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物语(物语系列十二)》 第一话 扇?公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二哈(lkid:咸鱼阿拉斯加)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阿船 001 忍野扇是忍野扇。关于那个转学生,真的只要用这句话就能做结。说出她的名字之后,就没有其他好说的了。当然,若要这么说的话,任何人都是他自己,不是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极端来说,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好说的。如同羽川翼是羽川翼、战场原黑仪是战场原黑仪。换言之,阿良良木历是阿良良木历。不过就算这样,这个女孩忍野扇实在是过于忍野扇,简直不是忍野扇以外的任何东西。如同「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忍野扇就是忍野扇,由此延伸的议论堪称完全没有发展性。已经清楚定义、认定、断定,毋庸置疑是这样的东西,基于这层意义,她非常像是数学──是的,大概仅次于忍野扇。 说到数学,各位知道「数学史上最美丽的公式」是什么吗?不,各位可别说不知道,任何人听过都会想起来。我个人认为这不只是数学史上,甚至是人类史上最美丽的公式──「e^iπ+1=0」。也就是欧拉恒等式。包括自然对数的底数e、圆周率π、虚数i,还有1与0。这五个基本数学常数毫无累赘收纳在一条公式里,如同待在自己应待的位置。如果这个世界有神,这条公式应该可以列为最有力的物证之一吧。 有趣的是──美丽的是,这条公式是「既定」的。若说考试有什么必考的重点肯定是这个。换言之,欧拉恒等式对于人类来说不是构想的成果,是挖掘的成果。即使假设这个世界没有人类,即使没有任何头脑想得到自然对数的底数、圆周率、虚数或是1与0,只要将自然对数底数的圆周率乘以虚数再加1,一样会成为「0」。 虽然美丽,不过这么想就觉得也很恐怖。 世界本身其实很模糊不清,而且生灭变化无常,极度容易颠覆一切,直到昨天的常识在今天被推翻,上午的规则到下午就违规,确切的价值一个都不存在,完全没有目标与支柱,正因如此,我们只对完全空白的未来抱持希望……总觉得现代社会的风潮是如此认为,不过实际上,未来这种东西──未知这种东西,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既定,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吧?未知或许单纯是无知? 不知道圆周率的人,某天计算的时候凑巧用圆周除以直径而得到π。即使爱因斯坦没有将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相对论本身也一直存在于那里。比方说,即使不认识贝多芬,只要按照乐谱演奏,依然可以演奏出c小调第五号交响曲……什么? 感动的程度不一样?那就演奏到可以造成相同的感动就好。即使不是人类天才的代表──文森?梵谷本人,只要处在相同的环境,从相同的角度,使用相同的绘画工具,以相同的笔触与笔压,拿相同的花来作画,说来难以置信,任何外行人都画得出「向日葵」。让猴子一直打字,或许总有一天写得出莎士比亚的作品。 答案不会改变。既定的事物不会改变。 人们之所以觉得「变了」、觉得「变新了」,只不过是对于「预先决定的另一个程式开始执行」这个事实产生会心一笑的错觉。 基于这层意义,世界与未来完全不是什么模棱两可的游戏,不是模糊不清的留白。只存在著「这么做会变成这样」这种严谨既定的公式。如同「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既定的事物就只是既定的事物,没有意志干涉的余地,没有内心卡位的空隙。因此构想只是挖掘、发明只是发现。不,即使是这个发现或许也只是再度发现。我拚命寻求解答,绞尽脑汁思索的难题,或许打从一开始就备好模范解答之类的东西,在观察者眼中,我的摸索只不过是通往该处的「远路」。 观察者。 或许,这个观察者是怪物。 虽然这么说,但如果是忍野扇──如果是那个转学生,即使是欧拉恒等式的美,或许也会抱怨几句吧。 就像这样。 「是的,阿良良木学长,确实很美丽,美丽到快要让我昏倒。最美丽的在于最后的答案是0。虽然这么说,不过就我看来,既然答案是0,我认为根本用不著刻意去计算。」 我听完之后,果然会认为忍野扇是忍野扇,没有其他的形容方式。一切在她面前都是0,即使她做出多么不像她的事,依然会变得像是她会做的事。 所以这次是数学的物语。来学习吧。 听到「数学」可能容易绷紧神经,所以改成比较平易近人的「算数」也行,甚至也可以更直接说要聊聊「数字」。因为这次是以数量来决定解答的物语,也就是少数服从多数──「表决」的物语。 少数服从多数。 连错误的事情都能转换为真实的唯一方法。 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追求妥协,如同堆积木的方式。 我们的不等式──我们的不当式。 真正可以宣称是人类发明的东西,大概只有这个吧。而且这也是人类史上最丑陋的公式。 002 独自和首次见面的学妹一起被关在神秘的教室里超过一小时──如果有人经历过这种事,我真想请他指点迷津。不过就算这么说,在这个教室里,手机如同理所当然般收不到讯号,wi-fi讯号似乎也被阻断,所以现在的我甚至不被允许向外界求助。 「不行耶,阿良良木学长。」 我双手双脚全力运作,尝试打开教室前门时,小扇说出这句话,碎步走来。 「啊啊,我刚才的意思并不是说阿良良木学长不行。是说我虽然试过各种方法,但是窗户与气窗果然都动也不动。」 「……不,我认为在这种状况,根本不会将你那句话解释成『我不行』的意思。」 这是哪门子的注释? 「我这边也不行。」 心情变得有点差的我这么说。 「啊啊,果然阿良良木学长也不行吗?」 「你是故意的吧?讲得好像是我不行一样。」 「我完全没这个意思啦……」 小扇如同装傻般笑了。她虽然一脸笑咪咪的,不过看起来不太像是爱开玩笑的人,所以先相信她没这个意思吧。 看来我们被关在这间教室了。确定这件事之后,我与小扇分工合作,各自寻找逃脱方法。我调查平常的出入口,也就是设置在教室前后的门,小扇则是调查窗户。 「不是上锁……感觉像是用强力胶之类的东西固定。」 我转动麻痹的手臂,说出刚才和门板奋战将近一小时的感想。身为最高年级的学生,花费一小时得出的结论却是「感觉像是」,感觉有点丢脸,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相对的,小扇──这个最低年级的学生,身为直江津高中初学者的转学生,挂著微笑说出比我精辟的调查结果。 「是的,如我刚才所说,窗户完全拉不动。说到锁头,窗框的月牙锁是可以动的,可以自由开关,也可以关著锁住窗户。不过,最重要的窗框推不动。月牙锁关著的时候当然推不动,开著的时候也推不动。是的,『感觉像是』用强力胶之类的东西固定。」 「…………」 小扇在最后模仿我的幼稚形容句,不知道是给我这个学长面子,还是在消遣我这个学长。我难以判断。 「所有窗户都不例外?」 「是的。我当然彻底确认过了,可不是偷工减料的抽样调查。包括大窗、气窗、靠走廊的窗户、靠体育馆的窗户都推不动。」 小扇说。 「靠体育馆的窗户吗……」 我说著转身看向「那边」。老实说,比起被关在教室的这件事本身,另一件事──「另一边」的问题比较大。 当然不是风景本身出问题。窗外没有成为魔界,也没有满满的恐龙或是化为火海,只看得到普通的体育馆──平凡无奇的直江津高中体育馆。比方说,神原退休的篮球社,现在应该正在里面练球吧,但是这边听不到打球声,或许是因为这间教室隔绝了室外的声音。 连声音都禁止进出,真的隔绝很彻底,不过相较于「窗外的风景」,可能连这一点都不是问题。 不,就说了,体育馆只是普通的体育馆,完全没有异状。 问题在于我们所在的这间校舍,以角度来说不可能看得见体育馆。 「原本……从这里肯定看得见操场才对。」 是的。我与小扇来到的这间校舍和操场平行,所以在窗边看得到的社团活动应该是棒球社或田径社,不是室内竞赛的篮球社。 「…………」 可以的话,我很想从窗户探出上半身转头环视,进一步检查窗外的风景,但在窗户打不开的现在做不到这种事,只能从理所当然存在的体育馆,感受到理所不当然的诡异感。 还是说我误会了?我自以为来到面对操场的校舍,却不小心来到面对体育馆的校舍?不,面对初次见面的学妹想耍帅的我,不可能犯下这种严重的错误。 到头来,我们所在的楼层明明是三楼,窗外体育馆的「角度」却不对劲。必须是从五楼,至少也要从四楼,才会像那样看见体育馆的屋顶。哎,既然考虑到走错校舍的可能性,应该也得考虑到走错楼层的可能性吧…… 不过,即使窗外风景不合理的原因只是我搞错,我与小扇受困在教室的现状也完全没变。 即使如此,除了从窗户探出上半身,还有其他方法可以确认这里是几楼吗? 「或许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的思绪在这种地方原地踏步时,小扇这么说。 「是时候?什么时候?」 「动用粗鲁手段的时候。阿良良木学长,请想想,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肚子,会饿死或渴死。」 「哎,是没错啦……」 我认为现阶段担心饿死还有点小题大作,但要是这样继续受困,确实会产生这种必然的结果。不,我自信稍微可以挨饿,不过正值发育期的小扇可不行。 「可是,你说的粗鲁手段是……」 我转身想问这是什么意义,但我的问题没意义了。因为一目了然。小扇以双手抱起排列在教室的其中一张桌子。接下来是打扫时间,她看起来像是要搬开桌椅扫地,但小扇正要进行的是和打扫完全相反的「弄乱」行为。 「一,二,三!」 随著这声吆喝,小扇将手上的桌子砸向窗户。不是砸向靠走廊的窗户,是靠体育馆(原本应该是靠操场)的窗户。事后她说「如果往走廊窗户扔,外面刚好有人经过会很危险」,不过朝户外扔桌子的风险应该也差不多吧。破掉的玻璃与扔出去的桌子加上位能(无论这里是三楼或五楼),甚至可能更危险。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白操心了。小扇砸向窗户──砸向玻璃的桌子,如同理所当然般,像是撞到坚硬墙壁的弹力球一样反弹,抽屉里的课本、笔记本与笔盒等物品洒满地。桌子的主人似乎在抽屉塞了不少东西,散落程度只能以悲惨来形容。桌子反覆弹跳到最后,以四脚朝天的模样停止。 玻璃完全没受损。 补充一下,弹跳的桌子以及洒满地的物品也只是散落在各处,没有摔坏或摔裂。这就是小扇使用「粗鲁手段」的结果。换句话说是毫无结果的结果。 「……既然要砸,考量到后续收拾,拿空桌子砸比较好吧?」 我说。不对,这么说来,如果只是想拿东西试砸,其实不用硬是扛桌子,椅子比较好拿吧?毕竟要破坏的东西是玻璃,就算不能赤手空拳直接打,个子绝对不算高大,双臂也不强壮的她,为什么要刻意选择桌子?我对此抱持疑问。 不过这个疑问立刻得到解答。因为小扇从抽屉洒出来的物品之中,捡起一支(笔盒里的)原子笔,拿著笔走向黑板。看来她是为了省下找笔的力气,秉持一石二鸟的精神,所以不是扔椅子,而是扔那张装满物品的桌子。搞不懂这样是合理还是嫌麻烦。不过这个疑问消除之后,又出现下一个疑问。她拿那支原子笔究竟要做什么?既然发出「喀」的声音,她应该是把笔尖按出来了,不过要在黑板写字的话应该不是用原子笔,而是用粉笔才对…… 「!」 我来不及阻止。她以那支原子笔朝黑板用力划下去。在密闭程度超乎平常的这间教室,极度折磨人类神经,非常刺耳的那种高音──没有响起。 没有声音。 即使是看起来没有手下留情,如同刀割的这「一笔」,别说刮伤黑板,连原子笔的墨水都没留在上面。我甚至以为只是我眼花以为小扇在划黑板,实际上她只是凭空一挥。 「不行耶。嗯。」 「小……小扇,你想做什么?」 「没有啦,因为没办法敲坏,所以我想用声音的共振震破玻璃。」 小扇随口这么说。她面不改色说出「用声音震破玻璃」这么高难度的事,然后失败了。但小扇就这样面不改色将原子笔扔到地上,如同早就知道会失败。 拿桌子砸玻璃,同时从散落的内容物拿起原子笔,这样的行为算合理吧。但是结果把教室弄得这么乱就不合理了……如此心想的我收拾周边负责复原。啊,不过她刻意把教室弄乱到让我想这样整理,就某方面来说很合理? 「嗯……」 我摆好桌子,整理好课本放回抽屉时,不经意看到一个以油性笔写的名字。「一年三班 深远」。 这里是一年级的教室?既然上面这么写,应该是这样吧……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看门牌。到头来,我甚至不记得有没有门牌。不,重点在于深远?深远……慢著,这是常见的姓氏吗? 「阿良良木学长,抱歉在您忙碌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方便过来一下吗?」 小扇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居然说我忙碌,我是在收拾你弄出的残局……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暂时停止收拾,听话走向小扇。她不知何时移动到我直到刚才奋战的教室前门。 「啊啊,不是不是,请再退后一步。右边一点,过头了,往左。唔~再退后半步。可以绷紧心情抬头挺胸吗?」 ……她的指示真细。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会这么说是因为她刚才拿桌子砸玻璃又拿笔画黑板,我以为她已经不再对这间教室使用暴力手段,但我错了。她还有一个手段。而且是特别暴力的手段。 小扇压低身体,紧接著,一记强力的肘击打向我的心窝。我的反射神经没发挥功能,这一招漂亮命中。 「咕啊!」 我依照指示抬头挺胸的身体如同发条玩具往前弯,当场翻身倒下。翻滚力道过猛,脑袋差点撞上门板,最后只是稍微擦过,我就这样蜷缩在地上。 「咕……啊……小……小扇,你做什么……」 「嗯,果然不行耶。」 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小扇却毫不在乎瞥向我这么说,一点都不愧疚。 「没有啦,我想说能不能用胃酸腐蚀门。就算打击与共振无效,说不定可以溶解。不过看来这个方法也没用,只有弄脏门而已。假设真的可以溶解,阿良良木学长那一点点的胃酸肯定也没办法溶解整扇门就是了。等等请擦乾净喔。」 「…………」 看来她的肘击目标不是心窝,而是胃,目的是要我吐出胃液。这女生长得一副乖巧的样子却这么乱来。我为什么非得突然被首次见面的女生打啊……搞不懂这是什么因果报应。 「啊啊,对不起,会痛吗?」 她睁眼说这种瞎话,我反而气不起来,甚至觉得洒脱。话是这么说,其实幸好我所处的家庭环境,已经让我习惯这种暴力行径了……居然习惯肚子挨揍,这家暴真夸张。 这不是报应,而是造孽吧?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 我爱面子这么说完起身。故做平静就算了,如果像这样在学妹面前耍帅会落得现在这种结果,我在这个局面差不多该换个态度了。 「这样啊,不愧是阿良良木学长。总之,虽然我不在意自己吐胃液,不过这样的构图似乎不太好。以阿良良木学长的个性,与其由女生吐胃液,应该会宁愿自己吐胃液吧,所以小女子才会冒昧这么做。」 「真是谢谢你这么贴心啊……确实,以我的个性,与其由女生吐胃液,我宁愿自己吐。」 我的个性也被归类得太偏颇了,而且到头来,「吐胃液」这种假设根本有问题,不过我就像这样适度回应笑咪咪的小扇。但我还是无法分辨这张笑容究竟是在瞧不起我,还是把我视为可靠的学长而依赖。 原来如此。这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确实像是「那个人」的侄女。 不过外表一点都不像。 「无论如何,现在确定窗户与门都不可能破坏。既然没有专业工具,当然也没办法打破墙壁吧。」 「如果有塑胶炸弹,炸一下就能搞定了。」 小扇语出惊人。实际上,她用手肘打我的时候毫不犹豫,由此看来,如果她手边真的有炸药,应该会断然使用吧。她这么做是否能炸开这间教室的墙壁另当别论,但是教室里的我们肯定不会全身而退吧。 「没办法,这下子得长期抗战了。出怪招消耗精力反而比较有问题。小扇,等外面的人来救援吧,幸好神原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大方地说。尽量以开朗、抖擞的语气说。 坦白说,我现在的心理状态没这种余力,但是为了让学妹安心,我想展现自己的度量。以小扇的立场,独自和刚认识的男生待在密闭空间,光是这样应该就相当不安吧……由此看来,刚才的肘击也可以视为一种威吓,是戒心的显现。 无论要怎么做,我觉得此时此地的表现是男子汉气概的考验。应该说要是在这时候选错选项,肯定会迈向毁灭。 「是这样的吗……」 不过小扇一副不太担心,不以为意的样子。或许只是和我一样在逞强吧。 「我身为神原学姊的超级粉丝,同样期待她前来搭救,但我认为不太能期待外部的救援。」 「嗯?为什么?放学之后,两个学生突然消失耶?就算神原没察觉,像是你的同班同学或我的同班同学,肯定有人会察觉,到时候就惊动全校了。」 形容成「惊动全校」或许太夸张了。至少我的同班同学发现我不见,应该只会当成「老样子」来处理。包含战场原与羽川都是如此。不过以小扇的状况,刚转学进来的学生失踪,应该会成为话题。 「只要看我们的书包还在位子上,就知道我们没有离开学校。这么一来,迟早肯定有人找到这里……」 「阿良良木学长,您真依赖他人的拯救耶,明明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 「抱歉,这是叔叔秉持的主义,跟我或阿良良木学长都无关。不提这个,阿良良木学长,虽然依赖同伴不是坏事,但我认为基本上我们还不应该放弃自行逃脱喔。 因为……」 小扇伸出手指,指向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 看到时钟的瞬间,我僵住了。 从我们进入这间教室至今,时钟的指针连一分一秒都没走动。我们明明已经受困在这里超过一小时,这间教室却连一秒都还没经过。 「当然不是时钟没电吧?」 小扇笑味味地说。 003 这个事件发生在我春假被金发金眼吸血鬼袭击半年后的十月下旬某日。午休时间,我在教室的自己座位准备吃便当时,我可爱的学妹神原骏河来了。 「嗨,阿良良木学长!是我神原骏河!」 这学妹还是一样充满活力。 「只有您一人吗?只有您一人吧!」 而且这学妹也还是一样没礼貌。 「不,该说只有我一人吗……」 我好想帮自己找藉口。哎,面对充满正面能量的这个学妹,我总是慑于她的气势而畏缩。 「进入第二学期,战场原和羽川的交情变得很好……不跟我一起吃便当。」 她们两人正在进行午餐约会。这是女生友情战胜爱情的罕见案例。 「是喔,那您和其他朋友一起吃不就好了?独自吃午餐是最寂寞的事。」 她毫不客气说出难以启齿的事。我不反对这个主张,但就算这样,人还是得吃东西才能活下去。即使没有其他朋友也一样。寂寞与孤独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不过,这家伙真厉害。 她就算来到三年级的教室也毫不畏惧。感觉随时会擅自找空位坐。虽然已经从社团退休,但她不愧是一度风靡全校的明星。 「总之,我为寂寞的阿良良木学长带来一则好消息。」 「好消息?喔,我很好奇,务必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好消息了。」 我其实不太好奇,但如果可以别再提我孤单吃便当的事,无论是国际政治论还是it产业的消息,任何好消息与坏消息我都想听。 「那个,其实我想介绍一个孩子给阿良良木学长认识。」 神原说著?以缠满绷带的左手指向教室门口。那里有一个从走廊探出半个身子的娇小女生。 「…………」 想介绍的孩子……那个女生吗?没见过,不知道是谁……不对,神原说想介绍,所以我当然不认识。是神原在篮球社时代的学妹?不过,神原为什么想介绍那个素味平生的女生给我认识?从她给人的感觉判断,应该是一年级……不过这里距离她太远,看不到她的学年章…… 「很可爱吧?」 神原这么说,如同任何疑问在「可爱」面前都会消失。说来意外,这算是世间的真理。 「介绍正妹给阿良良木学长的风险很高,但是当事人这么拜托就没办法了。我也是忍痛做出这个决定。哎,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凑巧不在真是太好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觉得学长比动物近似人类。」 「是没错啦……」 不过,神原她们确实像是抓准两人不在的时机过来。战场原与羽川今天凑巧出去,但平常大多在教室吃便当(在这种时候也不让我加入),所以该不会真的是抓准时机过来的吧? 话说,「介绍」是吧…… 如各位所知,我的个性不太善于交际,所以不问男女老少,不太喜欢见陌生人。但神原最喜欢见陌生人,是超级善于交际的个性,要她理解我这方面的心态应该强人所难。 「不,我不擅长见陌生人。」 要是我这么说…… 「这样啊!那就变得擅长吧!」 神原肯定会这样回应。 到头来,我上上个月才「介绍」某人给神原认识。依照当时的状况,与其说是「介绍」更像「仲介」,总之虽然是逼不得已,让神原见到那个相当危险的人物,我至今依然过意不去。对了对了,回想起来,我在这之前也曾经介绍暴力妹妹火怜给神原认识。所以如果神原想介绍某人给我认识,即使这个人是谁,我都非见不可吧……说真的,这家伙的人际关系过于广泛,交到什么朋友都不奇怪。 不过,在教室外面等待神原牵线的女生,我完全不觉得亏欠她什么。只是该怎么说,她给我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 「放心,阿良良木学长。」神原如同看穿我内心的不安,咧嘴笑著这么说。「我确实让她脱掉内衣了。」 「给我滚回你该回的地方!」 「放心放心,虽然让她脱掉,不过也只是脱掉内裤,胸罩还在身上。记得阿良良木学长是想亲手脱女生胸罩的那一派吧?」 「你跑来三年级教室到底在讲什么啊?我没加入什么派或什么组!」 神原是校内的风云人物,我们的对话本来就吸引旁人注意,引人注目了,她还这样语出惊人……幸好旁人似乎没听到神原的变态发言,认为我正在单方面臭骂神原,以为我仗著学长身分耍大牌的责难视线刺得我好痛。换言之,现状对我来说毫无「幸好」可言,不过总比神原的变态个性公诸于世来得好。 「咦?连内裤都想亲手脱?阿良良木学长的男子气概真不是盖的,到底多么想要掌握主导权牵引女生啊?啊,这里说的牵引不是sm的那种意思。」 「我真想拿个项圈套在你身上。不是sm的那种意思。」 其实我真正想套的是铃铛。虽然这么说,但这段对话应该是神原平常代替问候语的玩笑话吧。我也差不多习惯了。 「所以,那个孩子是谁?是什么身分?你说想介绍给我……但我不是值得被介绍认识的人啊?『终生自我介绍』是我阿良良木历的宣传标语耶?」 「天底下哪有这么悲哀的宣传标语?一点都没有宣传到吧?没有啦,她说要找阿良良木学长谘商,所以希望见您一面。」 「找我谘商?喂喂喂,这才真的荒唐吧?找谁谘商都行,唯独不能找阿良良木谘商。这种谘商在校内随处可见耶?」 「什么嘛,原来周边的家伙都在谘商这种事?那我去揍飞他们。」 「暂停暂停暂停!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神原洋溢相当凶暴的气息瞪向我的同班同学,我连忙认真阻止她。就班上同学看来,应该是明星神原结束话题想离开却被我硬是拉住(我的好感度暴跌),但我其实救了他们。我上上个月才得知神原的左手至今依然拥有「揍飞」他人的力量,所以我是真心阻止她乱来。 「所以,那……那个,要谘商什么事?我……我好歹也是那对火炎姊妹的哥哥,所以偶尔也会接受别人的谘商喔。既然是你介绍的就更不用说了。」 「我也没问详情,不过似乎是关于怪异的谘商。」 「咦?」 关于怪异? 「嗯,那孩子好像知道一些事。」看到我表情闪过一丝惊慌的神原说。「像是知道我左手的事,也知道阿良良木学长血液的事。她说是叔叔告诉她的。」 「叔叔……」 「那孩子是不久之前转学过来的一年级。说来惊讶,她是忍野先生的侄女,叫做忍野扇。」 我维持惊慌表情,再度看向她──忍野扇露出的半个身子。我在这时候第一次和她四目相对。 是一双如同吸入一切的漆黑眼眸。 004 「不对劲吧?」 「不对劲。」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换句话说,就是很怪。」 「很怪……」 很怪。很怪异。 忍野扇──小扇在我桌上打开笔记本,指著上面的图平淡地说。我回想起在八月的时候,曾经像这样和卧烟小姐面对面做类似的事,但当时开会使用的不是笔记本,是平板电脑。如今高中生使用平板电脑已经不稀奇了,不过既然是那个忍野的侄女,使用传统工具或许比较合她的个性。 画在笔记本上面的,是直江津高中的内部构造圆。画得非常好,似乎是使用专业工具绘制的,难怪敢大方拿给首次见面的我看。甚至足以就这样挂在玄关门口展示。 「不对劲吧?」 小扇重复说。她就这么指著这张图上的某处。 「…………」 听她说明的我,以半边视野看著图,另一半视野则是看著她──她的眼睛。如同吸入一切的漆黑双眼。 这么说来,我想起卧烟曾经自称是「忍野咩咩的妹妹」。为什么不是姊姊,是妹妹?当时我认为这个人又在乱讲,原来当时的自称是参考实际存在的人物。仔细想想,那位卧烟小姐行事不可能「随便」。 只不过,六月离开这座城镇的那个专家,他的侄女为什么现在转学过来?我个人无法不在意这件事。神原似乎只认为「原来真的有这种神奇的缘分」,不过经历八九寺事件的我可不这么认为…… 「请问……阿良良木学长,您在听吗?」 「啊,那个……」小扇提醒我心不在焉,我连忙掩饰。「小……小扇,你坐吧?我是在意你站著应该不方便说明。这附近座位的家伙们都去操场了,没打钟肯定不会回来。」 让第一次见面的学妹站著,我却坐著。我表示过意不去而如此提议,但是小扇婉拒了。神原到最后也没坐,不过小扇婉拒的说法很猛。 「不,很抱歉,我有洁癖,这种不知道谁坐过的椅子,我不想坐。」 「……这样啊。」 洁癖是吗……既然这样,她大概没办法和她那个叔叔一样,住在如今拆掉的补习班废墟吧。 「不过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大腿,我就愿意坐。」 「别这样。」 「啊~阿良良木学长,您正在想色色的事情对吧~?」 小扇拍手开心地说。嬉闹的这一面感觉像是平凡的一年级女生,但这种举止并没拭去我对她深不可测的印象。 「色色的事情是你说的,罚你就这样站著。」 「真严厉耶。」 「所以,刚才说了什么?哪里奇怪?」 「连筷子滚动都觉得奇怪又好笑──这句俗语就是在讲我这个年纪的女生。那个……您想想,我是转学生吧?该说是家庭因素吗……我经常因为私人原因转学,甚至记不得已经转学几次。」 「是喔……真辛苦啊。这么说来,记得神原念小学的时候也转学过……」 顺带一提,神原离开了。她介绍小扇给我认识之后没多久,就全力跑得无影无踪。那个家伙大概很忙吧……还是说她认为自己不应该旁听谘商的详细内容? 「转学果然辛苦吧,毕竟周围的环境完全不同。」 「是的。不过我终究习惯了。然后,我每次转学,首先都会在转学后的学校做某件事。学长认为是什么事?」 「是……跟老师们打招呼?」 「这我有时候不会做。」 「居然有时候没做?」 「我每次会做的事,就是像这样制图喔。」 小扇翻开笔记本内页。虽然是新的笔记本,不过很多页已经画满校舍的图,看来将直江津高中画得相当详细。不只是平面图,还有立体图。全景的俯瞰图是怎么画的?简直是空拍。 「我想掌握接下来照顾我的学校,说穿了就是我的癖好。您觉得奇怪吗?」 「不,并没有……」 老实说,我觉得这种行为挺奇特的,不过我知道某两人在入学时做过类似的事,所以不方便直接断言这样很奇怪,反倒因为除了某两人之外还有人会做这种事而率直感到惊讶。 小扇是第一次见面的对象,又是那个深藏不露的忍野侄女,所以我到目前都是划下界线抱持戒心和她相处,但她这个奇特行径让我冒出些许亲切感。 「我喜欢洋馆类型的推理作品。光是在开头放入简图,我就觉得很有趣。所以在自己展开崭新校园生活时,我想要像这样在一开始放入简图。但我并没有期待命案发生就是了。」 她说完笑了,不过隐约洋溢神秘气息的她讲这种话,听起来实在不像是随口说说。如果她说自己画简图是为了在命案发生时拿来参考,我或许会率直相信。 「这样啊……借我看一下。」 「咦?看内裤吗?」 「不,看笔记本……」 这是神原以学妹立场会讲的话。神原的变态在周围的努力之下并未传开,既然小扇受到这种影响,她和神原或许走得很近(不过从这段发言判断,神原刚才说已经让小扇脱掉内裤,果然只是嘴巴说说),但是刚转学进来的小扇经过何种过程和神原这么熟,我还挺在意的。哎,神原跟任何人都容易打成一片……我翻阅笔记本,将内容从头看到尾。这样看过就发现,明明是就读将近三年的学校,却有各种我不知道的设施,使我体认到自己平常的校园生活过得多么散漫。 「……话说回来,小扇,你画得真好。我不太擅长看地图,所以看这种东西大多没什么感觉,但我光看这本笔记本,就觉得好像真的在逛校舍。」 「非常荣幸能得到学长称赞。既然这样,您知道我在说哪里不对劲吧?」 「嗯。就是……」 我不知道。虽然我刚才不是在奉承,但是这样下去,会变成我随口胡乱称赞她很会画。不得已,我勉强挤出一些想法。 「是校舍太多之类的吗?从全校学生人数来看,肯定能省掉一栋校舍……」 「完全不对。您是笨蛋吗?」 语气恭敬却恶毒。我一瞬间以为惹她生气了,但小扇依然笑咪咪的,看来没生气。既然这样,她这种独特的用词,是因为频频转学到各处吗?虽然她讲得很过分,但是在这块土地,这是很普遍的第二人称。 「这只是少子化的影响吧?以前肯定需要这么多校舍。空教室很多,是因为学生人数比创校当时来得少,这是可以推测的事。我说的不是人数,是这里。」 「哪里?」 「这里。」 小扇从我手中拿回笔记本,翻开某页指著某处──刚才也指过的某处。但我无法在该处发现疑点。 「格局怪怪的。」 小扇主动开始说明,如同不想等我这个笨蛋回答。 「怪怪的,不太自然。学长,请看正上方与正下方的楼层。」小扇翻到前后页继续说。「两层楼各有房间对吧?既然这样,夹在中间的这层楼应该也有一个房间,不然就不对劲了。」 「不对劲……」 我再度以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检视简图,却看不出和刚才有什么不同。 「可是,三楼这里不是也有房间吗?就是视听教室……」 「这是因为简图画错了。该说画错吗……我姑且是配合现实状况画图,不过实际的视听教室没这么长。跟周围相比,我把视听教室画得长了一点五倍左右,您有发现吧?」 「唔~……」 和周围教室比对的话,哎,看起来似乎如此。我在学生生活也使用过好几次的这间视听教室,肯定没这么大。不过,这种程度应该还在容错范围……小扇也不可能是以工地会用的正式测量工具完成这份简图。肯定是漏掉这层楼的某间教室,或是用错单位,这种错误点滴累积之后,视听教室才会变长吧? 「咦咦咦?阿良良木学长,难道您怀疑我?居然被阿良良木学长怀疑,我好受伤……」 「慢著,你没有喜欢我到被我怀疑就会受伤吧?」 「不不不,我仰慕学长喔。我仰慕轻易就上当的笨蛋。」 居然随口又把我当笨蛋。如果是和昔日的战场原一样以轻蔑表情这么说就算了,但她是挂著笑容这么说,所以我真的没办法辨别这是无心之言还是臭骂,产生认知障碍。 「我没犯错喔。如果这是我的疏失,我会脱光衣服张开双手当成尺规重新测量学校一次。」 「你打的这张包票也太冒失了吧……」 如果是我,再怎么充满自信也不会打这种包票。 「如果不是疏失……」小扇轻声一笑。「而是推理小说,平面图像这样和实际状况不符的时候,大多是因为该处有隐藏的房间。」她这么说。「阿良良木学长,如果这里有一个房间大的空间,而且塞满金银财宝,您会怎么做?」 「学校为什么会有隐藏的财宝啊……就算找到,应该也不会归我所有吧?」 「真没梦想耶。所以说考生都很现实,真让人受不了。」 「假设不是你绘图的时候出错,当成是盖校舍的时候出错比较妥当吧?换句话说,这里是死角,只用水泥之类的东西填满。」 我不记得视听教室旁边有这种水泥墙,但如果问我这个区域有什么东西,我记忆很模糊。因为在学生生活中,只要记得自己教室的位置就没问题。 「或许吧。如果是这样当然最好。不对,塞满金银财宝才是最好,但就算塞满水泥也没关系。只是……」 小扇说。 以非常乐于说出不妥、不当事情的语气说。 「如果这里是某种怪异现象,我认为最好在出事之前调查一下。」 「…………」 老实说,我觉得她异想天开。平面图和实际状况不符,确实是奇妙的事,就算这样,也不该立刻断定是怪异现象。我甚至比较相信藏了一个秘密房间。不过要是研究文献,或许找得到这种怪异吧。 到头来,如果校舍里有这种东西,忍不可能没发现。也可以说在春假时期,如果忍野没察觉就太奇怪了。是的,忍野肯定会说「发生什么奇妙的事件都算在怪异头上,我不以为然」这种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一语驳回小扇的意见,因为小扇正是忍野的侄女,而且和她一样在就读直江津高中时查遍校内各处的某两人──也就是羽川翼与战场原黑仪,没有对我提过校舍里存在著这种死角。 如果这种死角真的存在,无论是不是源自怪异,都代表小扇转学过来没多久就理所当然般发现校内的这个异状──不只是羽川翼,连昔日拚命只求自保的战场原黑仪都没察觉的异状。 这个事实──不对,现阶段始终只是可能性,但我面对这种可能性,体内的好奇心受到刺激了。可见我依然保有一颗年轻的心。 「就算是怪异现象,也不一定会出事……不过我赞成你的意见,最好调查一下以防万一。」 我慎重地、过度正经地这么说。我不想被当成随便同意学妹提案的学长。这是面对神原已经不会出现的爱面子心态。 「哇,好高兴喔,就知道您会这么说。那么,请在今天放学之后来见我。因为我来三年级的教室会紧张。」 小扇和神原不同,讲出这种可爱的话语。其实她在这个时候指定时间地点叫刚认识不久的学长赴约,是相当没礼貌的行为,但我没察觉。 「知道了,去见你就行吧?但是可不能拖太晚啊。要是被误会我在放学后和学妹一起玩,我恐怕会被暗杀。」 「当然不会花太多时间,总之大概十五分钟吧。只要确认实际上毫无异状,这段时间应该十分足够。不过不是十分,是十五分。」 小扇说完,一副相当开心的样子。看她这副模样,会觉得她或许只是以简图或怪异当藉口,想在刚转学过来没有朋友的高中,和我这个有点间接关系的学长混熟。不过事实当然完全和我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不同。 十五分钟的调查完全不够,而且至今还在继续。 005 放学后,我依照约定去见小扇,然后一起快步前往视听教室所在的校舍。带头的是小扇。这幅光景令我觉得我才是转学生,她正在带我逛学校。小扇大概是怕我无聊,途中聊了很多话题。像是「连载漫画的宣传文字很长就代表编辑没自信的法则」,或是「价格愈贵速度就愈慢的法则(料理上桌速度、结帐、交货、礼品包装)」,她说明了这些自创的法则。看来她爱好「法则」。而且她讲得滔滔不绝的模样确实酷似忍野咩咩,也像是平凡的高中新鲜人,我就这么同时享受怀念与新奇的感觉抵达目的地。 在目的地──该校舍三楼视听教室的附近,确实存在。 存在著一间教室。 「小扇,你看吧。这里确实有间教室,是你看漏了。你把这间教室的空间画进视听教室。这样就确定是你的疏失了。好啦,赶快脱光衣服服张开双手当成尺规测量校内吧。顺便测量一下我的身高好了,我觉得最近长高了。」 我是否说了这段话?其实没说。 因为,这里有教室比没教室奇怪得多。在集结各种特别教室的这栋校舍,为什么会突然像是这样,如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般,设置一间普通教室?这么容易令人留下印象,也就是如此格格不入的教室,我不可能不记得。不需要用简图回忆,只要看到肯定想得起来。 「咦?这间教室是怎么回事?我为了画图来到这附近的时候没这种东西啊?好神秘耶~?」 小扇不知为何,以不带情感的语气这么说。但表情依然笑咪咪,看起来也像是把这个状况当好戏看。 「总之……进去看看吧。」 我做了错误的判断。无论怎么想,这时候都应该暂时撤退,拟定对策之后再过来。我应该借助羽川的智慧,也应该询问正在我影子睡觉的忍。但我想让学妹看看我可靠的一面,所以莽撞开门进入教室。 何其愚笨。 就我从门外的观察,教室里没有任何人,但是门没上锁,我轻易就入内。里面果然没人,只有并排的桌椅、讲桌,以及存放打扫工具的柜子。 无人的教室──基于这层意义没有异状。老实说,窗外看得见的体育馆,以及静止没刻划时间的时钟,在这时候已经大放异彩,但我没有立刻发现。即使不像是装满金银财宝,不过就我这样看来只是普通的教室,因此我松了口气,认为这间教室应该是一直位于这里,所以没察觉任何事。没察觉任何该察觉的事。 小扇跟著我进入教室。 她关上门。 「……然后,就是现在这个状况了。」 我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比对自己的手表。时钟显示的(静止)时间和手表显示的时间有误差,代表我的手表正常运作。 既然这样,可能是时钟电池没电而静止,但小扇并非毫无根据就否定这个猜测。因为如果这间教室里的时间真的静止,就姑且可以说明为何门打不开,窗户也敲不破。这是一间时间静止的教室……不对,应该说是时间没流动的教室? 「阿良良木学长,问题在于固定到何种程度吧?」 小扇说著再度面像黑板。这次她拿起的不是原子笔,是正常用来在黑板写字的物品,也就是粉笔。 「是的,粉笔。不过我比较喜欢『白墨』这个古老的日式说法。」 小扇说著在黑板画线。 以原子笔无法留下任何痕迹的黑板,果然清楚画出白线。 「喔……喔喔喔……」 我发出这种感叹声,或许不是因为看到「能以粉笔写字」这个实验结果,而是小扇接连不断进行各种实验的积极态度。不过一般来说,在这种密闭环境应该要更慎重行动才对…… 「啊哈哈哈,看来粉笔就没问题。不知道是什么道理。那么这样呢?」 小扇这次将粉笔平贴在黑板,画出超粗的线。这是转眼之间用掉一根粉笔的禁忌用法。但她还是画出线了。小扇就这么让超粗的线转弯,画出爱心伞。 然后正握粉笔,在伞的两侧写下「历」与「扇」。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小扇,现在是胡闹的场合吗……」 啊,不行。我才不应该对学妹的胡闹生气。我也必须以实验或摸索的方式思考如何逃脱这间密室。 「有电吗……?」 从窗户采光就很亮,所以我至今没按电灯开关。我试著按下所有开关。在这种时候将电灯一次打开是我的马虎个性使然,总之天花板的日光灯一起亮了。 「有通电……感觉至少维持正常教室的功能?」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有电,应该可以让插座走火引发火灾,当成逃离这里的最终手段。月火曾经做出类似的事情拯救火怜(名副其实的火炎姊妹),只是,虽然这个做法比引爆来得好,在密闭空间这么做也可能引发窒息的危险,所以真的是最终手段吧。 「……到头来,就算没这么做也有窒息的危险吧?不知道人类消耗氧气的速度多快。要是一直维持这个状况,迟早会缺氧吧……」 「哎呀,阿良良木学长,这就不一定了。因为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教室,应该不是密不透风的密室。用胶带封死就算了,不过从窗户缝隙等处流通的空气,应该足够让两个人呼吸。」 「这样啊……那就安心了。」 我嘴里说安心,内心却在意小扇说的「密室」两个字。小扇应该只是凑巧用到这个,但她说得没错,既然不是那么密不透风,在这种状况,与其说这里是「密闭空间」,形容为「密室」比较接近事实。 真是的。 还以为循著平面图找到推理小说会有的隐藏房间,来到的地方却是密室。这样的舞台布景还不错,不过这么一来只能感慨为何没有侦探在场。 「……阿良良木学长,您认为呢?」 「还能怎么认为……哎,什么都说不上。」 我也只能承认了。如果只是感到不对劲的简图或是没印象的教室,还可以解释成是自己搞错,但我无法合理说明现在的密室状态。因此只能以不合理、不讲理的方式说明。 「不过小扇,如果这是怪异现象,那会是哪种怪异?天底下有什么怪异会把人关在教室吗?」 「不知道。我不是叔叔,没这种古早的知识,只知道会出现在漫画或电影的知名怪异。」 不知道是装傻还是谦虚,总之小扇这么说。她依然一脸笑嘻嘻深不可测,使我觉得她其实知道些什么。昔日和忍野交谈也是这种感觉,我无论如何都免不了怀疑。 「别这样看我啦。不过,让人无法离开密室的怪异,真要说的话应该有吧?常听到的是必须有下一个人造访才能离开房间,只要用花言巧语骗别人进来,自己就能出去。类似这样的怪异。」 看到我投以质疑眼神的小扇这么说。 我也听过这种鬼故事。既然这样,除非接下来有其他人进来,否则我们无法离开这间教室?不对,不是这样。我们进入教室时,并没有哪个被关在这里的人离开。即使是怪异造成的现象,应该也和这个鬼故事不同。 「就是说啊。我刚才还担心笨蛋相信这种假设该怎么办呢。」 小扇温柔微笑。这女生说我是「笨蛋」的时候最可爱,我该怎么办?我没能训诫她。感觉总是错失时机。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我只能断言一件事。怪异是基于合理的原因出现。」 「…………」 记得这也是忍野挂在嘴边的话语。这样就可以推论,我们必须解析原因才能离开这里…… 「就算这样,我们无法离开教室的现状,是基于什么理由?包含时钟静止的这件事……」 「静止的时间或许意外是关键耶?因为,时钟显示那种乱七八糟的时间,果然不对劲吧?」 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将近六点,严格来说是五点五十八分。顺带一提,我手表显示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记得我是大约三点半开始和小扇调查,异状发生至今已经一小时十五分。 「假设停在六点前的那个时钟是关键,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不是数位时钟就看不出来。」 「从窗外景色来看,我认为是下午喔。」 「嗯……慢著,是吗?反倒说……」 我没想到可以从窗外风景判断时间,所以暗自佩服小扇,但我不想让学妹看到我见识不足的一面,所以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我好厌恶自己器量这么小。 「在这个季节,如果是下午六点,天色应该更暗吧?小扇是转学生或许不知道,这个地区的太阳到十月早早就会下山。」 「是这样啊?哇,和阿良良木学长聊天就学得到东西耶。不过就算这样,肯定也是下午六点喔。请看体育馆影子的方向。太阳必须在西边,影子才会在那个方向。」 「唔……那个,可是方向……啊,不对。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不一样,所以不能以这间校舍的座向为基准,应该以体育馆的座向为基准。记得体育馆是坐西朝东,所以……」 我回忆小扇画的体育馆平面图低语。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时钟显示的时间确实是下午五点五十八分。 「下午六点是这所高中的放学时间。哈哈,我们在放学时间回得去吗?啊,既然时钟静止,就算出去也还是三点半吧?」 「如果是这样,就变成我的手表出问题了。真复杂……」 「说这什么话?阿良良木学长明明连时光旅行都易如反掌吧?」 小扇这么说。嗯?