注112) 「是呀,我什么也没做。」 「真有两下子呀。」 「就是说吧。那孩子不是靠理论,而是靠身体学习的类型呀。我想一定是哪个人知道这一点,于是细心地指导他吧。游马同学一定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但其实内在深处的某个地方已很精通了呢。这不就像不会说话的婴孩嘛?感觉只要放着不理会,过阵子就会哇哇地开始多话到让人觉得聒噪呢。」 「也就是不能硬是勉强他吗?」 「不晓得呢。倒曾经有过他自己如果无法认同,就绝对不会点头答应的事。而且,虽然他总说这说那的,但还是会和朋友一起喝茶呢。这阵子似乎还开始练剑道与弓道,他其实并不讨厌。感觉他是虽然喜欢,但因为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部分,所以显得焦躁呀。」 「他会回家吗?」 「不知道呢,可能得慢慢来吧。但目前看来是没有对父母低头的样子呀。」 「唉……」冰心斋叹了口气。 「总觉得,想起了以前的事呀。」 「以前?」 「以前我也会这样子来找您商量事情吧。是什么时候了啊,那是我家比吕希还很小的时候呀。」 「啊啊,确实有呀。你抱怨说儿子脑筋太好,一点都不像小孩子呢。」 「就是呀。完全不会捣蛋,太过乖巧反而让人觉得不满足的孩子……却在最后做了让人绝对无法允许的不孝举动。我真是搞不懂呀。」 「就是呀。不过,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无法理解呀。虽说是交通事故,但他又不是会在晚上游荡的孩子,为什么会在那种时间在外头晃呢?丧礼的时候,你那番说辞教我弄不清楚,虽然问了奈弥子小姐,但她难以启齿,鹤了先生则怎么也说不出话,一直保持沉默。我想这八成是不能问的事吧,所以打算再也不问了呀。」 冰心斋吐了一个比方才更深的叹息,接着大力调整了身子。 「这样啊。我以为已经没有人会问这件事了。大家都有所顾虑,所以只要提到那孩子,就会马上改变话题呀。不过,就请问吧。毕竟志乃小姐以前也很疼爱比吕希呀。」 因为楼下的声响而醒来的游马,在棉被上伸了个大懒腰。原本应该盖着的薄被子,在遥远的房间角落缩成一团。好热。觉得实在太热的游马下楼想喝杯水,只见志乃手肘抵着圆桌,整个人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吗?有谁来过吗?」 游马是因为玄关开阖的声音而醒来。 「是呀,是朱鹤。」 「那是谁啊?」 「什么谁,就是巴流的掌门人呀。」 志乃抬起了似哭似笑的脸。 「他说了什么让人不快的事吗?像是包庇鹤了先生的过错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他来是为了你呀。」 「呃,我?」 虽然已觉得包围网逐渐缩小,但看来终于是被发现了。游马一屁股在志乃身旁坐下。 「我父母会来……这里吗?」 「他有说目前还不会跟东京那边讲,似乎是行马少爷对他说了不少威胁话。说什么如果敢那么做,令尊就会拿着日本刀杀来。真是怪孩子呀。朱鹤他呀,说游马同学如果不回东京,行马和真由子也不能立下约定,所以是来探听你的意思的呀。」 游马心想,就算问了我也不晓得啊。 「不过,志乃小姐,我觉得……」 只说了这些感觉太可疑了。 「不必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只是稍微想了一下比吕希的事呀。因为他去世当时的事,我总觉得很奇怪呀。」 「不是交通事故吗?」 游马逐渐靠近志乃。 「是那样没错,问题是时间呀。那是在黎明呀。我在想那时间他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虽然有人谣传他各种不好的话,但他绝不是那种夜游到早上才回来的孩子。」 「不会是去送报纸了吧?」 志乃轻轻一笑,闭起眼睛忍住泪水。 「游马同学真的是个有趣的人呀。一般人呀,才不会说掌门人的孩子去送报纸。一定就算找遍了全国,也只有游马同学呢。」 「是吗?哈哈。」游马也笑了,接着说先去洗个脸而起身,并说:「那件事,我想听听。」 于是当游马重新坐回志乃面前时,志乃述说的,是巴流大弟子的故事。 「我们巴家以前,有个从上上代就一直服侍的老爷爷。我和那个人也很熟。宣先生他没有娶妻,也没有在外头授课,是个从上一代就一直担任辅助的严谨之人。比吕希的茶呀,一切都是由宣先生指导的。」 游马心想,是个像弥一的人呢。 「当我开始在那学习时,宣先生已有不小岁数,当比吕希懂事时他已完全是个老爷爷,便让比吕希叫自己『爷爷』,很疹比吕希呀。虽然如此,但宣先生毕竟没有真正的家人,当无法胜过增长的年纪,脚和腰不听使唤时,他便说不想给掌门人一家添麻烦,要离开巴家。但就是离开了,他也无依无靠。大家都提出慰留,但他说为这个家服侍这么多年,至少在最后让他 自由。说到这份上,连朱鹤也无法挽留了。」 就在宣先生即将离去之时,比吕希想着至少要为这人点上一碗离别之茶。虽然他无法召开一场完美的茶会,但他想发挥一切所学,注入最大的心意去实现。 他记得宣先生以前有次在庭玉轩帮忙茶会时,曾说「真想在这样的茶席上享一次一客二子的茶啊」,所以他跑去拜托真珠庵借了茶室。他学过「比起再怎么昂贵的茶杓,还是自己做的最好」,为了自己削茶杓,所以在竹林里弄得浑身是伤。他瞒着所有人,只靠自己准备。茶罐似乎是小时候一起去赏樱时,老人在吉野的土产店买的那只。拿出的茶碗则是约在同个时期,比吕希不小心打破却又无法坦承,于是老人说是自己的不小心,之后便令人修理的绘志野(注113)。 他只有告诉宣先生日子,接着当天还没天亮便偷偷骑着脚踏车离家。老人曾说过有个非常美味涌泉的北山某处,他想去那儿打水。茶会的水必须在天亮前打好。 意外发生在回程时。那时刻,在山路上奔驰的汽车因为酒后驾驶,非常危险地蛇行,而想闪避的比吕希因为沉重的塑胶水箱而失去平衡。 「茶杓的共筒上似乎写着『养老』。壁龛上挂着的是用孩子气的字体写着『爷爷,谢谢你』的挂轴,不知他是不是想做裱褙,上面排列贴着模造纸和千代纸等等。在那个家中,到处是能买下一栋房子的茶杓或挂轴,但是,看着那不做作的文字,不论多富深意的禅语都比不上……」 看到这准备的宣先生,想到自己究竟教了些什么给最重要、最重要的少爷,于是悲恸地哭号,任谁也无法安慰他。掌门人夫妻和奈弥子这对姐妹,也都震惊地无暇顾及他人。等回过神环顾周遭时,已不见宣先生的踪影。 「他没和掌门人说道歉的话,没有道别,行李就扔在原处,也没向原本要去的养老院说什么,就这么消失了身影。仔细想想,那也是没办法的呀。没有脸见任何人,也说不出任何话,他想必是在某处自责吧。虽然比吕希的死非常残酷,但那么出色的茶人,却因为太出色而在人生的最后遭遇这么悲伤的事,一想到这实在太没道理,我便整个精神都抽空了。」 那一天,游马在派晚报的时候总心不在焉,到处弄错投入的邮箱。接到抱怨后傍晚又被叫出去,一面道歉一面重新派报,回程时明明什么也没载,却连人带车摔了一跤。甚至觉得有如被比吕希附身了。 吃过晚饭后游马依旧无法平静,说要出门一下便拿着竹剑,在长命寺院内好几次、好几次挥着。因为那呀喝声过于扰人,于是不稳出来一探究竟。 「不稳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敲的东西?我光是练习挥剑不够。有没有像草卷之类方便打的东西?」 游马不经意地看向视线前端的松树枝,那确实是一年前他大喊一声敲下去,结果从上头落下蝉蜕的树。再怎么说,同样的错可不能再犯。 「您现在的心情是想要打什么呢?」 现在的心情是想要拼命地打了再打、打了再打。这种时候,东京的老家还真是方便。那虽是理所当然,总之是具备所有练习道具,不管什么时候使用道场也不会被骂。 「是发生了令您厌恶的事吗?」 「没有讨厌的事,但全都是搞不懂的事,感觉很反胃。」 「原来如此。」 不稳望着游马额上的汗与手肘的擦伤,接着说他自己在这种时候,比起动手动脚会选择坐下来思考。 「如何呢?您要不要试着坐禅看看?若是那样的话,在下多少能提供一些帮助。」 若是平时,游马早说着「最好是啦」便逃之天天,但今天的他心想那或许也不坏。不稳说不论正殿或那儿都好,坐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吧。游马之所以选择茶室,至少不只是因为今天相较于木板,榻榻米会比较好吧。他总觉得,那里有某种自己须要的东西。 「噢,您坐得很好嘛。」 就算不用人教导,游马也能用正确姿势坐下。坐禅他可是在受罚时练习多了。 「不管待一晚或两晚都好。晚些在下会再过来看。请记得不要思考多余的事,要成为无。」 不稳留下这些话后消失在深处,但游马想了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事。今天的壁龛上没有挂轴。这种时候正想要一句干脆、有决定性的话语,然而那上头却什么也没挂,只有小小笼子中的半夏生,以及仿佛想问「怎么了?」的绥草垂着。 在庭玉轩看到的同个位置有扇窗。游马想起曾在那上面看到彩虹,接着眼前浮现出比吕希准备好的茶罐和茶碗。真是个笨蛋啊!志乃低吟的「没道理」那句话在脑海里回响。「爷爷,谢谢你」大力旋转化为漩涡。为了区区一瓶水而丢掉小命算什么啊!想着区区的水、区区的水,接着又心想那是怎样味道的水呢?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无」。结果游马完全没入睡。 翌日早晨,游马依旧得去派报所,于是当天际逐渐泛白后,他才终于松开双脚,推开拉门。正想悄悄离去时,不稳从正殿那儿走来。 「如何呢?有理清了什么吗?」 游马摇摇头。 「我还是不懂。」 游马来到外廊穿上鞋子,「咚咚」地双脚脚尖轮流敲击地面。 「不过,我觉得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懂了。」 游马垂着双眼,行了个礼后跑步离去,不稳则望着他的背影「哦」地念道。 学校进入暑假,行马前来做返乡的告知。 「哥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现在的话,爸爸和妈妈满脑子都是我的事,所以或许能趁乱免去被骂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对我也是帮了个大忙。」 「少说那些便宜你自己的话。你要设计出多风光的人生是你的事,干嘛连我的一起决定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啊?我和栞菜都已经快瞒不下去了喔,还有,我认为宗家的伯伯不可能永远保持沉默。被发现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我还不用你担心啦。别讲些五四三的了,快点回去、回去。」 为了这固执的哥哥,行马伤透脑筋地返家。离去时,正好佐保来访。 「人家在电影院前等了一个小时说……」 「啊,抱歉,我忘了。」 明明是游马主动约放学后一起去看电影,但是一阵杂乱后便完全抛到脑后了。 「电话也没通呀……」 「不是吧?啊,我没发现。」 手机的预付卡期限已到期。 佐保狐疑地歪着头。 「我有事情想谈的说。」 「什么?有什么烦恼吗?佐保。」 游马问要不要去他房间,但佐保摇摇头,因此只好随意走在外面晃。佐保的烦恼指的是升学。她正犹豫要考东京的大学还是京都的大学。 「你不是说要问幸麿先生吗?有栞菜教弓道的大学比较好吧。」 「虽然是那样呀……」 佐保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支支吾吾。再怎么说,幸麿也不会对学生论及自己的私事。佐保若真有心,就算不在东京和京都,也能请栞菜指导。毕竟在大学学习的不只有弓道,因此应该还有其他左右判断的因素吧。 「那就对啦,我也觉得幸麿先生说的是对的啊。」 佐保非常不满。 「老师就算了呀,但是游马先生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怎么说咧,我自己就没上过大学啦。哪边会比较好啊,唔——嗯。」 「我说的才不是那个!」 游马懂佐保在说什么。如果分隔东京与京都两地,彼此将很难见上一面。佐保想听的,是游马说出「很快就 会回东京,所以先在东京等着」,或是自己「没有回去的打算,所以你也待在我身边」等等。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出现「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这句话,因此若不能让游马说出那些话,佐保那多愁善感的心将无处可去。 「佐保,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清楚念哪边的大学会比较好。如果随便说个三、两句话,我也无法负起责任。」 「责任……是什么?」 「该怎么说,就是我不知道明年就算佐保在东京,那时候自己会不会也在东京。不过,就算待在京都,我想或许也没办法常常见面了吧。」 「说这什么像分手的话呀……」 「我们怎么可能『分手』嘛,我们根本就没在交往吧。」 游马「哈哈」干笑两声,佐保则讶异地瞬间红了眼眶。 「这是报复吗?因为对我以前说过的话生气吧。」 「不,不是那样的。我最近才发现,现在不是和女孩子搅和的时候,或是说,现在有其他更该去做的事。佐保也是,现在必须专心在升学考试吧?让我们都替自己拼上全力吧。」 「你根本是讨厌我了呀。直接那么说不就好了。」 佐保的脸埋在膝盖上,游马把头发抓得一团乱。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游马害怕、不安地把手放在佐保肩上,接着让她起身。 「佐保,你看着我。我呢,现在的心情是超级想抱住佐保,可是因为一些缘故我不能这样,你应该懂吧?」 「……」 「现在佐保后三公尺有那小子,而那小子后十公尺有他母亲。他们两个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佐保恍然大悟地转头看去。 「……所以我用嘴巴说,我,喜欢佐保。只是虽然喜欢,但我决定先不说出口。」 「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现在我也还没办法说自己是值得佐保等待的人。佐保是个这么好的女孩子,也可能会遇见更好的人,所以什么『要相信我、好好等我』的,很抱歉,我说不出那种讨厌的话。不过,当我变成更踏实的人,而且也更有自信的话,我会去找佐保的。到时候如果佐保也对我有意思,那我们再交往。我会努力的,所以佐保也好好思考,要考上好大学喔。」 当游马心想该扮个笑容而放松力道时,他的脖子突然受到用力拉扯,被佐保的手臂缠绕住。从少女的肩上往后看,是睁大双眼的伊织,以及他那位赶紧移开视线的母亲。游马最终认命地,闭上眼睛。 佐保留下虚脱的游马后离开。游马使出仅存的力气抬起手,招了两、三次手。接着在一旁化作石头的伊织靠了过来。 「你,给我跪坐在这里。」 游马咚咚敲着自己身旁。伊织脱掉鞋子,爬上长椅跪坐。接着游马想办法调整姿势。 「我想你母亲应该也会说同样的话,不过,你还是别再来我这了吧。」 「为什么呀?」 「因为我已经把必要的都教给你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了。」 「骗人,根本什么都还没教呀!只有跑步呀!」 游马咳了一声故做清喉咙。 「……接下来是上级课程,要学的话得要有相当的资格。」 「什么资格呀?」 「这个嘛,首先是要去上学。听好了,学校这地方,不管到哪里去都肯定是战场。对武者修行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有首巴西的歌是这么唱的—未来不管到哪里都找不着。是男人的话,就必须用力地撕抓揪扯抢夺,才能在断裂的指甲间诞生——这样。」 「那算什么呀,是要我把大家都打倒吗?」 「不对。你要是在练习以外挥剑的话,就逐出师门。」 「那我到底要怎么做呀?」 「真没办法,毕竟你是我的第一个弟子,我就特别把坂东巴流的奥义传授给你。我只说一遍,你仔细听好了。究极剑道者亦不用剑。」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管多强,只要一直挥着剑都会变成二流的。而不必挥剑就能封住对手的剑,才是究极的剑士。」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会被打得很惨呀。」 「……你知道『百兽之王』是什么吗?」 「是狮子吧。」 游马竖起食指,接着朝左右摇了摇。 「当狮子和大象一对一碰上时,让路的会是狮子。为什么?这是因为事实上强的是大象。听好了,真正强的家伙不会逞强,不会露出獠牙威胁他人。不过是悠哉地走在自己喜欢的路上,却任谁也无法出手。这一份德,你要在学校学会。你如果办到了,就再来敲坂东巴流的门吧。到时候我应该也已经回去了。」 「师傅,你要去哪里呀?」 「嗯……」游马一副了不起似地环抱双臂。 「我接下来要踏上新的修行之旅。这会是个很严苛的修行,所以我无法带你去。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你要以无刀剑士的身分潜入学校,以象之德掌握人心。」 「……?」 「也就是说,要和大家好好相处。」 游马披上麻制和服,穿着绢纱袴裤登上比敬山。是在那天后没多久的事。仿佛在腰际插着佩剑般,他带着「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人嫡子证明的「野分」茶杓。当他看到空有天镜院这名号的荒芜寺院,瞬间感到退缩。但他立刻重振精神、踏稳脚步,接着尽其所能喊出最大的声音。 「拜托!拜托!」 结 「老公,这可是和今出川先生会面啊,请你坐好。」 公子在和式客厅的入口压低音量注意着。 「啊、啊啊。怎么样?有没有歪?」 秀马从方才起便手执挂画轴用的长杆,不断调整壁龛的挂轴。 「那东西怎样都好啊,倒是弥一先生去哪了?父亲呢?唉呀,真是的,最重要的栞菜小姐这下可不在啊。」 公子赶忙去呼唤大家,幸麿则一直在玄关等待着。等待时,偶尔仰望头顶,有时又凝视地面。甚至闪过「还是回去吧」的念头。然而,当穿着振袖的栞菜害羞地出来迎接时,他便浮现出仿佛放弃般的笑容,下定决心。今天穿在振袖下半身的依旧是袴裙。栞菜虽已过三十,但仍像参加毕业典礼的女大学生。 拉门一敞开,只见栞菜的四名监护人呈一字排开。此时幸麿又萌生回去的念头。排除色无地(注114)的公子,三名男性皆穿着黑色且有家纹的外褂,显得端正、威严。秀马和风马是「左三巴」(注115),弥一则是「丸违鹰羽」(注116),各有一、二、三……五个。穿着只有一个枫纹的紫色外褂,幸麿莫名有种光这点便输了的感觉。果然还是该穿直衣来。他原本想那么做,但被姐姐用「别这么过头吧」制止了。今天,幸麿是来提亲的。 总之先挺起胸膛进房,必恭必敬地招呼。幸麿看到一幅裱褙漂亮的挂轴,便仿佛被吸过去似地坐到壁龛前。 「真是个好挂轴呀。」 边说边仔细看画心,似乎是个品味十分与众不同的作品。接着深深地被冷汗渗透。 「您真是有眼光。这是出自我大儿子之笔,由于写得挺好的,所以作为纪念拿去给人裱褙。」 尽管难以理解为什么在这场合要挂上儿子写的挂轴,但双臂插在胸前的秀马露出万分满足的笑容,因此无论如何,在此都只能称赞。然而,幸麿说不出话来。 「是这样啊,是游马同学的……」 「唉呀,今出川先生不只知道行马,连游马也晓得?」 「啊,是的,这、稍微……」 幸麿「呵呵」以笑带过。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其实,我那儿子捎来了一封信。你去把信拿来。」 公子表情诧异。 「老公,今出川先生应该不是想聊游马,而是栞菜小姐的事啊。」 「欸,有什么关系嘛。只要他和栞菜在一起了,就跟家人一样啊。今后肯定也会和栞菜一样协助游马的。别说那么多,快点拿来吧。」 不久后,幸麿的手上捧着卷纸的书信。讲好听点,是用定家流(注117)的字体书写,老实讲就是鬼画符,上头写着: 父母亲大人膝下 听闻父母亲大人别来无恙,儿实感万分喜悦。此次儿从父命,于比权山天镜院修行。时过一年,迟至今日才报告,还望原谅。现求教于柴门老师,倾力参透己身之本分与天命。正月将至,若得老师许可,儿欲参加三十三间堂之射会,届时父亲大人如能上洛,儿将为之喜出望外。儿于京都滞留之时,对诗文略有些心得,在此仅献一篇致父亲大人。 「然后,所谓的诗就是那幅挂轴。」 「这样啊,不愧是将来要成为掌门人的人物,拥有凡人绝不可及的特殊感性呢。」 幸麿苦撑着回答,只见秀马、风马、弥一以及栞菜和公子都同时放声笑了出来。难道说,这是江户偏好的品味?幸麿的汗愈加冰冷,湿透了背脊。 不输给雨 不输给风 也不输给雪和夏天的炎热 拿着坚固的茶杓 有釜便无欲 也无骄矜 总是静静挥动着茶杓 一天一碗粗茶 及一些甜点和些许茶点 对老师教诲 不会说「才不是那样」 仔细听闻理解 并且牢记 在原野松林树荫下 小小的草盖小茶室里 若东边有茶会 我便去整理鞋子 若西边有搬运塑胶箱的人 我便前去背负他的行李 若南边有为点茶紧张的人 我则去对他说不必害怕 若北边有人欺负人或找人麻烦 我会说这实在有够无聊住手啦 天晴时取出灰里的脏垢 严冬则在竹林里伐竹 尽管被众人唤作怪人 被疏离 也不迎合他人 若为主客则令气氛热闹 若为次客则专于聆听 若为御诘(注118)则细心关注 若为亭主则付出生命尽诚尽意 我啊 想成为 这样的茶人 全书完 注1:召开茶会、以茶宴客时的主办人,称为亭主。 注2:茶室中专门给主人出入、递送茶点入内的小门。又称为后门。 注3:将寒天煮溶,加入砂糖、柠檬搅拌均匀后,将之放冷凝固、切块制成的简单和风点心。此处的琥珀菓子是带着清凉感的白色,但一般的琥珀菓子则会加入姜黄来染成橘黄色。 注4:设置于茶室一角,用来准备茶会上各种用具及收拾清洗茶器的地方。 注5:略带些许灰色的淡黄色。 注6:新泻县小千谷市一带,以特有织法所制成的麻织品,轻薄透气,常用于制作夏季和服,又称为「越后缩」。 注7:具平亲王之子源师房为祖的皇室后代一族,同时也是众家贵族当中「家格」最高的一族。 注8:二或三股势均力敌之能量,以圆形中心呈涡状旋转的图案。 注9:室町时代中期的茶人。相对于设于书院并使用中国茶具、深受贵族喜爱的豪华茶宴,村田珠光提倡使用日本制的粗制茶器、利用简素空间来感受茶道精神之「侘茶」茶道,为日本茶道的创始人。 注10:元禄十五年(西元一七〇三年)十二月,为了报主君受辱枉死之仇,四十七名原隶赤穗藩的藩士,集体刺杀吉良上野介义央。隔年二月,在幕府的命令下,全体切腹自尽。后世将此事件视为忠义之表现,每年尚在十二月于埋葬四十七义士的泉岳寺内举办义士祭。 注11:江户幕府第十五代将军。 注12:「友卫」及「巴」的日语发音皆为ともえ(tomoe)。 注13:「阿萩」和传统日本点心「御萩」的发音,都是おはぎ(ohagi)。 注14:位于静冈市内的有度山上,是适合远眺富士山的观光胜地之一。 注15:在每年十一月的酉之日所举办,贩卖称作「熊手」之竹耙状吉祥物的市集。 注16:「叠」即为日本的榻榻米。 注17:原文为「蛸药师」。「蛸」为日文章鱼的汉字。蛸药师即药师如来。在日本传说中,药师如来是坐在一只大章鱼上渡海而来的,故得其名,对妇科疾病、小儿疾病及秃头的治愈,特别灵验。其中又以京阪地区的民众特别喜欢如此称呼。 注18:日本传统歌舞位舞蹈的一种。两名歌舞伎演员分别戴上模仿狮鬃的白色长假发及红色长假发,一同表演狮子的亲子之舞。 注19:将柴火堆连续排列后点燃,在山丘上排列出「大」字,是京都八月的著名活动。 注20:一叠的面积为一张榻榻米大小。两张榻榻米的面积为一坪。 注21:茶道具之一,是盛水容器,多半是陶瓷制品。 注22:日本的寺庙住持、僧侣可娶妻生子。但依流派及教义的不同,日本当地亦有完全禁止娶妻生子的寺院及宗派。 注23:设置于日本寺院前庭处,供民众在参拜前取清水洗手、净口的水池。 注24:刻或写在器物上,表达作者本人身心教养或制作发想的文字。 注25:茶道用具的一种,用来加热锅中热水的火炉。通常用在五月初到十月末的茶会上,属于夏季用品。材质又分为唐铜制、铁制、土制、木制。 注26:抹茶茶碗的一种。外观呈擂钵状,外侧碗口处略显弯曲凹陷,碗足低矮且圆径较小。鎌仓时代,赴中国浙江省天目山的佛寺留学的僧侣将之带回日本,因而得名。自古即受众多茶人喜爱并重视,多半使用于重要的茶会上。 注27:汉字是「羽织」,古代的男子和服礼服元素之一,现在也有为了防寒而穿在和服外,男女皆着,有长有短。 注28:茶室道具的一种。以木、藤或竹制成,可插上花草作为花器使用,也可将书画卷轴挂于其上,作为展示。 注29:能乐的流派之一。为能乐中第二大流派。艺风庄严,重视谣曲,因其独特的谣曲魅力而有「谣宝生」的别称。 注30:源氏物语中光源氏的情人之一,对源氏的元配葵之上抱有强烈的嫉妒意念,因而产生凶恶的生灵,对怀孕中的葵之上作祟并加以杀害。 注31:美浓烧的一种。主以黄色彩釉上色,呈现多层变化的黄色色泽。 注32:下方篓空的双格棚窗。上方纸糊棚窗的长度比下方的空棚窗要长许多为其特征。 注33:也就是有两张一般榻榻米,一张台目叠,因此大小为二·七五叠。 注34:将白玉粉(糯米粉)蒸熟后,加入白砂粒或白色麦芽糖混合揉制而成的日式甜点心,色泽白皙透明,口感柔软而不失弹力,是相当受到欢迎的和菓子。 注35:放置天目茶碗专用的高脚台,又称为贵人台。 注36:鸭川畔特有的夏季景色。鸭川旁的店舖或住家在夏季时会搭建从房舍内部延伸至河岸上的纳凉用栈台,又称川床。 注37:风炉的一种,两侧的炉喂处做成鬼面的形状。旧式的风炉常常附有炉鐶,多为唐铜制品或铁制品。 注38:又称檀越。指以财物、饮食供养出家人或寺院的俗家信徒。 注39:超人力霸王每回登场或摆出各种招牌动作时,一定会大喊的台词,但不具任何意义。 注40:六曜之一。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的日子。阴阳道也认为友引之日会让灾祸波及友人,因此相当忌讳在友引之日举办或参加丧礼。 注41:指兵库县神户市、芦屋市背后的山坡地带。日本阪神地区首屈一指的观光渡假盛地。 注42:传说中分隔生前与死后世界的河流。此岸为现世,彼岸为死后的世界。一般认为三途川的概念源自佛教信仰,实际上是佛教与民间信仰混合后所产生的概念。 注43:铁脚海棠的日文发音同「傻了」,兰花的日文发音则与具否定意思的「没有、不会」相同,此处将兰花和铁脚海棠合在一起说,有「还没傻呢!」的意思在。 注44:指春分、秋分的当天加上前后各三天、一共七天的期间,寺院会在此时期举办法会及扫墓。此时期用来祭拜亡者的供品为外侧以红豆沙包覆的糯米团,春分时期称之为牡丹饼,秋分前后则称为御萩饼。 注45:罐身的肩部做成凸出角状的茶罐,有如罐子长出肩膀一般,故称为「肩冲」。 注46:「荒矶」之意为波涛汹涌的岩礁海岸,而「荒矶缎子」便是以起伏的波浪纹样为底,上头缀有跳跃于海浪之上的鲤鱼图案。 注47:高丽茶碗的一种。以红土陶为底,上覆青茶色的釉,碗壁偏薄,碗口呈开放状,碗身略低。其名称来自过去引进这种茶碗的商人「斗斗屋」,也有一说是利休在鲜鱼舖的架上发现这种茶碗。又称作「鱼屋茶碗」。 注48:奈良时代的歌人,山部赤人,在陪同圣武天皇出巡至和歌浦时,创作了一首歌颂当地壮丽景色的和歌,「若浦尔盐满来者 卤乎无美 苇边乎指天 多头鸣渡」,其中「卤乎无美」一段即为「片男波」一词的由来,意指拍打海岸的巨浪中最高的一道波浪:「片男波茶碗」表面的图案宛如一道道的高耸巨浪,因而得名。 注49:武家礼仪的流派之一。室町时代,由足利义满的臣子小笠原长秀制定。之后便被视为武家的正式礼仪作法。明治时代后,也被纳入学校教育的课程当中,尤其被广泛应用于女性礼仪的作法。 注50:京都著名的古董店、古美术店舖的集散地。 注51:将鲫鱼肉以甜醋浸泡后,再和事先拌盐脱水过的白萝卜、红萝卜一同与醋味噌拌匀,即为传统乡土料理「味噌凉拌铁炮」,一般简称为「铁炮」。小鲫鱼的俗称为「铁炮」,因而有此料理名。 注52:在京阪地区,「お芋さん」指的是地瓜。 注53:在面店点「きつね」(狐面)的话,在关东地区会端出配上甜卤油豆腐的荞麦面,在关西地区则会端出配上甜卤油豆腐的乌龙面。 注54:「きつね」(狸面)指的是在荞麦面或乌龙面上洒上一层炸油酥的做法,而在京都地区又略有不同,会先洒上炸油酥后,再倒上勾芡过的浓稠柴鱼高汤。 注55:指水分含量在20%以下的和菓子,或是指以粉状材料压制成型的和菓子。 注56:薄茶器的一种,因盖子与罐身相接处较靠近中央,因而得名。 注57:目光低垂,落于前方不远处,双手轻轻握拳,置于身体两侧髋关节略偏上方处。此为弓道的基本姿势之一。 注58:备后地区(广岛县东部)所生产的上等榻榻米蓆面。 注59:在亥月(农历十月)的亥之日制作的传统点心。将蒸熟的糯米和红豆混合后,以石臼、木杵捣成略带淡红色的麻糬,以此麻糬为外皮,内馅包以红豆沙,模拟成山猪(亥之子)的模样。为了模拟出山绪背部的花纹,有时会将外皮轻微炙烤出条状纹,或是在外皮沾上芝麻、核桃或栗子。 注60:日本单口相声节目中,若有人段子说得高明巧妙、引人发笑,主持人便会叫助手搬来一枚或三枚不等的坐垫,赏给段子说得好的人。在节目中笑话说得越好的人,屁股底下的坐垫便会越来越多,也越坐越高。 注61:年代古老的濑户烧,指鎌仓、室町时代烧制的陶器,表面使用灰釉、饴釉上色。 注62:此处指茶道「不昧流」的掌门人。不昧流是江户时期由松江藩的松平不昧(松平治乡)创造的茶道流派。 注63:平安时代的传奇女武者。信浓豪族中原兼远之女,木曾义仲之妾。擅长大长刀与强弓,有一人挡千之过人胆识与战斗能力。 注64:捏制成山峰起伏形状的和菓子。以红黄相间的渐层色彩,表现出京都秋季的山区被枫红及黄叶覆盖的瑰丽情景。 注65:使用型版等的染色法称作「型染」;「小纹」则是型染手法的一种,将细小且相同的图案反复排列印染。 注66:于中心有池塘的观赏庭园。 注67:水干,平安时代男子衣着,是上下分开的服装,在过去为一般武士和庶民所穿。桂是构成公家衣装的和服之一,有单件或多层的穿法,主要为女性穿着,此处指的是多层桂的打扮。 注68:原为狩猎时所穿的衣服,现代则为神官的服饰。 注69:袴裙的一种,穿的时候会将下摆绑到脚踝上。 注70:两种颜色不同的正方形或长方形交叉排列出的图案。 注71:和服的大衣。 注72:下方有四方体基座,于其上放置四方行盘子的容器。 注73:内馅为番薯、红豆等混合,外表以白色饼皮包覆。 注74:四边向内以曲线弯曲的菱形图案。 注75:高丽茶碗的一种,上有流动的云和鹤的图案。 注76:茶碗上有如芒草的细长斑纹。 注77:指像稻穗般的斑纹。 注78:京都宇治产出的陶器,其茶碗上多有形似鹿背脊的图案。 注79:自平安中期至鎌仓时代流行的歌谣。 注80:于平安末期兴起的歌舞,亦可指跳这种舞蹈的人。 注81:日本名武将源义经的侧室,原为白拍子。 注82:本来是平民的服装,鎌仓时代以后成为武家的礼服,另外公家也当作便服穿着。常和袴一起穿。 注83:此为天目茶碗的总称。 注84:建盏的一种。黑色茶碗上因窑变而生出带有七彩琉璃色泽的斑纹,称作曜变天目,目前世上仅存三件。 注85:特指曾为稻叶家所收藏的那只曜变天目茶碗,是日本三个国宝级的曜变天目之一。 注86:建盏的一种。茶碗内外有油滴落般的金色或银白色斑纹。 注87:古代贵族平时的衣服,一般会穿带乌帽子、指贯、袴裙。 注88:涂有黑色不透明釉料的乐烧。乐烧,陶器之一,依使用的釉料分成赤乐、黑乐、白乐。 注89:长次郎,陶艺家,乐烧的创始人。光悦,指本阿弥光悦,陶艺家。大黑、雨云,均为茶碗名称。 注90:朝鲜茶碗的一种,自室町时代以来为茶人最珍重的茶碗。 注91:比喻将高贵的东西给不识货的人。小判为江户时代的一种金币。 注92:尾形干山,江户中期的陶艺师傅。锈绘指的是用锖漆绘图的技法。 注93:尾形光琳,江户中期的画家。 注94:莳绘的技法之一,因看起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行马大人我的嫁 录入:七号插管 东 友卫游马  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嫡传长子。离家出走中。 友卫风马  游马祖父,「坂东巴流」第九代掌门。 友卫秀马  游马之父,「坂东巴流」现任掌门。 友卫公子  游马之母。 友卫行马  友卫家次子,现寄宿于京都巴家。 武藤弥一  友卫家长年来的入门弟子,负责教育游马。 武藤栞菜  友卫家入门弟子,弥一的外孙女。 西 冰心斋巴朱鹤  京都茶家「宗家巴流」现任掌门。 巴奈弥子  巴家长女。 巴比吕希  巴家长子,因意外夭折。 巴真由子  巴家次女。 宣  从上上一代即仕于巴家的退休总管。 鹤安/鹤了  巴家入门弟子。 高田志乃  游马借住的高田榻榻米店的退隐长者,「宗家巴流」的爱茶人士。 高田翠  高田榻榻米店的独生女,志乃的孙女。 桂木佐保  游马的女朋友。 坊城哲哉  自称美男子茶人,志乃的弟子。 六角坊不稳  长命寺的住持,「宗家巴流」茶人。 今出川幸磨  好打扮的贵族茶人,本名幸夫。 柴门老师(阿闍梨)  达成比睿山「千日回峰」(注:千日回峰为日本「修验道」的一种,行者必须往返灵山诸峰,于大小堂塔神祈之间顶礼膜拜,实践各种艰苦修行。)修行的行者,天镜院的住持。 逆风向前,粗茶一服 第一章 少主入山修行之段 将时间从幸磨与栞菜的对话往前回溯三个月。游马正走在山路里,目的地是与延历寺(注:比睿山延历寺,位于比睿山(又称「睿山」)上的寺院,开山祖为大乘佛教宗派天台宗宗师最澄大师,被誉为日本佛教圣地,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之一。因为整座山都算寺院范围,所以有时会山寺混同,不过通常廷历寺是指「东塔」、「西塔」、「横川」三地。)同宗的「天镜院」。回想起来,正因一年前忤逆父亲而差点被流放到天镜院,自己才决定临阵脱逃,没想到现在却是主动前往,个中心境变化之大,真是连自己也不禁感叹。 不过,怎么说呢。不管是茶道也好、剑道也好,我就在这里好好彻底锻练一番吧,这样似乎多少能明白些什么。待在城市里有点没面子,有女人小孩在旁也无法专心。就算是小次郎或武藏,一定也是在这种地方不为人知地默默修练的吧。男人就是需要这种孤独时刻啊。啊啊,总觉得,我现在好像有点帅。 披上麻质和服,穿着绢纱袴裤,仿佛在腰际插着佩剑般地带着茶杓筒,行囊只有一个小包袱。 正当游马一脸陶醉地停下脚步时,一个出神,手上的包袱噗地掉落脚边。于是,左手拔出腰间的共筒,再用右手反手扶着茶杓,身子往下一沉,「呀喝」一声纵身往上跳。看不见的刀光一闪,落地时膝盖用力一弯。 「秘剑,还燕。」 小时候,自从在绘本上读到佐佐木小次郎的传记后,游马便一直缠着指导剑术的弥一追究个没完,想知道「还燕」到底是什么样的招式。虽说那只是传说中的招式,实际上并不存在,但弥一毕竟是使剑高手,就算只是虚构的剑招,他还是能一边说着「大概是像这样吧」,一边比划出见都没见过的招式。当时他所使出的那一剑,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划破空气,潇洒得教人战栗不已。从那天起,游马就不断练习这一招。 「看你这样,燕子都要去睡午觉了吧。」 「你这么粗鲁,燕子根本不会靠过来。」 「少爷,差不多该好好练习基本功了吧。你明天的对手又不是燕子。」 隔天就是地区剑道大赛,在只有小孩参加的大赛中,游马一味使出还燕招式,因此被人趁隙挥刀往下劈,头部挨了一记落败。嚷着「小次郎被打败了——」回家之后,就被「掌门的继承人输给豆腐店的儿子,像什么话!」这样臭骂了一顿。 ——想起不愉快的回忆了呢。 捡起包袱往前走。天镜院还没到吗?大太阳底下,不知擦了几次流也流不完的汗。 那间寺院确实应该在比睿山中,但市售的地图上却怎么也找不着。按照相熟的禅僧六角坊不稳凭记忆指点的走法,过了公车站牌后走进散步小径,接下来就一路沿着没有任何记号的杂草往下。 ——是那里吗? 草丛里隐约可见好像是屋顶的东西。虽然无法肯定,周遭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东西了,只好姑且过去确认看看。 顺着与其说是路径,不如说是满布杂草的悬崖往下,果然证实了刚才从上面隐约看到的东西的确是屋顶。不过,那也几乎快和草丛融为一体了。破掉的屋瓦掉在地上,上面长满夏天茂盛的绿草,仿佛要将屋瓦整个吞噬。从架高地板下爬出的藤蔓,不但占领了屋檐外的缘廊、开出炫耀胜利的花朵,甚至开始攀上窗框和木板墙,企图找寻缝隙侵入室内。 尽管怀疑这里是否真有人居住,游马仍小心翼翼拨开脚下草丛往前走。拐个弯绕过屋外缘廊,这才发现最初看见的似乎是建筑物的后门。相较之下,建筑正面的外观看起来还算正常一些。蔓生的杂草保持在抬脚即可踩平的高度,屋顶上也还留有屋瓦。围墙看起来没有倾圮的迹象,推测应该是「门」的地方立着两根门柱,这上面过去想必也曾有过屋檐吧。从外侧看上去,其中一根门柱上挂着可能写着「天镜院」的门牌;另一根门柱上却用大红色喷漆喷上和这片风景一点也不搭的涂鸦,仔细一看,是用片假名拼成的「天镜院」。 门内是道倾斜朝下的陡坡,定睛一看,上面还爬满青苔,只有一小部分可供行走。陡坡两旁的树顶苍郁茂密,遮蔽了前方视野。这肯定是通往大殿的参道,却给人即将通往地狱的错觉。脑中想像着用红色喷漆涂鸦的人遭到天谴、从这里跌落的模样,游马摇摇头打了个哆嗦。不稳之所以指点自己走后门,想来也是出自一番好意。 重新振作起来,回头一看,发现寺院荒芜的程度更加惊人,游马不由得倒退了两三步。盛夏时分,周遭毫无遮蔽,午后阳光就这样灿然洒下。四下一片静谧,连蝉声都没听见。 ——就是这里了吧。 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再次用双眼确认时,嘴里还是忍不住发出叹息。赶紧深吸一口气,将叹出的气收回,放声大喊: 「拜托!拜托!」 打破寂静之后,原本不知躲在哪里的青蛙嘓嘓叫着、跳了出来;往青蛙落地处一看,晒有许多草鞋。 等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半个人出来回应。明明有那么多草鞋,难道现在大家都不在吗。游马慢慢走近玄关、朝里面窥探,不禁吓了一跳。大概是外面太明亮才一直没发现,竟然有个穿着僧侣工作服的小和尚正坐在微暗的玄关处。 看来他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大概从游马大喊之前就已坐在那里了吧。凑近耳朵一听,发现他口中喃喃念着:「请问您是哪位?」说不定在游马大喊之前他就已经问了好一阵子吧。 ——真是诡异的家伙。 游马于是从怀中取出不稳写的推荐信,和刻有「野分」的竹筒一起递上去。 「请转交给柴门师父。」 「这啥?」 小和尚拈着竹筒问。游马回答这是证明自己「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嫡传长子身分的茶杓。也不知道究竟识不识货,穿工作服的小和尚以媲美蚊子叫的音量说了句「稍等一下」,就往后面走去,等了好久也没回来。 刚开始游马还紧张地站着等候,等着等着,突然在意起紧黏在包袱巾上的植物种于。那种子虽然很小,却每一粒都深深嵌进布料纤维,仿佛紧咬着包袱巾不放。光是用手拍还拍不掉,用力扯又怕把布抓得破破烂烂。仔细一看,不只包袱巾,连和服袖子和袴裤上都沾满了种子;一定是从悬崖边滑下来时沾到的。种子扎得人刺痒难耐,气急败坏的游马脸色愈来愈难看。结果,当师父不久后走出来时,迎上的正好是一道恶狠狠的目光。 手握推荐信和茶杓的师父,缓缓上下打量这个横眉竖目的来客。 「是鬼针草哪。」 「……」 「那个很难弄掉喔。」 「喔……」 黯淡无光的头顶几乎是童山濯濯,眉毛和下巴的胡须却是灰白茂密,身上穿着白色僧侣工作服,但是外观看起来要说是内衣或睡衣也可以。乍看之下并不令人畏惧,反而觉得此人好像哪里少根筋;不,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他可是愤怒发狂的父亲口中「让游马到那里去请他从头到脚好好整治整治」的人,可见必有一定的威严。游马心怀警戒,姿势也端正了起来。 「你就是友卫?」 这位老师说着,游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自己穿着木屐的脚上沾了泥巴。蹲下身子想拍掉泥巴时,又突然发现自己正用蓝色的头发对着对方,心头一惊,赶紧站了起来。 出发之前,不稳曾叮咛游马,既然要入山修行就该去剃发,游马也姑且去了理发院。然而,当他往镜子前一坐时,却又说不出那句话。理发院的老板问他是不是要补染,游马也好不容易才忍痛拒绝了这个提议。反正现在又不是要出家,留头发也不要紧吧。明明给了自己这样的借口,但被眼前的老僧这么一定睛瞧着,游马却又不由得心灰意冷地想着:果然这样是不行的吧。说到底,当初就是因为染了这头蓝发才会触怒父亲,也因为这头蓝发,连打工都找得很辛苦,想必现在也会因为这件事而先被责问。 「这里写着可以差使你打扫和跑腿。没错吧?」 「……是。」 然而,这位老师似乎对游马的头发一点兴趣也没有。正当游马绷紧身子准备迎接当头棒喝时,老师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身上带了钱吗?」 「欸?」 一时没弄明白自己被问了什么,忍不住错愕地喊了一声。老师又问了一次一样的问题。 这里确实不是一座经济宽裕的寺院,游马也并非应邀前来的客人。真要说的话,游马非但是个不远之客,还得寸进尺地想借这里当作修练场所;或许得缴纳房租伙食费,甚至研修学费吧。可是,事前没有任何人告诉他。 「呃,我只有带了一点……」 到底有多少呢?正当游马从怀中取出钱包想打开时,老师却伸出比想像中大的手抽走了。 「只有这些啊。」 「目前是这样……」 「我帮你保管。」 一眨眼,钱包就被老师收进怀中。 尽管早已风闻僧侣这种职业的人出乎意料地贪心,但对方毕竟是父亲认可的严厉老师,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人。仔细想想,过去也曾被不稳掠夺托钵的收入。看来自己不但对人毫无防备,还连从错误中学习的能力都没有;游马不禁气自己的漏洞百出。没想到这么一来,老师似乎反而心情好了起来,露出笑容望着他说: 「怎么?想放弃?打算回去了吗?」 「……不,不是的。」 「是吗?那正好,马上帮我个忙。如来堂旁的田里有位五郎先生,去向他要一根白萝卜来。」 「白萝卜……是吗?」 「没错,那里的白萝卜超好吃,晚餐也会让你吃的,怕什么?就从那里出去,不用走多远啊,要是不晓得路,就找个人问。只要说是帮柴门跑腿的,大家都会给你方便的。」 老师指了指大门方向,游马只好无奈地将小包袱放在原地,从刚才那只剩下柱子的门走出去。原本看似漫长无尽的石阶,拨开盖在上面的树枝一看,倒也不是那么回事,顶多就是二十阶吧。 石阶下方紧邻一片杉树林,别说田地了,连个可以问路的人影都没看见。原本想回去仔细问清楚地方,但回头一看,刚才拨开的大树枝又恢复了原样,有如平交道栅栏般横亘在阶梯上,使游马打消了念头。倒不如找人问问吧,这么想着,转身背对林子,踏上小径往景色明亮的地方走去。愈往前走路愈宽阔,路上还能看见车轮痕迹;继续往前走,迎面是条车道,一对看似观光客的夫妇悠闲地漫步路上。游马试着向他们问了路,对方虽然亲切地打开导览手册借他看,但就像地图上找不到天镜院一样,上面也没有标出如来堂。 附近有个公车站,游马决定向等车的人打听看看,也问了公车司机,还是没有人知道地方。 「没听过耶,会不会是释迦堂啊?如果是阿弥陀堂就有喔。」 忽然有种自己在找寻幻境的感觉。磨磨蹭蹭了半天,一个小时转瞬即逝,却还是找不到老师口中「不用走多远」的地方。而且根据不稳所说,天镜院是没有电话的。 ——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嘛。 蹲在路肩,眼前驶过了好几辆车。也有些司机好心停下来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却依然没有人知道如来堂在哪里。早知道就该好好问清楚地点。站起身来,正打算返回寺院时,对向车道又有一辆车停下来了。车主从副驾驶座上探头出来问:「小哥,你怎么了吗?」游马回以已反复问了无数次的问题,只见车主一手搁在窗上、一手搁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嘴里反问:「你说的那个,与其说是一座庙,该不会只是小祠堂吧?」 「其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旁边似乎有块田,还有位五郎先生。」 「田啊……喔,有喔。与其说是田,不如说是家庭菜园吧。我不时会在山里走动,好像有见过。」 游马带着获救的心情问了到底在哪里。 「我想想哪……在山里头,不管怎样都得走着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遇到转弯时就往下,可能会近一点。」 一小段距离也没关系,能不能载我一程呢?这么请求了之后,对方大方地打开车门,并自我介绍说是公车总站里土产店的老板。 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游马,在副驾驶座上总算镇定了些,身子靠上椅背。原来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愈走愈远了,不过现在这样应该还能挽救。在一旁看他大声叹气的土产店老板问: 「今天如来堂那边有什么活动吗?」 大概是因为他身穿麻质和服和绢织袴裙,看起来不像一般观光客或参拜香客吧。游马一边从肩膀后方拉出安全带,一边回答:「不是的,只是受天镜院的和尚所托,去帮忙跑个腿。」才刚说完,车子突然紧急煞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后停了下来,仿佛是车子听到「天镜院」这三个字而受到惊吓一般。在反作用力下,游马的头差点狠狠撞上仪表板,一旁车主却一迭连声地要他快点下车。 「得向你说对不起了,现在还来得及,趁着还没人看见,你快点下车吧。」 「不不不,请载我去啊。」说着,游马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抓着仪表板不放。没想到土产店老板一脸严肃地回答:「不行,要是这么做,很快就会被赶出去了。」边说还边神情紧张地东张西望。 「小哥,你一定是刚来的吧。他是在考验你呀,看你是能好好完成交办事项,还是会半途受挫、夹着尾巴逃走。就算搭了我的车去,回来也不会被称赞的。你想清楚,是要用走的去如来堂,还是要直接下山离开,只剩这两条路了。如果你想继续待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要用自己的双腿去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用走的去喔……」 「先走回树林里的小径,只要穿过林子就行了。可不能继续待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想作弊也不行,马上就会被发现。」 不就是去要根萝卜回来吗?有什么好作弊的。游马一头雾水,却被不由分说丢回马路边。无可奈何之余,只好走回来时路。就在他快接近起点天镜院时,有个弯腰驼背的人迎面小跑步而来。这次不能再放过机会了,一定要抓住对方好好把路问清楚。于是游马摆出打篮球时的防守姿势,双手朝左右大大张开,站在小径上挡住去路。对方不知是在赶路还是觉得麻烦,左右闪身想钻过他身边,却全被游马拦了下来。那人一面大喊:「你搞什么啊!」一面抱着大包包瞪视游马。仔细一看,正是刚才穿着僧侣工作服、坐在天镜院玄关上的年轻人。因为头上的棒球帽压得很低,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咦?你要上哪去?」 「看就知道了吧?我要回家。」 面对游马一迭连声追问:「回哪里去?为什么?」年轻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低声咕哝着:「这是我的自由吧。」 「待不下去了。也不给饭吃,只会叫我打扫,再这样下去我会死掉。老爸要我忍耐到有人来接手,所以我才忍下来的。这下你不是来了吗,所以我总能走了,对吧。」 语毕,年轻人正想从游马的手臂底下钻过,却被游马伸手抓住背包一角拉了回来。 「等、等一下。你想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但是一定要告诉我如来堂在哪里。」 「啥?你不是已经去回来了喔?」 不是的。因为找不到路所以还去不成。如此说明之后,年轻人一脸难以置信,态度瞬间高傲起来。 「真没用。穿过这片林子一直走就是了啊。不是只有一条路吗,怎么会迷路呢?越过两、三座山谷就到了啦。」 最后补了一句「顶多走个二十分钟吧」,年轻人终于大摇大摆推开游马的手臂离开。 ——三座山谷? 拿走人家的钱包不说,连公车和计程车都不准搭,一来就要人爬过三座山谷去要根萝卜?就算那个师父想装傻掩饰,但这明显就是「恫吓的整人手段」,就像是不怀好意的体育社团会做的事。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如此,可不能在这里被瞧扁了。哼,不就是越过三、四座山谷嘛,那我就走给你看。游马用力耸耸肩,经过天镜院前也过门不入,直接踏入了杉树林。 踏入树林说起来简单,进去之后才知道这路比想像中坎坷难行。综合土产店老板和刚才离开那名小和尚说的话,只要沿着小径走二十分钟左右,就能看到一片宽敞的河滩,再从那附近凝神细看,应该可以看见如来堂址的陈旧佛坛与石碑。因为毕竟是山里,地势多少有点起伏,但也没有险峻到过不去的地方。 然而,不巧的是游马脚上穿着木屐。尽管是常穿的木屐,木制鞋底却最不适合走在这种凹凸不平、磕磕碰碰的地方。要是换成橡胶鞋底,多少还可以吸收一点小石子对脚的冲击,现在却都原原本本地回应到脚底,一点一滴磨耗游马的体力。遇到掺着碎石的下坡路段时,脚下更是令人不安。本该踩在石子正上方的木屐,总是会偏个几公厘,不是踩在石子边缘,就是滑过石头表面,以诡异的角度落地而扭了脚踝。有时一个不小心,前后鞋跟正好卡进地面粗大的树根里,整个人就这样摔了个大筋斗。因此,走路时两条腿总是小心翼翼地莫名使劲,足弓很快就抽筋了;当脑中闪过「好痛」的念头时,已不自觉地单脚跳了两、三步,然后蹲在地上双手抓住痉挛的右脚。 「可恶!」 抬头望向来时路,的确是陡峭的下坡,但并不是高耸的崖壁。别的姑且不提,游马对自己的运动神经可是很有自信,要是能穿上平常穿的运动鞋,一定像脚底装了弹簧似地一跃即下吧。也不是没想过干脆脱掉木屐算了,然而,看就知道绝不可能赤脚走过这种崎岖不平的路。 好不容易抽筋的脚不痛了,游马站起身来,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当作手杖,再次迈步前行。接下来的路段虽然地势平坦,地面却遍布隆起的树根,在这样高低不平的路上持续走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地开始进入上坡路段。这时身上的和服早已湿透,游马将袖子卷到肩膀上,袴裤下摆也撩高起来。幸而周围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杉木,少不了遮阳的树荫,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途中经过一座小圆木桥,长约三公尺,高仅约一公尺左右,虽说这种高度摔下去也不会有事,游马仍犹豫究竟该渡桥而过,还是钻到桥下,沿着与桥身交错的干涸河床往下走。两相比较之下,桥头找得到供人走下河床的踏脚处,过桥之后的那一端看来却只有崖壁,沿着崖壁是一条仅一足宽、只能侧身横行的狭窄步道。 其实,如果脑袋能正常运作的话,或许游马当时就不会那么做了。既然会在高低差距仅一公尺的地方架桥,就表示这里的河水只是暂时干涸,其他时候还是会有河水流过;而崖下的狭窄步道则说明了在河道有水时,人们得渡桥往那一端去。然而,此时游马的头已因脱水症状开始隐隐作痛,无法做出像样的思考;另一方面,河床与河川也让他直接联想到目标的河滩,因此,他才会不假思索地迈步踏上河床。 比起地面满是盘根错节的崎岖山路,没有水的河床要好走多了,不知不觉愈走愈远。可是,不管怎么走都没看到有水的地方,在喉咙终于干渴难耐时,游马才察觉自己可能下错决定了。然而察觉归察觉,一想到必须回头走回刚才那座小桥,膝盖立刻疲软无力,对一切感到厌倦不堪,索性倒在河床底躺成了大字形。 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大概已经中暑了。眼前的树影如漩涡般团团旋转,耳边听见自己的呻吟声在树林中回荡,透过树叶洒在额头上的日光宛如无数针刺。大概就这么昏迷了好一段时间吧,当他因剧痛而战战兢兢睁开眼睛时,即看见高高扬起口器的大蚊子就在眼前盘旋。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脚上被叮了无数肿包,浑身搔痒。随着意识恢复,愈来愈痒,很快就令人难以忍受了。于是他一边全身上下抓痒,一边撑起上半身,脑袋一阵晕眩,满身冷汗、身体发寒,眼前发黑。 「……不会吧。」 他试着出声确认。因为没有人回答,忍不住对盘旋在空中的蚊子这么问。 「欸,不会吧?」 眼前之所以一片昏暗,并不是因为中暑。当他举步维艰地走在树林中时,即使树荫遮顶都还觉得四下光明,现在却已日暮西山。周围只剩微弱的夕照,树林里则更暗了。蚊子们似乎察觉晚餐时间结束,纷纷背对游马,一副打着饱嗝的样子悠然飞去。 后来的事其实游马已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圆木桥边,感觉明明是用尽全力奔跑,身体状态却让他比乌龟还慢。好不容易抵达可听见潺潺流水声的地方时,太阳早巳完全下山,当然也就看不见任何佛坛或石碑了。 所以,那天夜里五郎能发现游马,可以说是难能可贵的奇迹。晚饭后,五郎想起人家送的西瓜还放在小河里浸凉,前往要取回时,看见的却是被打破吃剩的西瓜残骸,以及摊开手脚趴在一旁的西瓜小偷。 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的游马发出呻吟声。 「搞什么,是你吃了俺的西瓜吗?」 照在脸上的手电筒光线刺眼,让游马连头都抬不起来。从那低哑的声音听来,正在发怒的人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 游马似乎是顺着水声找到河滩,也在浅滩边喝了水。大概就在此时发现为了不被野兽吃掉,不但盖在水桶底下,还用一块石头压住的西瓜。擅自将西瓜打破吃掉之后,大概就这样睡着了吧。一只手臂还泡在河水里,就像个零落的风筝般倒在河边。起身之后,脸上和手上满是被小石头压出的凹凸纹路,拿掉石头时皮肤反而更痛。 「请……请问您是五郎先生吗?」 「怎么,你认识俺?」 「是天……天镜院的……柴……柴门……哈啾!」 「什么嘛,原来是阿闍梨先生那里的小和尚啊。」 五郎还记恨着西瓜的事,嘴里一边叨叨念念,一边扶起游马将他带回家。 「你肚子饿吗?」 「饿了。」 游马回答,把手放在胃的位置。 「俺想也是。你好像还喝了河水,不知有没有吃坏肚子呢。不习惯的人喝了河水,有时也会拉肚子的。以防万一,喝下这个吧。」 五郎的语气听起来虽然还像在生气,手里却递给游马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的茶。根据五郎说,那是用自己摘来的五月艾和柿子叶煎成的。 「这可是五郎特调茶呀!就算喝了河水没事,吃了一整颗西瓜,一般人再怎么说都会泻肚的。」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你的肚子到底有多厉害啊!」五郎似乎还是愿意将自己吃剩的晚餐分给游马。一听见游马打喷嚏,又拿出生姜为他磨出大量姜泥。 「我真的一个人吃掉了那颗西瓜吗?」 游马吸着鼻子喃喃低语,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你不记得了啊?」 游马没把握地歪着头;记得是记得,就是怎么也不觉得那是真的。 不行了,或许快死了。那时当自己开始如此悲怆自怜时,也不知道是何种奇迹使然,那颗西瓜就这样载浮载沉地从眼前流过。接着,蓬头垢面的天狗出现了,用脚把西瓜顶上岸,嘴里吆喝了一声,用手杖将西瓜劈开。在大口啃着西瓜的天狗身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猴子、狐狸、鹿与鼬鼠陆续出现,最后大家围成一圈将西瓜给分食了。不过,讲到这里,连自己都不免觉得这应该是梦吧。 「竟然想把责任推给猴子和狐狸,肚量小也该有个限度。」 说着,五郎将一个深钵放在游马面前,里面是酱腌茄子。另外,他又将饭碗和汤碗,以及装了腌菜的小钵依序排在旁边。 「哪可能有那种事,又不是桃太郎的故事。反正你就是得好好还俺一整颗西瓜,那是山僧送给俺的,俺本来打算要好好享用呢。」 山僧是住在山脚下寺院里的和尚,那里的住持似乎是如来堂的负责人,不过实际上看守这佛坛遗址的人却是五郎。他住在堂址旁,种自己喜欢的农作过日子。 从外表看不出这位五郎先生的年纪,可能是长相老成的年轻人,也可能是看来年轻的老人。不管是哪一种,总之皮肤非常黝黑,整个人又黑又瘦小,身上穿着褪了色、原本可能是红色的t恤,以及宽松的长裤。在河滩上见到他时,头上还缠着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手巾,现在取下之后,光秃的脑袋上几乎没几根头发。他自称是农民文学家,到了冬天积雪时就什么都不做,只管每天读书与创作。的确,屋里有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放满了陈旧的书籍,长冢节、宫泽贤治、有岛武郎、深泽七郎…… 「人类就该和泥土一起生活,俺已经厌倦凡间那些电视啦、电脑啦、金钱啦、股票啦、珠宝等等的生活了,所以就拜托和尚大人让俺住在这里。」 在游马忙着动筷子时,五郎自顾自地坐在旁边喝冷酒,同时高谈阔论起大自然的伟大与文学的必要性。他说个不停,一转眼就心情愉悦地醉了。游马将端上桌的饭菜全部吃光后,也腆着饱胀的肚子滚倒在一旁,随即呼呼睡去。 隔天早上游马醒来时,睡前还抓在手中的筷子和应该掉落一旁的饭碗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中也看不见五郎的身影。竖起耳朵,听得见小鸟啁啾的声音。套上木屐到外头一找,只见五郎从半笼罩在朝霭下的茄子菜园中站起身来。 「早啊,把这茄子带回去给阿闍梨先生吧?种太多俺一个人也吃不完。」 游马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所为何来。 「啊,不是茄子,要的是白萝卜。」 提着装有茄子的篮子走出来的五郎说那可没办法。 「你昨晚吃了茄子吧?酱腌茄子和紫苏腌茄子,很好吃对不对?现在俺的田里正是茄子收获的高峰期,你就换成茄子吧,看是要做田乐茄子(注:用竹签串起切块的茄子,涂上味噌、砂糖和味醂后烧烤的料理。),还是鴫烧茄子(注:将茄子对半切后油炸,再淋上用味噌和砂糖、味醂熬煮成的酱汁。)都好。不然也可以削皮炒成金平茄子(注:以酱油和糖调味的炒茄子。)啊。」 「可……可是柴门老师说要白萝卜……」 「要不再多给你一点小黄瓜好了?」 「不,白萝卜……」 「无论如何都要白萝卜?」 「是,请给我白萝卜。」 「这可麻烦了啊——」 五郎故作夸张地抬头仰望天空,正要往村里出动的乌鸦精神抖擞地振翅而飞。 「俺这里夏天不种白萝卜。白萝卜这种东西,是冬天的作物呗,接下来才要开始播种呢。要是现在想吃的话,只能去超市买温室栽培的了。」 「您这里没有吗?可是,说是因为五郎先生种的好吃,才吩咐我来要一根回去的呀。」 「没错,俺确实说过想吃的话可以随时来找俺要。但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来,俺这里也没有白萝卜啊。」 游马盯着五郎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到地面上。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嘛。」 昨天遇见的土产店老板说,这是在考验自己。可是,到底要考验什么呢? 如果这是一场考试,为什么不直说就好,真希望他能告诉自己该做什么才会及格。来天镜院,游马有自己的想法,也抱着一定程度的决心。可是,要去哪里要到根本没有的白萝卜啊。一来就派这种任务给自己,是瞧不起人吗?这已经超越耍人,进入恶意整人的境界了吧。想起那个丢下一句「待不下去」而逃跑的小和尚,现在游马终于明白他的心情了。 「这就是京都有名的『坏心眼』文化吗?」 「才不是呢。再说,阿闍梨先生也不是京都人啊,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耶。总之,他是个怪人准没错。说老实话,俺们家的和尚也讨厌他,要是你也说不干了要回家,俺是不会拦你的,要不要俺帮你和阿闍梨先生说啊?不过,你昨天没回寺里,说不定那时候他就认定你已经下山了吧。」 五郎嘻嘻一笑,开始摘起了小黄瓜。 游马用还糊里糊涂的脑袋思考起自己放在天镜院的包袱。包袱里装的只有少少几件换洗衣物,就算不带走也不要紧。可是钱包怎么办,姑且不论里面装的东西最后会怎样,那个和尚心眼这么坏,就算说是忘了带走,他也不可能特地帮忙榻回东京老家吧。哎呀,对了,还有茶杓,这可就非得请他还来不可了。而在他帮忙寄回东京的包裹里,想必会附上一封写着「贵公子连玄关都没踏进来就回去了」之类的信,而读了这封信的父亲秀马,将再次对儿子大失所望,连理由都不问就大发雷霆吧。游马为难地抓着头想。 「没办法了,五郎先生,我还是得带白萝卜回去。」 「就跟你说没有啊!」 「……种子也可以。如果是种子应该有吧?那也算是萝卜啊。」 眼见游马提出了无理要求,面对小黄瓜架的五郎一方面束手无策,一方面却又觉得很有趣似地说:「可别真吃了,要拿来种喔。」 后来,游马还被五郎以教学为由强迫帮忙播了种,回到天镜院时已经过了中午。此外,就在游马要离开时,五郎见他的木屐断了一片齿,说了声「给我看看」,便把他左右两脚的木屐都脱了。原以为他是要帮忙修好,没想到却是硬生生地将另一脚的齿也折下一片。这么一来,两只木屐都只剩下一片齿了。 「这样刚刚好,下山时穿的木屐一定要是一片齿的,这就叫作『天狗木屐』。」 听说天狗与山伏(注:山伏是在山中徒步修行的修验道之行者:天狗为日本民间传说中的妖怪,经常以山伏的打扮现身。)都穿着只有一片齿的高跷木屐。 这个举动虽令游马愕然无言,实际穿上后却发现竟不难走;抓到诀窍之后,甚至能迈开轻快的步伐,只花了二、三十分钟就走回天镜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想成是昨天这一带的磁场扭曲了吧。因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游马回程中不知仰天长叹了几次。 「怎么这么慢,还以为你被天狗抓走了呢。」 今天直接走出玄关的老师这么说,让他看了五郎给的蔬菜后,他便问道:「白萝卜呢?」 「白萝卜是这个。」 游马将装有种子的袋子用力摔在地上。 