奇怪,时光旅行的事件发生在忍野离开这座城镇之后,所以小扇不可能知道才对…… 「先不提复不复杂,阿良良木学长,这下子伤脑筋了。既然时间没流动,就代表过多久都不会入夜。换句话说,也没办法请夜行者……忍小姐帮忙吧?」 「嗯。啊啊……是这样吗?」 栖息在我影子里的吸血鬼忍野忍,昔日别名「怪异杀手」,等同于所有怪异现象的天敌,是以怪异为粮食的怪异。如果那个家伙出现在这里,应该会将我们面临的现状连同这间教室吃掉吧。不过她是夜猫子,要在「下午六点前」这个不上不下的时段叫她出来有点难。虽然并不是做不到……却不知道她会要求几个甜甜圈当报酬。 「很难说。因为即使教室时间静止,我的时间也在动,所以应该认定忍在我影子里的时间也在动。」 「阿良良木学长的时间不一定在动喔。我们或许只是意识在运作,身体的时间维持静止状态。而且我个人希望身体的生理功能没在动。」 「嗯?为什么?」 「要是想上厕所怎么办?」 「…………」 这是切身的问题。我刻意不去想这一点。比起饥饿或口渴,其实这个问题更麻烦。不过说出这件事的小扇面不改色。 「我听过阿良良木学长的各种丰功伟业,不过别名『平成之谷崎润一郎』的您,应该没有和女生面对面排尿的嗜好吧?」 「谁是『平成之谷崎润一郎』啊?」 「如果这间教室的时间停在下午六点前,应该是为了某个原因而停止吧。」 小扇回到正题。 「某个原因……?」 「换个说法吧。下午六点,也就是放学时间。在学生非得离开教室回家的这个时段,学生反而被关在教室。这个现象有什么意义?」 「明明是放学时间却回不去……」 说来确实奇怪。如果是和学校相关的怪异,一般来说,应该都是袭击那些不回家的学生当成教训才对。 「是留校补习吗?」 「留校……」 嗯?不知为何,我对这个词起了反应。虽然不是灵光乍现,却好像隐约模糊具备某种含意。 有种记忆受到刺激的感觉……留校? 「阿良良木学长有留校补习的经验吗?啊哈哈,别看我这样,我其实还算聪明,所以不太记得有这种经验。」 「我也不太记得……」 「哇,是喔。」 小扇一副佩服的样子,只是以我的状况,我不记得留校或补习的经验,绝对不是因为聪明,是因为就算老师吩咐留校或补习,我也大多会跷掉。我最近立志要考大学,所以不能再跷课了,不过……对,在去年与前年……尤其在一年级的时候……一年级的时候? 「阿良良木学长,怎么了?您旗色不好……更正,气色不好喔。」 「唔……是吗?抱歉,我有点头昏……」 「不用道歉喔。完~全不用道歉。肯定是因为在不可靠的学妹面前绷紧精神才会疲劳吧?要不要在附近找张椅子坐?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像我有洁癖吧?如果您坚持的话,我可以借大腿给您坐喔。」 「借我坐大腿的你要坐哪里?要是坐在不想坐的你腿上,就变成组合体操的仙人掌姿势了。真是的……」 我差不多开始习惯小扇的消遣了。身为学长应该纠正她这一点(是的,避免像神原那样来不及挽回),但我真的头昏,还有点头痛,所以我决定依照她的劝告暂时坐下。当然不是坐小扇大腿,而是在教室里的许多椅子挑一张坐。预料将会变成长期抗战,这时候逞强也没用。我移动位置,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为什么坐那里?」 小扇在我坐下的同时,更正,在我即将坐下的时间点这么问。嗯?什么?就算她这么问……不是她劝我坐的吗? 「不不不,我是问,明明教室里有这么多椅子,您为什么挑那个座位?」 「…………」 当然是不经意挑的,没什么理由……我原本想这么说,但听她指出这一点,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是因为累了想坐下,当然应该坐在当时距离所站位置最近的座位。那我为什么刻意移动,钻过书桌之间,忽视数张椅子,坐在往前数第四个、往右数第三个的座位坐下? 但我当然只能说是不经意挑的…… 「不经意挑的。」小扇说。「不经意觉得……那个座位好坐?坐起来似乎很舒服?」 「不,我觉得每张椅子坐起来都差不多,只是,那个……」 「只是哪个?」 「我觉得我『坐惯』这个位子。」 我也认为自己讲得很怪。为什么别的不讲,而是讲「坐惯」?而且是在我第一次进入的教室这么说。如果这里是我班上的教室,在想要坐著休息的时候,就算知道坐哪个座位都差不多,或许也会下意识想挑选自己坐惯,也就是熟悉的自己座位……但这里完全不是我的教室。 「真的吗?」 「咦?什么?小扇,你在问什么?」 「没有啦,我只是确认所有可能性罢了。只是认为您可能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教室。会不会是曾经坐过那张椅子,所以想坐下休息的时候就毫不犹豫挑选那个座位?」 「……不,你太异想天开了。」 我要笑不笑地回应。这是当然的,我不认为必须认真检讨这个假设,应该只是小扇又在捉弄我玩吧。 「毕竟直到刚才,我都不知道这种地方有教室……」 「我也一样,第一次来这附近调查的时候,没看到这间教室。但我和您一起过来的时候,这间教室就出现了。那么对我来说,我非常自然就认为这间教室和您有关。」 「唔……是这样吗?」 这是小扇发现的怪异现象,所以老实说,我并非没怀疑这个现象的原因在小扇身上,不过就小扇看来,最可疑的不是别的,肯定是我吧。 「而且阿良良木学长,您不是说过吗?您说不知为何,对窗外的这片景色有印象。」 「咦?我说过这种话?」 「说过喔。在刚进入教室,还没察觉被关在这里的时候说过。」 我不记得……不过既然她这样断言,那我肯定说过吧。大概是后来察觉自己身处密室而失忆。 我就这么坐著,再度看向窗外──看得见体育馆的风景。原本从这间校舍的这层楼,以角度来说不可能看见的风景。从这个座位看见的风景,和窗边看见的风景完全不同,看不见体育馆屋顶,可以远眺高山,记得,该怎么说…… 记忆,受到刺激。 「嗯……我有印象。不过……」 「不过?」 小扇说得如同追问,应该说如同质询。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来到我所坐的座位旁边。距离这么近,我心跳稍微加速。我如同掩饰般说下去。 「没事……但这并不是什么特别怀念的感觉,反倒是有点讨厌的感觉……」 「讨厌的感觉?是吗?我觉得在这个位置与这种状况,这风景挺不错啊?刚刚讨论到这里明明是三楼,风景却像是五楼或四楼,不过从这个高度来看,果然是五楼吧。」 「五楼……」 五楼。既然这样── 对……应该换个想法。从这间校舍的这层楼,不可能看得见这种风景。如果这里是五楼,这间教室位于面对体育馆的校舍,是可以从窗户看见这种风景的教室…… 那么,我知道这间教室。 深远。 「…………!」 「哎呀哎呀?阿良良木学长,怎么了?看来不像是想起什么事情耶。难道我说错话冒犯您了吗?」 小扇愧疚地说。不对,不是愧疚,是愉快又充满期待地说。她不知何时又换了位置,站到我的正后方。 「是想起什么……不愿想起的事情吗?」 「……不,没那回……事。我没想起什么事。」 没错,我没想起任何事。因为我未曾忘记。我不可能忘记那件事。我咬著嘴唇,默默将手伸进抽屉,调查这个坐起来舒服,我自己选择的座位。这张桌子的主人大概不想在家里用功,抽屉塞满课本。我抽出其中一本。检视背面。上头写著「一年三班 阿良良木」。 「唔……!」 我摀住嘴,连忙想遮住这个名字。然而为时已晚,小扇隔著我的肩头,看见上面的名字。 「哎呀呀?刚才的课本是不是写著『阿良良木』?好奇怪耶,好神奇耶,为什么呢?为什么这间教室有阿良良木学长的课本?是在我没发现的时候拿进来的吗?不行喔,这间教室禁止带私人物品进来耶?开玩笑的啦,又不是考试,不可能规定禁止带私人物品进来。」 小扇以不乾不脆却轻松的语气这么说。考试……对,考试。小扇的每字每句刺激我的记忆,如同尖刺。不是玫瑰那种尖刺,是如同落山风般刺痛。 我迫不得已地询问。 「小扇……你知道什么?」 「我一无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例如……」 小扇朝我旁边的座位伸手,随便从抽屉取出一本课本,翻过来念出上面写的名字:「一年三班 问嶋」。 「这位问嶋,阿良良木学长应该认识吧?」 「嗯……认识。」 我认识。 问嶋水仙。大家都简称她「水」。记得社团是花道社。是个很爱笑的女生,听到什么或是被说什么都会笑。记得朋友经常提醒她,张嘴大笑不是女生该有的样子……不过她豪爽的笑容反而获得男生们的好评,不,连老师都欣赏。尤其在上课时,据说讲笑话的老师经常得到问嶋的支援。对了,这个家伙非常重视换座位……在「这个时候」,她换到往前数第四个、往右数第二个,也就是位置不上不下的这个座位时,真的是一脸不满。我旁边坐了这个一脸不满的家伙,我当初相当为难,后来才知道这个座位是可以近距离听到她笑声的特等席。 「她的发型很用心……我妹妹是个如同发型型录的家伙,我知道那种发型要花多久时间,所以觉得她每天早上应该很辛苦,但我到最后连一次都没说……」 「学长对这位问嶋学姊真是瞭解耶。」 「不……这种程度的事,只要是同班同学都知道。我……」 我果然一无所知。 这是我不知道的时期──不知道各种事的时期。 「那么,刚才的那位深远呢?书桌被我翻倒的这个人是怎样的人?」 看来,小扇当时也确实看见课本写的姓氏。虽然看见,至今却只字不提?不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个姓氏和小扇毫无关系。 「……深远霜乃。我怕这个家伙……不,这家伙并不是会做什么事情,我认为她无害,但她非常擅长宣传自己。说穿了就是装可爱的家伙。她会戴著只有动画看得到的花俏发饰上学,经常被老师警告,但她在这种时候也是一脸『不知道为什么被骂』的表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啊……大概是觉得成绩好或是博学多闻不可爱,考试会故意考低分。虽然不到装笨骗人的程度,总之就是这种感觉。她说她将来的梦想是当『妈妈』。哎,其实讲『新娘』比较吸引男生,连我这种大木头都轻易猜得到这种事,所以或许只有这个是她真正的梦想吧。不过就我看过的记忆,那个家伙的眼睛从来没笑过。」 可恶,我讲太多了。但我一开口就停不住。感觉如同至今拦阻的水一鼓作气化为洪流泛滥。明明即使无法忘记,我也已经决定不再去想了。 明明已经这么决定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一年三班──我两年前待过的教室,如今会在这里?下午六点前。下午五点五十八分。即将放学的时间。明明已经非得回家了,却没办法回家。 没人能够离开教室。 「……小扇,这附近有什么可以确认日期的东西吗?」 「日期?」 「嗯,我想知道今天……更正,想知道这间教室现在是几月几日。」 「如果是这样,日期不就写在黑板上吗?请看那边。」 小扇第三次回到我的正后方,将脸凑到我旁边,如同搂住我的肩膀般指向黑板,指向黑板的右侧。不知为何,我至今完全没察觉,不过那里确实写著这间教室「今天」的日期,下方也写著「本日值日生」的名字。 七月十五日。星期四。小马、鞠角。 「…………!」 「喔,原来今天是七月十五日啊,那就可以理解窗外为什么这么亮了。嗯,所以应该可以这样解释吧?这间教室似乎是一年三班,而且在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六点左右发生了某件事。肯定是一件遗憾的事吧,而且这份遗憾就像这样开花结果成为怪异。」 小扇以随便的语气说出随便的推论,真的讲得很草率。我不禁想抗议这不是那么简略的事,但我做不到。第一个原因是我不能粗鲁怒骂学妹,第二个原因是仔细想想,小扇的推论其实正中红心。 那天在这间教室发生的事随便又草率,正因如此,所以难以忍受。如今不知道用为什么用途的那间教室。面对体育馆的校舍,五楼正中央的一年三班,在七月十五日放学之后开的班会。堪称审判的班会。我们因为某个事件而相互批判,主张自己无罪、对方有罪。会中有异议、有缄默;有证词、有伪证。我──一年三班的阿良良木历,则是位于审判漩涡的中心。 没错。 记得是从那天之后吧? 我开始主张那种事。 「我不需要朋友。因为交朋友会降低人类强度。」 小扇抢先这么说。如同封锁我的去路、如同将我赶进死巷般抢先说。她将放在我侧边的脸庞靠得更近,如今脸颊几乎相触。不只是近,实际上,她小小的下巴已经放在我的肩上了。 「记得这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口头禅吧?不过既然和羽川翼学姊熟识,应该再也不能讲这种话了。哎,和他人的邂逅真的会逐渐改变一个人耶。那么,我基于好奇心请教一个问题吧。阿良良木学长在这个班上是怎么改变的?深远、问嶋、小马与鞠角等学长姊,将您改变成什么样的人?」 「将我……改变……」 「我听别人说,国中时代的您与高中时代的您个性差很多?原因该不会就在这间教室吧?」 ……这种事,你是听谁说的?不,知道的家伙就是知道。但这已经是往事,如今顶多只有火炎姊妹会挖这种事情回锅。 「阿良良木学长,在那天、那个时间的这间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小扇以逼入绝境般的语气低语。她单手环绕我的脖子,我觉得像是被勒住。「以软丝线勒住脖子」就是这种感觉吧。【注:软刀杀人的意思。】 「说出来吧,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历。」小扇说。断断续续,轻轻柔柔地说。「说出来会舒服些喔。再怎么讨厌的回忆,说出来之后就只是普通的物语。」 「物语……」 「放心,我会洗耳恭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当听众喔。」 「…………」 在这种状况,我依然尽量维持平静,在这种时候也不希望在学妹面前出丑。我真是个爱面子的家伙。 「……出不去。」 「什么?」 「出不去。在找到犯人之前,不能离开这间教室。当时我们进行的──当时逼我们进行的,就是这样的班会。说来难以置信……我在当时担任议长。」 006 若问高一的阿良良木历是怎样的人,总之我可以自我评定说个性没有现在扭曲,自我检验说为人比现在正常。那时候当然还没被吸血鬼袭击,所以无论在白天或晚上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话说,我所就读、小扇转学进来的私立直江津高中,是一所相当不错的升学学校。而且周六也排课,基于这层意义,很难断言是普通高中。入学考试也很不简单。我这种人能够突破这道难关,或许可以说是一项奇溃。不对,形容为奇迹太夸张了吗?反倒应该说我阴错阳差考上比较正确吧。因为我入学之后,为了硬是挤进这道窄门的「错误」付出满满的代价。我转眼之间跟不上直江津高中的沉重课程。从一年级就以大学考试为目标起跑,完全没得玩的课表,对我来说是相当强大的文化冲击。即使如此,(就算是阴错阳差)我还是入学了,所以也只能下定决心,就算死命抓紧也要跟上去。我当时还抱持这种想法。是的,直到第一学期末,即将放暑假的时候。或许应该说……刚考完期末考的时候?总之就是直到七月十五日的放学后。 七月十五日。那天之后,我放弃当个正经、正当的学生,决定堕落成为羽川翼所说的「不良学生」。事实上,我只是成绩吊车尾而已,即使那天没发生那种事,我还是会在不久之后脱队吧。 总之,两年前的七月十五日,我这天也将听不懂的讲课当成耳边风(我明明没有跟上进度的意思吧?课本也留在学校没带回家),以疲惫的心理状态踏上归途。暑假快到了,暑假快到了,暑假快到了……我如同念咒语般在内心复诵。只不过,想到学校会出的暑假作业分量,就算是进入暑假也完全不是好事。 好不容易撑过第一学期,但是想到这种生活要持续到毕业就嫌烦。然而事实不一样,我在这个时间点,连第一学期都还没完全撑过去,而且以结果来说没能完全撑过去。 影子。我行经走廊时,影子挡住我的去路。而且是三个影子。我的精神极度疲惫,所以直到最后才察觉,差点撞上去。 「阿良良木。」 听到声音这么叫,我终于抬起头。眼前是三个同班同学。 「方便借点时间吗?」 蚁暮──蚁暮琵琶对停步的我这么说。她是给人坏心眼感觉的女生,有著动不动就抱怨的倾向。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类女生。哎,擅长应付她的男生在这个世界大概不存在吧。不过,她之所以总是将手插在裙子口袋,不是为了故意使坏,而是为了保护手。如果她实际从口袋抽出手,就会看到她双手都戴著手套彻底保护。听说她的志愿是钢琴家。口无遮拦的人听到这件事会说「个性不会反映在音乐」,但她的演奏确实相当优秀的样子。虽然我没听过,不过就算这是传闻也不一定是谎言。 总之,在精神疲累的这时候被不擅长应付的女生叫住,是颇为难受的状况。 「我现在要回家,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这是怎样?瞧不起我吗?」 她找碴般说。我并不是瞧不起她,但我的回答听起来确实像是胡闹,我这种个性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 蚁暮(记得绰号是「食蟮兽」)身后有两名女生,其中一人雉切不发一语,甚至也没看著我,该怎么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就是这种家伙。可以形容为我行我素或是不拘小节,有时候会毫无意义在放学后留在教室,或是突然不上学,雉切帆河这个女生的生活态度异常随兴,甚至可以说她活在不同的世界。正因如此,这样的她居然和蚁暮混在一起,甚至参与「挡住我去路」的团体行动,实在令我惊讶……但她一直在看旁边,始终维持事不关己的立场就是了。 「不,我真的非得赶快回家。我有这个义务。回家是我的三大义务之一。这个秘密只告诉你吧,我的小六妹妹现在被卷入大规模的纠纷,更正,是卷起大规模的纠纷,我必须好好盯著她。」 「啊?别开玩笑好吗?我最讨厌这样。」 蟮暮如同真的坏了心情般说。我不是开玩笑,不过我心爱的妹妹们这时候尚未以「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名闻遐迩,所以我这番话听起来只像瞎掰吧。 「好了好了,冷静一下。」 此时,另一个女生糖根安抚蚁暮。或许她说的「好了好了」在心情上是「息怒息怒」。 「阿良良木同学,抱歉在你忙的时候打扰了,不过可以拜托你和我们一起回教室吗?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当成帮我们这个忙,好吗?」 不会花我太多时间。到最后,她的这句话变成谎言,但她这时候应该不是要骗我。她叫糖根轴,有人依照她的名字叫她「icing」。不是结冰的「icing」,是糖衣的「icing」(一年三班还有一个姓「冰熊」的男学生,真容易混淆)。这家伙看起来一副幸福的样子,连看见她的人都会觉得幸福,使用早期的形容方式就是「治愈系」吧。从姓氏与绰号来看,似乎是爱吃甜食的女生,但她实际上不只甜食,而是毫不挑食,食量也很好的大胃王。她在旁人眼中总是很幸福,但她本人说吃东西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她是吃到饱餐厅的常客。 「…………」 哎,同窗一个学期,我对她们三人好歹也有这种程度的认识,但我没听过这三人是一伙的。应该说,我该不会是第一次看到她们三人在一起吧? 不知道究竟基于什么原委才变成这样……我如此心想时,蚁暮好像失去耐性了。「阿良良木,你很烦耶。」她以蕴含怒火的语气说。「要来还是不来?讲清楚啦。对我来说,你不来也没差。」 「……我去。我去就行了吧?」 如果我这时候稍微聪明一点,应该不会跟著她们走吧。因为我确实感觉苗头不对。不过当时的我还没放弃高中生活。为什么是这三人来叫我?我对此感到诧异,不过像这样回忆就觉得是颇为恰当的人选。以感觉很差……失言了,以态度强势的蚁暮带头,再以某种程度来说无法接触,对话难以成立的雉切,加上治愈系的糖根巩固大后方,我面对这样的阵容也不太能撕破脸,因为要是应对失误,可能会严重影响到我今后的高中生活。所以,虽然我无论如何都会搞砸今后大部分的学生生活,这时候也只能跟著她们走,别无选择。 我回到教室──面对体育馆的校舍五楼,一年三班的教室。门口站著两名学生,等待我们四人抵达。我暗忖「啊啊,原来如此」。两名学生。男女各一。在这种状况,男生不成问题,问题在于抱持敌意瞪我的女生。她眼神犀利,如同杀父仇人就在我的背后。 她的名字是老仓育(oikura sodachi)。她自己希望大家叫她「欧拉」【注1】,但是大家实际上都叫她「how much」。这个绰号当然也来自她的姓名【注2】,但她经常以估价般的眼神看人,所以我觉得这个绰号意外适合她。总之无论如何,我和她没有熟到互称绰号,她甚至只把我当成眼中钉。【注1:著名数学家,和日文「老仓」音近。/注2:日文「老仓」和「多少钱」音同。】 老仓是班长。如今放眼全世界,说到班长只会想到羽川翼一个人(我个人认为),不过羽川当时还没这么知名,所以我这样称呼她。 「老仓班长。」 以当时的气氛,我不方便直接叫她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是你叫我来的吗?」 「……快进去,大家都在等你。」 她冷漠说完,进入教室。和她在一起的男学生也跟过去。顺带一提,这个男生是一年三班的副班长,叫做周井通真。如同把「正经八百」捏成人型而成的高一学生,简直是直江津高中学生的榜样。如我刚才所说,老仓光是看我的眼神就很不客气,但他比老仓更像班长。只是他自己说「我是官僚类型,所以比起带头更适合当副手」。天底下哪有官僚类型的高中生?我没把他的说法当真,不过在第一学期,他漂亮在老仓背后协助领导全班,看来他也有这种天分。话说回来,我只有一次在电玩中心看过他。他当时玩跳舞机,而且动作非常俐落。当时我觉得看到不该看到的一面,不过在这之后,即使他的个性真要说的话跟我不合,我也不讨厌他。为了避免造成他的困扰,我也注意避免和老仓起冲突。不过他应该对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吧…… 「好了,阿良良木,她不是叫你进去吗?进去吧。」 在蚁暮催促之下,我耸了耸肩,听话进入教室。老仓刚才没回答,不过对这三人下令追我回来的果然是她吧。之所以没有自己来追,不知道是因为会和我吵起来,还是为了维持威严……无论如何,如果这些很恰当的人选是她的想法,我非常能接受。不过「大家都在等你」这句老仓的话语令我在意。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个家伙真的是让大家引颈期待的那种英雄吗?到头来,这里说的「大家」是谁? 我进入教室,得知「大家」就是字面所述的「大家」。一年三班的全体成员齐聚教室,一人都没少。 007 「是喔。全员……也就是全体到齐吧?」小扇如此附和。「虽然现在就像这样是无人教室,不过当时座位全部坐满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光阴似箭,十年如一日耶。」 「嗯……不对,不是十年,是两年,哎,要是讲得计较一点,来接我的三个人座位其实是空的。还有,副班长周井当时回座了,但老仓那家伙站在讲台。」 「站在讲桌上?」 「老仓不是那么古怪的班长。不提这个,那个家伙站在讲台宣布:『那么,某逃兵已经抓回来了,所以现在开始进行临时班会。』」 「形容为『逃兵』真严厉耶。老仓学姊好可怕,我不敢开她玩笑。她还在三年级吗?」 「嗯。真要说的话,她确实在三年级……」 我不太想说,所以含糊带过,立刻回到原本的话题──回到过去的视角。 「临时班会。本来这不是放学后该做的事,不过老仓的领袖魅力足以召开这种临时班会。」 「是喔……不过好神奇耶。阿良良木学长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要开这个班会吧?所以才会派人接您,说您是『逃兵』吧……您为什么不知道?」 「单纯是传话没传到……的样子。当天好像就以联络网……像是摺起来的信纸或电子邮件在全班传,却没有任何一封传到我这里。」 「咦?意思是……」 小扇一直笑嘻嘻的脸,首度收起笑容。她收起笑容,做出不敢领教的表情。皮肤白皙的她脸色铁青之后,真的是铁青色,简直是校色用的色卡。 「就是现在所说的孤单没人要吧……」 「喂喂喂,说这什么话?别把我讲得像是大太法师好吗?」【注:日文「孤单」与「法师」音近,大太法师是日本神话中的巨人。】 「请不要这样听错,这完全透露了您对身高的自卑感。什么嘛,阿良良木学长,原来你说『交朋友会降低人类强度』这种蠢话之前,就已经没朋友了吧?」 「你有点误会。」并不是完全误会。「小扇,这次的物语是在说一个没朋友的家伙,到最后变得不需要朋友的过程。」 「很像孤单没人要的人会说的话耶。」 小扇维持正经表情说。这女生虽然脸色铁青,却完全没有同情的样子,我甚至觉得被蔑视。学长的威严无影无踪。 「没朋友很寂寞喔。」 「不要正常开导我好吗……」 「那请您不要讲得像是顿悟好吗……我就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吧。听学长说明那场班会,这个班级当天的议题。」 008 「今天的议题是『揪出犯人』。」 老仓不等我坐好就这么说。带我过来的三个女生,已经跟著周井各自就座。明明已经放学,班上同学却齐聚教室,这个异常状态使我呆站在原地,但老仓完全无视于我,继续说下去。 「在找到犯人或是犯人自首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间教室,做好心理准备吧。」 语气很严厉。她即使和我这个眼中钉说话,也很少使用这么凶的语气。这种不准反驳,完全不想妥协或让步的态度,使得教室里的气氛坦白说很差,如同化为实体的险恶。不过气氛不会化为实体就是了。 「这是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的秘密班会。参与本班会请关掉手机,和外部隔绝联系。阿良良木,你在做什么?快关门。你连门都不会关?」 老仓总算看向我这么说。还以为她要劝我坐下,却是提醒我关门。明明门开著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我暗自不满,但这或许是「任何人都不能离开教室」这份决心的表现。 如此心想的我仔细一看,发现窗户也都关著。在夏天。没有冷气的教室像这样关得密不透风,是相当难熬的苦行……难道她刻意打造一个不舒服的环境?抱著投机取巧的心态,希望藉此让犯人自首?慢著,所以说「犯人」是怎么回事?犯了什么罪?揪出犯人?是推理小说之类的话题吗?不,这是不惜在放学后召集全班集合要做的事吗? 我看向靠体育馆那排最后面的座位──深远后方第六个座位。那里是战场原黑仪的座位。战场原黑仪是洋溢梦幻气息,班上首屈一指的美少女。我惶恐到未曾交谈,感觉像是贵族的她,非常体弱多病,如同以疗养院为舞台的文学作品里登场的女主角。实际上她也经常请假,感觉第一学期有一半的日子没上学。连这样的她都像这样出席,事态想必相当严重。 战场原这个体弱多病的女生当然不用提,教室温度这么高,任何人中暑都不奇怪…… 「老仓班长,你说『揪出犯人』究竟是……」 「闭嘴。拜托别跟我说话。我现在开始说明。这边有这边的程序。」 被骂了。她加重语气骂我。就算是问体重,一般女生也不会用这么重的语气回答。她就是这种态度。既然她这样拜托,我就不得不闭嘴,但我要预先说明,我不记得做了什么让她讨厌到这种程度的事。她对我的敌视大致没有道理可循。 不过,考量到副班长的辛劳,我这时候没有进一步询问,而是当场沉默。 「喂喂喂,老仓,别擅自这么说啦。为什么是你主持?」 这个插嘴的声音传向讲桌。说话的是坐在讲桌前方座位的小马冲忠。小马一副相当不满的样子,在桌子下方翘起二郎腿,对老仓抱怨。 「老仓,你也是嫌犯之一吧?应该说,你应该是嫌疑最大的人吧?大家只是怕你才不敢讲。」 教室里的气氛更加紧张。小马声音很好听,所以即使语气很差,平常也不会造成印象这么差的结果。然而现在的气氛紧张到无法光靠他好听的声音掩饰或是缓和。我不知道详情,但小马大概说到痛处吧。代为说出大家的想法?在这个班上,做得到这种事的学生除了小马,大概只剩下零星数人。我当然说不出口。我连详情都不知道,所以更说不出口。所以我来这间教室之前,就已经说明一次了吗?那就伤脑筋了……我明明参与这个状况,却完全在状况外。 「小马同学,我知道的。谢谢你基于值日生的使命感给我这个忠告。」 老仓说。 她直接叫我的姓氏,叫小马却加上「同学」两个字。应该说就我所知,她在班上直接叫姓氏的男生只有我。或许是企图藉此歧视我吧。我很想要求她别打这种企图,但我当然说不出口。 「我只是在召开会议的过程中,暂时站在这里。交棒出去之后就立刻下台。不过,最适合说明这件事的人,应该是身为当事人而且嫌疑最大的我吧?我知道你想赶快去补习班,不过可以暂时用拉炼拉上你的嘴吗?」 「哼!」 小马以怒骂的声音代替回应,但是不再说话。看来他不喜欢别人提到他上补习班的事。他是把这间升学学校直江津高中当成「备胎」而报考的怪胎(既然他在这里,就代表没考上第一志愿),因此某些部分迟迟无法融入班上。他的傲慢态度其实也是这种心态的显现。正因如此,他才会毫不畏惧对老仓这么说吧,但是班长面对这样的学生也没退缩。从一年级就补习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直江津高中反倒是值得嘉许的行为),不过对什么事情感到自卑都是见仁见智。 「阿良良木与小马同学害我离题了。不过应该也有人还没完全掌握事态,所以容我重新说明。」 老仓随口却明显将责任转嫁给别人之后,开始说明状况。虽然这么说,但她说明得浅显易懂,这方面的功力终究高明。 「视线发生在上周三。当天班上徵人在这间教室开读书会,各位记得吧?」 我不记得。应该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徵人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开了这种会……读书会?上周三是期末考将近的日子……原来如此,考前猜题吗? 「参加那场学生会的同学,请举手。」 老仓说完,班上大约一半学生举手。大家很快就放下手,所以来不及数,不过至少十五人举手。看来读书会的规模相当大。 反过来说,包括我在内,在场约一半学生没参加这场读书会。例如刚才抱怨老仓的小马就没举手。 老仓也没举手。 「是的。我当然也参加了。」 但她亲口这么说。 我不知道她在「当然」什么。或许是她不可能没主导这种活动,也可能是主张身为淑女不能做出举手这种动作,总之给人的感觉很差。因为就像是以弦外之音责备没参加的人,认为这些人任性不合群。不过如果单纯针对我来说,我确实是个任性不合群的家伙…… 「为了缺席没参加读书会的人说明一下,这场读书会主要是复习数学。」 明明是自由参加,却不知何时把「没参加」当成「缺席」……这一点暂且不提。我想起来了,隔天周四考的科目是数学与保健体育。第一堂考保健体育、第二堂考数学,所以这场读书会应该是只锁定数学吧。哎,要是大家面对面复习保健体育,那也太恐怖了。 「各自教彼此不懂的地方,相互学习、砥砺,真的是一场美妙的读书会。能够举办那样的读书会,我感到骄傲。」 老仓讲得像是自己的功劳。哎,实际上也无疑是她的功劳。她在个性上很难说她受到众人喜爱,但是明明不受众人喜爱,却以公正的选举获选为班长,这是基于相应的理由。 「然而,当时发生某件事,使得这个可喜可贺的结果被泼了一桶冷水。所以才请各位像这样过来集合。我认为在这种时候全班团结一致处理事情,正是直江津高中学生的义务。」 「那个……」 战战兢兢举手要求发言的人,是坐在小马旁边,同样位于讲桌正前方座位的速町。 「我是笨蛋所以不懂,可是老仓……既然这是在读书会发生的问题,那就只由参加读书会的人处理就行吧?像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办了读书会……」 有同伴了。不过速町……速町整子应该丝毫不把我当同伴吧。 「速町同学,请先收回『我是笨蛋』这四个字。这样是在挖苦其他学生。」 老仓如此回应。之所以说这是挖苦,是因为速町一反外表,是个相当天才型的人物。「一反外表」这种说法不太礼貌,但是就读这间直江津高中的她将指甲做满彩绘,化浓妆,还将头发染成褐色,所以别人难免对她这么说。不过真要说的话,速町似乎不是天才型,而是努力型……在老仓眼中应该和小马并列(座位也是并列)为不顺眼的学生吧。 即使如此,他们被讨厌的程度应该不如我吧。老仓班长不只是看我不顺眼,甚至把我当成眼中钉。 「我只是因为自己是笨蛋,才说自己是笨蛋啊~?」 速町没有收回发言,一边卷著发尾一边这么说,毫无反省的态度。 「问题在于发回来的数学考卷。」老仓无视于她这么说。「重视自己而参加读书会的各位都拿下高分,这是非常好的结果。不过在这里产生问题了。不,说穿了,这不是问题,是嫌疑。产生嫌疑了。」 「嫌疑?」 我对这个词起反应,老仓随即瞪我一眼。不重视自己的我,甚至不被允许对她的话语起反应低语吗?仔细一看,铁条以同情的视线看我。铁条径。社团是垒球社。如果老仓是班上的指挥者,铁条就是班上的总管,她也很在意我与老仓的不和。只是她比平常还成熟,看来没办法在这种局面插嘴,顶多只能对我投以同情的视线……但是说来抱歉,这个视线毫无意义。哎,这样总比铁条贸然插嘴而跟老仓打起舌战来得好。只不过,口条不灵光的铁条对上舌锋犀利的老仓没有胜负可言,连舌战都称不上。 「这里说的嫌疑,坦白说就是作弊嫌疑。参加读书会的学生,成绩比缺席读书会的学生高太多了。」老仓说。「参加读书会的学生,平均分数比缺席读书会的学生高了约二十分。如果只是十分左右,还可以认定是读书会的成果。但是差到二十分,就不是可以忽略的显著差距,应该认定是某种非法行为。」 「…………」 非法行为──作弊。 换句话说,「揪出犯人」是要揪出作弊的犯人吗?不,可是在这种场合…… 「这样叫做『作弊』吗?『作弊』是在考试时偷看别人的答案吧?」 说出这番话的是坐在铁条旁边的目边──目边实粟。她是出身关西的女生,绰号是「whip」。「粟」只是日文发音和「whip(泡)」相同,汉字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她和糖根相当要好,好像是从甜点的关联性而取了这个绰号。她个性随和,所以和老仓也建立颇为友好的关系(就我看来是奇迹,很想向她讨教,但我未曾和个性随和的目边说过话),所以才能如此直截了当地指摘吧。 「是的。」 正如预料,老仓在这时候的态度很温和。这么说来,目边有参加读书会吗?刚才举手的时候,我没有看得很详细,所以不确定…… 「实际上,可以推测『某人』做了这种非法行为。」 我感觉老仓讲「某人」时的语气蕴含强烈敌意,甚至匹敌她对我的敌意。 「某人从教职员室取得数学考题,不著痕迹将考题流入读书会,所以参加读书会的学生成绩都变好。」 「嗯?这样有什么意思?」目边歪过脑袋。「既然是……那个,以非法手段取得考题,那么独占不就好了?明明可以独占,却在读书会告诉大家……」 「这么做的意义,我已经想到好几种理由,但是无法确定。毕竟可能是障眼法,也可能是随兴犯案。」 老仓大概认为列举所有想到的理由很麻烦,所以这时候只举出「障眼法」以及「随兴犯案」两种可能性。大概是晚点才要检讨吧。 「总之,要是有人玷污神圣的读书会以及不可侵犯的期末考,这就是不可原谅的事。缺席读书会的学生们,也请别认为这件事和自己无关。这是我们一年三班全班的问题。我再说一次……」 老仓育重拍讲桌,然后不知为何瞪著我开口。如同宣战般开口。 「在找到犯人或是犯人自首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间教室,做好心理准备吧。」 009 「啊哈哈。从『平面图』的『隐藏房间』开始出现『密室』状况,接下来是『揪出犯人』吗?终于变得像是推理小说了。阿良良木学长说的故事真有趣。刺激又古怪。」 「一点都不有趣……外行人凑在一起找犯人会演变成什么状况,你在这时候应该大致猜得到了吧?」 小扇说出乐观的感想,我则是摇头否认。我光是说到这里,内心就很沉重。搞不懂为何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女生讲这种事。 这种事,我甚至没对忍说过。 「呵呵。话说回来,这位苍老之恋……更正,这位老仓班长的个性似乎真的很呛辣。」 「苍老之恋?哈哈,这个口误挺妙的……要是能对她本人说就好了。」 但我当然没这种胆子,因为当时的我打从心底怕她。该怎么说,敌意强烈到莫名其妙的这种家伙,令人异常恐惧。 「只不过,相较于我后来认识的战场原,老仓的呛辣程度还算可爱。因为以战场原的状况,与其说是敌意更像是恶意。」 「啊,对了。之前我觉得打断话题不太好所以没说,但我一直想问。阿良良木学长提到的这位战场原小姐,是现在和您成为情侣的那位战场原小姐吧?人称毒舌之魔女、傲娇女王的战场原小姐。」 「别人是怎么对你形容战场原的啊……?不过,你说得没错。」 她现在已经洗心革面、改头换面,不过当时我以为是高攀不起的花朵(实际上是只有刺的玫瑰),疗养院文学的女主角(实际上是恐怖小说的怪物),深闺的大小姐(实际上是真相的传票)的她,居然在两年后的现在和我成为情侣,人际关系真令人猜不透。【注:日文「深闺的大小姐」和「真相的传票」音同。】 ……虽然这么说,但昔日的同班同学之中,现在依然和我维持友好交集的,只有战场原一人。 「只是,我当时不知道战场原的真面目,所以我就这么把她当成体弱多病的深闺大小姐说下去吧。」 「请便请便。就这么当吧。当当。」 小扇愉快地附和。该说她是优秀的听众吗?她真的很愉快、很高兴地听我说明。我说的事情一点都不愉快,不过看她这样聆听,我的嘴就停不住。这样形容很奇怪,但我的嘴就像是擅自讲话──径自说明。 「那个……我刚才说到哪里?」 「说到老仓学姊宣称在找到犯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间教室。嗯?这么一来,老仓学姊后来将议长宝座让给阿良良木学长?记得这是您担任班会议长的往事吧?」 「嗯,没错。议长在这时候换人。」 「原来如此。老仓学姊暂时做庄,掷骰子之后改由阿良良木当庄家是吧?」 「我觉得用麻将譬喻反而更难懂……」 看来小扇拥有相当酷的嗜好。或许她知道花牌? 「不过,就算这么说,也不是真的掷骰子吧?老仓学姊是以自己的意愿,指名阿良良木学长当议长吧?所以才让您站著不坐下吧?」 「嗯,就是这么回事。」 但我认为就算这样,也用不著让我一直站著。 「那我果然不懂。老仓学姊为什么指名阿良良木学长?没人反对吗?」 「当然不是全员赞成。比方说,有个叫做品庭──品庭绫传的男学生,该怎么说,这家伙就像是菁英意识的化身……动不动就瞧不起人,尤其最瞧不起我这种人。这家伙相当强硬反对。」 「阿良良木学长被各式各样的人讨厌耶。菁英意识吗……哎,在这间学校应该很多吧。老仓学姊的呛辣个性,或许也是基于这种意识。总之阿良良木学长,被讨厌也是一种人品喔。」 「不要随便安慰我啦……我一瞬间差点认同,不过被讨厌哪可能是人品?何况品庭并没有讨厌我,只是瞧不起我。」 「还不是一样?顺便问一下,这位品庭学长有参加读书会吗?」 「不,那个家伙是自学派。但他没有小马那么孤僻。虽然他生性瞧不起不如自己的人,有时候还会唾弃,但如果是他认定和自己同级或胜于自己的人,其实会友善对待。」 「感觉这样烂透了。」 「他不是坏人喔。」 不是坏人──这句话也是因为和对方不熟才讲得出来。我对品庭绫传与老仓育究竟知道多少?只要知道表面上的个人资料就算是朋友吗? 「……不过到最后,包含这位品庭学长在内,全班都接受阿良良木学长担任议长吧?为什么?」 「如同老仓被视为嫌疑最大,参加学生会的学生主导会议不太妙,这你应该懂吧?所以班上约一半的人失去资格。就算这么说,也不是从剩下的人随便挑一个就好。因为议题核心是数学考试,无法避免讨论到考题的检查。既然这样,就不能由数学成绩不太好的人负责吧?」 「嗯。总之……算是没错吧。」 又不是要验算,所以数学不好的人当议长也没问题吧……小扇想这么说,但总之先点头同意。 「不过,缺席读书会……更正,没参加读书会的学生,平均分数比参加读书会的学生低了二十分对吧?没参加读书会的成员里,有人的成绩高到匹敌参加读书会的成员吗?」 「有喔。记得速町就考了九十二分。并不是只有参加读书会的学生考高分,只是这样会让事情变复杂。不过,成绩比参加读书会的所有学生都高的人,只有我。」 「咦?」 「所以,我获选为议长。」 010 一百分。 在总分一百分的考试取得一百分──这就是我数学期末考的分数。第二名是九十九分的老仓育(顺带一提,老仓的九十九分是读书会成员的最高分)。 我虽然完全跟不上直江津高中的课程,却只有数学是例外。要说这是我擅长的科目有点吹牛,总之因为不用多花心思,所以比其他科目轻松。不过考满分也太完美了,所以我接过答案卷的时候,还以为将会遭遇某些灾难,讨厌的预感更胜于喜悦的心情,后来这个预感漂亮成真。 居然会这样,我居然抽到这种下下签。我站上讲台,不过可以的话,我好想躲到讲桌下。原来平常老师们(或老仓)都是以这种角度看教室。我无法承受聚集过来的视线。雉切或战场原这种兴趣缺缺撇过头去的学生反而令我感谢。 「好啦,阿良良木,迅速进行会议吧。麻烦证明我们的清白。」 老仓充满敌意、充满嘲讽地说。她的座位在最后排,不过即使隔了五张桌子的距离,她的压力也完全没变。 ……我想各位已经知道了,老仓班长讨厌我到病态程度的原因,在于我数学很好。她坚信自己的绰号之所以不是欧拉,在于我的数学成绩比她好。她以这种不只是恼羞成怒,简直是乱发脾气的理由讨厌我,我终究无法接受,曾经(鲁莽地)反驳说:「你在其他科目都远远超过我,所以有什么关系?」不过以她的立场,这正是令她火大的原因。她说这就像是猴子在志愿当作家的人面前写出莎士比亚水准的作品。这个比喻好过分。 就算这么说,数学是我用来跟上直江津高中课程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能故意考低分……我希望她努力以一己之力超越我,可惜既然我考满分就无法如愿。 「不过,全班只有阿良良木考满分,所以也能以此为根据,认定偷答案的是阿良良木。」 老仓像是找碴般说。明明是你这个家伙指名我当议长吧?我身为议长,不能反驳这种基于私人过节的意见吗? 「应该不是吧?」 虽然应该不是代替我,不过某人对老仓这么说。是坐在老仓前方座位,一年三班座号一号的足根敬离。他的座号是一号,我是二号。由于座号连号,所以多少有点交情。不,我们交情不算好,但至少讲过话。或许他是基于这点情缘帮我说话。他也和目边一样,是少数和老仓维持友好关系的人。不过以他的状况,不只是老仓,他几乎对所有女生都具备某种程度的影响力。因为他的绰号很直接就是「俊男」。他不能以「帅哥」这种轻佻的字眼形容,不只如此,看他公平对待我这种麻烦的家伙就知道,他的个性也很好。「俊男」又是「好人」,感觉无懈可击。无懈可击的他,继续发表无懈可击的意见。 「因为,阿良良木同学甚至不知道这个读书会的存在吧?而且肯定没和读书会的任何人有交集。既然这样,读书会成员的平均分数,不可能受到阿良良木同学的影响。到头来,你指名阿良良木同学当议长,就是因为他和班上任何人都没有利害关系吧?」 「呃,嗯,是没错啦……」 老仓难得讲得结结巴巴。估价的女人面对俊男也没有招架之力吗?这事实挺令人遗憾,不过对我来说真正遗憾的,在于这位俊男当成前提般说出的「阿良良木和班上任何人都没有利害关系」这个事实。他似乎在帮我说话,我却觉得被他狠狠砍了一刀。 哎,他说得没错。在这种班会进行交流活动时,无论是两人一组、三人一组还是四人一组,总是多一个阿良良木没分到组。这种绝缘的立场,或许意外适任「议长」这个独立的职位。 不过,这项工作令我心情沉重…… 「那么……首先请参加读书会的各位举手。」 我这么说。虽然想以蛮横的命令语气说,但是最好不要无谓兴风作浪。这时候就打保守牌,以制式程序进行吧。老实说,我不认为这样讨论就能知道犯人是谁……就算这样,我依然得严谨做好该做的事。老仓刚才询问时迅速举手的人们在这次慢慢举手,如同暗中观察彼此的动向。 「请就这么举著手,我现在将名字写在黑板上。」 