「吃这个怎么会饱。」 「只要让它变成可以吃的东西就好了。锄头借我用喔。」 游马直接绕到寺院后方的空地,拔掉丛生的杂草,开始整地。 「废话少说,在那里等着看吧。到了三月就可以吃白萝卜吃到死了。」 然而,这里的土地和五郎的菜园不同,从没耕作过的地土质坚硬,光是翻松泥土整出田亩,就已是非常吃力的重度劳务。按照五郎教的,白萝卜必须种在地底,所以得向下挖掘数十公分。结果,才在小小一块榻榻米般大的面积上播完萝卜种子,天就开始变黑了。 满身泥巴的游马一屁股坐在那块小得可怜的田地边,柴门老师则绕到外侧檐廊俯瞰他,露出有点佩服的表情,摸着下巴说: 「你还真努力,如果要施肥,可以拿厕所里的堆肥去用喔。」 那可恨的口气才是真的让人想骂脏话,但是疲倦的游马却发不出声音。不过,听到老师接着说「去泡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吧」,却又不禁有点高兴。在这炎夏里,连续两天穿同一套衣服,身上的和服都绉巴巴了,身体也满是污垢。要是能泡在热水里把自己洗干净,一定会很舒服吧。这份心情激励游马起身。 不料,此时柴门老师又回过头,咚咚地踩了地面两、三下。 「对了、对了,你得先劈个柴喔。这下面有柴薪和斧头。」 「啥?」 刚才在外侧檐廊下,的确有看见一束粗细各有不同的枯木。看来,在悠哉泡热水澡之前,还得先完成另一项任务。 第二章 烧水煮饭之段 在某个夏日午后,游马来到比散山中的隐寺天镜院,一到就被派出去跑腿。不但在山中徘徊了一晚,隔天早上又在五郎的菜园里挥锄种菜,等到再度回到天镜院后,又花了一个下午耕耘自己的田地,天黑之后还得劈柴;直到双眼充血,才得以用那些自己劈的柴烧水洗澡——打从国中参加户外教学之后就没再做过这些事情了;更何况户外教学用的是校方预先准备好的易燃柴薪,那些加入童子军的少年臭屁的讲解又无趣得很,游马和同伴们只顾着在后面玩起决斗游戏,关于烧柴的诀窍什么都没学到——好不容易点着了火,把尚未干透的木柴放进去,一阵黑烟便冒出来,把原本沾满泥巴的衣服又染上了一层煤灰。等到水好不容易烧开,天色已经很晚了。 通知柴门老师水已烧开,他却铺好床准备要睡觉了,还叫游马自己洗就好。 「可是才九点。」 「九点睡觉不行吗?」 「不是啦,呃……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吃晚餐呢。」 「我也没吃;就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要睡觉。」 「怎么这样……」 「你想吃的话,就吃那些要来的蔬菜吧。不是有很多吗?」 「那可是茄子耶,可以生吃吗?」 「没什么不能吃的吧。是男人就不要抱怨食物。总之,我要睡了。你的房间就在澡堂对面。」 「请问……」 「少罗唆!赶快去洗洗睡了!」 无奈的游马只好生啃了五郎多送的小黄瓜,洗个澡就睡了;泡澡用的是个必须把身体折起来才塞得进去的小澡桶。这就是他在比睿山的第二天。 时间来到第三天,被自己咕噜作响的胃吵醒,饿得受不了的游马爬出房间,翻递了整个库院(注:库院又作库裹,指僧侣的生活居所,厨房也在其中。),终于找到一个古早时代的灶。一方面心想:这个时代应该没人会用这种东西烧饭了吧,一方面又想到洗澡水还得劈柴烧,心中突然浮现不好的预感。灶上的铁锅莫名干净,相较之下放在一旁的瓦斯炉严重生锈,看起来历史反而更悠久。绕到外面一看,与瓦斯炉连结的是个空瓦斯桶。 昨天得到的茄子放在灶旁,堆成了一座小山。正当游马想打开柜子找寻可以果腹的面包或米果时,柴门老师出现,要游马先去烧洗澡水,看来是已经做完早课了。「欸。」游马皱着脸哭诉自己肚子饿。 「吃饭的事交给你自己决定,要吃什么都可以。」 「没东西可吃啊。」 「没东西可吃就自己做啊。」 「我不会做。」 「怎么可能。没记错的话,你说自己快满二十岁了,对吧?这二十年来都吃别人做的饭菜吧。一天就算三次好了,三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二十年,随便算算都已经超过两万餐。人家说门前小僧听过几次之后也会诵经,你都吃了两万次,却连一道菜也做不出来,这……就算是猴子,也懂得弄出点东西吃了吧。」 被暗指不如猴子,游马生起了闷气。友卫家的家风就是男子远庖厨啊……不、或许不能这么说,毕竟弥一倒是经常站在厨房里。但是至少,父亲与祖父都是只会挑剔食物好吃不好吃的那种人,实际上连一次都没看过他们下厨。当然,游马自己也连个蛋卷都没煎过。先前提过的户外教学时,曾经使用铁饭盒炊饭,那大概是他唯一的烹饪经验了。早知道就不该带茶杓,该带个铁饭盒来才对。这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年纪不小耳朵却依然灵光的老师听见了,拍着手说这个主意不错: 「不如一边烧洗澡水一边炊饭,岂不是一举两得,虽说今天只有茄子可煮,你觉得如何?再过一会儿,五郎应该会带点什么来,那些也可以一起煮。我奢求的不多啦。」 「一大早就要洗澡的人,还敢说自己奢求不多……」 「你说什么?」 「啊啊啊,我什么都没说啦,反正只要帮你烧洗澡水和煮东西吃就行了吧。对了,柴门老师,我该如何称呼你比较好呢?和尚先生吗?还是住持先生呢?或者你比较喜欢我叫你师父或老师?听五郎先生称你阿闍梨,那是什么?你的绰号吗?」 老师一边投以「你连这都不知道」的同情视线,一边说:「那不是由我来决定的事,别人怎么看我就怎么叫我,你也一样,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咦,真的可以吗?」 「是啊,你想怎么叫?」 「……臭老头。」 「嗯唔?」 「就是臭老头啦!你住在这深山里可能不知道,对于惹人厌的奸诈狡猾老头,外面一般都是这样称呼的。」 只见老师抿起嘴瞪视游马,白色胡须忽然抖动起来,发出「噗、噗、哇哈哈哈」的大笑声,就这样笑着消失在道场里。 令人惊讶的是,那之后不到十分钟,五郎真的到库院来了。说是玉米刚好熟得可以吃,所以就拿来了。既然今天可以吃,那昨天应该也可以吃才对吧。游马这么想,可是五郎似乎不这么认为。 「这孩子希望今天才被吃啊,昨天就早了点,到了明天又会被乌鸦吃掉。重要的是有没有分辨得出这一日之差的眼光啊。」 说着,他拔掉变成茶色的玉米须,剥去外皮。看到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玉米粒,游马不禁吞了口唾沫。 「烤过之后就可以吃了吗?」 「可以吃啊。就算要生吃也没问题,不过要是能稍微烤一下,就更好吃得没话说啦。」 「可以用烧洗澡水的大锅子来烤吗?」 「啥么?」 听了游马的说明后,五郎歪了歪头,说了声「给我」,便拿走游马手中的火柴,蹲到大锅前。用火柴点燃报纸,先将火苗转移到小树枝上,再将树枝轻轻放进大锅中。因为他说「应该没问题吧」,游马便洗了茄子、把玉米外皮都剥掉。记得那次的户外教学中,最后也用铝箔纸包起地瓜放进火中烤。想起这件事,游马在库院里找了找,却没发现任何类似铝箔纸的东西。 「好像没有铝箔纸。」 这么一说,一直盯着火看的五郎「啊?」了一声,露出疑惑的样子。此时,锅中的火已经燃烧得很旺盛了。 「铝箔纸?那种东西没有也没关系吧?用用脑袋啊。」 被这么一说,游马先往火里看了看,又跑回屋里,拆下瓦斯炉上的炉架,再捡起灶旁的火筷,插进茄子里。五郎瞄了做着这些事的他一眼,开始在火里整理出一块放置炉架的地方,将玉米放上去。之后,五郎退到一边把位子让给游马烤茄子,捡起掉在脚下的未燃火柴棒,凝视了半晌又放回火柴盒。 「在这种地方啊,连一根火柴棒都很珍贵。现在是夏天还好,到了冬天积雪时,想上哪儿去买东西都很痛苦。这种时候啊,要是火柴没了,说不定会冻死呢。你可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记得随时都要找个地方保持火种不灭喔。柴薪也最好趁现在先劈起来放,可不能用那种潮湿的木头。其实,最好花个一年让它干燥,否则不能用。要是不够用,就请阿闍梨先生买吧。我想,光靠你去捡回来的木材,肯定不够过冬用。不管什么事都得未雨绸缪,你一定也听说过蚂蚁和蟋蟀的故事吧,夏天里要是只顾着玩乐,到冬天就等着哭吧。」 「才不是蟋蟀呢……」 想到自己从来到这里之后,别说玩乐,根本就是鞠躬尽瘁地劳动着啊。一边这么想,游马一边转动手中的串烧茄子。 「你平常都会用铝箔纸吗?如果没有平常用的东西,一定会觉得很不方便吧。你一定是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吧,拥有的东西太多了。」 火筷逐渐热了起来,游马从右手换成左手,再从左手换成右手。五郎同情地望着他,目光像在看一只猴子。 「有那些东西确实比较方便,可就算没有,也可以运用人类的智慧呀。一旦觉得不方便,就是跟自己一决胜负的时候。脑袋空空的人真的会饿死,唯有能从这种状况下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文明人,不是吗?」 不,没这么夸张吧,只不过是火筷烫手的问题罢了。游马一边这么想,一边耸耸肩,接过五郎默默递出的看不出颜色的手巾,层层卷在握住的火筷上。 五郎叹了一口气,走到炉火前将柴薪与玉米重新排好。火势明明很强,五郎拿着火筷做这些事时的手法却不慌不忙。 「俺啊,只要过着被电视和手机等东西包围的生活,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快变成一只滑溜溜的水母,觉得很害怕。那种在水里漂啊漂地完全不用脑袋,只对刺激起反应的生物。像这种人,城市里不是很多吗?一看到这种人,就好像连我的脑袋都快要有问题了,所以我才拜托村里的和尚让我到山里住。我也拜托你,千万别变成水母啊。」 一下是蟋蟀,一下又是水母,真是莫名其妙。游马心想,无论如何,这两种东西都不能吃,所以现在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嘴里随便应和着,将插在火筷前端的茄子往五郎眼前一伸。 「这应该可以吃了吧?」 五郎拔下茄子,用黝黑的手指直接剥成两半。游马接过来,又立刻喊着「好烫」,手里的茄子掉在腿上。他的手指皮肤不像五郎那么粗厚,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起茄子轻轻扇凉。等到好不容易凉了点,才仰头由上往下将茄子送入口中吃掉。不管怎么说,在这饥饿已达巅峰的状态下,吃什么都不难吃,茄子热滚滚的汁液仿佛渗入胸中般美味。五郎又从屋里取出小锅,在里面放了点味噌搅拌溶解。用茄子沾一点这个来吃,更是增添风味,好吃得让游马怀疑过去是否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玉米也烤得有点焦了,轻轻淋上些许酱油,立刻散发令人晕眩的香气。这也一样美味,才刚吃进嘴里,就觉得全身细胞宛如那烤得恰到好处的玉米粒一样饱满膨胀。游马瞬间吃掉两根,空虚的胃才终于获得满足。 「啊,得让老头洗澡才行。」 游马来到结束早课的老师房间,告知他洗澡水已烧热,顺便好心带了一些刚烤好的茄子和玉米给他。不料老师闻闻味道,只吃了一块茄子,剩下的玉米则说「你们吃就好」,全部还给游马。毕竟他年纪这么大了,用假牙大概不好啃吧。乖乖收下被退回的玉米,当游马正要将纸门拉上时,耳边传来老师沙哑的声音:「我的牙齿好得很,都是自己的。」 一边啃着剩下的玉米,一边重新探索起库院,又在底下储藏库找到一开始没发现的味噌和酱油,也有一些米;还有几个看似别人送的点心盒,每个都早已过了赏味期限。即使如此,想起老师说过自己要吃什么都行,于是游马试着打开两、三个尝尝。 按照五郎的说法,这间寺庙绝不缺钱。 柴门老师是在比睿山完成堪称最严苛「千日回峰」修行的少数几名行者之一。行者在结束七百日的回峰后,即展开名为「入堂」的修行。在「入堂」期间,必须关闭在黑暗的堂中整整九天,不吃、不喝、不睡、不躺,一心一意诵唱真言。通过这项考验,方可获得「阿闍梨」称号;超越七百日,达成「千日回峰」的柴门阿闍梨更有个「北岭大行满大阿闍梨」的正式称号。不只如此,这个人在结束「千日回峰」的隔年,又再度前往吉野,不但完成大峰山的回峰,还挑战了吉野至熊野那智大社的「奥駈纵走」回峰行。许多信徒把他视为活佛一样尊敬,在他搬到天镜院前所待的北谷,更由许多敬仰柴门阿闍梨的人们建立起一座新的护摩堂(注:梵语「护摩」即火供之意,燃烧护摩木(在上面写愿望用以祈愿,或写祖先名字用以祭祀)、向佛祈祷。被称作护摩堂的佛堂有进行护摩仪式的场地,大多以不动明王或爱染明王为主神。)。 然而,约莫十年前,阿闍梨将那里交给弟子打理,不同于一般修行者选择下山回乡悠闲度日,他反而留在论湿寒贫(注:「论湿寒贫」为一专指比睿山上修行风景之词。论为议论佛法,湿为夏天的湿气,寒为冬日的严寒,贫为甘于清贫的生活。)的比睿山上,一个人搬到当时荒废无人居住的天镜院生活。 尽管天镜院在游马眼中看来残破不堪,却是多亏了阿闍梨本人与信徒们一点一滴地努力修缮,才得以勉强维持现今建筑物的样貌。虽然不像在北谷时有个建立护摩堂的大目标,寺院所需的香烛钱,仍依靠信徒以布施之名资助,每逢中元岁暮之时,也会有用心的信徒带来重新缝制过的衣衫。受命打理北谷护摩堂的弟子,更是始终挂心着天镜院的修缮维持。原本电话和水电都因阿闍梨表示「不需要」而未曾设置,现在之所以有水电可用,是因为前年一个坚持出家而在此住下的青年打翻灯笼引起火灾之故。至于青年为何打翻灯笼,则是因为他吃了开始腐坏的粥,站不稳跌倒时所造成的。那时,延历寺执行(注:日本天台宗尊称主管一山或一派的住持为「执行」或「座主」,普通住持则称「法印」或「和尚」等。)亲自出马说服之下,阿闍梨才卖他面子答应施工开通水电管线。在那之后,这里才有了电灯与冰箱。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游马被烧死在灶里,以后说不定就会购入微波炉和电子炉了。总而言之,阿闍梨和五郎一样,对近代文明没有好感。所以,这里之所以如此简陋,并非因为没有钱,纯粹是他认为不需要。 「简直像仙人呀。」 阿闍梨除了高龄之外,在体验过几次断食修行后,现在一天只要吃一餐或两餐,吃的东西也仅需几口芋头或粥糜就够了。因此,送食物来往往会因为吃不完而坏掉、造成浪费,现在大家也都不再送食物过来了。 「要不是你来了这里,俺也不会带那些蔬菜过来。阿闍梨先生好像视吃为痛苦。所以,这里储存的食粮几乎都是干燥过的。你看,不是昆布就是香菇干、葫瓜干、豆皮、冻豆腐……啊,还有柴鱼干。不过柴鱼不是素菜,可别端给阿闍梨先生吃。他守杀生戒律,不吃动物的。倒是可以给俺一些吗?就当用那些蔬菜交换,好呗?」 五郎擅自做了决定,将两、三条柴鱼干放进怀中。 「嗳,劝你也要到处宣扬天镜院来了个食欲正旺盛的小伙子比较好,这样过不久说不定会有人送填得饱肚子的东西过来。这么一说,俺倒想起来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小伙子吗?那个瘦得风一吹就倒的家伙。」 「喔,他好像回去了。说是在这里只会被使唤扫地,也没东西吃,再待下去会死。」 现在游马已经非常明白他的心情了。虽然他长得有点阴阳怪气,但无论从年龄或立场来说,那小和尚铁定会是比臭老头更容易和自己相互理解的伙伴,说不定那时候他之所以发不出声音,也是因为处于饥饿状态的缘故。 「那种话,希望他是真的打扫过了再说。」 从游马身后如此说着出现的,是刚洗完澡、一身白色浴衣的柴门老师。 「那小子听说是松山那一带寺庙住持的儿子。别看他那副德性,回去后只要谎称在比睿山修行过,就能大大方方继承寺庙了;真令人不敢相信。我虽不知道你图的是什么,不过没必要勉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去。不必因为同情我一个老人住在这里就好心说要帮忙,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饿得哇哇大哭惹人烦。」 「谁哇哇大哭啊。」 游马狠狠回嘴。今天算是有吃饱,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喔?那就看你能撑几天。」 老师将先前没收的钱包和洗得褪色的僧侣工作服交给游马,自己则换上洗干净的僧服,出门前往北谷。 阿闍梨一出门,五郎就毫不客气地说要借澡堂,用老师泡完的热水泡了个长长的澡;还命令游马负责看火,不时从窗口指示该怎么调整火候。他说夏天自己不常烧水洗澡,平常几乎只在河边用河水冲掉身上的汗,没想到今天能泡澡,实在高兴极了。泡着泡着,还哼起歌来了。游马则一边烧水,一边继续挑战将剩下的两、三根玉米烤完。 「对了,门口的涂鸦,得想想办法去除才行啊——」 声音随着雾气从窗口飘出来。 「那让阿闍梨先生太没面子了,在山里根本没看过那种东西。」 听说是在城里闹事被阿闍梨指责的少年,因为气不过才跑来涂的。虽然五郎曾表示要帮忙擦掉,阿闍梨先生却说放着就好。还说,要是被我们擦掉,少年就无从赎罪了。 「说什么以后就会自己来擦了。俺心想,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来呢?可是阿闍梨先生既然这么说了,说不定真的会来喔。毕竟那人有时好像有千里眼一样,这种能力也是在修行时学会的吧。」 「千里眼……要是有那种能力,在被涂鸦之前就会知道了吧。再说,连五郎先生那里已经没有白萝卜了都看不出来,还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五郎笑着说你还在记恨这件事啊。 「那些种子有没有好好种下了?哎,土地也得好好耕耘才行,所以俺是不怎么期待啦。不过,凡事都学个经验也好,你可要好好照顾、栽培它们长大呀。」 「呼,浇水什么的好像很麻烦,因为这里不但没有水龙头,也连一条水管都没有啊。」 这间寺院只有两个水龙头,一个在库院里的大瓮上方,另一个在澡堂的澡盆上方。两个水龙头只会断断续续地出水,所以随时都开到最大。从游马刚才烧洗澡水的地方往后稍微走一段距离处有片竹林,穿过竹林、可见一处岩石很多的地方有个池塘,池水不知是从哪里渗出来的,溢成一道高约四、五十公尺的小瀑布。引进寺院使用的,就是上方池水的清水,而当要清洗衣物或其他杂用时,则得到瀑布下的积水池取水。田里浇水用的水也得从下方扛上来,可以说是相当辛苦的劳动。 「你听好呀,对植物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水了,一开始就得想好才对啊。为什么要把作物种在离水那么远的地方呢?俺刚才不是也说过吗,不管什么事都得未雨绸缪,先把下一步想好。」 他说的确实没错,但谁料得到院子里竟然没有水龙头呢。 「既然没有,只好动脑筋解决了。没有工具只能靠双手,想要轻松就得动脑筋。用钱解决的是笨蛋,只有没办法时才那么做。」 可以在洗完澡后,想办法把凉掉的洗澡水引到田里,或是储存雨水来用。五郎提出各种方法,令游马佩服不已。要是这些方法可行,就不用提着沉重的水桶爬坡了。 「水和火都不可浪费。」 说着,五郎将烧洗澡水剩下的火移到灶里,让残火也能继续利用。 「你好歹是个日本人,至少该会煮饭吧?总之,试试看吧,这里有米。哇喔,是鱼沼产的越光米呀,最高级的米欸,给你吃太浪费了。阿闍梨先生为什么不吃呢。不对不对,要先淘米才能煮,这就对了……不行,那样乱搅动是淘不成米的。要这么做,先这样压下去再揉搓,这才是淘米……好了之后暂时静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水分确实渗透到米粒里啊。还有水量的斟酌也很重要。放多少?嗯……大概放到手腕骨附近就行了吧。再来把火打开,一开始先用小火慢慢加热,等到全体温度上升后,一口气转大火让水沸腾,等到冒出焦香味时就可以端离火炉了。不过这时盖子还不能打开,要慢慢焖才行。这就是丰苇原瑞穗国自古流传的炊饭术,所谓『起初小火,中段大火,无论如何都不能掀盖』是也。要是煮得好,掀开盖子时,米饭表面应该会出现螃蟹洞一样的小孔。要是煮得出这种小孔就算及格,你先练习、练习看看吧。」 五郎这么说完就离开了。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游马每天都淘米煮饭。起初,有时煮出像稀饭的东西,有时米芯还是硬的,不过慢慢地,他也能煮出普通的白米饭了。只是,没有配菜。虽然可以去找五郎要,他也总会大方分享,但是五郎毕竟不是卖菜的,无法每天变换菜色。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奢侈话,每天吃茄子还是会腻的。游马满脑子都被食物盘据,能不能继续留在天镜院,已经不是干劲和毅力的问题了。确保军粮充足才是第一要务。这里不是老家也不是寄宿处,没有人会为自己张罗食物,附近也不可能有便利商店或食堂。自己的行李虽然已从北谷转寄过来,当初寄出时却没有放入食材的先见之明。 无论是打扫庭院或在山中漫步,看到任何东西都只想着「这能不能吃」。世上的东西全部都能分成「可以吃的」和「不能吃的」两类,是他到延历寺后领悟到的事。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后,游马真正能体会到宝石、手表和时髦的衣服都是「无」,电话和电脑等东西也没有意义。有意义且闪耀动人的是花草植物。游马也开始认真注视昆虫与鸟类,有时凝视得太认真了,连青蛙都吓得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库院后方的草丛在游马眼中成了野草的宝库,他会摘下那些看起来很柔软的花草,像炸天妇罗一般炸来吃,不过这样有时也会吃坏肚子。 有一次,好一阵子没出现的五郎来到天镜院,看到游马蹲在晾衣处的阴影下,便从背后悄悄接近察看。只见游马专心一志地盯着地上叶片肥厚、充满光泽的草。该不会是饿到得了忧郁症吧?五郎担心地开口说: 「盯着被虫啃过的铁冬苋看,在做什么?」 游马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低声说:「对了,这就是铁冬苋……」就是这名字,游马认识这种草。 「那也可以吃唷,茎和叶子都能炸天妇罗,很好吃的。」 这时,游马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种草。孩提时代曾经有一次,正好就是用现在这种姿势蹲在弥一身边,听他告诉自己这是铁冬苋的花;当时叶片中央正开着一朵黄色的花。对弥一而言,当然只想到茶花(注:茶道中,在茶会宴席上装饰用的花,称为茶花。),不过那时弥一还提了一句:「铁冬苋也可以吃。」自己似乎在潜意识中记住了这件事。 可是,尽管想起这件事,当年听弥一这么说过之后,游马也曾偷偷摘下叶片嚼了嚼。叶片背面生有细毛,不但扎得六、七岁少年的柔软指尖一阵刺痛,尝起来更有一股难以接受的土臭味,真是一次相当凄惨的经验。 「先挑掉叶脉再汆烫去涩比较好。」 五郎这句话解开了游马心中的疑惑。原来如此,是一听到可以吃就放进嘴里嚼的自己太蠢了。因为太难吃,加上那荆棘般的细毛刺在嘴唇上的疼痛,他偷偷在心里骂弥一是大骗子。因偷吃草的罪恶感使然,游马当年并未当面提起,现在想来才知道是怀疑弥一的自己错了。和五郎一起吃了铁冬苋天妇罗后,更是加深了这个念头。没想到这种乱蓬蓬的杂草竟有如此清新的滋味,美味到令人感动的地步。 「弥一,抱歉。」 当游马用手指挟着筷子,夸张地双手合掌这么一道歉后,五郎便在一旁笑着说:「在这么温柔的爷爷照顾下成长,你还真幸福哪。」 「与其说他温柔,不如说是因为老爸总臭骂我垃圾、笨蛋、蠢材啦,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所以弥一才不得不站在我这边吧。」 「喔,这可真稀奇。俺听说最近流行的是即使笨小孩也要赞美的教养法啊!那你就这样乖乖被骂,没有反抗吗?」 「谁敢反抗啊,我老爸是警察学校的剑道教官耶,祖父更是被称为打架高手,出手快得很。必要的话,就连弥一都拥有超越师范级的身手啊。再加上弥一的外孙女栞菜,虽然是女人却很强,又很罗唆,我哪敢反抗……只要一反抗,马上就会被抓起来、揉成一团丢进隔壁的寺庙里,大概就像这样。」 说完,大大叹了一口气。 「被揉成一团丢掉喔?哈哈哈,虽然听不大懂,但你还真糗。」 确实如此。讲到这里,游马总算想起自己来天镜院的最初目的了。 「对了,我是为了安静思考一下自己将来的道路才来这里的啦,怎么被搞得满脑子都是吃的。接下来得好好加油才行了。对了,这个超好吃的,是什么口味啊?」 五郎煮好带来的卤味非常美味。 「也没什么啊,普通的乡下卤味,调味用的不就是高汤、砂糖、酒和酱油那些吗。」 「高汤!」 「嗯,对啊。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俺不是从这里拿了柴鱼回去吗?那个可是上等的好东西,熬出了很棒的高汤呢。」 游马也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好不容易学会煮饭,现在虽然也会用烤、煮、炸等方式料理食物,和以前仿佛只会等着吃饲料的狗相比,已经有了飞跃性的进步;然而说到调味,还是只懂得轮流使用盐巴、酱油和味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在这时,舌头尝到那不经意从豌豆荚里溢出的高汤滋味,带来令脑浆融化的新鲜感。说得更夸张一点,游马这时才第一次见识到高汤的厉害。在这之后,他甚至度过一段每天从仓库里挖出各种风干食材,与它们搏斗的日子。 然而,在如此努力之下做出的柴鱼高汤海苔茶泡饭,明明是游马的呕心沥血之作,却被老师二话不说地供起来。 之前用五郎送的宝贵鸡蛋做的鸡蛋粥也一样,老师连一口都没吃。当他打算去收碗而进入老师房间时,看到的是被摆在壁龛角落的饭碗,前面放着香炉,还燃起了一炷香。原来是在凭吊那当不成鸡就被夺走的脆弱生命。游马这才察觉「原来蛋不是素食」,但不吃又太浪费,只好一边合掌,一边南无南无地念念有词,代替阿闍梨将那碗粥给吃了。茶泡饭也是。游马发现时,饭粒都因泡在汤里而膨胀成稀饭了。然而,一想起过世的祖母曾说过「米里住着七个神」,游马还是心存感激地将那碗饭收进肚子里了。 虽然搞不懂所谓杀生戒是什么,人家挥汗如雨做出的东西却连一口也不吃地剩下来,做为僧侣或许很了不起,但就做人来说却令人不敢恭维。游马有时会这么想,不,是经常这么想,因而生起闷气。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上了年纪的阿闍梨,不吃东西到底如何维持健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早晨洗澡后及傍晚稍早时,游马总会送点食物到房间给阿闍梨,而他则只会默默吃下一、两口,就算没得吃也不会催促。纵然是个老人,肚子还是会饿吧。更何况,每当游马打扫时,这个臭老头总会在一旁伸出指头,往拉门木格上一划,还意有所指地吹走上面的灰尘,也会大声抱怨洗澡水太烫,唯独对食物一点怨言也没有,这就有点奇怪了。一定是趁游马没发现时,在哪里摄取了身体所需的营养吧。 一开始,游马怀疑他是在前往北谷时吃了什么好料。可是,北谷又不是每天去,也曾有过好几天都没出门的时候。既然如此,那就是半夜吃了什么吧。每天游马起床时,阿闍梨已经在道场里诵经了。老人家起得早很正常,但是,说不定他在其他人起床前吃了什么秘密早餐呢?那或许是非常惊人的美食,又或者是行者间传承的秘药,也有可能是不能为人所知的诡异食物。 虽然想着总有一天要亲眼目击那一幕,游马在天镜院的生活却从一早起床就得开始打扫佛堂、烧洗澡水、煮饭洗衣、除草、再次打扫、不断地打扫……还得趁空档劈柴、外出捡拾烧火用的柴薪、帮阿闍梨跑腿……等吃过晚餐,他已经和阿闍梨一样,沾上枕头就熟睡到天亮,夜里连一次都不会醒来。 不过,终于有一天,深夜下起滂沱豪雨,打在附近的落雷震得整座堂宇微微颤动,使游马就此清醒、翻身起床。时间刚过半夜两点。虽然认为阿闍梨应该还在睡,为了保险起见而过去察看时,道场的门已经开启,凭着里面微弱的灯光,看得出有什么在四处走动。在时而从雨窗缝隙间射入的青光里,有个穿白色浴衣的人影浮现,游马这才看出他似乎在扫除。此时,天上依然传来惊人的雷雨声。 不久,看似结束了扫除,阿闍梨离开道场,来到库院。看吧,果然是要去吃东西。正当游马如此心想,偷偷从暗处窥看时,阿闍梨又径直从后门出去了。外头依然雷雨交加,他当然不可能是去赏月。阿闍梨只穿着浴衣,也没有撑伞。难道是梦游症之类的吗?还是痴呆老人的游荡徘徊?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正常。游马拿起手边的雨伞追了出去,打在伞面上的雨滴发出的声音并不小,阿闍梨却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入竹林中。 「找死吗?臭老头!」 近处传来轰隆轰隆的雷鸣,这时走进树林未免太蠢了。打雷时不可靠近高耸的树下,小学难道没教过吗?不,臭老头那个年代的学校真的可能没有教。没办法,为了带回阿闍梨,游马只好追入竹林。半途中想起撑伞也很危险,便先将雨伞丢下。雨势大得几乎看不见前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身白影,竟然发现老人站在崖下的水池中,双手紧紧合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吟诵着什么。比雨势力道更强劲的瀑布落在他的脑门上,即使想用力站稳,衰老的身躯还是不时被打得倾斜。除了担心强劲的水势之外,要是现在一道雷劈下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游马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幸好落雷终究未打在竹林里,不久之后,阿闍梨也从水中起身,似乎丝毫没有察觉瘫软在旁的游马,转身又走回寺内。游马无法好好整理思绪、身体也使不上力,在倾盆大雨中愣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出竹林时,正好看见阿闍梨走出门外的身影。他身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脚踩在覆满青苔的石阶上,踢踢躂躂地奔了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后门回到库院,游马擦干湿透的身体,然后为了确认而再次前往阿闍梨的房间察看。棉被都收进壁橱了,人也不在;道场里也没看到他,看来那个外出的人确实是阿闍梨。 天都还没亮,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里,那个臭老头到底要去哪里?等他回来之后非问清楚不可。心里虽这么打定主意,冰冷的身体一旦钻进温暖的被窝,不知不觉便酣然入睡;醒来时甚至比平时起床的时间更晚,外面是如台风过境后的万里晴空,阿闍梨人在道场里,已经快结束早课了。晴朗的日光落在屋外檐廊,先前的雷鸣就像是假的一样。 ——怎么……难道是梦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但自己脱下的衬衫还湿淋淋的,室外也看得见正在晾干的蓑衣和斗笠,心想得再确认一次才行,于是当天晚上,游马努力在夜里爬起来,再次前往窥看。阿闍梨和前晚一样,结束扫除和瀑布下的修行之后,因为没有下雨,这次就不穿蓑衣,只穿着衣袖飘飘的白色净衣步入深山。游马套上事先准备好的球鞋追上去,又因天色太暗,不得不半途放弃追踪。 隔天,游马带着从库院抽屉里找到的手电筒,做好万全准备等待,阿闍梨一离开寺院就立刻追上去。然而,和行人众多的城市不同,在山中跟踪一个人很困难,离得太近立刻就会被发现,反之只要对方一离开视野就玩完了。 走下寺院石阶后,阿闍梨的白色身影立刻消失在树林中,看来是往如来堂的方向前去。因为隐约还记得这条路怎么走,游马便稍微拉开距离,一边留意自己脚下的路面,一边谨慎地往前走。或许是太过谨慎,抵达河滩时已经找不到阿闍梨的身影了。五郎家当然还是一片漆黑,游马心想,今天的跟踪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于是双手叉腰仰望天空,看见在树林里看不见——应该说根本无心去看的满天星光。月已西沉,周遭没有碍眼的灯光,星星如钻石般散布在漆黑的夜空中闪闪发光。这是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星空,使游马急促的呼吸逐渐沉静下来。随着身体慢慢适应山中的静谧,耳边开始听见河水潺潺的声音。 继续侧耳倾听,黑暗中似乎有人在低喃。「曩莫三—多—多南……」(注:此处念诵的是释迦如来真言「の—まくさんまんだ—ぼだなん」,原文为梵文,此为音译,是「所有神佛皆皈依释迦」之意。)朝声音的方向靠近,如来堂佛坛前的微弱灯火隐约映照出在胸前合掌的阿闍梨身影。可是,才刚找到阿闍梨,他又似已结束诵经,火光被灯笼外罩盖住,摇曳的光芒渐行渐远、再度深入山中。游马赶紧迫上前去,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陡峭的斜坡。 阿闍梨在那之后也不时地停下脚步,双手打出各种手印,口中时而吟诵着某种咒文,有时也以双手击掌默祷。就这样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面愈来愈扎实,然后来到一处宏伟殿堂。和破破烂烂的天镜院及废墟般的如来堂不一样,这是一座足以代表延历寺的巨大伽蓝(注:伽蓝(がらん)指的是寺庙本体,或是寺庙的主建筑群。原本在梵文中是代表僧侣们聚集修行的清静场所。),周围点了不少盏灯。不过,毕竟是深夜,四周看不到其他人影。这状况对游马来说颇为不利,因为无法靠近宽敞的空间,只能远远躲在暗处偷偷窥看阿闍梨的情形。无论如何,这里应该就是终点站了。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四点,是漆黑夜幕逐渐开始明亮的时分。 然而,即使过了五点、到了六点,游马依然继续走在山中,追逐阿闍梨的行踪。不,不该说是「走」,明明听说这老者已经将近八十岁了,在树海里若有似无的步道上,竟是健步如飞。不对,不是「如飞」,事实上遇到小水沟时,他是真的用手中的拐杖撑在地上飞身越过,再乘着离心力翩翩落在曲折蜿蜒的斜坡上。如果世上真有「仙人」,指的一定就是柴门大阿闍梨了吧。 游马暗忖,该不会真要走遍整座比睿山了吧。此时正好来到一处陡峭的下坡路段,他终于决定放弃跟踪。其实早就跟丢阿闍梨的踪影好一阵子了,而游马在来到比睿山的第一天时就已学到教训,知道若是心急,很可能迷路、闯进完全错误的地方。于是他不再赶路,开始慢慢沿着下坡往下走,尽管毫无头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才对,就姑且一路不断往下,终于让他走入一座清幽的神社。游马在这里喝了手水(注:日本寺庙或神社中,于参拜前用来清净双手的水。),这时已是早起村人出来散步的时间了。 「早啊。」 一个正在遛狗的老人告诉游马,这里是日吉大社(注:比睿山下的神社,是全日本约两千多间日吉、日枝、山王神社的总社,俗称山王权现。从这里可以搭缆车上比睿山。)。看来竟从山顶走到山麓了。被对方问及大清早迷路的原因时,游马也诚实告知。老人相当熟悉柴门阿闍梨的事,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伟大事迹。老人说,阿闍梨结束千日回峰行已是超过三十年前的事,直到现在,只要不是道路被雪阻断的日子,阿闍梨仍维持每日在山中巡拜的习惯。 「何止千日,他的回峰修行应该已经持续五千日,甚至超过一万日了吧,真是令人感恩啊。」 因此,这附近人人都知道阿闍梨的巡拜路径,老人也亲切地告诉游马,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山上。 「不过,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有缆车站了喔。就快发车了,不用等很久。」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能这么做。」 既然已经追踪阿闍梨到这里,就算两条腿走得肿胀僵硬,也不能在此时大摇大摆地搭乘缆车回去,游马这么想。遛狗的老人被狗拉着走远之后,游马再次起身,打算沿著名为「无动寺坂」的行者坡道爬上去。结果,才一踏上去他就后悔了。这道斜坡是一口气冲上标高六百公尺处的陡峭险坡,路况极为艰险,对整晚没睡也没好好吃东西、已在山中徘徊好几个小时的游马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的最后一段路。虽然老人说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明王堂附近,对这时的游马来说,别说一个小时,就算得花上五个小时,只要能活着抵达某处就够了。每走一步都发出喘息,努力将腿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不容易走到明王堂。在这里询问了如何回天镜院,然后和来时一样经过如来堂时已是正午;好不容易走到熟悉的石阶下方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他大概已无法做出任何思考,不管会被斥责还是无言以对都无所谓了,游马满心只想着回去之后要在床上躺成大字形。正当他想将脚跨上石阶时,突然听见树枝啪啪折断的声音,一个人从上面掉了下来。 「啊啊?」 之后,就像发生事故时能瞬间回溯时光留下记录的录影机一般,游马稍微往回倒带,重播了当时的画面。 视线从覆盖道路的枝叶处再往上,看到大门附近有个微胖的年轻人,一头与外表不相称的金发梳得倒竖,正在摇晃手中的喷漆罐。游马心想,忘了在哪儿看过的佛像,正好就是用这种外表发出怒吼。年轻人试图往前丢出罐子,目标是和先前一样穿着净衣的阿闍梨。只见他不逃也不躲,正面注视着年轻人,嘴里喝了一声,交错的双手如刀剑般朝前方突刺,明明没有被碰触,年轻人却像被刺中似地整个人向后仰倒,头上脚下地沿着石阶滚落。重播到这里时,迟了一瞬被丢向半空的喷漆罐正好掉下来,打在石头上发出「鏮——」的惊人声响。 倒在一旁的年轻人瞥了游马一眼。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某种行力(注:佛道中,借由修行获得的能力。)吧。」 「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哪。」 「好像是喔。」 看来,年轻人一个小时内是站不起来了,他也不做无谓的挣扎,躺在那里仰望天空。游马也没有多余力气帮别人,就这么由他去,自己径自爬上石阶。 并不确定阿闍梨是否知道被跟踪的事,当他看见游马时,只抱怨了一句:「洗澡水怎么还是冷的。」 第三章 越谷百射之段 写信回东京老家,是在山风带来秋意的时候。离家超过一年,始终没有告知父母现在的住址,因为之前发生的各种误会,游马似乎被断绝亲子关系了。关于那件事,由于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所以也不打算道歉。只是,过完年后,京都的三十三间堂将举办射箭祭典「大的大赛」,游马很想参加;可是,除非是已拥有称号的高手,否则年轻一辈就只有刚满二十岁的新成人才能参加,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了。 因此,游马无论如何都需要一面弓。然而体积这么大的东西,想拜托谁从家里偷偷带出来都实在很困难,只好拉下脸来恳求协助了。 寄出那封信约莫十天后,栞菜带着弓来到天镜院。那时,游马正在后院的小菜园里,用手指弹掉白萝卜叶上的小虫,然后随着沙沙沙沙的声响,栞菜就这么从上头滚了下来。不只游马吓了一大跳,不小心一脚踩空的栞菜更是难为情得发不出声音。 「栞,菜……?」 游马一屁股跌坐在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从草丛里露出的长弓。 「好久不见。」 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芒穗,持弓的那人好不容易探出头来。 「我说栞菜啊……」 「……嗯?」 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好像自己的亲姐姐。差点就这么说出口,最后还是硬生生吞下去了。看她穿着袴裙摔进草丛里的那副模样,简直和两个月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自己看,袴裙上面都是鬼针草。」 栞菜低头往自己的腿上一看,「呀」地惊叫起来。除了袴裙和衣袖上,她自己还没发现绑成一束的马尾上也沾了不少鬼针草的种子。 「啊,不要勉强拔起来比较好喔。谁教你要从这种地方下来,是不稳先生教你这么走的吧?那个人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教人家走大门呢。」 难道不稳在这里修行时,后门不像现在这样杂草丛生吗?「一定是不稳先生自己把寺院周遭整理得干净清爽了吧。」栞菜这么说:「因为在不稳先生的寺院里,连一根杂草都没看过啊。」 「少爷为什么放着这堆杂草不管呢?既然这么不方便,不好好除草是不行的吧。」 不知怎地,这个人一看到游马,就会反射性地进入说教模式。 「那种事我才办不到呢!」 游马这才慢慢地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巴,然后一个转身朝玄关走去。栞菜也急忙跟上。 「办不到,为什么?」 「就算是杂草也拼命想活下去啊,只不过是袴裙沾到了一点,何必大呼小叫。」 「……」 栞菜一脸意外地抬头望向游马的背影。 「游马少爷……你好像变了。」 「当然会变吧,每天在这种地方过着生死交关的生活。」 「生死交关?看来你接受着很严格的修行呢!」 话一说完,她的眼睛就开始闪闪发光,因为栞菜是个异常喜爱「修行」啦、「考验」啦、「忍耐」之类词汇的武道家。 不过,游马口中的生死交关,指的可不是那么崇高的事,单纯是粮食问题罢了。就连刚才,也只不过是在犹豫白萝卜能不能拔的事。因为叶子也是重要的食材,可不能让虫啃食,否则就太可惜了。 「少爷是肚子饿了吧?栞菜早料到了,所以给你带吃的来了唷。是少爷最喜欢的神田屋豆沙包。」 听到这句话,游马一惊,身子瞬间僵硬,又立刻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栞菜的肩膀。 「哎呀,也不用这么急着吃吧。」 栞菜正想笑,游马泣诉的眼神却令她有些紧张了。 「栞菜……」 游马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让不明就里的栞菜不知所措。 「栞菜,你下次如果还会再来,绝对要带肉来。」 「啥?你是说……肉吗?」 「对,就是肉。meat。不要带什么点心了,要肉!」 「你都没吃到肉吗?」 别说吃了,打从来到天镜院,连一片火腿都没看过。山上既没有肉店,连个汉堡排都买不到。 「对啊,不过上次说是看我太可怜,五郎先生请我吃了咖哩,里面只放了点碎肉,我跟峰男连盘子都舔得一干二净呢。从那之后就没吃过了。」 「五郎先生是谁?峰男先生又是谁?」 五郎住在比这里更深的山里,是个自称农民文学家的人;叫峰男的,则是上次被阿闍梨教训过后,反而对他崇拜不已,央求着投入门下成为弟子的少年。这么说明之后,栞菜才重新打起精神,笑着说:「好像很热闹呢,真是太好了。」 「肉的事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你好像真的瘦了些。毕竟正在发育时期,蛋白质的摄取可是很重要呢。回去之后我马上准备。」 「太好了!」 游马情不自禁地做出胜利手势。 「啊,还有,我喜欢的是神田屋的霰饼,不是豆沙包。」 以前栞菜从来不会搞错游马的喜好,有了男朋友之后竟然变成这样,真令人失望。栞菜脸上瞬间闪过「搞砸了」的表情,立刻又解释这是要送给柴门老师的伴手礼。 「想说这个刚好可以配茶吃。对了、对了,我还带了上等茶过来,请游马少爷务必露两手茶道功夫,点茶给老师喝喔。我带来的是伯乐园的『名马之昔』!」 「很可惜,栞菜,这里的臭老头讨厌喝茶。煎茶或番茶还偶尔喝些,抹茶会让他失眠所以不行。那个人超早睡的。」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游马突然想点茶,便问了阿闍梨有没有茶釜、柄杓和盖置;阿闍梨二话不说,「没有、没有、没有」地全部否定了。还以为这里既然是寺庙,好歹会有一套茶具吧,没想到结果如此令人错愕。 「所谓茶人,满口简贫清寂,实际上却是一群奢侈浪费、让人无言的家伙,我不喜欢。」 被他斩钉截铁地嫌弃了。 打从来到京都,身边总是被爱好茶汤的人包围而感到局促不安,游马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有种一扫胸中怨气的感觉。另一方面,却也同时想起那些人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内心交织着复杂的情绪。话说回来,「坂东巴流」的流仪不只武道,也有武家茶道,父亲是否曾向阿闍梨说明清楚呢。 「这样啊……怎么我带来的好像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倒也没这回事喔,那把弓就是要给我的吧。太好了。」 栞菜从草丛里滑下来时,为了不让弓和箭筒受伤,只有这两样东西举得高高的,其他东西则掉得到处都是,盒子里的豆沙包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游马接过弓,跳上屋外檐廊,打开石突,将弓卷解开(注:弓卷为收纳弓与弦的用具之一,而石突则是在将东西用弓卷收妥之后,套在结绳处的保护套。)。 「大赛的参加申请手续就由我来办吧。完全联络不上少爷你,这样很伤脑筋啊。听说这里没有电话,你的手机又被停话了。总之,这次你有好好写信回家真是太好了。掌门人也非常欣慰呢,甚至连断绝关系的事都忘了,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 仿佛说溜了嘴,栞菜的话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不自然地开始拔起衣袖上的鬼针草。游马瞄了她一眼,说: 「安心什么?你该不会要结婚了吧?」 「不,才没这回事。呃……这面弓怎么样?」 她虽然想含混带过,一张脸却涨得通红。真是个老实人。 游马啧了一声,但也不再深入追究。解开卷弓布后,露出的是把刻有弓铭的煤竹弓,怎么看都不是游马的所有物。友卫家基本上使用的都是竹弓,游马也从初学时就开始用竹弓,只不过那都是白竹。父亲总说:「想用煤竹,你还早得很。」就是不肯让他用煤竹弓。 「这是弥一的吧?」 「是的,决定让你用这面弓了。」 看得出这面弓曾受到万分爱惜,打磨得宛如擦上保护漆。 天然煤竹一般都是使用在民宅天花板或屋顶的竹子,受室内暖炉或厨灶的烟熏自然变黑,只有为了整修房屋而取下时才能获得。现在这个时代,历史悠久的民宅已不多见,煤竹也成为难以入手之物。更难得的是,制作这面弓时,连贴合竹子的胶都用了天然的产物,是一面上等的「鳔胶弓」。只有弥一这种熟练的老手才适合使用,年轻人不该拥有。 「弥一不知道吗?三十三间堂的新年射箭大赛,是由很多像我这样刚满二十岁的人轮番上场射箭的活动。我去参观过今年的大赛,每个人就定位的时间只有一、两分钟,后面还排满等待上场的人,休息室也很拥挤,完全不是带这种上等弓去实践精神统一的地方啊。再说,在那么拥挤的地方,弓很可能会碰伤,还是带便宜一点的去,心情上比较轻松。」 「如果你这么想,不如别去了。」 「咦?」 「带着折断也不可惜的弓,怀着随性敷衍的态度上场。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还不如不要去。」 栞菜走近檐廊,伸手「咚咚」地敲了敲木板,意思是「你坐下」。游马立刻反射性地屈膝正坐。从小受的教养,使他在听辈分高的人说话时总会这么做;此时身体在仓促间自然采取了这种动作,真教人懊恼。 「游马少爷是为了什么才想参加那场大赛的呢?如果是想在公开冠礼上举行射箭会,真正该考虑的,是在召集了门生观礼的神社社殿举行;掌门人想必也是这么希望的吧。可是,少爷现在人不在东京,又说想参加京都三十三间堂的射箭大赛……这也没有关系,毕竟当天聚集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即将参加成人式的射手,你一定认为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想怀着隆重的心情参加吧?可是,我很想知道少爷希望参加这场盛事的想法是什么?是为了展现自己善尽身为成人之责任的决心?还是为了缅怀昔日聚集于此射箭的前辈先人?有什么强烈的想法让你希望在神佛前献上弓术呢?无论秉持的是何种理由都无妨,唯独请你务必不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参加。那样不但对众人失礼,也给人添麻烦。既然要参加,就要表现出不辱『坂东巴流』嫡男身分的弓术。别以为射箭只要射得中就好。明白了吗?那么就请先安装弓弦,让我帮你看看吧。」 游马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当佐保约自己去三十三间堂时,自己之所以也想参加射箭大赛,只是因为看到女生们穿上成人式的华丽和服,气氛好像很欢乐,想去凑凑热闹罢了。同时也有一点非分之想,希望能在憧憬大赛的佐保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无关流派做法或道场名号,只想轻松享受射箭的乐趣不行吗?尽管心中有些叛逆地这么想,然而根据过去二十年的经验,游马知道现在反抗她也没有用;于是乖乖站起来,拿起弓,将上弓弭抵在和室拉门框上,右手抓着下弓弭,左手抓着握把上方默默施力。仅以蛮力弯弓会使弓受损,但是这面弓却似乎比自己过去认识的弓要强韧许多,费了相当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将下弦轮挂上弓弭。 「这面弓,比我以前用的强劲许多,没问题吗?」 「等你拉得开,再开始练习用它射箭。」 游马「哼」了一声,将弓从门框上取下,手握下端,将整把弓往前伸,让上弓弭远远碰在地板上。用这种姿势检视弓弦的线条,再按压弓弦两侧检视强度。 「三十三间堂的大赛采用远距靶,射手与箭靶的距离是平常的两倍,足足有六十公尺。游马少爷想必是初次尝试这种距离,在这种地方又无法进行特别练习,对你来说,目前的条件绝对算不上好,所以,为了至少维持箭的稳定度,外公才会选上这把稍许强韧的弓。」 还说什么射箭不是射得中就好,结果射不中还是不行嘛,话都是你们在说。游马一边这么想,一边翻过手腕检视整把弓。弓弦端正,真是一面美丽的弓。 「弥一打算来看吗?」 「谁知道呢?大概又会像平常那样说要留下来看家吧。」 「也是,他那么讨厌京都。」 栞菜耸了耸肩。 「他好像大受打击喔。尽心尽力地教育你,就是为了培养出了不起的掌门接班人,正打算开始准备奥传时,游马少爷竟然就这么逃跑了。」 「奥传?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是禅宗法门,意指不采用佛教一般的修行方法,不以文字语言迷惑心性,以求「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不是我能过问的事。不过,根据我听到的,猜想应该是『三道共通之处』吧。」 说到「坂东巴流」的三道,那当然是剑道、弓道与茶道。然而,游马怎么也想不出三者的共通之处会是什么?说剑道与弓道有所共通,或许还能想像,但是坐在榻榻米上点茶的嗜好,完全是另一个次元。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视之为畏途。 不顾从鼻子里哼气的游马,栞菜将视线投向远方,像在仰望什么。 「这充其量只是我的想像,要传授给你的大概是『草之草』吧。」 「啥啊?」 那少根筋的反应令栞菜叹了一口气,正面凝视着游马说: 「我先谈一下关于茶道的事好吗?游马少爷,你在六岁开始学习茶道时,马上就用台子(注:「台子」为茶道中器具的一种,是用来放置水指等用具的架子。)开始练习点前了对吧?」 没错,游马的茶道入门,是从「真行草」中的「真」,也是阶级最高的茶道点前开始,并没有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就让他使用儿童茶具,而是要他和大人一样坐在被称为「台子」、具有光泽的黑漆茶架前点茶。台子上摆放绘有花鸟图样的水指与杓瓶,游马的小手拿起茶壶,一会儿放进莓锦袋里,一会儿又掏出来,还因此被表妹取笑:「游马明明是男生却喜欢玩办家家酒。」 「你从茶道中的『真点前』开始,学习之路逐步往简略的『草点前』前进。就某种意义来说,这过程完全依循了茶汤历史演化的脚步。将近千年之前,茶道本属佛门之物,随着时代变迁,又成为武家大名所有,再之后才演变为庶民嗜好。人们使用的茶具,由庄严华美步向简贫清寂,点前步骤亦从复杂繁琐演化为简单质朴,但绝不粗略,『茶道精神』反而随着步骤的简略而愈发精研进化。所以,即使当初少爷的小手还拿不住茶具,在多少有些勉强的情形下,家人也要让初学的你从台子前的点茶开始练习。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有必要让未来的掌门人一一亲身体会茶道点前是如何诞生的。但是普通的门生就没办法这样了,只能由简入繁,从『草点前』开始学习。至于原因,则是因为让刚入门的弟子使用高级的好茶与齐全的台子茶具,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只有掌门家的各位才能从『真点前』开始学习。其他人只能从较为实用、马上就可应用的点前开始学。我也是从『草点前』开始学习茶道的,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获得『真之真』的传授。」 「那这不就是倾囊相授了吗?」 「倾囊?是这样吗……我反而有种『绕远路』的感觉。我从『草点前』出发,最后学到了『真之真』。姑且不论炭的用法,游马少爷则是从『真之真』开始,一直修习到『草点前』为止。也就是说,虽然方向正好相反,但我和游马少爷学习点茶的范围是一样的。可是,最近我常在想,『坂东巴流』茶道的真髓,或许不在我前进的方向上。相反地,应该会在游马少爷的学习方向上吧。换句话说,那就是在突破『草』之后,更进一步的『草之草』了。所以,只有掌门人才能循着这个方向学习。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游马虽然一直边用手巾擦拭弓一边听,最后却打了一个大呵欠,证明他根本就没听明白。 「哎呀,真抱歉,内容是不是难了点?一个不注意,就用了对行马少爷说明的方式。」 「反正我就是比那家伙笨。」 在友卫家,对游马不能用太难的词汇,所以不管教什么,都习惯教哥哥时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教弟弟时则用头脑理解的方式。 「不,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才没有人觉得游马少爷笨……」 「好啦,算了算了。我可以拉弓了吧?」 装上弓弦之后,得先等待竹子稳定下来,这是友卫家的作法。游马从屋里取来护指皮套,是鹿皮做的。戴上护指皮套后,游马从屋里纵身朝地面一跳,一边拿起弓,一边踏步暖身。重新整顿呼吸,双腿朝左右两侧滑开。蹲好马步架起弓,戴着弓悬的手搭上弓弦,然后瞄准一棵杉树拉弓,以左右均等的方式将弓弦拉开。拉到极限后,又静静放回弓弦,用力呼出一口气。 「拉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开,架势也很漂亮,了不起。」 最近这阵子,游马每天都拿练习用的橡皮弓练习拉弓。毕竟没茶可泡,又没有其他可转换心情的事可做,短期内最令他期待的事,唯有年后的射箭大赛。 「先加强肩膀和背肌的锻练,让『集中』(注:「集中」为射法入步骤之一,指完成「拉弓」的动作后,开始将箭瞄准箭靶的状态。)更安定。用这面弓来射箭时,就算箭靶距离较远,角度也无须太大,只要基本的十字架势没有跑掉,真气能集中于丹田,注意力放在手肘画圆的动作即可。要是能做到这样,放出去的箭自然能命中箭靶。最好不要耍小聪明。这种距离感,游马少爷只要练习个两、三次大概就能掌握了。这面弓,外公说是要送你的礼物,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乐。」 被她这么一说,游马才想起自己的生日。因为想起来也没意义,所以才会忘记的吧。不过,住在家里时,母亲和栞菜,还有弟弟,倒是每年都会送些礼物给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弥一送的生日礼物呢。」 游马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过去从没收过对方任何礼物,光是这面弓,就抵得上二十年份了。箭也很厉害,箭羽是老鹰羽毛做的。 「莫名帅气的礼物啊。」 「或许有点分送遗物的意思吧!明年他就要过八十大寿了,连我也得到一份意外的礼物。」 栞菜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块袱纱,白色盐濑(注:一种绢织品。)质地,角落描绘着一串类似藤花的紫色花朵。 「很美啊。」 「说是母亲离家出走时,留在房里的东西。我想,应该是母亲亲手画的。」 游马也从过世的祖母那里听说过,栞菜的母亲曾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很会画画。 「过去外公从来没对我提过母亲的事。原本都说在孤身搬进友卫家时,就把和母亲有关的东西全都处理掉了,现在却又拿出这种东西,难道人在接近死期的时候真的会……」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弥一还这么硬朗。」 「再怎么硬朗也无法与岁月为敌啊。」 「别这么说。我们家爷爷不也还很健朗吗?志乃小姐也是,明明是个阿婆了,还是活力十足啊。」 这位志乃,是游马来此之前所寄居的榻榻米行的退隐长者。 「那两位都才刚满七十岁吧?外公可是年近八十了。」 「七十和八十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 如果栞菜提出要自己赶快回东京给弥一看看的要求,游马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要是怀着目前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回去马上接受奥传,也只是徒增双方的困扰。 栞菜按照传统礼数,隆重地向阿闍梨打过招呼,将游马父亲交代的信和布施交给他,两人长谈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回去。 「游马少爷,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这面弓要好好保养爱惜喔。要是弄坏了,就没资格参加大赛了。还有,这里不是道场,这件事千万不能忘记。要知道,弓是一击必杀的武器,为了避免误伤他人,练习时必须小心注意。另外,就算已经获得老师允许,还是不可称呼人家臭老头。不懂长幼有序与师徒礼节的人,武术是不可能有所进步的。请你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回来东京吧。栞菜相信你,会等着你回来。」 从大门绕出去,送栞菜到公车站的一路上,她都一边拔掉头发上的鬼针草,一边不断地唠叨。 阿闍梨在回峰时穿坏的草鞋,至少有一、两百双,游马将这些坏掉的草鞋收集起来、绑成米袋状,用来代替箭靶练习射箭。行者的草鞋被认为是极乐世界的莲花象征,仔细想想,用箭去射草鞋的行为或许有待商榷,但阿闍梨甚至说过拿去烧洗澡水都没关系,所以对此并未特别指责。游马将箭靶挂在晒衣竿下,从近距离射箭。等身体适应这面弓的强度后,再开始调整架势。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游马收到老家寄来的肉,有两公斤的牛排、综合火腿、冷冻汉堡排及冷冻水饺等。汉堡排和水饺的包装上,栞菜的字迹写着那是游马母亲亲手做的。 「峰男,想不想吃肉?」 游马对刚打扫完浴室的少年这么一说,少年马上回答「我要吃」,随即丢下手中的鬃刷跑出来。从石阶上滚落的那天,他一边扶着腰一边爬上大门边,要求阿闍梨收自己为弟子。「要是有闲工夫做这种事,就先去把自己的涂鸦弄干净!」被阿闍梨这么怒斥了一顿之后,尽管试图擦掉涂鸦,没想到却不简单,只好再用喷漆盖过涂鸦,还将整根门柱喷成了一片朱红。隔天,也干脆买来更多油漆,打算把另一根柱子也漆成朱红色。游马出手阻止时,才发现少年已将一头金发剃成平头,看来他本人是非常认真的。他说当自己倒在石阶下仰望天空时,目光追随清澈天空里的浮云,顿时大彻大悟,发现自己的生存之道就在这里。十七岁的他如果没有退学,原本该是个高中生。 大彻大悟什么的肯定是错觉。既然未成年,也不能轻易让他住下。问他父母呢,才知少年的父亲好像是因诈欺之类的犯行被捕入狱,母亲则早就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唯一的亲人只有卧病在床的祖母,祖孙俩靠着她的老人年金过活。听到这里,阿闍梨也无法不加思索地一味拒绝。话虽如此,由于前年寺院曾经差点被类似的家伙烧掉,所以就算少年再怎么表示决心,也难以就此当真,只能姑且同意他留下来一个月。为了逼他放弃,阿闍梨在这一个月里塞给他各种工作,游马反倒因此闲了下来。 「那,你来帮我一下忙。」 游马对峰男招招手,带他走进一间小储藏室。才一进去,游马便毫无预警地用火筷插进潮湿的榻榻米,当着惊讶的少年面前,慢条斯理地将榻榻米折弯剥下。 「你好厉害喔,做得真顺手。」 「来这里之前,我寄住在榻榻米店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榻榻米都被你戳破了。」 「总比把寺门漆成大红色好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块榻榻米都坏掉、不能用了。之后我会再拿东西塞回去,你先帮我搬一下这个。」 说着,两人将榻榻米一起搬出屋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沿着山路搬到吊桥边。这段山路颇为崎岖,就算两个大男生一起搬,还是够折腾的。峰男好几次都想放弃,游马靠着「一个汉堡排、一片牛排」当诱饵,好不容易才把东西搬到目的地。 从天镜院到如来堂这段路程,中间究竟得翻过两座山谷还是三座山谷,一直没有确切的说法,因为判断哪边是山谷、哪边不是山谷的标准因人而异;这些山谷都不算太深,唯有一处不管谁来看都觉得是座「山谷」,那下面流过一条小河,上方则架着一座吊桥。游马从这座吊桥略往下走,在一棵杉树上用捆绑东西的绳子打了一个结,剩下的绳子则带着过桥,也就是往溪谷上方走,边走边用绳子量出刚好六十公尺的距离。接着,他将带来的榻榻米立在杉树前,再在绳子的另一端做出自己站的定位。这种布置,是为了隔着山谷射箭;因为不会有人在空中行走,箭只要从山谷上方飞过,就不用担心误伤他人。但是当他对阿闍梨这么说明时,却被他纠正:「虽然没有人,说不定会有天狗经过。」因为天狗是会飞的。 「喔,对了。要是看到的话,能不能抓一只回来。」 「抓什么?」 「天狗啊。乌天狗,外型是黑色的,动作很快。」 这或许是老师独特的玩笑吧,游马只是听听就算了。这人最教人受不了的地方,就是老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不然就是毫无意义地挖苦人,缺乏幽默感。 搬榻榻米那天,游马做了饭团和腌渍萝卜给老师吃,两个年轻人则吃烤牛排。明明不是什么特别的肉,对吃惯素食者的鼻子来说,肉味或许还是太过强烈,加上寺里过去从未飘散过的油烟,惊动了阿闍梨出房来查看。当他来到库院时,只见两个年轻人忘我地大啖烤肉,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令他惊愕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阿闍梨当场盘腿坐地,嘴里喃喃念诵起经文。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两个年轻人正紧盯着自己。 「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地狱图。」 他念诵的经文是《观普贤经》,因为内容,有时也被称为《忏悔经》。 「我是在祈求神佛宽恕你们造的恶业。真是无可救药之人啊,竟然在这里吃肉,你们到底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不能吃肉吗?」 「当然。」 「为什么?」 「你连这种事也不知道吗?为了你们要吃肉,就必须杀生。」 「我可没杀。」 「总有人代替你们杀了吧。没有人吃,就不会有杀生。」 「可是,不吃肉没有体力啊。」 「那只是欲望的借口罢了。以前的日本人几乎不吃肉的。」 「就算不吃肉,也会吃蔬菜水果吧?难道杀植物的生命就没关系吗?」 这么一说,阿闍梨略略睁大了眼睛,望着游马: 「没想到你这个原本连白萝卜收成季节都不知道的人,竟然变得这么奸巧,该说来这里之后还是有所成长了吗?」 「啊,你想岔开话题吗!」 「不是这样的。所谓『山川草木悉皆成佛』,草木之中都有佛性,这是密宗的根本。当然,也有人断绝五谷,只吃树上落下的果实。因为只要留下种子,就算不上杀生夺命。这又称作『木食』,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在宇宙之中,人类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命,这是个看似简单却很不容易解答的问题。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希望得出答案的,就是天台宗的学问僧。说比睿山整座山的僧侣针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千年恐怕也不为过。我是跟不上学问行列的人,所以只能立志成为行者,而从『行』中获得的东西,也只能用『行』来传授。虽然对你们深感同情,但这不是言语或道理能够说明清楚的。想想看,在静谧山中不断地向前走时,从自己身上渗出的汗水却带着肉的腥臭味有多么恶心。我觉得自己无处容身,这一点你们总该明白吧?不要用烤肉的油烟污染这座寺院的门柱好吗!」 「那可以在外面烤吗?」这么一问,阿闍梨霍地站起身来,瞪着眼睛大吼:「说什么鬼话!快点滚出去帮牛挖个坟埋了吧!」 游马和峰男心不甘情不愿地抱着冰箱里的东西走出去,但也没笨到真的按照吩咐挖洞埋了那些肉。两人在山路上狂奔着,将那些肉送到五郎家,拜托他代为保管。 「哎呀,因为是阿闍梨先生才会这么做吧。俺们村里那些和尚是既吃肉也吃鱼呢。照他们的说法,不管嘴里说得再好听,只要是人类就会造孽,要和众生用相同角度生活才有意义,这就是他们的想法,所以才会和阿闍梨先生不对盘哪。」 五郎这么说着,俐落地将厚厚的肉块切成薄片,做成寿喜烧;河边有一座他用石头搭的灶,就在那里挂上铁锅煮。一看到五郎将菜园里种的蔬菜放进重口味的汤头里煮,阿闍梨的训话立刻被游马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心情激动得只差没一边发出「嗬嗬」的呼喊,一边举起长矛围绕着锅子跳跃。可见他们最近吃的东西有多粗淡,一旦放过这次机会,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肉了。两人都忘了早已吃过晚饭的事,又吃了一次。游马领悟到人类和虎狼一样都是肉食动物,嘴里发出「哦喔喔」的远吠声,在山谷间形成回音。另一方面,原本担心被阿闍梨逐出师门的峰男则是转念一想「反正都要道歉,不如先吃个痛快还比较划得来」,抱着这种念头豁了出去,「呜嗷嗷」地发出熊一般的叫声。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谢肉节(注:谢肉节(谢肉祭/carnival)是欧洲天主教国家传统节日。人们在四旬期的大斋戒不可吃肉,于是为期五至八天的谢肉节便成为人们大啖肉食、向肉类告别的庆祝日子。)了。」五郎望着兴高采烈的两个男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站在他正前方的游马高举右手宣言: 「就在今天,我友卫游马满二十岁了!」 五郎一听,嘴里嚷着「这样啊、这样啊」,开始怂恿游马喝酒。最后喝得醉倒在河滩上,这天也作了狐狸和猴子围成一圈的梦。 像乌鸦藏起猎物一样,将食物藏在五郎的冰箱之后,从隔天起,游马就尽情展开射箭练习;就算汗水散发肉味也毫不在意,反而还觉得心旷神怡呢! 站在山谷悬崖边上,朝对岸射出飞箭,箭靶是事先挂在榻榻米中央、阿闍梨的旧草鞋。虽然大赛的箭靶直径足有一公尺,但目标既然是中心点,用草鞋来当箭靶练习也就足够了。峰男说:「要把箭朝草鞋射啊?总觉得好像诅咒用的稻草人偶喔。」明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但被这么一说之后,却觉得颇有道理,游马笑着回说:「说不定会因此提高命中率喔。」 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第一发射出的箭,别说射中草鞋,连对岸都飞不过去,半途坠落谷底。游马不愿接受现实,焦急地射出第二箭,依然半途坠落。这实在是太令人沮丧了。急急忙忙跑到崖下想捡回箭矢,却只看到一支挂在松树梢上,另一支则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天就这么找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徒劳无功,铁青着一张脸回寺里。箭矢原本就不多,继续在这种地方练习下去,肯定不久就要遗失殆尽。栞菜说弄坏了弓就没资格参加射箭大赛,没了箭也一样。那些箭的价值与弓相比毫不逊色,要是弄丢的事曝光了,还不晓得会被如何责怪。 出乎意料的是,隔天当游马振作起精神决定再试一次、来到与昨天相同的地方时,却看到那支失踪的箭好端端地插在挡箭用的榻榻米上,仿佛自己从谷底浮起返回似的。游马大吃一惊,端详了老半天,箭上却连个折痕或伤痕都没有。一定是山神看在我这么努力练习的份上,所以将箭还给我了吧。游马心想,高兴地走到桥的另一端。 来到桥中央时,一阵往脚底吹上来的风,使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原来那股风只沿着谷壁往上吹,而弯弓射箭时站的定位离崖边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一直没发现。放眼望去,既无树叶摇曳,也不见尘埃飞舞,不仔细观察是不会发现这阵风的。事实上,昨天的风说不定超乎想像地强。以为山谷上方没有障碍物就能放心射箭,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还有风哪。 目光由上往下扫过谷壁后,游马从桥上跑到对岸。 这天的状况很好,每一箭都顺利射到靶上,即使没命中靶心,也不出榻榻米范围之外。榻榻米旁边并列着好几棵树,只要手稍微偏移,就很可能把箭射坏。这么一想,每一箭都不敢大意。 从这天起,一直到山中开始积雪为止,这座小小的山谷上方,每天都传来箭矢「咻咻」划破空气的声音。 第四章 三十三间堂柳由来之段 五郎曾警告游马,比睿山的冬天有多严苛;幸运的是,这一年直到十二月下旬依然不见下雪。阿闍梨从未停止回峰修行,游马也有充分的时间练习射箭。鸟这种动物是很聪明的,一看到人类举起弓箭,似乎就识相地不发出声音歌唱。因此,每当游马开始拉弓,四周往往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在日复一日变冷的山中,震撼空气的弦音也愈渐清冽。 老实说,在严冬户外拉弓很痛苦。不但肌肉紧绷,指尖也冻得僵硬。如此一来,手指会跟不上射箭基本该有的动作。所以游马总是跑步前往吊桥,平常也养成一有空就运动指尖的习惯。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也迎来了新年。元旦当天,游马与峰男随阿闍梨行走于山中,从三石岳附近开始参拜。放眼望去,是片相当庄严的景观。 今天,是前往三十三间堂的日子。 所谓「三十三间堂」,其实是位于东山的莲华王院本堂之通称,也是座隶属妙法院的佛堂。妙法院是与比睿山有渊源的佛寺,即使在规模、知名度及风格上都大相径庭,但是就立场而言,妙法院与天镜院并未有太大的差异(这是阿闍梨说的)。 三十三间堂乃平清盛为后白河法皇建立的寺院,并列于内阵(注:日本寺庙大殿安置神位的场所。)的柱子与柱子之间,共有三十三个间隔,故称为三十三间堂。每两柱的间隔距离为「二间」(注:此处的「间」指的是日本独有的度量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一八一八一八一八公尺。),由此可知,这是座形状相当细长的殿堂。当初建立一座如此细长殿堂的原因,则是为了要在这里摆下千尊观音像。以本尊千手观音坐像为中心,左右两边各设了五百尊观音像,本尊身后另外还要加上一尊,据说这一尊是室町时代追加的。因此,说得准确一点,这里总共站了一千零一尊千手观音像。每尊皆为等身大的金色神像群,给人一种异样的震撼力。第一次看见时,游马心想,这品味还真是独特。 这么说来,和千尊千手观音相比或许知名度较低,但只要一提到三十三间堂,大多数人们脑中接着浮现的,应该会是「通矢传说」吧。 以柱子与柱子的间隔「二间」来计算,本堂全长约是一百二十公尺。江户时代,弓道高手们会聚集在本堂建筑内展开一昼夜间的竞技,比赛由一端射往另一端的箭数。 在现代弓道竞赛中,箭靶的位置一般置于二十八公尺外,换句话说,一百二十公尺大约相当于这个数字的四倍。想要将箭射得如此之远,只能在射箭时尽量将弓朝上,借此拉长箭矢于空中停留的时间。然而,三十三间这种屋檐下的场地却无法这么做,如此一来,为了让水平的箭飞得够远,只能依赖强弓。因为力道太弱的弓无法将箭笔直射出,箭矢很快就会坠落。在长及一百二十公尺的屋内场地比赛射越的箭数多寡,不用说,这自然成了前所未闻的臂力竞赛。高手轮番上阵,射出的箭数单位也瞬间从百支跃升为千支。直到今天,三十三间堂内还看得到当时留下的匾额,上面记载著名为星野勘左卫门的尾州蕃士所射越的八千箭纪录,以及不久后由来自纪州的和佐大八郎留下的八千一百三十三箭纪录。 八千是成功射越本堂的数字,实际上他们射出的箭数还要更多。无论星野或和佐,至少都射出一万箭,未能成功飞越的箭矢则大多射入屋顶外沿或屋檐。因此,三十三间堂的屋顶至今仍然遍布箭痕,对弓道家来说,这个地方也成为一处具有特别意义的空间。 每年成人式前后的这段期间,三十三间堂前都会举办射箭大赛。由于是新年期间举行的活动,有时也称之为「初射」。另外,根据上述典故,尽管射程无法达到一百二十公尺之远,但也取其半分,设定了六十公尺的远距箭靶,因此亦可直接称之为「通矢」。不过,听说正式名称应该是「三十三间堂大的全国大赛」。这是因为远距离箭靶的大小比起一般的箭靶要来得大,所以叫作「大的大赛」。无论名称是什么,指的都是同一场活动。 大赛分成「成年男子」、「成年女子」与「一般参加者」三组,其中尤以刚满二十岁的「成年女子」组别最受欢迎,年轻女孩们穿着华美的振袖袴装挑战射箭,气氛相当热闹。会场除了携带弓具的参加者外,还挤满带着相机从全国各地前来观礼的人群,场内拥挤混乱。 栞菜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左右两边的衣袖遮住如男人般交叉在胸前的双臂,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视线不住地望向场内梭巡。 「真的会来吗?」 在和服上披着天鹅绒大衣的公子,一边给擦身而过的女大学生的长相打分数,一边如此嘀咕,呼出的白色气息随着她的话声飘在空气中。这个冬日的早晨突然变冷,仿佛初七之前的温暖都是骗人的。 游马的母亲公子昨日来到京都,先去了一趟高田叠店,因为听说离家出走的儿子在入山修行前,曾在这里受到诸多照顾;身为母亲,即使迟来也一定要送上谢礼。栞菜说只要来到这里,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怀念心情。的确,京都市街里的房舍总让人待着觉得舒适,不由自主地待久了。 高田志乃坐在火炉前,一边慢条斯理地点茶,一边仔细述说游马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她所描述的,全都是作为母亲的自己所不认识的儿子另一面。听她用柔和的京都腔称赞儿子个性,公子这才察觉自己和丈夫或许太过性急,对不满二十岁的儿子要求太高。明明是初次见面,志乃亲切和善的人品,让公子忍不住对她吐露起育儿的种种烦恼,也庆幸来到京都的儿子能获得这么好的人相助。 接着,公子前往次子现在寄宿的巴流宗家,因为有关系紧密的熟人过世,掌门人夫妻正好外出不在。不过这么一来,公子反而松了一口气,否则要是见了面,他们大概又会提出要行马入赘的事了。可是,当她问行马要不要到旅馆来一起住时,却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说是掌门人的长女奈弥子代替掌门人前往松岛参加茶会,家里只剩下最小的女儿真由子,要是连自己都外出,真由子就太可怜了。 住在这间旅馆的事,明明之前也写了明信片告诉游马,要他前一天先过来,结果一直到昨天晚上都没看到他。难得来到京都,公子原本想让栞菜自由行动、去和未婚夫吃顿饭,却让栞菜反过来担心落单的公子会寂寞,约了她一起到幸磨常去的料亭用餐。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当年轻人的电灯泡,公子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话说回来,天镜院没有电话实在太不方便,虽说如有紧急要事可以打电话到北谷,那还是得劳烦北谷派个小和尚到天镜院转达;这么一想,怎么好意思开口请人帮忙传话。更何况听栞菜说,北谷和天镜院两地并非相邻,尚有一段距离。总有一天自己还是得亲眼去看他一次,只是这次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 要是家里不忙,游马的父亲秀马应该也可以来,偏偏适逢年后的第一个假日,身为茶人,他不是自己得举办茶会,就是应邀去参加茶会、四处拜年,忙得不可开交。坂东巴流今年也有弟子成年,好几件庆祝活动等着张罗。说老实话,今天公子和栞菜也是在相当勉强的情形下离开东京的。尽管如此,那个离家出走一年多、下落不明的不肖子,不知为何突然改变态度,竟然会说出要参加射箭大赛这么有毅力的话,就算再忙也不能丢着他不管。对于游马这个继承人总是放不下心,甚至可说有点保护过头的这对父母,在实际事务上如果少了栞菜的支援,更是不安到极点。因此,公子才会不顾一切地带着栞菜前来京都,家里只能拜托看家的人想办法处理了。 注视往来人群的栞菜,突然提高音量说「啊,是少爷」;公子还以为是游马,结果来的是行马,身上穿着年底回东京老家时买给他的深蓝色牛角扣大衣。在他身旁、紧紧抓着这件大衣衣摆不放的,则是寄宿家庭的女儿真由子。行马将公子介绍给她后,真由子便露出天真烂漫的表情,笑着打招呼:「小行的妈妈,早安。」她戴着像大耳机似的橘色耳罩,脸颊红扑扑的模样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为何早已认定行马是自己一生的伴侣,打算和他一起继承宗家巴流。另一方面,行马也说自己愿意入赘,明明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哥哥还没来?该不会在雪山里脚滑摔死了吧?毕竟他老是在重要时刻出纰漏嘛。」 行马挖苦地这么一说,背后就传来一句「不准说师父的坏话」。站在那里的,是个把毛线帽拉得几乎盖住眼睛的少年。而在少年身后,则是一个高中女生用细细的声音说:「讨厌啦,怎么这么说。」她戴着松软毛线手套的手握成拳头,低着头,把手抵在下巴上。 「啊,是伊织小弟和佐保小姐。」 行马分别将两人介绍给公子和真由子,彼此打过招呼、互相聊了两三句,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地聊起来时,栞菜忽然朝人群用力挥手。 「游马少爷,这里!」 行马等人一起转过目光,正好看见穿着袴裤和木屐的游马晃晃悠悠地过马路。为了替他加油而聚集在这里的每个人,各自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那副德性和大家内心想像的都太不一样了。率先跑上前去、抓住游马衣袖的伊织咯咯笑着说:「师父,你的头发长长了。」公子则是眼眶含泪地说:「怎么会瘦成这样。」行马一边向后退,一边嫌弃:「你怎么搞得这么脏。」游马将留长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半长不短的长度只够他扎成一把五公分左右的小马尾,发束里隐约可看出半年前染的蓝色头发已经开始褪色。 佐保站在众人身后,依然用握拳的手抵住下巴,沉默地睁大了眼。对她而言,站在眼前的,是比半年前分别的恋人精悍许多的青年,在母亲与伊织发动的问题攻势下,目光总算搜寻到站在他们后方的佐保,举起手笑着轻轻说了一声「嗨」。光是这样,就令她心揪得痛了起来。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是赶着去报到,连声招呼都无法好好打,游马就被栞菜带着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一行人只得跟在后头鱼贯移动。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用走的。」 「用走的?从哪里开始走?」 「当然是从山里啊,这还用问吗?不知怎么搞的,冬天缆车不开,搭公车又可能会来不及,想想觉得很麻烦,干脆用走的。」 从天镜院到三十三间堂,直线距离就有差不多十公里。游马算了算,估计花上两小时应该就能走到。接着又想到曲折蜿蜒的山路,于是为防万一,再提早一个小时,三个小时前就从山里出发,那时天都还没亮呢。下山之后其实有公车可搭,看到公车时,游马却完全失去搭公车的兴致,不断想着「再走一下,再走一下」,就这么走到了最后。走路其实还满舒服的。 「刚好当成热身运动嘛,身体都暖和起来了,要不然天气冷,四肢会冻僵的。」 今天早上离开寺院时,身上还穿着家里寄来的披肩斗篷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走着走着,渐渐热起来后,便把大衣围巾都脱了,现在更是连和服短外褂都脱了,只穿着浅蓝花纹的深蓝色袴装。 往后方看,大赛的开幕典礼已经开始,场内挤满选手和参观群众。从这气氛看来,现在也不好硬挤进去,于是游马请栞菜帮忙,一边在弓上安装弓弦,一边转动脖子热身。光是今年成人的男子,就有八百几十人参加,还得等上两个小时才能轮到游马上场。「既然如此,不如先到本堂参观吧?」公子对孩子们如此提议。 「这样的话,我先去帮大家占位子,要不然等游马上场时,看不到就伤脑筋了。」 这么说了之后,佐保一个人走了出去。单凭她一个人要帮所有人占到位子是不可能的,所以行马和真由子也跟在她身后离开。公子就又这么落单了,她轻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游马。 听说游马曾稍微指导那个叫伊织的小学生剑道,伊织因此自称大弟子;此时他正露出崇拜的眼神,一心一意地追着游马。为了让游马牢牢记住大赛的各项规定,栞菜正仔细地叮咛他。至于最重要的主角游马,人虽然背对这边,似乎已感觉到佐保离开的气息,紧绷的肩膀总算放松了。公子再度望向那个女高中生的背影,又回头看看儿子,试着低声说了句「真是个好姑娘」,游马的肩膀果然又紧张地抖动了一下。 才一阵子不见,儿子已经有点男人味了呢。怀着既开心又不是滋味的心情,公子拉拢了天鹅绒大衣的领子。不久,人潮开始大幅移动,原本站在箭道内参加开幕典礼的选手们也陆续拥向箭道外。群众的一般观光客朝射场内窥看,公子也跟着从人群缝隙间望去,原来是女大学生展开了示范表演。带着脚架的摄影师筑成好几道人墙,喀嚓喀嚓的快门声不断。想翻过这几道人墙走到前面,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任务,公子这才明白占位子会是一场激战,赶紧快步走向行马和佐保身边。 「游马,那就等会儿见罗,加油。」 这么一说,原本态度冷淡的儿子回过头来,嘴里「喔、喔」地应答着,接着又装作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加了一句「汉堡很赞」。那当然,因为里面加了很多用钱也买不到的调味料啊。 「不是『很赞』,是『很好吃』才对吧?」 一边这么纠正,公子也一边重新体认到,或许不该再对已经成年的儿子说这些话了。总之,光是能听到他那么说,这趟京都行似乎就已值得了。公子带着愉悦的心情步向本堂。 「师父的妈妈好像女明星喔!」 「哪里像啊?对了,你妈今天不来吗?」 「嗯,她会乖乖看家。」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令游马不禁觉得好笑。 因为栞菜问「差不多该来试着拉弓了吧」,游马便在寺院境内空手拉了几次弓给栞菜看。不知是否受到湿度影响,弓本身的弯曲度及弓弦的张力,都和在山上练习时有着微妙差异。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差异都能感觉到,游马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了调整这微小的不协调感,游马将全副神经集中在四肢与头部,过了一会儿,睽违许久的人群带来的躁动不安、看见佐保时心中因回忆而漾起的暖意,以及那股始终困扰游马、难以言喻的焦虑……一切的一切都静静远离,身体状态仿佛回到花了整个冬天适应的那座小山谷。杉树的味道在鼻孔里苏醒,耳边似乎听见树梢枝叶擦动的声音。 不久之后,女大学生的示范表演结束,男生组的比赛也开始了。游马正要往休息室移动,伊织也不屈不挠地提起行李跟了上来。说是休息室,其实只是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面早已放满行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地坐下。伊织抱着游马的大衣与围巾,站在他的面前说: 「师父,你不冷吗?我都冷得牙齿打颤了!」 仔细一看,他真的冷得牙齿格格作响。游马从伊织手中轻轻取下自己的围巾,再将围巾缠绕在他已经穿得层层叠叠的衣物上。 「有这么冷吗?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城里果然比山上温暖多了呢。」 「山上还要更冷吗?」 「倒也不是,老头说今年没积什么雪,和往常比起来好过多了。不过,你听说过瀑布修行吗?就是不穿衣服站在瀑布下,让瀑布的水打在身上。就连夏天都很冷了,可想而知在这种严冬里会怎样吧?上次啊,天气冷得连瀑布都结冰了,我还在想,水结成冰柱就淋不下来了,没想到冰柱忽然断裂,像冰刀一样掉下来,差点没死在那里。哎,或许是因为待过那种地方,对冷的感觉已经麻痹了也说不定。」 周遭的学生们对着手指哈气,试图带来一点温度,一听到游马说的话,好不容易焐暖的手指就又冻僵了。老实说,做瀑布修行的主要是峰男,游马只有几次因为怎么也逃不掉,才被抓去作陪而已。而且,打从峰男感冒卧床之后,也已经很久没去了。不过,就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了。 「喂,你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啊?」 坐在游马身边、剃平头的男生问。 「我师父现在住在山里修行呢。」 伊织洋洋得意地代为回答。 「修行?弓道的修行吗?」 「才不只弓呢,还有剑道。我师父要继承家业,才不会输给你们这些东京人。而我呢,就是他的大弟子,唔哇哇……」 游马伸手捂住伊织的嘴巴。 「你在说什么啊,我还不是东京人。」 「啊,对喔!」 「你把话说得这么满,等会儿要是射偏了岂不是很逊。」 「会射偏吗?」 游马叹了一口气。 「你都把我捧成这样了,我怎么能射偏呢?」 「那不就好了?」 「你打算百发百中啊?真有自信。」 剃平头的男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背后却有另外一些人故意挖苦地问:「真的假的。」一样是射箭的人,却是各种类型都有呢。有剃平头、穿着白色弓道服配深蓝袴裤,颇具昭和气质的青年型;也有蓄长发、穿和服,不知为何将袴裤腰板拉到不能再低的位置、拖着下摆走路的无赖型;或是与穿振袖和服的女生排在一起,差点就这样随她们走上观礼台的纨裤子弟型。不管哪一型,今天这场射箭大赛虽然名为「大的大赛」,但与其说是竞技,还不如说祭典的性质更浓厚。对众人而言,在佛前献上「一手」——也就是两箭——作为满二十岁的纪念,才是他们参加这场大赛的主要意义;因此,多数人都带着随性态度,毕竟谁都不认为自己能在没怎么练习的状况下,用冻僵的手射中那么远的箭靶。射中也只能说是侥幸。 在这当中,当然也有少数毫不掩饰斗志的参赛者,而且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套独门攻略法,有的不断抚摸自己的弓,有的不时举起弓来摆出架势,也有人四处走动、对太过漫长的等待时间感到不耐烦。这些人之所以用在意的眼光偷瞄游马,或许是因为无论那瘦削的脸颊也好,完全不加修饰的一头乱发也好,他身上散发出与这群大学生截然不同的氛围。看似一个人来参赛,却又气定神闲地和一个小学生交谈,言谈中更扬言「百发百中」,刺激着这些参赛者的神经。继承家业?家业是什么?掌门人又怎样?他们虽然都在心里这么想,却又不愿被人发现自己这么想,纷纷竖起耳朵偷听剃平头的青年肆无忌惮地问出更多情报。 难以置信的是,游马很冷静。已经很久没参加射箭大赛,又是第一次尝试挑战这种远距离箭靶。虽然对胜利并无执著,也不曾燃起熊熊斗志,却莫名地充满自信,无论伊织说什么、周围的视线如何,他都不怎么在意。看到大家在弓道服上围围巾,有人甚至披上连帽大衣,冷得在原地小踏步,游马却几乎不觉得冷。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游马不禁这么怀疑起来,试着用手摸了摸额头,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游马有种只有自己被泡泡般的透明薄膜包起来的感觉,视野是说不出的透明舒适。 接下来,仿佛没完没了似地等了一个小时,跟着众人按号码排队、一步步向前移动。过程中,伊织因为不是射手所以被请了出去。这么一来,游马自然开始听见周遭说话的内容。由于来自同一所大学射箭社的参赛者多半成群聚集,即使彼此都是男生,还是喧闹得很。游马听着他们闲聊,有人说「大赛明明只限今年满二十岁的新成人参加,却有学长谎报年纪连续参加了好几次」,也有人讨论「就定位时站在哪个位置最有利」,还有人提起「喂,有没有看到某某大学来的美女」、「不,坐在报到处的义工里有一个更可爱啦……」就像这样,没完没了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其中有人提到,前面的参赛者里,百发百中的选手已经超过十人了。 好不容易前进到看得见本座(注:本座是从射位往后退几步的位置。)的地方,游马将木屐寄放入鞋柜。虽然因为实在太拥挤,无法好好看清楚射场,不过似乎和去年来参观时差不多。射位由前到后分成蓝、白、红、黄四区,每个颜色各对应一个箭靶,一个箭靶同时供三人瞄准,总计可供十二人同时站在射位上。每人共射两箭,换句话说,两箭都射中的人就算百发百中,可晋级下午的决赛。最终排名只取五位,既然已有十名百发百中的选手,射偏任何一箭就有可能无法晋级决赛。 右手戴上护指皮套,差不多快轮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等候上场时,游马将左手从衣服里抽出来。如果穿的是弓道服就不必这么做,但是穿着和服时,如果不把手抽出来,袖子会妨碍射箭。男学生们大多穿着弓道服,像这样露出肌肤的人并不多。当游马用熟练的动作将衣服褪到腋下、露出肩膀与手臂时,即将和他同一回合上场的选手们不禁低声发出惊叹。 前一回合的选手上场射箭时,他们就悄悄站在后方等待。游马站在离本堂最近的黄色区域,排在第三个位置,换句话说,就是处于同时上场的十二个人当中的「最后一个」。坐在观众席最前列的佐保和行马映入眼帘。由于同组的其他人都来自同一所大学的弓道社团,当前一回合的人退场,换游马等人就定位时,只有他穿着浅蓝色和服、赤裸着一条手臂,排在成群穿白色弓道服的选手后方,非常醒目;行马也马上找到了他,伸出手指指点点。钻到行马身边的伊织则大声喊着:「师父,加油!」难为情的游马装作没有听见,把重心放在脚下,握着弓等待,准备在听见「开始」的一声令下时举弓。举弓时,前面十一个人都采「正面举起」的射法,只有游马采用不同流派的「斜面举起」射法。总之,不管做什么,都只有他一个人和大家不一样,因此更加引人注目。这场射箭大赛并未规定放箭的顺序,不过,众人还是依照一般竞技的习惯,按前后顺序轮流放箭。然而,射中箭靶的箭并不多;游马第一箭得心应手,正中靶心,准确得令观众发出惊叹。游马随即抽出第二支箭,用同样的姿势拉弓。正当他将弓拉到最大极限时,瞥见行马后方有个举着相机的人。游马心想,他一定是打算拍下射出这一箭时的自己吧。被拍的感觉并不坏,为了方便对方拍摄,于是他稍微放慢了动作。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刺眼的闪光灯一亮,笔直照进眼中,吓了游马一跳。场地既不在室内,现在也不是晚上,一时大意,没料到对方会开闪光灯。箭矢离弓的瞬间,游马知道这一射已大幅偏离了目标。 会场虽然禁止闪光灯,但是这种半带祭典性质,又要把握时间迅速消化上场人数的大赛,就算提出申诉说明自己因为闪光灯而射偏,恐怕也无法获得重射一箭的机会。尽管心想:「完蛋了……」却不能表露在神情之中,否则肯定换来栞菜一顿告诫。游马强装镇定放下弓,朝正面弯腰敬礼。直起身体时,虽然看见前方的成绩判定板上画着两个圆圈记号,却没想到那是自己的成绩。转过身去,那里也画着两个圆圈,工作人员面带微笑。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箭靶是直径足有一公尺的大靶。换作一般箭靶,游马的第二箭一定射不中,刚才却侥幸射进了大靶的范围内。伊织高举双手大喊万岁,公子也在拍手。栞菜正在对身后的摄影师发出严正抗议,佐保像吓呆了似地僵立不动。 ——那一箭,怎么会算射中啊? 对于用草鞋当箭靶练习的游马而言,那一箭实在歪得可以。即使如此,裁判还是判定射中,死里逃生地获得百发百中的成绩。回到放行李的休息室,已经射完下场的平头青年问:「结果怎么样?」一回答:「算是过了吧!?」青年便高声大叫:「咦?真的百发百中啦!」听到这句话,游马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师父!」伊织用不输青年的声音大喊着冲进来,说是因为距离决赛还有好一段时间,大家决定去吃点东西暖胃,正在外面等待。这时女子组的比赛即将开始,寺庙境内愈来愈拥挤,游马和伊织宛如穿越箭雨般地闪过人群,来到门前和母亲一行人会合。 这种日子当然要吃汤豆腐,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公子是这么打算的,连要去哪间店都想好了,游马却一开口就是「让我吃肉」。 「对啊——胜利的炸猪排(注:日语中的炸猪排(katsu/カツ)音近胜利(かつ)。)三明治,对不对?师父。」 伊织也跟着敲边鼓。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找间面包店买了随便吃吃。「开什么玩笑,天气这么冷,为什么非得在路边吃东西不可啊,也太悲惨了吧。」公子这么说,游马却担心跑太远会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决赛。原来他们从计程车司机那里听到,今天市区内将举行女子接力马拉松赛,路上实施了交通管制。不过,公子仍坚持肉留到晚餐再吃,现在还是去吃汤豆腐。既然出资者都这么说了,再怎么反对也徒劳无功,众人只得乖乖跟着公子走。在包厢里坐定后,吃着清淡的料理,至少身体是暖和起来了。 「师父,你刚才好像远山金四郎(注:古装电视剧主角,在关键时刻总会拉下衣服,露出肩头的樱花刺青。)喔。」 嘴里塞满味噌烤豆腐的伊织,边说边模仿。 「是吗?说老实话,我在山里练习的都是这么脱衣服露出肩膀呢。要是动作不够俐落的话,可就不帅了。」 很小的时候,游马就曾看到弥一这么做,内心对那充满男子气概的姿态向往不已。比起射中箭靶,说不定今天游马更期待自己能像个武术高手一般甩开衣袖拉弓。想裸露得英勇帅气,非得锻练一身强健的体魄不可。露出的若是一身瘦排骨,只会让人看了觉得冷。纵然母亲不断叨念他「怎么瘦了这么多」,游马自己倒是认为上山之后,身体锻练得比过去强壮多了。 「别太勉强,要是感冒了怎么办。等一下妈去买药让你带在身上吧。」 「喔,这样的话,这些也麻烦你了。」 游马拿出一张便条纸交给公子。那是下山前和峰男一起流着口水,一边想着下山后要吃什么,一边写下的各种待买清单。又是拉面又是咖哩又是炸猪排,满满一长串的食物名称,令公子不由得愕然地想:这孩子真是的,既然这么饿,为什么还打算继续待在山里呢?真是教人难以置信。行马也一样,继续这样下去,高中毕业前都要住在京都了。如果他是真心想入赘继承巴流宗家,很有可能一辈子不会再回东京。自己明明身为母亲,两个正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却都不在身边,老实说,每天都过得如同槁木死灰般寂寞。公子口中忍不住低喃:「难道这就是所谓空巢症候群吗?」 不管怎么说,今天两个好久不见的儿子都到齐了,由不得公子不开心。一边打探儿子们在京都生活的种种,一边热热闹闹地用餐,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小雪。 回到会场,或许是成年女子组的比赛已接近尾声,又或许是场内温度突然彻底转寒的关系,和上午相比,观众人数锐减,场地也变得空荡了些。预赛时只能从背面观看选手射箭的公子等人,嚷着想从正面观战,走到箭道的另一端去占位子。 女子组结束后,接着上场的是有段位称号者的比赛,游马也一起加入观摩的行列。不愧是高手如云的赛事,举弓时,十二把弓连成一道平行斜线,看起来漂亮极了。 观摩到一半,传来召集决赛选手的广播声,要他们一人带着四支箭前往集合。参加成年男子组预赛的八百几十名选手中,达成百发百中的共有二十五人。首先,用「射诘」的方式将人数筛到个位数:方法是一人仅射一箭,射中箭靶的人入围,不中的人则落选离开。由于无法让所有人一同上场,于是将二十五人划分成三组,人数分别是九人、八人、八人。游马属于第二组,站在偏前方的位置,箭靶是蓝色的,并且换过新的,比预赛时小了一圈。站在蓝色射位上往箭靶看,视野大部分都被一棵种在箭道上的柳树挡住了。为了避开柳树,只有蓝色箭靶挂在稍远的位置。这对其他参赛者来说,或许是不容易瞄准的位置。早上按顺序排队时,也曾听到四周聊天的学生提到不想站在柳树对面的蓝色射位。 同时,这里也是和紧盯赛事的观众正面相对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公子和栞菜一行人的身影。不只如此,栞菜正在指使某人帮游马拍照,仔细一看,不就是早上使用闪光灯引起周遭反感的那个摄影师吗。伊织一脸严肃,表情像在发怒,佐保则不知为何,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两人手里各自握着什么。然而,明明将意识放大到能清楚感受这一切,游马整个人却在不知不觉中与柳树合而为一,使得这一切仿佛被透明的泡泡隔开、往薄膜后方不断退去。裸露的肩膀与手臂虽然冰冷,反而让他觉得很舒服。看见即将枯萎掉落的柳叶微微颤动,游马就知道那里吹过一阵风,心想,那就这么射吧。射出的箭矢稍微偏移,射入箭靶上靠近三点钟的位置。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掌声,游马却暗自反省着那因太心急而造成的些许偏移。即使如此,二十五名射手中,也只有四人射中箭靶。 大会决定先选出获得第五名的选手,于是让第一箭未射中的二十一人再度一分高下。这段时间,游马与另外三人便站在后方等待。 「你射得真准。」 一位看似当地学生的选手惊讶地对他说道。「你射得才准吧。」游马微笑回应。对方在上午的比赛里达到百发百中,刚才也射中了目标。 「可是,你站在那棵树旁边吧?不会很难瞄准箭靶吗?」 「真要说的话,我是用那棵树当作准星……」 「还有这一招啊。不过,总觉得手稍微一发抖,大概就会射到树上去了,真恐怖。手都冻僵了,不听使唤哪。再怎么说也战胜不了寒冷呢,真希望快点结束。」 他一边说着,一边蹦蹦跳跳地取暖。就在两人交谈时,天候也开始恶化,原本稀疏的雪花,逐渐如暴风雪般侵袭箭道。因为风实在太大,不敢保证箭矢不会被吹向观众席,竞技只得中断。等待的这段时间,也让选手们的身体冻得愈来愈僵。 「雪花飘成这样,很难瞄准了吧。」 「可是,拜此之赐,也能看出风的流向。」 「呼,你还真乐观哪。对了,我看你用的是『斜面举起』的射法,什么流派?」 「说了你也不知道吧。」 吊了一阵胃口才说出的「坂东巴流」,对方果然没听过。现代弓道以「小笠原流」为主流体系,采用正面举弓、正面拉弓的动作。这种动作看起来美观,属于着重礼法的类型。相对地,游马使用的「斜面举起、斜面拉弓」,则属于日置流的射法,被认为是更重视实战效果的射法。在战场上,以弓箭作为武器时,因为没时间慢慢瞄准目标,重要的是瞬间对准目标、迅速放出箭矢的技巧。坂东巴流就属于这个流派的体系。 「我决定了,要和你一决胜负。」 「咦,从刚才不就开始分胜负了吗?」 他拍了游马的肩膀两下,意思是「走吧」。争夺第五名的比赛似乎已经结束了。风停了,开始正式下起雪来,雪花从空中纷纷落下。之后还有女子组与称号组的决赛,若是天气继续恶化下去,将无法进行比赛,周遭工作人员也开始加快脚步。 参加冠军争夺战的四人,先举行了一次「射诘」。分配方式是红色箭靶两人,白色箭靶两人,四个人一起发射。游马站在第三个位置。能晋级到此的都不会是等闲之辈,想必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技术,也各自有一套掌握射位与箭靶距离的方法吧。四人中只有一人未射中,包括游马在内的三人则顺利命中箭靶。于是,接下来就是这三人的排名总决赛了。因为时间限制,总决赛使用「远近法」,意指三人同时瞄准一个箭靶,愈接近靶心者排名愈高。排在三人中最后一个位置的是游马,无论射中箭靶与否,这都是最后一箭了。 张开双腿在地面上站稳脚步,随着口中静静呼出的白色气息伸出左手,隔着手中的弓望向另一端的箭靶。气候条件远比上午恶劣,然而天气愈差,游马却愈是没来由地感觉像是回到在山谷里练习的时候。在山谷里,有时一拉开弓就下起雨,也不乏飘雪的时刻,箭矢更不只被风吹走一次、两次,寒冷或树木摇动都是理所当然。和那些比起来,现在根本就是风调雨顺。游马抓起有如水鸟脖子般柔软的弓,独自一人采用斜面举弓的姿势静静地将弓举高,仿佛像要掬起空中的雪花一般,将弓弦用力拉满,箭矢便发出吸引周遭群众回头的清亮声响,几乎是一直线地射进箭靶中心。箭矢离弓的瞬间,游马就知道这一箭「即将射中草鞋正中央」。剩下的两支箭也射中了目标,观众席上爆出的赞赏掌声,场上三人应该都有份吧。 裁判将拔起的箭,依照程度的不同束起并高揭,遵循弓道礼仪快步跑过箭道,将箭举在三名射手头上。最上面的一支,正是游马的鹰羽箭。游马的手被裁判轻轻举起,决定了由他获胜。那个说要和他一决胜负的学生获得第二名,第三名则是专程远从山形前来参加大赛的青年。 后来,雪一路下下停停,捉弄着那些穿正式和服的女生。不可思议的是,到了闭幕典礼时,天上却连一片乌云都没有,阳光甚至从西边洒落而下。真是天气诡异的一天。 游马带着双手抱不动的奖状和奖品走出会场,栞菜接过优胜弓,露出欢喜的表情凝视着它。虽然下次大赛之前必须缴回,还是可以带回老家的道场摆饰。 「大家一定会被这个激励的,你真是太优秀了。」 其他人也笑嘻嘻地望着游马。伊织难掩骄傲地奉上游马的大衣。 「师父,请换装。」 手上拿着其他奖品不方便换衣服,正想请一旁的佐保帮忙拿时,游马却不禁停下了动作,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她穿着制服,仔细一看手上还提着书包。 「今天要去学校吗?」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应该放假才对。 「这么说来……」 原本盯着弓看的栞菜回过头,与公子面面相觑。来这里的途中曾听计程车司机说过,今天京都有许多活动。除了「通矢」和「接力马拉松」外,还有「大学联招入学考」。昨天晚上一起吃晚餐时,担任高中教师的幸磨也因为这个缘故而道歉今天无法作陪。 「你,该不会……」 佐保垂头丧气地耸耸肩,证明了栞菜的推想。 「游马——!」 这几年来,公子一直对长子的行为举止感到头痛,今天难得留下为儿子骄傲的回忆,做母亲的真希望能沉浸在这心满意足的心情里久一点。可是,魔法不到一个小时就解除了。因为察觉到眼前的事态有多严重,而令她一口气从美梦中醒来。 「你这个孩子,怎么会闯下这种大祸?自己就算了,还害别人家的小姐跟着堕落,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佐保小姐的未来都被你搞砸了!唉,到底该怎么向人家父母道歉才好……」 看到公子一手扶着额头、踉跄站不稳脚步的模样,真由子在一旁嘟哝:「哇喔,好像电影里会出现的贵妇人喔。」「我就说吧?」伊织也跟着一搭一唱。 佐保认为早上来这里或许能见到游马一面,所以提早从家里出发。原本只想和他说句「加油」,然后就前往考试会场,如此一来还赶得上考试开始的时间。只要知道对方也在努力,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激励。 可是,一见到睽违许久的游马,却像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和半年前不一样,竟无法轻易对他开口说话。他的成长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令佐保有些不安。于是便想亲眼确认他射箭的模样,好告诉自己那确实是自己认识的游马,那样就能安心离开了。 公子的声音高亢响亮,引来周遭许多人的注意,纷纷竖起耳朵想偷听少年和少女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同时,一名报社记者说着:「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教一下……」靠近急得不知所措的栞菜,使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是误会!」 「呃?这位不是刚才获得优胜的射手吗?我只是想请他说句感想……」 「啊,喔,感想是吗?不好意思,当然是感到非常骄傲。」 「不,不是你,我想问的是他的感想。这位是巴同学吧?该不会是茶道巴家的少爷吧……?」 好不容易结束鸡同鸭讲,栞菜又开始详细说明起京都「巴家」与东京「友卫家」的关系,茶道「宗家巴流」与「坂东巴流」的差异,以及弓道「坂东巴流」的存在,令一头雾水的记者更加混乱。看到这副情景,佐保抬起头吃吃笑了起来,当她望向游马、两人四目交接时,又微笑着轻声对他说「恭喜」。 觉得自己快要贫血了的公子不禁心想:自己家的儿子固然是个笨蛋,这位小姐可也不遑多让呢。 第五章 本朝椿姬之段 在栞菜的说明下,反倒令记者更加混乱的「宗家巴流」与「坂东巴流」的关系,以茶道流派来看,其实就是本家与分家的差异。 江户时代,从京都巴流独立、来到江户的友卫仙马,正是「坂东巴流」的创始人。不过,无论是「宗家巴流」还是「坂东巴流」的创始人,其实都出身播州武家的友卫家。只是最早转攻茶道的那位,将自己姓氏写法改成「巴」(注:「巴」与「友卫」的发音相同,都是「tomoe」。),而投入巴流门下的仙马则继续使用本姓。因此,即使同为「tomoe」,东西两方的汉字写法却不相同。 除此之外,关东的「坂东巴流」以武士道为基础,茶风也和关西「宗家巴流」大相径庭。其中,两者最大的不同要属规模。提到「宗家巴流」,那可是日本茶道界数一数二的名流,坐落京都的宅邱占地广阔,位于东京旧时老街上的「坂东巴流」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再说到门生人数,更是相差了一位数。在京都,只要向人间起巴家,十个人就有十个人会指向建在御所旁的巴家,脑中浮现的也是即将迎向还历之年的现任掌门——冰心斋巴朱鹤。 冰心斋是个体格壮硕的都会名流,一年到头都带着几名随从南来北往、四处奔忙。不过今天傍晚,因为事情比预期的提早结束,多出来的时间,他便用来造访章鱼药师路上的这间小榻榻米店。 榻榻米店的退隐长者高田志乃还没出嫁时,曾帮冰心斋换过尿布;即使在她出嫁之后,也愿意经常让还是个孩子的冰心斋到家里游玩。这小小的榻榻米店,既不会有实业界的名流人士往来,也和门生会、后援会等组织扯不上关系,对掌门家的公子而言,是个轻松自在的地方。 对一个孩子来说,做任何发言都必须小心翼翼是很痛苦的,有时冰心斋感到喘不过气了,就会到榻榻米店来,闻闻蔺草的味道疗愈身心。在这里,他不但曾经肆无忌惮地大发牢骚,也曾拜托信任的志乃私下帮了不少忙。好一阵子没来,去年造访时,发现志乃一点都没变。曾几何时,知道女儿奈弥子也和过去的自己一样会悄悄到这里来时,冰心斋不由得苦笑起来。 「志乃小姐,你在吗?还是在上课?」 拉开玄关喀啦作响的大门,也不等志乃回应,就热门熟路地走进屋内、毫不客气地拉开玄关旁的纸门。门内,面向走道的是一间两坪多的茶室,志乃正蹲在从天花板垂落的链条下,捡拾着火炉旁的炭。手里还拿着火筷,惊讶地一边抬头一边起身。 「哎呀,怎么来了?我茶釜才刚收起来。」 「没关系啦、没关系。我不是来喝茶的,你刚上完课啊?」 「对,刚结束。」 「这样的话,能不能听我说说话?」 「是没关系啊,反正我正打算吃饭,你要不要也偶尔吃吃我们家不怎么样的饭菜啊?」 「我没那个时间。啊,不是啦,能吃到志乃小姐亲手做的菜当然很开心,可是等一下我和人约了在壬生的料亭碰面。啊,不如这样吧,等我到了那里,差人给你送点吃的来,现在你就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不,我说你啊……」 志乃好像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然而,一听到冰心斋说是有关女儿婚事已经决定的事,志乃便惊讶地连手中的炭都忘了捡,嘴里一边嚷着「真的吗」,一边转过身去。 「那……她的结婚对象当然是鹤了吧。如果不是的话,我可要多嘴发表意见了喔。」 「志乃小姐,火筷能不能先放下呢。这样挥来挥去的危险啊。我看看,这是灭火壶吗?借我一下。」 冰心斋从志乃手中拿走还端着余炭的小铲子及火筷,打开脚边的灭火壶,将烧得通红的炭一一放进去,同时点头回应志乃刚才的问题。 「没错,决定嫁给鹤了了。不嫁也不行啊。」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可放心了。」 志乃一边将身边的空云龙釜挂在链条上,一边不住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等摇晃的釜锅停下来后,她才慢慢转身端坐,正式恭谨地对冰心斋低下头说:「真是恭喜你。」 「这样啊……他们耐心等待了这么久,总算是有回报了。奈弥子和鹤了实在太可怜了,尤其是鹤了,去札幌前还曾来过我这里,整个人瘦得干巴巴的,我看了都不忍心。」 冰心斋的长女奈弥子与入门弟子鹤了感情很好,虽然早就决定总有一天要结婚,但是几年前巴家长男过世,却让状况出现改变。长男一死,奈弥子的丈夫就会成为下一任掌门人,如此一来,四周便产生了许多「鹤了家世不够高贵」的杂音,迫使冰心斋不得不在一年前将鹤了派到北海道分部去。现在,行马可能入赘次女真由子一事,虽然成为拯救这对被拆散情侣的妙计,但可惜行马还是中学生,真由子更只是小学生,所以友卫家并不打算认真看待这件事;奈弥子的婚事也就长期悬宕不决。 「你一直说他们可怜、可怜的,结果那两个孩子真把自己当成悲剧男女主角,走到哪儿都说些引人同情的话。难道不知道身边的人有多么替他们着想吗?听起来简直把我们都当成大恶人了。」 「这有什么办法,谁教你们做的就是大恶人一样的事。怎么,你不中意鹤了这个女婿吗?」 「不是啦,话不是这么说的。可是,那种事实在是不好啊。」 「那种事?是哪种事?」 冰心斋先是叹了一口气,弯身往玄关高起处坐下。 「……有了『那个』啊。」 因为他突然压低声音,志乃一时没听清楚。不过,当资讯慢慢抵达大脑,她仍不由得惊讶地睁大眼睛。 「就是这么回事啊,吓到你了吧。」 「……不,那两人都是成年人了,吓是吓不到我……只是,北海道和京都这么远,是怎么……那个……」 「就是那时候啊,正月十五前后,以前为我们夫妻俩做媒人的长辈突然过世了。对方现在住在九州,问了下告别式的日子,发现当天我们已经接受这边的长辈招待,也拒绝不了。可是,总觉得守灵时至少得去露个脸,就决定让奈弥子代替我去出席当天预定参加的分部茶会。茶会地点在松岛(注:松岛是指位于日本东北宫城县松岛湾与沿岸一带地区,是日本三景之一。再往北就可以到北海道了。),结果,那小妮子参加完茶会没有马上回来,偷偷瞒着我们,跑到札幌去了哪。真是太乱来了。」 冰心斋摊开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哎呀,奈弥子真的这么做啦?」 「是啊,真是丢人,我都没脸面对大众了,还没出阁的闺女竟然有了『那个』。」 「哎,我们那个时代或许是这样吧,不过最近的人对这种事儿也不害羞了,大家都大大方方承认不是吗?还看过特意在人前发表的呢。」 「对呀,最近的日本人都不知羞耻为何物,尽是些厚脸皮的家伙,把人家的宝贝女儿当成什么了呢。人前一脸乖巧听话的样子,人后做的却是这种事。偷偷摸摸把我女儿叫去是什么意思啊!」 「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奈弥子自己过去的吗?一心只想和心爱的人见面,忍不住就飞过去了啊,不觉得她的少女心很令人心酸吗?」 「就算是这样好了,鹤了身为男人也该有分寸,要好好跟她解释,送她回家才是吧。」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你。」 志乃像是想起某件往事,眼神望向壁龛。上面挂着一到三月必定挂上的「桃花笑春风」挂轴,旁边放着一个古铜制的曾吕利花瓶(注:瓶身没有花纹,瓶口细长,无把手无瓶肩,下半部呈圆鼓形状的古铜花器。),里面插着伊予水木和曙茶花。 「什……什么事啊?」 「你忘了吗,自己明明做过类似的事啊。我可不准你否认。」 「喔,你是指寅千代的事啊?」 「那是什么?」 「就是让只园的寅千代给我生了佳代的事啊,不是这事儿吗?」 「……你、你还有这么一个孩子啊。这么说来,我确实听过一点风声,没想到是真的……不对、不对,我说的不是你和艺妓的事。」 「那就是阿梓罗?」 「这又是什么?」 「北野那边的酒店公关帮我生的孩子啊。真伤脑筋啊,还以为这边没人知道,既然已经进了志乃小姐的耳朵,肯定整城的人都知道了吧。那孩子还在上幼稚园、最是可爱的时候,忍不住在外头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次。她吵着说要去动物园看大象嘛。」 听冰心斋喜孜孜地倾诉育儿烦恼,志乃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真希望至少能有一个是男孩啊,那我就不用为了继承人的事这么辛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都生女儿。」 「你这呆子,把外头女人生的儿子带回来麻烦才大吧。都子知道这些孩子的事吗?」 都子是冰心斋妻子的名字。 「当然知道,我们夫妻间是没有秘密的。那个人啊,堪称史上最强的能干媳妇。再说,我也知道分寸,为了避免往后遗产继承的争执,对那些孩子虽然很抱歉,但还是无法给她们名分。两个孩子的妈也都是答应这条件才生下来的。能给她们的我都会尽量给,就是无法让她们进巴家的门。」 「你还真自私啊。」 「这才叫专业人士啊。她们也有她们的自尊。」 「哎,那个世界的规矩我是不懂,或许真如你所说吧。但是啊,我想讲的不是这个,是那个纯情单纯小姑娘的事啊。」 令志乃错愕的是,冰心斋似乎不记得了。「什么时候的事了啊?」「超过三十年以前的事罗。」在这么一问一答之下,他才总算唤醒记忆。 「喔喔,你说的是弥生啊……」 「终于想起来了,是吗?」 「别这么说嘛……现在就别再提那令人脸红的事了。再说,这和那根本是两回事啊,该说当时年轻气盛嘛,我自己都还是个纯情青年呢,真是苦涩的青春回忆啊。」 「说什么苦涩,真羡慕你们当男人的,能说得这么轻松惬意。」 那是志乃的丈夫还健在的时候,也是冰心斋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他忽然将年轻的恋人带到志乃面前,说是希望能暂时安置在她这边。也不知道是他叫来的,还是女孩子自己追上门来的,总之两人打算结婚,正在等待将她介绍给巴家双亲的机会。 结果,那个女孩只在志乃家短暂住了一阵子,后来就离开了。不知过了多久,冰心斋自己也以考察旅游的名义前往欧洲,在那之后,巴家的总管带着颇有深意的花前来致歉,说是「少爷给您添麻烦了」。当时他带来的花器,就是现在放在壁龛里的曾吕利。 也不知道是去考察什么,冰心斋的欧洲旅行长达半年;回来之后,和据说是旅行中认识的女孩——财界某大人物的孙女——论及婚嫁,婚事也很快就进展下去。只是,他们那场喜宴,志乃这种小榻榻米店老板娘是无法获邀参加的。在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十年,志乃才再度和冰心斋碰面。 那天她去办事,经过御所旁边时,因为樱花实在太美而忍不住驻足欣赏,刚好看见躺在一旁草皮上赏花、看似平凡无奇的一家人。那正是当时已继承巴流的年轻掌门人冰心斋和他的妻子都子,两人带着就读小学的长女奈弥子,以及刚学会走路的长男比吕希。 隔了十年没见,想说的话多得像座山。把一阵又是恭喜又是节哀的十年份招呼打完之后,话题转到奈弥子摊开的画画簿上,原来是学校出的功课,题目是画下「工作中的人」,但是附近只有赏花客,她正在闹别扭,说是被爸爸骗了。于是,做父亲的冰心斋就提议:「要不要去这位婆婆家,她们家是做榻榻米的。」奈弥子当了真,站起身来跟随志乃回到店里。奈弥子就读的小学离志乃家很近,从此之后,她动不动就会跑过来。 从赏花那天的闲谈中,冰心斋得知志乃开始在传统民宅的两坪半房间里教授茶道,当奈弥子小学里为了引进茶道课程而找他商量时,便推荐了志乃到学校里担任指导老师。也因为这件事,志乃对后来入学的比吕希多所照顾。甚至有一次,担任家长会长的冰心斋在家长会结束后,还去找志乃发了一顿育儿牢骚。 不过,隔了十年的空白时光,两人终究未曾再提起十年前那件事。身边有家人在时固然不能提,就算家人不在,对冰心斋而言,那也是一段亟欲遗忘的记忆。 「哎呀,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恨志乃小姐呢。还以为把她托付给志乃小姐,就可以放心了,没想到竟让她留下那种信离开。我得承认,自己被那件事狠狠伤了自尊心啊,被女孩子甩掉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真的很受伤,说真的,我大受打击。」 志乃讶异地歪着头。冰心斋这才娓娓道来,当年是如何收到弥生寄的分手信,信里写着自己因一时激情追他追到京都,在这个城市里住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就算巴家两老能够同意这桩婚事,自己也无法适应这个城市里的人与生活。在东京出生长大的自己,价值观和生活步调都差太多了。据说信里还这样写着:「仔细想想,你那不积极的态度也让我好几次都感到焦躁不安,然而我也知道那是你在这种风土人情下培养出的个性,要矫正是不可能的了。老实说,我另外有个喜欢的人。因为他说要来接我,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高田家了,请代我向你那住在与我不同世界的上流家庭问好,再见了。」 虽然冰心斋确实曾隐约对家人透露了恋人的存在,然而不但家人并不把它当一回事,他自己也不曾为婚事积极争取更多。安排恋人独自住在陌生人家中,也不是没想过她内心会有多么不安。可是,就算如此,自己的家人和家乡遭到对方如此否定,对他而言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也因此对让恋人产生这种念头的高田家怀有怨恨之心。最重要的是,不习惯受辱的他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种情感,只是一个人闷着头郁郁寡欢。就在此时,一切像是算计好的一般,家人对他提起出国旅游的建议。基于希望一扫郁闷之情的心理作用,尽管多少察觉自己中了家人设计的圈套,还是答应与资本家女儿的婚事。上流社会也好,下流社会也好,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只是单纯爱上那个热爱艺术的文静少女,没想到对方完全不能理解就算了,还把自己和别的男人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秤。再说,那个看来温柔的女孩,竟然满不在乎地写出那种伤人的信,这一点也令他大受打击。 「等一下、等一下,我问你,人家信里那样写,你就那么当真了吗?」 「我当然也想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整封信翻来覆去读了无数次。可是人家就是写得那么斩钉截铁,我想误会都没办法误会啊。恋人移情别恋、投向其他男人的怀抱,要我紧追着人家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做不出来那种事啊。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一件事情,从这边看过去和从那边看过来,竟有这么大的差异。原本是出自同情好意,不想触及别人的旧伤口,志乃可没想到自己竟被怨恨了这么久。也是直到今天才听说那封信的事,然而当年,从志乃眼里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我告诉你,那孩子是不得已才放弃离开的。你家的总管来我这里拜托她。那孩子当年才几岁?十几岁的姑娘吧。那位宣先生就那样跪在榻榻米上,对年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孩子低头。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无论如何务必要接受。』唉,那女孩个性那么好,被说到这地步,也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吧。大概是发现自己给周围带来困扰,才会留下那种信哪。若是单纯离开,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也可能根本就是宣先生出的主意。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肯定没想得这么周全。」 假设那封信真是总管出的主意,她能如此逼真地扮演那个角色,绝对是出自一颗为恋人着想的心,否则一般人至少会为自己保留一个完美的形象。志乃这么一说,冰心斋忍不住双手抱胸,仰头望着天花板呻吟: 「原来是这样啊,被宣先生摆了一道啊。」 这位宣先生,是比冰心斋父亲年纪还大的老弟子,常年住在巴流宗家,也担任宗家的总管。年轻时的冰心斋每次捅出什么娄子,都是宣先生去帮他擦屁股,对他而言也是绝对能够信赖的对象。因此,弥生的事对他毫无隐瞒,完全没察觉他只是表面装作同情,背后却使出了这种手段。话说回来,当时冰心斋不过是个被众人捧得半天高、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的公子哥儿,身为总管的宣先生手段自是比他高明了一、两倍。 「被摆了一道呢。既然是宣先生做的事,自然不可能有破绽,我是一败涂地。」 冰心斋露出一丝微笑。既然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那就不该再怨恨任何人了。如果没有那封信,以当时自己的个性,一定无法彻底忘记那个女孩。现在回想起来,反而应该向他们道谢了。比吕希走的时候,这位宣先生也因为自责而离家,至今下落不明。 