「啊,那我来写吧。」 激坂说完起身,似乎是自愿担任书记。很像积极的她会做的事。不过,她直到刚才都举著手,换句话说,她是嫌犯之一……不对,无论是否参加读书会,书记这种工作交给她也无妨吧。我还没答应,激坂就钻过座位之间来到前面,首先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某些人──举手学生中的某些人,以看著叛徒的眼神看她。不对,这种抢锋头的行动或许反而可疑。不过激坂奈夏纪这个女生,原本就因为生性不拘小节而容易引人起疑。该怎么说,她不太在意男女之间的隔阂,即使是异性也毫不在意进行亲密接触,经常因此惹出麻烦……讲得简单一点,就是容易令人认为「这家伙该不会喜欢我吧?」的女生……像是现在,她主动来当书记,我也很难说我完全没有胡思乱想。或许说穿了只是因为男生是笨蛋吧。总之,「飞吻」这个绰号不只是因为和她的名字「奈夏纪」音近。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已经将举手学生的名字(包含她自己)都写在黑板上,回到座位了。她坐在战场原前方第二个座位。 结果很清楚,参加读书会的学生是下列的十九人。实际上,激坂写下的举手学生名单没有法则,而是依照她看到的顺序只写下各人姓氏,但为了方便检视,以下用全名的五十音顺序排列。 1足根敬离  2医上道定  3老仓育 4效越烟次  5雉切帆河  6苦部合图 7激坂奈夏纪 8甲堂草书  9周井通真 10趣泽住度  ?巢内告词  ?题野木莓 ?长靴顶下  ?把贺滤过  ?冰熊戚朗 ?菱形情路  ?步藤志岛  ?窗村壁 ?余来承继 011 「是喔。那么这样的话,嫌犯的范围就缩小到十九人了。我好期待喔。不,讲这种话有失体统,得闭门反省才行。嘻嘻。」 小扇讲得像是自我警惕,却毫不保留地笑了。看她完全乐在其中的样子,我难免想泼点冷水。 「没这么单纯喔。」 我补充说。 与其说是泼冷水,更像是叮嘱。 「参加读书会的家伙确实可疑,不过没参加读书会的家伙完全摆脱嫌疑吗?绝对没这种事。极端来说,只要某人偷到答案,将内容告诉参加读书会的某人,就可以间接提供考题给读书会,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吧?」 「间接吗?嗯……有可能耶。」 小扇愉快地说。感觉我泼的冷水是杯水车薪,再怎么叮嘱也白费力气。 「如果是想提升全班平均成绩当乐趣,这个可能性反而比较高吧?」 「这样好玩吗?」 「天晓得。我没做过所以不知道,不过如果不负责任地试著想像,这种事应该很好玩吧?感觉自己好像变成神。」 「把自己当神吗?这我就不能苟同了。」 嗯?小扇这时候的反应不是很好,我觉得不对劲。果然因为是忍野的侄女,所以对于「神」的话题很敏感吗?我如此心想,修正话题方向。 「无论如何,就算没参加,也可以放情报到读书会。」 「在这种状况,嫌犯就是没参加读书会又考高分的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明明没参加读书会,成绩却和参加读书会的学生一样好的学生,不过阿良良木学长不列入考量。」 「哈。反正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利害关系。」 严格来说,老仓总是恶狠狠地瞪我,但我和老仓之间只有利害,没有关系。 「请不要闹别扭啦。来,我会对学长温柔一点。」 小扇说完,这次以双手环抱。我回过神来,发现她搂著我的脖子。感觉这女生好像围巾。 「我认为这距离有点近……」 已经交女友的我,终于试著这样忠告学妹。 「抱歉。在我长大的地方,这种距离感是理所当然。请当成激坂学姊的亲密接触吧。」 她毫不内疚。 但我认为激坂的亲密接触也没这么火辣…… 「不提这个,请继续说啦。十九人之中的谁是犯人?」 「不,就说了,不一定在这十九人之中,而且就算犯人是没参加的学生,这家伙甚至不需要考高分,反而可能故意考差避免引人起疑。这么一来,大家同样都有嫌疑。」 「故意考低分吗?在这么重要的考试,会做到这种程度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总归来说,什么都不确定。小扇,我就先说了吧,这场班会没查出犯人。」 「咦?」 「基于这层意义,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只有纠纷。这场班会是批斗大会。气氛变得险恶至极,最后无论是老仓、周井还是铁条都束手无策。总之就是歹戏拖棚,查不出任何端倪就结束。而且……」 「啊,原来如此!」 小扇「啪」一声拍打我的双肩。这完全超越亲密接触的范围,只是普通的打击。我个人因为愈讲愈郁闷,所以抱著想就此打住话题的心情,先说出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小扇似乎因而灵机一动。 「阿良良木学长,我知道我们要如何逃离这间教室了。换句话说,我们要在现在解决两年前不了了之的这个事件,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 「『在找到犯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间教室。』老仓学姊不是这样说过吗?反过来说,只要查出这个事件的犯人,我们就能逃离这里。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慢著,如果这间教室忠实重现那天放学后的一年三班,那么……就是这么一回事。 实际上,那场班会在众说纷耘(这是好听的说法,正确来说只是吵吵嚷嚷)到最后,没确认任何事就进入放学时间,以「那副模样」结束,不过这间教室的时钟,就停在放学时间的前一刻。 门窗紧闭,里面的人回不去。 「当时一年三班所有人内心的遗憾,就像这样在学校的缝隙成形。真要说的话,这是班会的幽灵。」 「班会的幽灵……意思是我被关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里?为什么我……」 「天晓得。或许因为最挂念这件事的人,出乎意料就是您。因为您的人生从这一天大幅改变。」 「大幅改变……」 「那天之后,您回避、避讳思考这个事件。虽然没有一天忘记过,却也没有一天想过。然而,面对过去的这一天,解开谜团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我不知道小扇为何讲得这么确信。怪异现象的成因明明要想多少就有多少。 小扇咧嘴微笑,如同在引诱我。 「我也会尽绵薄之力帮忙推理,总之请依序说给我听吧。首先说明这十九位嫌犯的详细资料。因为再怎么说,这些人的嫌疑确实最大吧?」 「嗯……那么,我依序说明吧。不过已经介绍的家伙就跳过……」 012 1足根敬离:已介绍。 2医上道定:大家好像是从姓氏叫他「医生」,但他不是医生的儿子。不过他就算不是医生,家境似乎也很富裕,是有名的大方家伙。虽然没有改造制服,但听说他的便服相当花俏。举办读书会的时候,会带相应人数的零食慰劳大家。他坚称自己不可能是犯人,因为他的成绩是六十八分。 「大家的平均分数提升,我也参加读书会,却只考六十八分。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哎,听他这么说确实没错,不过如先前所述,他并未因而完全摆脱嫌疑。因为他既然参加读书会,犯行的可能性确实很高。顺带一提,参加读书会的成员只有他考六十几分,其他参加者甚至没人七十几分,都考了八十分以上。只有他一人考得特别差,嫌疑或许反而更大吧。 3老仓育:已介绍。 4效越烟次:这个男学生的嫌疑可说比医上大。因为他喜欢恶作剧的个性众所皆知。举个例子,他曾经在板擦藏入美工刀片,如果想擦掉黑板上的字,刀刃就会刮伤黑板。幸好后来以未遂收场,如果真的闹出问题,到时候应该不会只有窗户玻璃破掉那么简单。他说过「我的恶作剧不会造成他人困扰」,但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接下来算是笑话,他因为「烟次」这个名字而被叫做「间谍」,这个绰号也增加他的嫌疑。不过就他看来,父母为他取的名字遭人起疑,他应该深感遗憾吧。 5雉切帆河:已介绍。补充说明,她与其说是参加读书会,不如说她只是留在教室发呆,这比较接近真相。不过她实际上考了高分,而且既然在场,应该不会没听到读书会的内容…… 6苦部合图:大家叫他「图书委员」,不过直江津高中没这种委员会。这里的校风是尽量不让学生做求学以外的事,他只是因为爱读书才被这么叫。上学时或下课时间当然不用说,依照状况可能连上课时都在读书,是年仅高一就在阅读《炉边庄的莉拉》的强者。说到铅字中毒,一年三班还有一个人不遑多让,这个人正是战场原黑仪。不过战场原完全不挑书,苦部则是热爱外国古典小说。但他终究没在读书会的时候看其他书的样子。 7激坂奈夏纪:已介绍。 8甲堂草书:加入女子排球社的高?女生。明明是室内竞赛的排球社社员却晒得黝黑,令人诧异,不过或许是因为重量训练或跑步都在屋外进行吧。无论如何,在大多没参加社团的一年三班,她是难得热中社团的人。具备粗野与神经质两种相反特质──这样介绍她有点夸张,简单来说就是「明明会擅自使用别人的东西,却讨厌别人使用她的东西」这种个性。未经许可就借用别人的笔、笔记本或课本,而且曾经弄坏、弄破或弄丢,却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东西借人,要是别人擅自拿去用就火冒三丈……和她一起长大的冬波说,她是「心理层面依然幼稚」的家伙。社团在考前停止活动,所以参加读书会不成问题。 9周井通真:已介绍。管理读书会的是老仓,但他这个副班长理所当然般担任助手。他面不改色就说「如果老仓同学嫌疑最大,那我的嫌疑也差不多大吧」这种话。这也可以解释成他要冲淡老仓的嫌疑,老仓却说「同时有两人嫌疑最大的话很奇怪,我的嫌疑最大」,一副就算大家都有嫌疑,自己也必须排在第一名才罢休的语气。 10趣泽住度:就算他没举手,我也不认为他没参加读书会吧。这是我完全不懂的感觉,但趣泽非常喜欢这种聚会。该说他喜欢读书会还是喜欢教人……他动不动就想教人。我在期中考的时候也曾经「被」他教了很多,不过老实说,强迫中奖的感觉比感谢的心意还强烈。因为他完全不管我理解多少。不过,他喜欢教人的这种个性,真要说的话确实符合想像中的犯人形象。虽然应该无关,但他双手都戴手表。他说「这样就可以维持左右平衡」,或许他的心理欠缺平衡吧。 ?巢内告词:低调的学生。没什么明显特徵,在班上是没存在感的类型。我身为教室里的少数分子,曾经不经意和他共同行动,但这个家伙真的难以捉摸,我不清楚这家伙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总之,大概是不愿意和我推心置腹吧。我以为他不太像是会参加读书会的人,但他确实参加了,由此可见他绝对不是不擅长和他人相处。看来只有我认为他是同类。 ?题野木莓:我个人认为她的名字比较有特色,但是不知为何,不论男女都以她姓氏的第一个字叫她「小题」。她能言善道,如同胚胎先从嘴巴成形,有条有理地说明自己多么没有嫌疑。听她的论述会认为无论谁是犯人,都只有她不可能是犯人,不过冷静想想就会发现完全没这种事。当时她大概有事,一副总之想赶快回家的样子,不过大家应该同样想回家吧。我也想赶快回家。 ?长靴顶下:一言以蔽之就是得意忘形的家伙,算是一年三班的开心果。不过女生大都讨厌他,因为他得意忘形过头的举止经常弄哭女生。实际上肯定不到「经常」的程度,但是升上高中之后,弄哭女生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烙印在眼底。或许他没有反省之意才是问题。老仓就某方面来说也算是放弃他了。不过真要说的话,希望老仓也可以放弃我。他虽然参加读书会,却不像是认真参加,而是在会场胡闹。听到这里,我觉得他的行径反而拉低读书会成员的平均成绩。 ?把贺滤过:加入田径社的运动型女生,但她的另一面是电玩迷,是将掌上型游乐器带进学校被没收的问题人物,还曾经在上课时关掉音效打电玩,和苦部在上课时阅读课外书的非法行为同类不同质。但因为她热中社团以及电玩,所以期中考成绩很惨,为了挽回成绩而参加读书会。这份努力没白费,她考出九十六分的好成绩,所以她和老仓一样,很遗憾这次发生这种问题。既然这样,我有点在意她其他科目的结果。 ?冰熊戚朗:这家伙在国中时代担任学生会长,所以在学期初的班长选举和老仓竞争。虽然以些许差距落败,也被推荐担任副班长,但他似乎原本就对这种职位没兴趣,甚至婉拒推荐(国中时代似乎也不是自愿担任学生会长,而是老师强迫任命)。不过,他这种态度在别人眼中似乎是谦虚的美德,所以很受女生欢迎,仅次于「俊男」足根。刚开始是从「冰」这个字被叫做「ice」,后来因为和糖根的「icing」太像,就从他的名字戚朗(sekirou)取了「kiro」的掉号。 ?菱形情路:容易受人依赖,大姊姊风范的垒球社社员。相较于领袖魅力令人畏惧的老仓或是不太可靠的总管铁条,她的类型不太一样,但无疑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之一。菱形基本上站在女生这边,大多和男生对立,不过她面对男生毫不退让的强势态度,其实连被她震慑的男生都很欣赏。至于她动不动就杠上别人的个性,还是希望她想办法改善。 ?步藤志岛:游泳社女生。谎称爸爸是职业棒球选手。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谎,但她自己似乎也已经收不回这个谎。头发是褐色的,但她说自己和速町不一样,是游泳池的氯气害头发褪色,不过这也可能是谎言。这次有旁人作证,所以至少她说自己有参加读书会并不是骗人的。 ?窗村壁:他也是参加社团活动的少数学生之一,而且是轻音社社员,直江津高中有这种娱乐性社团真令人惊讶。这么一来,他那头略微倒竖的头发,我很想当成摇滚精神的表徵,不过好像只是睡到乱翘而已。我莫名失望。他说自己从小就老是听西洋歌曲所以英文很好,但数学很差,因此参加了读书会。但他真的需要加上「英文很好」这句开场白吗? ?余来承继:大时代风格的男生。或许应该说他走错时代。经常说「何谓男子汉」的大道理,这股阳刚味不只是女生当然不敢领教,男生也觉得烦,却只有当事人没察觉,继续阐扬男子汉精神。不过要是忍著这股阳刚味听他说明,会发现他讲话意外有内涵。他嘴里说「何谓男子汉」,实际表达的比较像是身世论,只是无论如何,这依然是生错时代的行径吧。他的坏习惯是以高姿态看事情,喜欢恶作剧的「间谍」效越很可疑也是他先说的。 以上,总共十九名。 这十九人是参加考前读书会的学生。犯人或许在其中,或许不在其中。 013 「学长说,一年三班大多没加入社团……我可以问得具体一点吗?还有多少人有参加社团?」 「唔……为什么在意这一点?」 「没有啦,在揭穿真相的过程中,没人知道究竟什么事情会成为提示,而且学长明明说参加社团的人不多,讲到最后却连续有三人加入社团,所以我莫名在意。我想研究各种不同的群体。」 我很在意「揭穿真相」这个有点暴力的形容方式,但还是回答这个问题。如我刚才所说,参加读书会的成员之中,加入社团的是排球社的甲堂、田径社的把贺、垒球社的菱形、游泳社的步藤、轻音社的窗村等五人。确实,如果以五十音的顺序排列,凑巧连续三人加入社团,不过十九人之中只有五人果然算少吧。 「嗯。所以我想知道没参加读书会的学生之中,有谁加入社团。记得我一开始有听到问嶋水仙加入花道社?和老仓育并列为双璧的班上总管铁条径,学长说她是垒球社吧?」 「嗯……菱形也加入的垒球社。」 「原来如此。垒球社……除了这两位,还有人加入垒球社吗?」 「没有。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虽然各社团都一样,但垒球社每年尤其因为社员不够而伤透脑筋。记得是铁条拉菱形加入的?至于没参加读书会的一年三班成员,品庭和把贺一样是田径社,冬波是排球社。」 「冬波。这个名字出现过一次。啊啊,记得他从小和甲堂学姊一起长大?天啊,儿时玩伴加入相同的社团,感觉挺浪漫的。」 「但我认为男子排球社和女子排球社,基本上是不同的社团吧……」 不,这只是我的猜测,应该说只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从国中时代就没加入社团的我,不可能知道社团活动的实际状况。 「冬波──冬波境笃这家伙,是为了长高而加入排球社。不,真的有这种都市传说喔。听说加入排球社或篮球社这种长人比较有利的运动竞赛项目,身高就会配合需要而长高……但我觉得很可疑就是了。」 「喔喔,所以阿良良木学长没参加社团啊?」 「别管我。嗯,不过,冬波这家伙的身高确实和我差不多……入学的时候,他大概是把我当同伴,主动接近我,『甲堂心理层面依然幼稚』这件事,就是他那时候对我说的。不过,大概是发现个子矮的男生混在一起没有任何助益,他很早就跟我疏远,后来开始和体格比较壮硕的冰熊他们走得比较近。」 「是喔。该怎么说,心理层面依然幼稚的人,看来不只是他的儿时玩伴耶。这样不太浪漫。」 「还有,实崎是美术社员……啊,对了,我差点忘了,汤场是棒球社员。」 「实崎、汤场。这两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出现。」 「嗯。实崎是实崎明媚。大家叫他『kamo』,这是从『明媚』这个名字联想到的绰号。」【注:日文「明媚」的发音是「maybe」,「kamo」是「或许」的意思。】 「『kamo』吗……总觉得一年三班取绰号的方式真独特。顺便问一下,阿良良木学长的绰号是什么?」 「我没什么绰号。」 「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吗?」 小扇一脸愧疚。与其让她露出这种表情,我宁愿她笑嘻嘻叫我笨蛋。 「实崎有艺术家气质,个性不受拘束,在班上也有点孤立。基于这层意义,比起巢内,他的立场更接近我,而且也没参加读书会。」 「不过,他有绰号。」 「是啊。毕竟在下课时间,他会受托画女生的图,总之至少没被讨厌……」 这么说来,老仓好像也当过他的模特儿……如今我心想,那种艺术家气质或许意外是他的处世之道。 「那位汤场呢?阿良良木学长好像差点忘记他……他给人的印象不深吗?」 「不对不对,汤场给人的印象反而强烈,不过他只是在棒球社挂名,完全是幽灵社员,所以我一时之间没想到汤场职则这个名字。」 「幽灵社员……这么一来,他和这间幽灵教室有某种关联吗?」 「不,我认为没有……」 虽说应该考虑所有可能性,但是将幽灵社员和怪异现象连结在一起,终究是牵强附会。 「不过,您说他给人的印象强烈,这是什么意思?」 「我动不动就跷课不上学,这你听神原或忍野提过吗?」 「唔~总之,略有耳闻。」 小扇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一副装傻的样子,看来她并非总是装作神秘兮兮。 「汤场在第一学年的第一学期就比我还混。又是迟到又是早退,不喜欢的课就不上。雉切也不太来上学,但是那个家伙是另一种类型……嗯,比汤场还少来上学的人,只有定期回诊的战场原吧。」 「不是阿良良木学长这种轻度的感觉,而是真正的不良学生吗?」 「也不是这样……不过,这家伙的气势很不寻常。目光锐利,刺个三分头,让人不敢插嘴管他的事……」 不对,三分头或许只是因为他加入棒球社。即使是幽灵社员。 「真恐怖呢。今后的校园生活,得避免和他打交道才行。」 「不用担心这种事。因为汤场休学了。」 「哎呀,是吗?」 「他开完这场班会没多久就休学。或许是和我一样绝望,对于朋友、班级或团结这种东西感到厌烦了吧。」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当时的我,没有任何能对他说的话,不过现在的我有话可说。 「顺带一提,汤场在这次的数学考试考零分。」 「零分?慢著,应该不会零分吧?要考零分肯定还比较难。」 「他交了白卷。我认为是在表达某种意志吧。不过这种堪称叛逆的态度,或许也构成怀疑的理由。他想愚弄考试制度,所以泄漏解答,自己则是考零分。这也可能是一种想法吧。」 「我觉得不可能就是了……不过,世间的人们确实抱持各种不同的想法。不过这位凶神恶煞的人,真的有泄漏解答的管道吗?」 「有。因为他虽然吓人,却很神奇地没被孤立。话说回来,他的绰号是『托腮』。因为他上课的时候,都是托腮摆出无惧一切的态度。他在开这次班会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 「连这样的人都有绰号,阿良良木学长却没有?真是震撼的小插曲耶。」 「……加入社团的就是这些人。其他人都没加入社团。不多吧?啊啊,补充一件事给你参考,有个叫做割取的女生,这家伙虽然没加入社团,放学后却会去正统剑道道场学武,听说是实战剑道之类的。」 虽说是实战剑道,但我对这方面不熟所以不太清楚,总之就像是我妹妹阿良良木火怜去的那种空手道道场吧。 「全名是割取质枝。她偶尔会穿剑道服上课,所以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剑道社社员。她在女生当中是比较难亲近的家伙。虽然在学校当然不会挥竹剑或木刀,不过有事就会立刻用扫把之类的东西打人。该说她暴力吗?总之是会随便出手的家伙。与其说出手,应该说出棒?她动不动就杠上别人的程度仅次于菱形。」 「精神修养完全没到位耶。心理层面幼稚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既然是实战剑道,或许没有修养之类的训练吧?何况这是两年前,我们还是高一学生时的事情。不只是是甲堂、冬波或割取,无论男生或女生,心理层面幼稚是理所当然的。」 老仓如此,我也是如此。 同样幼稚、不够成熟──只有半熟。 要是在两年前那时候察觉这一点,两年后应该不一样吧。 「阿良良木学长,别这么说。正因为经历过这些事,您才会认识忍小姐以及羽川学姊,也和战场原学姊缔结良缘不是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喔。」 「哎,是没错啦……」 小扇居然为别人的人生做总结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很好的参考,谢谢学长。抱歉打断您说话。托学长的福,我大幅逼近真相了。好啦,那么请继续说吧。嫌疑很大的十九人写在黑板上之后,班会怎么样了?」 小扇过于自然地推动话题,所以我听漏了。她随口说自己「逼近真相」。 「……写下十九人的名字之后,蚁暮率先批判。我刚才说过,她批判可能犯行的不只是这十九人……」 014 「等一下。感觉大家认定犯人就在这些人之中……可是不一定吧?速町刚才说她没参加读书会,和这个事件无关,所以想要回家。不过……」 我认为速町没说到这种程度。速町自己没有特别反驳,大概是不想和蚁暮扯上关系吧。不过要是这么说,好不容易因为没参加读书会而摆脱嫌疑的蚁暮自己也成为质疑的对象……这家伙只要能批判就不在意其他事吗? 当然不是这样。 「就算没参加读书会,考高分的家伙也都应该列为嫌犯。」 她如此主张。这么一来,数学考六十五分的她就在可疑范围之外(考九十二分的速町在可疑范围之内)。不过当然可能是故意考低分避免起疑(即使交白卷拿零分的汤场是极端的例子),所以这个主张没什么力道。 「……那么,虽然没参加,不过分数……九十分以上的学生,姑且也写在黑板上吧。」 我不情不愿地如此提议。提出这种妥协方案,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接下来有人说「考低分的学生也很可疑」,到最后,全班学生的名字都会写在黑板上。这是哪门子的点名簿? 没参加读书会又考高分的学生姓名,依照五十音顺序如下所述。这是人数没有很多,所以无须劳烦激坂,由我自己写。 1阿良良木历(100)2小马冲忠(97) 3战场原黑仪(98)4速町整子(92) 5目边实粟(95) ……像这样看就觉得,包含我在内大多是怪胎。但其中大放异彩的是目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不太给人成绩很好的印象。我专攻数学(这一点堪称奇妙)众所皆知,小马有上补习班,战场原与速町成绩优秀也很有名。相较之下,目边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目边的学力并非总是维持在平均以下,她当然也有得心应手的时候吗? 考试的结果有公告,所以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分数,不过像这样加上条件筛选一部分出来,就发现莫名不自然。提议的蚁暮也露出「咦?」的表情。她应该不是蓄意要攻击特定人物吧。 当事人目边则是一脸困惑。 「咦?慢著,不是啦……」 班上同学投以近乎怀疑的奇特目光,她这种反应像是正常反应,也像是做了亏心事。这应该是旁人的主观问题吧。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良良木,别以不上不下的论据就想认定犯人好吗?」 老仓不知为何讲得像是我的责任。老仓明显在袒护为数很少的朋友,但没人开口说话。她说的确实没错,光是目边考九十五分,不足以做为认定她是犯人的证据。 「话说……」 此时有学生举手。是座位在速町后面的浮飞。 「那个……我大概是女生之中分数最低的,所以这么说或许像是藉口,不过这次的数学考试,我觉得很难。就算事先知道解答范例也写得出来吗?」 「…………?」 一瞬间,我听不太懂浮飞想说的意思,她自己似乎也不太懂。 「你在说什么?既然知道解答范例,当然写得出来吧?因为只要整个背起来就好。」 蚁暮这么说。但她似乎说到一半,就知道浮飞想说的要点。没错。先不提基于什么动机,如果犯人想将考题泄漏到读书会,不可能使用直接背下解答之类的露骨手段。只是两、三人的小团体就算了,多达十九人的群体做出这种事,绝对会有人回报校方。讲得通俗一点就是打小报告。即使存在著共犯关系,人数也有限,参加读书会的学生,肯定大多是下意识地记下考题。 不过就算这样,平均分数也太高了……居然除了医上之外,所有人都考八十分以上,如果只泄漏模糊的情报,这实在是…… 「没有啦,总之,一旦起疑到这种程度,或许会没完没了……」 浮飞如同要掩饰刚才发言造成的沉默般说。浮飞急须。记得她考五十七分,在女生之中……应该说即使在男生之中,只要排除汤场就是最后一名,但她的意见堪称是这场班会唯一的亮点。在这之前,我对她毫无印象,大概是不擅长应付学校课程却很聪明的类型吧。漫画经常出现这种家伙,但我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所以不禁凝视她。 「对……对不起,阿良良木同学,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道歉了,似乎以为我佩服的眼神是在责备她。这是悲哀的误会,但我没办法解除。 「话说到头来,为什么讨论的前提是一定有人违规?」 题野这么说。如同抓准大家安静的时间点,发挥得意的辩才。 「老实说,努力准备考试的我很不高兴。参加读书会的学生平均分数比没参加的学生高二十分,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吧?何况没参加读书会的人们,平均分数也被某人拉低了。」 这里说的「某人」当然是汤场。这段发言如同在揶揄长相可怕的他,使得班上的温度变得更低,不过当事人汤场看起来不太在意。他一如往常托腮,只看了题野一眼。 「汤场同学拉低的平均分数,阿良良木不是拉回来了吗?」 老仓嘲讽地说。她为何这样嘲讽我,我对此打一个大问号。真是无妄之灾。 「不过,题野同学,你说得没错。不明就里就被怀疑,是一件让人不高兴的事。正因如此,我们才非得证明自己的清白。」 像是回答又像是没回答。肯定对方,却不让步修改自己的意见。这么一来,立场较弱的一方只能屈服,题野当然不再讲话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到头来,这场班会并非校方要求而举办的,从头到尾都是老仓提议进行的样子。她看到公布的考试结果觉得不对劲,自己计算平均分数比对分析之后觉得更不对劲,想在校方质疑之前证明清白。 看来她甚至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他人质疑的余地,为此将全班成员拖下水。这家伙太夸张了,即使是事件经过两年的现在,我也无法肯定她的行为,不过只有这份自命清高的态度是我非得认同的吧,不然她实在得不到任何回报。不过,这份自命清高的态度招致那种结果,她果然没得到回报吧。 「一旦怀疑就没完没了……既然有人这么说,到头来,我甚至无法相信这个读书会真的存在。」 突然语出惊人的,是今天的值日生鞠角。将大个子姊姊的二手制服穿得非常宽松的女学生。她对于衣著打扮似乎没什么执著,发型也是如同随便乱剪的鸟窝头。 被当成怪人而稍微保持距离的她如此发言,基于和浮飞不同的意义让众人沉默下来。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千真万确的事情吧?读书会或许实际上不存在。为什么能断言不是这十九个人共谋说谎?」 「鞠角同学,请不要胡闹。」 「没胡闹,我很正经。」 即使老仓瞪视,鞠角也不为所动。她──鞠角瓢衣大概也是能够毫不畏惧面对老仓的一人,不过在这种场合会让旁人畏惧。因为老仓会把气出在别人身上。 「……阿良良木,讲点话吧。你是议长吧!」 看吧。 「那个……我认为确实应该考量所有可能性,不过,你说读书会没举办,终究是过于荒唐无稽……」 「这是理论上不可能的真实。」 「咦?」 一瞬间,我听不懂鞠角在说什么而畏缩。我知道她似乎是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知名台词简略,不过简略到这种程度,意义都变了吧? 「你在做什么?」老仓似乎对这样的我感到不耐烦。「既然都是怪胎,那就沟通一下吧。」 这个how much根本胡说八道。 不过,鞠角对老仓的「胡说八道」起反应。 「不要把我和阿良良木相提并论。」 她一脸正经地反驳。 这句发言沉重到我无法接受。 在这场班会,我不只是孤立无援,还一直下探孤立无援的底线。此时,有个学生默默举手了。还以为她要直接发言,她却就这样举著手保持沉默。我察觉她似乎在等我指名,因此以议长身分叫她。 「沙滨同学,有什么事吗?」 「……刻意否定这个说法也很麻烦,但我姑且想证实读书会确实存在。」 沙滨──沙滨类濑一副嫌烦的样子这么说,如同这原本不是她的职责。非自愿接任议长的我,隐约对她的态度感同身受,不过反正她会抗拒,所以我没透露这种心情,回应「怎么证实?」催她说下去。 「……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是数学考试当天的值日生……那个,所以必须提早来学校做好教室的准备工作。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到这里,为难般看向左方座位的老仓。「开完读书会的你们,就这么弄乱教室离开,所以我收拾善后很辛苦。男生当天值日的长靴又没来……到最后,是比较早来学校的whip、条姊与服儿帮忙一起重新排桌椅、擦黑板以及倒垃圾。话说啊,你们好歹将吃过的零食收拾乾净再回去好吗?」 这次老仓也终究尴尬不语。大概是校门即将关闭,他们什么都没做就只能先离开吧…… 沙滨基本上是怕麻烦的女生,不过再怎么说,还是无法放任环境那样脏乱。虽然不到洁癖的程度,却也是打扫狂吧。参加读书会的家伙们,在她值日的前一天弄乱教室离开,真的很不贴心……如果只有沙滨一个人作证,那么她也可能说谎,或者鞠角可能会追问,不过只要目边、铁条(「条姊」是铁条的绰号)与服石(「服儿」是她)也提供相同证词,鞠角就非得收回刚才的过度质疑吧。负责统整全班的铁条证词尤其可以信赖。 不过,沙滨刚才点到的三人──目边实粟、铁条径以及服石点呼这三人,感觉并不是积极表态同意,只是不否认沙滨的说法而已。没什么反应的三人使得沙滨多少感到疑惑,但她大概是解释为三人害怕读书会的主办人老仓吧。只是,即使铁条与服石可以这样解释,那么目边呢?目边肯定不怕老仓,是平易近人又友善,和老仓建立良好关系的稀有女生啊……? 「……服石同学,没错吗?」 为求谨慎,我向服石确认。我认为直接向目边确认的话有点故意,才改为询问服石,她果然只是软弱点头。服石原本就是内向的个性,不会在这种场合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她光是愿意点头应该就很好了。毕竟她入学的时候,姓氏的发音被校方登记错误,从老师到学生都叫错他的姓氏,她却内向到两个多月都没有主动更正。 既然这样,要不要也向铁条口头确认一下?还是直接向目边……不过,目边可能只是因为刚才发生那件尴尬的事,才会有所顾忌避免多嘴,这样的话,就算我为求谨慎向她确认,她应该也会保持沉默吧。 「那么,假设读书会确实存在……其实我有参加,所以我基于亲身经历知道确实存在就是了,不过……」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冰熊没举手就发言。国中当过学生会长的人终于出动了?大概是我主持得太没出息而看不下去吧。很好,我甚至希望他上来换掉我。 「就算某人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偷偷将解答范例泄漏到读书会,我认为实际上要是发生这种事,应该会有人发现。泄漏的时候,应该在某方面出现蓄意的感觉吧?」 「不一定吧?」 割取说。割取和冰熊出身于同一所国中,所以割取即使让人不太敢亲近,对冰熊的态度也比较友善(收敛)。 「或许是自然泄漏,没被发现。」 「泄漏给一两人应该可以,但这次有十几人耶?应该有人会觉得不自然吧?露骨硬是背下解答当然不用说,就算是不经意植入潜意识也几乎办不到吧?不可能一次就骗过整群人的。」 曾经以学生会长身分面对全校学生这「整群人」的冰熊,才说得出这样的意见。他这么一说,会议就进行不下去了,这么一来,将会变成没人犯行的结果。 我也觉得这样结束就好。或许冰熊的意见就是这个意思,他想说这场班会的终点就在这里。 但是老仓不允许这样。她始终想继续「揪出犯人」。 「那么,接下来验证考题的具体内容吧。参考参加者所有人的证词,找出读书会写的题目跟考试出的题目相同到什么程度。」 然后找出犯人。 在找到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教室。 015 「……找到了吗?不,我不是说犯人,是说……相同的题目。」 「不,毕竟是一周前的事,如果做得到就不会这么辛苦了,但参加者的记忆都模糊得恰到好处,不可能确定。」 这是在无意义的班会之中特别无意义的一段讨论。尤其对于没参加读书会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只会讨人厌。 「我想也是。」小扇点头说。「不过,就算这么说,读书会也确实出现成果吧?从努力练习的题库……那个,算是考前猜题成功?」 「总之,嗯。具体来说,不说分数少的题目,分数多的题目,特别困难的题目猜中三题。依照验证,参加者大多写对,没参加者容易写错的,就是这三个题目。记得是极限、不定积分与机率的题目。」 「一年级会学极限、不定积分与机率吗?记得这是高三才学的东西……」 「你刚转学进来可能还没感觉,但这就是直江津高中课程乱七八糟的地方,从高一就以独特的方针设计考卷,为大学考试做准备。不只如此,期中考还会考大学在教的高等数学题。不过当然是上课教过的内容,所以会写的就是会写。」 「就像阿良良木学长这样吗?」 「……算是啦。」 我这样变得像是自豪。我不打算炫耀自己数学特别好就是了……但我没什么努力就考得好,所以也很难谦虚。听小扇这么说,不免冒出像是投机取巧的愧疚心情。 「关于这三题,读书会确实写过类似的题目……却没能确定是谁出的。」 严格来说,已经列出几个嫌犯,但是既然当事人否定就无法证实。否定。或是沉默。当然不会有人故意讲得自己有嫌疑吧。班会从这时候开始正式开始变得歹戏拖棚,无能的议长不可能有办法阻止。 「参加读书会的十九人,是依照考试范围提出自己不懂的地方然后互教,所以并非有人专门扮演老师或学生的角色。真要说的话,掌握读书会主导权的家伙共六人。」 「六人吗?」 「嗯。提案的老仓、辅佐她的副班长周井、个性积极的激坂、喜欢教人的趣泽、大姊姊气质的菱形、当过学生会长的冰熊。这六人主要是担任『小老师』。换句话说,不需要参加读书会也考得出好成绩,所以大家才说他们可疑。」 不过,这六人的共通点在于聪明又擅长照顾他人。即使是老仓,她虽然统治手腕强硬,但如果她总是打从心底蔑视别人,到头来就不会举办读书会。她应该不是完全没有爱现的心态,另外五人的这番好意也可能附带条件,但若这份善意被当成质疑的根据,没人吞得下这口气。 「从这时候开始,也出现明显是谎言的袒护证词。否定这些证词也是议长的工作。而且大家不是基于恶意袒护,所以这工作做起来不好受。」 「出自善意的谎言,比出自恶意的真相更恶质……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实际在读书会写过的题目,很多题都没考到……反倒是考试时分数比较少的题目,出现一些读书会没写过的题目。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认定真的只是巧合。」 「巧合吗……确实也可以这样解决吧。不过,学长班上没选择这么做。」 小扇就这么笑嘻嘻地,一直在我的耳际低语。如果只看这个姿势,看不出究竟是我在对她说话,还是她在对我说话。我自认在讲自己的往事,但我甚至误以为实际上自己或许只是在听小扇说话。 然而不是这样。那是我的物语,这里是我的教室。就这么在那天放学后封闭的教室。将各种想法封印、密闭的场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阿良良木学长处于这种丑陋的争吵、无止尽的议论与无意义的行为中心,完全讨厌起人类这种生物。目睹这些出自善意的袒护、卸责与嫁祸,您对人类感到绝望,然后失去正义与温柔,得出『不需要朋友』这个结论。看到许多同学因为交朋友而降低人类强度,成为您的心理创伤。是这样对吧?」 「……不对。」 「咦?」 我否定之后,小扇发出意外的声音,一副错愕的样子。不过,小扇是如同看透一切的那个男人的侄女,不知道她是抱持多少确信说出刚才的推理。 「我反倒应该这样。我应该在议论阶段就对人类绝望。不过,当时的我内心某处依然相信『正确』与『真相』确实存在,大概因为我还年轻吧。」 年轻。这不是十八岁的家伙回忆十六岁往事时应该说的字眼。那么应该改成「幼稚」吗? 「当时,我甚至隐约感到高兴。」 「高兴?」 「彼此袒护,或是想尽早结束这场荒唐会议,或是宣称自己可能是犯人……即使是想要证明清白而举办这场班会的老仓,至少也不是出自恶意……我讲这种话或许没人能理解,听起来或许只是逞强,不过……」 我说到这里停顿,略为犹豫是否该说出口。但我非说不可。我掩饰自己的这份心倩。 「我内心某处觉得,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正确』的议论。我认为大家都有这种感觉,或许连鞠角、汤场或雉切都有这种感觉。」 大概只有战场原不在这个范围吧。我没对她说过当时这件事,不知道她当时究竟有什么感觉。 「所以小扇,我绝望的不是议论本身,是结论。没人想到居然会变成那样。我们自认在追求正确的真相,却犯下绝对性的错误。这一瞬间,我失去了自己的正义。」 失去了──我应该一开始就拒绝。不应该拗不过老仓而接下议长这种职务。无论怎么想,我都应该摆脱蚁暮回家。 「结论?可是您说结论是查不出犯人吧?议论到最后却是这种结果,确实令人扫兴得不得了,却也没有严重到绝望吧?」 「嗯,没错。没查出犯人。但是并不是没有『决定』犯人。」 「啊?」 「这就是绝望的原因。就算查不出来也做出决定,这个事实令我绝望。」 绝望了。 甚至让我说出「不需要朋友」这种话。 绝缘了。 「这样啊……这样啊,这样啊。那么,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说。如同温柔抚摸,如同掐住我的脖子般说。 「请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吧。差不多快到学校关门的时间了吧?在密室讨论两小时多,大家的精神应该也达到极限了。在这样的极限里……学长与各位做出什么结论?达到什么境界?」 「……」 「我好在意喔~究竟变成什么样子呢~?真希望大家历经各种峰回路转,依然克服诸多的困难与无谓的混乱,得到满满的幸福耶~」 「…………」 当时的我们确实没能变得幸福。既然这样,我们当时究竟变成了什么? 016 现实进行的议论或协商,无法和演戏一样有条有理地进行,主要原因在于「人们不听别人说话」。不认同对方的发言、不认同对方的发言权,都在自己以外的人讲完主张之前,如同抢拍、抢话般说出自己的主张,打断他人的发言,始终以更大的音量断言,形成徒增疲惫感,和有条不紊完全相反的负面回路。就算这样,如果硬是将班会后续过程纪录成议事录,就如同以下所述。 「够了啦,好烦。就当成我是犯人,结束这种讨论吧。」「你讲出这种话就讨论不下去了吧?你在袒护谁?你该不会知道犯人是谁吧?」「到头来,犯人真的存在吗?」「不就是以存在为前提讨论了吗?别再跳针好吗?」「不,实际上在我们之中,有人敢去教职员室偷考题吗?」「不是伦理观念的问题,是现实能不能偷得到的问题吧?」「不,我说的是胆量。」「太蠢了吧?这种讨论有什么意义?只是听大家说谎吧?」「不好意思,接下来请各位举手再发言。」「听不下去了啦。」「现在考题都是用电脑打的吧?用不著入侵教职员室,骇进电脑应该就能偷吧?」「你连续剧看太多了。」「再说一次,我记得最后那一题,在读书会的时候是老仓教的。我不确定就是了。」「不确定就别讲啦。要是搞砸某人的人生,你负得起责任吗?你从以前就会有这种问题。」「请各位举手发言。」「喂,我想回去了。这种会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开吗?」「不会让你走。」「你回去的话,可能会被当成犯人耶?」「就这样吧。我当坏人就行了吧?」「耍什么帅啊?恶心。该不会在打什么鬼主意吧?这么说来,你上次……」「冰熊同学不会做那种事。」「我说你啊,记得我那天邀你参加读书会,可是你没来吧?有什么原因吗?」「居然怀疑我?」「我一直觉得你可能会做这种事。」「不好意思,各位同学,请静下心来,冷静一点吧。」「这样我哪能冷静啊?」「别这样了啦。可疑的话交给老师处理不就好了?」「错误必须由自己矫正才有意义吧?自己的事应该自己做。」「我不是说和我无关了吗?」「发言请举手……」「到头来,既然阿良良木考了一百分,就代表这是写得出解答的题目吧?却要讨论什么作弊或非法行为,莫名其妙。」「啊~真是的,我火大了。好想回家。」「那就回家啊,不过相对的,你会变成犯人。」「连三角函数题目都答错的家伙没资格讲这种话。」「我才要说你,图形题目一般来说会写错吗?看图不就大致看得出来是全等了?」「不然这样思考如何?列出哪些人答对那三个大问题,却答错别的小问题……」「这样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变成这样?各位不要情绪化发表意见,理性思考吧。」「不要去思考,要凭感觉。」「长靴同学,别胡闹!」「战场原同学从刚才就一直不讲话,你有什么想法?」「不太清楚。」「各位,我想说一件事……」「晚点吧!」「别大吼大叫啦,丢脸的家伙。」「丢脸!」「你为什么吓到了?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吗?」「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不是犯人吧?」「只有你这么认为。」「这是什么语气?可以收回吗?」「阿良良木,好好主持啦。」「就算这么说……」「会不会只是普通的作弊?像是集体作弊。」「就算这样,依然是参加读书会的家伙干的好事吧?」「到头来,其他科目怎么样?其他科目的成绩没这么极端吧?」「不,到头来,其他科目没办过读书会,这种事随便想就知道吧?」「我就不知道啊。」「不过,犯人没偷数学以外的考题?各位不觉得犯人既然要偷,就会连其他科目一起偷吗?」「别讲得好像什么都知道,自以为是侦探吗?」「其他科目分数也高的家伙有嫌疑?」「到头来,为什么只有数学开读书会?要是历史也开读书会,我就会参加了。」「当然是因为我们班的班导是数学老师,数学平均分数差的话很丢脸吧?总归来说就是爱面子。班长大人想讨好老师。」「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数学是最美丽的科目。」「只有你这么认为吧?『美丽』是怎样?到头来都是你自己的喜好吧?」「满脑子只想到自己。」「我讨厌数学。」「你们不懂数学的美?」「学问没有喜欢或讨厌可言吧?你这种家伙为什么会在直江津高中?」「怎么样,羡慕吗?」「臭小子!」「请不要吵架。」「不是吵架,是这家伙乱讲话,说我待在这间高中有毛病……」「我没这么讲吧?」「到头来,我是文组的,数学跟我无关。而且我原本就想考不考数学的大学。」「我……我也是!」「别跟风好吗?」「不要这么呛啦。」「你们为什么从刚才就不讲话?」「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讲的所以不讲话。」「我有不在场证明!」「又没确定犯案时间,哪来的不在场证明?」「我有证人。有人愿意保证我不会做这种事。」「那么动机呢?随兴办案的家伙会做这种事吗?」「就算全班平均分数变高,基本上对犯人来说也没好处吧?正常来说,平均分数愈低,犯人应该愈高兴吧?」「所以犯人不正常吧?也没什么基本可言。」「想说什么就说清楚吧。」「就说没有了,我也不想说。」「这样是在套话。」「适可而止吧,我受够了。我今天还要约会。」「什么?你还在跟那个家伙交往?」「这是我的自由吧?」「我可以睡吗?」「别吵别吵,照顺序推理吧。首先,那天上课的时候,举办读书会的通知信在班上传阅……」「那封信为什么没传给我?如果菱形没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故意回避?整我吗?讨厌我吗?」「不,并没有故意回避……只是因为你不在教室……」「和平相处吧。」「已经不可能和平了吧?因为我被怀疑耶!我明明没做任何坏事啊!」「无风不起浪吧?」「你就是这种地方没救。」「哈!这是我要说的!」「既然这样,早知道一开始就别办读书会了!用功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吧!」 ……没人举手了。成为一场彼此畅所欲言的会议。无限回圈的范例。大家只说陈腔滥调,毫无建设性。刚才提到演戏,这已经是蹩脚演员以生硬语气照著剧本念台词的状况。 没人说出真心话,却相互伤害。 真的是非法地带。真的是不毛之地。 在整体成为论战的时候还可以管理,一旦各处爆发小规模的口角,要掌握一切加以控制就难如登天。我并不是为自己辩护,不过无论谁当议长,迟早都会变成这样吧。在混乱之中,我钻过座位空隙,走向不高兴板著脸的老仓。 「……这已经不可能继续了吧?无从收拾。」 时间是五点五十八分。我这番话是通告,应该说是投降宣言。不,我不知道自己输给什么,总之即使可能是要恶整我,但老仓交付给我的议长职务,我肯定已经无法胜任。 「老仓,饶了我吧。我处理不来。在变得更惨之前收尾吧。」 「说这什么丧气话?你明明考得比我好,却想放弃?」 老仓瞪向我。但她瞪我的眼神,也没有班会刚开始时的力道。她也累了。所以我个人只把这个投降当成推卸责任,却也想当成给老仓台阶下的藉口。 「对,我放弃了。我做不到。」 「在找到犯人之前……谁都不准回去。」 「不可能做得到这种事吧?等到放学钟声响了,大家都会回家。这种事你也很清楚吧?」 我说得很实际。或许我不应该讲这种话。毕竟非得有人讲,就算我不讲,比方说铁条或周井应该也会讲吧。不过讲这种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因而强烈刺激到老仓。 我忘了。 忘记老仓多么讨厌我。 这种讨厌的工作,我应该消极地、不负责任地交付给他人。要背负怎样的义务感,我才能忠告老仓……还是说,我在期待?期待老仓只是把我视为劲敌,其实并不是打从心底讨厌我……我自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和她建立良好的关系?嘴里说讨厌,内心却喜欢?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 「我讨厌你。」 老仓以超越疲劳感,源自心底的厌恶感这么说。 然后她站起来,将我留在原地,大步走上讲台,「砰」一声撑著桌面,吸引众人的注意。然而光是吸引注意还无法平息骚动。 「各位!」 所以她放声大喊。 这一喊终于让教室安静了。但是大家藏不住阴沉不耐烦的表情。大概是认为即使这时候换议长也改变不了什么吧。我也觉得事到如今重新来过,也只像是回到起点罢了。要换议长的话应该更早换。正如预料,刚才首先抱怨她的小马即将开口抱怨。 「各位!」但老仓制止他开口,再说一次。「我认为已经讨论够了。」 啊啊……听到这句话的我松了口气,甚至忘记刚才老仓宣泄在我身上,如同诀别的厌恶情绪。老仓也放弃追究,开始为班会收尾了。她身为这场班会的主办人──或许是身为那场读书会的主办人,想做个模范结束这场会议。虽然没有结论、没找到犯人,犯人也没自首,但我们很努力、很团结了。我认为她会讲这种话总结,甚至是多讲几句话总结,放大家回家。班上气氛大概还会险恶一阵子,但为了解决这个状况,我认为她会进行最佳选择。 但我错了。她始终想继续「揪出犯人」。这场班会只能结束。不用我说,聪明的她肯定也明白这一点。然而既然要结束,就绝对要得出结论再结束。抱持这个强烈决心的老仓这么说。 「所以,接下来进行表决。」 她做出愚蠢、没救,差劲透顶的选择。 她如此宣布。 「谁是犯人,我们用表决来决定。」 017 我至今依然在想,老仓究竟期望何种结果?她提议那种事,究竟想得出何种结论?即使不是真相,只要得出结论就好吗? 就算不知道也可以决定。 就算不明也可以找到。 这么说来,那个家伙一开始就这么说的。除非找到犯人或是犯人自首,否则班会要一直开下去。她没说要「确定犯人是谁」。 「……我从以前就是容易被班上孤立的家伙,不过在国中时代,班上曾经为这件事开过一次班会。如同在讨论『如何让阿良良木融入班上』这样,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这种会议很扯,而且开到一半就变成纯粹在批判不合群的我。或许会议都像这样轻易失去方向。会变成这个样子,喜欢独来独往的我或许也有责任,但我对此完全没感想,即使班会最后做出『大家努力和阿良良木同学和睦相处吧』这种结论,我也没有意见。可是,用表决来决定犯人实在是……」 「我知道学长想说的意思,但是不能全盘否定吧?毕竟欧美法院一般都有评审团制度,日本的裁判员制度也根深柢固。但陪审团制度是全员必须达到共识,裁判员制度也不是单纯的表决就是了……如果真的讨论到没东西可以讨论,老仓学姊这种做法也不算错误吧?」 小扇以安慰的语气,在我的耳际说。一个不小心的话,我可能会接受她的意见,但她错了。不是这样。这只是强词夺理。犯错的是我。当时的我应该不惜挥拳也要阻止老仓。 然而,进行表决了。 而且不是无记名投票,是举手表决。老仓依照座号顺序唱名,一年三班的所有学生举手投票。 座号二号的阿良良木历。 认为他是犯人的人,请举手。 「啊~喔,原来是这样啊。班上大部分的人在这时候举手,把阿良良木学长当成犯人是吧?我知道学长为何不是对议论绝望,而是对结论绝望了。确实,要是发生这种事,人就算绝望也不奇怪。我由衷表达同情之意。」 「不对。点到我的时候,举手的只有老仓一人。」 「咦?」 「班上大部分的人,是在叫到座号六号──老仓育的时候举手。」 一切到此结束。 毕竟没必要叫其他学生的名字,让大家举手投票了。就算有必要,老仓应该已经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吧。 当时老仓那张绝望的表情,我看过就忘不了。我大概是被这份绝望殃及吧。 ……后来,再也没人在校内见到老仓。她学籍还在,不像汤场那样休学,但是无论上课还是考试,她都完全没来学校。她是天资聪颖的学生,似乎受到某种特别待遇,即使出席天数不够依然晋级,即使是现在,三年级某班的点名簿似乎也有她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班。 有人说她自作自受,也有人更直接说她自掘坟墓。确实,事后回想起来,在那种状况表决,票很明显会集中在老仓身上。她放学后将全班软禁在教室,关在不悦指数很高的密闭状态,一直说著如同责备的话语,大家没反感才奇怪。然而人们很难察觉自己被讨厌。如同我其实没察觉她对我厌恶到暴力的程度。 老仓自己踏入绝境,我只能坐视,没能拯救。老仓大概不希望拯救吧,即使如此……在那种状况进行表决的结果,我不是肯定早就知道了吗?我真的想看一直敌视我的老仓如何毁灭吗?她绝望的表情让我深感痛快吗?不,我一直以为要是表决,我将会成为犯人(或者老仓就是这种打算),而且我也觉得这是不错的结论。明显不是犯人的我被指名为犯人。以这种方式收场就不会留下祸根。只要在座号二号的我就做出决议,这场不愉快的表决也会立刻结束……这种天真的预测使我忽视这个事态。基于这层意义,座号一号是足根也令我误判。因为在会议上始终扮演安抚角色的那个善良俊男,我早就知道不会有人将他当成犯人。 ……不只如此,如果是我让老仓赌气而失控,她毁灭的责任果然在我身上。 虽然并非直接的因果关系,不过那天之后,我比之前更常请假或跷课。因为我开始抱持著近似罪恶感的黏稠情感,认为自己不该前来老仓不在的这个学校。 而且在这之后,直到现在,我数学未曾考满分。 「……需要背负这么沉重的责任吗?大家原本不就说了吗?老仓学姊的嫌疑最大。票集中在她身上,也是大家基于公正判断的结果吧?」 「当然有人是因为这样而举手吧……事实上,这也成为最好的藉口,不过确实有很多人由衷认为老仓是犯人。我也想要接受这种看法,但我刚才说过吧?那场班会不是某人要求,是她自己召开的。正因为自己嫌疑最大,才会举办这场班会证明清白……说来讽刺,她的嫌疑因而被认定,但如果老仓真的是犯人,就不用开这种会。光是拿这件事来说,我就能断言老仓不是犯人。」 「呵呵,原来如此。断言是吗……」 「……?总之,到最后,这场班会造成了一个不白之冤。这果然也是老仓的因果报应。虽然这么说……」 「与其说是因果报应,更像是作茧自缚。发现小偷之后拿出绳子,却绑在自己身上……啊哈哈,这么想就很迷糊呢。」 小扇笑了。她难免会笑。因为实际上,老仓与我们都很滑稽。 「总之……」我说。「亲眼看见伪造正当性的现场──目击做出愚蠢结论的现场之后,我束手无策,不知所措。班上绝大多数,几乎所有学生完全没串通、协议或以眼神示意就同时举手的瞬间,在众人决定真实、决定正义的瞬间……我不曾看过那么恐怖的瞬间。那个时候,我迷失了自我。」 不对,不是迷失。 是遗失。 「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正确』的存在,认为世间存在著正确的事物,问题只在于是否做得到。然而我后来知道了。无论是错误的事物、过分的事物、荒唐的事物,只要够多人肯定,就会变得『正确』。」 即使是明显的失误、愚蠢的失败,只要一百万人赞成就会变得正确。要是全世界的人都相信,那么地动说就会由天动说取代。 少数服从多数──人类所发明最丑陋的公式。 最不当的不等式。 然而,这是对的。 大家都说这样正确,所以是「正确」的。 「啊哈哈,阿良良木学长,这种论点太极端了。是从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的极端论点。就像是在说『畅销作品都是烂作品』一样。」 「或许一样,或许我说得很愚蠢。不过,就算是这种愚蠢的意见,只要出现一百万人赞同,就会变得正确。我领悟到『正确』是可以一直量产的东西;领悟到『正确』是由人数确立的;领悟到拉拢多数派是唯一的真理。所以与其选择确立,我选择孤立。」 我不需要朋友。因为交朋友会降低人类强度。 我说出了这种话。 「要保护自己内心的『正确』,我只能这么做。只能选择不加入任何派系或团体。不过这份『正确』在两年后的春假无力粉碎……抱歉讲了这么久,不过这就是阿良良木历的物语。小扇,谢谢你的捧场。啊啊,确实如你所说,说出来就发现这件事没什么,而且我心情轻松多了。」 「伤脑筋耶。」 「嗯?」 「阿良良木学长,现在就放轻松,我会很为难的。」 小扇的手终于离开我的脖子,然后她无声无息绕到我面前。我久违从正面看见这张堪称毛骨悚然的可爱笑容。 「如果物语以『老仓学姊不是犯人』做结,我们还是走不出这间教室吧?您忘了吗?为了离开这间教室,我们必须确定犯人,确定当天没能确定的犯人。而且不是使用表决。」 非得由我们「决定」才行。 小扇这么说。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么回事。不对,这始终只是小扇的假设…… 「……老仓当天的怨念打造出这间教室?这样的话,我像这样被关在这里也是一种必然。」 老仓她……大概还没原谅我吧。 大概和那天一样讨厌我吧。 依然是「我讨厌你」。 「哎呀,老仓学姊大概已经忘记您了吧?或许出乎意料就是这样喔。」 「……那么,这间教室究竟……」 「我没说吗?我认为这是阿良良木学长内心创造的教室。我是这么定义的。是学长以内心──以遗憾创造的教室。毕竟如果那天查出犯人,老仓育就不会毁灭。」 也不会失去「正确」。 这间教室诞生自您的这份后悔。 那天,如果放学时间没到──五点五十八分。 停止的时钟。停止──停滞的时钟。 持续静止的时间,长达两年以上。 「您一直在追寻那天遗失的『正确』。您为了取回遗失的『正确』,创造出这间教室。」 「是我……」 有可能吗?我没有忍的无中生有能力,居然说我创造出这种教室……不过,怪异是基于合理的原因出现。既然这样,「我」足以当成这次的原因。 「可是,就算你说『正确』……」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两年前讨论那么久都不知道犯人是谁,事到如今哪可能知道?这样的话,我与小扇将一直被关在这间教室?再也无法放学,永远关在这间教室? 这样的话……我就算了,小扇完全是被我拖下水吧?即使原本是她的提议,我也实在过意不去。那么,我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即使再怎么勉强自己,我也必须做好该做的事。 「重开一次班会吗?这次一定要确定犯人……不对,确定真正的犯人。」 「啊~不对,真正的犯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啊?」 我下定决心时,小扇随口这么说。 「应该说,其实阿良良木学长肯定也知道了。知道在那场班会,真正应该批判的人物是谁。知道老仓学姊所说,将神圣数学考试搞砸的犯人是谁。这种事听过您的说明就很明显。您对老仓学姊的愧疚心态强烈到反常,就是因为您下意识知道犯人是谁,不然您不可能使用那种叙述方式。」 「那种……叙述方式?」 「您述说这个物语的时候,故意隐藏一个情报,以免某人被怀疑。基于这层意义,即使不是蓄意,您依然在袒护真正的犯人,隐瞒真相,所以才会对背黑锅的老仓学姊感到愧疚。」 「…………?」 故意?隐蹒?荒唐,我隐瞒了什么?我绝对无法忘记那场班会。就算想隐瞒什么事,也无法完全隐瞒。 「是的,您没有完全隐瞒。这正表示您下意识知道犯人是谁。您一直避免正视这个事实至今。如同羽川翼昔日一直避免正视真相。」 「…………」 这女生究竟在说什么? 这女生究竟知道什么? 「我一无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历。」 「我……」 「名侦探会集合众人揭发真相。这里没有名侦探,所以我来代替吧。那么!为了悼念被己身业火焚身毁灭,糊涂又愚笨的老仓育,接下来就严正进行她期望的『揪出犯人』程序。啊,差点忘了,既然是『揪出犯人』,只有这件事非得说清楚。无论是驱除怪异还是解谜,制式做法都很重要。」 小扇──忍野咩咩的侄女,转学生忍野扇对疑惑的我轻声一笑。 然后,她转身向后,面对无人的黑板,如同歌舞伎摆出帅气的姿势。虽然我在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但我非常清楚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要挑战读者。」 018 「犯人是铁条径。」 忍野扇随口说。 毫无开场、出场或暖场。 我对此──对于这个「意外的犯人」不是很惊讶。内心完全不为所动。完全不为所动。为什么?我明明不知道这件事才对啊? 难道是正如小扇所说,我内心某处早就知道──知道那是她的犯行吗?知道老仓育成为牺牲品、成为受害者? 「可以继续吗?」 「……啊啊。」我如此回应小扇的询问。既然已经说出名字,原本她肯定不需要说下去了,但我有聆听的义务。身为物语的叙述者,我有义务知道事件的真相。不是述说的义务,是聆听的义务。 「为什么认为铁条可疑?她的立场和其他成员差不多吧?我确实比较常提到这家伙的名字,不过既然我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也可能是愈少提到名字的家伙愈奇怪吧?」 「我并不是基于出现频率怀疑喔。我刚开始怀疑的是人数。」 「人数?」 「三十八人。这是阿良良木学长这部物语的登场人数。我刚才数过,而且数了两次,所以应该没错。但是这样很奇怪。」 「很奇怪?为什么?一班三十八人很妥当吧?」 「错了。」 小扇环视一年三班的教室。如同逐一检查、分析每个无人的座位。 「阿良良木学长,记得您确实说过。您说自己在班上多么孤立的时候提到,无论是两人一组、三人一组还是四人一组,您都是唯一剩下的人。这里很奇怪。因为,如果班上人数是三十八人,两人一组的时候就可以除尽,三人一组、四人一组的时候会多两人,不会出现只多一人的状况。」 「唔……」 我语塞了。她说的没错。这只是普通的算数,称不上是数学。 「我数学没那么好,所以说到高三数学就一头雾水,但是至少会除法喔。那么,试著求出一个除以二、除以三、除以四都会余一的数字吧。这勉强称得上是数学吧?只要算出二、三、四的公倍数再加一就好。」 「…………」 「二、三、四的最小公倍数是十二,十二加一是十三。说来真巧,感觉刚好是一年三班,不过十三人终究太少了。那么下一个公倍数……只要将最小公倍数乘以二就好。二十四。二十四加一是二十五。这个人数的班级在全国也不少,但您说过,参加读书会的人数大约是全班一半。二十五人中的十九人,不太能形容为一半。那么换下一个。最小公倍数的三倍是三十六……加一之后是三十七。这应该是一年三班正确的学生人数吧?」 「……你的意思是说,教室里混入一个局外人?不过老仓肯定说过,班会禁止非相关人员进入,所以不可能有局外人……」 「是的,不可能。不过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解释,只要是一年三班的相关人员,都可以待在教室。例如……班导。」小扇露出讨厌的笑容说。「阿良良木学长,您确实一开始就说过吧?您进入教室,发现一年三班的全体成员齐聚教室。是的,您用的是『成员』,不是一年三班的全体『学生』。原来如此,班导确实可以视为一年三班的成员之一,就算参加班会也不奇怪。」 「…………」 「现在回想起来,您介绍三十八个登场人物时,没有用到『学生』、『男生』、『女生』、『制服』、『同学』、『一年级』、『高中生』、『社员』等字眼明讲是高中生的人物,在三十八人之中只有一人,也就是铁条径。因此我使用推理小说的基本,也是数学基本的删除法──反证法,确定铁条是犯人。啊,直呼老师的姓氏不太妙吗?应该叫『铁条老师』吗?哎,不过她有『条姊』这个绰号,您也直接叫她的姓氏,应该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师吧,所以没关系。」小扇甜笑之后继续说。「学长说她的社团是垒球社,肯定是担任顾问老师的意思吧?真是的,阿良良木学长讲得好容易混淆。不过回想起来,您说她『成熟』就暗示她是大人吧?」 「……我没有这样暗示的意思。」 「哈哈,这样啊。」 「…………」 「顺带一提,我刚才询问您被三个女生带进教室时,教室座位是否坐满,您回答严格来说,蚁暮学姊、雉切学姊、糖根学姊与老仓学姊的座位是空的。不过这样很奇怪吧?阿良良木学长的座位也应该是空的才对。是不是有人坐在那里?例如班上的导师。所以阿良良木学长不是没被老仓学姊准许坐下,而是根本没办法坐。」小扇说。「不过,这只是佐证,是琐碎的细节。所以,实际上呢?铁条径不是学生,是老师,我这个推理完全错误吗?我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吗?」 「……没错。正确答案。一年三班──我那班的学生人数是三十七人,包括班导铁条在内,参加班会的人数是三十八人。可是……」 我这么说。如同基于某些理由非得强烈反驳。如同自己被指称是犯人。 「就算铁条是老师,也不等于铁条是犯人吧?只是一位亲切的老师在班会坐在学生座位,以班上成员的身分参加议题罢了……」 「班上的总管是吗?这样形容班导真巧妙耶。」 小扇如同无视于我反驳般笑了。这个态度令我稍微探出上半身。 「小扇……」 「当然,就算铁条老师不在场,就算学长没提到她的名字,我应该也会怀疑班导。会议吵成一团的时候,有人问过吧?到头来,谁能事先知道考题?」 我探出上半身时,小扇的身体也靠过来。脸好近。我一下子就畏缩了。我真软弱。 「应该很难吧。潜入教职员室?入侵电脑?犯人做出这种危险的事,却有人认为是随兴犯案?」 「……没错,如果是老师就能自由进出教职员室,但光是这样就怀疑……」 「阿良良木学长,都走到这一步了,请别装傻。在会议吵成一团的时候,有人说过一年三班的班导是数学老师吧?铁条径就是数学老师。既然这样,她的立场不只是可以事先知道考题,根本是设计考题的人。所以风险是零。」 小扇这么说。 她真的连细节都听得很清楚。 这孩子是货真价实的优秀听众。 「……就算真的是这样,铁条也没办法泄漏她设计的考题吧?铁条没参加读书会啊?总之,老师不会参加读书会……因为和班会的性质不同。那她要怎么偷偷把情报泄漏到读书会?要透过谁?」 「不需要透过任何人,也不需要和任何人串通。记得冰熊学长说过?如果考题泄漏出来,肯定有人察觉不对劲。这是自由心证,我不知道是否能全盘相信,不过这是值得参考的证词。还有一件事,这一点很重要──既然要泄漏,为什么没有泄漏所有考题?我不知道为何只泄漏一部分。」 「真要这么说的话,也不知道为何要泄漏考题吧?」 「这部分『晚点』就会知道。关于这个问题,铁条并没有将情报泄漏到读书会,这是比较符合逻辑的回答。读书会只是健全的教学相长,完全是砥砺学力的聚会。和老仓学姊的期望相同。」 「可是,那么……为什么参加读书会的十九人……」 「这种事很简单吧?铁条老师是设计考题的人耶?既然这样,只要配合读书会的内容设计考题就好。」 「!」 虽然故意打出一个惊叹号,但我终究没吓到。 我以冷静无比的心理,承受小扇说的「意外真相」。 「隔天,值日生沙滨学姊曾经叹息说,必须处理读书会的善后对吧?而且铁条老师、目边学姊与服石学姊也主动帮忙。当时做了哪些整理工作?阿良良木学长,她们做了哪些整理工作?」 「…………丢掉零食包装袋、重新排桌椅。」 「除此之外的!」 「……擦黑板。对吧?」 我不情不愿地说。黑板。 是的,不只是开班会的时候经常使用,读书会也一定会在黑板写字。换句话说,参加读书会的成员,在黑板留下许多用功的痕迹。 黑板面积当然有限,某些内容可能已经以板擦擦掉,无法完全判读,但…… 「但可以看到『一部分』……是吧?」 「是的。只要知道读书会复习的内容,就可以配合设计考题。不过当天就要考试,就算能修改考题,也只能修改『一部分』吧。」 只有部分考题一致,是因为无法从黑板看到读书会温习的所有内容,以及因为没时间……是吧? 「数学考试在第二堂,就算趁著考保健体育的时候重新出题,时间也……目边之所以考得好,应该认定是在早上清理时和铁条一样看到题目而记住吗?」 「是的。当事人应该是在班会开到一半发现的吧,所以才一副尴尬的样子。大概是不愿意说错话被归类在『读书会』那一边吧。不过,就算同样看到黑板,应该也有人和沙滨学姊或服石学姊那样看过就忘毫无察觉,所以我认为目边学姊的成绩算是她的实力。」 哎,毕竟就算事先知道考题,数学题目也不是所有人都解得出来。 「说得也是。铁条老师肯定也这么认为,所以平均成绩意外拉得太高,她自己应该也吓一跳吧。参加读书会却考差的只有医上学长,其他人居然都考八十分以上……不过,老仓学姊召开这种『揪出犯人』的班会,真的出乎她的预料吧。开班会的时候她应该很紧张,担心自己的犯行会被揭发。」 「紧张到无法为我与老仓打圆场……」 我缩回身体,但小扇将身体靠过来。她隔著桌子,以感觉得到彼此气息的距离,继续对我说话。 「也可能是因为不安才参加班会,以便必要的时候诱导议论方向。不过,实际上应该不用担心被揭发吧,毕竟没人想得到犯人居然是老师。以推理小说来譬喻,等于真凶是侦探或刑警,真的是盲点。不过,侦探或刑警是真凶的模式也差不多用尽了……实际上,没人怀疑铁条老师对吧?」 「嗯,没人怀疑。」 「除了阿良良木学长。」 「……不,如果我敢说自己察觉,那么大家应该都察觉了,只是认定不可能是这样。」 所以在没过多久的第六人就结束表决时,大家都松了口气?不,无论表决到第几人,点名簿又没有班导的名字,不可能轮到她。 「再来的问题就是……动机吗?犯行的动机。虽然不算泄漏题目,总之就是她这么做的理由。」 「嗯……小扇,你刚才说『晚点』就会知道,所以你也已经知道了?」 「如果犯人是学生,这次的犯行就令人摸不著头绪。就算是随兴犯案,动机也很难猜。因为全班平均分数提高,各人的偏差值都会相对降低。勉强说的话,主办读书会的老仓学姊评价会提高?不过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开班会了。甚至如同阿良良木学长所说,不应该开这场班会。不过,全班成绩变好的话,某人的评价也会变好,这个人就是数学老师,一年三班的班导──铁条老师。校方会评定她具备优秀的教学能力与指导力。换句话说,这就是铁条老师的动机。」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只要在上课的时候说「这里考试会考」不就好了?用不著这样配合学生的考前猜题设计考卷…… 「不不不,上课做这种事会被发现吧?这种事不能被发现喔。这次做得太过火了。放水三题放太多了。这种临时换掉的问题,应该控制在一题或两题,她低估学生的学力了。」 没错。同时也代表她小看自己的教学能力。因为她的学生确实完成了这些考题。 结果,她失去了一名优秀的学生。 「阿良良木学长,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 「这样啊。那么,该回去了。」 我爱理不理回应之后,小扇露出甜美笑容,迅速离开我身边,如同毫无依恋般,以轻快的脚步走向教室的门。 然后朝门把伸手。 「阿良良木学长,您可以出去了。」 她说。 「嗯……」 相对的,我慢吞吞跟上小扇的脚步。看向手表,刚好和教室时钟一样是五点五十八分。两个钟表的指针角度终于一致,如同星辰的周期相互吻合。即使是静止的时钟,每天也会显示正确的时间两次。 不对,教室的时钟肯定也会开始走动。 如同为时已晚。 因为小扇已经──我已经得到解答。 已经确定犯人是谁了,所以时间开始流动。 放学钟声即将响起。 「『我可以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啊?」 「没有啦,感觉你的说法有点怪……这是什么意思?」 「啊啊,您不知道吗?吸血鬼进入建筑物或房间的时候,必须得到里面的人许可喔。」 「啊啊……但我没这种经验。」 「别这么说,毕竟忍小姐是特制的。而且这次不是进不来,而是出不去,所以我才试著说『可以出去了』。算是聊胜于无的咒语吧。」 「……小扇,这样就像是你把我关在这里耶?」 「这是误会啦。我不会把阿良良木学长关起来。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小扇笑嘻嘻地解释。 「阿良良木学长被自己的过去囚禁了,而且长达两年。对吧?」 「…………」 「我可以理解就是了。老师对于学生来说是『正确』的象徵,却做出非法行为。而且这位老师平易近人,又是班上的总管。遭受背叛的这种感觉,使得阿良良木学长封闭内心也是在所难免。因为再怎么说,最后还是毁了一个学生。出席天数不够的她之所以依然晋级,除了她成绩优秀,也是因为铁条想赎罪吧?」 「赎罪?错了,这是藉口。那个家伙只是想把自己当成正人君子。」 我这么说。语气比我想像的恶毒。为了含糊带过,我伸手想打开教室的门。小扇在我开门之前,轻轻将自己的手叠在我的手上。 如同要我好好把话说完。 如同没说完就不准我出去。 「我绝望的原因是……」 所以我说了。封锁至今,忘也忘不了的那段记忆,我挖掘出来了。两年前的七月十五日,在这间教室进行的那场班会。 回忆那场表决。 我对「正确」绝望的真正原因。 我不是对班会本身绝望,不是对表决本身绝望,甚至不是对真相本身绝望。 那么,下一位。 座号六号。 认为我──老仓育是犯人的人,请举手。 「我对『正确』绝望的原因是……」 我对「正确」绝望的原因是…… 「当时,班上同学指名老仓是犯人的时候……老师铁条也在众人之中,把手举得笔直。」 钟声响了。 门开了。 好啦,回去吧。班会结束了。 学校不是可以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019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隔天,两个妹妹──和我不一样,依然相信世间存在著永恒「正确」的火怜与月火叫我起床,我出门上学。新的脚踏车还没买,所以我走路上学。哎,这样或许有益健康。后来我心血来潮,在前往自己教室之前,去了视听教室一趟。正确来说是视听教室的隔壁。 那里如同理所当然般,没有空教室。 应该说,小扇画在笔记本上的死角空间不存在。只有视听教室位于边间,而且这间视听教室也没有额外多了一间教室的长度。 又是灵异现象吗?我如此心想。不对不对,应该不是这样。到头来,只是小扇测量错误。只不过是她绘制校舍图的时候,创造出不存在的空间。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在这里。 没有「隐藏的房间」、没有「密室」、没有「揪出犯人」的行动。 也没有「意外的真相」。更没有班会或表决。 一切都是往事,都是已经结束的事。 就算这样,姑且还是回报小扇比较好吧。我没问她的联络方式,所以改天找神原牵线吧。我如此心想,移动到另一栋校舍,前往自己的教室。 途中,我经过教职员室门前……铁条径已经不在这间教职员室里面了。虽然这么说,但她不是为自责所苦而主动辞职,也不是非法行为曝光被开除,而是怀孕请产假,是喜事。受学生喜爱的她,在盛大的祝福之下离开直江津高中。用不著加算育婴假,铁条应该不会在我毕业之前回到学校,所以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看见她了。 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到头来,对我来说,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我看到那个人举手的背影之后,她就不再是老师或大人了。无论是显意识还是潜意识,我对事件的真相究竟察觉到何种程度?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我在述说物语的时候,之所以没说她是老师,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如小扇所说,我绝对不是要袒护铁条。不过我就算提出这个主张,小扇大概也只会做出「是喔,这样啊,我受益良多~」这种装傻的回应吧。 我完全不改行走速度,从教职员室外面经过,抵达我高中三年级的教室。正要进去的时候,差点撞上刚好走出教室的羽川。 「啊。阿良良木,早安。」 「喔喔,羽川早。」 「你来得正不是时候。」 「啊?」 「阿良良木,你现在可能别进教室比较好。」 「咦?」 「嘿咻,嘿咻……」 羽川以双手推著我远离教室。她做起这种相扑动作超可爱。离开教室数公尺之后,羽川对我打耳语。 「阿良良木,我们班有一个空位,你有发现吗?」 「嗯?嗯嗯,啊。与其说有发现……应该说我认为那是备用的座位。所以怎么了?」 我不明就里,如此回应。空位? 「什么嘛,难道你今天上学一看,那个座位坐著幽灵吗?话说在前面,区区幽灵完全吓不到我喔。」 「坐在那里的不是幽灵,是人类喔。一直没来学校的同班同学,今天突然上学了。」 「喔……这样啊。所以那个座位是那个家伙的座位吧。我班上居然还有一个同学,我很惊讶。不过,我为什么最好别进教室?」 「因为是老仓同学。」 羽川翼这么说。 如同预见我接下来将面临的悲剧,以严肃至极的表情担心地说。 「老仓育同学……她这两年好像一直在家里自学,却像是和铁条老师对调一样来上学了。记得阿良良木和她处得不愉快吧?」 第二话 育?谜题 001 老仓育讨厌我。真的是把我当成杀父仇人讨厌。一个人究竟要怎么做才会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才能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我不禁感到疑惑。对方要讨厌特定人物到这种程度,明明也会累积许多压力才对。当然,我这个人确实原本就不太能博得他人的好感,不是那么亲切的家伙,也不是讨喜的家伙。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记得做过什么事情,使她讨厌我到以那种眼神瞪我。不对,有个理由姑且已经见光,就是我的数学成绩比她好,既然这么说就代表我记得……但她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失吧。何况回想起来,刚就读直江津高中的时候,我好像在一年三班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瞪。不过这种说法当然偏向于被害妄想症吧。毕竟她不可能掌握到连我都没掌握的入学考成绩。 何况,导致那场班会的期末考,我只是凑巧考满分,并非数学一直比她好。在第一学期,肯定有几次小考是她状况很好,考出比我好的分数,而且数学范围很广,她肯定在某些领域的理解度比我好。 她总不可能真的由衷认为自己绰号不是「欧拉」的原因在我身上吧?若要这么说,居然有女高中生由衷希望别人叫她「欧拉」,仔细想想也太奇怪了。这该不会只是找我碴的藉口吧?欧拉是世间公认的伟大数学家,不过就算这样,是否想拿来当成绰号也是两回事。比方说我很尊敬羽川翼,却不会因而希望大家叫我「羽川翼」。 她应该误会我了。 如同我误会她。 误会招致误会。 我这么认为。但我坚定认为,同时也诧异认为,虽然老仓育讨厌我,我却绝对不讨厌老仓育。我觉得这真的很稀奇。以人际关系来说,对方讨厌我,我却不讨厌对方,基本上是很难的事情。不,我当然不会说我喜欢她。她讨厌我,即使不到攻击的程度,却也会做类似恶整的行径,而且经常瞪我,我的神经还没瞥扭到会因而喜欢她。天底下没有这么高段的别扭法。不过我就算讨厌老仓育的这种态度,我也不讨厌她本人。 无论如何都不讨厌。 为什么? 基于某方面的意义来说,与其思索她为何这么讨厌我,这个问题更加严重。我为什么没办法讨厌她?在我认为「不合」,意气与个性都不相投的直江津高中学生当中,即使终究称不上印象良好,老仓育反倒是我比较认同的人? 我做人没有好到只因为她擅长数学、热爱数学就认同,事情没这么单纯。这确实是我难以否定她的理由,不过在她经历几乎没有同情余地的自我毁灭而在学校难以自容,再也不来上学之后,我依然将她放在心上,无法从记忆割除。如果这也是基于某种理由,肯定是和求学毫无关系的某种理由。 我如此认为。 对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的她,我如此认为。无须思考,心不在焉地认为。不过,和相隔两年来到学校的她重逢之后,我再度面对这个问题。 不,不只是面对。 这次我得寻求答案,求得解答。她为什么讨厌我?我又为什么不讨厌她?她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我在她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彼此不是什么样的人? 我将得知答案。这是相隔两年曝光的真相,同时也是相隔五年曝光的真相。 曝光。 也可以说是揭露出来的真相。 用不著以这种夸大的说法卖关子。 我甚至可以在一开始就公布解答。我与她的对立果然和数学关系匪浅,而且我在她的心目中更胜于杀父仇人,比杀父仇人还不如。有些事无法忘记,也有一些事已经忘记。 之所以不记得被讨厌,只是因为忘记了。 那么,就从数学角度,或是如同推理小说那样虚张声势地出题吧。 试证明老仓育讨厌阿良良木历的时候,阿良良木历不会讨厌老仓育。 不过,可以忽略忍野扇的要素。 002 拜访母校挺令人难为情的。坦白说,我毕业之后从来没去公立七百一国中。明明位于徒步范围,我这三年左右却一次都没去过。这么说来,领到毕业证书之后,就没什么理由回国中了,所以真要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我也没参加社团,不能以校友身分访问。 说穿了,我甚至差点忘记自己当过国中生。只是,像这样踏入怀念的校门一步,当时的记忆就如同洪流在我脑海奔腾,我一下子回想起各种往事。 包括好事、坏事、不重要的事、糗事,全部回想起来。 这些无尽记忆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难为情」的情感吧。不过说来遗憾,在唤醒的记忆中,没有老仓暗示的那段记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到。 「呵呵,这就是阿良良木学长昔日就读的国中啊……听您这么一说,确实觉得非比寻常耶。」 我身旁的小扇笑嘻嘻地说。我不知道这番话的当真程度如何,也不知道她这种态度是源自叔叔还是天生的。 没什么寻不寻常,七百一国中完全只是普通的,非常平凡的,没有特别可取之处,位于地方都市的一所国中而已。 ……就算这样,光是自己在这里就读过,就难免想当成与众不同。 小扇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总觉得好神奇。无论我有没有毕业,国中这种场所也一如往常持续运作……」 「这是当然的吧?这个地方不可能只为了学长存在啊?就算对您来说是很重要的场所,也不代表您对于这个场所来说很重要。您好笨耶。真是一个笨蛋。」 小扇笑了。 ……哎,或许我说了会被她笑的事情,总比她对我傻眼来得好。现在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结束今天课程的现任国中生们,一边疑惑地看著在校门附近驻足的我们,一边放学踏上归途。到了明天,他们又会理所当然来上学吧。他们相信每天会永远这样重复下去,还不知道在毕业之后,这种反覆会轻易结束…… 「那个,阿良良木学长的两位贤妹,也是在这里求学吗?」 「提到我妹妹的时候不用这么客气。不是喔,那两个家伙上私立国中。」 「啊啊,记得是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话说回来,『栂之木二中』的全名是什么?」 「是『栂之木第二中学』。然后,她们有个叫做千石抚子的朋友就读这所七百一国中……糟糕,早知道应该事先联络她,请她带我们进来。」 我虽说是毕业生,不过像这样踏入学校,终究有些却步。就算不会,现在世间不太安宁,即使应该不会被当成可疑人物,要是闲晃过度,老师们可能会过来问话。 「阿良良木学长,没问题的。用不著这样不安,光明正大一点吧?抱著『回到三年前』的心情就好。」 小扇像是激励我般说。看来她不在乎高中生进入国中。总之,小扇和我不一样,直到去年都是国中生,所以对她来说,「高中生进入国中」或许不是这么令她踌躇的行为。 不过,小扇和我不一样,这所七百一国中不是她的地盘,是她没来过、没听过,完全陌生的场所。基于这层意义,她应该会感到不安才对…… 「啊哈哈,要是讲这种话,那么对我来说,几乎所有场所都很陌生喔。因为我一无所知。」 小扇说著,再度踏出脚步。 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 「阿良良木学长,我们走吧。像这样心不在焉站在校门附近反而可疑得多,有人会报警喔。迅速行动吧,赶快进去赶快回来吧,所谓的快去快回。记得是鞋柜?」 「啊,啊啊。是鞋柜。」 我连忙跟在踏出脚步的小扇身后。昨天一起被关在教室的时候也一样,小扇的行动力与行动速度令我佩服。动不动就只是思考,容易被思绪束缚动弹不得的我,总是被她看前不看后的行径拖著到处跑。这时候要以学长的身分做好榜样才行。我抱持这个心态大步前进,走到她前方。 「老仓说在鞋柜,但我不知道她那番话有几分是真的。以那个家伙的个性,说不定只是随口乱掰恶整我。」 「随口乱掰……这是有可能的事情。是有可能的物语。因为世间总是有很多骗子。」 小扇似乎很愉快。 虽然不到郊游的感觉,不过对于小扇来说,这终究不关她的事。 「如果是假的,我们就白跑一趟鞋柜了。不过光是有幸像这样和我尊敬的阿良良木学长同行,这段放学后的时间就意义非凡喔。」 「不要学神原讲什么『尊敬』或『光是有幸同行』这种话。小扇,我不记得你尊敬过我。」 「哎呀,阿良良木学长,这是您缺乏自觉喔。光是我听到的传闻,您这半年在这座城镇经历的怪异奇谭,都是值得大为尊敬的事迹。您想要我一一列举吗?我可不准您说不记得喔。」 「不准我说不记得……」 「是的。这是记忆。」 「…………」 总之,关于这方面,我不能说我不记得。既然这样,小扇只像是受到神原影响的这种用词方式,我也只能视而不见吗? 只能视而不见,只能忍耐,也可以说只能忽略。 不,就算这是迟早要处理的问题,不过对我来说,在这个时间点非得处理的问题,是关于老仓育的问题。 实际上,这是严重的问题。不是只要我忍耐就能了事。持续两年没上学的她突然上学,让我们背起如此沉重的课题。 不能悠哉以对。 总之,经过那场班会就请假不上学的老仓,在即将毕业的这时候来到学校,应该要大为庆祝吧。 「呵呵呵,真是神奇的偶然耶。世间居然有这种事。我听阿良良木学长说完老仓学姊往事的隔天,阿良良木学长居然就再度见到这位老仓学姊……这是颇为奇特的缘分。」 「哎,我确实吓了一跳……毕竟我甚至不知道我和那个家伙同班。」 ……居然能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才是我惊讶的原因。就算我再怎么对周围没兴趣,再怎么容易和班上疏离……不过我确认之后,发现点名簿真的有她的姓名。 今年我姑且担任副班长,既然这样,不知道这件事的我堪称怠忽职守,应该要负起责任……难道我是刻意将她的名字排除在意识之外吗?因为她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会令我想起那场班会? 