「我对弥生也做了不应该的事呢。」 「就是说呀。这里对她来说是陌生人家,她一定一直都过得很客气。和奈弥子一样,总是压低声音偷哭呢。」 「……奈弥子不一样吧?奈弥子到最后都坚持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啊,甚至连小孩都有了……我这边可没有弄出孩子来,弥生只是悄悄退让而已,要说的话,和奈弥子正好相反吧?」 「……你这边,也有啊。」 「……」 「孩子是有的啊。」 冰心斋无言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女孩从不多说自己的事。志乃原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她实在还太年轻、不适合结婚,所以曾出言劝过一次,要她别那么心急,还是先回家吧。当然,志乃绝对没有说出嫌她碍事的话。事实上,女孩年纪虽轻,做起家事却惊人能干。这边什么都没说,她就懂得主动帮忙煮饭打扫,而且动作俐落得令人佩服,帮了志乃许多忙。 因为是个好女孩,志乃两夫妻也很替她着想,试着想问出是否有什么苦衷。然而,或许是担心志乃联络家人,弥生到最后都没说出自己家在哪里。虽然是个纤细温柔的女孩,打定主意不说,就死都不会说出口,她的性格里确实有着如此顽固的部分。 尽管并非亲眼目睹害喜或孕吐的症状,志乃还是隐约感觉得出变化。试着询问她是否有娠,是在那孩子住进家中一个月左右时的事。她本人似乎尚未察觉怀孕,也就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失措。怀孕这种事,就算对已婚妇人而言都充满了不安,更别说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女孩,肯定连上医院检查都不敢吧。志乃曾经表示可以陪她去,她却无法对志乃打开心房,好一段时间都陷入恍恍惚惚的沉思。就在这时,宣先生再次登门造访,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就在那晚,她露出豁达的表情,答谢志乃的照顾,表示隔天就要回家。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也干脆地说会拿掉,倒让问这问题的志乃吓了一大跳。就算再怎么年轻,一个肚子里有孩子的母亲,真的说得出这种话吗?然而,志乃还是什么都没说。既然她选择回家,后面的事就交给她母亲来处理吧,毕竟那并不是外人能够干涉的问题。 「不,我记得她应该没有妈妈吧。没记错的话,她和父亲相依为命,是和坂东家渊源很深的人。」 一如现在行马寄宿巴家一般,学生时代的冰心斋,也曾在东京的友卫家寄宿过一段时间。只是他并非去东京念书,而是家人偶尔会在暑假和春假时送他到别人家住一段时间、吃别人家的饭,可说是一种增广见闻的手段。在那里经常遇见的女孩就是弥生,她总是带着素描本,在上面描绘茶花。 巴家也是茶道家族,因此冰心斋早已看腻和服美女,弥生在家里却是经常穿着裙摆摇曳的圆裙洋装。已经想不起两人是怎么结识的了,只记得从她上高中后没多久,自己就开始对她怀有好感。因为知道她想报考美术大学,便经常用要她带自己去参观美术馆的理由约她出门。弥生的父亲总是在道场里待到很晚,每次去她家,家里都只有她一个人。既然如此,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就不用多说了。 某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弥生的父亲竟在白天回家。当时,两人是怎么找借口都无法解释的模样,她父亲也惊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虽然所知不多,但也曾听说他是位剑士豪杰,害怕被殴打的冰心斋爬着逃出了弥生家。后来听说那个父亲果然大发雷霆。回忆到这里,冰心斋才终于点头承认: 「真的耶,和奈弥子那时候一样。女儿被人家做了这种事,真是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气得就算杀了对方都不甘心,结果却还是无法出手,到这里为止都一样嘛。这就是因果报应吗,哈哈哈。」 「现在是说笑的时候吗?」 「不是啦,是我不好,我也有在反省了啊。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说着,目光投向壁龛里的挂轴。 〈桃花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啊……」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的含意正是:桃花依旧如往年一般盛开,应该在花下的人儿却已不知去向何方。 「从那之后,我就不方便去东京友卫家了,彻底地断绝联络。直到去年,因为行马的事去商量,真是睽违了好几十年哪。」 在那之后,弥生曾回来探望过志乃一次。当时志乃的丈夫突然过世,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千里迢迢从关东赶来守灵,对于往昔的照顾之恩,她似乎始终感念在心。 「那时,她身边带了一个小女孩,我问她是不是结婚了,她就说对。」 「那不是我的孩子吧。」 一边笑着说「当然不是啊」,志乃又一边狐疑地歪了歪头。看到那对母女的瞬间,志乃当然也做了某些想像。可是,一旦想起那段前因后果,又马上打消了念头。最重要的是,当时的志乃刚失去丈夫,承受着非同小可的打击与悲伤,实在没有心力去忖度别人的事。 「既然她过得很幸福,我这过去的男人就不必再出面啦。」 冰心斋拍打自己的大腿,表示话就说到这里。接着又对志乃说:「现在着急的是奈弥子的婚礼,已经决定要办在五月了。虽然夹杂了不少我自己的抱怨啦,但今天是因为那两人说一定要请志乃小姐参加,所以来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才开始订,好日子的会场已经预约不到了,所以我们打算在寺院举行。」 「那就是佛前婚礼罗。」 「对,再加上是用『茶婚式』(注:茶婚式,以日本茶道仪式举行的婚礼。)仪式,多少能避人耳目,奈弥子的肚子就不会被注意到了。」 「这样很好,我很高兴可以参加,不过有件事我得先问。这是让奈弥子嫁出去吧?」 已经站起身来的冰心斋,手里提着束口袋,语气沉重地开了口:「就是关于这件事啊……」似乎到现在还在烦恼,到底该把女儿嫁出去,还是招赘女婿进来。 「鹤了也真是的,既然要做出这种事,干嘛不早点做呢。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名正言顺地招赘了啊,真是的,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他现在讲的跟刚才的抱怨完全相反,志乃为他的任性感到傻眼,一边斥责「你可得为大家争气点啊」,一边把这位掌门人送出家门。 冰心斋回去之后,志乃叹了一口气,把作为茶道口使用的纸门一拉开,才发现一身穿袴装的青年缩着身体在电灯泡下正襟危坐。 「哎呀,阿哲,抱歉哪,光顾着讲话,把你给忘了。」 「请别介意,我觉得不好中途打断你们出去,所以也只能在这里发呆而已。」 「明明是我留你吃饭的,真是不好意思啊。现在开始做饭太晚了,怎么办好呢?你要先回去吗?」 「您怎么这么说呢,老师。刚才那位不是说会请料亭的人送吃的来吗?我在这里等那个。要是能吃到那里的料理,等一、两个小时也没有损失的。」 志乃想想也有道理,两人便慢条斯理地收拾茶具,一边谈起巴家长男过世后的种种回忆。受到连累而与恋人被拆散的奈弥子,终于可以和鹤了结婚,这对志乃与哲哉而言,都是一件开心的事。 虽然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过了一个小时,肚子还是饿得受不了了。就在这时,料亭的便当好不容易送到了。那是个五寸大小的三层饭盒,最下面是竹笋饭,第二层是用当季食材做的配菜,摆盘很美观。大概以为只有志乃一个人,所以饭盒并不大,即使如此,菜色还是非常丰盛,是个相当豪华的便当。 「真舍不得吃呢。」 志乃打开盖子瞧了一遍菜色,一边发出这样的喟叹,一边又把盖子盖上。 「阿哲,下周你会特地去东京接小翠吧。对你真是过意不去,为了聊表心意,就把这当成车马费,今天这个便当你带回去吃吧。我吃点茶泡饭就行了。」 见志乃用包袱巾将便当重新包好,哲哉满脸发光地说:「真的可以吗?」 「虽然我不认识那个人,不过他还真会挑日子死呢。」 「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这样啊,不是吗?要不是掌门人的媒人那天死了,奈弥子也不会代替他去松岛出席茶会,就没机会顺便飞到札幌找鹤了先生了吧。正因如此,才会有了小孩,也非举行婚礼不可,于是掌门人才会来邀请您,今天晚上也才会像这样有好东西可以吃。这一切,都是托了那位死掉媒人的福嘛。」 志乃瞪大眼睛,盯着径自为自己合情合理的解释点头合掌的哲哉。 「你果然从头到尾都听见了啊?」 哲哉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 第六章 蟠十色苎环之段 一辆货车正停在位于代代木的某栋女生宿舍前,车身上印着黑体的「坊城不动产」几个字。 在不动产这一行,每年三月底是签约期,想当然耳,随时都可能须要假日加班。在这工作压力默默加重的时期,哲哉好不容易拜托身边所有同事帮忙,才终于取得休假到东京接小翠回京都。 榻榻米行的女儿小翠,高中毕业后努力说服了不甚情愿的父母,如愿进入东京的音乐学校就读。原本说为了升上专科、这三年都不会返乡,但她花了两年修完所有课程后,还是决定搬回京都。对于她这样的心境变化,哲哉很是高兴,没人拜托就自愿负起到东京帮她搬运行李的任务;前一天明明很晚才下班,仍一下班就从京都出发,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当他抵达东京小翠的宿舍前时天还没亮,由于不好意思在这种时间拜访女生宿舍,更不可能要求小翠让自己睡在房间里;只好不顾附近邻居异样的眼光,将椅背放平,在车子里过夜。当小翠起床后提着垃圾袋走出大门发现货车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之后的事了。 「什么嘛,是阿哲啊,到了怎么不跟我说呢?」 「不,我怕吵醒你就不好意思了,毕竟这是你东京生活的最后一个早晨哪,我希望能让你好好休息,不要留下遗憾。」 「阿哲真是怪人。」 接下来,两人一起将棉被和衣物收纳箱等堆上货车,再把空下来的房间打扫干净,把钥匙还给管理员。花了两、三个小时做完这些事之后,尽管有点累,哲哉的心情却非常好,载着坐在身边的小翠朝京都出发。 「那个女生是不是叫佐保?就是幸磨先生的学生,她来打过招呼了吗?」 哲哉找了个话题问小翠。 佐保今年春天即将到东京上大学,拜托小翠帮忙,让她住进这间女生宿舍;如果可以住进来,佐保的父母也会比较放心。小翠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反正自己已经要搬走了,干脆让她住进同一间的房间;这么一来,说不定还能视情况留下几件大型家具。 「嗯,来过了。一放榜确定考上后,她就马上和我联络了。四月一号就是开学日,所以明天就要搬过来了。」 「所以你才扫得那么仔细啊。」 「嗯,要是房间太脏岂不丢人。那个女生可厉害了,大学联考在三十三间堂射箭大赛那天举行,但是她为了看比赛,竟然放弃考试呢。上国立大学的机会就这样没了,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结果,佐保将志愿大学改成东京的私立学校,而且是由栞菜负责指导弓道社的大学。她告诉父母,要在这里用四年的时间好好钻研弓道,花了一番工夫才考进来。 「看来她真的很热爱弓道呢。」 「阿哲……不是这样的。她爱的是小东啦。她眼里只有小东,看着他时的表情也哀怨得不得了呢。」 「喔,对耶,那天你也去看了通矢。」 一月中旬那天,由于小翠刚好要面试一个在京都的工作,也为了参加成人式,所以就干脆留在京都。游马的母亲来向志乃打招呼时,提到隔天儿子要去参加通矢的事。小翠虽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却只在电视新闻里看过通矢比赛,既然下午才要面试,不如趁早上到三十三间堂去亲眼瞧瞧。寺院境内人多拥挤,也不知道游马在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他时,只见他身边围绕着家人和佐保,小翠还来不及开口叫他,就又不见了人影。 不过一旦比赛开始,原先围着游马的一行人立刻抢占箭道对面最前排的位子,所以只要从中找到那个穿深蓝色制服裙的少女,就知道游马人在哪了。因为她的眼神永远只对着游马,似乎连一瞬都不想错失他的身影。那将手帕紧紧捏在胸前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热恋中的少女。与其说她深深陶醉其中,不如说她随时都可能哭出来,那副表情烙印在小翠脑海中。她一定爱得心都痛了吧。 「年轻真好啊。」 「说什么傻话,小翠你也才二十岁啊。」 「是已经二十岁了。人家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二十岁的一天啊,已经算是欧巴桑了吧?完全输给那个女生了。她来找人家商量宿舍的事时也是,满嘴都是小东。只要一提到小东,眼睛马上变得湿湿亮亮,就连同性的我看在眼里,都觉得实在透明美丽。被那种眼神凝视,小东一定会怦然心动吧。」 听见小翠轻声叹了一口气,哲哉偷偷瞄了坐在副驾驶座的她一眼。 「怎么,我听起来倒觉得小翠你从刚才开始就满嘴都是游马同学啊?」 「你在乱讲什么,人家说的是佐保的事才对吧。唉,你不觉得上帝很不公平吗?佐保才十几岁,喜欢小东的心意也是那么美丽又纯粹。可是,那都是因为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拥有高明箭术的小东吧。而人家呢,第一次见到的,却是个明明连吉他都不大会弹、态度倒是很高傲的厚脸皮穷光蛋小东。更别说他连名字都不肯好好告诉人家了。佐保认识的是个叫作『友卫游马』的人,人家认识的却是『东友卫』;这谁啊?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嘛,蠢毙了。」 「哎呀,那个人一定也有他的苦衷,这也是没办法的嘛。」 说起来,将游马带到京都的人是小翠,拜托父母让无处可去的他暂时住在家里的人也是小翠。然而,他对这样的她不但使用假名,也不曾表明真正的身分。等到真相大白之后,小翠也从没自他嘴里听到一句正式的道歉,只有气氛变得很尴尬而已。 「阿哲,你倒是很体谅他嘛,马上就改口叫『游马同学h了。」 「毕竟只是拿掉浊音的两点而已呀(注:以日语假名标记来说,小东(azuma/ぁずま)和游马(asuma/ぁすま)的发音相比,只多了两个浊点。)。」 「人家就没办法。小东就是小东,是那个爱说谎又随便、个性差到不行的小东。阿哲,你应该不知道吧,第一次见到小东那天,同样是行驶在高速公路往京都的车上,小东竟然对人家说:『因为听起来很恶心,你可不可以不要讲话。』人家只是很普通地开心聊天而已,竟然说人家的讲话方式慢条斯理、很恶心。为什么人家非得被初次见面的人这样说不可啊?每次想起这件事,都难过得差点哭出来。他还说什么讨厌京都,不但最讨厌京都,也最讨厌京都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佐保在一起?她明明就是个道道地地的京都女生。」 哲哉再也受不了,打了方向灯将车开进休息站。 「我说小翠啊,饶了我好吗?你知道我为了什么专程休假到东京来接你吗?听说小翠要回京都,我实在是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你却从刚才就满嘴都是小东、小东的,是不是太不应该了啊。原来你想回京都,并不是因为有我在,而是因为游马同学在这里,是不是呢?」 「你怎么突然这样乱说,和他没关系吧。人家原本就想在音乐教室工作,既然被录用了,那当然要回来。京都多得是会弹一点钢琴和风琴的人,要找到这种工作很不容易,这么说来人家岂不是超幸运吗?」 「更何况这里还有游马同学。」 「你干嘛这样讲话,人家都说和他没有关系了。再说,小东根本就已经不住在人家家里了啊。」 「那真是太可惜了。嗳,小翠,虽然我非常喜欢小翠你,但也没那么心胸宽阔,如果小翠喜欢的是别人,我不可能一点都不在乎,所以从一开始就问了你很多次不是吗?你和游马同学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什么都没有啦。」 「可是,你还是很在乎他吧?只是因为他已经有佐保了,所以才说不出口罢了?其实那两人好像也还没有对彼此许下任何承诺喔。」 「可是,佐保有『弓道』这个可以和小东分享的世界啊。」 「小翠也有『茶道』这个世界可以和他分享,不是吗?在游马同学眼中,你还是他的恩人呢,至少有权表达自己对他的喜欢吧。」 「阿哲,你为什么一直故意说这种话呢?我家那种茶道,根本称不上是茶道流派吧,更何况,我哪有什么资格说得一副自己有恩于人。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嫌对方麻烦、说对方坏话,一知道对方是掌门之子就立刻改变态度,这也太做作了。」 「有什么办法,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好过分,才不是这样。」 「这么说来,你是更早以前就喜欢上他的罗?」 「……说够了没!阿哲,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的是小翠吧。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何必这么生气。从刚才开始,小翠嘴里说的,难道不都是在吃佐保的醋?」 「吃什么醋,人家连一句都没这么说吧!」 哲哉露出疲惫的表情,把头靠在方向盘上。 「要不要休息一下?」 被他这么一问,小翠抬起头往挡风玻璃外头一看,立刻摇摇头。 「不要在这里。那时被小东说了一堆坏话,人家真的就在这里吐了。」 哲哉默默发动车子,无言地往下一个休息站开;原订一边兜风一边欣赏富士山绝景的计划也化为泡影了。 抵达京都还有好几个小时,两人虽然言归于好,重新开启不着边际的话题缓解尴尬的气氛;然而,当哲哉原本想聊点开心的话题而提起奈弥子与鹤了的婚事时,突然发现身边的情侣们都获得幸福了,只有自己的恋情却怎么也不顺利,不由得一阵寂寞。另一方面,小翠一直拿自己和佐保比较,那副唉声叹气的样子,也让他看了很难受。游马一点也不认同小翠的魅力,更是教人心生愤慨,这些事都让哲哉满肚子郁闷。 「要是小翠不想直接开口,不如我来帮你问吧,反正比散山很快就到了。」 这么一说,沉默了半晌的小翠怒气冲冲地抬起头。 「阿哲,你要是敢做这种事,我就和你绝交一辈子!早知道人家就自己搭新干线回去算了,现在也不会这么烦,早就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喘口气了。」 哲哉是以帮别人做下个月的工作为条件,才好不容易获得今天的休假,却被小翠说成「还不如搭新干线」,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是喔。不好意思,都是我硬要帮忙。」 原本以为会怒吼回来的哲哉,却只这么低喃了一句,倒令小翠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吸了吸鼻子。 「就快到了,如果看到小翠在哭,我会被师傅骂的。」 抵达榻榻米店时,已是日暮西山。微笑拒绝一起吃晚饭的邀约,哲哉只帮忙将行李搬下车,打过招呼便先行离去。 接着,他直接驱车前往比睿山。在西沉夕阳的相伴下开上山,把车停在醒目的公车站牌下;从行李厢里拿出手电筒挂在身上,走进一条小路。 前些日子,讨论要为去东京的幸磨办送别茶会时,好久不见的游马也在场,大家提议说干脆在天镜院里点茶。虽然因为不稳表示阿闍梨不喜欢喝茶,导致这个提案最后不了了之,哲哉倒是因此得知了天镜院所在。不过,现在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过了一会儿,察觉草丛另一端升起的轻烟,也看出前方似乎有着类似瓦片屋顶的东西,但是当他往前踏出一步时,脚下的地面却突然变得松软,整个人就这么背靠着草丛滑落。滑下去之后,哲哉愣在地上好一会儿,这才有个大概是听见声响出来查看的人影,从建筑物角落探出头来。正是游马。 他的头发长长了,脸上冒出胡碴,外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第一眼差点认不出来。不过这点似乎是半斤八两,隔着一大段距离,游马也没认出哲哉,露出讶异的表情走过来。 「……啊,是阿哲先生啊!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 这下,他才总算放心靠近。仔细一看,游马身上穿着僧侣工作服和草鞋。 「这一带有时会出现狸猫呢。谁教你要从草丛里冒出来……」 游马一边拉着哲哉的手臂帮他站起来,一边苦笑着说。所有向不稳问路的人,几乎都会从这里冒出来。游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栞菜也是。 「下次要来时先说一声吧。老师说下次若有人问路,就告诉对方往大门的路怎么走。对了,你怎么会来?」 「喔喔,我是来拜托你一件事的,游马同学,请不要问理由,让我揍你一拳吧!」 「啥?」 才刚反问完,哲哉已经一拳挥来了。惊讶之余,游马一屁股跌坐在地,哲哉则是踉踉跄跄地踩进白萝卜菜园里。 「等、等一下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现在就是很想揍你。不这么做,我一定睡不着。」 「别开玩笑了好吗?我才不想莫名其妙被揍呢。」 说着,正当游马想站起身时,哲哉一边助跑一边从黑暗中朝游马飞扑过来。游马吓得伸出手掌挡住这一拳,还反过来抓住哲哉手臂。游马的运动神经原本就比较好,更别说他还像只猴子似地在山里生活了这段时间;像哲哉这种都市里的少爷是揍不到他的,可是—— 「啊,游马哥,可找到你了。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趁游马听见这句话而回过头时,哲哉用力使出一记勾拳将他撂倒。 「你们在做什么啊!」 说话的人是峰男,远远看见游马被殴打,赶紧跑过来抓住哲哉。游马摇摇晃晃起身,一边摩挲脸颊说着:「等一下、等一下。」一边将那两人分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搞不懂。啊,我刚才正准备要煮饭,差点忘了!」 说着,游马急忙往回跑,峰男则拖着哲哉跟在后头。原来游马正在用炭炉烤竹笋,因为旁边就有一处竹林,所以最近每天都来挖竹笋吃。和以前一样,负责做饭的还是游马。 「哎呀,都烤焦啦。算了,就这样吧。峰男,你盯着这个人就好,不要揍他。」 接着,游马在烤焦的竹笋上淋酱油,端进阿闍梨房间后再回来。峰男按照吩咐,紧紧揪着哲哉的衣领。 「说吧,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喔,是花枝啦。我家隔壁大叔钓回来的,奶奶要我带来给和尚吃。」 在这间破烂的寺院里熬过一个月之后,峰男终于获得阿闍梨首肯,答应考虑收他为弟子,但条件是在那之前,峰男得先为卧病在床的祖母送终。若是以修行目的入山,几年之内都将无法下山,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镇上,亲人过世也都不能回去。「你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么多坏事,如果真的有心追求佛道,至少得先把在人间该尽的义务尽完再上山。」听阿闍梨这么说,峰男便嚷着:「既然如此,我马上回去杀了她再回来。」然而,说是这么说,回家之后,他还是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了祖母好一阵子。所谓打工,其实只是帮隔壁的木匠邻居跑跑腿,但是看在祖母眼中,过去连家都不回的孙子变得这么懂事,令她非常欢喜,认为这都是拜天镜院的和尚所赐。现在,老奶奶每天都会朝山里膜拜答谢;虽说自己过的也是受人接济的生活,无法给予像样的谢礼,不过,只要是她手头多出的东西,都会要峰男送到寺里来。 不巧的是,阿闍梨不能吃花枝。 「是花枝啊,烤了会有味道吧?」 一有味道就会被阿闍梨发现,到时候又得接受那些杀生戒的经文说教了。 「是啊,去五郎先生那儿吃吧?」 游马和峰男默契十足地达成协议之后,峰男放开哲哉,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动身。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但我们现在要稍微换个地方,阿哲先生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呢?被揍一拳就走人的话,我也很伤脑筋啊。」 「我已经不气了;揍了刚才那一拳气就消了。」 「开什么玩笑啊你,不用道歉的吗?」峰男摆出流氓架势威吓,游马伸出手挡在他胸前、扳过他的身子,两人一起往前走了两、三步后又回过头。 「阿哲先生,走山路没问题吗?天色已经暗了喔。」 因为他是开车来的,所以决定搭他的车一起到如来堂附近,峰男则是骑自己的机车在前方带路。 距离固然不远,下车之后还是得摸黑走上一段路,虽然游马和峰男早已习惯这条路,但是对突然被带来走夜路的哲哉而言,却是来到很不得了的地方,一路上走得战战兢兢,更别提他看到五郎「家」时的震惊程度了。 五郎正一边吃晚餐,一边小口啜饮人家给的酒,看到峰男带来的新鲜花枝正好可以当下酒菜,忙不迭地取出菜刀。 「还有竹笋啊?真不错,这里太挤了,咱们去河滩上吃吧。」 峰男将花枝交给五郎,顺便接过锅子和网子等器具,和游马一起走到河滩上,熟练地动手在石灶里起火。一时间,三人都忘了哲哉在场,他只好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外头没有路灯,连月亮都看不见,靠着手电筒摸索时突然察觉到一股气息;照亮一看,不知道是什么正窸窸窣窣地蠢动着,使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那里……有什么、在动……」 游马转头一看,回答他:「喔,是乌鸦啦。」 「乌天狗,也要吃花枝吗?」 对着空气这么嘟哝了一声,峰男便答腔道:「他不会吃的啦。」 「天狗?你乱讲的吧?」 「不是乱讲的喔。当然啦,我还没实际看过飞在半空中的天狗,不过他跑起来就像在飞喔,明明两只脚细得像棍子似的。据说就栖息在那附近呢。」 「那附近是指……」 「洞穴之类的地方啊,或是那座破烂如来堂的阴暗处啊。下雪期间,我们寺里那臭老头说把他带来吧,所以就抓来安置在寺里了。总不能让他露宿野外冻死吧。」 「是人类喔?」 「当然啊。虽然不知道已经几岁了……因为天狗是不会死的吧。」 「什么天狗……换句话说就是流浪汉吧?」 「大概。」 「什么大概啊。」 就在两人说着这些话时,五郎已剖开花枝、切成生鱼片拿过来了。灶上架着烤网,上面放好了竹笋。五郎稍微避开竹笋,将花枝背鳍的部分一起摆上去。 「这个花枝鳍啊,就要像这样涂上内脏来烤,很好吃喔!」 说着,他把涂抹内脏的任务交给游马,又吩咐峰男去摘花椒叶,用研钵研磨成粉。用的磨杵当然也是花椒木做的。最后,把磨好的花椒粉和收藏许久的味噌混合搅拌,涂在竹笋上。这时哲哉已经开始吃起花枝生鱼片,又接过从旁递上来的竹笋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的呻吟。闻到涂在花枝背鳍上的内脏经过烧烤后飘出来的香气,心想这下非得喝两杯不可了。为了避免酒后驾驶,从刚才一直忍着不喝,一旦酒端到眼前,也就这么接过来喝了。 「这可真美味。」 前几天赚到的料亭便当已经够美味了,没想到这几个粗汉看似随便做出的料理虽充满野趣,滋味却几乎不输料亭便当。哲哉心情大好,兴奋地大快朵颐。峰男从旁斜眼观察这样的他,一脸不满地咬了一口竹笋。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啊?打人的理由有说了吗?」 游马摇摇头。在车上问过了,哲哉却坚持不能说。 「游马哥,你为什么不生气?」 「与其生气……」 将灶上的烤网换成铁锅,游马一边炸花枝须一边说: 「一定是我不好吧。」 「这什么意思啊。」 在车上,游马自己也想了一下,哲哉不会毫无理由揍人,他不是那种人;这样的哲哉既然会出手,就一定是自己有什么该挨打的理由。 「是我不好对吧?」 游马隔着锅子向站在另一边的哲哉确认,得到「对啊,都是你不好」的回答。「可是,那是说出来就会有人受伤的理由,所以我不能说。」那么长舌的哲哉也会有「不能说」的事,可见非同小可。 「如果阿哲先生这么说,那一定是我不好。可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我可不道歉喔。」 油炸的声音很吵,游马只能发出怒吼似的声音解释。 「算了,那也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游马同学,你果然是个好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啊,我都搞不清楚了啦。」 「哇哈哈,听起来是桩佳话啊。」醉醺醺的五郎笑着这么说,油锅里的花枝须劈里啪啦乱跳。 「教人搞不清楚的还有阿峰啊。说什么要下山杀祖母,害人担心得要命,结果还不是很珍惜她。」 峰男害羞地蹲下,拿起一升装的酒瓶往杯里倒;站在一旁的五郎一边道谢,一边笑着抢走那杯酒。 「要是因为未成年酒驾被警察抓走,你祖母一定会很伤心吧。俺说过几次了,做事要懂得瞻前顾后啊。」 「哼,我懂好吗。要是杀了阿嬷我会被抓去关,阿闍梨先生就不会收我当弟子了。如果要杀,就一定不能败露事迹,得谨慎行事。」 峰男不能喝酒,只好无奈地走到河边,双手放进河里掬水喝。喝了个尽兴之后,一边从嘴里喷出一口水,一边转头又说: 「我乱讲的啦。因为,只要入山修行就不能再见到阿嬷了吧?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让她再活久一点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辩解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大声。 「老是嚷嚷着要修行,阿峰你是认真的吗?要是真成了阿闍梨先生的弟子,像花枝这种东西都不能吃了唷。」 「这就是我刚才讲的啊。只要想到一旦开始修行就不能再吃了,不管是花枝还是章鱼,吃起来都变好吃了。就连薄得要命的火腿,吃起来都令人感恩。最近我吃什么都觉得好好吃。」 「这样啊,那俺煮自己擀的乌龙面给你吃吧。」五郎说着,就要起身,没想到却绊到脚。游马说:「我去拿吧。」然后朝小屋飞奔,炸好的花枝须已经起锅放在灶旁了。 「阿峰,俺告诉你啊,只要心里觉得饭菜好吃,那就好吃。就像你刚才说的,只要一想到开始修行就见不到、吃不到了,那些东西就突然变得很重要或很美味了,道理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一样的。就算不用把自己关在山上,每个人都总有一天会死,到那时候还不是谁也见不到、什么也吃不到了吗。如果能理解这一点,就会好好地珍惜活着的每一天。阿闍梨先生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啊。既然住在城市里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勉强自己进入山里辛苦修行呢。人只要拥有想像力,大多数事情都能领悟,何不选择可以吃肉、吃鱼,也可以娶老婆的方式轻松悟道?这样不是好太多了。」 可是峰男却用力地摇头,然后一边从河边跨步走回来,一边表示对自己来说,悟不悟道都无谓。 「我只是想成为行者。成为行者,然后变成像阿闍梨先生那样的超人。」 「什么超人啊,那个人真的这么厉害吗?」 轮到哲哉负责守在火旁,他正在从油锅里捞起炸好的笔头菜和楤芽。 「你不知道吗?阿闍梨先生是超能力者啊,手轻轻一挥就能将敌人抛出去。」 「被抛出去的就是这家伙啦。」 带着乌龙面回来的游马笑着说。 「他能在深夜里绕行整座山一圈呢,足足有几十公里呀!那个几乎是用飞的了吧。他还有千里眼,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知道。比出这样、那样的手势,嘴里念着咒语,只要把那九字真言一念,连结界也能瞬间布下。借由修行就能获得这种力量,很厉害吧。还有啊,修行时不能想多余的事,我呢,虽然最讨厌想事情,但最擅长什么都不思考了,所以我超适合修行、超适合当个行者呀。阿嬷说每个人都至少会有一个优点,我终于找到自己的优点了。我的优点就是什么都不去想,这可不是谁都办得到喔。对不对?五郎先生,你也这么认为吧?」 看来,这家伙出家的动机实在大有问题。 「峰男,既然你这么尊敬那个臭老头,那时为什么要在寺门上乱涂鸦呢?我就是这点想不明白。」 上次问他的时候,说是曾经在镇上乱涂鸦时被阿闍梨看见,被他斥责了一顿,因此怀恨在心,所以才找上寺院用红色喷漆涂鸦。 然而,实际和他相处过后就知道,峰男虽然粗野,心地却不坏,否则也不会只被摔那么一次就投降;从这件事上,就看得出他的个性有多老实。再说,这种普通小和尚连一个星期都撑不住而逃跑的生活,他竟然毫无怨言地熬了超过一个月;嘴里明明嚷着希望祖母早死,结果还是乖乖回去照顾卧病在床的老人家。就算本人嘴硬不承认,老实说,他的个性确实和一般人一样温柔善良。只因为自己做坏事被斥责就怀恨在心,这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 「那是因为阿闍梨先生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 那是在夏天里的一个炎热日子,心浮气躁的峰男手持喷漆罐,无所事事地在街头徘徊,找到合适的墙壁就在上面用喷漆留言或涂鸦。 「我已经忘记那是什么店了,总之那天大概没开,铁门是拉下的,我在上面用夸张的字体写下『去死』和『杀了你』等字眼。阿闍梨先生正好经过那里,站在背后死盯着我看。还以为他想抱怨什么,可是他却一句话也不说,搞得我更心浮气躁,回头破口大骂:『臭和尚,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这还真够呛……」 「结果,阿闍梨先生他说:『真想看你爸妈长什么样。』」 「也难怪他会这么说。」 五郎放下手中的酒走向火边,虽然没说出口,却用行动表示出煮乌龙面的任务不愿假手他人的坚持。峰男大剌剌地仰躺在河滩的砂砾上,游马也在他身边坐下。月亮刚从树丛后方探出头,夜空中的星星清晰可辨。 「我啊,从小不管被人说是笨蛋、流氓、没用的家伙或穷鬼啦,都已经很习惯,也无所谓了。可是,我却不想因为父母的事被人说什么,那会让我非常火大。并不是因为我爱他们,我甚至想过要是没有那种父母就好了。真的是无可救药的父母啊,我不知道被他们害得有多惨……被人说『真想看你父母长什么样』,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侮辱了。没想到会被那个一脸清高的和尚说那种话,满腔怒火怎么也无法熄灭。你们没有这种禁忌话语吗?听了之后会被激怒、气得脑袋都不清楚的那种字眼。」 「禁忌话语啊……或许有喔。」 游马抱着膝盖仰望夜空。「因为你是长子」、「因为你得继承家业」,从小到大,只要被人用这种理由强迫做什么,情绪就会失控。也曾有过一段时间完全不希望别人提起自己家的事。什么家业、掌门人啦,这些话听在耳里,就像在嘲笑自己。尤其是当话题触及到那个没没无名、小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跑的弱小流派时,与其说是被激怒,不如说是完全丧失斗志,只想当场逃离。 「俺是不大懂啦,但是流派那种东西是愈大愈好吗?」 五郎一边用长筷在锅中搅动,一边发问。 「那当然啦,愈大愈威风嘛。」 「所以当掌门是为了耍威风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 「那掌门这种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存在的呢?」 「……谁知道。」 「俺话先说在前面,俺不喜欢掌门世袭这种制度,就是看不惯那种用威权压榨底下人的做法。所以,俺可以说是支持不想继承家业而苦恼的你。」 「不、这……」 如果自己的立场是他说的这样,反而不用苦恼了。像「坂东巴流」这种小门派,被压榨的反而是掌门,牺牲的是整个人生。 「煮好了喔——」五郎对这话题根本不在意,随手拿了凑合的小钵和碗公,将煮好的锅烧乌龙面分盛给众人。 「也有蛋喔。」 将春天的山菜天妇罗放在煮好的乌龙面上,再打一颗蛋,吃完之后,原本冻僵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了。虽然已是春天,夜里还是很冷,更何况这里是山上。游马他们看起来并不在意,哲哉却已经冷得浑身发抖。 「真不知该说这是粗食还是珍馐了。游马同学,你每天晚上都吃这些东西吗?」 哲哉咻咻吸着面条,又叹了一口气。 「对了,讲到掌门人,让我想起来奈弥子小姐和鹤了先生终于要结婚了。」 游马伸出筷子挟起面条,一边点头一边说:「那真是太好了呢。」再「呼呼」地将面条吹凉。 「听你说得一副事不关己,这样好吗?这么一来,你弟弟要当掌门就难了喔。」 行马决定入赘巴家,就是希望当上宗家巴流下任掌门,让奈弥子获得自由、和她真正喜欢的对象结婚。现在目的达成了,为什么说他要当掌门就难了呢?游马继续吸食面条,抬起眼睛望向哲哉。 「奈弥子小姐能够结婚,不是拜行马同学之赐喔。她的婚事能定下来,是因为有了小孩。」 尽管听了有些吃惊,游马仍觉得这是喜上加喜。 「可是,你想想看,要是生下来的是个男孩会怎样?掌门现在嘴上说是要让行马同学继任,但很快应该就会觉得自己的外孙比较可爱了吧。与其让次女的赘婿继承,不如让直接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继承,难道不是这样吗?要是来不及的话,只要让鹤了先生暂时代理就好了。」 「不过,是行马先被拜托的啊。」 「这件事现在也有点不了了之了吧。」 「是这样吗?」 「你还问是不是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做出这种事。要是你能好好地回家,肯定表示自己愿意继承『坂东巴流』,让家人放心,你那在东京的父母也不会紧抓着二儿子不放了吧。搞什么,为什么你家的事还得由我来说明给你听啊?总而言之,行马同学既然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继承家业,他在巴家的立场当然会变得很微妙吧。搞不好还会被人家说是利用真由子小姐来抢夺财产呢。」 心想哲哉说的或许是事实的同时,游马将剩下的天妇罗配菜挟在眼前紧盯着看。那是卷成一团的荚果蕨,还没来山上生活前根本没吃过。 「会这样吗?」 荚果蕨清脆的口感吃起来挺不赖的。 「说真的,我每次看到游马同学你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火大。你要是有意愿继承家业,就快点回东京去吧。」 「总觉得,现在还没那个心情。」 「这不是心情问题吧。你知道自己这样游手好闲,会四处给人带来多少麻烦吗?我可以再多揍你一拳吗?」 嘴里嘀咕着:「饶了我吧。」游马喝干了最后一滴汤汁。 该说是「说人人到」吗,没过多久,行马也来到了天镜院。趁着放春假回东京的他,受家人所托,帮哥哥送换洗用的内衣裤来。尽管嘴里嘟哝着:「为什么是我啊?」还是好好地把东西带来了。不过,那天行马确实没什么精神。 奈弥子因为怀孕而急着结婚的事好像也是真的。「宗家巴流」的继承问题,一如哲哉预测,陷入暧昧不明的事态。无论掌门人或奈弥子,当然都不会说那种话,但是鹤了的师兄鹤安却故意在行马耳边扇风点火,令他更加不安。站在鹤安的立场,与其将来让师弟鹤了或鹤了的孩子继承家业,不如现在想办法让外人行马坐稳掌门人位置,或许对他来说更有好处。因此,他频频催促行马早日开始学习宗家流的茶道。然而,行马是坂东家流的掌门之子,不能任意学习其他流派的茶道。 「每天看着看着都记起来了。要是叫我试试看,说不定我真的能用宗家的点前作法来点茶呢。要我学也可以,应该说,我自己也想学看看。因为那和我们家的作法完全不一样,还挺有意思的。可是,要是现在开始学,鹤安先生就会成为我的师父了,只有这点让我有些却步。你也知道,茶道的师父一旦决定,就不能再换了吧?总觉得我要是成了那个人的弟子,恐怕会被牵扯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抽不了身啊。」 行马这么说着,身体微微颤抖。 因此,即使会为宗家带来麻烦,点茶时他依然按照自家流派作法。不过话虽如此,认识了其他流派的点前作法和价值观,有时也为行马带来惊奇的新发现。在巴家四处闲晃时,就有过好几次这种机会。姑且不论继承家业的问题如何解决,行马本身对宗家的教法和点前内容,确实颇感兴趣。 「哎,不过到目前为止,我的师父应该算是真由吧。这是秘密喔。」 丢下这句话,他就回去了。 第七章 深山晚春岚之段 这个春天,天镜院还有另一位访客——佐保。游马上山之后,两人睽违半年才终于在一个月前的通矢大赛上再会。虽然那天结束后,两人又再次断了音讯,游马仍从栞菜和哲哉那里得知佐保准备就读的大学,以及她即将搬到哪里的事。四月过了一半,不知为何,收到一张雷门(注:东京地标之一,浅草寺门口挂着「雷门」字样大灯笼,是浅草寺表参道的入口。)明信片,上面写着「因为黄金周要返乡一趟,想顺道上山造访」。除此之外,她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的近况,只加上一句「因为我也想尝试『谷练』,请多指教罗」。所谓的「谷练」,是佐保擅自发明的称呼,指的是游马的远距箭靶练习。 本以为大概五月才会来,她却在四月底刚放假时就到了。大概是事前向栞菜问过路,佐保顺利找到了大门;但却不知怎地,当游马听见外面传来树枝沙沙晃动的声音时探头一看,原来是佐保的弓卡在树上正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啊。」 尽管嘴里嘲笑她动作不俐落,但这些茂密得盖住大门的树枝确实生长过头,也差不多该修剪了。等到她好不容易摆脱树枝,一脚踏人大门内侧,两人终于好好面对面时,佐保与游马都莫名害臊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的头发,好像又更长了?」 过了老半晌,是佐保先开的口,边说还边嘻嘻地笑了起来。不只头发,穿着僧侣工作服和草鞋的游马,也让她觉得很陌生。 「对啊,你说得没错。伤脑筋呢,佐保可以帮我剪吗?你会不会剪头发?」 游马反手牵起佐保,抬起脚跨上屋外檐廊,自己从某处找来一把剪刀硬是塞给她,顺便将挂在脖子上的擦手巾摊开披在肩上。佐保一开始推说没有把握,一旦接过剪刀,等游马一转过身背对她,也就意外干脆地帮他剪掉后脑勺过长的头发,甚至在游马都已道过谢了时,还继续坚持耳朵附近的头发太杂乱、左右不对称啦,唠叨着男人的头发真难剪,怎么也不肯放下剪刀。就这样,佐保一边替游马剪头发,一边聊起自己在东京的新生活。 「前阵子,我第一次去了涩谷。那真是个疯狂的地方耶,每个人无论讲话或走路,都像机关枪一样,『啪啪啪啪』又『哒哒哒哒』的。」 佐保不久前还住在京都,大都会的生活对她而言根本就和革命差不多吧。 「啊……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我刚来京都时正好相反,觉得怎么会有这么不干脆的城市。啊,不过佐保,你说话的用词好像变得有点像东京人了喔?」 「咦?真的吗?大概是我脑波弱吧。因为身边都是关东人,和大家混在一起,有时我都搞糊涂了。」 这么说来,半个月前来到京都的行马,虽然还是一样满嘴尖锐辛辣的话,语气却不知不觉变得温和了些,抑扬顿挫也有些京都人的感觉。一这么嘲笑他,行马就立刻反驳:「那是因为哥哥是个自我中心的人,所以才会毫无改变。」 「你已经不染头发了吗?」 看游马甩着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头,佐保又这么问。自以为潇洒而染成蓝色的刘海早就恢复黑色,发尾最后残留的一点蓝色也在刚才被佐保剪掉了。 「这里没有美容院,想染也没办法啊。再说,这附近净是些顶上无毛的人。」 佐保听了咯咯笑了起来,再次回头望向残破的墙壁和断掉的纸门框。 「这里,除了游马同学之外,也住着其他和尚吧?」 「嗯,只有一个臭老头。你怎么会这么问?」 「今天啊,刚从东京回来时,家人间我要去哪。我说要来天镜院,我妈的表情就很奇怪。所以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件事游马也曾问过峰男。那个能满不在乎地在别人墙上用喷漆写下「去死」和「我杀了你」的峰男,在天镜院门上却只写了用片假名拼音的「天镜院」。总觉得,以怀有恶意的涂鸦来说,这也未免太没有杀伤力了吧。原本还以为是他下意识对寺庙的敬畏使然,后来才知道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峰男听祖母说过,从前精神病院也叫「颠狂院」(注:音同「天镜院」。),对他来说,那就是他所能想到、对阿闍梨最大的侮辱了,只不过,那么难的汉字他不会写。 「可是啊,正确写法应该是『天上的天,镜子的镜』对吧?『天上的镜子』,指的就是月亮。」 这是五郎告诉游马的。高挂在天上的银色明镜,自己无法发光,必须反射太阳才能拥有光芒。所以「天镜院」也可以翻译成「月之寺」。 「和外观完全不同,有个很浪漫的名字呢。」 「事实上根本差得远了。」 游马笑着抬头望天,当然看不见月亮。 「你不是想到山谷去吗?我们走吧。」 收好剪刀,再拿了弓,游马背着两人份的弓具往外走。佐保提着一个小篮子小跑步跟上;虽然身上穿的是针织衫和裙子,毕竟来这里的目的是练习射箭,所以她脚上穿的是运动鞋。即使如此,佐保还是跟不上一不小心就会走得太快的游马。好几次,游马停下来回头时,都看不见佐保身影,只得急急忙忙往回走。路上不时出现极陡峭的地形,当落单的佐保正不知该怎么走时,游马总会适时伸出手来牵她。虽然有几分犹豫,佐保最后还是回握了他的手。没想到女孩的手竟是如此柔弱纤细,游马不知为此心惊胆跳了几次。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直到抵达吊桥,佐保才兴奋地说: 「哇,就是这里?真的耶,山谷虽然不大,却很壮观。」 靠在杉树上的榻榻米本就伤痕累累,在风吹雨打下更是变得破破烂烂。原本应该吊在中间的草鞋,在承受无数次箭矢洗礼之后,不知何时已化为一根根稻杆、散落消失。游马姑且指着榻榻米的位置,告诉佐保那就是箭靶,再过桥往对岸去。 「哇喔,好远!」 「话说回来,佐保做过远靶的练习吗?」 「没有耶。」 「这是第一次?」 见佐保默默点头,游马心想,真是太乱来了。栞菜也真是的,竟然答应让她这么做。无奈之余,也只能先安装弓弦,做好射箭的准备。因为佐保说想先看一次示范,游马便射出一箭。箭矢擦过榻榻米的中心点,勉强射中边缘。 「不行,现在心里有杂念。」 看来是无法保持像三十三间堂通矢那天一样澄净无瑕的心了。 也让佐保试射看看,不出所料,飞出的箭矢无法抵达对岸,在距离二分之一左右处失速下坠,落入山谷。射手佐保惊慌失措地奔向崖边。 「佐保,不要紧,等一下再捡就好了。先别管那个了。我说啊,就算射的是近靶不是远靶,你的姿势就已经有问题了。正面举弓的习惯还没完全改掉,现在这样,说正也不是,说侧也不是。」 高中三年学到的举弓姿势,和进了大学后学的不一样。虽然知道要领,但要一不专心,就很容易恢复原本的习惯。佐保修正姿势再射一次,结果还是箭落谷底,看起来就像是朝谷底射箭似的。再次跑到崖边往谷底看,因为担心箭会找不回来,心想至少看清楚箭往哪个地方掉,却完全没个头绪,佐保露出焦急的神色。 「不用担心,一定找得到。我的箭不知道掉下去几次了,到现在连一支都没弄丢啊。」 比起担心箭的下落,更该要注意的是用这面弓射箭时,必须瞄准更高的地方往上射,才有可能拉长距离。的确,在三十三间堂时,女生们也都像要瞄准太阳似地往高处射。因为用的不是强弓,箭飞出时描绘的抛物线弧度必须够大,否则就射不远。即使游马这么说明,佐保还是满心挂念着掉到谷底的箭,把他说的话当作耳边风。好不容易安抚她,说服她再次尝试重射,一直到第六支箭才终于抵达对岸,不过当然没射中箭靶。 「真没想到这么难。」 佐保几乎快哭了。好久没看到她这么可爱的样子,游马喜孜孜地在一旁欣赏。看到他这样,佐保一边用手背拭泪,一边瞪着他责问:「为什么不说话!」 「游马同学每次都这样,就算看到我哭,也完全不会来安慰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点都不温柔。」 说不出「不,是因为你太可爱了」,游马只能搔搔头说: 「啊,抱歉、抱歉,看你脸都皱起来了,很好玩嘛。」 「……太过分了!」 赌气地别过脸,佐保打算爬下谷底。 「啊,箭我来捡就好。要不要先吃饭?你不是带了猪排三明治来吗?」 打从峰男带花枝回来那天之后,游马已经一个多月没吃到动物性蛋白质了。行马来的时候,丢了一万元钞票给游马,说是:「妈叫你拿这个去买肉。」听到他这么说时,游马忍不住气得破口大骂:「你为什么不从城里帮我买来,真是不够机伶!」却换来行马一句:「这里又不是什么远离人世的秘境,你自己去买就好了啊!」确实如他所说,只要搭上几十分钟的公车就有肉店可以买肉,而凭游马现在的脚程,就算用走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就是不想随便下山,总觉得那样就会有什么被破坏。唯一的例外是通矢那天,在那之后,游马就连一次也没下过山。最近需要的东西都是拜托峰男买来的,那张一万元钞票也早就交给他,只是肉还没买回来。 趁佐保准备午餐的空档,游马前往谷底找寻坠落的箭矢。结果只找到了四支,扣掉成功抵达对岸的那支,应该还有一支掉在某处才是。 「抱歉,等一下我再找一次看看。」 佐保将猪排三明治与鸡蛋沙拉摆在附近的树头横切面上,并从保温水壶里倒出咖啡。 「看起来好好吃,是亲手做的?」 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时,一条湿毛巾就递了上来。她准备得真是周到。 「对啊,只不过做的人是我妈。我不大会做菜嘛,幸好现在住的宿舍有供餐,得好好感谢小翠姐才行。」 「不过小翠很会做菜耶,说是从小被志乃小姐训练的。」 「是喔?你吃过小翠姐亲手做的料理啊?这样啊……算了,那我也要请栞菜老师教我做菜。」 「应该没办法喔,那个人顶多会捏饭团而已。」 游马一边不加思索地回答,一边吃起猪排三明治。 「如果是饭团,我也很会做喔,毕竟握力不是盖的嘛。」 茶道有时需附上怀石料理,所以栞菜也曾做了不少努力,可惜她似乎就是缺乏这方面的才华,有时甚至做出很失败的料理,为此沮丧不已。不过,家里既有公子在,弥一的料理实力又媲美大厨,真的有需要时,也有其他负责做饭的门人在,倒是不曾因此感到困扰过。真要说的话,就是游马和行马有时会成为牺牲者而已。 「怎么可能什么都会呢,栞菜又不是神。佐保,你在焦虑什么啊?」 「咦?」佐保望了游马一眼,又挪开视线,自顾自地擦起手来。 「如果是弓道的事,不用这么在意啦。这里虽然肉眼看不出来,但其实风还挺强的。女生用的弓力道本来就比较弱,要不被风吹跑反而比较难。再说,你今天带的是近靶用的箭吧?那种箭重量比较重,会坠落也是难免的。而且,最后一支你不也顺利射过去了吗?既然已经掌握诀窍,接下来就没问题了。如果是远靶用的箭,射起来一定会更轻松,下次可以再试试看啊。不过,与其急着射远,不如先把基础打好喔。栞菜没这么跟你说吗?」 佐保尴尬地低下头,看来,今天是瞒着栞菜带弓来的。 「或许吧,我可能真的太急了点……」 说着,佐保将保温壶里的咖啡注入用来当杯子的壶盖。 「游马同学和小翠姐感情好像很好呢,还吃过她亲手做的饭。」 「那又不是特地做给我吃的。你到底怎么啦,突然提这个。」 「话是这么说,可是……」 为了接手小翠在东京的宿舍房间而去拜访她的那天,佐保第一次和小翠说上话。关于搬家的事很快就讨论完了,接下来就一边喝果汁一边聊天。两人共通的朋友只有游马,一开始话题就只围绕着他。佐保从小翠那里听到很多游马的事,都是自己不知道的。 「像是弹吉他的事啊、茶会的事啊,好像关于游马同学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听着她说那些话时,我好不甘心,所以我也一时逞强,故意挑小翠姐不懂的弓道话题来说。后来想想,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女生。」 游马嘴上「嗯」地答腔,心里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可是,我还是不想输给她。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才那么心急吧。」 「你怎么可能输她?小翠又不会射箭。」 「不是这个意思啦!」 那是哪个意思?懒得再问,游马只是小声问了句:「这个也可以给我吗?」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猪排三明治。 「就跟你说不是那个意思嘛!我想知道的是,对游马同学而言,她是什么样的存在?难不成,是以前的女朋友……」 游马咳了起来,差点噎着,拼命拍打胸口。 「你说小翠吗?」 根本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有时候,真不知道女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脑子里都装着这些心思,难怪箭都射不准。 「我和小翠,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该怎么说呢,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永远的大小姐』吧?」 「大小姐?」 「该说是房东的女儿吗,还是师傅的女儿呢?或者说是志乃小姐的孙女……总之,就是在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小姐……」 佐保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语带羡慕地轻声低喃。不知道被人称为「永远的大小姐」会是什么感觉呢? 「佐保在东京能有宿舍住也是多亏了她吧。说起来,要是没有小翠,我就不会到京都来了。」 「那我们也不会认识……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知道了。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她才行呢。」 微微一笑,佐保似乎改变了想法。 「啊,对了。」 正打算开始收拾的佐保,又从篮子里拿出个小盒子。 「这是幸磨老师托我带来的,说是在东京找到的好吃红豆馅饼。」 他似乎怂恿佐保,要她见到游马后,务必要求他用茶笼里的茶具在户外点茶。 这么说来,游马上次出示祖父传给自己的茶笼时,幸磨曾提议春天时来场赏花茶会,而那时他也说过「主客就是佐保姬了」。佐保名字的由来是位于平城京(注:奈良时代的日本京城,大约位于今日的奈良县奈良市与大和郡山市一带。)东侧的佐保山,「佐保姬」又意味着「春天的女神」。比睿山的春天来得晚,现在正好是樱花要盛开之时。 「欸欸!该不会是要我在这点茶的意思吧?」 愣了好一会儿,游马才搞懂佐保的意思,不由得惊呼失声。 「是啊……不行吗?」 「不是不行,可是佐保,你对茶道也有兴趣啊?」 「我不讨厌喝抹茶啊!配点心一起吃更好。对了,考大学前,我在游马家享用了茶喔,是游马妈妈为我点的茶。茶道很有趣呢,原来茶杯是五角形的,也就是『及格』的好兆头(注:「五角」音同「及格」。)。壁龛里挂着画轴,是一幅天马的画,代表『不会落(榜)』的好兆头。说不定是拜此之赐,我才考上的。」 「是凭你自己的实力吧。」 因为母亲也为自己做了一样的事,结果还不是没考上。 总而言之,那天带着一丝紧张造访男友家的佐保,很快就放松了心情,留下的都是愉快的回忆;因此后来在大学里遇见栞菜时,佐保告诉栞菜,自己原本觉得茶道很难,但现在已经改变这个想法了。栞菜想了想,给佐保的回答是:「因为掌门夫人的茶很温柔。」 「所以在茶道中,每个人的茶都不一样吗?」 「大概吧。」游马嘴上不置可否地回答,暗地里却因被毫无茶道经验的佐保点出核心问题而狼狈不堪。在茶道中,每个人的茶当然都不一样。游马入山闭关的原因,正是那个为了一点水就殡命的少年茶人。因为他,游马内心受到了震撼。宗家巴流继承人的巴比吕希,和游马年龄相差无几。 游马既不认为自己能做到和比吕希一样的事,也不想做;而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和比吕希不同,游马才会在这里。虽然像是一种反证,却也可以说是自己想再次好好面对茶道的原因。 「好,我知道了。佐保,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用跑的去拿茶笼来。」 游马立刻起身,指着山谷的另一端。 「你看,那里有一棵樱花树吧?就在那里会合。」 说完,游马便跑了出去。跑到吊桥中央,又忽然急急忙忙回头,从佐保手中把保温壶拿下来。 再次奔过摇摇晃晃的吊桥,沿着早已熟悉的山路,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天镜院。仔细回想起来,打从来到天镜院之后,不知不觉已过了八个月,这段期间别说好好面对茶道,连茶笼都布满了尘埃。阿闍梨不喜欢喝茶,寺里也没有半样茶具。就算说要泡茶给他喝,也每次都被拒绝。这八个月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要求自己点茶。忘了是栞菜哪一次带来的抹茶,一直冰在冰箱里,几乎没有减少。来到这里之后,游马反而更加远离茶道,心思都被眼前的事物占据了。不,应该说,只是刻意不去想罢了。 一边暗自反省,一边回到库院烧水装进保温壶,抱着茶笼等茶具再次跑回山谷。 返回山谷时,佐保并不在游马指定的樱树下。凝神朝对岸望去,只看到弓箭和她带来的篮子。气喘吁吁的游马四处找寻,这才发现她竟把那块用来当箭靶的破烂榻榻米垫在底下,神色自若地端坐在吊桥中央。 「佐保,你在那里做什么?」 游马慢慢走近。 「谷练。」 「谷练?茶道的吗?」 她的意思似乎是要游马在那块榻榻米上点茶。游马一脸愕然,屈膝跪在榻榻米上。 「佐保,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茶道不是杂耍表演,也不是试胆大会。在不安定的吊桥上点茶,并没有比较厉害。更大的问题是,外行人佐保或许不明白,这个茶笼原本是祖父的,换句话说,就是坂东巴流上一代掌门的东西。不只从中国传来的茶笼本身非常珍贵,装在里面的嵯峨茶粉罐和古清水茶碗、南镣(注:经过精炼、品质良好的银。)水盆等,更是历史悠久、这个时代难以获得的宝物。当栞菜把它交给游马时,千叮咛、万交代,使用时绝对要小心谨慎。万一手没拿稳,把东西掉到了桥下,损失的金额可不只是几万或几十万。茶笼里的每一样茶具都用铺了棉花的袋子仔细包好,即使如此,刚才跑过来时,游马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茶笼抱在怀里。 「是这样吗?」 听了游马的解释,佐保仍不为所动,脸上露出超然的微笑。 「可是,你看。」 说着,佐保的目光往谷底望去。小小的山谷斜坡被满满的樱花覆盖,使得这座吊桥简直就像搭在棉花糖上。由上往下看,盛开的樱花尽收眼底。游马还真是没试过这种赏花方式。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前前后后也不知从这座桥上来来回回几次了,游马却一次也没想过要坐在这里。这实在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位置。 「佐保,你不怕吗?」 「我以前掉到井里过,所以对低处很没辙,但是高处就完全无所谓。啊,所以一到东京,就立刻登上东京铁塔了。」 「这样啊。」 「不过,你说得也对。这么贵的茶碗,要是掉下去就糟了。谷练还是取消吧。」 少女起身,拍拍膝盖这么说。听见她这句话,游马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了很没水准的话。想起放在茶笼里的茶杓上,刻着「天纸风笔」的铭文,祖父风马曾说过,那是「在天空这张大宣纸上用风一般的笔自由挥洒」的意思。为了爱惜茶具而在安全场所点茶的行为,岂不是正好和这句话相反吗?反过来想,在这个地方点茶,或许才正符合「于广阔之处挥洒」的寓意。 「不用了,这个建议好像很有趣,就试试看吧。」 脱下草鞋,摆放整齐,一边想着从这里不小心掉下去,该不会被误会成抱定决心自杀的人吧,一边跪坐在榻榻米上。 「话说回来,佐保,你一个人把这块榻榻米搬过来的吗?力气真大。」 空手搬运榻榻米比想像中要难多了,这点游马很清楚,更别说要把这块随时可能迸开的榻榻米搬到摇摇晃晃的吊桥上,还真亏她办得到。 「没有啦,是那个爷爷帮我的。」 佐保指向桥下,棉花糖般的樱花边缘,看得见那只乌鸦蹲踞在那里。 「我的箭,也是他帮我找到的。」 「喔,原来如此。」 箭坠落谷底时,游马之所以能那么乐观,正是因为有那个老人在的缘故。之前游马在这里练习时,好几次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掉下去的箭,最后却不知不觉回到箭靶上。应该说,箭从来没有一次不曾回到箭靶上。那个人一天会在山谷里流连好几次,只能说眼力好得异常吧,不管异物是挂在树枝上,还是被草丛掩没,不找出来他似乎不肯善罢甘休。 「那个人是谁啊?」 「乌鸦,乌天狗。说了你也不认识吧。」 游马隔着茶笼与佐保对坐,一边拉开绳结一边说。 刚开始的时候,游马也没能发现那只乌鸦。不过,那是因为眼睛还不习惯山里的景物,分不出乌鸦、枯木和土堆的关系。等到分得出来之后,游马才发现这人的生活范围和自己几乎重叠,经常看得到他的身影,有时甚至会和他擦身而过。阿闍梨要游马「抓一只回来」的天狗,说的就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手上拿着一片大大的八角金盘叶,如果有黑色头巾,一定很适合绑在他头上。 