记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人生真是惊喜连连耶,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也可以说因为这样才有趣。」 「不过这次完全和『有趣』相反就是了。」 小扇看起来很快乐,不过我的心情其实很沉重。要是今天这种事持续到明天之后,我根本没空准备考试。没错,今天的事情只不过是前哨战,这才是恐怖的事实。得在正式开战之前尽快处理才行。 「所以要去……鞋柜?」 「嗯。所以要去鞋柜。」 正式的说法不是鞋柜,而是脱鞋区的置物柜,不过这时代应该没有国中生会穿木屐或草鞋来上学吧(到头来,这样大概会违反校规)。【注:日文「鞋柜」的汉字直翻是「木屐盒」。】 我与小扇进入国中校舍,抵达问题所在的鞋柜。不对,老仓说的不是鞋柜,而是鞋柜里面。 鞋柜里面…… 「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国一的时候使用哪个鞋柜?」 小扇问。 「啊啊……要去一年级的角落……」 我说完带路。 「鞋柜的角落」这种说法很奇怪(应该说「区域」才对)。不过既然是脱口而出也没办法。这种事无须订正。我带著小扇前往。如果和我就读的时候一样,肯定就在这附近。 「……我记得真清楚,连我自己都吓一跳……与其说是脑子记得,感觉应该算是身体记得。」 明明直到刚才,我对国中本身的印象都很模糊。 不过像这样踏出脚步,就会自己找到路线,如同双腿知道怎么走。 「呵呵,这样啊。我也转学过很多次,所以知道这种感觉喔。直到刚才都完全不在脑海的记忆,突然被挖出来的感觉。不过,人类的记忆实际上相当随便就是了。即使自以为记得、自以为回想起来,其实也可能和真相完全不同。」 小扇讲出这种神秘又讨厌的意见,我内心略为不安,但我还是确定了我昔日使用的鞋柜。 确定。 不过,如今当然是由其他学生使用,所以鞋柜的名牌不像五年前写著「阿良良木」…… 「喔,这里啊。所以国一的阿良良木学长,每天都在这里换鞋啊,我感触良多耶。」 「怎么可能感触良多……你为什么会对我换鞋子感触良多啊?」 「您当时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居然说『孩子』……」 我当时国一了耶? 真是的。 我差点这么回应,不过在高中生眼里,觉得国一学生是孩子或许也理所当然吧。实际上,当时的我是个过于幼稚的孩子。 甚至对于「正确」或「正义」的存在深信不疑。 当时的我,要求自己非得做正确的事。嗯,没错,如同我的妹妹们──火炎姊妹进行的活动。 虽然自我感觉过度良好,不过这正是孩子中的孩子会做的事吧。 「哎呀哎呀?阿良良木学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真是的,要是您这样闷不吭声,男子汉气概更上层楼,我会爱上您耶?」 「不……」 「被我爱上会很麻烦耶?」 「嗯,应该很麻烦吧,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生和神原不同,就算讲这种话捧,我也完全不会难为情。部分原因在于我知道她这么说是出自消遣心态(或是恶意)。基于这层意义,神原那种夸张至极的称赞话语姑且有点说服力(诚意?),使我认为她是真心那么说。 「我是在想该怎么办……我依照老仓的说法来到这里,但接下来怎么办?」 鞋柜。我国一使用的鞋柜……的内部。我认为非得实际去看一次,不过就算来看了,我顶多只想起这个场所。 这里就是终点,是死路。 老仓要我来这里,究竟是想对我说什么?不,老仓的意思不是叫我回国中看鞋柜…… 那么,那个家伙的意思是什么? 「接下来怎么办?阿良良木学长,那还用说吗?就是看鞋柜里面啊,嘿!」 小扇说完就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毫不犹豫、毫不迷惘,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朝著鞋柜──我国一使用的鞋柜伸手。 很乾脆地打开。 天啊,我终究脸色苍白。不,老仓说问题在于内容物,所以我到最后当然得打开这个鞋柜,不过现在这是别人──是可爱的(实际上不得而知)陌生国一学生使用的鞋柜。擅闯学校就是很大的问题了,而且这是学生的鞋柜。用不著刻意考虑隐私权也不应该擅自打开,所以我这时候才会却步,觉得这次的调查碰壁,但小扇把这面墙,把终点尽头的死路,当成障碍赛的栏架轻易跳过。 忍野的血统真恐怖。为了调查,不惜轻易拋弃琐碎的道德观。 我昨天被关在教室的时候也在想,这个女生的行事风格,真的像是为了调查而活。 当机立断。 关于她果断的行动力,我只能佩服不已,不过可以的话,希望她在行动之前知会一声。 「啊哈哈,就算您这么说,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直到使用这个鞋柜的学生出现,说明事由要求打开给我们看吧?不可能采取这种等到天荒地老的作战吧?」 「不,我认为这个作战很妥当……」 「阿良良木学长耐心真好耶。这可以说是优点,不过耐心好不代表长寿。要是埋伏等国中生出现,我们就真的成为可疑人物了。未来将黯淡无光。」 「就算这么说,擅自打开国中生的鞋柜,问题应该更大吧?」 「要是别人发现,我打算说我要放情书给这个男生,所以没问题。这个世界尽是骗子,所以没有法律规定我不能说谎吧?您则是设定为陪伴内向的我过来放情书的可靠学长。」 「啊啊,原来如此,这个设定不错。我的角色感觉也不错。不过小扇,从名牌的字迹来看,现在使用书柜的可能是女生。」 「在这种状况,我打算改成您来放情书,我是陪同的学妹。」 「在学妹陪同之下,放情书给国一女生的高三男生?感觉突然变成很差的设定……我的角色落差太大了吧?」 「哎呀哎呀,话说回来,鞋柜里的鞋子是室内鞋,看来现在使用这个鞋柜的学生回家了。反正应该不可能事先获得许可,总之结果好就一切都好。嗯?哎呀哎呀?」 小扇讲得一副有所发现的样子,将手伸进鞋柜。我的愿望落空,以为「结果好就一切都好」是称赞话语的她,再度进行当机立断的行动。不过怎么回事?室内鞋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然而,小扇从鞋柜取出的不是室内鞋。 三。 是三个信封。 「信……信封?」 咦? 刚才真的只是半开玩笑那么说,不过都这个时代了还写情书?而且三封?怎么回事,这个鞋柜现在的使用者,已经放学的这位国一学生异性缘很好? 现在的年轻人…… 还是说,这个人是轻小说的主角? 这所国中正在上演轻小说风格的剧情? 「唔~不,阿良良木学长,抱歉在您期待的时候这么说,不过这看起来不是情书,而且似乎都是同一人写的。」 「同一人?慢著,我听不太懂,也没有期待……不过小扇,再怎么样都不能擅自拿别人的信吧?快点放回去。」 这次我终究劝诫她。我来到母校可不是要侵害陌生国中生的隐私。 但小扇如同当成耳边风。 「没有啦……」她毫不愧疚地说。「请看这些信封。您看看,各自写著『a』、『b』、『c』。手写的。笔迹看起来一样,不过情书应该没有这种奇怪的手写字吧?」 小扇说。 要说怪的话确实奇怪。而且『a』、『b』、『c』三个字母,都是数学课使用的那种书写体,所以更显奇怪。我想想,国中一年级刚好是从算数切换到数学的时期,所以刚开始使用这种符号……不对,就说了。 「就说了,不可以擅自看别人的私信啦。小扇,听好了,就算是为了进行实地调查……」 「不过,这是写给阿良良木学长的信耶?」 小扇将信封翻过来。 封底确实是这么写的。 「1-3 阿良良木同学收」 三封都是。 「咦……?」 「这是怎么回事呢~?哎呀哎呀,真是不可思议耶~我无法理解耶~」 小扇挂著诡异的微笑说。这时候的我,如同被雷打到般想起来了。 也想起老仓想说的事。 甚至因而忘记其他的一切。 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人类的记忆确实很马虎。 看来,我的人生也马马虎虎。 003 我想起的记忆还很混乱,所以先讲原因吧。我难为情又怀念地造访母校的原因。 我和转学生忍野扇一起被关在教室,成功逃离的隔天早上,前往教室的我,在走廊被羽川挡住去路。羽川解释是因为老仓育在教室里。她睽违两年来上学。 「记得阿良良木和她处得不愉快吧?所以我认为你进入教室之前,最好先做个心理准备。」 不愧是班长中的班长。万物的班长──羽川翼。这方面的关心无微不至。 如果两年前,一年三班的班长是她,那场班会也不会落得那种结果吧。肯定可以回避那种惨剧。不过如果羽川在班上,即使是后来没能确定的真正犯人,她或许也可以当场查明……这么一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很难概括认定「这样比较好」就是了…… 包括我与战场原,班上学生对那场班会都三缄其口,所以羽川当然没有深入知情吧,不过我与老仓交恶似乎传得很开。甚至有人说那场班会是我陷害老仓,但我个人对这种说法深感遗憾。 羽川当时没问「阿良良木,你和老仓同学发生什么事?」之类的问题。或许是认为自己不应该深入这件事。不过就算这样,也只是现阶段的状况。 如果今后在教室里,我和老仓闹出不能无视的麻烦事,身为班长的羽川应该会积极调查我或战场原吧。 ……这就伤脑筋了。 那场班会的事,我不希望她知道。 我居然在那种班会担任议长,我不希望羽川知道。以羽川的个性,当然不会因而对我抱持批判的态度,反倒会温柔劝诫吧,但我还是不想说。我不想抱持轻松心态说出来,也不想抱持沉重心态说出来。 到头来,连忍都没听过的两年前往事,我昨天为什么像那样对小扇一五一十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即使当时非得这么做才能脱离密室也一样。 这么一来,我个人非得尽量和开始上学的老仓维持和平关系。只要过著毫无风波的校园生活,羽川也不会出面调查这件事吧。姑且叮咛战场原别透露比较好吗? 到头来,我不知道那个家伙对这个事件的想法…… 毕竟当时的她与现在的她,想法应该也不一样吧。 「哈哈哈!」 我乾笑几声。 这是「羽川,你担心过头了」的意思,不过我似乎失败了,羽川以看见怪东西的眼神看我。在朋友脑筋出问题的时候,人们就会投以这种眼神。我不知道刚才的笑多么抽搐。 「不用担心。」 我重新这么说。 感觉应该先轻咳几声才对。 「就算我们处得不愉快,也已经是遥远两年多前的事了,我丝毫不在意。完全不在意。很高兴你这样关心,不过我就算刚才直接进教室也没问题喔。」 「唔。唔唔。是吗?」 「嗯,是的是的。对方也已经忘记我了。」 羽川做出思索的动作时,我对她打包票。不过我这么做似乎也失败了,无谓让羽川更不信任我。 因为…… 「不过老仓同学刚才问我问题。她问阿良良木同学怎么了、阿良良木同学现在在做什么,阿良良木同学现在是什么样子。」 羽川这么说。 老仓完全记得我,而且非常在意我。好恐怖。我突然不想进教室了。如果不用顾虑出席天数,我甚至想直接掉头回家。 「她问阿良良木同学有没有长高、平常吃什么东西,大概几点来上学。」 「问太多了吧……」 「我认为不回答也很奇怪,所以在不痛不痒的范围回答她……」 「哪……哪些事算是不痛不痒的范围?」 「大家都知道的事。像是你在当副班长、最近变正经了……大概这些。小忍的事或是怪异相关的事当然完全没说。」 羽川说。总之,这部分算是「不痛不痒的范围」吧。 虽说不痛不痒,但是我会痛会痒。 「还有,我隐约觉得危险,所以也没说战场原同学的事。毕竟她也还没来上学。不过,阿良良木,我认为在战场原同学上学之前,你最好整理一下头绪。」 「整理头绪……」 「就是先和她讲几句话。既然是同班同学,接下来还会共处好几个月,很难毫无交集吧?」 「唔~……」 简直像是看穿我接下来打算一直把老仓当空气一样。 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在教室找到死角…… 「影响班上气氛也不太好。老仓同学或许还有心结,不过既然你说已经完全不在意,那你肯定可以主动接近吧?」 天啊。 我的发言居然砸到我自己的脚。 别说接近,如果她的态度和两年前一样,她周围就是禁止进入的区域……根本不知道会踩到哪种地雷。 听说某些地雷故意不会致命,而是只毁掉脚,造成受害者更多的痛苦。 要我走这种危险禁区? 「不过阿良良木,等一下。我现在得去找保科老师,讨论老仓同学的复学手续,非得去教职员室一趟。你也一起来吧?毕竟是副班长。」 「唔……」 老仓并不是休学,所以这时候说「复学」肯定只是浅显易懂的形容方式,不过羽川暂时离开教室,我比较方便行事。何况我已经得知战场原还没上学,换句话说,现在进入教室的话,我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好机会。 千载难逢。 该在意目光的对象只有两人,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可取,就算这样,现在依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郑重拒绝羽川的邀请(就某种意义来说不是郑重拒绝,只是单纯的弃守岗位)。 「我会在你回来之前,解决我和老仓的事。」我说。「距离毕业剩下半年,我想度过舒畅的青春。」 「是喔……阿良良木也成长了耶。」 羽川佩服般这么说,不过事实差很多,我这么说也真够敷衍了。而且「在羽川回来之前解决」这句预告,当然不可能成真。 004 我进入教室。一直留给老仓的「空位」,和我的座位有一段距离,因此我内心抱持某种从容。 既然对羽川那么说了(即使没那么说也一样吧),我就不能无视于老仓,就算这样,我还是可以先把书包放在自己座位,坐下来喘口气吧。我的作战是趁著这段时间观察老仓,从她的态度与气息拟定对策。这就像是「计算速度快的家伙在听题目的时候已经在思考解答」,也就是所谓的偷跑战法,我却因而吃了一次犯规。不对,没有真的犯规,因为我没能执行这个计画。 老仓坐在我的座位。 ……先不提羽川是否告诉她,总之,阿良良木历坐在哪个座位,问任何人都问得到。毕竟在这个班上,前一年三班的学生并不是只有我们几人。不对,她就算要问,也不会选择一年三班的人,会刻意回避吧。 总之,我想采取假动作出招时,老仓先发制人了。 与其说先发制人,更像是劈头给我洗礼,不过真要说的话,我对此感到不对劲。老仓昔日确实讨厌我,但真的讨厌到会像这样明显找碴吗?这几乎算是攻击了吧?和物理的暴力没有两样,如同刻意挑起战火。一时之间,我想说乾脆去坐老仓的座位(一直没人坐的空位)回应她的宣战,但这时候接受挑衅只会陷入僵局。在这种时候,我更应该当个沉著冷静的绅士。我重整心态,以不太慌张,优雅至极的脚步,如同走红毯的影星或新娘,前往我的座位──老仓所坐的座位。 不过,当我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譬喻,就代表我其实相当慌张。 「这是我的座位。」 总之我这么说。 平静地说。 尽量平静地说。 「嗯?咦?你不是老仓吗?没错,老仓!唔哇,吓我一跳!这不是相隔已久的两年前,一年级的时候同班的老仓同学吗?记得我吗?肯定忘了吧,你想想,我是座号二号的阿良良木!我的座号是二号!」 我说出的个人资料只有座号。 对你来说,我是只有这种价值的人喔。我在自我介绍巧妙藏入这种意义。 「……我当然记得。」 不过,老仓低声这么说。 声音不只是低,而是底。如同从地狱底部响起的声音。 这半年来,我遭遇各种危机,面对各种危险人物,总是被逼到生死关头(绝对不是夸饰),但老仓的声音足以令我畏惧。 这家伙无视于我累积至今的历练……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不可能忘记你吧?阿良良木。」 叫恶魔名字的时候,语气应该也会更愉快一些吧。老仓就像这样怀恨在心,舍弃称谓直接叫我。与其说是舍弃更像唾弃。毫无接近的余地。 不只是禁区,简直是隔离区。 也可能只是……深邃的谷底。 「很高兴你记得我……座号二号的阿良良木很高兴。」 嘴里这么说的我,观察两年不见的老仓。说来当然,她看来成长了两年分。从「高一」变成「高三」。在我的记忆里,她某些部分还有点稚嫩的感觉,但如今这方面的细节完全消失。只是说到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的视线──瞪向我的视线。 视线。 感觉比两年前更锐利,更锋利。如果不是这两年打太多电玩导致视力变差,或许是她对我的厌恶与憎恨随著时间成长。这样的话,与其说是成长更像是负成长。成长的不只是身体,这是好事。但她为什么更加厌恶我? 这段时间,我明明没见过她…… 「所以,这是我的座位。」 我耐心再说一次。 据说面对猛兽时,必须保持绝不退缩的心态。要是乱了分寸陷入恐慌,只会落得被吃掉的下场。面对捕食者的要点只有冷静沉著。 「看来你过得很好,和我不一样。」 猛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然后她浅浅一笑。她亲切地让我知道,笑容不一定是在表达善意。 「但我的人生被你害得乱七八糟。」 「居然说是我害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她说的难道是那场班会?慢著,这很奇怪吧?那个事件确实是老仓拒绝上学的原因,若要说这个事件害她的人生乱七八糟,我也不是无法理解她想这么说的心情,不过众人公认那是老仓自取灭亡,是她自作自受,肯定不是能够憎恨任何人的经历。还是说,难道这家伙相信「我故意陷害老仓」的那个说法?不只如此,还认为我是那个事件的真正犯人? 荒唐……虽然我这么想,但这并非不可能。这终究是个人主观认定的范围,既然是主观,认定谁怎么样都是个人自由。 如果只有一个人进行表决,永远都是全票通过。 老仓认定我是犯人的话,我就是犯人。 要是老仓认为被我陷害,就果然如她所说。 「过得很幸福嘛。」 老仓继续说。 我察觉她的说话方式不太自然。声音有点沙哑,如同颤音。感觉像是不习惯说话,无法好好调整音量。 两年没来上学的她,或许很久没和他人说话了。这样的话,以话语过度刺激她应该不是明智的做法。但我如今很难确定怎么做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甚至觉得如今无论是「明」还是「智」都是无法套用在她身上的字。 果然应该和羽川一起去教职员室……我如此后悔,但这是悔不当初的一例。 「我真的好羡慕。我当家里蹲的这段期间,阿良良木又是用功读书、又是考大学、又是交女友,人生一帆风顺。」 「……托你的福。」 我顶多只能这样回应。 看来她果然不只是找羽川打听我的事情。「用功读书」就算了,我不认为羽川会说出「考大学」这种私事。羽川说她没提到战场原的事,但我与战场原的关系绝对不是秘密,应该有人聊到我的时候会提这件事。老仓的调查还不到令我佩服的程度。不过,是病态。 极度病态。 久违两年来上学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听我的事情……她没想过被问到的人会留下什么印象,或是到处打听阿良良木历的自己会被人如何看待吗?实际上,羽川看过老仓的奇特行径之后就很担心,而且预先给我忠告。但我似乎正在逐渐白费羽川的宝贵建议。 ……两年前的老仓也不算友善,相当咄咄逼人,却肯定不是如此无法沟通,无法好好处理人际关系的家伙。 果然是那个事件改变了她吗? 而且是朝著相当扭曲──歪七扭八的方向改变。 「……托福?托我的福?哈……一直没来学校的我,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啦,这是……」 用不著紧咬我的客套话不放吧? 也用不著咬到留下齿痕吧? 「哼。不过只要你有那个心,任何大学应该都考得上吧。」 「没……没那回事喔,我拚得很辛苦。」 老仓不只挖苦,甚至挖到骨子里的这番话,我耸肩半开玩笑回应。避免此处气氛变得凝重才是最辛苦的事,但很难说我的努力得到回报。不只是此处,整间教室的气氛都变得凝重,我甚至怀疑教室的空气都以贵金属取代了。教室里的学生没人闲聊,都看著这里。 感觉我的评价更下一层楼了。 为什么我的评价非得像是踩楼梯一样变差? 「用不著谦虚喔。至今数学依然是你擅长的科目吧?」 老仓说。如同嘲笑般说。 看不出真正意图,只有恶意表露无遗的讽刺。 「该不会觉得比我更适合拥有『欧拉』这个绰号吧?」 「…………」 在这种地方展现执著,感觉挺滑稽的,而且她是以凶狠视线这么说,就变得更蠢了。不过她的凶狠视线是冲著我来,我讲这种话也很奇怪。 「总之,与其说我擅长数学,不如说数学是我的保命绳。」 「现在也一直考满分?」 「不,满分就……」 在那之后,我连数学也没考过满分……我难以启齿。若是数学以外的科目,最近我并非没有考满分的经验,反倒只有数学无法考得完美。 内心某处,有个「不能考满分」的强迫观念。 某处……不对,这个场所非常明确。 强迫观念存在于「这里」。 「交了女友……也是多亏数学吧。」 「……?不,这终究……」 和数学无关吧? 我如此心想,却也得知老仓即使打听到我交女友,也还没查到我的女友是战场原。 如果老仓得知这件事,肯定会接著问下去。阿良良木历居然掳获高攀不上的那个「深闺大小姐」──战场原黑仪的芳心,老仓不可能放过这个消息。 这是侥幸。 或许是提供这个情报给老仓的人们,都在途中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应该说从老仓身上感受到异常的气息。 既然这样,至少得在战场原上学之前,让老仓离开我的座位。我重新下定这个决心。虽然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到头来,我的小小决心对老仓来说毫无意义。 「是多亏数学。」老仓再度说得莫名其妙。「你这种家伙,真的让人火大,再怎么恨都不够。就算抗拒,厌恶的感觉也接连涌现,是无底的厌恶之泉。」 「居然这么说……喂喂喂,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老仓至此明显对我表露敌对态度,但我依然想走和平的怀柔路线出言安抚。即使如此,老仓也没收敛,表情甚至变得更严厉。 「我讨厌你。」 她清楚这么说。 这是我在两年前的那间教室也听过的话语。 「我讨厌你这种态度。什么事都想要含糊做结。想要妥协、想要打圆场。你在那时候也……」 她说到一半,把后面的话吞回去。 不,感觉是声音卡住说不出话。看起来最近好一段时间不习惯说话的她,大概是因为语气突然激动,导致喉咙稍微出问题了。 实际上,她接下来咳了一阵子。 我担心地想要接近。 「……不准碰。」 她拒绝了。 冷漠无情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被你这种家伙担心。因为被你这种家伙担心,一点好处都没有。」 「……是吗?」 我离开她。听话离开。 然后开始思考。「你在那时候也……」老仓刚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当然是「一年级那时候」的意思吧。是指我当时想要草率结束那场班会吗? 这么说来,她当时看我采取那种态度,才决定进行表决。与其说决定不如说武断……难道是对此恼羞成怒?不过「恼羞成怒」是我的见解,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正当的怨恨吧。而且如果她这两年来一直面对这份怨恨,她这样一直瞪我也是在所难免。 虽然乱来,却也在所难免。 「讨……讨厌。讨厌你。我讨厌你。」 老仓如同说服大众的煽动者,持续这么说。如同决堤般说。被自己的话语加热,逐渐为自己的话语狂热。 「也不想看见你。你这种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简直烂透了。」 「看来你真的……」 我说。 既然对方这么具攻击性,我也不得不接招。心情逐渐冷却。不需要太努力,依然在猛兽面前冷静地沉著下来。或许也可以说沉淀下来。不只是因为她讲得毫无道理,使我傻眼到内心逐渐冷却,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该对她做什么,不知道她会对我做什么,这份恐怖使我胆寒。 讨厌我到这种程度的她,在某方面来说很滑稽,所以看起来挺脱线的,即使如此,也有某种不能随便露出笑容的要素。就算真的笑得出来也只是乾笑吧。 也只是如同老仓现在挂在脸上,那张异形的笑容吧。 「看来你真的讨厌幸福的家伙。」 既然她说不想看见我,我难免想问她为什么要来上学,不过这等于是对著一直拒绝上学,如今终于来学校的她说「不准来学校」。我试著改以大众观点回避她的攻击。 但她摇了摇头,如同嘲笑我这个家伙居然说这种无聊的话。 「我喜欢幸福的家伙喔。」 她说。 ……总之,无论我说什么,现在的老仓应该都会否定吧。我说左,她就会说右;我说上,她就会说下。不过,她在这方面似乎有自己的坚持。 「因为旁观就会觉得幸福。我讨厌的是不知道幸福原因的家伙。没想过自己为何幸福的家伙。」 「…………」 「我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讨厌自以为会自然轮替的季节:讨厌自以为会自己东升的太阳。讨厌,讨厌,讨,讨厌……讨厌。我讨厌你。」 说出这番话的老仓眼神闪亮。 灿烂──璀璨得如同糜烂。 世间居然有这么恶心的光辉,我孤陋寡闻。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讨,讨……讨厌。我讨厌一切。讨厌得不得了。讨厌到无法挽回的程度。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老仓……」 我暗忖不妙。 我误会了。而且是天大的误会。 这是任何人遭受攻击时都容易产生的误会。误以为自己是弱者,被人从强势立场动粗;误以为非得反击或接受挑战,否则将会直接被打垮。不,形容成「误会」或许太过分了。实际上确实得反击或接受挑战,否则会一直被压著打。 老仓敌视我,这是可以肯定的。 她以威胁我的攻击性态度面对我,这是可以肯定的。然而事实上,我就算会一直被她压著打,我也不可能反击。 如果对方是两年前的老仓还很难说。 但现在办不到。 因为,现在的老仓很脆弱。 如同玻璃工艺品,我要是为了自保而胡乱反击,要是我的手稍微撞下去,她可能就会粉碎毁坏。如果我回嘴说「那你就别来学校了」,真的不知道会造成什么结果。面对这种危险的心理状态,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她像是先发制人般坐在我的位子等我来,与其说是为了攻击,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心理,是一种防御行为吧? 完全缺乏均衡。 该怎么说,我觉得好凄惨。 曾经那么英气凌人的老仓变得这么软弱、脆弱地出现……既然这样,还不如变得更具攻击性回到我面前。 曾经对峙的敌人变弱之后回来了。谁要看这种戏码? 到了这个程度,根本算不上猛兽。 现在的老仓,就像是害怕的小动物。 反倒从老仓的角度来看,我才是狰狞的猛兽吧。 我才是捕食者。 要是碰触,虽然这边也会受伤,但那边会粉碎。 被迫非得手下留情的战力差距。 「……怎么不讲话了?阿良良木,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你同情我?同……同情只是一种不值半毛钱的行为……」 「不,老仓。不不不,老仓,你冷静。我离开一下,你在这段时间冷静下来吧。就这么坐在我位子就好。」 到头来,大概是我这种态度让老仓不耐烦吧。老仓激动起身了。我刚说她可以坐,她就在下一秒起身,基于某种意义来说,她这种态度始终如一,但现在不是佩服这种事的时候。 「阿良良木,你……你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一副知道的样子,却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幸福,就这样悠哉过生活。你不知道,你忘记了。考大学是怎样?交女友是怎样?呵,呵呵呵,开什么玩笑!」 「所……所以说,老仓……」 我想说我没有开玩笑,但是否定这种事也没用吧。毕竟对她来说,或许我摆出正经态度是最大的玩笑话,不只如此,在对方缺乏心理平衡的时候,绝对不能否定对方。如同老仓否定我说的一切,我也必须肯定老仓说的一切。 虽然我这样认为,但老仓甚至不准我肯定。到头来,她甚至不准我发言。在我想说话时就抢话,我还没点头,她就滔滔不绝说出自己的论点与看法。 「就是因为你这种家伙在嚣张,所以我永远不会得救。我讨厌自以为只凭一己之力生活的家伙;讨厌认为只靠自己就能活下去的家伙;讨厌自负面对危机可以独力解决的家伙,讨厌宣称不用别人帮忙也没关系的家伙。我讨厌。」 「…………」 「人必须得到他人的协助才能幸福。我讨厌连这种道理都不知道的家伙,讨厌得要死。」 什么因素将她逼到这种程度? 果然是那场班会吗? 还是后来抑郁度过的两年? 或是我没掌握到的其他事件? 「我……我也认为互助很重要喔。对,人不可能只是自己救自己,嗯嗯。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喔,世间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自以为凭一己之力过生活,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大概没有拍马屁的天分。我没想到迎合对方是这么困难的事。不过我想做个最底限的辩解。现在老仓这个样子,就算是我以外的人,也不可能配合她的步调吧。 「阿良良木,不能原谅的是你。没有人比你更忘恩负义。你的『正确』只是独善其身。」 「『正确』……?」 「难道你要说你记得吗?你记得国一那时候鞋柜里的东西?」 鞋柜里的东西。 她唐突这么说。感觉像是打断现在的话题。 国一那时候鞋柜里的东西?那是什么?就算这么说,我也找不到「国一那时候鞋柜里的东西」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完全找不到。 「看吧,我就知道。」老仓看到我困惑的表情,如同夸耀胜利般说。「阿良良木,你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东西组成的。」 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东西组成的。 不知为何,这句话重击我的胸口,也可以说刺入。甚至可以说刺穿。 「老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因为我讨厌意思,讨厌一切。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完蛋了吧? 说来遗憾,这种状态的人,我看过很多,也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好让对方尽量痛快发泄,不过我说「完蛋」的意思,在于这里是很多耳目的教室。 如果是某种程度的摩擦或口角,再怎么样都能解释「是我的错」收场。我可以独自承担负面评价。 然而,要是发生如此强烈,堪称恐慌的歇斯底里症状,教室众人对老仓的印象大概会跌到谷底。只会跌到谷底。光是一直没上学的她突然来学校,就已经被异样的眼光看待了。 老仓育。 得想办法让她镇静才行。 如此心想的我,如同支撑般扶住老仓肩膀。我想轻轻摇晃她,试著把我想到的事情告诉她。但我对她开口之前(当然,我说什么应该都无法让她冷静吧,这时候的我该做的正确行动,或许应该是拔腿狂奔远离这里),老仓就放声大喊。 「我明明说过……不准碰我啦!」 语气如同孩童。而且,她的行动也和孩童一样不考虑后果。 我的座位──老仓占领的座位有一根原子笔。极细原子笔。我不知道这种东西为什么在那里。不是我的原子笔,也不像是老仓的。只可能是某人「凑巧」放在那里,总之是出现在校内任何地方都不奇怪的原子笔,但老仓拿起原子笔,挥向我碰触她肩膀的手。 「…………!」 哎,虽然不是逞强(面对现在的老仓哪需要逞强?),不过老实说,我认为我躲得掉。 回忆这半年的激战,一个女高中生,而且是脆弱女高中生挥出的原子笔,我不可能躲不掉。然而笔尖刺进我的手背。 笔尖刺中我中指的掌骨,没有贯穿。我对此松了口气。如果笔尖贯穿,刺进我手掌下方的老仓肩膀,就枉费我刻意没躲开了。 我可以抱持确信断言。 要是我的手离开老仓的肩膀,躲开这一刺,原子笔将会刺入她自己的肩膀。这个动作就是如此不考虑后果,如此突发的反射动作。 实际上,这个攻击行动似乎让老仓稍微回神。 「啊……」 看得出后悔的念头。 但我无暇理会这样的她。基于两个原因,我非得迅速隐藏这个伤口。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老仓的未来。虽然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粗,但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只在远方看我们交谈,只要隐藏伤口,解释成「没刺伤」或「及时停止」肯定行得通……行不通也要行得通。另一个原因非常自私(这就是解释成「没刺伤」也行得通的原因),我身上有吸血鬼的后遗症,所以这种小伤转眼就痊愈。 痊愈的过程被看到就麻烦了。 我没想到会在学校受这种伤,但总之现在──老仓愣住的这个时间点,我非得离开这里。 我藏起左手背转身,却没有踏出脚步。我停下来了。不得不停下来。不只是双脚,所有的行动都停止了。 逃避的想法与思绪都停止了。 因为,我看见她的身影──开门进入教室的战场原黑仪。 战场原以一如以往的平淡态度,以不如以往的平淡态度,看著我被原子笔刺伤的手,以及老仓。 「…………」 ……这下子会变得如何? 005 仔细一看,一个疑似羽川的物体抱在战场原的腰际,筋疲力尽。这是班长罕见的稀有模样,不过从这幅光景大致猜得到原委。换句话说,我猜得到教室外面究竟经过什么样的原委,导致战场原黑仪与羽川翼现在来到这里。 恐怕是在那之后,到教职员室处理老仓复学(?)手续的羽川,不知道是还没办完还是已经办完手续,总之她遭遇前来上学的战场原。哎,从羽川现在的模样来看,真的得使用「遭遇」这两个字。当时羽川应该向战场原提到老仓来上学的事吧。毕竟羽川如同天经地义般知道老仓昔日和战场原同班,或许在交谈时也告知我正在见老仓。 羽川告知的时候或许不是很紧张,但是比羽川更深入、更近距离瞭解我和老仓多么不和的战场原,想必认为这是风云告急的情报。 然后她如同一阵风赶来这里,而且拖著羽川。看来昔日田径社王牌的腿力没有退步。是重新锻炼了吗?无论如何,战场原(与羽川)在形容为差劲透顶也完全不为过的时间点,出现在教室。 「你受死吧。」 战场原说。 请各位注意,本应改头换面的她说出这种话。这句话可能搞砸她至今累积的成果,但她就是洋溢出这种宁静的怒火。 「只有我可以用文具刺阿良良木。就算我已经拋弃这种设定,也不能忍受别人回收利用。」 你怎么是为这种事生气? 可以为你男友被刺伤的事情生气吗? 「战……战场原同学,等一下……」 羽川即使精疲力尽,依然想以班长与战场原好友的身分尽到职责,这样的她很了不起,却不足以阻止现在的战场原。 战场原大步走向这里。 以这家伙的个性,即使是地雷海,她也能毫不犹豫硬闯。 「……战场原同学。」 老仓察觉了。察觉昔日的同班同学。 战场原黑仪是体弱多病的优等生。曾经统率一年三班的班长老仓,不可能不记得这个极具特徵的同学。 我不知道昔日在班上无人敢接近的战场原和老仓是什么关系,但即使曾经处于友好关系,就算曾经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应该也不会在这时候重启这层关系吧。 气氛就是如此紧绷。 战场原这边当然不用说,老仓这边也一样。 「是喔。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老仓说。 她露出充满轻蔑感的笑容。 「你在和阿良良木交往啊,真落魄呢。」 「…………」 战场原听到这番话,似乎反而恢复冷静。说到危机管理意识与明察秋毫的能力,战场原远胜我这种人,所以她大概在这一瞬间洞悉老仓育现在的心理状态。 察觉到她多么危险──多么脆弱。 察觉到这份不容反击,基于脆弱的攻击性。 ……即使如此,如果是昔日的战场原,应该会毫不在乎地杠上老仓吧。 「……羽川同学,没事了。可以放开了。」 但是现在的战场原──老仓口中「落魄」的战场原这么说。 「对不起,没什么大不了。」 「……真的没事了?」 被拖到这里的羽川姑且如此确认,并且放开她的腰……她是场中最善良又正常的人,却因而抽到下下签。 「没事了,谢谢。你挺身而出的友情,我总是心怀感谢。」 「不用客气……」 「下次换我当抱枕答谢你。」 「战场原同学,在学校讲这种事有点……」 我连忙将刚才原子笔刺伤的手藏到身后。 羽川瞬间像是想要追究,但她即使精疲力尽依然很聪明,似乎判断现在该处理的问题不是这个,将视线移回气氛紧张的战场原与老仓两人。 感觉像是新旧文具女的对决。但战场原散发的气息已经比较弛缓了。只是战场原的这份弛缓似乎更加刺激老仓的内心。 不过,对于憎恨一切的老仓来说,如今或许没有任何事物不会刺激她吧。 「什么?你说『没什么大不了』,是指我没什么大不了吗?当年没有我的照顾就做不了任何事的病人,如今变得真跩啊。」 「一下子说我落魄,一下子说我跩,你真忙啊,老仓同学。总之,你确实曾经非常照顾我。因为你会温柔照顾不如你的人。」 战场原平淡地说。有种怀念往事的感觉。 不过,我也觉得现在的她是勉强自己这样演戏。基于这层意义应该算是虚张声势,不过战场原反倒可能是为了维持自己和老仓的平衡,才会刻意虚张这种没必要的声势。 「但你现在似乎没有温柔照顾他人或病人的余力。」 「……战场原同学,看来你的病康复了?」 「是啊,托你的福。」 「托你的福」这句话似乎又惹恼老仓了。虽然我也说过,不过她似乎非常讨厌像这样当成客套话讲出来的「托你的福」。 「阿良良木立志考大学,是因为你教他功课吗?这样的话,建议你别白费这种力气喔。因为你对那个家伙做任何事,那个家伙都不会感谢你。那个家伙认为自己是独力活在世间。你再怎么尽心尽力,那个家伙肯定也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实力。」 「哎,或许吧。」 喂。 我认为这时候应该否定,但战场原或许也认为现在否定老仓的说法不太妙。或许议论看似成立,其实已经出现破绽。对我们来说,现在的问题已经变成如何收拾现在的局面。 要寻找拉下布幕的方法。 不过到头来,我们只能撕烂布幕结束这个场面──结束羽川也在场的这个场面。想到这是多么要不得的事,我就不寒而栗。 「不过,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我不要求回报。到头来,希望阿良良木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是我个人的欲望,所以我没有其他的要求。」 ……战场原完全以自己考得上为前提(哎,她是因为几乎确定保送入学,所以才这么说吧),但是不知道究竟哪里成为导火线,大概是「不要求回报」这段话再度让老仓失去自我,她一巴掌甩向战场原的脸颊。 打耳光。 幸好附近没有文具。与其说战场原很幸运,应该说老仓很幸运吧。因为如果附近有文具,战场原就会以文具反击。所以老仓很幸运。 而且对于战场原来说,就算是以橡皮擦反击的威力,也比她现在挥拳打向老仓相同部位的反击还强吧。 「…………!」 全班哑口无言。 包括来不及阻止的我、贸然相信当事人说法而放手的羽川、远处旁观的同班同学们,当然也包括被打飞的老仓。 老仓倒地之后没有起来。 不只没起来,还一动也不动。看来这一拳完全打昏她了。 似乎可以当成石头赢布的罕见例子,但在这种场合,即使是赢家战场原,如同改头换面前毫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糟糕」的神情。 也是啦,用拳头打人不太妙…… 「阿良良木。」 战场原以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轻声说。 「我也要昏倒,之后交给你了。」 咦? 我还没做出反应,战场原就如同朝会听校长训话时贫血倒下的学生般,当场昏倒。 发出的声音比老仓昏倒时还要响亮。 没做任何防护动作的晕倒。 这是漂亮至极,连我都无法确认真伪的假死,令人想质疑她是不是瓢虫之类的生物。就这样,这天早上的骚动,以两个女生凄惨倒下的震撼结果收场。 换句话说,得由班长羽川以及副班长我负责善后,不过后续就容我割爱吧。我是羽川翼的信徒,不想描述她忙著处理工作逐渐疲惫的模样。 006 然后回忆结束,时间轴回到现在。换句话说,我为了确认老仓奇妙发言的真正意思,在放学后造访怀念的母校七百一国中,来到这个鞋柜。 「……慢著,咦?奇怪了,依照这段回忆,没办法说明我为什么和小扇一起来国中啊?」 「真是的,阿良良木学长,您说什么啊?阿良良木学长老是说奇怪的事。我为了昨天的事来找您道谢,您就告诉我了啊?然后不才在下我就斗胆提议造访母校看看。提议之后,我虽然认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的心态超越本分,还是要求陪您调查。毕竟一起行动的话,我或许帮得上忙。」 小扇这么说。 是这样吗……? 不,总之,我想不到小扇说谎的理由,既然她这么说,那肯定是这样吧。和老仓那一连串堪称战斗的重逢,我居然随便告诉别人,我自己都觉得草率……或许昨天一起被关在教室,使得我稍微对小扇卸下心防。这么一来,阿良良木历面对昨天刚认识的转学生变得真擅于交际。 这样的倾向还不坏。 完全解决疑问的现在,我面对昔日自用鞋柜里,三封写给我的信。 毕业将近三年的国中鞋柜,居然有三封写给我的信,事情光是这样就已经非比寻常,而且每个信封正面写著英文字母。 「a」、「b」、「c」的字母──书写体的字母,大幅撼动我的心。 老仓育。 我想起她臭骂我的内容。这三个字母让我想起我忘记的某些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莫名其妙耶。这肯定是写给阿良良木学长的信,不过同一个人同时写三封信有什么理由吗?嗯,这也令人费疑猜。有一部动不动就被提到的推理古典名作是《失窃的信》,不过我们这种状况应该是《过多的信》吧。如果这是犯罪预告信就有趣了。」 「……不需要硬是和推理扯在一起,也用不著提到那种作品。」 我说。 是的,我回想起来了。回想到「这里」了。回想起五年前,同样面对三封信的我,后来是如何应对的。 「小扇,只要正常打开那些信封,谜底就揭晓了。」 「是吗?嗯,我看看。」 小扇说著打开信封。动作照例毫不迷惘。 虽说打开信封,却不是豪迈撕破,而是仔细撕开上胶处,看得出她身为女生的一面。五年前的我,虽然不到豪迈撕破的程度,应该也会有点粗鲁吧……她打开的是「a」信封。 「唔……?」 小扇看到里面的信纸,歪过脑袋。她不需要拿给我看,我就知道上面肯定是这么写的。 【『b』的信封是错的。要改选『c』的信封吗?】 ……真的想得起来耶。 包含细部内容,一字不差。 我反倒搞不懂自己为何直到刚才的刚才都忘记。 「……阿良良木学长,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完全看不懂。这是暗号之类的东西吗?」 「与其说暗号,应该说是猜谜。」 「嗯?您连看都没看就在说什么啊?」 小扇说完,将信纸递给我。内容正如我的预料,稚嫩感觉的手写文字也和我的回忆相同。如果有人说这就是五年前我收到的信,我会差点相信。然而不可能有这种事。五年前的信不可能在这里。 ……那么,我把那些信拿去哪里了? 我所收下,改变我人生的那些信。 我遗失在某处。 不知为何,失去了。 「阿良良木学长,您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不过这哪里是猜谜?