仔细回想,来到天镜院那天,游马因为中暑而倒在路旁,与其说是被成群的蚊子叮醒,不如说是被这只天狗的手杖戳醒的。当时如果没有在那里醒来,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当游马拖着踉跄的脚步跋涉到河滩时,打破西瓜让他吃的也是天狗吧。以为是出现在梦中的天狗,其实真的存在。两次救了自己命的他,不会是敌人。然而不知为何,只要想带他去天镜院,天狗就马上逃之天天。他满头灰发,胡须花白,穿着一年前被阿闍梨淘汰、颜色混浊不堪的破烂僧侣工作服;全身皱巴巴、龙钟的老态教人怀疑他是否还有「年纪」这种东西,没想到逃跑时的动作倒是很敏捷。 因为阿闍梨老是质问「怎么还不抓来」,为了捕获这只天狗,游马拟定战略,好一阵子都在下雪的山中四处奔走,但最后还是因为天狗不知吃了什么而腹泻虚弱,才好不容易抓到。 「那家伙可费事了。」 佐保看也不看游马手边的茶具,睁大眼睛听着他的叙述。 「那个爷爷没有家吗?」 「是啊,因为是个像野生猴子一样的老爷爷嘛。啊,不对,是乌鸦。」 带回寺里之后,大概是被阿闍梨说了什么,他才总算放弃逃脱。阿闍梨将被游马拆掉一块榻榻米的那间房间分给他用。游马怕他住在里面会冷,想去将缝隙塞住,阿闍梨却说那样没关系。「因为是一直住在寒冷室外的人,不能随便让他取暖,也不可以突然让他喝热的饮料,给点温的柴朴汤就可以了。」游马把阿闍梨的这番话转告五郎,五郎就将熬好的柴朴汤分了些来。和老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实在是臭得受不了,正打算带他去洗澡时,阿闍梨又说不能用热水,得用快变凉的水才行,等阿闍梨和游马洗完后才让他进浴室,帮他从身上擦洗出多得差点塞住排水孔的体垢。拿新的僧侣工作服让他穿,他却不高兴地扭动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榻榻米上睡不着,夜里悄悄去看他时,他总是缩着身体、靠坐在柱子旁。 慢慢地,也开始让他吃点粥汤,不过他却和阿闍梨一样吃得不多。有一天,游马灵机一动,想起抹茶应该是最适合他的东西,于是兴冲冲地点起茶来。没想到,老人却瞪了游马一眼,离得远远地不肯靠近。 「天狗爷爷,这只是普通的抹茶啊,并不烫,对身体很好的,你喝点看看。」 因为是一直过着那种生活的人,或许没喝过抹茶吧。游马这么想,努力劝他喝,他却依然正眼也不瞧,终于让游马火大起来,气得怒骂:「我泡的茶是不能喝吗!」尽管他浑身脏兮兮,还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但游马却从未因此瞧不起他。不,反而因为他能在这样的山中活下来,让现在的游马深深体会「人外有人」而大感敬佩。然而,自己为了他不惜在山林里奔走,不但帮他洗澡还对他诸般照顾,最后竟然遭到这种态度对待。再说,遁隐山林的隐士守则,难道不是连一杯茶都应该爱惜,不可随意浪费才对吗? 被游马这么一顿说教,天狗似乎也认为有几分道理,才终于好好转身面对,开口说道: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泡茶给我。」 说着,他拿起茶碗,一脸狐疑地盯着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里不满意,刻意错开杯口,一脸嫌恶地喝了茶。游马恍然大悟。 「老爷爷,原来你是茶人啊。」 「哼,给我喝毒药还比较痛快点。」 就这样,雪停之前,他一直安分地待在寺里,一等雪融,又莫名消失了踪影。有时,游马会突然发现他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远远地往这边看。 「泡好了喔。」说着,游马将茶碗搁在佐保面前。 「咦,茶点呢?」 匆匆打开包袱巾一看,里面是小铃铛形状的红豆馅饼,每个馅饼上还仔细打了结,仿佛拎起来摇一摇就会发出铃声似的。幸磨想表达的,大概是「给脱缰野马系上铃铛」的意思吧。看游马吃起铃铛馅饼,佐保也在一边羞赧地说明她在高中上课时学过一些茶道,一边转动茶碗饮茶。 话说回来,还真的是在奇怪的地方做了奇怪的事呢。想想自己之前在兜风时经过公园看到哲哉开始点茶的模样,还曾暗忖他真是个怪人,现在要是有人经过这里,肯定也会说这是年轻人的胡闹而为之语塞吧,说不定还会被怒斥乱来。不过不知怎地,心情却很欢畅,仿佛感觉到樱花的气息从枕木般的桥面缝隙间飘了上来。不愧是春天的女神,做的事情果然与众不同。 然而,本该面露微笑、称赞茶汤美味的佐保姬,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歪着头说:「怎么有点咖啡的味道?」大概是保温壶没洗干净吧。 「欸?真的吗?我喝看看。」 游马一伸出手,刚才被恐吓过「打破就糟了」的佐保,小心翼翼地将茶碗顺利递回,正当她松了口气收回手时,却不小心碰了茶枣上的茶杓。茶杓弹起,擦过榻榻米边缘,从桥面间的缝隙落下。一阵风吹过,掠过樱花树梢的茶杓,大概就这么掉进河里了吧。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佐保尖叫着摔出榻榻米,游马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接住差点滚落的茶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佐保抓着吊桥钢丝跺脚,引起的震动令整座桥摇晃得厉害。游马一手压住滚动的茶筅,对佐保怒喝「冷静一点」,她才倏地止住。 「真拿你没办法……」 佐保看起来又要哭了。游马姑且先将茶具收进茶笼,再慢条斯理地套上草鞋,站在佐保身边往谷底窥看。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背往后仰,再用力反弹回来对着谷底大喊: 「喂!乌鸦爷爷!茶杓掉下去了,拜托你罗!」 第八章 不啼峡不如归去之段 没想到,茶杓真的回来了。 那天,收好茶笼回去的路上,佐保一直对茶杓掉落的事耿耿于怀。虽然嘴上安慰她「天狗爷爷一定找得到,不要紧的」,其实游马自己都知道这当然是谎言。能找到坠落谷底的箭已非常人所能,更何况那只有耳挖子大小的茶杓,一旦掉进草丛或树林,外观和普通的竹片根本没两样。再说,就算被河水冲走也一点都不奇怪。 让游马没那么在意的原因,是因为茶杓是祖父风马的作品。若是宫本武藏或德川庆喜做的就得另当别论,但这既然是还在世的祖父之作,请他再削一根差不多的东西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祖父至少该还自己这点人情吧。 那天没看见的月亮,现在正挂在白昼的天空上。游马在屋外檐廊上躺成了大字形,将那根茶杓举到眼前,对着白色的月亮戳啊戳的。 佐保回去两、三天后,有天游马从吊桥上走过时,发现靠着杉树立起的榻榻米中间,贴着个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二十公分左右的青绿色竹筒,上面像竹筒羊羹一样绑了片叶子当作盖子。想不透竹筒是怎么被挂在榻榻米上,游马伸手轻轻一拉,不料竟立刻拉了下来。原来竹节处长出的竹枝被留下五公分左右长度,正好可以像勾子一样勾在参差不平的榻榻米中央。以竹子的立场来说,就是被倒挂在那儿了吧。游马拿掉叶子做成的盖子,一将竹筒斜放,那根染竹粗茶杓就这么滑进掌心。 「那个老爷爷也太厉害了吧!」 早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同为生活在山中的人,他的体能与感觉超乎游马所能理解。阿闍梨当然也很厉害,但他至少还过着住在寺院屋顶下、每天早上一定要洗澡的人类生活。反观天狗爷爷,几乎已有一半是野兽。纵使身处谷底,但于春意正浓、草木争相繁生的现在,竟能找出那支根本不知掉在哪里的茶杓…… 不过,就另一层意义而言,游马也不敢小觑那位天狗爷爷。为了找寻那名蓬头垢面的隐士,游马手里还握着青竹筒,立刻往谷底奔去。到了谷底,朝天狗平时蜗居的洞穴里一看,几乎与泥土同化的老人果然缩在那里。游马摇醒他,为茶杓的事道谢,然后问:「你果然是茶人吧。」 别的不说,一个根本不爱喝茶的人,怎么可能一听到「茶杓」两个字就立刻反应过来,知道要找的东西长什么样子。再说,懂得将找到的茶杓装进竹筒里,也是因为怕弄脏茶杓吧。话说回来,能理所当然地就近砍下一段竹子当共筒使用,根本就是茶人的直觉使然。上次在寺院里勉强喝下抹茶时,他拿茶碗的手势也莫名熟练。 然而,即使听到游马这么说,天狗爷爷还是嗤之以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游马一说:「总之,你帮我找到了茶杓,让我好好答谢你吧。」他便回答:「那就请你离开。」说完之后,一个翻身躺回草席,教人根本拿他没办法。 无计可施的游马环顾四周,意外发现原来日本人这种人种即使成为流浪汉,仍然会坚持过着一板一眼的生活。即使住在洞穴里,天狗爷爷还是在洞壁上挖出平台,上面叠放着些洗干净的杯盘碗筷。仔细一看,全都是竹子做的,一旁也放着竹编篮子。 竹子这种植物确实用途广泛,不仅可以直接拿来当晒衣竿或钓竿;纵剖开后去掉竹节就能充当水管;沿着竹节处砍成小段,又能作为各种容器使用——像五郎就利用竹子巧妙地做出水壶。把竹子削得更细可当成筷子,削下的竹屑能用来生火,晒干的竹叶拿来包饭团也很好用。竹子的纤维柔软,除了可以编成竹篮之外,听五郎说,就连发明大王爱迪生都曾拿竹纤维来当灯丝呢。游马和峰男曾拿剖开的竹筒吃流水面线,初秋时也用砍下的竹竿将高处的柿子打下来吃过。小时候,弥一为自己做过竹蜻蜒玩具,已过世的祖母也常说踏青竹对身体健康很好。每逢七夕,道场入口一定装饰着一大丛竹枝……这么一想,竹子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完。 「可是啊……」 就在此时,好一阵子没出现的峰男来了。 距离上次拜托他买肉,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问他东西买了没,峰男便递出一个白色的塑胶购物袋,里面装着切成薄片的火腿。就这么一包。 游马看了看袋子,为了确认没有其他东西掉在旁边而东张西望。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手空空的峰男。 「欸,这上面贴着两百九十八元的标签耶。」 「是啊,这是特价品。」 「特价品是没关系,可是,我给了你一万吧?找的钱呢?九千七百零二元。」 「喔,那个我拿来当车马费了。」 「车马费?喔,好啊。不过,用九千七百零三兀的车马费买两百九十八元的火腿,这车马费会不会太贵了点啊,喂!」 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游马双脚点地,纵身往地面跳,故意假装勒住峰男的脖子。峰男从游马手中钻出来,重新和他面对面,双手合十。 「对不起!不知为何,栋梁(注:栋梁为对木匠师父的尊称。)的女儿好像对我有意思,所以,我请她吃了点好料。」 「吃了什么?」 「大阪烧。」 「两个人能吃掉九千七百零二元的大阪烧吗!」 「还有油钱,每次来这里都要花钱啊。抱歉啦,总有一天会还你的!」 游马颓然无力,一屁股坐回屋外檐廊,垂下的双腿甩啊甩的。峰男口中的「栋梁」是他家隔壁的木匠,听说木匠夫妻非常照顾峰男那独自卧病在床的祖母。最近,峰男以学徒身分开始跟着栋梁赚点小钱。虽然收入不高,但从小看峰男长大的栋梁热心助人,认为这个邻家恶少既然愿意洗心革面,那么现在开始也不迟,打算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峰男。 「阿闍梨先生的行力固然厉害,栋梁的喷钉术可也是很了不起的呢!」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峰男曾描述过栋梁口含数根钉子,再连续一一吐进正确位置的绝技。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个女儿。 「既然是邻居,那就是你的青梅竹马罗?可爱吗?高中生?」 「其实啊,她是嫁人之后又跑回来的。今年二十五岁了。」 「大这么多岁啊,那为什么是你请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被她当成小鬼头啊。我可是个男子汉,区区大阪烧,当然希望能大大方方请客嘛。」 游马完全无法理解,只知道那九千七百零二元大概是回不来了。「既然如此……」游马说。 「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想去一个地方。」 「喔,好啊。只要你不计较钱的事,哪里我都愿意去。」 「啊,不是啦,我还是想自己去,所以,把摩托车借我,我去去就回。嗯,然后,在我回来之前,那边的柴就交给你劈。劈完后,再把澡堂洗一洗。这些都做完的话,就去田里割草。」 游马从峰男手中接过车钥匙,跨上摩托车,睽违许久地离开山里。 游马回来时,值得嘉许的是,峰男不但已经把所有工作都办好,还顺带进了瀑布修行。虽然他辩称是因为出了很多汗,这样正好可以免费冲澡,可是手上还是打着在寺里学会的不动明王手印,嘴里也喃喃诵念着真言。只用一条擦手巾缠在腰际的他,确实比以前有模有样多了,看来就像个独当一面的修行者。 游马将车钥匙朝看似还很冷的水花里抛去,喊了声「别又感冒了」,把峰男吓得失去平衡。 「喔喔,你要上哪去?」 「嗯,去回峰。」 语毕,游马跑向山谷。在谷底找不到天狗爷爷,洞穴里也空空如也。根据冬天时追踪他的经验,游马凭直觉踏上行者步道。追根究柢,天狗爷爷为什么会过起山里的生活呢。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想成佛或想累积修行的伟大念头。借哲哉的话来说,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老人。借阿闍梨的话来说,则只是个求死有其所的优婆塞(注:在家信众。)。他那比阿闍梨更苍老的身体,不仅腰杆挺不直,全身上下更是只剩皮包骨。明明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山神却为何不杀死这只迷途鸟呢?阿闍梨曾一边抚摸着下巴棉花般的胡须,一边如此喟叹。 因此,天狗并不曾视回峰为「修行」。他漫无目的地只是四处徘徊。有东西吃就取来吃,看到有趣的事物就凝神细看。看到昏倒的男孩,就用手杖戳他;看到拖着榻榻米的女孩,就出手帮忙搬运。尽管如此,他基本上神出鬼没,不知身在何方。不过,每到傍晚时分,只要到「玉体杉」附近,就经常能看到他。 这棵杉树立于连结西塔与横川的峰道中央,是个往东可将琵琶湖尽收眼底、往西可对京都市街一览无遗的地方。在回峰途中经过这里的行者,在此遥望御所,祈求天皇与国家安泰,也早已是不成文的习惯。天狗看起来不像是会关心天皇与国家前途的人,却经常蹲在这里出神眺望西沉的夕阳。一察觉登山客的气息,立刻咻地钻进草丛中隐藏。 游马抵达时,在那里的是一对看似夫妻的老人家,正眺望着夕阳。两人并肩坐在一颗大石头上,瞥见身穿僧侣工作服的游马,自然而然地向他点头示意。游马也低头回礼,站在那两人身边。听见那位女性说:「好美啊。」便点头回应:「是啊,太阳下山后天会忽然变黑,下山时请小心脚步喔。」态度自然得像个小和尚。那两人听了忠告,立刻站起身,沿着游马的来时路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那两人的背影,游马才从崖边探出身,往早已锁定目标的灌木丛中窥看。找到隐身在树枝之间的天狗,低声喊了句:「喂,这里已经没人了。」他才随着草叶的沙沙声,顶着一头缠满蜘蛛丝的乱发爬上来。只见他靠着岩石坐下,一脸若无其事地望着夕阳独自发呆。游马也在一旁坐下。 「老爷爷,你老是在这里看什么啊?」 「……」 「看夕阳?还是看御所?」 「……」 天狗恍若未闻,一点反应也没有。游马生气地想,是听不懂人话吗?故意学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他才总算回头正眼望向游马。脸上毫无笑容,黑得发亮的脸庞满布纵横交错的皱纹。从长长的花白眉毛底下露出的眼睛,或许因为眼皮意外单薄而显得很小。不过小归小,圆亮的瞳孔仍然炯炯有神,不因年龄的增长而混浊。 「要不要喝?」 把五郎做的竹水壶递给他,他便默默接过去,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很好喝吧?」 天狗没有回应,只默默打量水壶,又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次,才还给游马。 「送你,就当上次找回茶杓的谢礼。」 尽管进入五月之后白天愈来愈长,但夕阳也差不多该没入西山了,橘色的残光只能照亮云朵底端,小心脚步可不光是说来给别人听的忠告。然而,天狗却动也不动,始终眺望着已被夜色笼罩了一半的天空。 「我说老爷爷啊,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真面目了?永远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难道要一直叫你乌天狗吗?」 天狗爷爷望着天空,丝毫不为所动。 「我在想,老爷爷你该不会是那位宣先生吧。巴家总管宣先生。」 看见他微微挑了挑眉,游马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那次在天镜院让他喝下抹茶之后,这件事就莫名地梗在心里,曾找机会问阿闍梨和五郎关于乌天狗的事,但两人都说不清楚他的真实身分。不过,两人也都记得第一次在山里看见他,是约莫五年前的事。回峰中的阿闍梨发现倒在山里的天狗爷爷,将他带回寺内。在那之前,他似乎已流浪了很久。然而,无论问什么,他都保持沉默,只是深深低下头行礼致意。等到能自行走动之后,一晃眼便离开了天镜院。 基本上,会来到比睿山修行的人,大都拥有一般人无法想像的严苛经历,柴门阿闍梨也不例外。而这种人似乎很容易看出别人的烦恼与痛苦,不用强逼质问,只要看到老人绝望的模样,阿闍梨便决定不再多加干涉、任由他去。唯独放着不管一定会冷死的冬季,再怎么说也得把他带回寺里。起初只要稍加说服,他也愿意随阿闍梨回寺过冬,只是态度一年比一年抗拒,最近更是必须抱着捕捉猴子的决心出发,否则便无法令他降伏。他似乎是认为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自己永远也死不了。 「随便说点什么嘛。你是宗家巴流的总管没错吧?总是从这里望着巴家不是吗?巴家本来就离御所很近。」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爷爷,你喝了那水还能装傻吗?那是花脊的水啊。」 「……花脊……」 水壶从他手中滑落。游马捡起来,拍掉泥沙,再次塞进老人怀中。那细瘦如枯枝的手指滑过竹子表面,微微颤抖的手指,让他想抓也抓不住水壶。「花脊……」口中再度低喃。将干裂脸颊濡湿的泪水,如地底伏流般慢慢渗透,覆上了他的脸庞。 游马来到天镜院前,曾借住镇上的榻榻米店,在那里受到不少照顾,也从那里的退隐长者志乃口中听过巴比吕希的死。他在天亮前出发,前往北山汲水,回程遭遇车祸事故身亡;而之所以特地去汲水,为的是要用来点茶给即将引退离开巴家的宣总管喝。 认为自己害死这条年轻生命而难耐愧疚的宣,等不到葬礼举行就默默失踪,从此下落不明。毕竟年事已高,大多数人或许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听志乃说过这件事后,即使游马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比吕希特地去汲的究竟是什么水,但终究未曾实际付诸行动。老实说,他很害怕,怕踏上那个只和自己差一岁的男孩殒命之路。 就在刚才,游马下定决心去了那里。 那条路崎岖难行。进入山间之后,地势突然变得陡峭,到处都是羊肠弯道。几个头戴流线型安全帽的单车骑士盯紧弯道,一脸肃杀地疾驰而过。就算骑的是越野车,好几个人甚至不敢靠近山顶,只敢牵着车走过去。就游马看来,少年比吕希明明不是对体力和脚力特别有能耐的男孩,难道他认为自己能在深夜里独自骑脚踏车通过这里吗?更别说车上还载着装了水的沉重水箱,未免太不经大脑思考了吧。明明巴家庭院就有一口能涌出好水的井,根本不用跑来这种地方。 可是,却没有一个茶人批评这一点。志乃就不用说了,连哲哉、不稳与幸磨对他都只有称赞,异口同声地发出感慨:「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茶人。」 水很好喝。毕竟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跋涉取得的水,无论如何都会觉得美味吧。饱含山中清净之气的水,确实冷冽得仿佛经过冰冻,即使汲水时已是下午,仍未减纯净清澈。 「那条路就连白天都有点阴暗啊,在半夜里跑到那种地方去,只能说是年轻气盛了。贵府的小少爷,真的很有主见。」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天狗爷爷生气了,站起身来想返回山径,却被岩石和游马挡住去路。 「听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就是宣先生。如果您真的是巴家过去那位宣先生的话,希望您能教我茶道,我的要求只有这个。我想您应该也听说了,我是坂东巴流的……」 游马话还没说完,天狗伸手抓住身后的岩石,打横飞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真不知道那佝偻的身躯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从此之后,游马每天都赖在天狗身后,逼他为自己指导茶汤之事。对方虽然不否认自己就是过往巴家那个人称宣先生的总管,却也不能算是承认。这么多年来,他成了拒绝与他人对话的人,十次交谈能有一次回应就算好的了。 他愿意回应的话题,也只限与山中生活有关的事。比方说哪里长出好吃的柿子了、老是跑来田里捣乱的狸猫其实有孩子了……等等。 尽管如此,有一天,当游马告知隔日就是奈弥子婚礼时,天狗爷爷终究忍不住抬起眼睛望瞭望树梢。看到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游马赶紧追加说明新郎正是鹤了,于是他(似乎)淡淡地笑了。 「竟然还没结啊。」 他大概以为那两人早在许久以前便已结为连理了吧。游马说明是为了继承问题而遭到阻挠,他也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一旦提起茶道的话题,他依然一概忽略。无论游马再怎么锲而不舍地缠着要求「请教我茶道」,天狗也只会回答「罗唆」、「走开」、「不关我的事」。 抑制不住胸中的郁闷,正想拿木刀敲打寺院门柱时,阿闍梨回来了。看到他一脸煤灰,游马才想起今天是护摩供养的日子。每天早上,阿闍梨都会在天镜院道场里焚火行护摩供养,除此之外,每个月会有一次应信众要求,前往北谷举行大量护摩木的焚火供养;每到这一天,因为会有来自全国的大批信众聚集在北谷,阿闍梨总是出门许久才会再回天镜院。他通常都留在北谷沐浴、洗去满身的汗水,再与信众弟子一起用晚膳。不料这天却不是这样。 「就是预感会出什么坏事才回来,果然让我看到这个。你这家伙,想对寺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门柱是粗壮树干涂上朱漆做成的,最适合拿来练习挥刀击打,游马还用阿闍梨穿烂的草鞋当护垫,围着柱子绑了一围。 「想遭天谴也该有个分寸。话说回来,你最近对寺里的工作总是敷衍了事吧?是你说什么都愿意做,我才答应让你留下来,现在呢?后院的檐廊满是泥巴,该洗的衣物也堆积如山,上次扫厕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呃,这……」 下一秒,木刀就跑到阿闍梨手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游马的手臂劈下。 「好痛!」 游马往后跳跃,试图闪避,却遭到阿闍梨再次毫不留情地朝肩膀猛力一击。 「反、反对暴力……」 游马举手投降,阿闍梨丢下木刀。 「什么叫反对暴力?把连弟子都不是的你留下来,可不是让你吃闲饭的!要是派不上用场,在这里也只是碍事,不如早点卷铺盖回去!」 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寺里的背影,让游马恨得牙痒痒,嘴里咒骂「这臭老头」,伸手捡起木刀,正想支撑着起身时,却被阿闍梨头也不回的大喝再度击溃。坂东巴流,输了…… 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翻过身,呈大字形仰躺在地。肩膀虽痛,吹来的风却令人心旷神怡。附近林子里传来鸟啼声,听在耳中竟隐约像是:「怎么样,认输了吗?」是啊,认输了呢。总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时,随着一阵踩在砂砾上的脚步声,这次换成一脚踢在游马头上。 「你到底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 抬起头来,阿闍梨已换上墨色的僧服。见他快步走下石阶,游马询问:「你要上哪去?」说是要去峰男家。 「峰男的祖母过世了,我答应他去回向。」 「……啊,我也要去!」 游马一跃而起,脑袋依然一阵晕眩。没时间慢慢更衣、关门,那么做绝对会追不上阿闍梨,游马只得穿着身上的衣服追上前去。阿闍梨虽然没说不行,却也绝不放慢脚步等待。看来,他果真打算徒步到镇上去。两人避开车道,顺着云母坂下山。 千日回峰的修行期间内,不只步行于山中,也有在城里行走的期间。在这段称为「大回」的期间,行者结束山中巡行后,还得下山徒步于市区,步行距离超过八十公里,那段期间走的就是这条往返于山中与市区的坡道。 健步如飞的阿闍梨边走边说明:峰男的祖母似乎逝世于三天前,现在应该已结束丧礼与火葬仪式了。峰男记得今天是阿闍梨前往北谷的日子,上午拨了电话过去通知。阿闍梨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有精神。」 「那家伙,真的想成为行者吗?」 「很难说。」 「你不是答应他了?说要收他为弟子。」 「我只说会考虑,再说就算收他为弟子,他也未必当得上行者。」 行者不是自己说想当就能当的,得在山里劳动好几年,人品和工作成果都受到认可之后,才能首次踏上修行之路。千日回峰行,最少也得花上七年才走得完。一次让好几个人回峰也是不行的。不管努力多少年,多么希望成为行者,要是无法获得认可,就是不行。然而,当游马问:「那么峰男不行吗?」,阿闍梨却只是重复低喃了一句:「很难说。」 「不过,既然他有志向佛,就必须珍惜他这份心情。」 「你对峰男倒是很亲切,对我就又踢又打。你好歹也是个和尚吧?」 「有这回事吗?不过,不用在意这种事,一个臭老头做这种事也是刚好而已吧?」 语毕,哇哈哈地笑了。 「打你是鞭策你,不管用手打还是用脚踢,都是香板(注:禅宗僧侣用香板来维持寺院坐禅时的秩序,敲击打瞌睡或者不专心的弟子,有时也当作对破戒者体罚的工具。日文作「警策」。)的代替品,就算你报警也没用,放弃吧。」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走起路来速度更快了。「对了,峰男家在哪里?」阿闍梨问。 「啥?」 「峰男家啊,他不是和祖母住在一起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么一说,阿闍梨便露出打从心底不屑的表情,叹了口气说:「真是没用的家伙。」 两人站在白川通的十字路口,已经完全不指望游马的阿闍梨仰着下巴凝望天空;受到他的感染,游马也跟着四处张望。结果,阿闍梨又突然快步走了起来。 离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后,阿闍梨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南走。虽说京都的道路基本上呈棋盘格状,但也仅限于市区内。来到东山附近,道路不知不觉出现转折或大幅度的弯曲,走着走着,游马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总之,为了不跟丢,只能小跑步追上阿闍梨。夕阳开始下山时,终于抵达那处狭窄的街区。闻到线香的味道,游马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阿闍梨在门口停下脚步,还没开口请人带路,峰男便拉开门探出头来了。 「你们看看这个。」 峰男大声地不知对谁这么一说,隔壁家的门也拉开了。看似栋梁妻子的妇人,睁大眼睛盯着阿闍梨看。等阿闍梨走进峰男家,在牌位前坐下时,不知从哪聚集而来的附近邻居们纷纷不客气地往屋里窥探。 「看吧,我没说谎。」 接着,峰男得意洋洋地对围观群众解说起来。听起来,他似乎在阿闍梨要求他为祖母送终时,取得了这次回向的承诺,于是每天在祖母枕边劝说:「现在死的话,可以免费得到延历寺的伟大行者帮你念佛回向,助你前往西天极乐世界,所以早点死比较划算喔。」听到这番话的栋梁妻子,气得大骂:「胡说八道什么!」反观被胡说八道的对象本人,却只要这个不上学也不回家的孙子每天待在自己身边就很幸福了,根本不生气,只是笑咪咪地听他说。某日,或许是放心了吧,祖母在回答「是啊,感恩呐」之后,就这么安静地离开人世。 「原来是真的……」 「那可真得感恩才行。」 不知何时,围观的邻居们嘴里如此嘀咕着,全挤进了这间狭小的屋子,敬畏地站在诵经的阿闍梨身后,简直就像举行了第二次葬礼。事实上,阿闍梨虽然擅长焚护摩木,却相当拙于葬仪法事,令游马在一旁看得有些坐立不安。然而,从身后那群人们感恩的眼中看来,应该只看到他以庄严的态度进行回向。当他打算离去时,不知谁厚着脸皮率先发出祈求:「请帮我加持!」对阿闍梨而言,这可是强项中的强项,立刻顺应要求在众人头上甩动念珠。不管怎么说,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经历过令人难以置信的严酷修行,也因此具备掩饰不住的「福德」。将这份福德分给凡夫俗子,就是所谓的「加持」,也可称作「回向」。 游马看着跪在阿闍梨面前的人们:心想:能够相信就是一种福气啊。没有一个人知道那臭老头的真面目,自己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可从来没从他身上分得任何福报。 就在做着这些事时,隔壁的栋梁回来了。由于正值晚餐时间,栋梁便说:「虽然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要不要吃点炖菜再走呢?」然而阿闍梨不顾游马的期待,拒绝了对方好意,只喝了点茶;连栋梁说要开车送两人回去的话都恍若未闻,再度迈开脚步速速踏上归途。 话虽如此,峰男却以令游马惊讶的态度深深低头,对阿闍梨特地前来回向一事致谢。两人离开之后,峰男又骑摩托车追上,将一个装满炖菜的保鲜盒塞进游马怀中。伸手一摸,还有点余温。 「总觉得,峰男这家伙好像长大了。」 「那是当然的。」 虽是互助会的人帮他打理葬礼的一切事宜,峰男仍以丧主的身分度过了这几天。 「丧主就是家长,至少会产生一点责任感吧。」 一边交谈,阿闍梨行走的速度却不曾减缓。 「说是家长,也没其他家人就是了。」 游马也不甘示弱,与他齐头并进。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自己已无可依靠而彻底觉悟了吧。相较之下,不禁觉得你都已经二十岁了,竟然还过着这么惬意的生活。双亲健在,来到山上啥事也不做,家人就会给你送零用钱来,真是令人羡慕啊。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说要来修行的吧,结果却不见你修了什么行。心想至少进瀑布冲刷一下吧,你却玩玩水就结束了。以为你会跟着来回峰嘛,结果每天早上都在睡觉。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啊。」 「可是……你从没叫我做过那些事。」 在游马的想法里,阿闍梨只会叫他去劈柴、去打扫、去做饭,可从没叫他去修行,倒是在峰男的劝说下跟着模仿了两、三次。 「凭什么要别人好心教你。」 「你明明就有教峰男真言和打手印之类的。」 「没办法啊,他尊我为师父、求我教他。这么说起来,应付你这家伙反而比较轻松呢,只要当个臭老头就行了。」 游马心想,是你自己说怎么称呼都行的,结果竟然记恨这么久。其实还不就是想要人家叫你师父或老师,像刚才那样被众人簇拥崇拜。 「我问你,被人家称为师父之后,真的会觉得非教点什么不可吗?」 「对方讲话若尊敬一点的话,至少会比较有意愿吧。」 「这样啊…… 游马的脚步慢了下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小跑步,追上之后喃喃低语: 「下次遇到那个天狗爷爷时,就叫他师父吧。嗯,就这么办。」 「什么嘛,那我一样是臭老头吗?」 哼哼,知道怕了吧。游马得意地别过头。要是这个人真把自己视为弟子,自己肯定熬不下去。听他在北谷的嫡传弟子说,即使他现在是这样,也已经比年轻时温和许多了。 阿闍梨在胡子底下呵呵笑了几声,摸着下巴问:「你为什么对那个老人如此执著?」似乎早已察觉这阵子游马放着寺里的工作不做,是因为老跟着宣先生打转的缘故。 「我不是说了吗?那个人是茶道高手,我希望能向他学啊。」 「可是你不也是出身茶道流派之家?只要回家,想向谁学都行吧?」 不,只要回家,就意味着已有继承那贫弱流派的觉悟,未来等于当场大势底定;无论是奢侈的生活或悠闲愉快的日常,都必须放弃,每天只能盯着那小小茶碗的碗底过日子。另一方面,还会被强迫接受不符合时代潮流的武士道精神,连抱怨一句都不被允许。这样的一生,光想像就令人感到既局促又不幸。 游马不认为自己有能耐像宗家的比吕希那样怀着雄心壮志,毫不犹豫地继承家业。游马的心总是在退缩,一点也不想被朋友看见自己坐在榻榻米上点茶的小家子气模样。 可是,宣先生是指导比吕希茶道的人,若是能向这个人学习,或许能看清一些什么。不,即使什么都没变,正好说明自己不具备掌门的资质。这么一来,不但能让自己甘愿接受事实,也能说服双亲放弃。总之,一定能逃离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心情和糟糕的状况……才对。 在一边走路一边喘气的状况下,尽管表达得七零八落,游马仍死命地做了这番说明。要是面对面坐着好好说,或许会结结巴巴、语不成章。然而,像这样一路疾行,又必须大声嘶吼才不至于被四周杂音掩盖声音的状况下,反而没有多余的力气害羞。走上大马路、停下来等红灯时,阿闍梨瞪大眼睛,打量眼前这名年轻人的表情。问他:「怎么了吗?」他只愕然地吐出一句:「你还真麻烦。」 回过神来才发现,路上经过的汽车都亮着车头灯,夜幕已完全低垂。明明没有下雨,空气中却带着一股湿气,车灯和号志灯的光芒像镶上一圈朦胧的边框。隔着斑马线,绿灯在氤氲之中亮起,浮现白色的跑步小人标志。阿闍梨谨慎地观察了号志灯一会儿,才迈开脚步。过了马路之后,听见他说:「下周开始我要出门,一个月不在寺里。」 「一个月很久耶,你要去哪?」 「西班牙。」 游马这阵子一直住在山里,突然听见「西班牙」,脑中一时无法具体拼凑,先在山中绕了一圈,不是这里,再往外搜寻京都市内……啊,原来是更外面的地方啊。就像这样,莫名其妙地花了一点时间逐步拓展范围,这才惊慌失措地大喊:「咦?西班牙吗?」有种好久没这么拓展脑内世界的感觉。 「那不就是海外?和你给人的印象一点都不搭。」 「我也这么觉得啊,可是座主指名我去,不想去也不行。」 原来,西班牙有一条天主教徒的朝圣之路「圣雅各之路」。虽说天主教与佛教的宗旨各异其趣,但现代宗教家们皆顺应以世界和平为目标的潮流,致力于超越教理、团结一致,在世界各地发起各种宗教合作运动。阿闍梨这次的远行正是其中一环,将与各大宗教的圣人共同前往朝诣这条「圣雅各之路」。在日本佛教界,提到「步行」专家,非柴门北岭大行满大阿闍梨莫属,换句话说,就是这个臭老头啦。 「类似竞走世界大赛的日本代表……是吗?」 阿闍梨戳了游马一下说:「你真的是不敬到了极点耶。」 接着,阿闍梨又提醒游马,因为会带北谷那边的几个弟子去,留下来的人手已经不多了,不要让他们担不必要的心,在寺里生火煮饭时千万要谨慎。 「没问题,交给我就对了。」 「既然如此,出发前,不如我来帮你和那位大德说说吧?他叫宣先生是吗?请他对你严格一点。」 游马激动地往后跳了一步。 「真的吗!谢谢您……呃、呃、老师大人!」 「被你这么一叫,还真有点恶心。」 尽管已经走了这么多路,当天晚上阿闍梨还是一如往常地入山巡行;早晨回寺院之后,又依约前往那座小山谷底。宣先生早已醒来,正在河滩上吃枇杷果。 「看起来挺好吃的哇。这么漂亮的枇杷长在什么地方呢?」 宣先生默默指向谷中的河川下游。阿闍梨先是佩服地朝那个方向投以一瞥,自己也吆喝一声,学宣先生坐在河滩的岩石上。 「您不捕鱼吗?」 眼皮抬也不抬,宣先生摇摇头。 「这么说来就是『木食』罗。哎呀,想当初第一次遇见您,已经是五年前了吧。总觉得再过不久,或许就能看见您成佛的一天,因为『即身成佛』(注:不须改变现在的肉体而能够成为正知正觉的佛。)的首要条件就是木食啊。接着便是埋入土中,然后,成为木乃伊。」 宣先生张开嘴巴,将不好吐在高僧面前的枇杷子用力往旁边吐出。 「我才不想成为那种东西。」 「是吗?哈哈哈,看起来并未顺利照您希望的进展哪,我还在想是不是该帮个忙,将您埋进土里呢。」 「想帮忙的话,现在在这里就可以埋了我。」 「……就算埋了你,照这情况看来,你也会马上复活的。听说您叫宣先生是吗?终于可以在知道您大名的状况下交谈了。您身体很硬朗呢,应该相当高龄了吧,或许将近百岁?我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是,活到您这把岁数的人,就算不被活埋,光是乖乖躺在榻榻米上就此往生,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您在这种地方过着不吃东西、不避风雨的生活,却到现在都还没被接走,这难道不奇怪吗?打算上吊,树枝却折断;从崖上往下跳,身子却掉在柔软的枝叶上;想跳水自尽,水又不够深……真是伤脑筋呢。」 宣先生抬起头,看着阿闍梨。他为什么会知道呢?虽然采取的方式非常消极,但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自己还真的都试过好几次。 「我在想,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遗留在这娑婆世界,忘了完成?」 「忘了完成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还留有非做不可的工作。行者的行分成『自利行』与『化他行』,前者是为了自己修行,后者是为了别人修行;两种都一定要做到,绝对不可只行其中一种。就我看来,您的『自利行』已经足够,差不多该开始进入『化他行』阶段,否则说不定会就此化为魑魅魍魉喔。」 「那我该怎么做。」 「您说呢?这个愚僧就不知道了。但是,一定会有一种属于宣先生您自己的修行方式。总之,当他人有求于您时,还请您不要置之不顾。」 「如果这么做,我就会顺利被接走吗?」 「所谓的『接走』,真的就是『来迎接』,只要在那个世界等您的那位认可了,船自然会来。」 阿闍梨起身,留下陷入沉思的宣先生。 「这枇杷真的很好吃,要是我家那个小和尚看到了,肯定流口水。」 过了一星期左右,阿闍梨就浩浩荡荡地带着弟子上飞机了。 「搞什么,阿闍梨先生不在吗?亏我还特地来道谢。」 峰男一屁股坐在游马正在打扫的阶梯上,一边伸手去摘头上结实累累的青梅,一边承认自己果然还是无法成为行者。 「阿嬷说老爸的事就拜托我了。这应该算是她的遗言吧?没办法,前阵子只好去探监,结果老爸他变得好老。一告诉他说阿嬷死了,他就哭了。不久前还是那样走路有风的人耶。再过一阵子他就能出来了,要是我不盯着他,不晓得又会闯什么祸。隔壁大姐叫我别再上山,栋梁和阿姨也要我当他们家女婿,硬是把我跟大六、七岁的大姐凑作堆。总觉得,大家都要我照顾……」 游马想起榻榻米店的小翠。她曾经理所当然地说过,总有一天祖母和双亲都必须靠自己照顾。行马也曾大放厥词地说,今后要为照顾自己的巴家众人活下去。游马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好有力量,竟然能满不在乎地选择背负这样的重责大任。 「我啊,其实真的很想成为行者,虽然没人相信。」 那天,从石阶上跌下来时,峰男的人生就改变了。无法认同那个靠类似诈欺手段生活、收入不稳定,到最后还给亲戚邻居添了一堆麻烦的父亲;也因为觉得母亲抛家弃子就代表她把自己和父亲视为同类,而无法抬头挺胸。事实上,从小学开始,峰男根本就听不懂学校里教的东西,除了用暴力为非作歹,不晓得该怎么引人注目。直到那时,躺在地上眺望高远的天空,他才终于豁然开朗。原来,过去的自己就是因为一味想成为有钱人、想站上比别人高的地位,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他也发现,人其实可以过着和那种价值观毫无关系的生活,眼前这个和尚就是证据,而且他确实拥有自己从没看过的真正「力量」。虽然不知神佛为何物,但如果有人告诉峰男,只要相信并努力,就能成为和阿闍梨一样的人,那他绝对愿意去尝试。峰男真心这么认为。 「可是,游马哥,你知道吗?听说有一种叫『在家出家』的修行,我今天来,就是想拜托阿闍梨先生那个。」 所谓的「在家出家」,指的并非入寺为僧,而是一边在社会上过着日常生活,一边接受佛教教义的传授、受戒累积修行。 「我之前没说,其实我现在在上职业训练学校,是栋梁叫我去的,他说这样我的木工才会学得比较快。所以我还挺忙的,以后可能无法经常来这里了。不过,学校好像也会放暑假,到时候就可以来山里修行了,我也想尽可能来,至少可以在离阿闍梨先生近一点的地方精进自己。」 「你本来不是想当超人吗?我怎不记得你有这么虔诚?」 「哎,游马哥不懂的啦,毕竟你是出生在好人家的大少爷。没关系、没关系,不必勉强。对了,下次我来把那根门柱上的红漆刨掉吧,就当是刨工的练习。然后,好好打造这道寺门,就决定将它当作我木工生涯的第一份工作!等着瞧,这里很快就会有一道气派的寺门了。」 「随你高兴怎么弄,不过,臭老头不在寺里的这段期间,你可别乱搞破坏啊。」 峰男嘻嘻笑了。那天,他在寺里过夜,愈入夜情绪愈激昂,未了竟拉着游马说:「嗳嗳,游马哥,咱俩现在出发去回峰吧?」 「要去你自己去。」 好不容易可以放轻松,谁想特地跑去苦行、给自己找麻烦啊。 「我只知道一半的路,游马哥不是说你全都走遍了吗?」 「是啊,就在你第一次从天上掉下来那天。」 「……」 即使如此,峰男仍缠着游马不断要求,到最后,因为被他吵得睡不着,游马只好霍地起身。 「你疯了吗!」 游马搔着头走出户外,一边用手电筒照亮石阶一边往下,怀着豁出去的心情穿越林子。虽是早已走熟了的路,深夜行走还是颇有危险。四周不但阴森,还带着一股寂寥凄清。为了摆脱这种感觉而绷紧的身体,走着走着很快就累了。明明是峰男自己提议的,但在被夜露沾湿了身体之后,他却变得愈来愈安静;当两人脱离熟悉的道路,正准备踏上行者之道时,峰男丢下一句「不行了」,便颓坐在路边的树根上。游马还以为他只想稍事休息,不料立刻听见鼾声。 「不会吧……」 「喂、喂」地摇了他几次都不见他清醒;此时,一位行者从束手无策的游马身边经过,那是正在进行货真价实回峰行的行者;他不是柴门阿闍梨的直传弟子,听说是无动寺的僧侣,即将在今年结束七百日,秋天就要「入堂」修行了。 那位僧侣还是个年轻人,看到游马他们的身影,惊讶地停下脚步。听到游马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我们是天镜院的人」,便轻轻点了点头、从一旁经过。下个瞬间,人已经轻飘飘地站在好几公尺开外了。见他身穿雪白净衣,头戴莲华笠,手中拄着长杖,踩着潇洒脚步离去的白色背影,清净脱俗得令游马不由得看傻了。世上既然有那种人,带着半游乐心态出来回峰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结果,还是不能把峰男丢在这种地方,游马生气地边喊「你够了吧」,边试图摇醒峰男,却在不知不觉中也累得睡着了。尽管不是冬天,还不至于冻死,但天亮前的气温还是相当冷,落得双双感冒的下场。隔天早上,峰男满怀歉意地下了山。 就这么过了几天鼻水直流的日子,连游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等感冒不那么严重,立刻独自在深夜出发回峰。连续去了三天,他开始认为自己也能办得到了。虽然天色暗下后会有危险,但只要行走时小心谨慎,就没有大碍。第四天下雨,休息了一天。隔天依然是雨天,游马才想起时序正要进入梅雨季,接下来大概都会是雨天了吧。于是,翻出许久前送报时穿的雨衣,再度展开夜里的回峰行,好几次脚底打滑跌倒。过了一个星期,身体逐渐感到疲劳,即使如此,仍勉强自己继续走,结果开始发烧想吐,终于在第十天放弃,心想,自己绝对无法坚持连续百日,七百日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阿闍梨不在,寺里自然无人照料生病的游马。五郎也不可能专程挑下雨的日子来喝茶聊天。连帮忙烧水洗澡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是准备饭菜了。满身大汗的游马只能喝点水,心想自己该不会要饿死在这里了吧。 倒头睡了三天,当空腹状态超越极限、进入不知食欲为何物的阶段时,一直无法发挥正常机能的鼻子忽然捕捉到一股强烈气味。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那个驼背老人站在身边,往枕旁丢了一把结实累累的枇杷枝。游马甚至连那是香的还是臭的都无法分辨。 他说,好一阵子不见游马,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才过来看看。因为阿闍梨先生这么拜托过他。 「宣先生,真的很感谢您。不过,如果您真的打算来照顾我,能不能自己先去洗个澡呢,拜托。咳咳!」 游马忍不住边说边咳了起来。然而,事实是当洗澡水一烧好,他就改变主意,自己先进去洗了。这样比较安全。 洗完睽违三天的澡,整个人清爽了许多,接着老实不客气地睡了个香甜好觉;再次醒来时,周围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是几点。打开灯,靠着柱子打瞌睡的宣先生揉着眼睛醒了。他看起来虽然不像洗过澡,但或许是闻习惯了,那股味道也不再那么教人在意。 宣先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晃晃悠悠地起身,从库院里端来了饭菜。是冷茶粥和烤香鱼。 「好厉害!您从哪里钓来的?就是说啊,没鱼也没肉可吃,最近体力衰退许多,才会落得轻易感冒的下场。啊,不能在寺里吃有腥味的食物,臭老头会……不,是阿闍梨先生会生气的……啊,反正他不在,应该没关系吧。喔喔,好好吃,这什么,也太令人感动了!」 宣先生面无表情地望着坐在棉被上扒粥的游马。游马保持正座姿势,放香鱼的盘子也吃得干干净净。 「早知道您有这一手,那时候就该多请您帮点忙的啊。」 游马指的是冬天里宣先生一直待在这里时的事。那时,反而都是游马照顾着老人;被逼着吃下那些无滋无味的粥和柴朴汤,老人还生了不少闷气。话说回来,当时老人的心灵和身体似乎都还处于冬眠状态。 「我吃过的盐可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一脸不悦地丢下这句,宣先生又从库院里把剩下的烤香鱼端来。他把装在竹篓里、有如一座小山高的烤鱼往高脚方盘边一丢,吓了游马一大跳。接着游马不但又添了一碗茶粥,还继续吃了五条香鱼,这才好不容易心满意足地双手合十。 幼年时,近邻寺里的和尚教过游马,日本人吃饭前说的「我要享用了」,代表着「请让我享用您的生命」。感谢眼前的香鱼把生命给了自己,让自己延续生命。吃完饭后说的「谢谢您的辛勤招待」,说的是对煮饭的人辛勤奔走的感恩。看得出来,那些香鱼是老人在游马昏睡时,大老远外出钓回来的。 一问之下才知道,宣先生早就发现那条溪流有香鱼逆流而上的事。只不过,他毫无求生之欲,并不想借由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所以这个发现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直到看到游马病倒,他才第一次去抓了鱼。因为是个从来没有钓客去过的场所,甚至不用动钓竿,拿库院里的竹篓一捞就是一堆。明天大概就没这么幸运了。 「好厉害啊,那里大概连五郎先生都不知道吧。」 宣先生把手伸进一头蓬乱的头发里搔了搔。 「小子,你是坂东家的少爷?」 「是啊。」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非缠着人学茶不可?而且,还是找上我这种人?」 因为您是宣先生,因为宣先生是比吕希的师父。 「比吕少爷啊……」 宣先生低喃着这个恐怕已有五、六年绝口不提的名字。接着才仿如看开似地开口娓娓道来: 「没错,从前我确实曾自诩高尚地点过茶,把大半人生都奉献在这上面了。如果奉献的只是自己的人生就算了,但却常常是嘴里说着『都是为了茶道』而让别人伤心;现在想想,真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呢。不惜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之后,终于获得的宝物就是比吕少爷,没想到,最后却连少爷也为了茶而死。这是天谴啊!只能这么想了。在这里受苦挣扎,直到阎罗王气消才能死,这就是我赎罪的方式。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是坂东家的孩子。这一定是神在笑我,装作一副反省的样子,到头来还不是会做出相同的事。不过,就算是我也受够了,那种事可不想再来一次。」 「那个……我没问题的啦。我有驾照。」 所以不会骑自行车去汲水。看游马一脸认真地这么说,宣先生在帘子般的一头乱发后轻声笑了。 「小子,你知道ノ贯先生吗?」 ノ贯是桃山时代的茶人,和千利休也有交流往来。他曾邀请利休喝茶,却在庭院里挖洞做陷阱;也曾于北野大茶会时,在户外撑开一支涂成朱红色的巨伞点茶;旅途中遭逢爱马死去,便剥下马皮做成工具袋……总之是个以特异行为出名的人物。从来不使用名茶具,手边没有任何具有历史的挂轴,对茶法毫不考究,是个浑然天成的茶人。那清贫而不自视清高的风骨,被视为侘茶(注:崇尚简素、清寂精神——「侘(わび)」的茶道。)的代表。 「即使是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完全过野人般的生活。他向珠光流派下的伟大茶人学过茶道,也与享有盛名的茶人们切磋过茶技。茶这种东西,不是独自在荒山野岭里办得到的事。所谓茶道,说到底还是在于人;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属于人类文明社会的东西。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然后,不知何时变成了现在这副德性。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你能明白吗?老实说,现在我连坐在榻榻米上都觉得很痛苦。明明在这上面坐了七、八十年,才不过几年下来,就全忘光了。」 宣先生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游马为了不听漏任何一个字,整个身体向前倾。即使如此,还是不够,干脆就站起来。 「就这样忘了可不行,那家伙——比吕希那家伙——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和阿闍梨先生说一样的话。」 宣先生从喉咙深处「咳咳」地咳了起来。 「别的不说,这样一定会痴呆的啊。」 「要是能那样该有多轻松。」一头乱发的老人,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如此低喃。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这个人再次正坐在榻榻米上。不再当乌鸦或天狗,得让宣先生恢复原本的自己才行。否则,那家伙一定也不会开心的。和自己的利益无关,游马真的这么想。对这个人而言,茶室是必需的。 第九幸 薰风茶婚式之段 不知道宣先生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愿,总之,尽管他嘴上还是没有正面答应,但会提起ノ贯这号人物,看得出他的心结也有逐渐松动的迹象。阿闍梨回国之后,劝他在寺里住下,他也照办了。或许,他决定脱离仙界、魔界,打算回到人类世界来了吧。 身体完全康复后的某一天,游马再度下山。明明七月都过了一半,梅雨季却总不结束,凡间的空气比平常还要湿热黏腻。 那栋房屋正对着今出川通,有着长长的黑色砖瓦墙,围墙下缘则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弧形白竹犬矢来(注:犬矢来为京都建筑的特色,指的是沿着房屋围墙搭起的弧形矮棚,防止墙角被溅起的泥巴或猫狗屎尿污染。);每当中央大门开启时,连正在等红绿灯的汽车驾驶都能看见庭院里连绵的鲜艳苔绿。这附近常有身穿和服的高雅女性聚集,包括这样的行人在内,这一片饶富京都风情的景色,经常受到摄影杂志等媒体报导。 今天早上,那扇门还关着没开。游马按下便门旁的对讲机按钮,叫行马出来。在深锁的大门前等了许久,行马突然从背后出现。 「讨厌啦,哥,有事找我不会从后门来吗?从这种地方被叫出来,未免太引人注目了吧?」 原来只要沿着围墙走一段路,转个弯就是后门了。 「这栋房子是不是一直在膨胀啊?怎觉得每次来都比上次大。」 游马指指正门口,露出一副乡巴佬的嘴脸,抬头望向那道壮观的大门。 「才没有膨胀咧。说吧,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是星期六,行马应该不用上学,但考虑到他也可能有事外出,游马一大早就出发了。 「嗯,我想去一下师傅那儿,顺便过来看看你。」 行马露出彻底怀疑的眼光。他可不认为游马是那种会担心弟弟生活的兄长。 「难得来嘛,我想去给比吕希上个香。」 怎么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寺庙住久了,人也变得虔诚了吧?一时之间,行马脑中浮现这个念头,却又马上否定。不可能。 「可以吧?」 「应该可以啊,要是这样的话,你先去向伯伯和伯母打声招呼吧。」 「他们在吗?」 「当然在啊,这是他们自己家耶!」 就在两人斗嘴的同时,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四、五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性,最后出来的正是宗家巴流的掌门人——冰心斋。看到游马,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待行马介绍「这是家兄」之后,便盯着眼前青年的脸一阵打量。 「你就是传说中的大少爷啊,坂东家的那匹脱缰野马。不过,没事儿、没事儿,那种事情谁年轻时不做个几桩呢。对了,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在志乃小姐那儿见过的朝颜(注:朝颜即牵牛花。这里指的是《茶道少主京都出走》〈第十章〉中,冰心斋来访见到有马帮志乃插的茶花桥段。),清爽的感觉拿捏得很不错呀。怎么,原来是个正派青年啊。今日亲眼一见,果然和听说的大不相同。这么一来,秀马先生也能高枕无忧了。哇哈哈。」 一时之间没弄懂他在说什么,游马只是愣在原地。冰心斋再次扫视了眼前的青年一番。从那难以形容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到一身绉巴巴的僧侣工作服,最后望向光脚穿的草鞋。 「喔,对了、对了,你现在住在寺院里修行吧?真教人佩服呢。我年轻时也曾去过喔,去了大德寺的僧堂,在那里受到相当严格的训练哪。早起最痛苦了,夏天还好,冬天可真够冷啊。哎呀,现在想起来,那都成为美好回忆了。没记错的话,游马同学是在比睿山吧?是比睿山的哪间寺院呢?」 听到「天镜院」时,冰心斋似乎还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见他歪着头思索,行马便从旁附加说明了一句:「就是有回峰行者那座山里的寺院。」他才以拳击掌,若有所思地点头。 「喔喔,我想起来了,就是柴门阿闍梨那里吧?那位阿闍梨,把禅寺的和尚全都说成了茶和尚(注: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的职务名称之一,指的是在将军或大名身边负责端茶跑、接待访客的杂役,因为带刀剃发,故以和尚称之,实际上属于武士阶级,并非真正的和尚。),是个有点麻烦的人啊。我们茶人有时也会被延历寺请去献茶或供茶,但是大家都对那个人敬而远之呢。这可怪了,秀马先生在想什么,怎么会将宝贝继承人送到那种地方去。话说回来,对方竟然也愿意接受,他不是最讨厌喝茶的阿闍梨吗?你被整惨了吧?」 不,确实是被整得很惨,但正确来说,是根本不被当作一回事。无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游马,冰心斋又随即问了句:「阿闍梨先生最近好吗?」老实说,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从西班牙回来之后的他,说不上是好是坏。正当游马支支吾吾时,巴家弟子准备的车已来到门口。冰心斋丢下一句「总之,你好好加油吧」便上了车,行马赶紧在背后请求上香的许可。冰心斋似乎感到意外,回过头来: 「游马同学,你认识我家比吕希吗?」 「曾经见过一面……」 「这样啊,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谢谢你这么挂念他,那孩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你们几个,带游马少爷到佛堂去吧。」 对出来送行、陪着站在路边的几个弟子这么吩咐之后,冰心斋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听说是要去果匠会,因为今天是『宵山(注:宵山指的是只园祭的前夜祭。)』啊。」 礼貌婉拒弟子们的带路,两人绕过围墙,朝后门走去。 所谓的「果匠会」,也可以说是君临京都和果子业界顶点的二十多间老店组成的同业工会。一间和果子铺是否位居业界顶点,并非靠店铺大小或知名度高低来判断,而是看在京都和果子店中的「阶级」高下。京都有数不清的甜点店,即使除却仙贝店和糖果店,光是生果子(注:生果子泛指制造完成后水分含量仍超过百分之四十的糕点。)店,就有数百间。习惯上,菜子店可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上菜子屋」、「馒屋」和「饼屋」。其中「上叶子屋」就是「上纳果子屋」,也就是自古以来进贡皇宫或奉纳寺社常用的糕点铺。对茶家而言,这些谨守京都糕点传统并代代相传的和果子店,无论时代如何改变,始终非常重要。 在山鉾巡行(注:京都只园祭中最盛大的活动。)的前一天,果匠会的惯例是举行茶宴,同时也兼作和果子展示会。除此之外,京都市内各地都有高徒举行与只园祭相关的茶会,只要是没轮到冰心斋自己献茶的年度,为了公平起见,就会像这样前往市内各地,一一参加这类茶会。 「你对这些事还真清楚。我明明比你早来京都,到现在连只园祭都还没看过。」 「说什么还没看过,哥,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人。」 行马钻进那道明明很体面却被他称为后门的门,竖起一根手指,对游马「啧啧」地摇摆。 「所谓的只园祭,可不只有一天,从七月一日的『吉符入』开始,一直到三十一日的『夏越祭』,整整一个月都是只园祭啊。只要住在京都,要不看见是不可能的事。哥想说的应该是『山鉾』吧?明天的『山鉾巡行』。其实那只是只园祭的一部分而已。」 好一阵子没听到弟弟这样得意洋洋地分享杂学常识了。游马不由得一阵后悔,都是提起这话题的自己太笨。 「真要说的话,爸爸口中希望哥来呼吸京都的空气,指的就是要你来观摩这些事物吧?像是祭典啦、风雅的文化啦、细致的京都料理和传统工艺啦……哥哥现在却呼吸了太多山上的空气。再说,延历寺根本就不在京都,正确来说那里好像属于滋贺县才对喔。哎,或许待在那种地方自己不觉得吧,你的外表实在是有够糟的。尤其是那头乱发,我看你回去之前啊,先去一趟理发店比较好喔。」 「……少罗唆啦。我不说话你就拿翘了是吧?现在我倒想起来了,去年之所以没去看只园祭的那什么山鉾巡行,还不是因为那时你闹着要和真由订婚,搞得大家鸡飞狗跳,害我根本没心情去看。要不然,我也很想和佐保一起去参观一下啊。」 在宗家巴流的众多长老面前,还是小学生的真由子坚持要和行马结婚、继承家业,好让姐姐奈弥子与心上人鹤了结为连理。游马指的是一年前的这件事,没想到行马听了,却毫不客气地回应: 「咦,是喔?我和真由倒是去看了呢,因为那天是星期六啊。真由明明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却是第一次去看,她看得很开心唷。不过,因为是巡行嘛,就只是跟着慢慢往前走而已。基本上,京都的祭典都是慢吞吞地往前走,像葵祭啦,时代祭啦,全都是这样的呢。」 问他这些都看了吗?行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哥,你知道吗?葵祭和山鉾巡行不管哪一年举行,以星期几来说,都会是一样的喔。比方说去年五月十五日的葵祭游行是星期六,七月十七日的山鉾巡行也是星期六。而十月二十二日时代祭的游行,以星期几来说则会再早一天。也就是说,去年的时代祭是星期五,那天因为要上学,所以只有时代祭没能看成。这个是我发现的『京都三大祭典法则』喔。不过,这个『星期几的法则』除了闰年之外,每年都会往后挪移一天,就像是去年的生日若是星期一,今年就会是星期二——这是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发现的『生日法则』,正好可以应用在这里。换句话说,去年的时代祭是星期五,今年就会是星期六,这样就可以去看了吧?