就算信里问我要不要改成『c』信封,到头来,我也不知道『b』为什么是错的……」 「这是叫做『蒙提霍尔问题』的知名问题喔。数学爱好者都碰过的一个机率游戏。」 我对小扇说明。 说出我昔日听到的说明。 「『蒙提霍尔问题』?那是什么?天文学之类的术语吗?类似『黑洞』或『白洞』那种……」【注:英文「洞」音同「霍尔」。】 「不,『蒙提霍尔』是电视节目名称,和这个问题的内容没有直接关系。这是在机率论很常见,直觉和解答不同的那种问题。」 「直觉和解答不同?也就是悖论之类的吗?」 「哎,是没错啦……但这不是悖论,因为解答没和现实矛盾。」 蒙提霍尔问题。 有「a」、「b」、「c」三扇门,其中一扇门后方藏著豪华奖品,参加者从这三扇门选择喜欢的一扇。 选完之后,节目主持人会打开另外两扇门之中「错误」的那扇,让参加者知道。参加者得到这个情报之后,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要坚持一开始选的门?还是改选另一扇门?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谜题。 「这样啊……」 小扇点头说。 她是擅长聆听,具备理解能力的女生,我认为这样说明已经让她知道这个游戏的概要,却也因而令她有点「所以这又怎么了?」的感觉吧。或许她无法理解这个游戏哪里刺激而诧异。 「你认为呢?」 我如同催促般,询问这样的小扇。 和我昔日被询问的状况相同。 「那个,就算您这样问……总之,我知道这个『a』信封里面的信是模仿这个猜谜节目了。」 「你会怎么做?虽然你像这样选了『a』信封,但是情报告诉你『b』信封是错的,那么你要改选『c』吗?」 「唔~……」 小扇交互看著空的『a』信封,以及没开的『c』信封。 「无论要不要改选,从机率来看不是都一样吗?」 她思考约五秒之后这么说。 总之,这个回答正合了出题者的意。不过,除非数学功力非常好,否则都会先这样回答。五年前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后来会知道解答,但如果『a』、『b』、『c』其中一个是对的,机率各自是三分之一对吧?除非在第一次选择之前就有人告知『b』是错的,那就另当别论。」 「是的。不过『重选』才是正确答案。要从『a』改选『c』。」 「是这样的吗?」 小扇是基于礼貌反问,不像是明显被激发好奇心。看来她就算猜错也不会不甘心。哎,何况既然机率会变,思考方式就变得有点复杂,对于没兴趣的人来说是个无聊的话题。 五年前的我对此非常好奇,不过要求小扇和我一样兴奋就有点过分吧。 「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好想知道喔。阿良良木学长,请告诉我啦。」 小扇讲得一副不想知道的样子。 很高兴她这么贴心,不过既然要贴心,我希望她装得像一点。 这样的话,我就像是不管对方漠不关心也高谈阔论的数学狂,内心会过意不去,但是省略这段说明就无法让话题回到那三个信封,所以我假装没察觉小扇懒得理我的气息,继续说下去。 假装神经大条也很费神。 「我用最常用的方式说明吧。假设这个猜谜的门不是三扇,是一百扇。先从一百扇门选出你认为有豪华奖品的门。」 「选好了。所以呢?」 「从剩下的九十九扇门之中,打开九十八扇错误的门。虽然不知道剩下的门是不是正确答案,不过如果这时候让你重选,你会怎么做?」 「在这个时候……」 小扇若有所思看向鞋柜。或许是把井然有序排列在这里的鞋柜想像成蒙提霍尔问题的图解吧。以前的我没有这种机智。先不提小扇是否对数学感兴趣,但她果然基本上是脑筋转得快的女生。 假设这些鞋柜只有一个是正确答案,自己选了一个之后,主持人只留下另一个鞋柜,告知其他鞋柜都是错的。那么…… 「……总之,在这个时候,我会改选。」 「对吧?」 「可是这么一来,问题已经变了吧?」 小扇表达不满。 看来她无法接受。 不过就某种程度来说,我已经预料到会这样了…… 「从三扇门选一扇,然后删除一个选项。以及从一百扇门选一扇,然后删除九十八个选项。我不认为这两个问题相同。」 「哎,也是啦……」 在这种状况,以九十九分之一的机率留下来的最后选项,当然让人觉得正确的可能性比自己选择的百分之一来得高。不过,即使用相同道理要小扇接受三扇门猜一扇的状况,从感性上有点难以理解。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不是感觉的问题,是数学的问题。 「那么,我说我听到的解答吧。」 我决定不偷懒了。欲速则不达。 到最后,这似乎才是最快的方法。 抄捷径不一定比较快吗…… 「首先思考『a』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要是改变就一定会猜错。游戏主持人在这种时候,打开『b』或『c』的门都没关系,无论如何,参加者只要改变选择就一定会猜错,没改变就会猜对。因此如果『a』是正确答案,别改变选择比较好。对吧?」 「是的,这我懂。」 「再来思考『b』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在这种时候,参加者既然选择了两个错误答案中的『a』,主持人就一定得打开『c』的门。换句话说,参加者的第二个选择只会是『a』与『b』的二选一。改变选择就『猜对』,没改变选择就『猜错』。 既然这样,如果正确答案是『b』,改变选择比较好。」 「原来如此。总之,这我也懂了。」 「最后来思考『c』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和刚才『b』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一样。既然参加者选『a』,而且正确答案是『c』,主持人只能打开『b』的门。这么一来,第二个选择就是『a』与『c』的二选一。改变选择就猜对,没改变选择就猜错,所以改变选择比较好。」 「是……这样吗?」 「分别想像『a』、『b』、『c』是正确答案的状况,改变选择比较好的状况有两种,改变选择比较差的状况有一种。换句话说,不改变选择,猜对的机率是三分之一;改变选择,猜对的机率是三分之二。」 当然,在参加者一开始选择『b』或是『c』的状况,后续的计算也相同。所以对于蒙提霍尔问题的参加者来说,「改变选择」是最佳行动。 这个证明让国一的我大为感动。 「是喔。嗯,我接受了。」 但小扇的反应即使不到冷淡的程度,也只有这样。 ……没能打动高中生的心吗?总之,这种数学猜谜最能刺激的对象,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到国中的学生吧。这么说来,我遇见这个问题的时期真刚好。 不,与其说是遇见,应该说是某人介绍给我──某人教我的。 在我鞋柜放入三个信封的某人。 「阿良良木学长,顺便问一下,这个电视节目明知如此,还是玩这种游戏?是让观众愉快欣赏参加者被人类直觉耍得团团转,做不出最佳选择的样子吗?」 「不,好像不是这样。在杂志写出来之前,节目工作人员与观众都没想到,改变选择的猜中机率是两倍。真要说的话挺不可思议的……」 实际上也不可思议。 既然这样就会令人思考,为什么会发明步骤这么奇妙的这种游戏?既然认为机率一样,这个游戏不就和正常三选一的游戏没两样吗?就算当成倒数读秒的气氛营造也很没意义。 蒙提霍尔问题正因为在过程中提供一个令人感觉不太对劲的解答,而成为著名的问题,但问题其实发生在这个不对劲的解答之前。该怎么说,就像是怪异出现在怪异现象之前,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本末倒置。如同孩子比父母早出现,真的很不对劲。 出题的人是怎么想出这种游戏的? 「呵呵,这样啊。总之,确实是一种暗示耶。」 「嗯?什么东西怎样暗示了?」 「没事没事,我在自言自语──目前是自言自语。这部分是很久以后的事,请别在意。我整理一下吧,换句话说,套用在现在的信封,从刚开始打开的信封『a』改选『c』才是正确的吧?但我已经打开『a』的信封了。」 小扇不忘点出这个问题的天真面。哎,这部分希望她别计较。这三个信封并不是电视节目的企划。 因为寄件人──将这些信封放在我鞋柜的人,和当时的我一样才国一。 「那就打开『c』的信封看看吧,刻意照对方的意思做吧。哎呀哎呀,这是地图吗?地图上面有一些标记耶?」 小扇故意讲得像是在说明状况。她知道『c』是正确答案之后,毫不迟疑就打开『c』的信封。虽然我有点意见,但还是得效法这种行动力吧。 如果在今天早上的那场骚动,我能发挥小扇一半的行动力,肯定就不会变成那种结果。肯定能阻止老仓或战场原其中一人。 「换句话说,要去地图标示的这个地方吗?嗯……看来没有很远,但应该不是藏宝图吧。所以,『b』的信封里是什么东西?我看看。」 小扇很乾脆地也打开『b』的信封。 行动力…… 她完全不想遵守法则。应该说她内心有完全不同的法则吧。足以让其他法则变得不重要的坚定法则。 「哎呀,这个信封一开始就是空的。这是猜错的意思吗?这就是蒙提霍尔问题……不过,我第一个打开的信封必须是『a』,这段流程才会成立,如果我先打开的是『b』或『c』的信封,不就变得莫名其妙吗?」 「哎,是没错啦,但这种可能性应该很低吧。一般来说,如果三个信封分别以『a』、『b』、『c』编号,大部分的人都会先打开『a』信封。」 「啊啊,说得也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嗯……巧妙掌握人类的心理耶。我的行为完全属于多数派了。看来在阿良良木学长鞋柜放这些信封的人,对自己的脑袋有自信。不过信封正反面都没看到寄件人署名。好啦……」小扇说。「接下来当然要去这张地图标示的地点吧?这是探索阿良良木学长记忆的旅程。我们是沿著阿良良木少年足迹的观光团。」 「嗯……没错。」 我一边回忆,一边这么说。 既然我已经回想起绝大部分的过程,就算观光团在这里结束,我也堪称完全不在意。换句话说,也可以在这里告知小扇,这趟旅程已经结束。不过,既然她完全是配合我行动,我身为学长或许应该跑这一趟,而且走到这一步,我实在是非去不可。 去那个地方──阿良良木少年在某个夏天,每天都会去的那个地方。 非去不可。 「小扇,走吧。前往地图标示的座标……呃,咦?」 我再度发出这种声音。因为小扇不知何时,从我的鞋柜前方离开了。看来她不等我回应就开始行动。 拜托饶了我吧。 这样我耍帅不就只耍一半? 积极也要有个限度吧?既然这样,为什么刻意向我确认行程?就算这里是我的母校,也别在旅行途中扔下旅伴好吗?我如此心想,追著小扇离开。以她的行动力,我甚至认为她已经走出校门,但她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所以我轻松追上。 大概是在等待晚一步判断如何行动的我吧。 她在二年级的鞋柜区。 无所事事的小扇,看著写在鞋柜上的名牌。 「抱歉抱歉,小扇,让你久等了。」 虽然是小扇擅自先走,但是指责这一点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如此道歉。 「不不不,没关系喔,笨蛋。请不用在意。」 小扇回应之后,再度踏出脚步。我已经相当习惯她叫我「笨蛋」,不过突然听她这么叫还是会吓一跳。 「唔……」 我不经意看向周围的鞋柜,发现千石的名字。哎,既然那家伙是这个国中的学生,这里当然有她的鞋柜……嗯嗯?总觉得小扇在看这个鞋柜,是我多心吗? 007 我与小扇依照『c』信封里地图的指示,来到公立七百一国中不远处的新兴住宅区。民宅环绕,如同旗竿的这块建地盖了一间房屋。房屋已经废弃,所以与其说是「盖了」不如说是「废了」。以植物来形容就是乾枯在原地。不过这间废屋正是我曾经每天前来的地方。 国一的阿良良木历每天前来的地方。 「嗯。阿良良木学长,就我所知,我叔叔待在这座城镇时用来睡觉的补习班废弃大楼,也类似这种感觉吗?」 「嗯……是啊。」 位于深处的这间废弃房屋,如今确实令我想起已经拆掉的那栋大楼。真要说的话,我对两者的怀念程度差不多。不过既然这样,我明明经常去那栋废弃大楼找忍野(为了喂血给小忍),为什么那段期间从来没想起这间废弃房屋?一次也好,应该可以联想得到吧? 想到这里,我就诧异不已。 我就理解老仓那番话的意义。 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 讨厌不知道自己幸福原因的家伙。 忘恩负义悠哉过生活的家伙。 原来如此,她说得没错。丝毫不差。我完全忘记这间废弃房屋,即使说我忘记我之所以是我的理由也完全不为过。 如同忘记父母的名字活到现在。 可耻。 不,我就是「耻」。 小扇刚才说的「暗示」,该不会就是在说这个吧?就像是怪异出现在怪异现象之前。 「感觉破破烂烂的,好危险。根本没好好管理,就这么任凭风吹雨打吧?我不是叔叔,我有洁癖,所以绝对没办法住在这种地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当事人小扇毫不客气将我回忆中的场所贬得一文不值。哎,说我不生气是骗人的,不过直到刚才都忘记这里的我,就算生气也缺乏说服力。 死皮赖脸。佯装不知。厚颜无耻。 何况小扇是年轻女生,和叔叔不一样,所以当然讨厌这种废弃房屋。 「不过,我在这里见到的是女生喔。」 我说。 脑中浮现那个女生──那孩子身影的我这么说。 「我跟某个女生约在这间废屋见面。」 「是喔,我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我感触良多地说完,小扇的回应相当恶毒,语气毫无情感。看来她非常不喜欢废屋。但她内心深处的调查意志似乎没有消退,在对话告一段落时,立刻检视废屋的门牌。 虽说检视,但门牌位置没有应该位于该处的牌子,只随便贴著古老的胶带。门牌旁边的对讲机也是不用试按就知道坏掉了。 「不过,既然有门牌的痕迹,就代表这间废弃房屋原本也是普通民宅吧?毕竟周围也都是住宅。」 「天晓得,这部分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就算那里曾经有门牌,国一时的我也完全没注意。」 小扇在这方面果然敏锐。在实地考察的时候,不需要按对讲机,也能掌握该掌握的重点。 「但与其说是实地考察,我那时候应该是为了做功课而来的。民宅吗……」 我重新仰望这间房屋。和忍野一样住过那栋补习班废墟的我这么说很奇怪,但我有所踌躇不敢入内。与其说是因为不卫生,应该说是因为看起来有崩塌的危险。 不过都来到这里了,也不能在外面看两眼就走。 不是不想半途而废。 是吃到毒料理就乾脆连盘子都舔乾净。【注:日文谚语,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 不对,以这种状况来说,应该是舔完盘子才吃毒料理吧…… 「不过,当时我把这里叫做鬼屋。」 「呵呵,鬼屋吗……整个夏天都来鬼屋,总觉得这个物语开始出现怪异奇谭的味道了。」 「哎,算是吧……这是古老风格的怪异奇谭。」 我说著打开外门,进入前院。即使是这种土地也有地主吧,所以我这样或许算是非法入侵,但我如果不进去,事情就没有进展。进入这间房屋,让我同时有种没脱鞋就闯入自己内心的感觉,但我也非得无视于这种想法。 为了面对。 为了面对自己的过去。 「呵呵,人类是非得朝著未来活下去的生物,但是往事偶尔会追上来……这次应该可以这样形容吧?我也有这种经验,人们活在世间常会忘记重要的事情,然后忽然因为一些契机回想起来,让人吓一跳。呵呵呵,如果这次的怪异奇谭仅止于让人吓一跳,那就太好了。」 小扇也跟我走进来,如同踩著小跳步般轻盈在踏脚石移动,抵达玄关门口。刚才从外门角度看不到,不过玄关门把挂著一个生锈的牌子。 「吉地出售」。 下方写了管理公司的名称与联络方式,却因为生锈成红褐色而无法辨识。该怎么说,甚至想质疑这间管理公司现在是否还在。 「……到头来,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这块牌子。大概是从五年前的那时候到现在换过管理人吧。」 而且,管理公司或许也不只换过一两次。五年就是这么久的时间。在回忆美化的我眼中,这间鬼屋和当时没有两样,但如果是不死的吸血鬼就算了,这间房屋说穿了只是普通的建筑物,不可能毫无变化。 「鬼屋」只是我自己说的。 废屋始终是废屋。 「呵呵,说得也是。无论如何,我绝对不想在晚上过来。阿良良木学长,在天黑之前回去吧。」 「嗯,我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你陪我这么久。」 看向手表,时间是下午将近五点。 不过在这个季节,只要进入黄昏,天色就会迅速变暗,如果要「在天黑之前回去」,时间可说所剩不多。 我朝玄关门把伸手。不知道该说意外还是理所当然,门锁著,只传来打不开的手感。那么,管理这里的公司果然换过吧。 我当年过来时,玄关没上锁。 门会为我开启。 如同欢迎我入内。 「不过,看起来还是可以撬开就是了……那么,找个窗户进去吧,小扇。窗户玻璃都破得差不多了,从任何地方应该都进得去。」 几乎在我做出这个温和提议的同时,小扇已经采取行动。看来她只把我的话听一半。虽然历经风吹雨打而老旧不堪,但依然看得出是玄关大门的这扇门,小扇突然整个人撞上去。 真的假的? 就算门打不开,我也只在推理剧看过这种用肩膀冲撞的破门方式。这女生到底多么喜欢推理作品? 实际上,无论是密室或犯人躲在房内抵抗,用身体撞开紧闭的门似乎是没效率的做法。因为身体撞门的著力点太大,威力会分散。真要破门的话,集中朝钥匙孔位置踹下去比较合理(听说机动部队攻坚的时候,会拿像是钟槌的工具当成敲钟般破门)。不过,这扇玄关门似乎寿终正寝到不需要讲这种道理,高一女生用堪称娇弱的身体可爱地撞下去,这扇玄关门就轻易往另一侧倒下。 「好啦,阿良良木学长,快进去吧。邻居听到刚才的声音可能会报警。」 小扇说完匆忙进入屋内,看来她的迅速行动又加速了。我好不容易才跟上这样的小扇。总觉得这趟探索我回忆的旅程不知何时(从一开始?)就由小扇掌握主导权。 「如果警察来了,我会解释说我们迷路了,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到时候请配合串供喔。」 「为什么讲得很熟练啊……」 我有点傻眼地回应,但小扇或许出乎意料真的很习惯这种演变。听小扇刚才的语气,她绝对不是热爱废屋的女生吧。就算这样,小扇肯定也和她叔叔一样,平常就在进行各种实地考察。那么她在现场被警察临检或是被邻居通报也不奇怪……毕竟刚才进入七百一国中的时候,她也频频在意警察会不会来。 一边提防警察一边行动,简直是表面正派的超级不良女生,但我也是一边提防相关单位一边过生活,基于这层意义,我和她没什么两样,所以也没办法以学长身分斥责。 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 「放心,我会好好串供。虽然升上高中还用迷路当藉口很丢脸,但我不想流落街头。」 「不想流落街头?嗯,这是什么意思?」小扇指责我这句话。「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警察应该会骂我们,不过只是被临检,再怎么样也不会流落街头啊?他们基本上站在善良市民这边喔,您胆子太小了吧?」 「没有啦,因为我的爸妈是警察……」 「爸妈是警察!」 小扇反应强烈。 咦? 我为什么会说出来? 阿良良木家的双亲都在警界工作,这明明是我尽量不透露的重大隐私,是我的最高机密,我对羽川或战场原都没主动提供这个情报,为什么会透露给昨天刚认识的转学生知道? 难以置信。 我只认为是自己太松懈了。来到怀念的地方而松懈。 但我再怎么后悔,也不可能将说出口的情报收回。何况对于小扇这个推理迷来说,「爸妈是警察」这段关键字似乎真的很「美味」,她如同鱼儿上钩般追问下去。 「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一开始不先讲啊?好过分,这种事居然瞒著我,这太棒了吧!」 「不,我认为这绝对不是一开始能讲的事……」 「近亲是警察,这是推理小说王道中的王道耶!天啊,我本来就认为您是可敬的学长,却没想到您是王!」 「……嗯,这种推理作品确实很多。」 我觉得真要说的话,这种设定出现在推理剧的次数比推理小说多……总之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记得是日本推理小说界的泰斗浅见光彦吧。 「什么嘛,既然这样,反倒不用担心了吧?就算有人报警,警察骑脚踏车赶过来,阿良良木学长的父母也会帮忙吧?侦讯的警察会说:『您……您居然是阿良良木警察厅长官的儿子!』」 「我爸妈没那么伟大。而且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帮儿子。」 我不悦地说。 不是不悦,比较像是难过地说。 我不太想聊父母的事,但她这样积极询问,我很难毫不说明就结束或换个话题。小扇真的是很优秀的听众。 我口风明明很紧…… 「他们反倒是严格的父母,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绝对不准违法。我小时候要是做坏事,他们就会带我到附近的派出所当作管教。」 「派出所?那真恐怖耶,可能会造成心理创伤。」 哎,应该有造成吧。 造成相当严重的心理创伤。 这也是我的过去之一,现在的我是以过去组成的。我以各种事物建构而成。问题在于我掌握──记得这些过去到何种程度。 老仓说,她讨厌不知道自己以什么东西组成的家伙。我回想起这间废屋的现在,可以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忘记这里、忘记那个少女,悠哉活到现在的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以哪些东西组成。 如同完全没留在记忆里。 「我最近没接受这种管教,就算这样,如果我被警察带回去管束,我甚至无法预料将会面临哪种管教。最近没受过管教所以更难预料。」 如果是大约半年前,在高中吊车尾的我已经被父母放弃一半,或许用不著担心这种事,不过在这层关系终于出现和解徵兆的现在,即使是还在叛逆期的我,也不想搞砸现状。 「所以小扇,全力害怕警察吧。出现状况的时候,抱歉真的要请你扮演娇弱的女高中生。」 「啊哈哈。其实用不著演,我本来就是娇弱的女高中生……总之请放心。我再怎么说错话,也不会供称阿良良木学长硬拉我进这间废屋。」 「这也错得太离谱了吧?」 这样不只是管束,而是逮捕。 这是哪门子的错误? 就这样,我们扔著毁坏(不用说,当然是我们毁的)的玄关门,进入废屋深处。说来理所当然,我们没脱鞋。依照日式礼仪应该脱鞋赤脚入内,但是废屋不可能有访客穿的拖鞋。 走廊当然也不是洁癖小扇能走的状态,要是赤脚踩到散乱的玻璃碎片、莫名其妙的木片或金属片,以最坏的结果来说不只是受伤那么简单。破伤风这种疾病并非完全和我们的生活无缘。 「说到破伤风,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一边走一边问。比起进屋那时候,她穿过走廊的速度慢了一些。之所以放慢速度是因为屋内没电(就算有电,日光灯也全部破掉了)而阴暗,进行实地考察的她行走时还会检视周边。我也以怀旧的心情环视,所以不觉得这种速度慢到哪里去。 「老仓学姊刺伤的手背没事了吗?」 「嗯?怎么了,你担心我?」 「当然。您忠实的学妹忍野扇,不可能不担心您的身体吧?请保重喔,因为您的身体不是只属于您一个人。」 小扇说得莫名其妙。 这也是在消遣我吧。回想起来,忍野的笑话也是如此,但我实在无法理解忍野一族的搞笑品味,搞不懂他们究竟多么远离尘世。 「不用担心,如你所知,我是吸血鬼体质,已经痊愈到毫无痕迹了。多亏后来的那场骚动……」两个女生昏倒的骚动。「我被原子笔刺的这件事,大家就这样不了了之。基于这层意义,我得感谢战场原。」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因为阿良良木学长在教室里没有存在感吧。甚至会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这方面和两年前一样吗?」 小扇轻声笑了。 她果然瞧不起我吗? 我如此心想,继续说下去。 「到最后,老仓明明难得来上学了,今天却整天都待在保健室。」 顺带一提,战场原早退了。她肯定也被送到保健室,却趁著保健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跑掉。她是怪盗吗? 「啊哈哈,这样啊这样啊。羽川学姊的辛苦可想而知呢。」 「一点都没错。我希望尽量减少这份可想而知的辛苦,才会像这样进行探索记忆之旅……总之,看来不会白跑一趟了。不过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大概不太舒服吧……」 「是吗?我可以断言一件事。」小扇说著转向我。「老仓学姊因为两年前班会的事件,对阿良良木学长怀恨在心……这个推论应该不成立。」 「嗯?」 「老仓学姊以为是您陷害她,或是以为您将解答范例泄漏到读书会,因而恨您的可能性,我认为很低。您问我为什么?」 小扇愉快地说。 但我没问她为什么。 蒙提霍尔问题似乎没让她听得很高兴,不过包含上次的教室事件,这女生基本上果然喜欢「谜题」或「解谜」吧。她的洁癖或许也是因为生性想整理混乱的状况。不过这样也可以说她果然只是单纯的推理迷……总之就算我没问,听她这么说也会想知道可能性为何很低。 「很简单。因为老仓学姊来学校了。」 「啊?什么意思?」 这么说来,这也令人诧异。 是谜。 进行那次表决之后,坚持两年不上学的老仓,为什么今天毫无徵兆就突然来学校?感觉契机像是我在那间密闭教室和小扇继续开班会查出犯人,不过要找出两者的关联性应该很牵强吧。依序发生的事情并不一定有因果关系,这连蝴蝶效应都称不上。 「居然问我是什么意思?阿良良木学长……到头来,羽川学姊不是说过吗?铁条老师请产假之后,老仓学姊就像是取而代之一样来上学。」 「…………」 她说过。 确实说过。 不过,后来的骚动让我完全忘记这件事…… 「换句话说,我认为老仓学姊是在铁条老师『不在』直江津高中之后开始上学。」 「……意思是那个家伙知道当时的犯人是谁?」 与其说知道,应该说早就知道。 老仓是在表决的时候,在要求全班举手判断犯人的时候,看到铁条举手而察觉吗?还是在接下来这两年,在她本人所说「家里蹲」的时期推理出来的?我不清楚。但她已经知道当时陷害她的是班导。 「…………」 对于老仓来说,就算知道这件事,事情也完全不会好转吧。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没来上学吧。如果是我,就算知道铁条已经离开学校,或许我还是不会来上学。 基于这层意义,我认为那个家伙的内心很坚强。 「内心坚强……是吗?很难说,就我看来,老仓学姊似乎是以自虐为乐。」 「自虐……」 「她很弱喔,可以说是重量级弱者。刻意让自己陷入苦境,故意将自己逼入苦境,但是不确定她最后想得到什么。或许是拐弯抹角想自杀?就算遭遇再惨再惨的事情,她可能也毁灭得不够。」 坏心眼的语气。或许是因为小扇没见过老仓,所以才能这样恶毒批评吧,不过以小扇的个性,就算当著老仓的面,可能也敢讲相同的话。 即使知道对方脆弱到一摸就碎,或许依然会毫不留情断言。 一语断定是「笨蛋」。 「无论如何,可以确认老仓学姊没有因为那场班会,对阿良良木学长献上憎恨或厌恶之情。」 「居然说献上厌恶之情……」 别讲得像是献上仰慕之情。 不过,没错。既然这样,就算班会导致她的性格、她的性质变成那样,也不是她讨厌我的直接原因。 就是这么回事。 到头来,要是她讨厌我,从我们在一年三班教室见面的第一天就会讨厌。 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 「『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吗?讲得真好玩耶。换句话说,老仓学姊非常不欣赏阿良良木学长不知道自己轨迹、忘记自己轨迹的生活方式?不过追根究柢,这么说也很奇怪。忘记往事的人不是很多吗?我刚才也说过,像是国中小学时期的自己,我已经遗忘在记忆的另一头了,甚至以为自己是最近诞生的,完全没有过去。」 「居然以为自己是最近诞生的……是『世界五分钟前假说』吗?」 「不过,老仓学姊为什么只把阿良良木学长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真奇怪,真离奇,真诡异……真恐怖耶。」 「恐怖……」 「是的,恐怖。要问原因的话……因为『相异』。」 小扇说得很像是在打趣,我完全不认为她在害怕,但她说得对。世间最恐怖的就是莫名其妙讨厌他人、攻击他人的家伙。 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所以无从应对。若要战斗,得先知道对方的正义。老仓育认为什么是正确?相信什么是正义?这趟旅程也是为了探索这个答案。 「哈哈哈,原来如此,说得真妙。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请小心喔。虽然不理解对方的『正确』就无法战斗,但要是最后认为对方比较正确,同样无法战斗。即使认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正确,或是认为自己比对方正确,只要冒出这种念头,就再也无法战斗。」 「…………」 「哎呀,不讲话了?学长觉得就算变成这样也无妨吗?还是想到老仓学姊多么『正确』,已经失去战意了?」 我不会这么说。 但我想到某件事。可能和老仓的「正确」属于一体两面的东西。 阿良良木历的错误。我自己的错误。 ……然而,我还不能断言这种想法是对的。毕竟我还不能说自己已经想起所有往事,也不能说自己已经完美理解老仓想说的意思。为了掌握答案,我非得抵达这间废屋的最深处。 那里存在著我的「真实」。 肯定存在。 我该述说的物语序章与终章。 绝对不是独白,而是和「那孩子」的对白。 「早知道应该带手电筒来。」 看到我不发一语的小扇一边这么说,一边再度踏出脚步。 「如果有时间准备,我就会带我的实地考察七法宝了。这次是放学就过来,我只带著化妆盒。」 「带化妆盒也违反校规吧?」 「我刚转学过来,还不知道这方面的校规喔。」 讲这种称心话语的小扇,或许打算就这样探索屋内吧,不过对我来说没这个必要。因为只要走上阶梯,看过二楼的某个房间就够了。 所以我沿著像是踩下去就会坏掉的危险阶梯上楼,进入那个房间时,我终于得到确信。 「唔哇,这个房间连里面都很惨耶。阿良良木学长刚才说这间废屋是鬼屋,如果这间废屋会闹鬼,肯定是在这里吧?」 小扇的评论毫不留情。 大概是空气很脏,她以手帕摀住口鼻,一副真的很厌恶的表情。 「不过,姑且看得到有人想修复这个破烂地方的痕迹。像是用胶带贴住破掉的窗户玻璃,墙壁裂缝也补过。代表管理公司也有尽到责任……有过尽到责任的时期吗?」 「天晓得。假设尽过责任,也是我来这里之前的管理公司吧。因为我当时来这里的时候,窗户之类的都已经变成那样了。」 「是这样吗?」 「嗯。基于这层意义,这里和五年前没有两样。没改变。如同时间静止。」 如同昨天迷途闯入的教室。 不对,小扇讨厌的尘埃与污浊的空气,确实显示时间有在流动,应该不像昨天的奇怪现象那样真的暂停时间吧。 不过,进入这个房间,我的心一下子被拉回五年前。 这种感觉比时光旅行更像时光旅行。 「那里有个小矮桌吧?我用过。」 「用过?用来做什么?当椅子坐?」 「不对……」 「到头来,我不太懂。」 即使那张矮桌真的曾经是椅子,小扇曾经宣称不想坐别人坐过的椅子,因此不可能坐在边缘磨损又骯脏的那张矮桌。这里看起来应该可以用脚踢开杂物腾出可以坐的空间,我五年前就是这么做的,但是现在这么脏,我也觉得坐在地上不卫生。 五年前的我,连这种事都不在乎吗? 孩童就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 「阿良良木学长为什么整个夏天一直来这间废屋?这个行动太神秘了。您是热爱冒险的小学生吗?」 「热爱实地考察的高中生没资格这样说我。到头来,小时候的行动都很神秘吧?尽是无法说明的行动,不知道当时为何做出那种事。思考模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而且现在或许也是如此。 不是孩童与大人的差异,是过去与未来的差异。 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回顾往事时,十八岁阿良良木历的行动也充满谜团吧。到时候的我肯定会歪过脑袋,诧异这时候的我为什么会在废屋里,和刚认识的转学生聊自己的事。 ……我现在就觉得这样很奇怪。 是现在进行式的谜团。 真是的,为什么我在小扇面前这么管不住嘴巴?即使是可以随便说谎敷衍的事情,只要她问了,我还是会回答。 在我察觉的时候已经答完了。 擅长聆听的小扇也擅长询问吗?忍野那个家伙也是,即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依然擅长话术。他的侄女小扇或许也是如此吧。毕竟打听也是实地考察的重要要素。 无论如何,我说出来了。 五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 遇见的人,做出的事。 阿良良木历是以什么成分组成的。 述说。 说出这段物语。 008 五年前。 说到阿良良木历国一时期是怎样的家伙,老实说无法断言,总之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不像现在这么别扭,是个率直、纯真又诚挚,说穿了就是个平凡的孩子。 随处可见的平凡孩子。 或许有人会说我说谎,不过实际上,还没进入叛逆期,甚至还没变声的男生大多是这样吧。我也不例外,如此而已。因为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会认为自己是个特别的孩子,不过回顾往事就会发现,嗯,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孩子。是分布于日本全国各处的平凡孩子。 阿良良木少年当然未曾想像将来会被吸血鬼袭撃,导致身体残留不死特性。如果要在平庸的他身上找出某些特别的要素,大概只有他父母是标榜正义、和平与安全的警察吧。我在他们的影响之下,培育出自己的人格。 长大成为阿良良木历。 不知道是必然的成果,还是直到这一步都很成功,基于这层意义,阿良良木少年的正义感比其他少年强。 啊啊,是的。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阿良良木少年是正义感强烈的国中生,和我应该宠爱的妹妹们──火炎姊妹差不多。不过我不像她们具备危险的行动力,也没有那种暴力(火怜)或城府(月火)。进一步来说,相较于能出动组织的火炎姊妹,我是个人行动派。以特摄英雄举例,那两个家伙是超级战队,我则是假面骑士。 ……火炎姊妹如果是光之美少女,我就可以更宠爱她们,比应该宠爱还要宠爱了。总之,我之所以看火炎姊妹的正义活动不顺眼,之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否定她们的行动,部分原因在于我会回想起昔日的自己。 同族厌恶──近亲厌恶。 爱恨交错。 不对,真要承认的话,我或许单纯在羡慕她们。我在高一完全失去的正义与正确,那两个家伙至今依然相信。 这个世界存在著正确的事物,是任何人怎么看都正确的事物,多少人联手都无法否定的事物。相信这一点的她们,至今依然率直、纯真又诚挚。 和我不同。 和我大不相同。 ……哎,她们迟早会和我一样碰壁吧,所以我认为到时候非得以哥哥、前辈以及先驱的立场,尽量扮演柔软的缓冲,不过这是今后的事。 我现在该说的是过去的事。五年前的事。 父母教育成功的阿良良木少年顺利升上国中,认真勤于向学。不过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他有点慌张。或许不是有点,而是相当慌张。因为不久前发回来的期末考卷成绩不是很理想。 总之,虽然结果没有那么悲惨,却看得到徵兆。最重要的是当事人最清楚一件事。 这样下去不妙。 这是危险区间。 总归来说,从国小升上国中,课程内容的水准提高,使得他开始难以跟上课程进度。 期中考还位于国小课程的延长线上,不过到了期末考,感觉像是国中的课程内容试完水温开始拿出全力了。尤其是数学。 从「算数」改名为「数学」,难度三级跳的这个科目,矗立在阿良良木少年的面前。 如果是现在能分辨个中酸甜苦辣的我,或许不会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可以切换心情期许自己第二学期再努力,不过现在说的是五年前还没扭曲,也就是还缺乏弹性思考的阿良良木历。 他认为这样下去不妙──这样下去无法贯彻「正确」。虽然他陷入困境冒出的念头,应该没有具体以文字形容的这么严重,但对他来说,没能完成「学习」这个正确的义务,是比考试成绩更耻辱的一件事。 我刚才说这个时期是「父母教育成功」的时期,不过基于这层意义,他们的教育或许失败了。彻底进行过度重视「正确」的教育,或许确实能让孩子不会做坏事,却会教出一个不允许失败的孩子。教出一个失败时可能会过度自责,就这样一蹶不振的孩子。实际上,我高一时就变成这样,直到现在。 总之,我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憎恨父母。不可能憎恨。虽然留下各种心结,至今也依然害他们担心,不过多亏羽川与战场原而重新站起来的我还是受到他们的支援,而且关于教育孩子的手法,父母教育我犯下的失败,已经在教育两个妹妹的时候修正了,所以如今我无从抱怨。 既然这样,我信奉「正确」的这颗心,为什么直到高一的七月十五日都没有屈服,为什么没在国一的这时候因为成绩不好而粉碎?因为放学时,我的鞋柜放了三个信封。 「a」、「b」、「c」。 正面写上书写体字母的三个信封。 请各位不要责备,我刚开始以为这是情书。以为是三封情书。以为自己原来很受异性青睐。这是国一学生的心态。 当时的我不认为正面写著英文字母很奇怪,老实说,光是这样,我就在瞬间差点忘记期末考成绩不好,但信封正面字母和背面「阿良良木同学收」的笔迹一样,我察觉这三封信似乎是同一人写的,感到诧异。 为什么同一个人写了三封信放进鞋柜?无法合理说明,也就是和「正确」无缘的这个状况令我混乱。 但是无论如何,这份混乱只到打开「a」的信封为止。看完「a」信封里的信件内容,就知道这是某种猜谜。 当时的我不知道蒙提霍尔问题,不过突然遇到的这个问题引起我的兴趣。与其说引起兴趣,不如说引起好奇。我稍微思索之后,打开「c」的信封。 当然不是计算过机率,认为这时候变更选择是最好的做法,才从「a」改为选择「c」,他不是这种天才少年。只是在面对这种问题时,不经意觉得变更选择才是正确做法,如同看透出题者的意图般,打开「c」的信封。 这样正如现实的蒙提霍尔问题,是以出题者意料之外的形式解谜。这个选择不太能受到赞赏,以结果来说却是正确答案。不对,这也是两回事,就算不是正确答案也没关系。反正不管是不是正确答案,我到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将「b」与「c」的信封都打开吧。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会前往「c」信封里地图指示的那个场所。 明明是寄件人不明的信,为什么冒失地依照信里的指示,在放学途中绕路到其他地方?这个问题很难合理说明。我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免认为当时应该别管这种怪信。 不过,他──阿良良木历想知道。 好奇心。 爱好奇妙事物的心。 「爱好」的情感。 并不是理解到这个谜题的意图,也不知道这封信的意义,不过正因如此,他想知道。 想知道这个谜题的意图、这封信的意义。 稚嫩的求知好奇心,引导他来到新兴住宅区的废屋。这是阿良良木少年首度前来的区域,不知道这种身处存在著废屋。 当然,眼前的光景终究吓到他了。 他一瞬间想要回家。他莫名害怕废屋。 虽然没有「禁止进入」的告示,却认为这里应该是不能进入的地方。习惯那栋补习班废墟的现在,看到这种废屋应该没什么好怕的,但当时终究才国一,内心还无法承受这种像是单独试胆的挑战。 信奉正确、信仰正义的他,对抗邪恶时并不会感到犹豫(现在回想起当年的个性还是会脸红),但是内心还没有坚强到能够面对恐怖或黑暗。 敢无条件将所有正确事物断言为正确的他,无条件地害怕所有恐怖的事物。 要是在这时候回家,这个故事就会在这里结束,但是没有结束。我极度庆幸没有结束。 「阿良良木同学,你来啦。」 废屋里出现一名少女。 现身了。 「既然来到这里,代表你解开信的谜题了?」 「…………」 我语塞没回答,是因为愣住了。破破烂烂的废屋里出现娇怜少女,这种幻想又倒错的情景过于超脱现实,使我说不出话。 甚至以为自己不知何时迷途闯入异世界。 少女的身影虚幻到像是透明,在我眼中,少女彷佛幽灵。 所以,是的。 我将这间废屋称为「鬼屋」。 「我……」 后来,我甚至忘记孩童爱面子的心态,老实回答写信的这名少女。 「我没解开。虽然换了选项,却不知道为什么选『c』是对的……」 「这样啊。」 对于像是表明「以直觉乱猜」的这个回应,少女丝毫没有失望的样子,露出甜美的微笑。 非常幸福的笑容。 「那么,先从这个问题开始解说吧。阿良良木同学,进来吧。」 「咦?」 「来学习吧。一起变聪明吧。」 009 「是喔……啊哈哈!」听到这里,小扇笑了。「该怎么说,真滑稽耶。真是的,如果不是出自我崇拜的神原学姊心目中的主人──阿良良木学长口中,我真想断言这段浮夸的回忆只是妄想的产物。」 「说我的回忆浮夸就算了,相对的,先收回我是神原主人的设定,这是那个家伙妄想的产物。」我暂时中断话题,回应小扇。「我与神原是健全的学长学妹关系。」 「呵呵,这样啊。我也想和阿良良木学长成为这种关系。那个……刚才说到哪里?总归来说,写信给阿良良木学长的人,是从这间废屋出现的幽灵少女?」 「错了,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我和怪异扯上关联,是高二到高三那年春假被吸血鬼袭击开始的。少女不是幽灵,是活人。不是闹鬼,她只是比我早来,在废屋里面等我。」 我连忙说明。 刚才讲得令她误会了,这样我没资格当叙事人。 「总之,仔细看肯定就会知道。应该说原本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因为那个女生穿著我的母校──刚才那间七百一国中的制服。」 「穿制服。那个,这么说来,您刚才说寄信的是国一学生吧?也就是说……这个女生和阿良良木学长同学年?」 「就是这么回事。」 嗯。 姑且是这么回事吧。应该。 「换句话说,阿良良木学长让一个女生在这种废屋等您?您从那个时候就是罪恶深重的男人耶,是女生杀手。」 小扇随便消遣我几句。 如果要消遣,希望她可以好好消遣我。 「到头来,这些信封都是情书是吗?叫阿良良木学长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倾诉爱意,这就是那个女生的刁钻战术?」 「居然说倾诉爱意……」 她的说法真怪。 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情书。当然也不是什么刁钻战术。到头来,无论是不是同学年,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以往没有任何交集。」 「嗯。法律也没规定没交集的对象不能写情书就是了。真要说的话,反倒是素昧平生的对象容易写情书。不过,用数学的某某问题引起学长的兴趣,这种信要当陈情书果然怪怪的。」 