总之,今年的时代祭是星期六,葵祭和山鉾则是星期天,这似乎很难得……啊,就是这里。」 行马站在走廊尽头,将竹制拉门往左右两边拉开。光线射进昏暗的室内,早晨上香时残留的线香气味随之飘散。当行马留下一句「我去叫伯母来」离开后,游马独自缓缓靠近佛坛,凝望着最新的那副牌位。 掌门夫人都子带着女儿真由子一起进来了,两人点燃蜡烛,在一旁静静守候游马上香。都子已从真由子那里听说游马在三十三间堂时的身手,对他留下不错的印象。饶富兴味地问过游马在山里的生活之后,说是要先去屋内准备点心,吩咐行马稍后带哥哥前来享用,对游马说声:「请慢慢来。」便先行离开了。 「怎么样,要吃吗?我想应该是『露滴(注:一种琥珀色的羊羹,为山鉾巡行时进献菊水鉾的点心。)』。」 行马指着供奉在佛坛上的琥珀色羊羹说。游马回答:「既然人家特地准备,那我就不客气了。」行马只丢下一句:「那去我房间等吧。」随即走了出去。 行马口中的「我房间」,原来是过去比吕希的房间。在真由子的带领下,游马来到母屋旁另一栋较小的偏房,走进一间欧式房间。房里有附带玻璃门的订制书架,以及一看就知道大概是从曾祖父那一代使用至今的沉重大书桌。这里与其说是小孩房,不如说原本就是打造成大人书房的房间,至于寝床,则勉强塞进隔壁原本应该是藏书阁的小房间。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行马想入赘到这个家来,这间房间完全符合行马喜好。和比吕希一样,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每天过着超乎年龄的生活,其实很合行马的个性。一边观赏墙上的装饰品,游马脑中想着这些事,一边在皮革已陈旧龟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真由子留下一句「请等一下」就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才抱着沉甸甸的相簿回来。 「小行的哥哥,给你看个好东西。」 伤脑筋,我对欣赏别人家的相簿没兴趣啊。尽管在心里这么嘀咕,但是当真由子不以为意地掀开封面时,游马反而主动探身向前。 照片里的,是穿着白无垢礼服的绝美新娘。 「奈弥子姐很美吧?」 端着颇有品味的茶壶和点心进来的行马这么说着,用背把门关上。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相簿对面,再从橱柜里取出茶罐与茶碗,手脚俐落地简单泡好三人份的茶。那副大方模样,一点也不像寄人篱下,反而比较像主人。 「真了不起,人家竟然愿意把这么好的房间让你用。这里和冬天凉飕飕的天镜院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别说和天镜院相比,就连东京的家也比不上这里。友卫家占地狭窄,茶室就在道场旁,每天人坐在茶室里,耳边就传来道场的嘶吼声,在庭院里也经常和浑身汗臭的人擦身而过。想在友卫家寻求这里的静谧,只能说是一种奢求。此外,谁能想像得到足以代表日本的茶家庭院深处,竟有一栋如此古老的欧式建筑,无形中甚至带着一股神秘气息。 「这间房间很不错吧?因为一直没人使用,比吕希哥升中学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了。怎么说,他的品味很好呢。要是我也能有个像他一样的哥哥就好了。」 见话题又开始朝向对自己不利的方向演进,游马只好故意咳嗽掩饰,目光再次落在相簿上。 巴家长女奈弥子和入门弟子薄田鹤了的婚礼选在五月中举行,场地是建仁寺里的方丈厅。一方面,因为紧急决定的婚期适逢结婚旺季,不管询问哪一间神社都已预约额满。另一方面,在冰心斋的主导下,决定以「茶婚式」方式进行这场茶家女儿与茶道家的婚礼。如此一来,再也没有比建仁寺更适合的场所了。 「建仁寺啊,是一个叫荣西的人创立的寺院。哥,你知道吗?听说从前,这个荣西曾从中国将茶种带回日本栽培。」 「谁知道啊。喔,还真的是个和尚耶。原来和尚不只主持葬礼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佛前婚礼虽是较不为一般人熟知的婚礼仪式,倒也不是那么罕见。比方说,僧侣结婚时举行的就是佛前婚礼,如果檀家(注:在家信徒、施主。)想举行,也会帮他们主持。近来,有很多人不分宗教派别,纷纷希望能在古都名刹举行佛前婚礼,愿意接受预约的寺院也不少。以神前婚礼来说,就是在神明面前宣誓爱的忠诚,换成佛前婚礼,就是在供养双方祖先的同时,报告彼此结为连理的形式。 翻开相簿,第一张出现的是身穿白无垢礼服的奈弥子还在家里时的照片。由于考虑到目前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是一直待到最后一刻才出家门。这个阶段的照片中,有许多来自附近的邻居挤在门口,争相一睹被誉为京都精华的大小姐换上新婚礼服的模样。看着花絮照片,仿佛能听见众人口中「恭喜」、「要幸福喔」的祝贺之声。弯腰拨开人群的母亲,喜悦中带着一丝不安的笑容;祖母看到孙女受众人簇拥时那骄傲的眼神;穿着大红披肩小礼服的真由子泛起红潮的双颊……全都鲜明地记录在照片之中。游马不由得问:「这是谁拍的?」不过,一问完就后悔了。 「我拍的啊。很棒的照片吧?大家都赞不绝口呢。」 虽然典礼会场另外请了专业摄影师,却没想到家里也要拍照的事。听说当时行马拿出最近热衷的相机,四处走动拍照,一直拍到新娘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家人分乘两辆出租礼车出发抵达寺院后,婚礼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了。 宽敞的方丈厅正面,挂着一幅历史悠久、宗家巴流开祖——巴朱善的肖像画。左右两侧则分别挂着朱善本人从珠光手中获赠的题跋画各一幅。摆放在那前方的是称为「三具足」的香烛、花瓶与烛台(注:「具足」即为供养于佛前之香炉、花瓶、烛台三样东西。若花瓶与烛台各有一对时,则称为五具足。)。两旁的佛坛上各是两家带来的祖先牌位。从中央向外稍偏离之处,放着点茶盘与一整套的切合风炉锅、水指、杓瓶、水盆、盖置等茶具。所有器具都取奈弥子名字的谐音,在低调雅致的深紫色上,用金银细线镶嵌出青海波纹(注:「奈弥」音同「波」。),乍看之下宛如欧洲的古董器具。从好几年前起,冰心斋就为了早该出嫁的奈弥子用心准备了点茶台子与嫁妆;收藏了这几年,终于盼到这些东西得见天日的一天。装饰火筷的筷头上,分别仔细地铸印着象征恩爱夫妻的鸳鸯。 首先,两家亲人入堂,在并排于左右墙边的长椅上就坐,形成两家人隔着厅堂对坐的形式。坐定之后便准备着手将炭置入炉中。为了该由谁做这件事,事前还起了一番争执,最后实在得不出结论,于是这份重责大任便落在身为流派外人的风马身上。 「真的耶,是爷爷嘛。咦,这是你吗?」 从照片里看得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风马脚边,正是身穿袴裤的行马随侍在旁。由于拜托风马时已迫在婚礼之前,准备茶具的和在场观礼的,又都是和他不同流派的人,为了预防意外事态,行马便以助手身分单膝跪在风马身边;至少对风马而言,行马是可以尽量使唤的对象。据真由子形容,那天他英姿焕发、非常帅气。 备炭的两人一退场,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声很快地响彻整座厅堂。同时,主持仪式的戒师和新郎新娘,也在庄严的气氛中一同出场。 穿着五纹附短外褂袴服的新郎,与一身白无垢、头戴棉丝白帽的新娘,两人早就该这样站在彼此身边,却因弟弟突然离世,受到周遭杂音波及而被拆散,束手无策地静静流了五年多的眼泪。在这五年之中,尽管奈弥子从未明显表示出对命运的抵抗,某一天却突然以他人难以置喙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照片中的奈弥子,在大大的棉丝白帽下虽然看不清表情,站姿中却隐约透露出坚毅的气质,也难以掩饰她坚定的意志。不只如此,体内孕育的新生命更仿佛雪白明亮的光芒,将她团团包围。 「这件和服,是我妈嫁过来时穿的结婚礼服。」 真由子指着散发柔和光泽的白色打挂和服说。在游马和行马这两个男孩眼中,或许那只是一件白色和服,事实上却是一件以纯白丝线织成,再请西阵织大师绣出鹤与牡丹图样的唐织和服,也代表着资本家嫁女儿时的体面。 「人家结婚时,也得穿这种衣服吗?还是洋装礼服比较好吧,小行,你觉得呢?」 真由子早已将行马视为未婚夫,毫无心机地提问,令行马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照片里,还有一个游马认识的人;隐身在新娘白色和服后方的,怎么看都是高田家的志乃。她一身利休鼠灰色的素面和服,配上素雅的银色腰带,以不起眼的打扮陪伴在新娘身边。志乃是冰心斋亲自出马邀请的宾客,当天因为担心奈弥子的身体状况,她自愿负起照顾新娘的任务。的确,寺院里没有能支援新娘的女性,亲戚家人则必须按照礼仪正坐在位置上,而主婚人夫人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甚稳定。若是拜托门生会或古玩店那边找人来帮忙,又怕当天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不知会有什么谣言传到外面去。如果是由令人尊敬、口风紧,从来不曾站在引人注目立场的志乃陪在奈弥子身边,对巴家而言,可说是最好的结果。因此,那天一整天,志乃都像个影子般跟着奈弥子。或许是志乃带来的安心感使然,奈弥子的身体状况完全没有问题,整个人闪闪发光,连平日与她亲近的人都觉得她简直美得像衣通姬(注:日本传说绝世美人,因为美丽的容貌会通过颜色鲜艳衣物发出光辉而得名。《古事记》中为允恭天皇之女轻大郎女;《日本书纪》中则说她是允恭天皇皇后衣通郎女。后来被奉为和歇三神之一,祭祀于玉津岛神社中。)。身边的鹤了也是个温柔美男子,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仿佛电影里的一幕。 仪式庄严肃穆地进行,在戒师读经之后,新郎新娘分别被授予念珠。接着是交换戒指的步骤,其后按照一般习惯本该行交杯酒礼,在这里则轮到点茶盘上场。风马再次由从役般的行马陪同登场,来到刚才完成备炭的风炉前点茶。他先拿起一个摆饰在一旁的台天目(注:放在茶托上的天目茶碗。),经过一番点茶作法后,像研磨日本刀时那样在嘴里衔着怀纸,先注入热水,后倒入茶粉。这是供茶给另一个世界先祖时的做法。冲好的茶由行马接手,传给僧侣,再由僧侣供在正面的具足前。 由于必须避免时间拖长,便由两家祖先共享这一碗茶,接下来的一碗则以现世的手法沏茶,以此代替三三九度(注:神前婚礼的交杯酒仪式。),由新郎新娘共享这碗茶。为了不要弄脏新娘嘴唇,明明事前已先请他不要沏得太浓,不知道是风马认为那不算浓茶,还是因为没有女儿、在这方面有欠细心,总之沏出了一碗浓稠的茶。想当然耳,浓茶在奈弥子唇上留下了一滴茶绿。 担心沾上白无垢,志乃从怀中取出沾湿的茶巾,立刻为新娘擦拭嘴唇。就在这一瞬间按下快门留下的一张照片,正好清楚看见新娘唇上那一滴茶绿散发光泽,有如一颗翡翠珠子,简直像要证明她茶家女儿的身分,肆无忌惮地展现熠熠光芒。 佛前婚礼的意义,就是供茶给两家祖先;茶婚式的意义,就是借由浓茶象徽双方立下对婚姻的誓言;而守护这场仪式的则是被誉为茶祖的荣西禅师,以及循同一法统修行的僧侣。这场婚礼可说完美地符合了「茶禅一味」的精神,既达成了冰心斋内心的期待,也让所有人都看得出,尽管是嫁女儿的一方,主导权却都握在巴家手中。就是这样一场婚礼。 结束任务的风马还在收拾茶具时,一群僧侣鱼贯进入堂内,将红白纹果与放在红色天目台上的茶碗,陆续分配给观礼的亲人。茶碗中已事先放入茶粉,每个人只要将领到的茶碗举在胸前等待,跟着走上前来的年轻僧人就会站着往碗里注入热水,再用另一只手拿茶筅搅拌。接下来,亲人们则连同茶托一起捧起茶碗,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这是在茶道确立之前,经由禅院相传下来的茶礼,今日被冰心斋尝试运用在茶婚式上。建仁寺每年都会举办名为「四头茶礼」的茶会,不同之处是以坐姿进行,细节也更讲究,但基本的点茶手法还是相同的。 之后,用过的茶碗会被重新包装作为婚礼纪念品——茶碗是建窑出的天目茶碗,备有两款茶托,一是在酸浆(注:茶托上承载茶杯的部分。)部分画着白鹤,另一款则画上了拖着尾巴的乌龟。若夫妻同来参加婚礼者,则赠以一对,一前一后依续送上。因为东西稀奇,吸引了观礼者的注意力,让众人不再那么紧张,在戒师送上祝贺之词后,婚礼很快就结束了。 以方丈厅前一大片清寂的枯山水造景庭园为背景,拍完纪念合照后,一行人排队穿过绿意盎然的寺院境内,往婚宴会场的餐厅移动。 在那里,已经由宗家同门设下兼作休息室的野点席(注:在户外点茶的宴席。),除了亲戚之外的宾客,早已一边在此享受初夏风情,一边悠闲等待新娘与亲人一行抵达。 婚宴内容很简单,在介绍各界名人贺电,并由亲戚朋友上台发表平淡无奇的祝词之后,便请来日本舞与日本琴的名师表演舞蹈与演奏,同时请众人在温馨的气氛中享用怀石料理。最后,婚宴在鹤了友人们吟唱的一节《高砂》(注:能乐作品之一,为日本传统婚礼上的表演项目之一。)中爽快结束。 如果今天娶奈弥子的是未来将继承家业的赘婿,又或奈弥子下嫁的对象是同为茶道名家的后人子弟,情况将会完全不同。然而,这时只是将女儿嫁给刚独立不久的弟子,换句话说,等同于巴家的家务事,更别说新娘怀孕的事必须力求不公开外泄。因此,不只招待的宾客经过一番极力删减,对冰心斋而言,这场婚礼是极尽低调之能事。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试着将筹划已久的「茶婚式」运用在女儿的婚礼上;毕竟,茶婚式的整体规划,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宗家巴流生意的一环。到时候,奈弥子那张唇点绿珠的照片,一定会被用来当作宣传手册的封面吧。 然而,知名度永远无法提升的弱小流派「坂东巴流」的长男,却对这些缘由浑然未觉,现在正手指另一张照片盯着瞧。照片里是个已解开红白喜绳的盒子,旁边摆着一团撒上金粉的白色固体。 「那是什么?」 「婚礼上送给宾客的糕点啊,叫『蓬莱馒头』。」 「就是新娘馒头喔。」 真由子附加说明。 原来,那是在巨大的山药馒头里包进好几个小馒头的糕点。 「象征多子多孙的馒头,寓意很吉利。因为这种糕点很少见,我就拍了照片。」 「什么意思?如果把这个大馒头分成两半,里面会滚出一堆小馒头?」 「对啊。」 「你吃过吗?」 「嗯,每个小馒头包的馅儿颜色都不一样。有红、黄、绿……总之,很老套啦。」 游马不禁为之语塞,嘴里发出闷哼。真由子又说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要发那种馒头给客人吗?真由子觉得蛋糕比较好,小行觉得呢?」 回头一看,这次行马轻轻点头,露出赞同的微笑。 相簿里的照片看过一轮后,真由子心满意足地合上厚厚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抱起相簿离开。游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转着脖子,一边窥探气派的书架。架上放着一排壮观的系列全集,仔细一看原来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和《燕子与鹦鹉》、《怪盗亚森罗苹》等套书,让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爸妈也有来参加婚礼吗?」 游马望着书,嘴里这么问。巴家和友卫家等于是亲戚,他们夫妻俩理当来参加,在相簿中却没看见两人的身影。 「本来一开始是想就算再勉强也要来啊。只要请爷爷暂代工作就行了。但你也知道,后来爷爷被指派了那么重要的任务,不能留在东京看家。可是当时是五月,有端午节,又有武藏忌,又要办茶会,又要办射箭比赛,家里也是忙得乱糟糟的;只剩弥一和栞菜两个人绝对忙不过来。要是我们家能有个靠得住的『少主』,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书柜的玻璃门上,倒映出行马抬眼窥视的表情,游马默默移开目光。 「喔,原来如此。咦,这里有本书不错耶,不知道能不能借来看。」 看到哥哥抽出一本茶室建筑的书,行马不由得诧异追问: 「嗯?应该可以借吧。等一下我再和伯父说一声就好。只不过,我觉得这本书对哥来说可能难度会太高喔。」 「没关系,就算我看不懂,五郎先生一定也看得懂。再说我还有师父在。」 「师父?」 「啊,没什么没什么。对了,你呢?远大的抱负进行得怎么样了?你的夺取宗家计划。」 行马闻言一惊,压低声音说: 「别讲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好吗?我根本没有夺取这个家的意思。」 行马之所以自愿成为真由子的未婚夫,是为了帮助和恋人被拆散的奈弥子。 「可是,奈弥子姐已经嫁给她所爱的鹤了先生,孩子也快要出世,所以以后就没问题了。虽说这个孩子对外是薄田家的人,但掌门对第一个外孙一定是疼爱有加,也会让这孩子继承家业吧。」 行马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伸手取过茶碗,打算再沏一碗茶。 「怎么,这什么意思,那孩子都还没生,你就要投降了吗?」 「什么投降不投降的,谁在拼胜负了。」 「可是,如果将来真的和真由结婚的话,你也还是掌门候补人选之一吧。」 「所以说,你还是没听懂嘛。在那时候的状况下,我必须接受继承宗家的任务,奈弥子姐才能和鹤了先生结婚。可是现在又不一样了。只要奈弥子姐他们愿意,生下的孩子就能继承家业,没有任何要顾虑的理由啊,也没有任何人会反对,我更是丝毫不打算与他们为敌。光是提起这种事,就觉得不舒服。」 看行马喝下自己沏好的茶,露出一脸圣人般的表情,反倒让游马大感意外。 「呃,既然如此,当初你那么大言不惭地说找到『人生的意义』又是怎么回事?不是打算接受重责大任吗?那真由怎么办?」 「就和你说状况已经不一样了。」 「状况?」 游马认为状况根本没有改变。奈弥子与鹤了的婚事,原本就是行马和真由希望看到的,结婚之后自然会有孩子,这也早该想像得到。 「……换句话说,对你而言,若是别人拜托你来当掌门,那就当一当也没关系,但是自己不会主动争取?是这个意思吗?因为输了就太糗了?」 「就告诉你说不是输赢的问题……」 行马烦躁地搔头,一发现自己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又立刻沉默下来。 「如果不是输赢的问题,那又是什么?你每次都说我老是拿不定主意而瞧不起我。要让我说的话,你才是决定虽快、改变主意也快呢。总觉得你每次说的话都不一样,前后也相差太多了吧。你不是说过吗?说自己比起『坂东巴流』更适合『宗家巴流』。既然如此,那就拿下宗家的地位啊。就算拿不下来,也要有试图拿下的气概啊。对手是个连话都还不会讲的婴儿,你到底在怕什么啊?男人一旦说出口的话,就别如此轻言反悔!」 这番说教若是出自别人口中,行马倒也听得进去,偏偏是那个从以前就优柔寡断的哥哥,行马不禁怒气冲冲地反瞪回去。 「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会在这个家里奋斗,是因为东京『坂东巴流』的继承人是你啊。你有这个觉悟吗?要是哥能早点回家,我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麻烦的状况了。一切都是哥哥不好。」 游马露出不解的眼神,在行马对面坐了下来。 「我就是这点搞不懂。」 行马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把身体靠在沙发椅背上。和这个哥哥说话,总是令人疲倦。 「阿哲先生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因为我不回家,所以爸妈才不答应让你入赘。可是,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很奇怪。难道说,只要我回家,家里就不需要你了吗?是因为这样,爸妈才不答应让你入赘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不是吧。不管我在不在,家里都需要你,所以才不会轻易答应你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吧?可是,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到宗家来,如果这是你真心希望的结果,到时候爸妈也会愿意考虑吧?这和我在不在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把什么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好吗!是啊是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确实比较适合宗家,因为这里不用练剑也不须拿弓嘛。说到底,你不喜欢剑道和弓道,只是因为讨厌认输罢了。你讨厌那种能清楚分出输赢的东西。如果是茶道,就没有输赢问题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希望你赢得胜利,既然都曾夸下那样的海口,别说是和那还没出生的小婴儿比,我甚至希望你能胜过鹤了先生。和家世背景无关,靠实力一决胜负。希望你好好在茶道上努力,拿出任谁看了都同意宗家该由你继承的实力。就算输了也不可耻啊,一心想着不战而胜才更可耻又窝囊呢。」 游马霍地站起身,说声「我先走了」便走出房门。不知何时靠墙站在门外的真由,看到游马出现在走廊上,露出犀利的眼神默默行礼致意。 第十章 表里京屏风之段 离开冷气充足的巴家时,梅雨季即将结束的户外空气比早晨更加沉郁凝滞。或许是因为刚才发了一顿脾气,身体微微发热。因为看相簿而花了比预期还多的时间,游马匆匆赶往下个目的地。 睽违一年的榻榻米店里,师傅正一边哼着《六甲风》(注:阪神虎棒球队的主题曲。颪(ぉろし)是指冬天从山上吹下来的风,六甲颪就是指从神户六甲山吹下的风。),一边愉悦地修补榻榻米。看来,他似乎是在修补榻榻米上烧焦的部位。先抽掉焦黑处的蔺草,再找寻和破洞处四周褪色程度相同的蔺草,一根一根编织进去,是相当精密的作业。看见站在店头背光处的游马,师傅放低声量思索了半天,接着才停止哼歌。 「搞什么,原来是游马同学啊。穿着那身僧侣工作服,我还以为是谁呢。好久不见罗。」 游马低头行礼,在榻榻米旁蹲下。见师傅头上绑的不是平常那种银行赠送的白毛巾,便指着毛巾说:「好夸张的颜色喔。」师傅解下毛巾挥了挥,秀给游马看。黄色的毛巾原来是阪神虎队的周边商品。 「游马同学是哪一队的球迷啊?该不会是读卖巨人队吧?」 「正是那个读卖巨人队唷。」 「这样啊,松井不在很寂寞吧?不过,今年总冠军一定会是我们家拿下的,猛虎复活啦。」 最近阪神虎的成绩绝佳,关西一带的球迷情绪都很激昂。只不过,寺里没有电视,游马最近过着几乎忘了职棒是什么的生活。今天来的目的,是来商量榻榻米的事。 「好啊,就算是山上我也可以去喔。几叠(注:叠为榻榻米的单位。一叠大约等于三尺x六尺(910mmx1820mm),不过依照地域、房屋样式而规格不一。)大?」 「三叠。」 「怎么,这么小的房间啊?一间就够了吗?」 「是。不过我没有钱,可以等出人头地之后再还吗?」 「喔,你终于愿意打拼了啊?」 「啊,不、不是那个意思……」 「好啊,只要不赖帐就好。我现在手边在忙这个没空,等这个弄好送去给客人,再顺便去帮你看看吧。」 虽然师傅这么说,就算现在去看也还动不了工。旧榻榻米下的铺垫依然破破烂烂,预定要来修好这块铺垫的木匠峰男,到现在连根钉子都还钉不好。今天游马来此,就是想请问师傅,如果要把工程交给这种学徒去做该如何指示对方才好。还有,也得先留下火炉的空间才行。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应该问我,去问奶奶吧。」被师傅这么说着赶了出去,改到斜对面的志乃家一瞧,她正在给附近的主妇及小翠上茶道课。 「哎呀,真是稀客。怎么了呢?来,快进来。」 志乃一看到游马就招手要他进门,又要小翠去端点心来。端出来放在眼前的,和刚才在巴家一样,是那种琥珀色的羊羹。 「这是菊水鉾的『露滴』(注:菊水鉾上面有个稚子人偶,表演着能剧剧目《菊慈童》中喝下菊花露滴而获得长寿的故事。另外,菊水鉾之名采自茶圣千利休师父,武野绍鸥宅邸大黑庵中的菊水井,是个与茶颇有渊源的鉾。)呀,也就是菊花露水,是长生不老的灵药呢。以前只有在只园的茶会上才能吃到,最近也能像这样在家享用了。」 难怪今天走到哪都看到这种点心。一边如此暗忖,游马一边伸手去拿装点心的小钵。因为是水分含量高的和果子,志乃从旁边递了一个用怀纸包住的木片过来。游马手忙脚乱地奋斗了老半天,却连一小块羊羹都放不上去。手里握着两支小木签,一个用力过头,柔软的羊羹很容易就会被戳破。到最后,只能端起小钵,让里面破碎的羊羹滑到怀纸上,再用双手拿起怀纸,一口气仰头倒进嘴里吞下。一旁的主妇们看得哈哈大笑,志乃则无言地以手撑额。 「真美味,柔软中带着清脆的口感。在山里吃不到这类点心,一吃到甜食就觉得好好吃。」 发表的感想倒是规规矩矩,倒给他的茶也毫不客气,神态自若地一饮而尽。 「游马同学,我看你去了山上之后,好像变强壮了呢。」 每个人都这么说。像只猴子一样每天在山上谷底跑来跑去,任谁都会变强壮。接着又被问起住在寺院里的生活,一千女眷听得时而佩服时而惊愕,好不容易才轮到游马提起榻榻米的事。 「想盖一间茶室呀,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啦,因为看到有空房间,就想说可以用来练习茶道。一开始只是想把榻榻米换新,可这么一来就得预留火炉的空间才行,总不能之后再拿锯子把铺好的榻榻米锯开吧。所以,今天才来请教师傅该怎么做。」 「那是寺里的房间吧?为什么非得由游马同学来做呢?寺院没有配合的木工师傅吗?」 阿闍梨不愿协助这件事,所以也没办法。光是说服他让自己使用那房间,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幸好他刚从西班牙回来时身体不适,无力反驳。 「也不是想举行茶会,只要能暂时铺上三块榻榻米,能有地方练习就好了。」 「就算说是暂时铺上,之后也没办法再重铺吧?」 志乃说着,身子稍微前倾,帮开始点茶的小翠稍微调整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筅位置,默默露出微笑。重新坐正之后,再将身上的小千谷缩(注:新泻县小千谷市一带生产的麻织品,特色为布表面有绉纹、有点缩起来(这类布被称为「缩布」),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常被当作和服布料。)衣摆拉平,手重新放回膝盖上。游马心想,真是令人怀念的光景。过去为自己调整茶具位置的,总是弥一的手。他的左手明明布满拿竹刀和弓箭留下的厚茧,右手却干净得教人难以置信。他曾摊开双手对游马说:「这就是坂东巴流的手。」 「怎么了?把手摊开做什么?」 「啊,不,没什么……」 合起下意识摊开的手,游马搔搔头问志乃:「总之,一开始,要先准备什么好呢?在铺上榻榻米前该准备什么?」 「应该是动线吧?」 游马问:「那是什么东西?」志乃讶异地回答: 「那不是什么东西呀。亭主在哪里备茶、从哪里进屋,客人又从哪里进屋、坐在什么地方,就是这些动线。」 说着,用扇子在半空中比划。 「若是要在空地上盖一座茶庵,那又另当别论。现在是要在原有的屋舍里打造一间茶室,自然会有先天条件的限制吧,要去思考茶会如何在这些限制下进行才行。这间茶室也一样啊,因为客人从玄关进来,只要请他们把行李放在那边的长椅上,进门时就不会看到厨房了。虽然没有设置躙口,至少做到这样,就能够好好点茶了。茶道本身也一样,只要花点巧思,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游马仰头望着天花板,脑中浮现寺里那间小房间的格局。 「不妨画下来看看。」 志乃将怀纸和铅笔交给游马,他便试着在纸上画下大致的隔间平面图。那间三叠榻榻米大的房间位于寺院北侧,屋外就是户外檐廊,被平常阿闍梨用来勤行的道场和另一间几乎被当成置物柜的房间夹在中间。游马的寝室则是再隔邻的一间。寺院南侧有个一样的小房间位于玄关旁,如遇非得接待来客不可时,使用的就是这间房。 「所以是深三叠罗。」 志乃在纸上画线表示榻榻米。三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就形状而言绝对是长方形,这种格局的房间,只能让客人从短边进出,这时客人眼中看见的,便会是一个深长形的房间,故称「深三叠」。 「既然是隔壁房间那正好,客人应该是从那间会客室进屋的吧,点茶时则是从屋外檐廊进来吧。屋里没有壁龛吗?那就看是要设置壁床或置床(注:壁床为无柱无框,仅利用墙角壁面挂上画轴的简易壁龛,置床则为以移动式台子代替的简易壁龛。)吧。墙壁呢?只有和道场相连这边吗?」 「啊,这边也是墙壁,会客室里有个壁橱。」 「什么嘛,那你要早点说啊,差点让客人穿墙而入了呢。即使是寺院的客人也办不到吧,又不是鬼魂。」 志乃在纸上已画好的地方涂上曲线取消,一旁的主妇们又笑了。 「这可不是在搞笑呐。有时也会有些公民馆或某某会馆来请我去帮他们看茶室格局,里面多得是无可救药的例子呢。有做成死胡同似的水屋(注:建在茶室里用来准备茶会,或整理器具的地方。也作水舍、水遣,或胜手等。依流派、茶室整体配置、喜好等等,并没有一定要设置在哪里的规定。),也有设在腹切叠旁的点前席(注:点前席与茶具分置于两张榻榻米,中间正好被榻榻米边缘隔开的配置。);还有些场地明明够大,火炉的位置偏偏设在一点也不顺手的位置。对了,甚至有在大宴会厅设躙口的呢。那种茶室,就算对方说可以随便借我用,我还真不知如何用起。可是啊,愈是这种地方,就愈是爱用桧木做成的柱子啦、特别订制的京唐纸做成的纸门等等的,真是浪费。就算有那么体面的柱子和纸门,一间茶室却连客人该从哪里进去都搞不清楚,又有什么用。我看这样吧,与其用这间小房间当茶室,不如用隔壁这间大房间比较好。这么一来,举行茶会时可以先请客人在三叠房等候,游马同学的房间则可以充当水屋。」 就这样,志乃重新在纸上画下隔壁那间六叠房间的平面图,拉出表示榻榻米配置的线条,嘴里嘟哝着:「这边就这样吧,那边就这么办吧。」一头雾水的游马无所事事,只得拿出借来的书。志乃看了便说:「既然手边有那么好的书,至少自己试着思考看看吧。」这件事也就这么告一段落。 不久,中午过后,那几个邻居主妇结束练习回家了,游马被叫到屋里吃迟来的午餐。庭院里的朝颜即使到了下午依然绽放,看到这个,游马终于想起去年的事。没记错的话,那天自己向志乃报告朝颜花开了,她就要自己试着插花看看,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花插好,挂在壁龛的钉子上。冰心斋应该就是那天来访的吧。 今天的茶室里,挂着「坐看云起时」的挂轴,花篮里插着桔梗与三白草。 「东京家里的大家都好吗?栞菜小姐一如往常吧?」 志乃一边将醋渍茗荷和番茄沙拉摆上餐桌,一边不着痕迹地问。 「啊,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栞菜的婚礼应该会在秋天举行喔。刚才行马告诉我的,说是幸磨先生好像找到工作了。」 因为上一份工作的校长介绍给他的新工作并不符合幸磨想要的条件,所以被他拒绝了。为了找工作,两人暂时将婚礼延期。找工作的这段期间,幸磨先在附近的小补习班教数学。结果,补教界盛传出现了一个穿和服上课的奇怪老师,而且又教得很好,立刻受到升学补习班挖角。虽说原本希望能在高中教书,既然补教界欢迎这种个人风格强烈的老师,也不介意他穿和服上课,幸磨也就决定转换跑道了。 志乃想问的重点其实不在这里,游马却已打算结束话题,她也只好一边附和着说:「真期待他们的婚礼啊。」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倒麦茶。过了一会儿,小翠站起来说上班时间到了。今年春天起,她开始在音乐教室工作,星期六下午也是她负责的时段。游马趁机跟着起身告辞。 「小翠,带游马同学去看看山鉾吧。或者去看看屏风祭如何?」 被志乃这么一说,小翠只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后,她自顾自地走出玄关,撑开洋伞,对店头的父亲说声:「我出门了。」便朝堀川通的方向走去。和游马记忆中的小翠不大相同,有种说不出的文静。 「小翠,不用管我没关系。你还得赶着上班吧?反正我也不是来看祭典的。」 「没事,今天路上一定塞车,我本来就打算搭地铁去,到车站也是要用走的。所谓屏风祭,不是那种抬神轿游行的祭典,只是传统民家在家门口摆出老屏风而已。因为家家户户都面向大马路摆设,所以可以边走边看。」 搞不懂为什么这样也算祭典,只是,在山鉾巡行的前一天,许多情侣会借口参观屏风祭,出门走走看看。游马也知道,这是京都特有的约会行程之一,因此虽然还是大白天,他也不免有些踌躇。 「要是知道我和小翠在宵山这天一起散步,阿哲先生会不会又来揍我啊。」 「……又?」 春天时哲哉跑到比睿山揍了游马的事,小翠当然不知道。听了说明之后,她叹了一口气。 「阿哲是笨蛋吗?」 说这句话时的她,依然有气无力。 越过堀川通,进入鉾町(注:负责维护照料在京都只园祭巡行山鉾的町,东西分布范围约为乌丸通至油小路通,南北则从姐小路通到四条通。只园祭时,山鉾会先停在所属鉾町展示。)时,突然有一群山伏从路边出现。那一行人额头上绑着黑色头巾、披着彩球似的袈裟,跨着大步朝新町通方向走下去。沿着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路上高高悬挂着许多将灯笼排列成棋子形的「竿灯」,尽头则有一座高大的红色曳山车(注:祭典时,装饰了机关人偶、木雕、灯笼等的彩车。)。 整个只园祭大约会出动三十多座曳山车。其中,形体比其他大上许多、车顶竖立一根长矛的就称为「鉾」;形体较小,从前都由人力抬动的就称为「山」。这些曳山车每年都以抽签方式决定巡行的顺序。现在耸立在游马面前的,是大得近乎「鉾」的「山」。 「那是『南观音山』嘛。它不用抽签,每年一定是巡行队伍的殿后曳山车。这么说来,今天晚上有『暴走观音』呢。」 原本乘放在「南观音山」里的观音本尊神像,不知为何被小心翼翼地抱出山车外,用布条一圈圈缠绕、紧缚在轿台上,准备举行激烈的抬轿巡行。 「举行的时间是半夜唷,小时候,曾被爸爸带去看过一次,观音像缠得像木乃伊,看起来好吓人。还记得人家都吓哭了呢。」 小翠嘴上说着,脚却朝相反方向走去,差点跟着山伏走的游马急忙掉头。一转身,才发现前方呈现一幅宛如镜像的光景,原来是「北观音山」。 小翠避开山车,往路边靠近,指着路旁人家挂在屋檐下的大灯笼说: 「八坂神社的御神纹,图案很像小黄瓜剖面吧?听说鉾町的人们在祭典期间都会吃小黄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比起这形似小黄瓜的木瓜纹,游马的眼睛更被后方的左三巴纹吸引。那是与坂东巴流家纹相同的御神纹。排成棋形的每一个灯笼上,都不厌其烦地画着这个图样。灯笼总共有四、五十个吧,就连巴流举行活动时,游马都未曾一次看过这么多家纹。 受到眼前的光景震慑,不由得挪开目光,正好看见小翠从刚才手指的灯笼下钻过,跑进别人家玄关。「您好——」用她那歌唱般的独特腔调向对方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像来到熟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能随意进入,但那游马第一次听到时甚至感觉三半规管受到损伤的京都口音,仿佛是京都当地居民用来判断同胞的暗语,小翠亦顺利被邀请入内。游马跟上前去时,她已经坐在地上的网代藤席上,目光紧盯着应是狩野派画风的画屏,口里轻声低喃: 「阿哲他啊,去相亲了。」 还以为她是要解说屏风,游马瞬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愣了半晌才发出惊呼: 「阿哲先生?所以小翠拒绝他的求婚了吗?」 小翠不明所以然地扭过脖子,抬头看着游马。 「人家没有被他求婚过啊?」 「他有吧!」 至少,从前年夏天起,也就是游马到京都来的那时起,哲哉只要一看到小翠,就会向她求婚。只是小翠从没当真,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才没有呢。人家不知道那种事啦。」 无视傻眼的游马,小翠将屋内的摆饰全部欣赏一遍后,换上列若两人的表情,对那户人家鞠躬道谢后,又兀自走下玄关。一回到屋外,她又立刻恢复不悦的表情。 来到隔壁人家,这次没有进屋,只从窗外往内窥探。那里也铺着麦芽糖色的网代藤席,上面再铺上一条波斯风格的大绒毯,金色屏风前挂着古色古香的能乐服装。站在发出「oh,beautiful!」之类的惊呼、正在用录影机拍摄的红发洋人身边,游马问:「如果那不是求婚是什么?又不是拍连续剧,难道真要哲哉突然拿出订婚戒指才懂吗?」 「人家又没有那么说。可是,人家才二十岁耶,为什么非得一直被逼着结婚不可啊?」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游马和小翠同年,也认为结婚是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相较之下,年仅十三岁就宣布婚约的弟弟才是不正常。 「话说回来,谁知道阿哲说那些话有多认真哪。说不定只要是女人,他谁都可以啊。所以才会像这样跑去相亲吧。听说对方是神户大学教授千金唷。这也难怪啦,和榻榻米店的女儿比起来,当然是知识分子的千金好多了吧。再说,他崇拜的奈弥子小姐也结婚了。可是,就算要去相亲,就不能挑其他地方去吗?为什么偏偏要去神户的饭店呢?明明以前老是约人家一起去那个地方看夜景,这么做是故意要刺激人家吧?你说是不是?喂,你笑什么啦,小东!」 为了掩饰不了因窃笑而抖动的肩膀,游马只好率先往前走。过了几户人家再往里看,这家人讲究地在屋里插了华丽的花。不经意地,瞥见小翠倒映在窗玻璃上、气鼓鼓的表情。 「哎呀,不是嘛。小翠你,真不知该说是太好懂还是太可爱,只要一遇到和阿哲先生有关的事,你马上就认真起来。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变成熟了,没想到一点都没变呀。何不在他面前老实坦承喜欢他就好了呢?」 事实上,小翠对和游马有关的事也是马上认真起来,就是因为这样,哲哉上次才会生气。不过,不怒而笑的游马也教她有点火大。 「人家真的喜欢阿哲吗?喜欢……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你问我我问谁啊。不过,应该是那样吧,只要一想到对方的事就会心跳加速、小鹿乱撞,那种……」 「小东,你只要想到佐保就会心跳加速吗?」 「欸?」 「真的会呢。」 一个转身,小翠朝刚才那条路走回去。越过山车,另一端又是一间宏伟的房舍,挂在门口的灯笼上打着一把蛇目伞(注:传统和伞。以伞顶为中心,中央为白色圆形,四周涂上黑、蓝、红、紫等单色,呈所谓「蛇目」图样而得名。)。用来遮阳的帘幕后方,看得见各种美丽的振袖和服和武士镗甲等摆饰。 「人家想到阿哲的事并不会心跳加速啊。硬要比的话,想到小东时心跳得还比较快吧。」 游马闻言吓了一跳,回过头时,小翠已经不在身边,正背对自己走开去了。这个女孩平常对自己总没好脸色,突然说这种话,真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思。游马满心困惑地追上去,只见她将一头蓬松的头发扭了几下后盘在头上,露出后颈上的汗珠。走到哪都带着洋伞的小翠,后颈永远是那么白皙。 收起折叠洋伞,她叹了一口气。 「可是,人不在时会让我感到寂寞的却是阿哲。小东不管去了东京还是上山,人家都无所谓,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低声丢下这句话后,小翠丢下游马,独自走下地铁入口。 ——怎么回事?我才想问吧。 游马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一脸嫌麻烦地抱着行李走回大街上蒸腾的热气中。 走到坊城不动产店门口时,正好看到哲哉在那里撕着贴在招牌上的房屋情报;他口中也哼着《六甲颪》。 从来不知道京都有这么多阪神虎迷。看来,遇到球队成绩不好的球季时,他们只会将这股热情偷偷藏在心里吧。只可惜阪神虎队的战绩一蹶不振了太多年,这些球迷都低调到销声匿迹了。 看到游马,哲哉问:「怎么了?」游马便回答:「我来还上次向你借的东西。」 「我借了你什么?」 把撕下的贴纸揉成一团,哲哉歪着头问。「就是这个。」游马说着伸出拳头,朝毫无防备的胸腔下方用力一击。哲哉发出呻吟,蹲在地上起不了身。 「为……何……突然……」 「阿哲先生,你是哪根筋不对了,干嘛跑去相亲啊?小翠都被你弄哭了啦!」 察觉不对劲的店员赶上前来,毕竟经营不动产公司难免遇到一些纠纷,也不是没遇过上门挑衅或使用暴力的客人。哲哉抓着游马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指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厅说:「我去休息一下。」尽管年纪轻轻,名义上他仍是这间公司的副总经理,怕他被眼前这个打扮怪异的青年绑架,员工担心地目送着他,久久不敢离开。 踏进这间只有附近常客会来、店内几乎没有装潢的咖啡厅,哲哉走向最里面的桌子,像虾子一样弯着腰要游马解释。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被殴打的疼痛终于舒缓,他才叼着冰咖啡杯里的吸管,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小翠哭了吗?还说因为我不在所以很寂寞,这是真的吗?」 「烦死了。所以我说阿哲先生啊,你要是不好好抓住小翠,可是会给旁人添麻烦的。现在是色迷迷地跑去神户相亲的时候吗?真受不了你。」 「你说谁色迷迷了啊。那件事,其实等于是代替我哥去的。」 哲哉的哥哥刚过三十岁,已经是坊城不动产的董事长。现在坊城家上下最关心的就是他尚未娶亲的问题,才没人有空操心哲哉的婚事。碍于介绍人身分,不好拒绝这次相亲,偏偏哲哉的哥哥看到相亲照里骨瘦如柴的女性,立刻对这桩婚事不屑一顾。正好这时哲哉和小翠起了争执、心里寂寞,看着那张相亲照,嘴里嘟哝了句:「不如我去相亲吧。」家人一听,便死马当活马医地派他上阵了。 「对方和我同年,是个美丽的女孩。我原本以为来相亲的姑娘都会穿振袖和服,没想到她穿着一身合身的粉红洋装。原来是个芭蕾舞者呢,据说还隶属地方上的某某芭蕾舞团——不过不是那种将来有望独立的舞者啦,她说自己的梦想就是结婚之后开一间芭蕾舞教室。」 哲哉一开始也礼貌性地回应这个话题,直到听见对方说:「因为会让腿形变丑,所以绝对不会跪坐在榻榻米上。」整个人都清醒了。为了确认又问了一次,这回对方甚至表示连将来生的小孩都不准在榻榻米上屈膝正坐。 「太蠢了吧。这是在讨论彼此个性或对未来共识之前的问题,要是这样的话,连一起喝茶都不可能了啊。不愿跪坐在榻榻米上的人还想嫁来京都?真是太惊人了,根本是披着日本人皮的洋人嘛。」 说完之后,哲哉「咻咻」地从吸管里啜饮咖啡。不过,能因此得知小翠的心意,这场相亲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心情愉悦的哲哉一边哼着歌,一边开车送游马回比睿山。下车时,硬要游马答应秋天一起为阪神虎办场庆祝优胜的茶会。 第十一章 山贼茶会之段 返回寺里时,宣先生正蹲在玄关前拔草。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杂草在一夜之间称霸庭院。 「这种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尽管游马这么说,宣先生却只抬头以狐疑的眼神看他。院子里杂草蔓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游马从来也没打理过。 宣先生这阵子别的事不做,净是打扫。或许是因为不再受风吹雨打,也不用担心食粮短缺,反而让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明明没有人叫这九十几岁的老人家去做那些事,但是从起床到就寝的这段时间,总不时看到宣先生趴在地上扫除。前几天,他甚至清理了便所里的肥水。 有个老人在身边劳动,身为年轻人怎么好意思游手好闲。两人争相打扫的结果,天镜院到处都变得干净整洁了。 「啊,对了,我带了礼物回来给您,宣先生。」 「不需要。」 对游马抱回来的盒子不感兴趣,宣先生又趴回地面。中元节时别人送了水羊羹到哲哉公司,他便用盒子分了游马一些。另外,包在包袱巾里的是从巴家借来的书,以及志乃让游马带回来的抹茶和保鲜盒,里面装了午餐吃剩的茗荷、番茄和煮冬瓜,与充当保冷剂的冷冻果汁塞在一起。 「不是啦,是法名唷,法名。」游马把这些东西重重放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便条。 「优祥俊希童子」 「把这个写在那上面吧。」 忘了是什么时候曾偷看宣先生过去住的洞穴,里面除了有竹子做的篮子和容器,最里面还有一个同样用竹子制成的小立牌,表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青竹色。从那变成黄色、泛着光泽的表面,不难想像宣先生抚摸了这块牌子多少次。当时游马不明白这块竹牌的作用,后来仔细思考,发现那肯定是牌位无疑。表面之所以什么都没写,一定是因为宣先生不知道比吕希的法名。 「潜入宗家大作战——这就是我今天的任务,还满紧张的呢。」 要是特地去问比吕希的法名,一定会被怀疑动机,因此游马偷偷记在纸上带了回来。幸好五郎的教育很成功,最近游马已经学会做事要有计划性了。 「我可没拜托你去做这种事。」 宣先生虽然把头扭向一旁,手倒是不忘从游马手中抽下那张纸条,仔细收进怀中、带回寺内。 游马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草束,往后院菜园一扔。那附近的草应该还没被拔光。 究竟该将寺院打扫干净,还是该守护草木的生命,这两件事在游马心中形成矛盾。当然,吃它们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说起来还更矛盾。不过,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不是游马的作风,这座山里有这么多和尚,那种事交给他们去想就好了。不要说草了,自己连肉和鱼都想吃。 所以,即使志乃给的煮冬瓜在芡汁里放了虾子,游马也不介意,应该说很欢迎。只有在端去给阿闍梨时,得事先把芡汁刮干净。即使如此,还是担心他灵敏的鼻子闻得出虾子的味道,要是那样的话,是否应该看情况点个线香掩饰呢。不料,这次他似乎没有察觉,就这么吃下肚了。阿闍梨本不是讲究食物味道的人,从西班牙回国之后,大概是重新体认到日本食物的可贵吧,又或是舌头变迟钝了,反正不管拿什么给他,他都毫无怨言地吃光。也可能是因为经过宣先生的加工调理,味道确实比以前好吃的关系。 走完一趟「圣雅各之路」,对阿闍梨来说轻而易举。即使全长约有八百公里,除了起点之外,一路都地势平坦。在一起参加巡行的人眼中,阿闍梨走路速度飞快,教人忍不住想问到底在赶什么,而他也总是第一个抵达目的地。毕竟,阿闍梨与同行的弟子,都是在地势严峻的山中一口气走上三、四十公里也满不在乎的人。完成千日回峰修行,行走的总距离相当于绕地球一周。当他问旅途主办人夜晚是否也能踏上巡礼之路时,还反过来被对方劝谏,希望他稍微配合其他人的步调。 关于走路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如此易如反掌,问题出在食物上。主办单位知道这场聚集各种宗教家的活动,不可能让众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所以并未强迫他们吃肉或鱼。然而,原本只须水煮即可的蔬菜,却被浸在橄榄油中端上桌。一开始觉得稀奇有趣,吃起来还能感觉美味,到后来油腻的程度终究令肠胃产生不适。虽然想勉强完成巡礼,身体却不听使唤。除此之外,气候的差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等,恐怕也让身体承受了各种压力。由于年事已高,在主办单位的劝说下,阿闍梨在异乡卧床休养了好一段时间。 这件事对阿闍梨来说堪称一大打击。因为对自己的脚力很有自信,却因此看漏了真正该看的东西,这难道不是陷入自以为是的傲慢吗?看到因脚痛而蹲在地上的异教僧侣时,难道不曾产生轻蔑之心吗?到最后却是自己的身体出状况,再没有比这个更可耻的事。躺在睡不习惯的床上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因此,比预定行程晚了几天回国之后,阿闍梨宣布从此停止每晚的回峰。照道理说,一旦发愿开始修行,就算受伤或生病,甚至父母病危都不能中断。然而,阿闍梨现在在做的回峰行,却已不是那样的修行。 「即使是回峰,也不能因循成习,但过去不管别人怎么劝我停止,我都办不到。如此一来,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已近乎烦恼执著,甚至被医生说是依存症。无法约束自己是可耻的事。在异国给他人添麻烦时,我想了很多。发现我在夜里坚持入山回峰这件事,一定给各位添了很多麻烦,是该做个结束的时候了。从今以后,我将改为『运心回峰』。」 一边打坐,一边在脑中描绘行者之路。因为累积的回峰次数早已多得数不清,连那条路上哪里有颗小石头都很清楚。也知道随着季节变化,哪里会开出哪种小花。即使不用双脚去行走,也能在脑中走完这条路。 北谷的弟子们为此放下心中的大石。事实上,早在很久以前,阿闍梨的视力便已衰退,被医生警告夜晚不可再去回峰。 水行(注:水行即为以冷水冲刷身体的修行,瀑布修行也是其中之一。)则依然持续。每天晚上,阿闍梨会在水边诵毕真言,再回到道场闭关打坐直到天亮;他的新修行也可说正是禁足。 换句话说,现在的天镜院里,不但有即将八十岁的老僧在深夜里浴于冷水之中修行,还有超过九十岁的老茶人过着从早到晚打扫的地狱般日子。区区二十岁的游马,已经没有任何偷懒的借口。 如此过了一阵子,梅雨季结束了,地上的世界似乎也进入暑假期间。峰男上山将门柱整修得漂漂亮亮,原本被喷上大红色喷漆的凄惨门柱,终于在擦掉喷漆、用刨刀制除表面之后,露出底下白色的木纹。另一根柱子的表面也一起抛光打磨了,虽然依旧没有屋顶,也欠缺门扉,但寺院正门的景观总算是像样多了。 结束门柱的整修之后,峰男又带来木工职校里的伙伴,一起检视三叠房榻榻米下的铺垫。只见他摆出一副老练木工的表情,和伙伴讨论作业该如何进行。不过对游马来说,比起峰男,和他一起来的朋友们要值得信赖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中元节那阵子,哲哉上山时顺便带来了一座炉坛。上次收下他送的水羊羹时,游马顺便提起,如果哪里有不要的器具,希望可以接收,最好是能捡到没人要的炉坛。其实当时游马只是半开玩笑,哲哉也打趣地说:「你别傻了。」没想到后来镇上有户民宅想出租,主人打算在屋内全面铺上木头地板,因此拆了原有的榻榻米,真的多出了一个不要的炉坛。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我问房东还要不要,他就说直接丢了吧。不过,也是因为我夸大其词,把这炉坛形容得斑剥老旧、不堪使用的关系啦。」 「炉坛」是个内侧宽三十公分左右、无盖箱形的物体。将炉坛埋在地板下,便能在里面烧炭生火,再将茶釜挂在上面烧水。从哲哉车上搬下来时,表面确实有部分黄土已经剥落,不过还能使用,是个货真价实的上等炉坛。连宣先生看了都忍不住点头称赞,同时附加了一句: 「得开始制灰才行了。」 听到这句话,游马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发凉。 「要灰的话,灶底下多得是,臭老头的护摩坛下面也积了很多啊。」 然而,宣先生只是摇头。 茶釜里的热水得用炭火加热沸腾,烧炭时必须放在灰上。然而,并不是什么灰都能拿来用。 茶席上烧水用的灰,最重要的就是美观。此外,还必须兼具清爽与细致,同时得有份量、容易取用,符合以上条件的灰才能用在茶席上。灰不够好,炭火就烧不旺;炭火不旺热水就无法沸腾;热水不沸腾,茶就泡不好。 游马之所以背脊一凉,是因为想起老家院子里反复出现的制灰景象。酷暑之中,正好就像今天这样炽烈的日照下,经常可见弥一和栞菜晒灰的身影。 那是光看就令人热得头昏的一幕,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绝不会去做那种事,游马也每次都刻意视若无睹;虽然从没搞懂他们在做什么,又怕轻易发问会被卷入自己难以承受的事态。宣先生刚才说的,该不会就是『那个』吧?希望千万不要是那个啊……尽管如此祈祷,果然还是那个。 从这天起,恶梦般的制灰工程就此展开。 首先,从收集来的灰中挑掉较大的脏东西,再将灰浸入水桶中。过不了多久,桶中的水会开始冒泡,表面浮出脏污和灰渣。将这些不要的东西倒掉,换上干净的水,反复清洗直到灰沙沉淀后上层的水不再混浊为止。待灰渣全部去除,接下来要把比重较重而下沉的砂砾从灰中分离。完成以上作业之后,得到的是如同泥水般浓稠的灰浆,必须将这个摊在草席上,放到太阳下晒干。光是进行到这里,就得花上好几天。灰浆完全晒干后,得再用筛子筛过。如果是用在风炉里的灰,则要求筛得更细,过筛之后还要研磨,最后用比筛子更密的网子过滤。这种作业不断反复,仿佛没有结束的一天。 看游马一个大男人每天泥泞满身,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阿闍梨和峰男都看傻了眼。就算他们能够理解把灰拿来搅动或过筛的意义,「洗灰」的步骤恐怕还是只有茶人才能理解。 无论如何,提着装有沉重灰泥的水桶上上下下,遇到下雨或刮风,又得赶紧收起正在晒的沙,都是严苛的劳力工作。要是放着不去做,宣先生就会卯起来做到快昏倒,游马只好请他坐镇指挥,自己一肩扛起这些体力活儿。腰很快就开始发疼,游马不禁仰望灼热的太阳自问: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看到宣先生重拾茶人的感受力,游马也很欣慰,但现在这样并不是他原本期待的结果。如果光是制灰就得花掉如此多时间与心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习茶道。 不稳定的天候下,灰好不容易都侥幸晒干,正当游马想松一口气时,宣先生竟然拿起茶壶,把里面的茶哗啦哗啦地淋在晒干的灰上。 「你在干嘛啦!」 淋上去的似乎是煮得浓浓的粗茶。这么一来,灰又变回泥浆了。这次,宣先生要游马用手搓揉,这么做是为了让灰着色。揉干之后再淋茶重新揉,不断反复直到宣先生满意为止。渐渐地,灰泥干得愈来愈慢,过了一个月,宣先生总算宣布结束。 「虽然还完全不能用,不过今年就到此为止吧。」 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东西,必须花上好几年的时间,重复同样的作业「养灰」。经过十年甚至百年时光养成的灰,才终于能够用在茶宴上。真是漫长的煎熬。 「这已经是『修行』了吧。」阿闍梨说。 这时游马才惊觉,东京家里竟然把这么艰难的工作交给上了年纪的弥一和身为女性的栞菜。他们两人总是对着完成的灰品头论足,有时风马或秀马也会凑过来品评一番,再像收藏什么宝贝似地,将那些灰搬进仓库。要是没有那些灰,「坂东巴流」的茶道课和茶宴都无法进行了吧。 一提起茶道,总容易令人联想到端坐在榻榻米上品茶闲谈的风景。事实上,茶道许多事前准备都是堪称「修行」、极需耐力的工作。弓道与剑道也都要保养武器,冬天里的练习更是艰苦的考验。然而,游马却认为,茶道的繁杂与严苛更凌驾于武道之上。自己生于茶家,却对茶道有所畏惧,原因就在这里。一言以蔽之,那还「真不是人干的」。 仿佛和这样的游马竞争似地,峰男他们的作业也顺利进行着。古寺里那间逐渐腐朽的小房间,成为他们初试身手的绝佳场所。毕竟屋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就算多少有些失败也不必在意。 难得来了一群未来要当木工栋梁的人,游马灵机一动,顺便请他们帮忙做「炉缘」。炉缘就是放在炉坛上的宽木框。炉坛本身虽然埋在地板下看不见,炉缘却会探出头来,和榻榻米处于同一个平面上,成为茶室风景之一。一开始拍胸脯保证做得出来的峰男,在听到不能使用钉子时就反悔了。 「那已经不是木匠的工作了吧,简直比学校里的作业还难。」 没想到,刚好在一旁听见此事的五郎,拿出堆在屋外檐廊下、原本要当柴烧的麻梁木砍砍削削,失败又重来地试了几次之后,一边说着:「看看这个怎么样?」一边拿出一个有着清寂木纹、正好适合这间小屋的漂亮炉缘。五郎根本不懂茶道,做出的炉缘却大受好评,令他心情大好,在向宣先生请教过后,连置床和敷板(注:垫在风炉下的板子。)都做了。 榻榻米店的师傅是在九月半时来的。 「炉的位置呢?人坐在哪?这样啊,这么说来这里就是『丸目』罗?没错吧?」 师傅再三确认的,是榻榻米表面织纹的数量。榻榻米上织纹的数量随宽度增减,从一边到另一边的织纹数量未必刚好是整数;一般来说都是除不尽的数字。但放在茶室里的榻榻米表面上的织纹,是茶人目测距离时的重要基准。自己坐的位置和放置茶具的位置,只要从榻榻米边缘的织纹开始计算,多半就能掌握距离了。这时,作为基准的边缘织眼得从零开始才好辨识。以炉叠(注:在一块塌塌米上分割出火炉位置,可将火炉放置其下的榻榻米。)来说,就是靠近亭主这边;以客叠(注:客人坐的的榻榻米。)来说,就是正对着客人这边。边缘织眼完整的榻榻米称为「丸目」,包边包在织眼中断处的则称为「半目」。 看到师傅做好带来的榻榻米,游马不禁为之却步。他在师傅那里帮忙到去年,一看就知道那张榻榻米有多高级。 「不是说出人头地之后再付钱吗?既然如此,怎能用便宜东西挫自己的锐气,要做就做出一番大事业吧!」 师傅豪迈地大笑,游马口中嗫嚅,不知如何回应。 夸下海口说要出人头地的虽是自己,但说出那句话时,游马并未认真思考这句话的意义。假设最后决定继承家业、回坂东巴流当掌门人,姑且算是「出人头地」,也不表示会成为有钱人。不,倒不如说,想当「武家茶道坂东巴流」的掌门人,至少得有势必放弃金钱上成功的觉悟才行,毕竟那是个几近无名的弱小流派。为了维持武士的自尊,父亲和祖父经常得一边为茶具和道场修缮等费用伤脑筋,一边过着俭约的生活。 「和宗家不一样呢。」 当游马独自坐在屋外檐廊上自艾自怜时,坐在另一端的宣先生驼着背,不知思索着什么。最近的他经常出现这种表情,问他在想什么,他便淡淡地说:「我不懂茶了。」 曾经被他放弃一次,完全逐出脑中的茶道,起初并不认为只靠打扫就能轻易重回脑中,没想到记忆却迅速恢复。无论是制灰的方式、炭块的切法、茶具怎么使用……全都陆陆续续想了起来。轻易得像在嘲笑他曾经努力舍弃的念头。没错,「形式」全都记得——如果只是「形式」,不管多少都想得起来;然而,却怎么也忆不起往日的「心」。几乎花了与人生等长的时间追求此道,现在却找不到当时的心了。舍弃茶道的理由还记得很清楚,相反地,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那之前、自己将人生奉献给茶道的理由是什么。手里搅动着灰,心里依然空荡荡的。望着满身大汗搓揉泥巴的游马,感觉就像看着一幅遥远的风景。从前不是这样的。不管做什么都不愿交给别人,凡事不自己盯着就不放心……自己过去确实曾拥有这样满腔的热情。但那到底是什么呢?耐着性子埋头进行各种作业,终究还是无法让任何东西复苏。 「茶道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做了宗家巴流几十年总管的人,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令游马惊讶得找不出话来回应。可是,如果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就无法请他指导自己了,眼前先安抚他才是上策。 「换句话说,你就是提不起干劲吧,宣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游马感同身受。要拿出干劲是很难的事;知道非做不可,和能不能提起干劲是两回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自己现在也不会跑到这种荒山来。 「好啦、好啦,别那么介意嘛。总之啊,先想办法治治我那个讨厌喝茶的师父吧。要是能让那个人动了想喝茶的念头,他一定会买风炉和茶釜回来的。那个臭老头可不是没钱喔,他只是认为茶道不过是种嗜好罢了。」 不管怎么说,等茶室盖好之后,基于礼貌,本来就该第一个泡茶给阿闍梨喝。游马拜托宣先生至少在这件事上给自己意见。宣先生点点头,态度不置可否。 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才刚进入十月,气温就一口气下降了,雨也总是下个不停。菜园里的萝卜长出茂密的叶子,伸手想摘掉一些叶子好保持生长空间,触手之处尽是冰凉的露水。然而,尽管放眼望去景色已是一片萧瑟,山中却正迎向丰收的季节。五郎菜园里的胡萝卜与芋头都长大了,宣先生从山里采回用双手捧不住的果实,再用这些和五郎交换。 那天,宣先生拖回来的,是一丛结满紫色大颗果实的树枝。 「这叫木通果。」 游马不知道木通果是什么,只觉得那异样美丽的紫色果实像极了某种巨大的茧。情不自禁地问:「这可以吃吗?」 于是,宣先生从枝枬上摘下一颗果实递给游马。自己也摘了一颗,从已经裂开的缝隙里灵巧地挖出果肉放入口中。舌头在嘴里转了几转,将小小的种籽往地面吐。游马也战战兢兢地学着这么吃,果肉的味道略甜,口感像是天然果冻。 没想到,宣先生竟拿这果实当作庆祝茶室启用茶宴上的点心。 邀请来的客人在屋外檐廊上排排坐,悬空的双脚荡来荡去,游马抱着一整篮木通果回来,「砰」地往众人身边一放。 「请享用,吃完之后请入座。」 装模作样地这么说完,游马将茶室纸门拉开一道仅供手伸进去开门的小缝,正想走下檐廊时—— 「咦,这能吃吗?」 峰男问,游马小声回答:「就是能吃啊。」 「要怎么吃啊……」 篮子里放了小木匙,只要用那个挖来吃,再把细细的种籽吐在厚厚的果皮里就行了。为了让吃相好看点,篮子里还不着痕迹地放了几根稻草,方便大家用来绑起包住种籽的果皮。