「是啊。实际上也完全没这样演变。依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写过同样的信给好几个人,不过收到这些信又来到废屋这个会合场所的只有我。」 「随随便便就过来吗?」 「随随便便……哎,算是随随便便吧。」 或许应该说漫不经心。 真要说的话,这样极度缺乏危机意识。 依照信中指示来到废屋,后来又接受陌生少女的邀请进入废屋,小孩子这么做很危险。缺乏戒心与见识也要有个限度。不过,正因为当时做出这种危险的行动,才造就现在的我。 「至少如果没有那个夏天,我的数学应该很差,应该会讨厌数学,也考不上直江津高中吧。」 这么一来,也不会认识羽川与战场原。虽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肯定会和现在的我完全不一样。 ……这令我不寒而栗。 「原来如此。我觉得我也隐约看出端倪了。看出老仓学姊究竟想对阿良良木学长说什么。不过前因后果还没好好连结起来。贸然判断会过于心急,我还是先听愚笨的阿良良木学长说完这段往事吧。」 「嗯……我想也是。因为接下来才是重点。」 「话说阿良良木学长,您就老实承认吧。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瞧不起您。就算您满不在乎来到这间废屋纯粹是基于好奇心,您接受邀请进入废屋,是因为那个幽灵少女很可爱吧?」 「不准把别人的回忆贬低成想入非非!」 「哎哟~」 我语气变得粗鲁,小扇却没有害怕,不以为意。 「国一男生应该都是这样吧?认为女生只要可爱就好吧?这部分我不会让步喔,如果不是这样,阿良良木少年应该也会稍微提防才对。比方说,如果从废屋走出来的是强壮的强盗,您会听话进屋吗?」 「无论在任何状况,只要出现强壮的强盗,我都会想办法逃走。」 「所以,那个幽灵少女很可爱吗?」 小扇如此询问,如同这一点是这次调查最重要的部分。 想入非非…… 「可爱的女生邀请一起用功、一起变聪明,我认为男生大多都会一口答应。实际上就是这样吧?虽然讲得像是佳话或鬼故事,但重点在于女生可爱得不得了对吧?」 「好吧,我承认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心态,所以小扇,追究到这里就好。」 我投降了。感觉这段回忆被弄脏了。 不过,这是我直到刚才都忘记的往事,所以没什么弄脏不弄脏的吧。 「不过小扇,我要为了我当时的名誉声明一下,她说要为我『解说问题』,这句话确实也很吸引我。基于这层意义,那些信完全符合我的喜好,我甚至不敢相信有人会无视于那些信。」 「不敢相信吗……不过,我应该会无视就是了。」小扇冷漠地说。「总之,让我听这个故事的后续吧。阿良良木学长那年夏天的艳遇。神秘少女与阿良良木学长这场密会的后续。」 「…………」 形容为「艳遇」令我不以为然,但我更不喜欢「密会」这种字眼。如果据实形容当时的状况,或许应该形容为「密会」,但我自认没有那么偷偷摸摸,也完全没有内疚或昧著良心的部分。 所以,我与少女从那天开始进行的聚会,应该以这个词来形容。 「读书会」。 010 「……所以,从『a』信封改选『c』信封,猜对的机率比较高。猜对机率多一倍。这叫做『蒙提霍尔问题』。」 听完少女这段说明,我终于懂了。同时,我有种想大喊的心情。 太有趣了! 我心想。 从小学到现在,我第一次觉得学习很「有趣」。我认为考出好成绩是正确的事,却不曾认为是有趣的事。真要说的话,考九十分比考八十分高兴,不过这种喜悦果然和「有趣」不一样。 然而,我听完她的说明,体认到「有趣的学习」是存在的。我认为这次学到的东西比至今学到的一切更有价值。我之所以这么认为,当然也是因为少女教得很好吧。 像是「蒙提霍尔问题」这样,正确答案违反人类直觉的问题,在教学时很难让对方理解自己想传达的意思。想教给小扇却失败的我就是最佳例子。 「真有趣!」 我说了。亲口说出来。 这是我闹别扭之前的事,是我受挫之前的事,是我吊车尾之前的事,这时候的我还是纯真的少年,对待他人比现在友善得多,即使如此,也不会像这样率直表达心情给初次见面的对象。 所以,我当时应该是觉得非常有趣吧。 而且也受到震撼。 原来「学习」也可以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未曾这么想过。甚至认为抱持这种想法违反道德,是一种罪恶。 举个例子,标榜正义的警察(可以是我的父母,也可以是其他警察)被问到自己为何坚守岗位时,如果回答「因为有趣」,应该免不了遭受批判吧。要是推动国家运作的政治家说「政治很有趣」,可能会因而辞职下台。 同样的,不可以说「学习」是有趣的事。「学习」不应该是有趣的事。 我直到当时都这么认为。 然而实际上,少女的解说很有趣。 有趣到令我想大喊。 或许这很像第一次关读小说时的感觉。漫画是有趣的读物、小说是正经的读物。隐约如此分类的心被打碎时何其痛快。 国中数学课当然不会出蒙提霍尔问题,换句话说,这和学校课程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回过神时,我如此询问少女。 「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别的吗?」 「有喔,很多。」少女微笑回答。「如果阿良良木同学愿意更喜欢数学,愿意一直喜欢数学,无论你想学多少,我都可以教。」 我好开心。这番话令我好开心。 坦白说,期末考的结果那么凄惨,阿良良木少年已经几乎要讨厌起数学了。这门学科如今和小学时代擅长的算数完全不同,使他生厌。但他现在将这种事忘得一乾二净。甚至认为自己从出生就热爱数学,而且这份想法从未中断。 就算是孩童的想法也有点极端。 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虽然是内心想法,但如果看到心态转变这么快的家伙,我或许会对这种人说教,不过我当时二话不说承诺今后会喜欢数学,少女丝毫没露出厌恶表情。 「那么……」她说。「明天起,我们在这里一起学习下去吧。」 一直喜欢数学。 从结果来说,我一直遵守这个承诺。因为我进入直江津高中之后,即使后来成绩吊车尾,也只有数学成绩维持一定的水准。 然而,我直到不久之前都忘了这个重要的承诺。 忘记原因,只做出成果。 这样该怎么评论? 「今天很晚了,所以只出功课给你。阿良良木同学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想出答案,明天放学之后过来这里。」 「咦?啊啊,嗯。」 今天到此为止,我觉得有点扫兴,但是明天与明天之后都会继续下去,这份期待更胜于扫兴的心情。 「绝对喔,绝对要来喔。不要对数学觉得腻喔。」 「嗯,知道了。」 「那么,我出题了。」 少女说著,从口袋取出五张卡片。看来她预先准备了「功课」给阿良良木少年做。 卡片似乎两面都写上数字、符号、英文字母或汉字。少女不让阿良良木少年看到卡面,就这样将卡片并排在废屋地上。 「这里有五张卡片。如果要证明汉字卡片的另一面一定是数字,至少要翻几张卡片?」 011 「啊啊……我在其他地方听过这个谜题,但我忘了解答。」小扇歪过脑袋思考。 「记得重点在于数字的另一面可以不用是汉字吧?总之我没什么兴趣,但您再度被这个谜题射中内心吗?国一学生的心接连被两根箭射中?」 「这说法……」 总之,她说的没错。 若要形容为接连射出的箭,那么这两根箭射得很漂亮。 收下功课,从废屋回家,依照约定独自思考之后想出答案时的快感,使我更加沉迷。 讲得简单一点,我因而成为数学的俘虏。 「俘虏吗……嗯。我原本期待听到学长小时候的小小浪漫史,不过内容开始变貌了,感觉像是国中升学补习班的宣传漫画。」 「实际上,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像是在上补习班吧。从第一学期末到暑假结束,我每天来到这间废屋,一直和神秘少女一起学习。」 与其说一起学习,正确来说,只是少女单方面教我数学。而且是和学校课程没什么关系的「有趣数学」。 人类史上最美丽的公式──欧拉恒等式,也是她教我的。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能凭空说明这些在学校派不上用场的「数学」。 在这里学得的一切,我完全没忘记。 我只忘记一件事。 只忘了教我这一切的少女。 「……所以,我个人不太觉得这是在学习,只像是每天来这间废屋玩……真要说的话,这里是我和那个女生的秘密基地。不对,应该说秘密补习班。」 「补习班啊……说到补习班,我叔叔住过一阵子的废弃大楼,以前也是补习班吧?」 「嗯。听说一直努力到数年前,不过后来别间大型连锁补习班来抢市场,他们被压迫到经营困难就倒闭了。」 「经营困难吗?危急到火烧屁股,而且后来成为废墟的大楼真的失火,总觉得令人无言耶。」 「…………」 不对。 我难免觉得刚才是小扇牵强附会,讲得令人无言…… 「要是扔著这里不管,这里或许迟早也会遭遇这种灾难。废屋被无名火烧光是常有的事。不过看这个样子,大概还没烧掉就垮掉了。我实在无法相信有人几乎每天都在这种地方开读书会。」 「哎,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奇怪就是了……无论是公营图书馆或学校图书室,我认为要换地方应该不愁没地方换。不过那个女生坚持选择这里,她说只会在这里学习。」 隔天。 我解开少女出的功课(在这个时间点,当然是说阿良良木少年自己想到的答案,不过后来确定答对了),两人在废屋房间集合的时候,她如此宣布。总是温柔又娇怜的她,只在这个时候严格要我允诺。 若要让这场读书会继续下去,我必须接受三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读书会的场所必须是这里──这间废屋二楼最深处的房间。 「三个条件……?哎呀哎呀,状况变了耶,这不是很奇怪吗?她前一天不是才说过吗?只要阿良良木少年愿意更喜欢数学,她不是愿意一直教下去吗?这样很奇怪吧?很矛盾吧?言行不一致耶。这样的物语有破绽。」 「你在这方面挺啰唆的……不过,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这样,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不过事后追加条件也是人类常见的行动吧?」 再说一次,对方是国一女生,和我同学年的「某人」,绝对不是拥有正式执照的补习班老师,所以就算后来追加条件,也不会违反服务章程。 「话是这么说没错。所以,她出的另外两个条件是什么?付家教费吗?如同您付月薪给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那样?」 「不准散播谣言。我没付什么月薪给战场原或羽川。」 「啊啊,说得也是。不求回报是战场原学姊的原则。羽川学姊在这方面肯定也大同小异吧。」 「…………」 不过回想起来,这家伙明明还没见过战场原与羽川,却莫名讲得好像跟她们很熟。就算是从忍野或神原那里听来的…… 「但您坚称没付钱也很好笑。如果您说支付的不是月薪而是感谢,那就更好笑了。」 「……第二个条件,在这里举办这种读书会,是只属于两人的秘密,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然后第三个条件是……」 不可以问我的名字。 不可以调查我是谁。 除了数学问题,不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以上。」 「那个女生是数学精灵之类的吗?」 小扇说出率直的感想。 总之,她这么想也在所难免。当时的我慑于少女散发的气息,又沉迷于数学的乐趣,所以没有这种想法,不过像这样整理她的言行,就觉得果然像是虚构的故事。 她的言行举止,如同超脱现实的奇幻世界居民。 「当时有没有问她为什么开出这些条件?为什么选这间废屋当成密会场所、为什么不能透露读书会的事、为什么不能调查少女的真实身分,您问了吗?当然问了吧?」 听小扇的语气,感觉得到她主张身为调查员不可能没问这些问题,不过说来抱歉,我阿良良木历并不是调查员。 「因为这样违反第三个条件。」 不可以问少女任何问题。 「所以我没问。我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接受这些条件。」 「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数学就没办法成立吧……阿良良木学长是轻易就会被人诈骗的类型耶。」 「但是反过来说,那个女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求。真的完全没有。只要求我遵守三个条件,以及一开始说的请求。像是家教费、月薪还是学费,这种东西她完全不要。她这样单方面教我好多,我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我某天带了零食过去,但她坚持不肯吃。」 我这么做不是在要求回报。 我啊,只要阿良良木同学愿意喜欢数学就好。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求。 能够教你数学,我很幸福。 所以答应我。 要一直热爱数学喔。 「她这么说。」 「越来越像是数学精灵了……与其说是升学补习班讲座,更像是『看漫画学数学』的感觉?还是充分将数学知识活用在诡计里的理科推理作品?」 「这个故事当成理科推理作品应该有漏洞吧。因为太不合理了。毕竟这场读书会在某天突然结束,而且留下谜团。」 「留下谜团?」 「也可以说增加谜团。总之,我接受她开的所有条件,后来每天都来到这间废屋。」 「完全是每天?风雨无阻?」 「完全是每天。风雨无阻。」 「是喔……真彻底耶。」 小扇一副佩服的样子。 我也一样,即使是自己述说的往事,也惊讶于这居然真的是自己的行动。即使是努力准备考大学的现在,也不像当时那样全神贯注地学习。 在这里向她学到的东西,严格来说当然不是课业内容,真要说的话是国中生会喜欢的领域,比起数学更像杂学。换句话说,如同沉迷于游戏的孩子。 这么说来,火怜与月火那对火炎姊妹──当时她们还是小学生,还没得到这种绰号,总之那两人曾经抱怨我一升上国中就突然不太配合她们,不再和她们一起玩。 最近,兄妹这方面的不合也逐渐改善。我原本以为自己这种变化,单纯是国小升上国中时常见的心态变化,不过仔细想想,当时「不太配合她们」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我每天都默默出门前往某处吧。 很可能是这样。这就代表当时的我如此沉迷于数学,沉迷到没关心周围,甚至是家人。 「沉迷到无法顾虑周围,换言之就是影响到私生活,这么一来,这个故事就开始变貌了。至少比起佳话更像是鬼故事。没问题吗?」 小扇有点担心地说。所以客观来看,即使是倾向于看好戏的她,这个事态也令她担心吧。 「不过当然没问题吧,不然阿良良木学长现在不会实际存在于这里。」 「要是一直持续这样,或许就有问题了。但我刚才也说过,这场读书会在某天突然结束了。」 「结束了?」 「嗯,唐突结束了。是暑假最后一天的事。当天我一如往常来到这间废屋,不过……」 012 阿良良木少年一如往常来到这间废屋,不过总是比他先在这里做好读书会准备的少女,仅限于这一天没来。 仅限于这一天没来。这一天第一次没来。 虽然觉得怪怪的,不过既然一直举办读书会,一直约在这里见面,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状况吧。阿良良木少年就像这样悠哉认定,决定先就位等她。 肯定是她在今天读书会要教的「数学」得花时间准备,所以会比平常晚到。阿良良木少年甚至抱著这种如意的想法满怀期待。然而过了再久、等了再久,她都没有出现。 到了太阳下山,阿良良木少年终于晚一步开始调查废屋内部,但是少女不在屋内任何地方。看来不是躲在某处想吓阿良良木少年。 到最后,阿良良木回到最初的房间──二楼最深处的房间,在这里度过暑假的最后一夜。接受父母教育,以「正确」为宗旨的他,这天首度没报备就外宿,但是说来遗憾,这份努力白费了。 第一次的擅自外宿徒劳无功。 即使天亮,她也没出现。 由于一定要上学,所以阿良良木少年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离开废屋。结束始业典礼回家之后,他当然打算再度──在今天再度来到这间废屋,却隐约觉得同样肯定是白跑一趟。 因为他在废屋度过的那一晚,在矮桌背面发现一个信封。阿良良木少年与神秘少女用来学习的矮桌背面,以胶带粗鲁贴著一个信封。和昔日放在阿良良木少年鞋柜的信封相同。 信封是空白的,正面没写英文字母,也没写收件人与寄件人,但总之是相同的信封。而且,里面是空的。 和当时的「b」信封一样。 是空的──是「错误」的。 国一的阿良良木历没有聪明到理解个中意义,或许这个信封根本没意义吧,但他隐约冒出一种想法。 今后,我再也无法在这里向她学习「数学」了。 我有这种预感。实际上,这个预感成真了。 这天当然不用说,隔天之后,我也一直在约定的时间依照约定来这间废屋,但是她再也没有来到这里,让我学习到数学的乐趣。 但我还是一直来到这间废屋。 没有死心,坚持一直来到这间废屋。 即使如此,依然不知不觉越来越少来了。 说到可能的远因,大概是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同年级同学之中没有那名少女。 基于少女对我开出的第三个条件,即使她不再出现,我也好一段时间没有调查她的真实身分,但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到别班调查。 我的人际网路本来就不广,所以只能消极地偷看别班教室调查,然而不只是同年级,高年级也没有我整个夏天一直见到的那名少女。 她身穿七百一国中的制服,别著一年级的校徽,又能在我的鞋柜放信,所以我理所当然般把她当成同年级的同学,然而她实际上不在校内,所以她或许是校外的人。 别说校外,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少女是出现在鬼屋的幽灵──虽然并不是当真这么认为,但她如同不曾存在般完全消失,所以阿良良木少年……是的,畏惧了。 害怕。 大概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认为她恐怖吧。 所以,他不再接近废屋。 所以,他忘了少女。 然而,从少女那里学来的数学,是阿良良木少年唯一没忘记的东西,而且第二学期之后,阿良良木少年的成绩以数学为中心改善了。 换句话说,基于某方面的意义,他的生活只是回到造访废屋之前的状态,放长远来看或许毫无改变,却也有一件事确实改变了。 在这之后,阿良良木少年也大致贯彻追求「正确」的态度,有时候也因而失控,因而尝到苦果,但是唯独在数学这个领域,他追求的是「乐趣」。 如果没有这份依靠,经过那场班会,他的「正确」肯定会粉碎吧。他的心肯定什么都不剩吧。 向那个女生学到数学的乐趣、人生的乐趣、世界的乐趣,才造就现在的我。 我是由那个夏天组成的。 013 「咦?可是总归来说,那个神秘少女是老仓学姊吧?」 小扇附和般说,一副要将各种东西搞砸破坏气氛的样子。仔细一看,她是一边看手表一边讲这么问。她是女生,或许家里有规定门禁时间,但是既然她自负是推理迷,希望她至少在这种解谜场面可以正经一点。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这不到解谜的程度吧?依照这种剧情进展,如果这个女生不是老仓学姊,反倒是过度误导了。听众会抱怨这样不公平喔。但如果这个女生的真实身分是我,就某方面来说挺有趣的。」小扇说。「虽然说好读书会是秘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但学长毁约了。和那个知名的雪女传说一样。」 既然读书会已经单方面结束,续办读书会的条件就没有理由遵守了,但我个人实在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对小扇讲这段往事,所以小扇这番话听起来不太像是在开玩笑。 不过,小扇当然不是那个少女。 小扇的笑容和少女的笑容完全不像。 「因为啊,我询问这名少女外表的时候,您几乎都没讲。换句话说,应该是之前已经登场,只要说明外表就猜得出来的人物。」 「原来如此。」 所以她姑且推理过了。就算这样,这确实不到解谜的程度。 「如果这名少女是战场原学姊,就是最有趣的状况了。」 「不有趣吧?」 很抱歉,这时候的战场原是田径社社员,处于很忙碌的时期,没有余力为了别校的我开数学课。那个夏天不知道她跑了多少里程数。 「那么小扇,暑假结束之后,那个女生──少女老仓不在七百一国中,这件事你要怎么说明?你要怎么证明少女不是数学精灵?」 「要证明精灵不存在挺费力的,但是用不著采用『少女是数学精灵』这种奇幻假设,也可以说明您为什么在第二学期找遍七百一国中都找不到她。因为她转学了。」 小扇很乾脆地说。 她自己也是转学生,所以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罕见的特例。 「因为转学了,所以您在学校,就算去偷看高年级教室也找不到她,她也不再出现在读书会。与其说是别校学生穿阿良良木学长学校的制服──假设这个女生是战场原学姊,就会是这种状况了──擅自偷偷入侵别人学校,把信封放进陌生人鞋柜,当成她转学会比较容易说明吧?不过这个推测有唯一的漏洞。」 我还没指出这个漏洞,小扇就自曝弱点。 「也就是说,老仓学姊与阿良良木学长曾经是同校同学年的学生。听您至今的说法,您似乎是就读直江津高中之后,才第一次见到老仓学姊?」 「…………」 「您之前说,在一年三班教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仓学姊就说她讨厌您。这其实是叙述性诡计,意思是『第一次在一年三班教室见面的时候』,对吧?」 小扇笑嘻嘻地询问。她应该是相当顾虑到我这个学长,才使用这种语气吧。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 事实更为单纯,更为易懂。 毫无诡计可言。 「我『认为』当时是第一次见面。换句话说,当时我完全忘了少女老仓。甚至忘记自己擅长数学是托谁的福,也忘记她对我恩重如山,只把她视为同班同学对待。」 难怪她讨厌我。 我忘恩负义也要有个限度。 她当然记得我吧。而且忘恩负义的我考了满分挤下她,厌恶感也更加强烈。 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 嗯,是的。 我是水。过于自以为是的水。 我「不知为何」认定自己擅长数学。实际上,要是没有那个和老仓共度的夏天,现在的我就不存在。 「那个家伙说过,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全都是托数学的福。和战场原交往也是托数学的福。但她真正的意思是说,其实这一切都是托她的福吗……」 托你的福。 我当时是当成客套话而这么说。 但我真的是托她的福。 「她说她喜欢幸福的家伙,却讨厌不知道幸福原因的家伙……是吗?然后她还说过什么?讨厌不知道自己以什么东西组成的家伙?呵呵,回想起实际忘记的记忆,就会发现这些话暗藏玄机耶。」 「总之……」 我说。 我想到各种事,也必须反省很多事,后悔的心情也很强烈。就算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事到如今无从补救」的心情。 到头来,这是往事。 是比两年前还早三年的往事。 回忆只是回忆,就算回想起来,也不会因而改变现在。 然而…… 「明天,我得向老仓道歉。讨厌我的她应该不会因而喜欢我,我道歉应该也不会让她解脱什么,不过既然该道歉,我就要道歉。」 「哎呀,您似乎不太愿意?」 「是啊。」我点头。「我也不是不想抱怨她几句啊?就算是基于转学之类的隐情,离开之前讲一声不就好了?」 居然不说道别的话语。 又不是忍野咩样。 「留下那种空信封,我也只会一头雾水。何况在一年三班重逢的时候,如果她当场说,我肯定可以当场想起来。如今就算这么说……」 也无法挽回。 这种心情很强烈。 即使知道拿这个责备老仓很过分,我也很难完全忽略这份闷在心里的不满。 想到或许可以和那个家伙共度高中生活,「失去」的心情很强烈。 如果早点知道这件事,那场班会也不会落得那种结果……我不禁这么想。 「呵呵,要是当场说……是吗?」小扇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当时的少女就是我喔。阿良良木同学,好久不见。什么嘛,忘了我吗?天啊,烂透了~讨厌~你好冷淡喔~但你就是这一点迷死人了☆』……意思是您希望她这么说吗?」 「……我在这个世界观从来没看过这种强大的角色,总之……」 「既然这样……」小扇突然从淘气角色改为一脸正经,对我这么说。「您就应该思考她为什么没这么说吧?」 「……咦?」 「而且,您也得思考她为什么不告而别。不然就算您明天道歉,事态也可能只会更加恶化喔。」 小扇明明说「可能」,语气却莫名断定。 「既然搞不懂,就要思考。必须思考到懂。觉得奇怪、觉得模糊不清的事,都得解决才行。因为嘴上说说的谢罪,是最令受害者生气的东西。」 「受害者?喂喂喂,小扇,等一下,你这样说得太重了吧?我忘记昔日很照顾我的人,确实是难以想像的忘恩行径,但也用不著说我是加害者吧?我又不是故意的……」 「说得也是。阿良良木学长当然没错。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是笨蛋。无可救药,无药可救的笨蛋。」 「…………?」 小扇对困惑的我浅浅一笑。 这就是看见笨蛋时的笑容吧。不过这样的话,这张微笑也太温柔了。 「小扇,你究竟……知道什么事?」 「我一无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 「我……」 我知道什么事? 我忘了某些事。 「这样好了,就效法老仓学姊的少女时代,豪迈出题吧。接下来是问题。」 小扇竖起食指,如同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不对,应该说如同推理小说的名侦探?自负是推理迷的她,果然确实掌握到这方面的精髓。 「老仓育把阿良良木历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这是因为阿良良木历没回应老仓育的期待,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就转学离开。那么,老仓育对阿良良木历究竟有什么期望?」 「……?有什么……期望?」 「提示。和阿良良木父母的职业有关。思考时间是一百二十秒。」 也就是两分钟。 也太短了。 不过,就算她比照老仓抑郁度过的时光给我两年,我应该也解不出来。 014 「总归来说,老仓学姊让阿良良木学长学到数学的……该怎么说,就是乐趣之类的,以此为代价要求回报。」 两分钟后。 小扇连一秒都不肯多给,直接说出解答。搞不懂这女生多么想赶快回去。 「回报?」 「是的。战场原学姊的言行之中,最让老仓学姊不高兴的就是这个吧?教您功课却不求回报,这一点惹恼昔日和您开读书会的她。」 甚至因而动手。 「只要阿良良木同学喜欢数学就会觉得幸福,要是永远喜欢数学就会很开心……她这种像是精灵在讲的话语,您总不可能当真吧?」 「…………」 「记得她拒收您拿去当谢礼的零食?不过深入解读她的意思,或许是不能只以零食这种东西当成『回报』才拒收吧?觉醒体认到数学乐趣的您,似乎变得没办法客观看自己,但从旁观者的立场来说,刚开始的信封果然可疑,充满陷阱的味道。」陷阱。 真要说的话是鱼钩──小扇说。 「当事人说她也写信给其他学生,却只有您出现,这个说法是假的。完全是谎言。实际上是只以阿良良木学长为目标拋竿吧。写信给好几个人,最后只有您上钩,不觉得这很难想像吗?」 「居然说很难想像……是啦,或许是我一厢情愿认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不过从,机率来看,也可能是这样吧?」 「从机率来看,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特别的喔。」 「…………」 「哪里特别我之后再讲,不过您就是因为特别才会被锁定。如果少女老仓也想找其他人加入读书会,就应该继续垂钓才对。即使进入暑假,也肯定有方法宣传。不过到最后,整个暑假除了您,没有其他人出现在读书会,一直只有你们两人,既然这样……」 原来是这种推理。 哎,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很难反驳,大概如她所说吧。何况,如果她锁定中意的人选放信封,上钩的只有我一人果然很奇怪。到头来,很难想像这间废屋的这个房间能举办多人读书会。 从一开始,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参加的读书会。 举办读书会的少女,一直都是这样计画的。 「应该是老仓学姊知道您的数学成绩退步,就以趁虚而入的形式,将内容吸引您的信封放进鞋柜。将数学问题拿到想挽救数学成绩的少年面前……总之,这是好饵。」 「这样的话,我真的是随随便便就上钩……」 当时老仓是挂著笑容迎接我,但或许她其实是强忍笑意,因为一切都过于称心如意。 「不不不,就说了,阿良良木学长,没有称心如意喔。到最后,人还是没办法称心如意操纵别人的行动。就我来说,虽然您是笨蛋,但老仓学姊也很笨。真要说的话,现实世界的运作和数学不一样喔。」 小扇说。最后那句是讨厌数学的人会讲的话,我身为数学爱好者很想反驳,但这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因为实际上,我不知道老仓那时候对我要求什么回报。 我完全不知道她想以何种方式诱导我。 小扇满足地看著这样的我,然后说下去。 「不过,真要您与老仓学姊谁比较笨,在这种场合,果然是您笨吧。因为如果您没误会,肯定就不会变成这种结果。」 「误会……?」 「但如果没有这个误会,您的未来或许也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这样和羽川学姊与战场原学姊和乐相处的未来或许也会改变,所以对于您来说,有这个误会或许比较好。基于这层意义,您算是有先见之明,所以请别沮丧喔。」 小扇如此安慰我。不对,我不确定她是在安慰还是嘲笑。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完全没有先见之明。 「小扇,不用安慰了,麻烦明讲吧。你说我五年前误会了什么?」 「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如同回避我的要求,叫了我一声。不过想早点回去的她,不可能继续卖关子下去。 反倒是率直说出口。 就某方面来说,对我毫不留情。 「我叔叔忍野咩咩在这座城镇住的补习班废墟,您很熟吧?」 「嗯……啊啊。当然。我说过吧?我自己都住过那里。」 「而且您说过,这间废屋和那栋废墟差不多残破。您这么说过吧?」 「……说过,所以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小扇问。「几年前刚倒闭的补习班,以及五年前就成为废屋的民宅,残破程度为什么会『差不多』?」 「啊?」 咦? 慢著,对……咦? 这样奇怪吗? 确实……没错,很奇怪。 废墟与废屋的共通点,在于两者都是没人住的受损建筑物,老化的方式与速度不太可能有差异。 五年前就是废屋的这间建筑物,五年后应该受损更严重才对,受损程度不可能和几年前还在经营的大楼一样。一般来说,「几年前」大概是两、三年前……就算放宽一点,是的,大约也是五年前…… 「如同时间静止」只是一种感伤的说法。 这里也持续走过了五年的时间。 是的。既然这样,依照合理的逻辑……我们现在所在的这间建筑物,直到几年前都不是废屋。不过这代表什么意思? 「…………」 我摀住嘴,以免发出怪声。 避免在面对这个事实时放声大喊。 假设。 假设五年前,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这里还不是废屋…… 「那么,我五年前造访的地方不是这里?我和老仓共度一个夏天的废屋,其实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并不是喔。我们不是依照地图指示过来的吗?和五年前相同的地图。」 那就是看那张地图的时候看错了。 何况我五年前看的地图,不一定真的和今天看的地图一样吧?事到如今我想说一件事,五年前收到的信,今天居然放在鞋柜里,这很奇怪吧? 我想到这种藉口,却没有真的说出来。到头来,我就是这件事的证人。 这里──这间建筑物,确实是我五年前造访的场所。 既然这样,事实只有一个。 五年前,这里不是废屋。那么…… 那么…… 「是的,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更不留情、更直接地说了。 「五年前,这里不是废屋。您误以为这里是废屋。这里是老仓育的家。」 015 我最不懂的事,反覆不断抱持疑问的事,是我为什么忘记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每天都来到这里。即使是儿时回忆,成为人生转机的这个夏天,自己人生这块重要的拼图,我真的忘得了吗? 为什么? 如果是可能成为心灵创伤的讨厌记忆,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而遗忘。不过这是让我爱上数学的契机,真要说的话是相当正面的记忆。 是我的成功体验。 我为什么能忘到现在,忘到现在的现在? 这个原因使我没察觉和老仓重逢,只把重逢当成初遇。 如果我遗忘这段记忆,是基于可以接受的「明确理由」,反过来说,如果具备理由,那就是因为这段记忆绝非「正面」的记忆。 要是深入回忆,或许会成为心灵创伤…… 如果这里存在著我不想记得的真实、我不想正视的现实,那么…… 「老仓的……家?」 「外面有门牌吧?虽然没有挂牌子,不过我认为那里原本应该写著『老仓』两个字。根据吗?也对,您应该也感到疑问吧。为什么要在这种废屋开读书会?答案是这样的,因为这里原本不是废屋。」 「不,我不是这意思。就算这里五年前不是废屋,也不一定是老仓家吧?」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每次都比您先到这里?毫无例外,她一定先抵达约见的场所,您不觉得奇怪吗?」 「…………」 奇怪……吧。 确实奇怪,我甚至质疑自己为什么至今都没察觉这一点。即使有人说我其实早就察觉却故意装傻,我也无从反驳。 「应该认定因为这里是老仓学姊家,所以她总是可以在这里等您。只不过,既然是放学之后会合,如果班会开太久,您也可能先到,但是读书会几乎都在暑假举办。她在第一天从屋里现身的原因,在于她就住在这里……何况我们已经知道这里五年前不是废屋,那么这里就非得是您或老仓学姊的家,才能当成读书会的会场吧?您不是住这里,所以使用删除法就能断定这里是老仓学姊家。」 「……又是删除法?」 而且不是从三个选项删除一个,是在两个选项之中删除错误的一个,所以这个答案毋庸置疑。 无比正确。 「老仓邀我到她家吗……比起在废屋集合,这样确实比较有读书会的气氛,可是……」 真意外,我居然国一就去过女生房间。但我完全没有这种酸酸甜甜的感觉。 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不认为这个家是住家。 是的,我把这里称为「鬼屋」…… 「好啦,阿良良木学长,抱歉在您受到打击的这时候落井下石,但我的推理接下来才是重点。为什么您五年前认为老仓家是废屋,认为这里是鬼屋?」 「……应该是我记错吧?」 「不,是您误会了。记忆本身是对的。当时这个房间的窗户,已经像这样破掉了。您不是具体说过这种话作证吗?所以不是记错,是误会。」 「…………」 以胶带补强的窗户。 以补土填补裂缝的墙壁。 散乱的房间、散乱的走廊。 明明不是废屋,却让人误认为废屋的破坏。 由此可以导出一个结论。一个令人不忍正视的结论。 如果这个家确实有人住,却出现这种破坏,那么…… 「……所谓的家庭暴力吗?」 家庭暴力。 家暴。 我自认不带情感,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个词。 如同拿著新闻稿照念。 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生理上的厌恶。我现在位于这种住家,这个事实令我作呕。 而且五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勤于学习。我实在无法压抑我对自己的厌恶感。 「是的。」 相对的,小扇将,情感隐藏得非常漂亮。她挂著笑咪咪的表情,如同对自己导出的真相毫无感觉,转身环视乱七八糟的房间。 「要把住家弄乱到让人误以为是废屋,只能蓄意破坏了。打破窗户、敲裂墙壁、毁坏家具……对讲机坏掉也是这个原因吧?」 破破烂烂的家。 乱七八糟的家──毁坏的家。 受伤。 随时可能崩塌的家。 原来如此,这里不是废屋。 然而,只把家当成和平的场所、温暖的场所、能够平复心情的场所,依然对世间一无所知的正当国一学生,笨到误以为这里是废屋。 鬼屋? 说这什么话,荒唐。 这里明明是最极致的「人屋」。 「是老仓吗……在这种状况,应该不可能吧。」 如果老仓是家暴的一方,不可能邀我进入。 「那就是父亲,或是母亲……」 「啊哈哈,就算动用我灰色的脑细胞,也没办法确认这种细节。总之应该是两者之一吧。将一间屋子破坏成这样,光靠一个人应该很吃力,所以或许可能两者皆是。」 小扇毫不在乎说出相当悲惨的想像。说来遗憾,很可能是这样。 「老仓学姊在相当悲惨的家庭环境长大耶。阿良良木学长在和平的家庭顺利长大,就算您将那个夏天造访这个家的记忆塞进内心角落,藏在内心底部,或许也不能责备您吧。唯一的救赎是这份暴力没用在老仓学姊身上,至少没用在肌肤外露的部位。」 「…………」 「至少」吗…… 那么,这就是过于渺小、过于仅存的救赎了。 「这么一来,大致猜得到老仓学姊第二学期转学的原因了。应该是逐渐破碎的家庭完全破碎了。接下来是我毫无根据的想像,不过老仓学姊或许改名字了?在这种状况,无法确定这个家的门牌原本写的姓氏是什么……正因如此,所以您在直江津高中一年三班再度见到老仓学姊时,以为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果曾经就读同一所国中,就算没有交流,至少也应该听过名字。不过老实说,应该要认长相就是了。」 小扇双手一摊。从她的态度来看,最后那段话似乎是开玩笑的。 希望她不要在推理时加入玩笑话。 在这种状况更不用说。 「总之,老仓家当时肯定处于极限状态吧。而且她试著想办法解决。」 「想什么办法?」 「就是想办法。所以她才会叫您来喔。换句话说,这就是老仓学姊向您要求的回报。」小扇说。「再怎么样也不是零食。增加一个数学爱好者是她的手段,不是目的。」 「不,等一下。要挽救破碎的家庭,解决家暴造成的破碎家庭……这个负担太沉重了吧?那个家伙对一个国一男生抱持什么期待啊?我当时确实在做火炎姊妹那样的事,但终究是孩子的游戏……」 「阿良良木学长,顺序反了吧?是火炎姊妹做您那样的事。」 「啊,不,是没错啦……」 「老仓学姊当然没对您抱持这种期待吧。如果她抱持这种期待,应该不会这样拐弯抹角,而是直接求助。所以说,她的目标是您的父母。」 「父母……」 「他们是警察吧?」 向阿良良木学长示范「正确」的父母。 「老仓学姊期待您向父母报告老仓家的状况。这么一来,警方就会介入家暴问题。老实说,我不认为这样能解决什么,不过对于即将破碎的家庭来说,应该是孤注一掷吧。」 「…………」 「不要这样拐弯抹角,自己报警不就好了?」这种话,应该是局外人的说法吧。如果做得到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家暴是家庭内部的暴力行为,因此只能由局外人从外部采取行动。 慢著,可是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老仓自己也要求我封口啊……老仓要我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在这里和她见面。」 我甚至因而和妹妹们交恶。 关于这方面要如何说明? 「这个嘛,和知名的雪女传说很像。所以老仓学姊始终不想主动检举自己的家庭吧。因为身为女儿不愿意大义灭亲,或是害怕报复……也可能两者皆是?」 「她始终希望我『主动』向父母检举老仓家的状况,一直打这种算盘?」 居然是抱著这种企图教我数学……但就算听到这种说法,我也没生气。不,我不可能有资格生气。毕竟我直到最后都老实地(即使因而和妹妹们交恶)依照约定,没对任何人透露我每天到废屋……更正,到老仓家的行为。 因为到头来,我甚至不认为这个家是老仓家。 悠哉地向她学习数学。 没支付任何报酬。 单方面榨取──夺取。 她说过,被我这种家伙担心,一点好处都没有。一点都没错,这番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绝非逞强或夸饰的话语。 我的人生被你害得乱七八糟。 她也这么说过。 她说的这句话也没错。 我就这么害她的人生乱七八糟,就这么袖手旁观。 就这么扔著不管。 「……换句话说,在那个时候,老仓的爸妈虽然没出现在我面前,却在家里的某处?」 「哎,肯定在吧。就算不会端茶或点心出来招待,终究没有神经病到在别人家的孩子面前施暴。」 「…………」 不过,这不代表我来到这个家可以保护老仓吧。因为我只是来几个小时就离开的「客人」。我回家之后,这里究竟会卷起多么强烈的暴风?我不愿想像。 那个家伙制服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我不愿想像。 「也就是说,我完全没能回应老仓的期望,只尽情吸收老仓给我的知识。」 当然会被讨厌。 理应会被憎恨。 不只是忘恩负义,还是小偷。 她不向我道别也是理所当然。那个家伙究竟是抱持何种心情一直教我数学? 小扇形容为拐弯抹角,不过老仓看到自己绞尽脑汁、挤尽勇气采取这个手段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内心是怎么想的? 或许会认为依赖我(即使是间接)的自己很笨。但是小扇说得对。我比老仓愚笨太多了。 老仓离开前贴在矮桌背面的空信封,贴切形容了我这个人。 「空无一物」以及「落空」。 我是一个不能依赖的人。 「呵呵呵。总之,大致就是这样吧。」 此时,小扇再度看手表确认时间,如同在计算我解谜的时间。 这是哪门子的计时赛? 「阿良良木学长,如果我记得没错,您应该是想查出老仓学姊为什么把您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才会进行这次的调查。我认为您的目的在此时此刻已经大致达成,也就是现在差不多该准备撤退了,不过在最后,您还想讲什么话请讲吧。讲句话做个总结。」 「…………」 老仓如同把我当成杀父仇人。 然而真相不是如此,老仓确实希望我成为杀父仇人。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讽刺的事。 我想针对这方面讲几句话,不过既然要做总结,还是应该说得概括一点吧。 「现在的我得天独厚,确实是一帆风顺又幸福。身边有朋友、有恋人、有学妹,我非常非常幸福。不过……」 我继续说。 