然而不用说,一伙人谁也没发现这贴心的安排,纷纷和游马当时一样,将种籽「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就连阿闍梨和五郎也是。 木通果多得像座小山,为了争谁吃了几个,一群人吵闹不休。 峰男和他的朋友,以及五郎,都没有参加茶宴的经验。过了一会儿,众人跟着阿闍梨鱼贯进入茶室,阿闍梨坐,他们就学着坐;阿闍梨咳嗽,他们就学着咳嗽;阿闍梨喝茶时不拘小节,豪迈地大口牛饮,其他四个人也就跟着豪迈地大口牛饮。 游马穿着僧侣工作服沏茶。原本想过要换上袴裤,但是一忙着准备茶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想起来时,人已经坐在茶釜前了。心头一惊,朝宣先生一看,那个人身上永远都是同一件衣服。阿闍梨因为是吃完早餐正打算回去睡午觉时被硬拉来的,衣着随便的程度也不输两人。至于峰男等人和五郎,更是穿着几乎磨破的t恤。游马一边沏茶,一边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很滑稽。这样哪里像是庆祝茶室启用的茶宴啊。 第二种茶点,是晒干的黑醋栗果实。宣先生储存了很多这种果干。当他懒得动,或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食物时,这些果干就成了很重要的食粮。一到结实的季节,他总会收集许多储存起来,从不担心冬天没东西吃。 即使满身泥巴汗水,宣先生也从不给人穷困潦倒的印象,原因就在这里。吃树果维生这件事,和在城市里翻垃圾桶找食物吃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有着猴子一般矫健的身手,也不会觉得他是猴子。换句话说,虽然哲哉或许会说他是流浪汉,但游马却不会这样称呼他,因为他就是「天狗」。 「对了,我从刚才就想问,那是我的火钵吧?」 找遍寺院上下,目前除了游马的茶笼外,没有任何能用来沏茶的茶具。尽管简陋,难得茶室里开了炉,也有了五郎做的炉缘,因此今天这场茶宴,游马希望能用风炉来沏茶。只是寺里没有烧水用的茶釜,茶笼也不适合用在炉上。 话虽如此,这里又不可能有茶道用的风炉,只好从仓库里借了个火钵来代替,再将平日烧水用的烧水壶放在上面。 「还有,那个插花用的花器,是本尊佛像前的具足花瓶吧。」 「啊,您的观察力真敏锐。」 递上茶碗,游马说得大言不惭。 「你这家伙一定会遭天谴。」 那个花瓶,的确是从阿闍梨每天早上诵经时的道场须弥坛上拿来的。这个唐铜鹤颈瓶,现在正坐镇在五郎做的置床上。 追本溯源,茶道用的器具本来就是从佛具演变而来。因此,游马借来的花瓶,与其说是「滥竽充数」,不如说是「系出同门」,不但不是随手取来凑数的东西,反而可以说是正统本家。相较于茶席上的置床和茶笼,这花瓶的等级还更高呢。不过,在放上榻榻米的那一瞬间,花瓶已完全融入这个空间,以结果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管怎么说,现状就是只能拿手边现有的东西来用。 「简直是场山贼茶会嘛。」 阿闍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边说边笑了起来。的确,茶宴上的东西不是从山里采来的,就是偷偷拿来的。 「这才不是偷呢,我只是借用罢了。」 对失礼的主宾视若无睹,游马转而面向茶碗。不过,就算不能说是偷来的,确实都是些借来的或接收别人不要的,这点倒是没说错。喔,还有捡来的。 阿闍梨似乎心情很好,望向花瓶,端详起里面的花。那是宣先生采来的秋明菊,单独一支清癯地插在花瓶里。小小的圆形叶片上,分别叉开三支花茎,一支是紧闭的花蕾,一支刚要开花,最高的那支则绽放着一朵清纯的白色小花。 「嗯……这是……」 阿闍梨双臂环抱在胸前,闭上双眼。不久忽然睁大眼说:「是三石岳啊!」被他说中了。 行者会随着季节的转移记住整条路上景色的变化。比方说哪个地方开了哪种花,就算不知道花名,也会记得花的表情。即使是相同种类的花,只要开花的地方不一样,自然会有不同的表情。 「这孩子,总是在三石岳斜面那块青色岩石的阴影下羞赧地微笑着啊。现在我不过去,你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吗。」 此时明明没有风,花儿却看似开心地微微摇曳;宣先生的表情也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这天,那个说自己讨厌喝茶的阿闍梨喝了三杯薄茶。他还说,下次希望让他看看藏在那块小榻榻米下的宝物。 「是,遵命!」 只有这时候,游马也故作夸张地五体投地。 待峰男和五郎他们离开,阿闍梨也回自己房间之后,游马和宣先生在收拾茶具前,先沏了给自己喝的茶。 「这里的水也很好喝呢。」 「那当然,因为带有灵气啊。」 屈着身体捧着茶碗啜饮,宣先生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打从开始在寺里生活,他似乎已完全变回一个普通老人。 茶宴上用的水引自山中。虽说库院里的大瓮中随时存有刚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清水,也不能说是不新鲜;但游马今天还是趁天亮前,先用水桶将瀑布的水汲回备用。 事实上,一开始宣先生说用哪里的水都一样。井水当然另当别论,只要是流动的水,什么时候去汲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就算是一大早汲回的水,若不够清澈,一样不具有上乘的「气」。 「那种东西都是被美化过的,没那种蠢事。」 他之所以坚持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过去主子家的宝贝继承人曾因此殡命的缘故吧。当年深受打击的记忆萦绕不去,还留在他老朽的身体之中。他这样令人看了很心疼。 「是这样吗?」 嘴上这么回应,却不是为了安慰宣先生。游马自己也讨厌汲水。现在这个季节还好,一到冬天就痛苦了,要是可以不用汲水最好。只不过,听到宣先生说什么时间去汲都一样,游马还是不甚认同。 曾有好几次,游马在夜里挑战回峰。虽然只是有样学样,还是会有生命危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时,全身上下的神经会为之绷紧,周遭的气息也感觉得一清二楚。有一次,皮肤忽然感受到那道隔在黑夜与早晨之间,宛如分界般的帷幕。那一瞬间,就像肩膀钻过一道若有似无的薄幕,整个人一脚踏入「早晨」的领域。 当时天还没亮,连第一道曙光都还没看见。即使如此,身体还是出现「啊,现在是早晨了」的感觉。于是,草木也从沉眠中缓缓觉醒,流水中开始带有精气。游马认为,那并非单纯的错觉。 听着游马的叙述,宣先生沉默不语。在户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知道游马说的是真是假。 「不只回峰的时候喔。仔细回想,以前送报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像是冬天的时候,都得摸黑送报啊。千日回峰和送报,意外地没什么两样呢。行者们一边四处参拜一边步行,送报也是家家户户地送。啊,只不过送报时是骑摩托车,不是用走的。」 游马哈哈一笑,宣先生问: 「你送过报啊?」 「因为没钱啊,想在城市里活下去需要钱啊。」 刚到京都来时身无分文,既痛苦又不安。明明活在文明社会,明明日本是个富足的国家,但只要手头没钱,连一口面包都吃不到,过得比狗还不如,现实就是如此可悲。因此,游马也对最近不带钱包就能进城的自己感到意外。除了已经习惯饥饿之外,或许也因为有了能够依赖的人吧。再说,只要两条腿还在,大概没有自己走不到的地方。和从前比起来,真的自由多了。 「这就是修行的成果。」 游马说着,半开玩笑地抬头挺胸。宣先生轻声嗤之以鼻,接着又感慨万千地说: 「你这小子啊,和我家少爷很不一样呢。怎么说呢,你很不受拘束。」 这句话是褒是贬,此时的游马还不清楚。 「水当然是好,不过,你的茶也很好喝喔。」 喝完之后,宣先生将茶碗放回榻榻米上时,如此低语。连游马也听得出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褒奖之词。 「其实,第一次喝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老实说就好了嘛。」 或许是有些害臊,游马故意表现得洋洋得意,把茶碗拿过来,用热水冲洗;再将茶筅、茶巾陆续收好。 如果是比吕希会怎么说呢?宣先生把铁筷插进火钵,默默这么想。如果是少爷,一定会笑吧。面对刻意的奉承阿谀时,他总是摆出一张不感兴趣的脸,然而只要听到真心的赞美,脸上就会绽放笑容。脑中清晰浮现的只有那个笑容,那张天真无邪、毫无杂质的笑脸。小时候,他总是那样笑着。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那样的笑容逐渐消失,进了青春期的他,愈来愈多时候只会装出刻意的笑,或是有所保留的淡淡微笑。不知道那时的他心里想些什么。宣先生想起自己决定退休离开之后,比吕希一直都绷着一张脸。 「比比吕希的茶还好喝吗?」 游马这么问,仿佛脑中的念头都被他看穿。这个年轻人老是爱问起死去少爷的事。现在也是,一边随便系着茶笼上的系带,一边追问比吕希的事。那个茶笼,据说是祖父传给他的古董品。刚开始,连听到比吕希的名字都会觉得耳朵刺痛,最近却发现自己已能用怀念的心情面对了。自己真的配拥有这么温馨的心情吗? 阿闍梨说的是真的吗?所谓在这世上还有未竟的任务。如果真有那种事,或许就是上天要自己照看眼前这个青年,以弥补那未能照看比吕希到最后的遗憾吧。 「给我。」 转个方向跪坐,伸手取来游马面前的茶笼。系带不能随便系,有一种系法不但不会磨损绳子,系好之后又很美观。宣先生解开名为「高丽组」的扁平系带,像折纸一样,一边折叠一边重新打结。刚才还劈里啪啦折断树枝的那双手,像换了个人似地,轻柔摆弄着手中的系带。 游马饶富兴味地瞧着他,想起自己的祖父、父亲,以及弥一。他们每一位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武道家,然而,只要手中一碰到这些精巧的茶具,却会散发出一股判若两人的氛围。系绳结时也绝对不会使用蛮力。 「……我家少爷的茶呢,嗯,很诚实。他很有毅力,对许多事情也比别人更能忍耐,可是,只要心情不好,就算脸上挂着笑容,泡出来的茶也是苦的。」 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将茶笼还给游马,一鼓作气地起身后,又开始收拾花瓶。作为佛前具足的花瓶本是一对,不赶紧拿回去可不行呢。 「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太顾虑别人了。毕竟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家里对他的管教也比姐姐严格许多。即使如此,他也没因此挫折或走上歪路,实在是个优秀的人材。」 听起来,比吕希和动不动就反弹抗议、宛如脱缰野马的游马,个性完全相反。 「其实,现在的掌门人小时候,个性上也有类似的地方,说不定少爷长大后也会改变呢。」 说到这里,宣先生难得露出了微笑。 原本还以为会来不及看到他最终的改变,没想到却是比吕希先撒手人寰。真是世事难料。 从花瓶里拿出秋明菊,改插入五郎砍下的竹筒里,宣先生像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 「差不多可以开始传授你茶道了。」 游马猛地弹跳起身,双拳抵在正座的膝盖上。 「真的吗!」 「我觉得好像可以了。不过,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两派的手法不同,就算我愿意教你,也不知道成果会是如何?不过,多学总不会有损失。」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游马把手撑在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接过竹筒回答:「是否可以等到明天呢?」 第十二章 替身传授之段 因为夏天来时按了门铃被抱怨过,今天早上从一开始就直接在后门等待。等了二、三十分钟,随着一声尖细的「我去上学罗」,第一个冲出来的人是真由子。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瞥见双手抱胸、靠在对门墙边的可疑人影时,先是警戒地停下脚步,等到发现是游马,立刻朝他跑过来。 「小行的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来看小婴儿的吗?」 听她这么说,看来是奈弥子平安产子了。一问之下,原来奈弥子刚出院,暂时会住在这个家里。真由子一定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就算不用特地问她,也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吧。据她所说,新生儿是个男孩,像猫咪一样小,非常可爱,还没有取名字。 「行马还在家吗?」 讲到告一段落时,游马趁机这么一问,于是真由子又从刚才出来的门回到屋内,不久后,穿着制服的行马探出头来。 「一大早的什么事啊?有事不会打电话吗?」 游马早就忘了世上还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真由,你不快点就要迟到罗。」 真由子对行马点点头,再对游马行以立正礼后才离开。 「那个……叫作跑跳步对吧?原来真有人会那么走路啊,我第一次看到。」 游马佩服地目送真由子的背影离开。 「刚才她为什么向你敬礼?哥哥和真由说了什么吗?」 「这个嘛……」 游马对真由说的是「我要带行马去做很重要的修行」,还说「会把行马打造成配得上真由你的男子汉」,不过这句话就不用告诉他本人了。 「总之你别管那么多了,跟我到山上去。」 行马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迈着步伐自顾自地往平日上学的路走去。游马走到他身边,牢牢抓住弟弟的手臂。 「学校请假就好了。我这边的事情比较重要。」 「一声不吭就擅自休假是会被骂的。」 「那之后再打『电话』去说不就好了?」 「这边的事对你的未来很重要,你相信我就是了。」面对态度如此强硬的游马,行马虽然讶异,但也很快释怀。仔细想想,这个哥哥可是会在大学入学考当天跑去听演唱会的那种人,跷课一两天对他来说肯定不当一回事。老实说,今天第一节课是「技术与家庭」(注:日本义务教育的学科之一,内容为生活基础知识与家庭生活、食衣住行等。),正觉得提不起劲去上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先放手;很痛耶,干嘛这么用力。」 摸着终于获得释放的手腕,行马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转往东北方向走的哥哥身后。过了公车站不久,忍不住急着回头大喊: 「咦?哥,你该不会想用走的上山吧?我绝对没办法喔!」 「啊,对喔。」游马停下脚步。行马举手拦下一辆计程车,一边说:「不用担心,钱的话我有。」一边从提在手中的书包里拿出护身符,里面塞着一万元纸钞。 「妈说,如果有坏人要抓我的话,就把这交给对方,然后赶快逃跑。」 那是柴又帝释天(注:指的是位于东京都葛饰区柴又七丁目的日莲宗寺院,正式名称是「经荣山题经寺」。)的护身符,在京都很少看到。 「竟然叫你逃跑……那个人到底有没有身为剑士母亲的自觉啊?」 「哥,你不知道吗?『精通剑术者,已不须用剑』,这才是『坂东巴流』秘传的要诀啊。」 「……」 就这样,行马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游马带到天镜院时,阿闍梨还在诵早经,宣先生则拿着抹布正要趴下去擦地;他从屋子后方的户外檐廊看着游马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进来。墙的另一端传来阿闍梨诵经的声音。 「宣先生,这家伙是我弟弟行马,现在正住在巴家给人家添麻烦。宗家的茶道不用教我没关系,但可以请您传授给他吗?这家伙的目标是比吕希的地位呢。」 听了游马这番话,行马脸都绿了。 「不要讲那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我才没有那种打算,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啊!」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那样也没关系,就算你要回我们家,不,正因为要回家,更要多学点其他流派的东西,这绝不会是无谓的学习,反而应该说是必要的……宣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喔。」 「……呃,那是谁?」 正想指向宣先生时,他已经一边擦拭檐廍,一边往另一头走去了。游马大踏步追上前去。 「就是这位啊,他以前可是巴家的总管。你听了不要吓到,他还是比吕希的师父呢。」 行马惊讶地睁大眼,朝老人身边小跑步,蹲下去窥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您该不会是宣雀先生吧?」 「咦?那什么?你认识他喔?」 行马寄宿巴家已一年半,家人谈起往事时一定会提起的「宣先生」,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是说,原来你有个这么像落语家的名字喔?」 说着转头一看,宣先生又已经移动到茶室前面了。代替他回答的是行马。 「上上一代掌门叫作朱雀先生,所以当时他每个弟子的名字里都有个『雀』字。可是,我听说宣雀先生已经死了……」 察觉自己失言,行马赶紧捂住嘴巴。宣先生不以为意,继续默默擦拭檐廊。回来时,将抹布塞进水桶。接下来他抬起头,似乎想开始擦柱子,可是看这样子,大概是擦不到最上面。 「你不是也说过吗?说你想学宗家的茶道手法,可是又不想向鹤安先生学。」 游马抢走宣先生手中拧干的抹布,踮起脚、伸长了手,用抹布打横滑过柱子上方的鸭居(注:设置在上方的拉门框。)。 「是不是?选师父真的很重要,如果能跟宣先生学,是再好不过了吧。如此一来,你肯定能达到比吕希的境界。如何?很棒吧?」 游马挥着抹布对行马说。 「是、是啊……」 行马听说过比吕希很崇拜这个叫宣雀的老爷爷。更重要的是,宣雀身为茶人,不仅在京都德高望重,更深受宗家耆老们的信赖。就连现任掌门冰心斋,儿时也向宣雀学过茶。行马原本以为他已经过世,没想到还活着,若是如此,向他学茶确实不是一件坏事。不,应该说是很荣幸的事。 「要是明白了,就快好好坐下打招呼。」 行马照游马说的走进茶室,宣先生已经拿了另一条抹布从里往外擦起榻榻米了。在他身旁正坐,双手握拳抵在榻榻米上敬礼致意。这时,宣先生才第一次开口: 「不是那样,我们家打招呼的规矩是这样才对。」 说着,扳开行马的手指,把他的双手摆成指尖并拢的「八」字。 「你的头也太低了。无论多么礼貌,都不能让对方从你的后领窥见背部。别以为敬礼时头压得愈低就愈好。」 和武家礼仪不同,光是一个行礼姿势,就让行马急得冒汗。阿闍梨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听见「铿铿」敲钟的声音。行马再次按照宣雀教的低下头。 「请您多多指教。今天还得去学校,我下次再来。」 说完正想起身时,肩膀却被游马按住。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看看这个满身皱纹的爷爷,他已经超过九十岁,腰腿都不行,也早就退休了,现在还能动实在很不可思议。你说下次再来,谁知道会不会有下次。没问题的,我会帮你拿换洗衣物来,你就待在这里,直到学会宗家的茶再下山。」 「别说那种乱来的话,我明天还有期中考呢。」 「那种东西一、两次不去考也不会不及格。我会帮你去和学校说你正在比睿山留学啦。」 「什么留学啊……」 「教室就在这里。这是为你打造的茶室,别客气,也不用谢我了。我先走啦,你加油吧。」 肩膀被拍了两下,行马「咦」地抬起头。 「什么先走,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啦,回东京去。」 「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虽然离家出走超过两年的哥哥是差不多该回家了,但这也未免太突然。应该说,太不负责任了。 「你怕寂寞?我是很想留下来陪你,可是修行这种事不适合和别人嘻嘻哈哈一起做。再说,我已经察觉了,宣先生虽然是比吕希的老师,也是宗家的总管,但很遗憾的是,他不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是弥一。」 「这种事,不是老早就该知道了吗?」 行马搔着头说。在两人的老家友卫家,由弥一负责教育游马,栞菜负责教育行马,这是既定的规矩,竟还说得像是什么大发现。 「对啦,是这样没错。只是我有很多想确认,或者应该说,想找人问清楚的事。对我来说,弥一不在身边真是太麻烦了。」 在山里练习射箭和剑道时,有很多问题想问弥一,也希望他在一旁帮自己看着。在家时只要开口问一句就省事了,现在却得不断思考才能得出答案。当然,这无疑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不过也差不多想去找弥一对答案了。 其中,游马特别想确认的就是茶道的事。游马知道的点茶手法只有一套,除此之外等于什么都不懂。宣先生和志乃小姐都说泡出美味的茶是最重要的事,这样当然也很好。只不过,最近游马无论如何都有一件事想不通。 山贼茶会很有趣,去年在不稳的寺里及幸磨家举行的茶会也很开心,可是,那和自己认知中的茶道却有某种差异。或许正因有所差异,所以才会觉得有趣开心吧。和孩提时代对茶道抱持的印象相比,那实在是惬意温馨多了。 另一方面,尽管带着半玩乐的心情,当佐保在吊桥中间铺上榻榻米,自己被迫坐在那里点茶时,虽然一方面觉得又蠢又危险,一面却隐约感到那才符合自家流派作法。老实说,在那之后游马又到那里坐了好几次。无法每次都搬榻榻米上去,所以并没有在桥上点茶,只是独自端坐在桥中央,闭上眼睛。纵然手边没有茶具,仍有练习茶道的感觉——这就是「武家茶道坂东巴流」的「谷练」。 如果这个想法没错,三道或许真有共通之处。如果,光是在狭小的茶室里对着茶碗沏茶不算茶道的话;如果,仅因拥有高贵茶具而自豪或受人称赞不算茶道的话;如果,那些嘻嘻哈哈开开心心度过的时光不算「坂东巴流」茶道的话;说不定真的有个地方,是茶道、弓道与剑道三者交汇之处。站在桥心被风吹拂时,游马感觉到的就是这件事。虽是自幼学习的茶道,也许自己一直都误解了。其实,那应该与世人认知中的茶道相当不一样。现在,游马的确很想弄清楚「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是什么?如果真能学会秘传诀窍的话,他也很想学会。 要不要继承家业是另外一回事,或许自己现在还不到谈论这点的阶段。 「弥一年纪也大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翘头。」 「他生龙活虎得很,我想应该比宣先生年轻吧,是几岁来着啊……」 「八十岁了,栞菜上次说的。不过,八十和九十也差不多吧。」 行马狐疑又错愕的眼神望向屋外,檐廊上出现的是阿闍梨的身影。 「吵死了,洗澡水烧好没?」 在游马移师屋后澡桶前,继续三方协议。行马坚持不能缺考,也不可能不知会巴家一声就住到山里。游马说自己可以代为下山报告。最后,宣先生说还是由他出面吧。 「我去吧,总不能一直装死躲在这里;我在真正被接去那个世界前,也得回去好好道歉才行。行马少爷也是一样,不能不和学校说一声。没关系,你就去吧,然后顺便回去报告掌门人说,明天宣雀会过去。」 行马好不容易从寺里获得解放时,明明还没过中午,却已经疲惫不堪。 隔天,天镜院附近停了一辆计程车。刚与巴家奈弥子结婚的鹤了从后座下车,四处东张西望。比吕希离开之后,他就是宣雀最小的弟子了。 让司机在原地等待,鹤了依照行马画的地图踏上通往寺院的小径;走上石阶,在「铿铿」声的指引下来到建筑后方,看到正在那里劈柴的游马。 前一天,游马正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时,被阿闍梨远个正着,要他先准备好整个冬天的柴薪才准下山。「临时决定离开是你的事,难道要让宣先生帮你做完剩下的工作吗?」阿闍梨如是说。于是行马回去之后,游马整个下午都在劈柴,腰撑不住了,只好歇息一晚再继续,现在更是累得双腿发软。 鹤了将过去宣先生留在巴家的和服与茶人专用的短外褂等整套衣物用包袱巾包好带来。这是冰心斋听了行马描述宣雀现在的生活后,要鹤了准备的。意思是希望他穿上过去的衣服,能够重拾往日心境。 「几点都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等到他准备好。」 「我送他下山吧,这边也差不多快完成了。」 游马这么一说,鹤了便微笑表示:「那少主也一起吧,我请计程车送你到车站。」看到他那没有一丝阴霾的清澈眼神,游马生起一丝感动,心想,啊,这才是这个人真正的笑容呢。 然而,一见到宣先生,鹤了脸上就失去了笑容。即使在游马看来,现在的宣先生已经颇有人样,和鹤了过去认识的他毕竟完全不同,带来的冲击似乎也很大;师徒重逢少不得泪眼相对。比吕希过世已逾六年,这些日子以来,不只宣先生难受,鹤了也不好过。 待在这里看人悲叹不是办法,游马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前往阿闍梨房间向他辞行。阿闍梨正在写东西。 「柴都劈完了吗?」 推开老花眼镜,望着游马问。 「都劈完了。」 「别忘了白萝卜。」 「咦?」 「后院菜园里的白萝卜啊。差不多长大了吧。」 因为是陆续播的种,早期种下的确实可以收成了。 「拔下来带回去吧。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在这里唯一完成的东西。」 或许真是如此,结果直到最后,游马都未曾称阿闍梨一声师父,水行也好回峰也好,全都只是模仿表面,不但做得不够彻底,也没能坚持下去。 「一句经文都不会背,礼仪也没学好。我实在不懂,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游马双手抱胸,歪着头用夸张的语气说:「我也不懂呢。」找不到答案,只能傻笑。 「不过,能种出白萝卜也好。白萝卜的汉字是『大根』吧?伟大事物的发展一定始于扎根。只要有稳定的根基,任何事都能克服。」 「……喔。」 留下有气无力的回应,游马关上纸门。 在鹤了的帮忙下,宣先生已完全恢复茶人的外表。或许因为在服装上用了心,现在他与游马见过的那个驰骋山中的天狗判若两人。说不定,那只是他受到诅咒而变身的外表吧。 让宣先生在巴家下车,送他进家门后,鹤了再次回到车上、坐在游马身边。虽然游马表示自己一个人也能回去,鹤了却说还有话要告诉他。 「这次的事,承蒙少主帮了很大的忙,冰心斋也说一定要好好报答您。原本真的很想请您到巴家坐坐,如果不行的话,看有什么是我们帮得上忙的,请务必告诉我。」 「咦,真的吗?」 游马当场以手击膝,提出为那个已设好茶炉的房间送去一整套茶具的希望。 「需要茶釜,也要风炉,还有茶碗、茶杓、茶筅、茶巾……呃,总之就是全部都要。」 鹤了立刻答应。 「太好了!原本我是想请家人寄去的,可是仔细想想,我家和宗家,就算是茶具,应该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吧。你们能帮忙真是太好了!」 抱着白萝卜,游马整个人深深沉进椅垫。 「少主,你到山里之后好像变坚强了呢。第一次见到你时,还是个不大牢靠的公子哥。」 「鹤了先生才是呢。去了北海道之后变坚强了嘛!我可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强行闯关唷,真是太惊人了。」 说不过游马,鹤了只得搔搔脖子。 「对了,这么说来,有件事想请问鹤了先生。」 用手压下挡住视线的萝卜叶,正好看见车窗外的东本愿寺。 「比吕希他……啊,抱歉,比吕希少爷还活着时,鹤了先生就算能和奈弥子小姐结婚,也不打算争取掌门的位置吧?可是,现在生了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对不对?这么一来,你难道不会改变主意,想让这孩子继承宗家吗?」 鹤了放在脖子上的手,倏地停止动作。 「……这么难以启齿的问题,你竟然轻轻松松问出口了。」 「嗯,毕竟我又不是京都人。」 「真是伤脑筋啊。」鹤了说着笑了起来。很少见他笑得这么大声,可见他真的很惊讶吧。笑了好一会儿,才换上严肃的表情回答:「是啊,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这次,轮到游马大吃一惊,原本还以为,依他的个性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别说让儿子继承了,如果够本事的话,我希望自己就能继承。」 「这、这样啊……」 「请你不要误会喔。我这么说,并不是想用掌门的身分地位压制别人。而是因为,想实现自己理想中的茶道,当上宗家掌门或许才是最快的捷径,只是这么认为罢了。」 「说的也是呢。如果是掌门,只要照自己喜欢的茶道作法去做就行了。就算不喜欢也可以革新吧?」 「嗯,可以这么说。只要掌门人说接下来这么做,整个门派的作法就会改成那样。这种事,我是不会随便对旁人说的,但是宗家门人弟子众多,规模也很大吧,规模愈大,也就愈容易产生各种偏差。我远离京都到了北海道之后,看到更多这样的事,感触也更深。有些人远离清寂思想的茶道精神,朝商业主义靠拢;有些人早已丧失待客之心,养成现实的权威主义习惯。漂亮话要说得多好听就能有多好听,可是,愈是嘴上说得好听的人,做的事愈是背道而驰;放眼整个门派,很难找到真正的茶人。这些虽然全都是别人的事,说到底还是宗家的问题,绝对不是歪着头说声『真拿他们没办法』就能解决。比吕希若是还在世,一定会思考同样的问题,我也可以和他同心协力守护茶家真髓。可是现在,与其让不可靠的人当上掌门,或许由我自己来当还比较好。不过,话虽如此,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需要绝大的力量,也需要强大的权力。」 没想到,凡事温和低调的鹤了也会有这种想法。他的眼光超越个人利益,早已放眼「宗家巴流」的未来。 「这么说来,如果行马真的入赘巴家,和真由结婚,他就成了鹤了先生的对手罗?」 抵达车站,司机停下车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取出游马的弓。后车厢里还有个用包袱巾包起的大行李。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同在追求茶道的路上,应该不会彼此为敌才是。只能说,现在谈这些都还太早。无论行马少爷或真由子,谁知道他们长大之后会不会改变心意呢。至于我的孩子,现在还看不出他的本质,将来愿不愿意走上茶道一途还是未知数。再说到我嘛,只要现在的长老们还在,首先『目光』就不会放在我身上……哎呀,不知怎么搞的,只要面对少主你时,我总是把不该说的话都说出口。请你千万帮我保密喔,要是传到外面去,一定会被加油添醋。」 「会吗?」 「是啊,就像红鱼或比目鱼多长出一条尾鳍一样。」 两人哇哈哈地笑了起来,分别自左右两边下车。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行马那家伙不好对付喔。因为他啊,该全力以赴的时候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总之,如果你们真的成了对手,到时候请公平竞争,不用客气。」 「正如我所愿。」 鹤了带着光明正大的表情点头,再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要游马路上小心。起身时,游马的背影已经落在很远的地方。 褴褛的僧侣工作服、蓬乱的头发,背上背着唐草图案的大包袱巾,手里抱着弓与白萝卜,路上行人纷纷闪避,他也不以为意,依然昂首阔步。即将从视野消失前,只见他再次转身对鹤了轻轻点头。 目送游马离去后,鹤了回到车内。 ——不能输给坂东家呢。 他在心中如此低喃。 另一方面,一搭上睽违许久的新干线,因劈柴而疲惫到极点的游马,立刻把头埋在萝卜叶里,一路睡回东京。回家之后,家人会说什么呢?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已经回到家里那道冠木门前(注:冠木门为只在两侧梁柱上架上一条横木,没有屋顶的大门,武家道场的大门多为此种类型。)。站在「坂东巴流道场」招牌下,也不知他想起什么,笑吟吟地跨过门槛,径直走向一家人住的屋舍玄关,拉开拉门,放声大喊:「拜托你!」 原本静悄悄的家,从屋内傅出东西碰撞的声音,过了几秒,一个身穿袴裙的女性跌了出来。接着,她在和室入口正襟危坐、弯身低头行礼,几近吼叫地打着招呼:「欢迎你回家,游马少爷!」 「……」 「啊,因为行马少爷昨天打过电话来,说你差不多快到家了。」 「……不是这件事。」 「咦?」 「为什么佐保会在我们家?」 光是在大学里学习弓道还不够,今年夏天,佐保正式拜入坂东巴流门下,每天都到道场练习。不只如此,她还自愿代替即将出嫁的栞菜成为入门弟子,为了交接工作,早在一个月前就住进这里。游马听了,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你不知道吗?我有寄明信片到北谷和你说啊。我啊,希望能向栞菜老师学弓,然后向游马同学学茶道。收我做你的大弟子吧。太好了,幸好我一直等你回来,没和任何人学过。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我好高兴。」 忽然,佐保惊觉失言,重新正襟危坐,十指点地:「请多多指教。」说着,以舞伎般的姿态行礼如仪。 看来,游马已经被完全包围,插翅难飞了。 逆雪向前,粗茶一服 第一章 如月之深夜品茶 三十三间堂射箭大会后,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日历上记载的立春虽然早就过了,风反而吹得更冷,感觉已经冷到顶点。以商讨事宜为借口,隔天就要举行订婚仪式的幸磨早双亲一步来到东京,前往栞菜寄居的友卫家拜访。他缩着缠了好几圈围巾的脖子,一钻进友卫家的门,就看到栞菜连外套也没穿,正一边挥动棕榈帚,一边哼歌: ……学校里的老师! 挥着鞭子咻啪啪 麻雀学生们围成圈 异口同声…… 或许是因为歌曲的旋律很合拍,只见她轻快挥舞棕榈叶扎成的扫帚扫出树荫下的落叶,再轻轻刷下庭院里踏脚石边上沾到的泥土。幸磨觉得很有趣,便听她唱了一阵子,实在太冷了才出声招呼。 「你心情很好呢。」 「咻啪……啊,老师,欢迎欢迎。」 她穿着絣布(注;也作「飞白」。是种依照纹样,事先将经线或纬线之一染色,或两者皆染色,织成的织品。特色是纹样的轮廓会有部分渐层或模糊掉,以及规则分布的重复纹样。)和服,挽起袖子,下半身则是在脚踝处束起的野袴。 「你还真有精神哪。」 「这样明天多少可以轻松点。」 明天预定在订婚仪式后举行茶会,她现在似乎正在打扫茶室外的庭院。幸磨虽然很习惯看到棕榈帚挂在茶庭里的景象,但过去一直以为那只是装饰品,不会拿来打扫,也不曾见过哪个亭主真的用来扫地。他老实这么一说,反而让栞菜傻眼,笑着回答:「扫帚不用来扫地还能用来做什么?我果然不懂贵族的想法。」然而,如果只是为了实用,何必特地用青绿鲜嫩的青竹与棕榈叶来制帚。既然不打算拿来当装饰品,去杂货店买把便宜的扫把也就堪用了吧。 「难道在清寂的庭院里挂上青绿盎然的扫帚,为的不是欣赏新鲜事物的奢侈享受吗?」 听他这么一说,栞菜故意叹了一声气。 「这把扫帚,是外公用隔壁寺院里的竹子和我们家棕榈树上的叶子做的,比杂货店的特卖品还便宜,根本不用钱啊。之所以会这么绿,因为是昨天刚做的啦。」 仔细一看,道场旁确实长了两、三棵棕榈树。 「哦,是这样喔。」辩不过栞菜,幸磨虽然心有不甘,但若再继续争论下去,只会演变成正式论战,今天还是就此鸣金收兵吧。 「那就让我来观摩一下吧。怎么样?使用这把棕榈帚的要诀就是刚才那什么『咻啪啪』的吗?」 「啥?」 「你刚才不是唱了吗?咻咻啪啪、咻啪啪……」 「你脑袋还好吗?今出川老师。」 「……那不是你唱的吗?『麻雀学校里的老师』那首歌。」 「我?请不要再说那些奇怪的话了。我从来不在扫地时唱歌,你真没礼貌。」 看来,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你站在那里妨碍我扫地,请先到我房里等好吗?我马上过去。」 大概以为被捉弄了吧,栞菜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无可奈何的幸磨只好往玄关走,嘴里叨念着:「是、是、是。」结果,背后又传来一声叱喝:「回答一次就够了!」 栞菜的房间是位于二楼的三叠房,狭窄得如同储藏室或女佣房。不过,衣物和寝具都收在壁橱里,外面只有书桌,其他什么都没有,房间倒显得意外宽敞。一边环顾这间怎么说都没什么情调的房间,幸磨想起方才那段对话,不禁噗哧一笑。自己的未婚妻实在相当逗趣。 等了一会儿,扫完地的栞菜穿着刚才的衣服拉开纸门。客人来了,她该换一套衣服才对,偏偏她的客人现在却坐在她换衣服的房间里,想换也没办法换。 「让你久等了。刚才太太在举行订婚仪式的房里挂画轴,我去帮忙。」 听见「画轴」两字,幸磨不禁打了个哆嗦。三个月前为了提亲而来时,曾因具有深意的画轴而穷于应对。不安之余,战战兢兢地询问今天是什么样的画轴。 「是应举(注:圆山应举,江户中期画家。)的双鹤图。夫人说,因为是喜事,挂这幅很好。」 「应举啊……」 「不好吗?」 并不是不好,而是不好不坏。不过幸好,也不是特殊难懂的作品。 问题是,明天即将来访的幸磨父亲,是个颇有眼光的退休古艺术品商,万一壁龛里挂的是赝品,或许会让他瞧不起对方。因此,听到挂的是应举,幸磨更担心起画的真假。 当初听闻这桩婚事时,幸磨的父母并不十分同意。事实上,若没有姐姐和姐夫居中协调,一定无法获得认同。两老希望儿子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京都女孩,不料他却说要和看似粗鄙的东京姑娘结婚,更没想到婚后竟要迁居东京。为此,幸磨的父母相当不满。今日的订婚仪式没有介绍人,还要两人亲自移驾东京,这也令他们颇有怨言。而对方表示因为订婚时的聘礼要从京都带到东京,不用费心太铺张华丽,这又是另一个不满。总之,就是对一切都不甚满意。要是一个不开心,真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因此,当栞菜问:「你要去看看吗?」幸磨立刻起身。能够亲眼确认总是比较安心。 结果证实,是他白操心了。挂在壁龛里的画轴,连细节都展现出应举特有的写实精神,是一幅无可挑剔的好画。听说是从旧时贵族手中接收的,想来的确是事实。幸磨观赏了这幅画好一会儿,再与栞菜确认过订婚当天的流程与座位配置后,才独自回到饭店。 隔天一早,东京今年冬天的第一次积雪。白纱般的积雪虽然只有五公分左右,仍使得街头景色一夜改变。雪从天亮时开始静静飘下,一直持续到白天,一点一点积了上来。 幸磨前往东京车站迎接父母,但是和父亲一起从新干线下车的却不是母亲,而是与自己差了一段年龄的姐姐。原来,几天前疑似感冒的母亲证实罹患流感,这种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出远门,在众人劝说之下,今天早上终于决定放弃参加订婚仪式。 「她自己是很想来,可是来了会给人家添麻烦吧。京都也从昨天开始积雪,变得很冷了呀,大概因为这样,她也提不起劲了。记得一定要向对方家人说明致意啊。」 说着,姐姐瞄了一眼幸磨的穿着,反过来挑剔起他那身和服短外褂加围巾的朴素打扮。 「小幸,你该不是打算穿得这么『随便』吧?这里可是东京哪,穿这样肯定会被当成『东西屋(注:身穿传统服饰,带着乐队在路上行走,为商家宣传的街头艺人。)』。」 订婚仪式在傍晚举行,幸磨当然是打算先回饭店换装再过去。 「哎呀,姐姐,东京人可不说『东西屋』喔,这里的人都说『叮咚屋』(注:关东、关西两地对「东西屋」的发音不同。)。」 「那不是更丢脸了吗?爸,你也说他两句嘛。订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怎么能当儿戏。」 然而,父亲却不当一回事,一边调整角袖和服的衣襟,一边自暴自弃地说: 「随便他吧,要是搞砸了亲事,那不是正好。」 然而,幸磨今天无论如何都打算穿广袖和服去。做了相当程度的让步后,最后决定穿格衣(注;和服形式的一种,原为皇宫中的服饰,现代则多为神社工作人员的穿着。)。以形式来说,格衣比和服短外褂只稍微豪华一点,即使如此,衣袖的长度还是超过手臂长度足足有两幅(注:幅为和服布料的丈量单位,一幅是三七·八公分。)之长。加上挽袖的系带、布料上的「有职纹样(注:平安时代以降,贵族衣饰上使用的花纹图案。)」,若是穿上它走在路上,擦身而过的行人里,十个有九个会回头看。订婚仪式上,幸磨打算穿白色小袖配浅黄绿色的格衣,再用深紫色的差袴(注:又称「指袴」。日本古代贵族本来穿的是下摆较长、裤脚要用绳子绑在脚踝处的「指贯」,后经过简化,发展出下摆较短、不用束起来的差袴。)加强重点。昨天晚上就把整套衣饰挂在饭店房里了。 格衣有立涌纹样(注:日本传统纹样的一种,多为直立曲线。)打底,胸前的衣纽与菊缀等配件则染成红紫色。深紫色的差袴上有白色的唐花大圆织纹。上回来提亲时,穿的是仅背上缀有家徽的一纹和服,气势深受那群黑纹袴裤(注:武道家的常用服饰。)军团压倒,因此这次幸磨在服装上也更加用心。 「打个电话给妈吧,问候一下身体状况,让她多少宽慰一些。」 才刚抵达饭店就被姐姐这么提醒,幸磨也听话地给留在家中的母亲打电话。今出川家喜爱喝茶的只有母亲与幸磨,今天订婚仪式后的闲谈茶会,原本一直是母亲此行最期待的事。 「武道之家的茶,不知道水准怎么样呢?」 其实这也是她担心的众多事项之一,今天得了流感不能来,倒不知该说是福是祸。 处理了一会儿琐事,出发的时间到了。今出川家亲子三人将行李放进计程车行李箱,手上抱着包袱离开饭店。雪依然静静飘落,缓和了几许都会喧嚣,连汽车喇叭声听来都黯淡了些。来到和歌曲中描述的景色还有一段差距的隅田川,过了桥后,计程车开进旧市街窄小的道路。 「这里好多寺庙啊。」 姐姐望向窗外,发出惊讶的低喃。游马第一次到京都时,也曾讶异于京都寺院之多,事实上这附近的寺院密度并不亚于京都。 「总觉得有些地方和京都很像呢。」 细窄的道路两侧是两排相对的长屋,玄关前的小空地上种着不知名的花,不知从哪里窜出的猫横过视野,脚掌肉球在路面积雪上留下点点足迹。 「就是这里了。」 司机停下车这么说。绵延的寺院土墙中断在猫咪身影消失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褪色的木板墙与道场正面的冠木门。 「好有威严的房子啊。」 抱着包袱的姐姐,连人带伞地向后仰头,望向「坂东巴流道场」的招牌。 进门处的院子里有棵松树,长长的树枝朝马路的方向延伸,从门上探出头来。针状松叶上的积雪,仿佛提醒着人们今日空气有多冷冽。松树左侧的路似乎通往道场,两个身穿制服的少年大概是刚结束练习,正背着武道服的袋子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前的幸磨那一身打扮,不由得愕然止步,又迅速敬礼离去。 站在姐姐撑的伞下,幸磨从行李箱里取出大件行李,和司机一起搬到玄关口。与少年们出来时相反方向的右侧通路,通往友卫一家住的房舍。按照风马的说法,是二次大战后在一片焦土上临时搭建的简陋建筑,即使如此,依然平安无事地住到今日。 迎出玄关口来的是掌门夫人公子,接过三人手中被雪濡湿的围巾和大衣,略做寒暄之后,便将三人请到一间宽敞的和室,这也是平常作为客厅使用的房间。 「请容我借壁龛一用。」 不管怎么说,聘礼得先摆好,否则订婚仪式无法开始。幸磨摊开事先准备的红色毛毯,从大箱子中取出丸三宝(注:三宝为高脚台状的日式传统容器,圆形者称为丸三宝。)的各个部分,再一一组装起来。姐姐一边看聘礼专卖店的人写的说明,一边小声发出指示;父亲则走到壁龛前,刻意取出老花眼镜端详挂在上面的应举落款,再抬头环视天花板——上面没有特别华丽的装潢,只在两柱间的横板上嵌着一块留下烧焦痕迹的镂空浮雕板。 「这样就行了吧。」 壁龛上摆设好熨斗(注:日本喜庆时的贡品或礼品上的装饰,会用色纸折成象征长寿的鲍鱼形状(六角形或五角形)。)、末广对扇(注:「末广」两字在日文中既是扇子别称,也有愈来愈繁荣之意,末广扇上带着「希望这家愈来愈发达」的祈愿。)、称为「带地料」的聘金、称为「柳樽料」与「松鱼料」的酒菜钱等,都分别用豪华的和纸彩线装饰。接到通知进来的栞菜他们,受到淡淡的桧木香气吸引,回头一看,香气似乎是从装盛这些聘礼的丸三宝上散发出来的。 按照前一天讨论后的决定,幸磨父亲、代替母亲出席的姐姐及幸磨坐上位,弥一与栞菜坐下位,两家人相对而坐。为了统一人数,原本考虑由秀马或公子代替栞菜父母列席,又担心这样反而强调出栞菜没有父母的事实,就算彼此感情早已亲如家人,毕竟不是真正的亲人,因而作罢;公子今天就留在屋内准备。不过,没有媒人的订婚仪式上,还是应该请一位证婚人,便委由风马坐在两家中间,负责主持仪式。如此一来,两家的出席人数也算是统一了。 「今日适逢良辰吉日,恭贺两家喜迎亲事。在下友卫风马,虽是马齿徒长,但承蒙厚爱,受邀列席见证。」 不愧是多活了别人一把年纪,风马这么一开口,立刻展现司仪气度,包括比他年轻的幸磨父亲在内,所有人都毫无异议地将扇子置于膝前,深深低头行礼。幸磨姐姐打开一直小心抱在怀中的包袱布巾交给父亲,再由父亲转交给弥一。里面是涂上黑漆的大平盘,平盘上再放着片木盘,片木盘上则是家族书(注:家族书上通常会记录二等亲以内家人的名字、与新郎(或新娘)的亲属关系。与〈楔子〉提到的钓书功能重复,因比现在很多人家只收钓书意思意思一下。)及聘礼目录,最上面覆盖一层桧皮色的袱纱。袱纱中央有着大大三片枫叶镂空纹样,四个角落则缀有流苏。仔细一看,流苏底端还编成了龟形。风马露出佩服神情,身子前倾察看细节。 「承蒙贵府答应将尽心栽培的孙女嫁给我家幸夫,真的非常感谢。今日带来聘礼数件,请惠予查收,恳请接纳。」 「您客气了,能收到如此高级的聘品,是我家的荣幸。在此拜领了。」 一身武人装束的弥一低头拜谢,掀开盖在上层的袱纱,拿起目录做形式上的浏览,再连黑漆广盖平盘一同拿起,偕同栞菜退席。公子紧接着端昆布茶走进来。 「哎呀,真漂亮。这就是京都式的订婚聘礼吗?格调就是不一样呢。我那时候怎么没收到这么豪华的聘礼,您说是不是啊,爸。」 风马咳了几声掩饰。 「啊,是这样吗?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心知这是为了解除紧张气氛的玩笑话,幸磨默默在内心感谢两人,不料父亲却不这么想。 「不,这种程度的东西还算简陋了呢。毕竟幸夫乃吾家长男,原本还想准备更好的东西,小犬却说他要娶的是不须如此讲究的对象,这些东西已经精简不少了。」 公子歪着头,一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难道是在暗喻这个媳妇不够格吗?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决定解读为「武家风骨不须过度虚饰」,呵呵笑了起来。 「那么这三宝台上的是什么呢?有乌龟在上面的这个。」 壁龛上整齐排放着五个直径约三十公分的丸三宝,上面盛放的物品包得厚实严密,全部搭配了豪华和纸彩线做成、造型分别是乌龟、仙鹤,以及松竹梅三种植物的装饰。 「不就是末广扇吗?」 除了自己和妹妹的订婚仪式外,公子也以媒人身分参加过好几次别人的订婚仪式。在关东虽然没有如此华丽的装饰,但包括末广扇在内,基本上聘礼的品项是相同的,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以末广扇当聘礼时的送法因人而异,有人只赠送女用扇,也有人赠送对扇。不过,就算是对扇,这个桐木盒也未免太大了点。 见她一脸疑惑,幸磨的姐姐从背后探出头来,用得意的语气插嘴: 「请您等一下也和栞菜小姐一起欣赏吧。因为她直说就算收到戒指也不会戴,所以我们在扇子上讲究了些,就当是用来代替戒指的。」 当下,公子只听她说了这段若有所指的话,话题就此结束。等他们离开之后,赶紧打开盒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盒子里是一把艳光照人的桧木扇;不愧是用来取代戒指的东西,看得出幸磨把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和这把扇子比起来,三宝上的聘礼确实不算什么。 「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那块美丽的袱纱是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用来防尘的。」 「防尘……?」 光是防尘,就用上这么奢华的东西啊。代替始终没好脸色的父亲,幸磨姐姐微笑说道:「在我们京都都是这么用的。」关东倒是很少见到这种东西。 「嗯,这么说来,很久以前秀马和公子结婚时,京都那边的宗家曾特地派人送贺礼来,过世的奶奶那时也像你这样赞叹地盯着袱纱看。」 「这边的人不用那种东西吗?东京人做事讲求实在,那也很好啊。」 听到这里,就连公子也为幸磨父亲冷嘲热讽的语气感到火大。尽管如此,她还是强颜欢笑,装作闲聊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套出那块袱纱的正确用途。 「原来京都还保留了这种古早的习俗啊。真是了不起。」 「对我们来说,这也没什么。」 「咳咳,啊,嗯,记得没错的话,江户时代宽政改革前后,为了提倡赠礼时光明正大、不遮不掩,下令禁止使用袱纱。从此之后,关东这边就慢慢看不到那种豪华的袱纱了。不过,我们家确实凡事采取江户贫穷武士的作风啦,哈哈哈。」 事实上,宗家派使者带来秀马结婚的贺礼时,风马和他的妻子确实不知道那块袱巾的用途,还因此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哎呀,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凡事就该光明正大。」 公子丢下这句回马枪,一边说差不多该去叫栞菜,一边往外走。走到弥一房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两人早就准备好聘礼收据,却还捻着那条袱纱发呆,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 尽管幸磨早就和栞菜演练过几次今天的流程,却没想过这条对他和家人而言用途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袱纱,身为茶道掌门家一分子的栞菜竟不知如何使用,因此完全未曾说明。 「这东西好像是这样用的唷。」 收取聘礼时,虽是袱纱印有家徽的那一面朝上,一将袱纱翻到背面,美丽的爪织缀锦上也绣有衔花鸟的图样。公子按照刚才套出的内容,以这一面朝上,将收据盖好后交给弥一,自己端起另一个装回礼的盘子跟在两人身后。即使如此,等到弥一与栞菜进屋后,关上纸门的公子还是虚脱得双腿发软。 无论如何,总算平安完成各种仪式。风马以庆祝订婚仪式顺利完成的贺词总结,众人稍事休息,等候代替祝宴的茶会开始。栞菜先行离席为茶会做准备,眼看只剩风马与弥一在场时,秀马正好从道场回来,以现任掌门的身分来打招呼。一阵祝贺之后,秀马开口称赞幸磨今日一身华丽的和服。 「我家尽是武道中人,有今出川老师在身旁,感觉就能沾你的光,连自己也显得容光焕发了呢。真不愧出身贵族,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样。哇哈哈。」 幸磨的父亲一边摩挲膝盖,一边回答:「没有这回事。」 「他那身打扮,与其说是贵族装束,不如说是神职者的穿着。我也跟他说过,要是真这么喜欢这身打扮,何不到宫庙里服务。现在这个时代,想穿直衣或狩衣(注:两者皆是古代贵族的日常装束。)只有这个选择了。如果他愿意继承家业也罢,偏偏这人连算钱都不会,店也丢着不管。既然这么讨厌做生意,原本应该走上侍奉神佛之途才是道理,没想到竟然成了数学老师。怎么着?不会算钱,却能当数学老师?真是莫名其妙。」 「哎呀,别这么说,今出川老师是位非常出色的教师。我家儿子在京都也受到他许多照顾。是啊,其实我们家也一样,做孩子的就是不听父母的话,哇哈哈。我想,今出川老师只是不擅长处理世俗琐事而已吧。毕竟身上流着浓厚的贵族血液哇。」 「贵族贵族的,都什么时代了还提这个。我家现在不过开着普通的破铜烂铁店。而这个不肖子却在别人面前老是装出一副贵族派头;如果真是这样,生活方式和交友领域就该更有点贵族样子才对。我们家族的祖先在明治维新时,为了替暂离的天子看家,坚持不离开京都,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历尽千辛万苦才有今天。身为家族继承人的他,现在迁居东京又是所为何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不合情理的事啊。」 不知何时,风马早就待不住离开了。幸磨别过头去,表情无奈的脸上写着「又开始了」。秀马堆着笑,双手抱胸,心里盘算该如何挡下对方张牙舞爪的钝剑。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弥一大声啜饮一口茶,将茶杯搁上茶托。 「不,正如您所说,我家孙女也是半斤八两。好好一个女孩子家,却不知怎地从小特别积极勇敢、老是做些男孩做的事,为此给我添了不少烦恼。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哪知道却突然说要结婚,吓坏了我这个老头子。既然如此,我也期待她嫁个英勇可靠,能帮忙支撑道场的孙女婿。等到带回来一看,竟是个看起来比她还柔弱的公子。我家的『武藤』姓,是货真价实武家藤原传下的血缘,虽然现在连自己的家都没了,没有资格说什么大话,若连这唯一留下的祖姓和祖坟都守不住,我也愧对祖先。话虽如此,女儿本就是要嫁人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握中。没想到,这位孙女婿非常为孙女和我的心情着想,为了让我们过安稳的生活,宁可放弃自己的工作,也愿意在婚后迁居东京。和他的外表不一样,其实是位男子汉,老头子我真心感谢他。事情既已发展至此,就当是我们两家两败俱伤吧。」 秀马在一旁大点其头,赞同地拍起手来。弥一又说,婚礼就在京都举行,配合今出川家办到满意为止。如此一来,幸磨的父亲也只能无可奈何苦笑。 「幸夫,那你就暂时伴随天子出巡吧。」 在他们京都人心中,至今仍认为京都才是首都,天皇只不过是出巡得久了点罢了。 幸磨一家出了客厅,按照指示在走廊尽头转弯,茶会就从那里开始。 这栋屋舍没有开灯,和刚才那间明亮的客厅不同,显得相当昏暗。照亮会客室的只有来自灯笼烛火的微弱光源。榻榻米上铺着古朴的绒毛地毯,中央放置一个大火钵。壁龛挂的是用一百种字体写上「寿」字的百寿挂轴,火钵上则印着吉祥图案,明明两者都是喜气洋洋的摆设,却都只露出一半。幸磨的父亲整张脸凑近挂轴,仔细鉴赏了一番。看到放在壁龛侧面的镰仓雕砚盒,也毫不客气地掀开盖子打量,磨蹭好半天才移步到火钵前坐下。坐下之后,又东张西望地环顾起房间。 「刚才那个房间的拉门把手,你注意到了吗?」 看幸磨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这才告诉他:「那是用加长之后的刀锷做的吧。」幸磨于是想起推动把手时,确实感觉特别沉重。 「还有,你看看那边。那边不是有个藏钉盖吗?原本一定是刀柄上的钉帽吧。」 幸磨惊讶地望向柱间横板。上面是两条互相交缠的金属小龙,钉子大概就隐藏在双龙交会处下方。 「从前不是有废刀令吗?在那之后,从事刀剑锻造与装饰的工匠都没了工作,只能转行铸造菜刀或发簪。或许这些也是当时留下的作品吧。我看应该是这一类的东西。大概是历经震灾和战争依然保留下来了吧。」 幸磨觉得,连在这么暗的地方还能看见这么小的藏钉盖,父亲实在更有趣。 就在此时,弥一端着汲出茶碗(注:茶会时,端温水或昆布茶等饮料给正在等侯的客人时使用的茶碗。)和甜酒酿过来了。深红色的柿釉碗里装着白色甜酒酿,委婉表达了喜庆祝贺之意。喝光后,父亲将尚有余温的碗包在掌心鉴赏,判断应该是盆子烧陶器后,才将茶碗放回托盘。 看看时间差不多,正要往庭园前进时,换穿室外木屐的地方已预先放了附有把手的烛台。天空飘着雪,太阳已开始西沉,四周昏暗的程度正适合使用烛台。父亲从一旁叠放的户外茶会专用斗笠中(注:和头戴式斗笠不同,多为圆形竹筛状,只能以单手举在头顶,用来遮挡雨雪。),拿起一顶遮在头上,自己却不率先前进,而是站着等待子女跟上来。顾及上了年纪的父亲双手拿满东西不好走路,幸磨便代替他拿起烛台,另一只手也为自己举起一顶斗笠走在最前面,领着父亲与姐姐往等待处的长椅走。灯笼小窗里透出火光,通过踏脚石,踏上石板路,一路走来两侧皆放有几盏提灯。因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脚下,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听见雪下在斗笠上「啪答、啪答」的声音。 顺着矮墙,转个弯就看到杉板墙与稻草屋顶下的长椅;先让父亲坐下后,姐弟俩才依序就坐。脚边有火钵,椅上也有烤手火盆。虽然防寒用具准备得很周到,没穿大衣就走进下雪的庭院还是太冷。 「这个茶喝得真辛苦。」 父亲低声嘀咕,姐姐在一旁劝阻。毕竟,当东京这边询问是否有意愿举行茶会时,提出希望能体验夜宴的,是结果不克前来的幸磨母亲。或许母亲也没想到这天竟会下雪吧。 贴心的主人为了不让宾客在冷天中等候太久,早早就从内院前来迎接。来的人是脱下一身红型和服,连发饰也拿掉,完全恢复平时打扮的栞菜。客人这边本该由父亲持烛台上前,此时也由幸磨代替。隔着柴木门和未婚妻交换手上的灯笼,双方无言行以一礼,天色愈来愈暗了。 算准栞菜回到茶室的时间,幸磨催促父姐起身,将长椅整理干净后,往手水钵前进;当两人蹲下来洗手时,他则站在一旁为他们撑起斗笠。一脚从踏脚石上踩偏,踏在落地松叶上发出沙沙声。回头一看,灯笼里的点点火光照亮无人的庭院小径,仿佛即将通往异世界。 茶室名为「夕庵」,是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从钻进躙口的父姐手中接过斗笠,将脱下的木屐排整齐,四处张望确认没有遗漏什么之后,幸磨才留下烛台、入屋就坐。 屋内微暗,就着放在壁龛的蜡烛火光,辨识出挂轴上的墨迹写着「银碗里盛雪」(注:也作「银碗里に雪を盛る」(ぎんわんりにゆきをまる),即中文禅语「银碗里盛雪」,出自南宋《碧严录》,代表两物一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同时暗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巧合的是屋外下着雪,正符合了当下的意境。只是,今天的茶会旨在庆祝订婚仪式,一般来说应该选择「和敬」或「福禄寿」等带有温暖祝福寓意的挂轴,这幅「银碗里盛雪」倒是有些出人意表。茶釜用的则是毫无特异之处的芦屋员形釜。 茶道口一打开,等在里面的是弥一。依然维持方才的装扮,只脱去一件短外褂,底下穿的黑褐色黑纹袴裤,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他融入黑暗之中。在主人敦请之下,宾客从榻榻米上跪坐着移动入座。弥一再次遵循礼仪,为三人远道而来与订婚聘礼之事郑重致谢。 幸磨的父亲一一向弥一确认会客室中的藏钉盖、壁龛里的挂轴及汲出茶碗的名称,果然大多如他所推测,弥一也佩服地频频点头。听他说,眼前这幅挂轴是栞菜的坚持。虽然幸磨的姐姐笑着称赞:「正好与时节相符呢。」但栞菜的出发点并非只是配合四季风情,而是为了表明自己对婚事的信念。 「在银碗里盛雪」。磨得光亮的冰凉银器,里面装着纯白的雪,想像这幅画面时,感受到的是不合污秽杂质的纯净。银器与白雪相依偎,分不出哪里是银、哪里是雪。然而,银只会是银,雪也只会是雪。觅得人生伴侣不也正是如此吗?这就是即将出嫁的姑娘所抱持的觉悟。未来的公公与大姑听得一身冷汗,像有人拿匕首对着他们的喉咙。 或许是察觉了这一点,弥一从水屋中取出伊罗保茶碗说:「总之,先喝杯热的吧。」幸磨的父亲只要喝水,所以给他倒了温水,姐姐则因刚才喝太多饮料而推辞,所以弥一只泡了幸磨一人份的薄茶。接着弥一便返回水屋,栞菜出来时暂不出面。 穿着银灰色一纹和服与浅红袴裙的栞菜,端着烧炭用具出来。提起茶釜,调整炉中炭火火候。客人们也靠近炉边,四颗人头一起往炉中窥看。垂着长长白色灯芯的竹制灯台上,小小的火光在雀瓦(注:放置灯油的小壶。)中摇曳。这是一种类似酒精灯的日式照明设备。 「这炉缘还真是『简素』呢。」 见栞菜用羽毛掸子拂扫炉缘,幸磨的父亲嘟哝了这么一句。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栞菜歪着头表示疑惑,幸磨便代为翻译: 「他的意思是说,这炉缘虽然朴素但是很有味道呢。」 炉缘没有上漆也没有莳绘,展现出干净的木质纹理。问她用的是什么木料,栞菜说是枫树。这么一来,幸磨总算解开心中一个疑惑。 「那把羽毛掸子,难道是鹰羽?」 被幸磨说中,栞菜点头称是。今出川家的家徽是「三片枫叶」,武藤家则是「两根交错的鹰羽」,如果没人问,栞菜原本并不打算说。没想到自己想低调执行的缔结仪式被幸磨看破,不由得露出一丝羞赧。另外。黄濑户的美浓烧香盒上,也有织部釉画上的「结纹」图案。 方才的订婚仪式结束后,匆忙换下振袖和服,正咬着发夹绑头发时,公子从走廊上朝栞菜房内探头说: 「你这位公公虽然不好相处,要是生气就输了喔。让他打从心底笑出来,就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明白了吧,可以吗?」 「是,栞菜明白。」 虽然不到在头上绑头巾的地步,栞菜轻轻顺了几下垂在脑后的马尾,用熟练的手势从肩膀将挽袖系带绕到背后再绑紧,带着出征的气势走出房间。杀气腾腾的程度,令途中与她擦身而过的风马吓得赶紧拉住她,要她放松精神,别那么紧绷。风马笑着说:「又不是要去战斗。」然而对栞菜而言,确实和战斗没两样。 过去,风马的妻子还在世时,非常疼爱从小就来到这个家的栞菜。每次举行茶会前,她总是这么说—— 友卫家的茶无论好坏,都是武士的茶。既不是大名诸侯的社交余兴,也不是出人头地的手段,只是下级武士极为个人的修身养性之道。就算邀请客人前来,也只能认真一决胜负,不能满足于那种「哇哈哈、喔呵呵」的气氛融洽茶会。我们讲求「三道归一」,也就是剑道、弓道与茶道,这三条道路必须归结到同一个地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教诲,为的可不是经营流派上的方便。这么说着的她,自己也是使剃刀的好手。 从此之后,栞菜一直思考何谓「点茶就是战斗」。就算武道和茶道的道理是一样的,茶水又怎么能打倒敌人。客人本应是尽情款待的对象,又怎能与客人战斗。 然而,就在那么一天,栞菜不经意地被一杯茶打倒了。现在她已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还记得那是前年秋天,今出川家在庭院里举行赏枫茶宴。幸磨穿着宛如光源氏的狩衣,要不是他身边围绕着一群也穿袿袴与水干的女孩,栞菜说不定会以为这人脑袋有问题。女孩们有的弹奏古筝,有的跳今样(注:自平安中期至镰仓时代流行的歌谣。),明明看似讲究,茶宴却又进行得很随性,人人轻松自在,一边欣赏鲜艳的红叶,一边轮流点茶。那和栞菜认知中的茶道不一样。虽然是令人忍不住发噱的茶会,栞菜却不知不觉被击败了,而现在自己即将嫁到那里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今天非赢不可。 可是,用茶道如何分出胜负呢?如果上任掌门夫人还在,或许可以向她多多讨教,她却已在十年前亡故。在那之后,栞菜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点茶。无论点茶手法或器具的使用方式,坂东巴流向来不拘小节。若是想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立刻会被风马嗤之以鼻。他总说那些死板的道理,不适用于我等嗜好武道之人的茶。他的意思应该是要弟子从言行举止中自然感受学习吧。能用这种方式学到的东西,栞菜大都学会了。可是最近,她却开始觉得光凭这样赢不了。 不用说,既然今天的对象是古董艺术品商,或许只要摆出珍贵文化遗产或国宝级的茶具,就能令他们心服口服。可是,这么一来还算茶道吗?就像明明比的是剑,却搬出枪炮大肆杀戮一样。无论用的是剑或弓,被高手一剑劈过或一箭射中要害时,应该连中招者自己都不会发现吧。那场茶宴对栞菜而言,就是这么回事。 话虽如此,今天的对手可是打一开始就指明要喝茶,绝对不可大意。水是茶家的生命线,无论用的是多高级的抹茶,无论点茶的是多么厉害的茶道高手,只要水难喝,就不必奢望泡出美味的茶。大正时代发生关东大地震,震得友卫家房屋倒塌,所有茶具茶器也一夕化为灰烬。当时的掌门人是风马的父亲,也就是游马和行马的曾祖父;当他带着唯一留在手边的茶杓箪笥返回被烧毁的家园时,最先奔去的地方不是仓库所在地,而是庭院里的水井。不出所料,过去的水井已无法使用。过了不久,在别的地方重新挖掘新井,好不容易才有水可用,那口井也一直沿用到现在。只要前往东京西部,据说也能找到好喝的涌泉或地下水,不知道这一带的水质相较之下如何;虽然相信绝对不难喝,只担心喝惯京都名水的喉咙无法接受。若说水质是友卫家的弱点,倒也无法否认。要是对方一上来就明白指出这一点,那就真不愧是受正宗「坏心眼文化」薰陶的京都人了。 不过,滤水和煮沸的方式也能影响水的美味与否。就算前茶并不难喝,接下来花上一小时享用怀石料理后,泡浓茶时的热水一定要沸腾得刚刚好。因此,栞菜现在正一边在心中对每一块木炭喊话,一边将它们放入炉中。同时,为了让四周充满恰到好处的蒸气,还要撒上带有湿气的灰。这些灰是栞菜和弥一在大太阳下一起洗了又晒、晒了又洗,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制成的灰,就算带有湿气,还是粒粒分明,从勺匙落下时的感触非常清爽。 重新挂好茶釜,取出一把大羽帚,栞菜开始静静清扫榻榻米时,炉中已传出淡淡香气。 按照坂东巴流的方式,将怀石料理用高脚方盘送上桌,每人一份。打开饭碗盖,白饭上撒着象征祝贺的两、三颗红豆。汤碗里装的是有红白梅麸漂浮其中的白味噌汤。靠外侧的「向付」(注:怀石料理食器的一种。)也是附有盖子的筒碗,从中飘出芜菁蒸鲷鱼的雾茫茫水蒸气。紧接着,栞菜又端来热清酒与小酒杯,为众人斟酒。 「还合您口味吗?」 栞菜一直担心京都来的客人吃不惯。幸磨父亲还没开口,姐姐已用开朗的声音说:「真是非常好吃。」 「这梅麸也好可爱啊,你说是不是,阿幸。」 「正如你所说。」 「话说回来,栞菜小姐穿上袴裙真是英姿焕发呢。刚才的和服当然也很适合你,不过现在你的模样,才是真正抓住我家阿幸那颗心的栞菜小姐吧?」 「是啊,刚才那样简直就像从别人家借来的猫。」 一旁的父亲如此嘟哝,姐姐轻轻槌了他一下。不过,也难怪幸磨的父亲会这么说。订婚仪式上栞菜被迫穿上和服、系上腰带,坐在那里就像个人偶。正如幸磨姐所说,换回素色轻便袴裙的她,总算能做回自己。 「你真是人如其名,姿势端正又挺拔。我们家阿幸一定就是爱上你这种坚强的地方吧。」 姐姐指的是开在盛夏,有着热情红花的美人蕉(注:日文作「カソナ」,与栞菜(カソナ)字同。)。事实上,孩提时代询问母亲自己名字的由来时,她确实说过是从自己喜欢的花得到灵感。话虽如此,从栞菜幼稚园到小学,即使看到这种花开在醒目的地方,却不记得母亲曾经驻足欣赏过。 「希望女儿健康活泼地成长,是所有父母的愿望,尤其栞菜小姐的母亲身体不好,想必更是如此期待。」 或许吧。与其说是期待女儿像花一样美丽,不如说希望她拥有那种花的生命力。就像石长比卖(注:日本传说中的女神,又作磐长姬或石长姬,象徽岩石代表的「永恒」。妹妹为貌美如花的女神木花开耶姬。)那样。顺带一提,幸磨的姐姐名唤樱,樱花开花时深受所有人喜爱,无论是谁都会停下脚步欣赏。 就这样,樱一边享用怀石料理,一边不停地与栞菜闲话家常,时而赞美料理的味道,代替始终板着脸的父亲善尽主客之责。果然正如幸磨常说的,今出川家现在等于是樱在当家。 代替炖菜与烧烤料理端上来的,是放了鲑鱼和小芋头的酒酿汤,用来给客人暖身子。很快地,筵席进入小酌阶段。正好有人从山形送来美酒,加热之后放在船型温酒壶里端出来。搭配装在木制八寸盘里,由炸小虾、酱煮蛤蛎及砂糖渍蜂斗菜组成的拼盘,酒也一杯又一杯地下肚。尽管没有自觉,因为生长环境的关系,栞菜的酒量从小就被训练得很好。无视一旁提心吊胆的幸磨,陪着喝到幸磨父亲不胜酒力,樱在一旁提醒父亲别再贪杯时,栞菜才一脸若无其事地将酒壶收回水屋。众人再用了点泡菜和汤泡饭,餐点正式结束。撇下每人面前的高脚方盘,再连蒸笼一起端出最后的甜点后,才关上茶道口。 幸磨父亲掀开蒸笼盖,一股蒸气扑面而来。看来,这桩饼在端出来前重新蒸过一次。先将蓬松柔软的桩饼吹凉,再花时间慢慢品尝,一阵暖流流过沉重的胃袋。剩下的桩叶青翠有光泽,冷却的蒸气在叶面上凝成翠玉般的水滴。 用过甜点,请客人先至茶室外稍作等待。一打开躙口,幸磨的父亲发出讶异的惊呼。在众人享用晚膳与小酌的这段期间,雪仍持续在黑夜中飘落,使得庭院里的雪景更有味道。东京一年顶多下一场这么大的雪,偏偏今天就给遇上了。 在冬天里举行茶会已经够冷了,更何况是黑夜里的下雪天,对客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幸磨担心父亲的表情会愈来愈难看,没想到走回长椅后,或许是因接触到夜晚户外的冷空气,酒意也差不多退了,父亲反而一脸愉悦地仰头看天。姐姐也一样。庭院里的景物全都披上一层美丽的白雪。 「嗳,阿幸啊,我们也受邀参加过不少茶会,说真的,这场夜宴算得上特别。现在又下了雪,简直美得像幅画,让人想一直这样欣赏下去。」 「那样会冻死吧。」 「说得也是。嗳,阿幸,以后我说不定会忘记阿幸婚礼上发生过什么事,可是绝对不会忘记订婚这一天。只要一看到雪就会想起来,我有这种感觉。虽然这么说对母亲有点抱歉,但她听了一定会很羡慕。」 樱拿起主人贴心准备的毛毯盖在膝盖上,望向父亲征求同意。「还好啦,那个桩饼不难吃。」面对就是不肯说好话的父亲,姐弟俩都为之气结。 「餐点明明全都很好吃不是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率一点,把自己搞得像不愿女儿出嫁的老爹一样,耍这种脾气是做什么呢?就算是白天举行的茶会,主人准备起来都很辛苦,更何况人家为我们准备了夜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事吗?你应该心知肚明吧?」 身为京都古艺品商,幸磨的父亲当然不可能不懂茶。不只如此,还常常被招待参加茶会。店里还是他当家时,曾有一段以茶具为主力商品的时期,和妻子经常一起邀请重要的客人品茶,用的都是精心挑选的茶具,目的是让客人说一声「真想要」,并以此为乐。今天受邀参加的虽是弱小流派的茶会,原本以为对方贵为掌门,为了激自己说一句「真想要」,想必也会刻意拿出令人垂涎的茶具吧。没想到,这里的茶会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哼,既然贵为掌门,家中必然有足够的人手帮忙准备。」 「没那回事吧。一切都是栞菜小姐和她外公亲手打理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有多用心,餐点也都是她在厨房里做出来的。」 「哼,拿外行人做的菜招待宾客,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因为手工腌花枝太好吃,不小心喝了太多酒的人是谁啊?」 「哼,都是她害的。」 父亲始终不改令人生气的口吻,说完自己想说的便起身如厕去了。 「阿幸,你怎么看?我觉得爸心情还不错呢,是不是?」 「幸磨也有同感。」 「说那种话只是在掩饰罢了。」 站在放长椅的屋顶下,幸磨伸了个懒腰。 父亲原本就是商人,还是个古艺品商,在客人面前怎么拜托怎么陪笑都不是问题。不,应该说出了家门之后几乎不曾看过不苟言笑的他。这样的一个人抱怨或耍脾气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非常瞧不起对方,就是认为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亲密,即使任性耍赖也没关系。刚走进这家大门时或许还是前者,不知何时已悄悄转变成后者。幸磨不知改变发生在何时,可能是弥一说「两败俱伤」的时候,也可能是看见壁龛挂轴的时候,又或是宴会上酒酣耳热之际。 过了不久,栞菜和刚才一样将水桶放在手水钵旁,直接走到柴木门边迎接他们。 无声飘落的雪渐渐堆积,从户外长椅到茶室这段区区几公尺的小径,变得比刚才更难行走,一股挑战雪山的悲壮心情油然而生;但也正因如此,好不容易抵达躙口、蹲下轻轻拉开拉门时,迎面而来的温暖香气反而更抚慰心情。竹制灯台上的火光柔和,和周围的黑暗紧密结合,像迷路时闯进了一处介于明暗之间的秘密领域。 眼睛习惯室内的光线之后,一眼望见榻榻米上的石菖蒲。水盘上放着轮炭,细长的绿叶连根插入中央的空洞。茶室内没有花,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视线在室内梭巡,发现点前席上放着夏季常见的木质钓瓶(注:茶道盛水容器,水指的一种。),瓶身还很干净,看来是第一次使用;在柔和的灯火照耀下,木质肌理洁白无瑕。侘茶,尤其是夜茶,讲究的是使用年代悠久的茶具,然而像这样散发木香的崭新茶具,充满新品的洁净感,令人联想起新娘白无垢礼服的棉丝白帽,倒是别有一番风情。装在莓锦仕覆(注:用来包住茶罐的锦袋。)中的茶罐,则以矜持的姿态端放于钓瓶前。 不过,从茶道口走出来、一身袴裙模样的栞菜,与其说是新娘,不如说像个巫女。捧出堆叠着的茶碗时,表情严肃得像手中拿着三三九度酒杯(注:日本神前婚礼仪式中,巫女会端出酒杯向新人敬酒,新人要以大中小三个为一组的三重酒杯交替喝下交杯酒,共九度交杯,称为三三九度酒杯。)。只是茶碗非酒杯,也不只叠了两个茶碗而是三碗(注:某些茶道流派的作法里,会因为人数较多而将两个茶碗堆叠端出点茶,称作「重茶碗」。),她几乎是抱着拿出来的。坂东巴流茶道和其他流派不同,没有一碗轮流喝的浓茶,有三个客人就是沏三人份的茶。平常虽是一个茶碗用到底,今天因为适逢喜事,便决定使用三种颜色的三重茶碗。三个叠放的茶碗按照大小,依序是大的古唐津坪茶碗、中等大小的赤乐茶碗,以及放得进茶箱的小型黑萨摩茶碗。茶筅与茶杓也横放在上面,捧着茶碗的栞菜小心翼翼移动脚步。好不容易在点前席就坐,将重叠的茶碗靠墙放好,第一件事就是将最上面的黑萨摩和茶罐一起并排放在水指前。接着,她拿出柄杓与水盆,折起袱纱擦拭。三人像看着稀奇事物般默默凝视。茶釜里的水发出咻咻声烧开了。对茶人而言,这声音有如松风吹拂。栞菜拿起放在腿上的柄杓,打开釜盖,风声歇止的同时,白色蒸气袅袅攀升,明亮的炉火上,只有这里被白烟环绕盘旋。 敬上第一碗茶时,一直没有出现的弥一悄悄现身,将黑萨摩递给幸磨的父亲。幸磨的父亲因为不懂流派的作法,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啜饮而尽,将茶碗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才往旁边传。就这样,按照顺序一直传到幸磨手中。弥一从他手中接过茶碗,身影再次消失在茶道口的另一端。幸磨的姐姐樱用的是浅红色的赤乐,幸磨则是带浅灰色的古唐津,这些茶碗并非特别高级,也没有特殊历史背景,但三个碗放在一起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融洽,因而共同拥有「文殊」的称号,典故来自俗谚:「聚集三个凡人的力量,也能拥有文殊菩萨的智慧。」 趁栞菜清理茶罐时,幸磨的父亲聊起榻榻米上装饰的草叶。一看就知道那是石菖蒲的叶子,因为有吸收油烟的作用,经常被用在点了蜡烛的茶会上。 「话说回来,这水盘还真大,都能拿来养稻田鱼了吧。」 和石菖蒲比起来,水盘大得不成比例,幸磨的父亲也就形容得夸大了些。 结果,原本认真清理茶罐的栞菜听了,忍不住轻笑起来。其实,她真的用那个水盘养过稻田鱼。 「有句俳句说:『躲在石菖蒲下的稻田鱼。』这孩子和这个家的少爷小时候确实曾在家里养过稻田鱼。不过,以前到处都有的稻田鱼,最近几乎看不见了呢。」 「听说已经列入濒临绝种的鱼类。」 听幸磨这么说,弥一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我这外孙女就像稻田鱼,好像只能活在干净的水中,令人担心她的将来。想必今后需要您多加费心了,请多多关照。」 说完,再次正式一鞠躬。幸磨笑了起来,樱则在一旁缓颊:「我家阿幸才真的是濒临绝种的珍禽异兽呢。」 在这之后,栞菜又沏了薄茶,以干山(注:江户陶艺家尾形干山的作品,「干山」也是他使用的窑名。)的枪梅色绘茶碗端出。对身为今出川古艺行退休店主的幸磨父亲来说,今天较有一睹价值的茶器,只有前茶用的伊罗保和这个干山,其他都是年代较新的东西,可见他们说家当都在震灾及战祸中毁损并非谦逊之词。茶杓上刻的铭文是「相生」,这支是风马几天前刚削好的茶杓,也不是古物。 不管怎么说,刚刚才被女儿说教了一顿的他,手中把玩球形丸枣茶罐,看着上面描绘的同心圆状陀螺纹,即使嘴里嘟囔:「眼睛都花了。」还是老实表达出对那工整笔触的敬佩,不但诚心询问起作者是何方神圣,更打趣地加了一句: 「嗯,用了画功如此高明的丸枣(注:幸磨的父亲是以圆形的丸枣比喻婚事的圆满。丸枣与圆满发音也相近。),婚事一定会很圆满。真是感谢您选用了这么好兆头的茶器呢。」这是幸磨父亲第一次用亲和的态度说话,弥一听了也拍膝附和: 「您说得真好。既然如此,老头子我也来打个比方。就用这个茶罐的形状来比喻孙女的出阁吧。往后,她就要多拜托各位照顾了。」 他说的茶罐形状正是「肩冲」(注:茶罐形状的一种,在罐口处有垂直角度,如肩膀一般,故名为肩冲。肩冲发音与出阁相近。)。 留下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的弥一,栞菜端起茶具返回水屋,随即又带着炭篮回来,提起茶釜添炭。炭火一旦熄灭,就等于赶客人离开。追加炭火表达了只要客人愿意品尝,要喝多少茶都没问题的意思。添完炭后,她也直接留下来,一边照顾火候,一边加入众人聊天的话题。幸磨说,做为今日的回礼,想请弥一改日务必前往京都接受茶宴款待。还说在这里作客这段期间,满脑子都在构思该用哪些茶具,做什么样的布置。那一定会是一场和今天气氛完全不同的茶会吧。 「你在说什么啊,比起那个,还是赶紧决定婚礼的日子吧。还有,快点找好工作,否则什么都别提了。」 在京都学院校长的介绍下,幸磨原本已在东京谋得教职。不料前往面试时,校方却不同意他以和服之姿上数学课,气得幸磨当场大骂:「哪有这种蠢事!」像平常那样大肆发表了一番热烈演说。搬来东京无所谓,但不能因为这样扭曲自己做人的原则。并不是非得穿狩衣通勤不可,但是,不过是穿上紬和服或御召和服(注:两者都是绢织和服,是属于比较高贵的种类。),再披上短外褂,这种打扮有什么不可以?日本人穿和服工作,为什么不被允许? 尽管如此,总不能在没有工作的状态下成家,在找到工作之前,原本打算春天举行的婚礼只好延期。教师招聘的机会并非一年到头都有,于是先按照预定计划举办订婚仪式。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能举行婚礼,心里也还没个底。 茶釜再次发出松风般的声音时,今出川家的三人向主人告辞。因为公子已将他们的行李和木屐移至会客室,三人便再次举着斗笠走回此处,趁着茶会的余韵未减时离开友卫家。和来时不同,这次从门人弟子平日通行的玄关离开。一走出屋外,便看见一棵形状美好的梅树,树上绽放白色的花朵。虽然分不出白的是花还是雪,但黑夜中飘至鼻端的毫无疑问是梅花香;在这场没有茶花装饰的茶会之后,令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计程车上,幸磨问父亲有什么感想。 「怎么说呢,与其说那家人是茶人,根柢上还是武道家吧,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京都茶人的那种纤细。李朝的伊罗保和今出来的萨摩也随便混着使用,总之,很多地方我是看不顺眼啦。唯一能说的是,我现在很明白要嫁给你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了。我想,她是个不会『曲意逢迎』的媳妇吧。」 第二章 弥生之花所望 这是发生在三月下旬的事。哲哉来找志乃学茶,趁机赚到一个老牌料亭的豪华便当。晚餐时间登门拜访的掌门人为了表达打扰志乃用餐的歉意,派人送了便当来。对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而言,晚餐吃这种东西实在太奢侈了,志乃瞥了一眼就已满足,将便当重新包好交给哲哉。送他走出家门时还特地叮咛了句: 「阿哲啊,你既然收了这个便当,今天听到的话可别到处去说。掌门以为那些话只有我知道,要是外面传出奇怪的谣言,我可是会被怀疑大嘴巴的。」 的确,掌门人对志乃说的那些话,不是关于女儿未婚怀孕,就是关于自己在外面的私生女,都是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内容。 哲哉带着充当封口费的便当离开志乃家,经过长命寺前时,看见茶室灯还亮着,便晃晃悠悠地钻进门去,开口招呼:「不稳先生在吗?」 茶室里已有先他一步的客人。 「哎呀,是幸磨先生来了啊。怎么没找我一起来呢。」 幸磨任职的高中今天举行毕业典礼。因为这也是他离职前最后一天到校,和毕业生一样收到许多花束。典礼后,教职员们还为他举行了送别会。结束了送别会,他又晃到这里来喝茶。听说下个月初就要上东京去了。虽然在找到工作前不会结婚,但人在京都要找东京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 「总之,我打算先一边在补习班兼课,一边找寻其他学校的教职。」 不稳说:「既然如此,一定要好好帮你饯别才行。」 原本那两人放着挂在炉上的茶釜不管,坐在一旁静静相对小酌。当饥肠辘辘的哲哉在榻榻米上打开那个奢华的便当盒,开口炫耀「怎么样,很赞的便当吧」时,气氛瞬间被这年轻人炒热,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话题先从今天茶道练习结束后整理茶具的事开始,一路说到自己拿了这个便当作为封口费的原因,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 「坊城先生,你在这里全说出来了,根本完全没封到口嘛?」 不稳一双大手握着小酒杯放在腿上,露出傻眼的表情说。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唷。既然我们三人平分了这个封口费,把秘密和两位共享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稳先生,您刚才吃了菜花天妇罗和凉拌花椒嫩叶?幸磨先生,您刚才也吃了干贝还有蒸的款冬茎?桃麸您也吃了。两位可别想装傻不承认喏。听好了,这件事我们只在这里说说,要是谁口风不紧到处散播,那我就伤脑筋了。一旦谣言传开来,会被怀疑的人可是我。」 不稳连「不对吧,事实上就是你传开来的」都懒得说,反正说了也是白搭,只轻咳一声。望向幸磨,他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哲哉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你明白了吗?」幸磨才总算回神,反过来问: 「阿哲,明天高田老师在家吗?」 隔天一早,幸磨前往拜访志乃。因为听说她今天下午有客人,所以赶在早上到。对幸磨而言,经常听哲哉提起的志乃早已不是陌生人。至于志乃,虽然突如其来的访客令人意外,一看到站在玄关的青年外貌,在他自我介绍前就猜到是幸磨了。他既然会特地来访,必然有什么重要的事,于是志乃便带着幸磨,二话不说地前往茶室。上次掌门来时正好刚收起茶釜,没能为客人泡茶,志乃一直过意不去。幸好今天一早就在炉里生了火。客人来访却无茶待客,实为茶人之耻。 「我心里正挂念着,就来了个这么出色的客人,原来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呢。」 志乃一脸笑吟吟,好像真的很开心,幸磨心想她说的或许真不是客套话。一大早就来拜访人家,幸磨也准备不了什么像样的伴手礼,只能把从自家庭院剪下的茶花交给志乃,顺着她的盛情踏进茶室。从天花板垂下的链条挂着茶釜,看来炭火确实已生了一阵子,釜盖缝隙之间正冒出适度的蒸气。厨房传来志乃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片栗花吗?府上庭院里开了这种花吗?我听说这很难种的。」 「是的,她们似乎很喜欢某处晒不到阳光的树荫,集中在那里开了不少。」 一边抬头欣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大声回答不见人影的主人。片栗花在夜里会如入睡般闭上花瓣,今早为了找寻已经睡醒绽开的花儿,被朝露沾湿了双手。 挂轴约莫是前一天上课时挂到现在的「桃花句」。出自上一个时代的高僧手笔,散发一股难以言喻的风华,笔墨间仿佛可窥见一座桃花园,令幸磨看得出神,不可思议。这时,志乃从旁走近,朝幸磨递出花台,上面放着他带来的花、小刀和水壶。 「难得您带了花来,请插花吧,花器要用什么好呢?」 「不,老师,我插不好的。」 或许,带花前来本来就是「花所望」(注:有时宾客带来的稀奇或有特殊意义的茶花,为了表现这些意境,亭主会请带花来的宾客插花。)的意思,幸磨也该预测得到才是。然而今天早晨的他,却被别的事占据心思,没能想到这一点。出乎意料地被志乃这么一说,幸磨表现出些许失措。早已听闻幸磨事迹的志乃,可不会因他谦逊推辞就轻易让步,依然笑吟吟地一边问:「那么您觉得这个如何呢?」一边拿出鷽切(注:竹花器的开口切法之一,大约是在花器上面切个d字型口,插花口是在竹子前方,而非正上方。)竹筒,挂往柱子上的花钉。幸磨也很快放弃推辞,苦笑答应。再这么磨蹭拖拉下去,只会辜负志乃为自己修剪花茎的美意。先拿起花瓣低垂、宛如俯首姿态的紫色片栗花,再刻意选一枝几乎没有开花的木付子,用小刀修剪那寂寥的枝叶。最后,将花与枝叶放在一起,只思考了两、三秒,便起身将花投入竹筒。 「真是不错呢。」 早已从哲哉那里听闻幸磨的事,知道他喜欢优雅的宫廷式装扮和华美的窑变天目茶碗。可是,从这插花的手法看来,他绝不只是个花俏虚荣的青年。如今插在竹筒里的片栗花姿态自然闲适,就志乃看来,与原本生长在树荫下的模样无异。 「水就麻烦您了。」 在花器内注水,表示不再移动花的位置,因此幸磨谦逊地将这个步骤让给志乃,自己则回到客席。无论如何,心情在插花之间渐趋平静,也可见他刚才有多么紧张。 志乃收拾好花台,端出不知何时准备的糕点盘,说是茶道课上余下的,一边致歉一边放在客席前。樱花形状的糕点,仿佛放在雾面黑漆盘上的片片花瓣。见志乃一派自然地取出茶具开始点茶,幸磨赶紧向亭主轻轻低头行礼,拿起一片樱花放入口中,转眼在舌尖上融化消失。急着想追上那股淡淡甜味,这才惊觉原来是葛粉糕。滑顺的口感和三盆糖又有几许不同。 「听说您的婚事已经决定了。」 志乃说。 「恭喜。栞菜小姐也来过我这里几次,是个爽朗的姑娘呢。」 见她将效仿仁清的色绘茶碗放在炉边,幸磨一边道谢,一边端起绘有七宝纹的茶碗。喝干的茶碗还未放下,便已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今日正是为了栞菜的事而来。 「昨天晚上,在下到这附近的长命寺向不稳先生打招呼时,阿哲带了个豪华的便当前来,说了不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志乃闻言叹了一口气。虽说哲哉的饶舌原是意料中事,万万想不到他才出了这家门不到一百公尺,就把事情告诉别人了。 「在他说的那些事里,有个宛如昔日《茶花女》般的浪漫故事,使我察觉了一件事……」 「『茶花女』是什么样的故事来着?『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那个吗?」 「不对、不对,那是《蝴蝶夫人》。」 「喔,那就是那个罗?嘴里叼着玫瑰花拍手跳舞的那个?」 「……您说的应该是《卡门》吧。《茶花女》是当红高级应召女与贵族青年之间的纯爱故事。正因真心爱着对方,为对方着想而选择分手,故意写下背叛的书信令恋人怨恨自己而失踪的女子……」 「我知道了,这不就是歌舞伎中常见的『绝缘』戏码吗?《伊势音头》里的阿绀为了恋人嫁给别人,《御所五郎藏》里的皋月也为了五郎藏故意说些斩断情缘的话……」 眼看话题就要扯远,赶紧就此打住。志乃已经察觉,幸磨感兴趣的不是奈弥子的丑闻。看来,他想问的是冰心斋以前的风流韵事。 「阿哲这孩子真是伤脑筋,从娘胎里出来时一定是那张嘴最先蹦出来的吧。我都那样千叮咛万交代不能说了,他竟然还连这些事都告诉别人。」 「请息怒。我想他也不是随便见人就说的。不稳先生还有我,都是可以放心的人,您可以相信我们。我今天来,也不是想来聊八卦。其实,是这样的……那个,栞菜母亲的名字,就叫作弥生。」 原本志乃正拿起茶碗,想沏第二碗茶,一听之下,知道这是个无法边搅动茶筅边听的话题,便先搁下了茶具。 「弥生……」 过去,年轻的冰心斋带到家里来的那个女孩,虽然从未表明自己的身分,自我介绍时交代的应该是真实姓名。武藤弥生,志乃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姓没错。她是关东人,也是和坂东巴流关系亲近的人。若说那是栞菜的母亲,年纪推算起来也相当,志乃发出惊叹。去年孙女小翠带了个陌生男孩回来,还在家里寄宿了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坂东巴流掌门的长子。三十几年前受冰心斋所托照顾的那个女孩,也和坂东巴流颇有渊源。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幸磨微笑不置可否,静待志乃自己发现问题核心。 「这样啊,原来栞菜小姐的母亲就是弥生啊。呼……难怪第一次在店里看到栞菜小姐时,她说对这里感到莫名怀念,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曾来过一次吧;当时和弥生一起来的应该就是她。」 半自言自语地低喃了一阵,此时志乃忽然想起,栞菜也姓武藤。 「我听弥生说她结婚了,所以对方是入赘吗……」 幸磨没有回答,只默默望着榻榻米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再次唤了声:「高田老师——」 「栞菜的母亲没有结过婚。栞菜说,她不知道父亲是谁,户籍上也没有记录。她只听母亲说过,父亲是个了不起的茶人,在栞菜小时候就过世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栞菜小姐是冰心斋掌门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可是,只要这么一想,事情就兜得起来了。」 当初,父母一直反对这桩婚事,幸磨一方面感谢姐姐夫妻俩为自己说项,一方面却也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嘴上总自称开的是破铜烂铁店,事实上父亲是个自视甚高、冥顽不灵的人,没想到这次却这么快就点头。姐姐到底和父亲说了什么呢?追根究柢,姐姐为什么会为自己和栞菜说话,这点也令人在意。她和栞菜只见过一次面,连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左思右想之际,想起姐姐本人结婚时,对方一来提亲,今出川家父母便理所当然地聘了征信社,连对方三代前的身家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当时幸磨还是个少年,在对父母这种行为感到讶异的同时,也深深明白将来轮到自己时,家人一样会展开调查。如果弥生如哲哉昨晚所说,在那之后独自回到东京,那么直到她过世的那十二年,想必几乎不曾迁移、一直安安静静地在某处生活吧。甚至不需动用到调查的手段,也能得知栞菜的父亲是谁。如果她的生父真的是宗家巴流的现任掌门,那事情又会怎样?无论事实公开与否,对「今出川古艺品行」而言都没有损失,姐姐和姐夫会这么想也不足为奇;或许也能解释她是如何说服那个顽固的父亲。至少,栞菜在他们心中不再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纵使并非佳话一桩,也算解决了一个疑惑。 「弥生女士当年住在这里时,正确说来是哪年哪月,您能想得起来吗?只要知道这个就能确定。虽然很想问她本人,但她已不在人世。」 这次,轮到志乃沉默下来,凝视着榻榻米。 「这样啊……弥生已经走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此低喃,拿起放在一旁的茶碗,重新开始点茶。 「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事吓得了我。可叹的是,不知为何,先死的总是不该死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沙沙刷动茶筅,再次将茶碗递给幸磨,自己则在脑中打开陈旧的记忆之盒。 「我想想喔……那时我家儿子,就是现在在外边做榻榻米的那个;我想应该是他毕业那阵子,小学的毕业典礼。」 志乃指的,是高田叠店的师傅高田裕。 「那孩子喜欢吃红豆饭,拜托我炊给他吃。可是,当时我也得在店里帮忙,那天忙得没有时间。无可奈何,只好拿钱拜托弥生买现成的回来。没想到,弥生竟然买了糯米和红豆,成功炊出好吃的红豆饭。还说,没想到用电锅做起来反而很简单。我一直以为红豆饭是不用蒸笼不能做的东西,一方面大开眼界,一方面也佩服那姑娘年纪轻轻就能炊出这么美味的红豆饭。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呢,我家儿子今年四十五岁,这是他十二岁那年春天的事,也就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 为求准确,志乃还从裕的生日试着推算,得到的结论依然是当时弥生腹中怀的正是栞菜。一经确认无误,志乃脸上立刻展现柔和的神情。当时那女孩口中「会拿掉」三个字始终如荆棘般刺耳。如今回想起来,她根本没有那个打算。或许正因这事对她而言毫不真实,才能说得那么干脆吧。 「这样啊,这真是令人欣慰。虽然她一定吃了不少苦,但是能生下栞菜小姐这个孩子,一切辛苦也就值得了。」 说着,志乃慢慢喝下为自己泡的茶。 「那么,你要将这件事告诉栞菜小姐吗?」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幸磨反而想请志乃提供意见。如果告诉栞菜会伤害她的话,是否不该多此一举。 「掌门人那边,可以由我去说。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反正那个人好像早就习惯这种事了。当男人可真轻松,该说是不负责任吗?老实说,一认真思考起这事来我就火大,偏偏他本人又没有恶意。只要栞菜小姐愿意,我可以出面请掌门好好安顿她。毕竟,这件事和我不是完全无关。不,不对,要是我能早点告诉他弥生肚子里有孩子的事,那个人也不会赌气不去找弥生了吧。我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可大了。」 即使如此,幸磨仍无法决定是否该告诉栞菜,请志乃再给他一点时间考虑后,就先告辞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唯独不可和阿哲说,那孩子的耳朵和嘴巴之间根本是相通的吧。」 走出玄关时,志乃特地叮咛了一番,幸磨会心一笑。 几天后,栞菜联络幸磨,告诉他已找到房租合理的暂时落脚处,问他签约怎么办,幸磨便决定自己上东京一趟办理手续。 一钻进友卫家大门,耳边立刻听见竹刀互击的「铿铿」声。幸磨绕过玄关,径直走向道场,果然如他所料,栞菜就在这里。 「咦,已经是这时间了吗?好,这边差不多要结束了;不好意思,你先去我房间等一下好吗?」 满身大汗的栞菜说着,又转过身去发号施令,要孩子们整队,大声叱喝拖拖拉拉的男孩。幸磨想起初次见到栞菜那天,这人竟将比自己高大的游马过肩摔。事到如今才这么说是迟钝了些,不过自己要娶的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老婆。 虽然栞菜要他在房间等,幸磨却踩着悠哉的脚步往庭院晃去。和剑道场差不多大的地上,就盖了「行空轩」、「玄庵」和「夕庵」三座茶室,因此每一间都决计称不上宽敞。只是,在密集的格局下,视野并不开阔,反而格外给人深入的层次感。从门生弟子使用的玄关通往「行空轩」,那里似乎正在练习茶道,叠廊上可见身穿袴裤的男性身影。 庭院里绿意盎然,地面上鲜绿嫩芽欣欣向荣,教人不敢相信一个月前这里还积着雪。擅自跨过关守石,走到无人的茶庵旁,在长椅上坐下。隔着竹篱,另一端是弓道场——听说那里属于寺院的一部分——建筑背面有棵大樱花树,已零星绽放了几朵樱花。东京樱花盛开的季节比京都要早得多了。 玄庵前开着不起眼的黄杨花,夕庵庭院里的长椅上,挂着稍许褪色的棕榈帚。幸磨将手盘在短外褂内,在心中默默下了决定,还是得告诉栞菜才行。周遭的人都知道,却只有她本人不知道,这样太可怜了。幸磨自己心里也会有罪恶感。 后来,在栞菜带领下,来到距离友卫家徒步十分钟左右的一间干净小套房。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榻榻米,但想想既然只是短期居住也就罢了,便签约、盖章,并领了钥匙。 「游马少爷的床现在空在那里,不如先借来用吧。」 「游马同学的?开什么玩笑,我在地上铺个垫被就能睡了。」 「那我下次会把家里多的棉被搬过来,如果还有其他可用的东西,也会一起带过来,这是太太吩咐的,要你别多买不必要的家具和餐具。她说在我们未来的新家决定前,买那些都是浪费。」 说着,栞菜立刻卷起袖子就要开始打扫房间。幸磨拉住她的袖子,让她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坐下。 「什么事呢?」 「有点事要告诉你,不方便在外面说。」 于是,栞菜也在木头地板上正襟危坐,和幸磨面对面,重新问了一次:「是什么事?」 「其实,是关于你父亲的事。」 「咦?」 「我知道你父亲是谁了。」 「喔……」 「你说他过世了,其实是错的。他还活得好好的喔。」 栞菜一脸惊愕地低喃,「原来你知道啊。」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原来你知道啊。」 「这么说来,你早就知道了吗?」 「嗯,对。」 幸磨瞪大了眼睛,正面凝视栞菜的表情。她的脸色既没发红也没发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稍微躲开幸磨的视线。上次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以为幸磨会因此责备她吧,低着头盯住地面。 「我一直都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父亲的死讯也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实际上,栞菜一直信以为真。直到约莫十年前,风马的妻子临终时,才将栞菜叫来,告诉她父亲还活着的事实。 「老夫人说,如果我想见他的话,只要拜托风马老爷就行了;说他会帮我转达。另外,如果我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就去找巴流的总管先生。」 「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也不是特别想见他。」 栞菜为难地耸耸肩。 「为什么?没有父亲在身边,难道不觉得孤单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身边有许多像父亲一样的长辈在,所以并不特别觉得……」 「可是,在来友卫家前,你一直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吧?」 「是啊,是这样没错。」 「父亲不在身边,难道你不曾因此被人嘲笑或欺负,留下不好的回忆吗?」 「被欺负……被谁?」 栞菜歪头凝望天花板,回忆自己的孩提时代。不久后,她轻声笑了。 「不,我想应该没有哪个孩子这么不要命吧?」 幸磨想起刚才道场内的光景。要是有哪个孩子敢嘲笑或欺负栞菜,肯定等着收她下的战帖。或许自己不该多问的,但是,她也未免太淡然了。 「难道说,你还恨他吗?恨他丢下你母亲。」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恨他。母亲从来没说过一次父亲的坏话,她总是骄傲地说,父亲是个帅气温柔又了不起的茶人,我对他只留下好印象。」 「既然如此,怎么不想当面和他说说话呢?」「身为女儿,不都是依恋父亲的吗?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忍耐呢?」面对幸磨一迭连声的追问,栞菜报以沉稳的笑容,握住幸磨的双手。 「今出川老师应该很喜欢令尊吧。如果令尊不在了,你一定会非常寂寞。不过,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父亲,或许连想觉得寂寞都没办法。途中忽然出现了父亲,总觉得反而伤脑筋呢。世界上有很多孩子因为各种苦衷而没有父母,就算没有父母,小孩子自会有办法健健康康长大,不用担心。」 「怎么反过来安慰起我了……」 「或许我的母亲独自扶养我,确实多多少少吃了些苦头。不过后来回想起来,老夫人应该暗中帮了她不少忙,所以我连一次也不曾认为自己的童年凄惨。母亲比任何人的母亲都年轻美丽又温柔,我为此而骄傲,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来到友卫家后,不但见到亲生外公,他还把无法给母亲的疼爱都倾注在我身上、慈爱有加。风马老爷和老夫人也很疼我,秀马老爷娶了公子夫人后,我就像多了游马少爷和行马少爷两个弟弟,每天过着热闹开心的日子。更幸运的是,现在还能觅得今出川老师这样出色的人生伴侣,我如今幸福圆满,什么都不缺,反倒因此不安起来了呢。老实说,现在亲生父亲突然出现,只会让我觉得很麻烦,器量狭小的我实在无法思考这么多。」 「哎呀,原来是这样。」毕竟这几天来,幸磨一直为这件事烦恼苦思,不由得对这样的结果大感意外。看来,亲生父亲是不是鼎鼎大名的巴流掌门,栞菜根本完全不在乎。西斜的强烈日晒从没有窗帘的窗户射进屋内。一身袴裙,端坐在空旷套房中央的栞菜,双眼直视着幸磨微笑。 这么说来,那时候也是吗?过去,在幸磨家举行赏枫茶会时,巴家的奈弥子也在场,栞菜郑而重之地对她行礼如仪。当时的她,早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妹妹了吧。只不过对方是元配之女,自己却连庶出都谈不上。 「是啊,不可否认当时确实有想到。毕竟,身边虽然有许多能取代父亲或弟弟的人,妹妹对我而言却是相当新鲜,也有点高兴——虽然我或许没有资格拥有奈弥子小姐这样的妹妹。没记错的话,那时老师你也说过吧,说奈弥子小姐是京都的大和抚子,在我听来,那简直就像在暗指我不过是芒花之类的野草。」 「芒花啊……」 幸磨稀奇地盯着栞菜难得露出的赌气表情。 「……或许吧。随便乱摘芒花的话,可是会被割伤手的。和你或许真有几分相像。」 栞菜沮丧地说:「反正我就是这种人。」 「可是,有时明知会被割伤手,男人也想拥有满满一束芒花喔。」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幸磨已用力一拉栞菜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你也差不多该停止叫我『老师』了吧?」 直到太阳完全西沉为止,两人花了比想像中还长的时间,眺望着西方天际。 第三章 霜月之宣名茶会 天镜院朝北的那间三叠房,一块圆木板被钉在拉门框上;一圈一圈密集的木纹上,以黑墨写上一字「钵」。穿着袴裙的栞菜站在屋外檐廊上,歪着头仰望。 「指的是和尚带在身上托的钵吧。」 身后的冰心斋说着,用双手比出钵的形状。不过,栞菜依然望着拉门框,没有回头。 「呼,这个字就是这间茶室的御铭吗?」 「表示这里就是这么小的意思吧?」 冰心斋轻轻合起双手说:「总之,你先进去吧。」 「不,这怎么行。您先请。」 栞菜往反方向后退一大步,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她的腰弯得是那么深,连后脑扎成一束的马尾都往前下垂了。冰心斋不知怎么做才好,一阵踌躇之后,心想勉强她也太可怜了,便拿着扇子率先往纸门前一坐。 「嗯,也对。既然是父女,当然是让父亲先走。」 栞菜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差点从屋外檐廊上摔下去。 是冰心斋邀请她来的。 宣雀睽违六年回到巴家,顽固推辞众人要他就此住下的提议,当天就回天镜院了。 对冰心斋而言,明知宣雀六年前以上了年纪为由离开巴家,其实只是不想给人添麻烦;自己却没能坚持挽留,才会招来儿子的死。他也一直对此悔恨不已。宣雀比亲生父母还照顾自己,或许这就是弃他于不顾的报应。这么说来,甚少动怒的比吕希,倒是很罕见地为自己留不住宣先生而大发脾气。 另一方面,站在宣雀的立场,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宗家继承人,既然比吕希再也不可能回来,自己又怎能像没有这回事般地厚着脸皮回来。 这么一来,冰心斋只能寄望有谁能不时上山探望宣雀、关心他的近况。如果行马能做这件事,那真是求之不得。加上现在又能以学习茶道的名义上山,彼此也不会那么尴尬。这么一想,冰心斋自然爽快地接受这个提议。 不只如此,这间茶室现在对冰心斋来说,更意外成为一个方便利用的场所。 当上「宗家巴流」掌门之后,走到全国各地都会被认出来,很难找到一个偷偷与人面会的地方,更不可能在不被家人、弟子察觉的情形下举行茶会。 然而,如果是这里呢?只要推说想跟宣先生好好聊聊,家里的人就不会来打扰。天镜院住持阿闍梨是出了名的讨厌喝茶,所以不用担心在这里遇到认识的茶人。那天,栞菜代表友卫家带着奈孺子的产子贺礼前来时,冰心斋立刻装出随口提及的语气,表示自己隔天要去找宣雀商量行马的事,问栞菜要不要同行。拜这个借口之赐,家中没有一个人起疑。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没有电话,所以当他第一次来天镜院拜访时,当场强行决定安装电话,还擅自预约了工程。没有电话就无法与行马和宣雀联络,什么事都办不成了。阿闍梨不高兴地抱怨,还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茶人。仔细想想,当初答应游马在空房内设置火炉改建茶室就是失策。有了茶室就会举行茶会,举行了茶会就会有人来。对于为了躲避来客而隐遁山林的和尚来说,这根本就是找麻烦;可不是嘛,自从那匹「脱缰野马」来了之后,寺里开始有阿闍梨不认识的人擅自进进出出。 「是你们府上的游马少爷整建了这问茶室的吧。听说他很拼呢。因为这样,宣先生和阿闍梨先生脑子里浮现了『钵盂里走马』这句话。你知道这句话吗?意思是说,让高大的马在小小的碗里驰骋。哎,这是现实世界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吧。听说是一种悟道的境界。我从来没悟过什么道,所以不大明白那是什么境界。大概是说,只要转念思考,小小世界也无限宽广?今后就轮到行马在这里驰骋了吧。真是令人期待哪,宣先生,你说是不是?」 宣先生正好打开与邻室中间那道当作茶道口使用的纸门。今天他受托担任亭主,在冰心斋挥手招呼下,一从躙口进来便抬头盯着栞菜的脸瞧。 「宣先生,你知道这位是谁吗?她可是坂东家重要的弟子喔。」 「我叫武藤栞菜,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栞菜以武人之姿豪迈地行礼,宣雀还是直盯着她的脸,不做任何回答。因为他闷不吭声,无可奈何之下,冰心斋只好再加了一句:「她是弥生的女儿。」本以为他听了这句话,会想起自己以前做的好事而慌了手脚,不料宣雀一点也不惊讶,依然凝视着栞菜的脸,过了老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 「你长这么大了啊……」 栞菜不解地眨着眼回望他。 一头斑斑白发往后梳拢,扎成一束细细的马尾垂在颈后。听游马形容,他直到前阵子还以天狗的姿态在山里生活,不过现在茶服短外褂底下的身躯,只显得瘦小佝偻。刚才那句话吸引了栞菜的注意,她再次用心观察老人的五官。当视线落在膝盖附近时,发现那细如枯枝的五根手指,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似地一张一合。 「欸?」 身子不禁往前倾。 「难道……您是咻啪啪爷爷?」 冰心斋笑着说:「那是什么啊?」栞菜却一脸认真地回头,极力说明童年时确实有这样一个老爷爷。当时,每年总会有一天,有个老爷爷提着精致的点心造访母女两人住的破旧公寓。哄栞菜玩时,他会把手一张一合、模仿麻雀展翅的模样,嘴里唱着「咻咻啪啪咻啪啪」的歌。因此,母女总昵称他为「咻啪啪爷爷」。 宣雀不承认也不否认,带着温和的微笑返回茶道口,再出来时,用小盘子分别为两人端上茶巾栗子(注:和果子的一种,作法为用茶巾包起揉有栗子内馅的面团,轻轻拧绞茶巾定型。),接着,自己捧着茶碗坐在点前席。 「这么说来,宣先生也知道她生下这孩子的事?」 别说知道,根本就是宣雀要她生下,弥生才二话不说牺牲自己回关东。「只要不把事情闹大,生下孩子也没关系,会在可能的范围提供协助。」就是这样的诚意拯救了弥生,让她下定决心。 话虽如此,弥生的父亲和友卫家不可能没有意见。家里让冰心斋远赴欧洲,就是担心万一事情闹大,至少他本人能避开锋头,等事情解决再回来。没想到,直到弥生肚子大了、孩子也生了,却没有任何人来京都兴师问罪。原来弥生并未回父亲弥一身边,为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选择独力生养这个孩子。 「我外公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因为我们家的事,让坂东巴流和宗家之间起嫌隙。」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生气,从此再也不靠近京都一步。 「什么嘛,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栞菜的事,冰心斋是从志乃口中得知的。志乃一直是个说话小心谨慎的人,却因为太谨慎而留下令她懊悔至今的事。从幸磨口中听说栞菜的身世后,她独自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不顾一切地将实情转告冰心斋。冰心斋早有其他非婚生子女,在听到弥生怀孕时并未太过惊讶。可是,当他知道生下的女儿就是被友卫家珍惜着抚养长大的栞菜,不由得一阵尴尬。 在那家人眼中,自己到底被想成一个多薄情寡义的人啊。秀马夫妻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吧。去年,为了行马的事去拜访他们时,莫名觉得他们态度冷淡,说不定就是因为此事。另一方面,他也猜不透栞菜这个女儿是怎么想的。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也不用承认父女名分。事到如今,虽然怕她真的提出什么要求,会将巴家搞得鸡犬不宁,一旦她真的什么都不要求,心里又觉得不好受。 所以,冰心斋再次把一切责任推给宣雀。只要让他和栞菜见面,他一定会为昔日对弥生做的事道歉,证明错不在冰心斋身上。如此一来,自己又能扮演那个不幸与恋人擦身而过的悲剧男主角,完美父亲的形象也不会受损。失去宣雀的六年虽然难过,等到他一回来,忍不住又像从前一样依赖他。 出乎冰心斋意料的是,宣雀并未开口说那些话。过去,他早就为那件事道过数不清的歉了。每年一定会抽空到东京探望弥生母女,也会寄钱给她们贴补家用。几年过后,当弥生发现那些钱不是来自巴家,而是宣雀自掏腰包时,便以生活无虞为由拒绝了。 志乃丈夫过世时,几番犹豫之后姑且通知了弥生。她一得知消息,毫不犹豫就赶往高田家参加守灵仪式。听到栞菜也一起来,宣雀不由得慌了。然而,志乃却一点也没有起疑心。因为,当时栞菜是个比实际年龄瘦小的孩子。 宣雀从未结过婚,膝下也没有子孙。最初,只是在罪恶感的驱使下照顾这对母女,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们视为自己远嫁他方的女儿及孙女。每年探望她们一次,成了宣雀最期待的事。考虑要带什么点心去,往往比思考茶会旨趣还要开心。 陪那个像孙女一样的小女孩玩耍时,他总是扮演麻雀。原因来自宣雀的师父,也就是上上一任掌门朱雀。他是一位非常严格的掌门,名中带有「雀」字的入门弟子们修习遇到困难时,总会笑着唱起「麻雀学校」这首歌来转换心情。「挥着鞭子咻啪啪」这句歌词,简直就像描写他们的掌门人。因为实在唱过太多次,成年后提到童谣时,只想得起这首歌。宣雀张开手心模仿麻雀展翅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能逗得小栞菜莫名哈哈大笑。 然而就在某一年,一如往常造访母女俩时,公寓里却已不见她们的踪影。后来听说母亲弥生病故,宣雀不禁愕然失色。虽然对她身有痼疾一事早有耳闻,却从未发现病状如此严重。得知栞菜被友卫家收养后,宣雀明白再无自己出面的余地。过不多久,宗家的继承人比吕希也诞生了。 将泡浓茶的沓茶碗轻轻搁置炉旁。茶碗不但形状扭曲,表面还横过一笔看似随意画上的粗重黑釉,填满空白处的图案更犹如赤子无心的涂鸦。这是黑织部烧茶碗。冰心斋拿起茶碗,小心翼翼地倾向一边,等待沏好的浓茶沿碗里表面缓缓流下。这么说来,宣先生的茶从以前就偏浓,今天更是浓上加浓,可是,入口甘甜。 冰心斋将喝剩的茶碗递给栞菜,她显得有些慌乱地凑上来接过。和坂东巴流不同,宗家的浓茶是要众人轮流喝的。栞菜也将茶碗倾向一边,几乎得把碗倒扣,才能啜饮流下的浓茶。两人共享一碗茶,仿佛缔结某种誓约。 一边将茶碗还给宣雀一边这么说,冰心斋也赞同地笑了起来。 「还剩下不少呢。宣先生,你不如把这直接冲淡让我来喝吧。然后再沏一碗新的给她。」 往积在茶碗底部的浓茶里加入热水,再用茶筅刷过,这就成了一碗薄茶。因为是上等茶,直接洗掉太浪费了。宣先生行以一礼,照冰心斋说的,用柄杓舀了一点热水加进茶碗中。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只是喝碗茶就算了。」 栞菜不但是与自己血缘相连的女儿,至今又一直没能好好照顾她,冰心斋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尽管碍于无法公开,能做的事也有限。话说回来,就算能公开做些什么,以这孩子的个性,未必会认为那就是幸福。 「就算公开我的身分,也不会有人为此感到高兴。夫人就不用说了,奈弥子小姐和真由子小姐也一定不喜欢知道这种事。请放心,不用理会我没有关系。」 真是个莫名豁达的孩子。喝着重新沏过的薄茶,冰心斋总觉得坐立不安。 「可是继续装作没有你这个孩子,实在也不忍心。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吗?」 栞菜不知所措地望着榻榻米,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既然如此,我的事不劳您费心,虽然不能说是代替我,但是行马少爷就麻烦您多多照顾了。我不希望大人的利益纠纷伤害那孩子一颗纯粹的心。」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些,低下头拜托。被说中痛处的冰心斋,咳了几声来掩饰心情。 「我明白,我明白了,你先抬起头。你这孩子真是淡薄寡欲……」 只能无奈地微笑了。这么一想,她的母亲弥生也是这种个性,老是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要。 「另外,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多和我说一些母亲的事吧。当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 「……说得也是。」 冰心斋双手抱胸,低头沉思,回想起过去的年少轻狂,侃侃而谈那些记忆中的日子。宣雀不时端出各种糕点拼盘,又拿出其他茶碗来沏薄茶。炉子里的热水要加水防止烧干,又要维持适度煮沸的状态。为了练习而带来的根来茶罐,放在这间朝北的三叠房里,显得特别亮眼。那原本是个低调朴素的朱色枣形茶罐,宣雀将浑圆的茶罐放在掌中把玩,像拿着一颗成熟的柿子。往窗外一看,秋意更深了。 「你的母亲,是个像蝴蝶一样的人。」 「像蝴蝶吗?」 「是啊。她总是穿着裙摆摇曳的圆裙洋装,走路时不管再怎么文静端庄,那件裙子啊,愈是走得安静愈是轻飘飘地摇摆,好像想表达什么似地,教人目光忍不住被她吸引。她喜欢花,经常弯着腰欣赏茶花。还有啊,每次约会都去美术馆,一到现场她就双眼发光,也不排队就走马看花。一下指着这幅画说美,一下指着那幅画赞厉害,在美术馆里满场飞舞。那个样子真就像只蝴蝶哪。她也懂很多绘画和雕刻方面的事,好不容易考进美大,都是我害她不得不休学。真的很对不起她。」 一边说,一边劝栞菜多吃点盘子上的和果子。 「她长得美,不过我从没看过她化妆。如果要用蝴蝶比喻,她就像是白粉蝶,清纯又温柔。」 点前席上的宣雀点头表示赞同,开始在一个大白茶碗里点茶。 「那是盐笥吧?」 「喔,你知道啊?我请唐津的工匠做了几个,这个是试作品。如何?」 「盐笥」就是盐壶茶碗。因为形状膨圆而容量大,比喻为容得下手指伸入取盐的盐壶。鼓起的碗身描绘着一根细长的白萝卜,使栞菜想起回东京那天的游马,不由得微笑起来。仔细想想,那根白萝卜就是在这天镜院种的呢。口味相当呛辣,弥一很开心地吃了。 「是。拿在掌中感觉温润。我也喜欢这种大小的茶碗。用双手捧着,感觉很安心。」 「这是因为你从小没有父亲吧,心里没有安全感。」 「是、是这样吗?」 栞菜从未这么想过。还以为自己喜欢追求强大的事物,只是因为个性男孩子气、不服输的关系。 为什么呢?喝完之后,手像是被吸附一般无法放下茶碗。没办法,只好继续捧着它,提出和宣雀换手点茶的要求。希望宣先生务必喝一碗自己点的茶,借以慰劳他的辛苦。认真说起来,比起突然出现眼前的父亲,儿时陪伴自己游玩的宣雀更令栞菜真心怀念。对年幼的栞菜来说,他就像是圣诞老人,光是想起他,心头便一阵温暖。 「好啊,我正想拜托你呢。能喝到弥生的孩子为我点的茶,实在太开心了。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看到这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流下眼泪,栞菜倒慌了手脚。幸磨也是这样,男人似乎比女人更容易感伤,真是出乎意料。 安慰他也很奇怪,只好若无其事地起身,和宣雀交换位置。先将茶碗轻轻放在膝盖前,从怀中取出袱纱再坐稳。拿起柄杓舀出热水,注入茶碗。茶碗洗清后直接倒掉热水,再用茶巾擦拭。这么大的茶碗不容易擦,一旦集中精神在这上面,心情也渐渐恢复平静。映入眼帘的是靠墙的简易壁龛,上面勉强立着一个青竹筒,里面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山茶花,耳边听见茶釜中的热水发出沸腾的声音。如此一来总算不致出丑,顺利给两人沏了薄茶。 顺势开始整理茶具。流派的作法固然不同,但也不必拘泥小节。栞菜用自己的方式折好袱纱,拿起柄杓。在身穿袴裙的栞菜挥洒之下,即使是一样的茶具,到了她手里便呈现武家风格。两人饶富兴味地瞧着这样的她。此时,冰心斋的视线忽然停留在栞菜折好的袱纱上。 「好美的袱纱啊。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一般来说,茶人使用的袱纱很少展示给宾客看,或许是因为白色绸巾上画着紫色花朵的袱纱比较少见吧。平时栞菜虽随身携带这条袱纱,今天却是第一次拿出来用。白色的袱纱是消耗品,用过一次就不能在人前使用第二次了。 「这好像是家母的遗物。上面的藤花虽与季节不相符,除了今天,也没有其他机会使用了……」 因为主客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易了位的,使用的茶具都是现在客席上两人准备的东西,想来没有展示的必要,便只将自己用的那条袱纱递给冰心斋。 冰心斋将袱纱摊在膝前。那是一条白色的盐濑绢织,以合口袋的缝法缝成手帕大小,再以其中一个角落为中心,用淡淡的笔触画着几串紫色的花朵。 「这是……」 冰心斋看得出神,嘴中喃喃自语。 「栞菜,不好意思,这条袱纱恐怕不是留给你,而是要给我的遗物。」 栞菜听了,也并着膝盖从点前席靠近。三人一起低头望向那条白色袱纱。 「你刚才说这是藤花,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吧。仔细看清楚,叶子完全不对。弥生的画不会这么随便。」 「……其实我也不确定。」 「你拿反了。」 冰心斋拿起袱纱转一个角度,让下垂的花朵朝上。和坂东巴流挂在右腰间的作法不同,宗家巴流的袱纱挂在左边,因此袱纱的正面有了九十度角的差异。 「你看,这样叶子也自然多了吧?」 确实如他所说,转换角度后的花形更为自然,怎么看也不觉得那是藤花了。 「原来如此,这是用宗家流的方式缝成的啊,看这花朵朝上的模样,难道是葛花之类的花吗?」 「不是的。这是『水美人蕉』。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次约会,我们去的不是美术馆,而是植物园——小石川植物园。那是夏天,水边开满了花。因为是从没见过的花,我们觉得很稀奇。手边却没带相机,弥生便画下了那些花。没两下就画好了,真的是很美啊。一朵朵的小花,含苞时是白色;一点一点绽放时,花瓣里的紫色就显现出来了。那含羞待放的姿态甚是清纯淡然,颇有情调。另一方面,高大的花茎又透露着一股坚强。所以我就说了,『弥生就像这种花呢,我最喜欢这种花了。』」 宣雀听不下去,哼了一声;栞菜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然。 「你听过吧?还不明白吗?活脱就是《野菊之墓》(注:日本作家伊藤左千夫的小说作品。描述青梅竹马的恋人因家世背景的悬殊而被拆散的故事。)啊。」冰心斋说着,激动地用扇子敲了敲榻榻米。 「喔、喔……」 「一个大姑娘家的,别老是整天舞刀动剑。我说你啊,至少多读点书吧。否则就无法体会那种『幽微复杂的情感』了啊。说到这本《野菊之墓》,这可是爱情故事中的爱情故事。纯情少年必须借着花朵,才好不容易能对少女表白内心的情感。弥生她一听就懂,咯咯笑了起来。还一边说:『讨厌啦,小加。』一边槌我的胸口。对了,我的本名就叫加津希。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害羞还是高兴,总之,那时候我们真是幸福……」 被一股看不见的情绪包围,他又湿了眼眶,抓起袱纱擦拭眼角。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都教人恨不下去。只见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不行。」又仔细将袱纱折好。 「老实说,刚开始知道你是我女儿时,感觉并不真实。只是心想,这样啊,原来我和她之间有了孩子啊。我一直觉得她留下的信很奇怪,不相信她是真心想分手。原来那是骗人的。她真正留给我的信,应该是栞菜你的名字才对。我现在才感受到,收到她真正的信是什么样的心情。」 在手心里最后一折,冰心斋理所当然地将袱纱收进自己怀中。打算拜托友禅和服的师傅将袱纱上的画复制到布料上,希望能赶上栞菜的结婚大喜之日;夏天之前应该来得及完成吧。 不知什么时候,宣雀已回到点前席,将茶具拉到自己面前。栞菜也重新回到客席上,认真地再次凝望冰心斋的侧脸。老实说,内心并未产生父亲坐在身边的感慨。心情只像是遇到母亲的昔日恋人,感觉到一丝丝悸动。 壁龛里的山茶花上,挂着一张小纸片,上面是宣雀昨夜硬要阿闍梨提笔写下的几个字——「余香馥郁」。 《茶道少主上山修行》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