「现在,我有点讨厌这么幸福的我了。」 「那么您讨厌多少,我就爱您多少吧。」小扇如此接话之后咧嘴一笑。「而且阿良良木学长,换个想法吧,您没有连数学都一起讨厌,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没错。」 确实。 就算讨厌某些事物,就算失去「正确」这个信念,只有数学,我会一直深爱下去。这已经像是一种诅咒了。 016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隔天,我一如往常被两个妹妹──火怜与月火叫醒,拖著沉重的脚步上学。真相曝光,真相大白,遗忘的记忆被挖掘出来,个中意义也被解开。即使如此,到头来我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就是改善我和老仓育的关系。 两年前的摩擦。 五年前的误解。 两者都是如今无法挽回的过失、无法挽回的错误,我不认为能够重来。但也正因如此,这次绝对不能失败。至少得想办法避免昨天那种骚动再度发生。 穿过直江津高中的校门时,我看到拖著比我更沉重的脚步行走,如同一肩扛起全世界辛劳的羽川翼。 平常走路姿势非常标准的羽川,今天居然驼背。总之,既然背负起战场原与老仓的对立,她的立场仅次于我。我认为这部分需要班长与副班长联手处理,所以从后方叫住羽川。 然后,我把昨天与前天查明,我与老仓之间的各种因缘,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羽川。这样像是完整吐露自己的愚笨与迟钝,我不太愿意这么做,不过这些情报在现状不应该瞒著羽川。事情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至于这件事是否该告诉战场原,感觉似乎最好再观望一下……羽川听完会做出多么严厉的反应?我预先做好心理准备。 「忍野扇?」 不过,她是对小扇的名字起反应。 「忍野先生的……侄女?」 「嗯……啊啊,嗯。托她的福,我得知了很多事。该说不愧是来自忍野家系吗?她的表现简直是名侦探。如果没有她,我昨天与前天应该都无法解谜吧。」 「…………」 羽川如同在沉思,不发一语。 表情不由得变得严肃。 「……那个女生确定是这个身分?」 「嗯?啊啊,是神原介绍的,所以没错。」 我说出口才想到,就算是神原介绍的,也完全无法证明身分。小扇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而且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我一无所知喔。 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 ……不过,我也同样一无所知。 难道……我还知道更多事情吗? 「阿良良木,我这样讲如同对现在的阿良良木落井下石,我非常过意不去,不过……」 羽川转向我。她在这时候没有不上不下地安慰我,很像是她的作风,但她似乎终究犹豫讲出落井下石的话语。 我要她别在意,催她说下去。 走到这一步,留下遗憾才是我不乐见的。如果羽川以她的角度察觉某些事,我希望她毫不隐瞒告诉我。 进入校舍,并肩上楼前往教室的途中,我们继续交谈。 「阿良良木在国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遭遇数学的高墙。有很多方法可以知道这件事,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应该也可以趁机将蒙提霍尔问题放进鞋柜。不过这个计画的重点在于你的父母是警察,老仓同学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咦?」 「这不是你一直隐瞒的事情吗?」 对喔。 关于我父母的职业,连羽川都是几天前听我的妹妹们说才知道。我为了避免造成额外或不必要的问题,养成就算别人询问也不会说的习惯。 然而,老仓为什么知道? 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基于某个契机凑巧知道的,或许是这样吧。」 我以这样的推论开场。 「应该还有吧?还有某些秘密。你和老仓同学之间,还有某些必须追溯的记忆,某扇非得开启的门。」 羽川说。 关于记忆、关于家庭,羽川翼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拥有异形羽翼的少女说出的这番话实在沉重。 必须追溯的记忆。 非得开启的门。 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就是比国中一年级的时期更早,也就是我与老仓还是小学生的时期……但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我还忘记哪些更早、更重要的事情吗? 若是如此,阿良良木历何其愚笨。 我的愚笨没有极限吗? ──我不可能忘记你吧? 老仓曾经这么说。既然这样,她肯定记得。记得两年前、五年前,以及更早之前的那个笨蛋。 我抵达教室门前。老仓育是否在这扇门后,也是完全无法证明的问题。 第三话 育?丧失 001 那么重新回到忍野扇的话题吧。虽然这么说,但她果然是她,果然只是她,无论是开始说、重新说还是回头说,基本的话题都能就此结束。如果要将忍野扇描写为小说,只需要一行就完结。既然这样,对于容易短话长说的我来说,不得不说她确实是非常令我感谢的女性角色。 忍野扇是忍野扇。可喜可贺。 一行搞定。 而且极端来说,以究极的论点来说,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总结。「人生不如波特莱尔的一行诗。」众所皆知,这句名言来自芥川龙之介,不过无论是这位波特莱尔还是芥川龙之介的人生,真要述说的话都能以一行说完,简短说完。无论是伟人还是凡人的人生,行数算起来都是一行。要是我这么说,或许有人会责备我说这种私见只是悲观主义,是自贬行为。或许有人会说,任何人的人生都没有肤浅到一行就能说完。嗯,我当然也想这么认为,我可不愿意别人只以一行就说完我的人生。若是被人说明,若是有人说明,至少希望可以编成一本书。电子书?那个不行,我要封面。非纸制的封面哪叫封面?而且比起封面,我更想要书背。并排在书柜上的时候,我想以背部述说自己,想成为以书背述说的书。所以我希望「一个人可以用一行说完」这句话是错的。即使忍野扇这个活证据就在面前,我也如此深切希望。 要是我这么说,她这个当事人肯定会笑咪咪这样回答吧。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您的浪漫主义确实正确喔。任何人都有一本书的厚度。」 她肯定会以漆黑的双眼注视我,如同以视线射穿我般这么说吧。 「不过,有没有人看这本书就另当别论了。」 意思是没人看的书就没价值? 「我的意思是说,没人看的书无法订出价格。价格与价值当然是两回事,估算价值与估算价格的意思完全不同。」 我听她说完,想起曾经别名「how much」的少女。那个少女问的究竟是哪一种?是「价格」还是「价值」?是依照供需平衡而决定的「价格」,还是固定的「价值」?是重量?还是质量?不过,少女如今得知连价值都能以表决来决定,所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非常残酷。 「在现代社会,希望别人看完整本书,是非常厚脸皮的要求。得认定光是能成为书就很够了。我是喜欢阅读的文学女生,但是必须在书柜放满没看过的书,藉以获得满足感,否则我没办法一直当个书痴。如果就算这样……」她继续说。「如果就算这样依然希望别人拿起来看,就应该整理成一秒钟,整理成一句话。任何知识、任何物语,都应该以一秒说完。要是做不到这件事,就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你的物语。」 没有任何人愿意看你的物语。 原来如此。 近年来,经常看得到标题直接当文章写的小说,或是书腰宣传文字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这种小说或许出乎意料是基于这个理论制作的。以一行、一句,极端来说以一个字就能传达的文意,或许正是现今读者最想看的物语。 所以,虽然至今都是在学习数学,不过最后就来上国语课吧。接下来是国语问题。当然不必严阵以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问题。 在多少字之内回答某某问题。 小学经常看到的这种问题,小时候无法理解限定字数的意义,不过现在回想就懂了。「精简」是使用国语的必备技能。因为说穿了,文字的职责与任务就是负责「传达」。如此而已。 当然,有些事情无法传达。有些事情用尽话语也无法传达。 也有一些事情在传达之后被遗忘。 关于忍野扇这个人,已经如我先前所述。如果以她做为出题主轴,那么题目就是「在四个字之内说明忍野扇这个人」,答案则是「忍野扇」。所以我最后出的题目是这个:「阿良良木历到底多笨?」 请以二十个字之内回答。 不过,作答时一定要用一次「忍野扇」这三个字。 002 回顾就会发现,上次像这样和羽川一起行动,好像是八月的事了。获选为班长与副班长的我们,这两个月左右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共同行动,不过像这样完全只以我们两人处理大事件,其实是久违的联手合作。 事件。 甚至可以形容为「案件」。 就算这样,我也高兴不起来。班长中的班长羽川翼,是将来肯定成为名留历史的伟人。虽然我有幸和这样的她同行,但是说来遗憾,现在的我内心完全没有余力高兴。 因为现在的我脚步非常沉重,如同受到土星引力的束缚。 两人共同行动的目的,要处理的「大事件」,使我的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 「阿良良木,到头来,你知道了吗?」 羽川问。 感觉像是终于问出一直找时机想问的事情。 今天课程结束之后,我们离开直江津高中,走在通学的道路上。不过这条路不是我通学的路,也不是羽川通学的路。 「老仓同学知道你父母职业的原因,你知道了吗?」 「嗯……啊啊。」 我支支吾吾,含糊点头。 在大多数的人眼中,我这个反应或许是「虽然不知道却以态度隐瞒」,但事实完全相反。有时候是因为早就知道、已经知道,才想以态度隐瞒。虽然这是反射性的动作,不过在羽川翼面前说谎或隐瞒,应该是天底下最没意义的事吧。 「我知道了。」我低头说。「也跟千石确认过了,所以没错。」 「不,我不认为这是需要低著头肯定的事……」 「我可以把头低得像是结实累累。」 「这样啊……总觉得你没什么精神耶。我们现在正要去探病,探病的人怎么可以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 探病是吗…… 不过,「探病」是羽川委婉、温和形容事实的方式,如果要冷酷又正确地说明事实,这应该是「家庭访问」。班长与副班长的家庭访问。这是我们就任至今这半年从未进行的工作,但这次是逼不得已。 之所以变成这样,我不能说原因不在我身上。应该说就旁人看来,只会认为这完全是我的责任。尤其就「被探望的她」看来,应该完全是我的责任吧。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脚步沉重。 如同受到土星引力的束缚。 实际上,我从几天前就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如同自己是从其他行星被带到这里的。此外,也像是有人坚称这里才是我的故乡般,令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难免会低头。因为我明明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依照你的建议去做就立刻知道了。羽川,你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羽川随口回应。 到此都是一如往常的对话。但她这次又接了一句。 「所以,我不知道小扇知道什么。」 她这么说。 「……」 小扇。 忍野扇。 「没问题吧?那个孩子没跟踪吧?」 「居然说跟踪……不不不,她又不是杀手。」 我半傻眼地回答,但羽川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真的一度停下脚步转身向后。她好像是走到能躲的死角很少的地点才转身。虽然是自己居住的城镇,不过这个班长的手机大概不需要装地图软体。 「杀手?阿良良木,跟踪不是侦探在做的吗?」 如果人生地不熟的转学生小扇在跟踪,只要在这里转身注视应该就看得到。不过即使是羽川,似乎也找不到不存在的跟踪者或侦探。 只是,羽川似乎对此不满。 「唔~」她说。「在这种状况,我比较希望她跟过来。要是她跟踪,我就甩得掉了。」 「……你是不是太神经质了?」 「不,可是阿良良木,就算她没跟踪,也可能先下手为强。目的地很明确,所以要调查的话,先去调查的风险比较低。正因如此,这样我们将无从防范,更加棘手。在这个时代,调查其他学生的住址不容易,却不是绝对没方法……所以这可不是我太神经质。」 「既然没有太神经质,那么羽川,你太高估小扇了。她确实是忍野的侄女,而且好像挺聪明的,不过该说她果然是孩子还是一年级,感觉很可爱吧?教育那样的孩子别变成忍野那样,是我们做学长姊的职责,也算是报答忍野吧?」 「报答忍野先生吗……嗯,这是了不起的心态。」 羽川再度踏出脚步。 虽然她讲得像是在夸我,语气却颇为呛辣。 「佩服佩服。我一直以为阿良良木再度满脑子只有刚登场的可爱学妹了。」 「居然说『再度』……」 「神原学妹那时候,你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吧?如果这份心态是真心话,就不要在班上出事的这时候缠著学妹让人误会。」 「……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 该说羽川正经还是古板,她的这种个性完全没变。 不对,或许变了。 无论如何,只能确定羽川翼不太喜欢小扇。毕竟那个女生确实不是易于亲近的个性。 而且莫名神秘。 就算这样,我也得说她比现在的老仓易于亲近多了。 「我确认一下。」羽川说。「你陪小扇进行实地考察之前,一直不记得你和老仓同学国中时代的回忆对吧?」 「嗯……不,错了错了,反了反了。是小扇陪我进行实地考察。小扇基本上只是跟著我走。只是在我想起老仓之后帮我。也对,基于这层意义,我很抱歉为她添了麻烦。我不应该贸然将学妹卷进我自己的私事。改天得补偿才行。」 「唔。唔……」羽川歪过脑袋。「总觉得没有好好传达耶……是我没有表达清楚吗?」她说。「就我看来,没人比那个女生危险。」 「危险?你说老仓?」 「看吧,鸡同鸭讲。简直像是你故意离题。哎,算了,肯定是因为现在不能讲这个吧。」 「啊?什么意思?」 「意思是各人能做的事情有限。不过正因如此,各人都得尽力而为。要是看到界线,也可以轻松走在极限的边缘。」 她讲出超乎凡人的言论,但这同时也是极为人本的言论。以前的羽川在某些方面可以轻易跨越界线。 不过,明明大多数人都距离极限很远,羽川却说可以极度接近界线,这样的她不用说,当然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如果她的心没有这么坚强,也不会立下毕业后走访世界的目标了。 我率直尊敬她。 但也因为这样,现在的她似乎被局限在错误的推理框架里,我感到很遗憾。 抵达目的地之前,或许别再讲这个话题比较好。我基于崇拜羽川的个人情感暂且不提,最好不要让状况更加复杂。 「羽川,如果你认为小扇对老仓抱持恶意,那你就错了。因为到头来,小扇根本没见过老仓。你听过我的说明,或许对小扇的古怪个性多少感兴趣吧……」 「我没担心这种事喔,阿良良木。我一点都不担心小扇盯上老仓同学。我担心的是……」 「是?」 「所以说,我担心的是你。」羽川说。「你可能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盯上。」 「啊?莫名其妙的东西?」 「或许是不好的东西。」 小扇确实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生,这是事实。但我似乎真的被她盯上了。 羽川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而且,她没说出什么? 「老实说,我没自信可以保护到底。」 「啊?保护……」 「虽然你将春假的经历称为地狱,但你真正的受难或许现在才开始。」 受难。 不,慢著慢著,如果是这个意思,现在处于受难状态的应该不是我,而是羽川这个不幸的班长吧? 在我想这种事的时候,在我们这样闲聊的时候,我们──羽川翼班长与阿良良木历副班长抵达目的地了。 老仓育现在的住处。 003 一年三班在七月十五日进行的班会,导致当时的班长老仓育拒绝上学两年。 这样的她终于蓄势待发排除万难(这部分是推测)来到学校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却在第二天再度不来上学。第二、第三天都没来,也就是再度回到拒绝上学的状态。 不,就算是第一天,她也没出席上课,所以是持续更新拒绝上学的记录。那天早上目击现场的人,基本上不会质疑她再度不来上学是当时精神错乱的结果,也就是我的错。不过麻烦的是战场原挥拳动粗的现场也被旁人目击。战场原临机应变当场昏倒,勉强平息这场风波,可惜这种作战始终只是撑过当下。只不过,当时先出手的其实是老仓。 我手背被原子笔刺中的这件事不了了之,这部分正如我所愿,但是两个女生的壮烈互殴,将难得来学校的拒绝上学儿童再度赶回去。既然落得这个结果,这个事件终究无法不了了之,更不用说和平收场。 神原这种自由奔放的学生,使得各位有点难以理解,但直江津高中基本上是彻底的升学学校,因此对这种不当事件管得特别严。 换句话说,老仓育再度开始请假不上学,使得当事人战场原黑仪的立场有点危险。 以战场原的聪明才智,当然敏感察觉这股危险气氛,同样在那天之后不来上学。她如同和老仓同步般放长假(长假?),表面上的原因是贫血,加上殴打老仓的拳头细微骨折,不过熟悉战场原的我与羽川进行推理,认为她百分之百是装病。不愧是昔日只以自保当成生活准则的人。 不过,如果是昔日的她,再怎么冒失也不会以这种闹出骚动的形式和老仓对决吧。 无论如何,表面上「两败俱伤」的场面还是成立,战场原成功打造出旁人不方便插嘴的气氛,这部分得称赞她一声了不起。不过真要说的话,这其实是自作自受。 总之老仓不来上学了,战场原也不来上学了,所以在第二天,班长羽川翼终于出动。 「这样下去,战场原同学可能会被取消推荐。」 她对我这么说。 「咦……为什么?你说的推荐……是推荐保送大学吧?因为她动粗出事?」 「不,不是这样。这个事件她以两败倶伤的形式成功收场,所以单纯是出席天数的问题。因为她虽然比不上你,却也经常请假。」 「啊啊……我都忘了。」 确实,她一、二年级的出席率持续低迷。不过原因在于战场原的「病」,五月之后的她肯定过著普通的高中生活…… 「因为啊,她八月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曾经因为流感之类的原因请假。就算取消推荐,以她的实力正常考大学当然也完全没问题吧,但就算当事人再怎么不介意,取消推荐也是对学弟妹造成负面影响的大事,这个问题得由我们解决。」 「我们」。 ……我被她算进来了。 已经算进来了。 「……只是,就算你说要解决,但要怎么解决?去战场原家叫她别装病,把她拖出被窝?」 但战场原是装病,所以不一定会乖乖在被窝休息就是了。从她平常漏洞百出的谎言来看,她反而可能正常外出购物。 真的是各方面令我担心的女友。 「该担心的不只是战场原同学吧?还有老仓同学。」 「老仓……」 「没错,还有老仓同学。你也很担心吧?」 「…………」 她这样清楚断言,我也很难否定……但我现在对老仓抱持的心情,真的可以用「担心」这两个字形容吗?我不清楚。 她再度「足不出户」,我的内心当然受到打击。前几天,我与她的尘封往事终于见光,想到昔日和她的这段缘分,我就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见她。 老实说,无论要道谢还是道歉,都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不,「为时已晚」只是得体的说法,实际上肯定只是我尴尬又内疚,不愿面对老仓吧。 人们经常说,活在世间与其回顾过去,更应该展望未来。 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改变。 原来如此,一点都没错,这样的说法实在中肯。不过,要是一直不愿正视过去,只顾著展望未来,到头来这根本不是积极,而是消极吧。 向前看的动机很消极。 同时看著过去与未来,才是人们应有的生活方式,而且我是和这种生活方式最无缘的人。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都闭眼不看,只努力维持现状。 我是这样的家伙。 「……算是担心吧。」 到最后,我这么回答。 不情不愿。 肯定让人听不下去吧。 「不过,隐情如我昨天所说。我甚至认为如今我最好再也不要接近她。那个家伙再度开始请假不上学令我担心,不过我并不是没有得救的心情。」 「只是这样而已,说出来不就好了?」 羽川努力以开朗语气说。 这个事件,由于两个当事人都没上学,所以班长羽川算是遭受池鱼之殃,因而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她在这时候终究坚强。 「这种程度没什么关系的,根本不算是隐瞒。毕竟人生在世,并不是只要满嘴冠冕堂皇的表面话就好。」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这不是道谢,而是单纯的真心话。我内心受挫差点崩溃的时候,羽川翼总会帮我修补。回想起来,从春假那时候就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 「总之,如果你有什么点子,我当然会帮忙。无论是怎样的腹案,只要是你想的都好。羽川,换句话说,你想让战场原和老仓和解?」 「唔。唔唔……时间这么短,终究不可能到和解的程度吧……毕竟她们互殴过。如果是以前的战场原同学,精神力或许够强,不过现在……」 「啊啊……现在不行。」 我同意。 我甚至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而不好意思。基于这层意义,这堪称战场原改头换面之后的负面影响之一。此外,像这样造成负面影响的例子其实意外地多。 在这种时候,我就体认到昔日总是精神紧绷,只求自保的战场原黑仪已经不复在了。仔细想想,虽然她宣称是策略而将善后工作交给我,应该说塞给我,不过总归来说,她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就是「只要不顺心就请假不上学」。 没有什么坚强或战略可言。 真要说的话,就是平凡的女生。 女高中生。 不过,如果我这样定义战场原,就必须以相同观点看老仓。 否则就不公平了。 基于过去的缘分,我难免抱持偏见或先入为主的观念,加上特别的滤镜检视老仓的行动,如今忍不住想从她的行动找出深层的意义。但如果放下这段缘分,即使忘不了也放下这段缘分,把她当成普通的同班同学看待的话…… 我果然无法扔著她不管。 「所以阿良良木,今天放学后,我想去探望战场原同学与老仓同学。」 「嗯?」 我率直反应。 从对话过程就可以判断事情会这样演变,即使无法判断,这也是极为自然的演变,但我惊讶到不必要的程度。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嗯?」了。 「老仓同学现在的住处,我问过保科老师了。所以阿良良木,接下来我想打个商量。」 为了解决事态,必须由两人前去探望,基于班长与副班长的立场,这已经是既定的路线与事项,这部分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羽川以言外之意暗示这件事,然后说下去。 「总之没时间了,所以我想分头进行。阿良良木,你想探望战场原同学还是老仓同学?」 「…………」 「由你决定吧。」 这问题好像心理游戏。 不过这不是游戏,也没有「理」,纯粹是「心」的问题。 004 探望女友?还是探望仇敌? 这是颇为极致的二选一,但我决定选后者……要是我这么说,各位或许认为我真的和老仓一样,刻意将自己逼入绝境,任凭这种自虐,应该说自罚的冲动驱使自己行事。总之正是如此,我在自罚冲动的驱使之下行事。 不然,阿良良木历这个家伙肯定不会面对老仓育。无论老仓怎么想,这样下去,我甚至无法知道自己的想法。 我决定在这种认定、这种想法的驱使之下行事。这对于老仓来说可能只是大麻烦,那个家伙就是讨厌我一点吧,不过,就算她再怎么讨厌我,我也不能突然变得不是我。 我是我。 阿良良木历是阿良良木历。 不过,这个决定关联到一个要素,不,两个要素,我非得先好好说明。首先是我和老仓的关系。昨天羽川质疑老仓为何知道我父母的职业,关于这个问题,我同样依照羽川的建议行动,顺利解决问题得到答案。与其说顺利不如说轻易。不对,光是知道答案,不一定可以当成问题已经解决,总之,不只是我和老仓在高一时期的关系,以及我和老仓在国一时期的关系,如今我也清楚记住自己和老仓在国小时期的关系。 我想以此为主轴,和她再谈一次。 ……老实说,我不想这么做,而且就算又想找她谈,肯定也是基于双重意义没什么好谈的,但即使这样不合理,甚至是自杀行为,我认为有时候还是肯定得跳进无底的沼泽。 我认为肯定得这么做。 至于另一个要素,则是极度实际又实务的要素。如果我选择探望战场原,无论如何都会做出宠她的行动吧。这样不算是为了战场原著想。这么说来,战场原当时是为了我,也可以说是代替我和老仓对峙,这么一来,即使不提我俩的情侣关系,我也不能严词训诫。不对,只有这层关系绝对要提。基于以上两个要素,和战场原的交情比我还好,因此可以推心置腹又能严词训诫的羽川,应该负责探望战场原。这是极度符合逻辑,无懈可击的解答。 「嗯,也对,我也这么认为。只是我原本以为你就算这么想,还是会选择探望战场原同学。不过,这也是你的作风吧。」羽川说。「那么,战场原同学交给我,阿良良木想办法拉老仓同学来上学吧。我觉得她们两人或许没办法和好,也不可能和解……但是这样下去,她们只会不幸。」 为了避免校方取消战场原黑仪的推荐入学,得阻止战场原继续编藉口请假;老仓好歹在最近来过学校一次,不能放任她继续拒绝上学。虽然她们两人在教室见面时可能又会吵到打起来,不过尽力避免落得这种结果,也是班长与副班长的工作吧。 就算做不到,也应该尽力而为。 要是这么说,或许是在挖苦昔日中途放弃班长职责的老仓吧……总之身为副班长的我,放学后要前往老仓现在的住处。 嗯? 明明决定分头行动,为什么后来又和羽川会合?原因是这样的。以我来说,这也是我认为她受难或白操心的部分。放学后,羽川说还要留在学校处理事情,我向她问到老仓现在的住址,准备独自出发时…… 「咦~?这不是阿良良木学长吗?」 忍野扇在校门附近叫住我。 「啊……小扇。」 不知为何,我有种出师不利的感觉。 虽然没什么,但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个性不坚定的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面对一项重大任务,却有人不发一语送上一杯茶。我想各位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既然茶送到我面前,我就不能立刻走人。 「小扇……正要回家?」 「回家?那个……不。」 小扇轻敲手心。 面带笑容。 「阿良良木学长,您在说什么啊?我们不是约好在这里碰头吗?不是约好三点四十二分在校门口碰头吗?不愧是阿良良木学长,真准时,您这个笨蛋就是在这种地方特别正经。」 「嗯……?」 我歪过脑袋。 我不记得约过这种事。完全没印象。不过既然小扇这么说,我就开始认为应该是这样。即使刚才叫住我的语气怪怪的,即使「三点四十二分」这个碰头时间定得太仔细,我依然这么认为。 糟糕,我居然忘记和学妹的约定,我这个学长真没用。这样就不能表现出学长风范了。 「耶~好开心喔。阿良良木学长接下来居然要带我去不回转的寿司店!」 「我约定过这种事?」 「有啊,您说要庆祝我转学。」 「吃不回转的寿司庆祝转学……究竟是何方神圣转学到我学校啊?」 这是吐槽,却也是我由衷的疑问。究竟是何方神圣转学到我学校? 「还说好吃完要请我去酒吧对吧?」 「去什么酒吧,去连锁餐厅的饮料吧就好。」 就算只是饮料吧,转学进来的这个学妹真花钱。 不过就算事先约好,只有今天我不能去寿司店或酒吧。我决定抱持歉意认真道歉。 「小扇,对不起。很遗憾,我应该没办法遵守和你的约定。」 「哎呀,这句帅气的台词是怎样?毁约却帅气的台词是怎样?想必是学长没带钱吧?」 「别乱讲。我富可敌国。」 反正要毁约,所以我说谎。 我毫无认真可言。顶多只有脱线可言。 「小扇,我现在得去老仓家一趟。」 「喔喔?又要去那间废屋?」 「不,不是废屋,是她现在住的地方……」 唔,糟糕,我在小扇面前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要是这方面没谨慎一点,我恐怕会被说成口风不紧的家伙。 我用力紧闭嘴唇。 小扇以食指碰我的嘴唇。 如同涂护唇膏般抚过。 「唔!这是做什么?」 这个像是恋唇情结的动作使我不禁畏缩,但小扇好像不是在挑逗我。 「没有啦,我是在拉开学长嘴巴的拉炼。」小扇光明正大,毫不在乎地说。「不过比起拉炼更像黏扣带就是了。拜托,请多告诉我一点啦。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没几天……应该说这两天?就跟老仓学姊熟到可以相互拜访,您攻略老仓学姊的速度太惊人了吧?突飞猛进耶。究竟是经历什么样的过程?快给我报告吧,笨蛋。」 讲到最后变成命令句。 这孩子的遣词用句不太自然。 「没有啦,不是变熟或是攻略之类的,也不是相互拜访,是我单方面上门找她。那个家伙从昨天开始又不来学校了,而且前天也等于没来……」 我不得已向小扇说明。 哎,既然没能遵守今天要庆祝她转学的约定,就做个说明当成补偿吧。 总之以现状来说,这样下去肯定会对战场原的立场与老仓的今后不利,因此羽川翼出动了。我将这个事实报告小扇……报告?不,这样听起来,我好像小扇的部下……总之我觉得这样形容还挺贴切的,所以没有特别更正。 「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吗?嗯……慢著,但您独自造访的话,你们会吵起来喔。」小扇听我说完,露出思索的表情说。「只会在老仓学姊家重演教室的口角吧……您不这么认为吗?」 「哎,我并不是不这么认为,也这样担心过……」 「无论怎么想,都应该由您负责战场原学姊、羽川学姊负责老仓学姊吧?安排错误了。」 「唔~总之,或许吧。」 若想让事件平稳收场,小扇说的安排确实才是对的。不过在这种状况的平稳很像是「敷衍了事」,我极度质疑这种「敷衍了事」的手法是否能解决问题。 羽川是那种个性,所以不喜欢「尝试看看」这种做个样子的方式。即使是以马虎行事闻名的副班长我,至少在这次也抱持相同的感受。 「是喔……不过,老仓学姊的家庭问题怎么办?记得她的家庭环境很悲惨,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已经不只是危险,而是愚笨的行为了,我不建议这样。」 「不,这方面似乎不用担心……虽然我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但她现在好像离开父母生活。」 「离开父母?喔喔,那么是接受亲戚保护吗?」 「不,她好像一个人住。」 「是喔,这还真有趣呢。」 小扇说。 高中生一个人住。可能只会出现在漫画里的这种「设定」,令她相当兴奋的样子。 「所以大概如你所说,那个家伙的爸妈在五年前就离婚之类的吧。也就是家庭破碎。她因而在两年前回到这块土地。不过她应该还是有名义上,应该说文件上的监护人吧……」 「原来如此。我随便推理却歪打正著了。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愚笨的阿良良木学长,这样也会产生问题喔。换句话说,您接下来要拜访一个实际上独居的女生吧?这样不好。」 「啊?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这是绅士不该有的行为。羽川学姊或许信赖您的这一面,不过正常来想,男生单独造访独居女生,难免有人质疑这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伴侣的人不该做出这种行为。」 「唔~……」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或许如此。 在高中生的年纪,我认为还不需要动不动就注意这种社会礼仪或两性礼节,不过可以的话还是要避免这么做,以免招致不必要的误会。万一出现这种谣言,先不提我,讨厌我的老仓可能当真自杀。 ……自杀。 不经意浮现的这个危险字眼,我察觉出乎意料可能成真,不禁发毛。 是的。即使羽川比我适合造访老仓,无论老仓现在过得如何,就算会招致不必要的误会,我也绝对必须好好面对她,避免她陷入更深的困境。 这不是为了五年前没回应她的求助而赔罪,更不是补偿,纯粹是现在必须处理的问题。 「看来您心意已决。」 小扇一副无可奈何般耸肩。 总觉得小扇就算赌气也要阻止我去老仓家,而且肯定是基于亲切心态提出这个建议,但她似乎感受到我不能听从建议的意志。 「我明明那么期待不回转的寿司……」 ……看来不是基于亲切心态,而是贪吃心态。虽然真的很抱歉,但是能够取消这个约定,我内心只有「得救了」的想法。 总之,也不能聊太久。 我开始总结。 「小扇,那我走了。」 「啊啊,对了!阿良良木学长,我想到一个好点子喔!」 我的总结被打断。 被小扇临时想到的点子打断。 「这场家庭访问,不才在下我也一起去吧!」 「咦,你也去?我很感谢就是了……」 嗯?感谢吗? 在这个时候,小扇究竟有什么想要同行的理由……啊啊,不过这么说来,小扇刚才把「单独造访」当成不建议我去老仓家的理由。 「换句话说,不要单独造访就好。尤其我是女生,只要我一起去,老仓学姊的精神也可以稍微放松吧?」 「但她不会因为对方是女生就放松精神……」 对方是学妹就会稍微放松吗? 不过,就算是众人认定为「体弱多病」(即使已经康复)的战场原,那个家伙依然毫不留情就赏耳光……对病人都不温柔的家伙,我不认为会对学妹温柔。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比起我独自见她来得好。嗯,这是个好点子。我这样想过之后,甚至会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个方法。 「如学长所知,我是优秀的听众,或许可以向老仓学姊问出各种情报。」 「问出情报……」 「阿良良木学长,人际关系终究是情报战喔。摸清对方的底细不会有坏处。您至今想起那场班会以及国一暑假的往事,回忆起过去的她,却完全没和现在的她好好讲过话吧?我会从中调停以免两位吵起来。放心,送佛送到西,请让我尽一份心力吧。」 小扇笑咪咪地这么说,这个提议听起来完全出自善意,我没理由拒绝。真要说的话,我原本允诺学妹要带她去不回转的寿司店,却变成要带她去一个肃杀的战场,使我过意不去……但是比起去寿司店,感觉小扇反而更爱上战场。 虽然她喜欢实地考察、喜欢当侦探办案、喜欢调查,实际上却是毫无特别之处,什么事都喜欢插一脚的女生。 既然这样,我就不需要刻意拒绝她好奇心旺盛的这个要求。就算老仓等等和上次一样变得歇斯底里,只要一开始就提高警觉,我终究可以好好保护学妹。 「那么小扇,拜托你了。」 「好的,学长拜托我了。」 「不可以拜托!」 嗯? 最后那句是谁说的?剧本没写啊?我转身一看,似乎已经办完事情的羽川,追上一直站在校门口交谈的我们。 005 「阿良良木,不可以拜托她。」 羽川气喘吁吁,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从校舍跑到校门口。就我推测,她走出校舍要去战场原家的时候,发现我与小扇在校门口附近交谈,所以连忙跑过来? 小扇在笑。 看著这样的羽川露出笑容。 「羽川……」 我不明就里,总之先叫羽川。这么做就像是遭遇困难时求神拜佛。羽川调整呼吸之后抬起头,回应我的呼唤。 「不行啦。你想想,这是班上的内讧,不能殃及学妹。」 「嗯……」 啊啊。 是这个意思?是这样吗? 她刚才叫我的语气紧张万分,如同拚命阻止朋友误入歧途,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不过实际上,羽川只是提出极为正常的意见。 而且她说的也没错。 即使小扇主动要求,自己的事情狭及局外人也不太好。 重新思考就会发现这是无须思考的道理。 「小扇……」 「不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请不要乱客气喔。这样我反而会受伤。」 小扇抢话如此主张。 语气谦虚,却伴随绝不退让的坚定决心。 「请务必让我一起去啦,我不会碍事的。我只是希望稍微帮上阿良良木学长的忙就好。您都已经答应了,却在这时候又拒绝,太过分了啦。」 她说。 「唔……」 她这么一说,我就没面子了。 我终究隐约知道,小扇不一定是想帮我的忙才那么说,她的提议应该出自好奇与看好戏的心态,不过都已经答应了却在这时候拒绝,确实是太过分了。 「请不要在意我啦。我完全不在意,您完全不用在意。走到这一步,您讲得这么冷漠更伤我的心,我大受打击。我和阿良良木学长都是这种交情了……」 「你和阿良良木是怎样的交情?」 小扇的主动,应该说强势(因为姓忍野?)令我快要就范时,羽川插话了。【注:日文「强势」与「忍野」音近。】 羽川让人感觉她很少介入别人的互动,正因如此,她这个行动令我意外。不过回想起来,她就是要介入我和小扇之间,才会全力跑到这里。 基于这层意义,她介入也是理所当然。 「你和阿良良木只在三天前刚认识吧?」 羽川说。她也是面带笑容。光从这张笑容判断,她似乎只是在温柔劝诫任性的学妹。 「嗯,是的。」小扇也肯定这一点。「不过人际关系不一定是由时间评定。我自认和阿良良木学长在短时间内完全意气相投。像是被关进神秘教室,到废屋冒险,我们共享非比寻常的体验。阿良良木学长,您说对吧?」 「嗯?啊啊,是啊。」 我甚至只以高中生的经济能力,就要请她去不回转的寿司店。如果不是相当意气相投,我应该不会这么做。 「啊啊,嗯。这些事件我听说了。我的重要朋友阿良良木备受你的照顾,我一直认为得向你道谢。」 羽川嘴里继续这么说,身体也介入我与小扇之间。然后她高声这么说。 「不过如果是我,就可以做得更好。」 「…………」 小扇沉默了。就这么挂著笑容──挂著像是笑容的表情僵住。 喂喂喂,怎么回事? 我可能是第一次看见羽川采取这么攻击性的态度。不,就算不是第一次,上次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比方说……春假?在春假,羽川翼介入我和传说的吸血鬼之间,接下来就是这一次吗? 「……喔。」经过沉重的沉默,小扇终于开口。「这样啊。嗯,应该是这样吧。羽川学姊肯定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您是天才。是的,我听叔叔说过。」 「叔叔……你说的是忍野先生吗?」 「是的,我是他侄女。」 小扇说完,羽川对这句话隐约起反应。羽川很尊敬忍野,进一步来说,羽川为他的生活方式著迷。所以我能理解她对忍野这个名字起反应。但既然这样,她应该以相应的礼貌对待忍野的侄女……羽川对小扇的态度和「礼貌」完全相反。 「不过,您的天才如果没发挥就毫无意义。实际上,当时阿良良木学长身边的人是我。」 小扇忽然移动到羽川正前方,给人微风拂柳般躲避羽川视线的印象。我如果被羽川正面瞪视,大概会不敢动弹,基于各方面的意义不敢动弹吧,但小扇看起来毫不畏惧。 不愧是忍野的侄女。 她的精神力强到令人如此赞叹。 而且小扇还试著反击羽川。初生之犊不畏虎。 「您的天才,连叔叔都畏惧。是的,不过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如果是我听说的羽川翼,应该不会在阿良良木学长遭遇危机时缺席。」 「…………」 「所以,刚才的道谢我确实收下了,这是我承担不起的荣誉。您或许可以做得更好,但您到最后什么都没做。您说的『做得更好』,或许是指您全盛时期的状况吧。」 小扇挑衅地说。 她的态度及语气,真要说的话和面对我的时候一样,或许代表小扇面对任何人都不改自己的态度及语气。不过对我这样就算了,我终究不能放任她对羽川采取这种态度。 我规劝她。严厉规劝。 「喂喂喂,小扇,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吧?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又知道羽川的什么事了?」 「我一无所知喔。」 小扇如此回答。温柔回答。 「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您知道羽川学姊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是的,关于这方面,原本我确实不应该插嘴。」 关于这方面。 她这么说,听起来像是关于其他方面,她就完全必须插嘴。她的语气过于断定,我甚至不敢详细询问。 「总之,羽川学姊,我可没笨到和您较量,也不想因为冒犯您,害得我最喜欢的阿良良木学长讨厌我。今后请井水不犯河水吧。对不起。」 不知何时,小扇如同绕过羽川般,描绘公转轨道移动到我身后。总之,我每次察觉时,这孩子都会在我身后。从相对位置来看,这样不就变成我介入羽川与小扇之间吗?我绝对不想处于这种位置。 「请吧请吧,您接下来要去战场原学姊家探望吧?她家比较远,您应该早点出发吧?」 「比较远……?」 羽川敏感反应。 小扇即使从我这里问到老仓现在的住处,却连战场原家的位置都清楚掌握,羽川大概是觉得这样很奇怪吧。基于这层意义,我的反应应该更强烈。因为别说战场原的住处,我连老仓现在的正确住处都还没告诉小扇。 不过,小扇给我的这种感觉,「知道各种不知道的事」的感觉,我已经相当习惯了。 即使就羽川看来,这是多么具备威胁、多么异常的状况,我也习惯了。 「请放心,若您不想看到您的重要朋友阿良良木学长『拜托』学妹的模样,我就别用这种形式吧。毕竟这原本是我提议的。就当成我如同背后灵,擅自跟著阿良良木学长行动吧。」 背后灵。 她在我背后这么说,使得这句话莫名真实。不过以「真实」形容「灵」也挺奇怪的。 「这样您就不介意吧?就像是推理小说常见的那种不请自来的助手。」 「不请自来的助手……」 又是推理用语?我在这种时候依然发挥吐槽本色。她的推理迷言行令我有点不敢领教。不过「不请自来的助手」似乎很难说是正式用语,而且真要说的话,在前天与大前天,她扮演的角色都不是助手,是侦探。 不请自来的侦探? ……总觉得更不像正式用语了。 「我肯定帮得上阿良良木学长的忙,所以明知如此却没陪同的话很可惜。我不能坐视阿良良木学长为难,我想拯救阿良良木学长!」 「人不是只能自己救自己吗?」 「那是叔叔的立场。我的立场真要说的话是仙鹤报恩。」 「仙鹤报恩?」 羽川诧异复诵,大概是掌握不到含意吧。我也一样。我认为小扇的行动一点都不像鹤。 「哎,也可以说是斗笠地藏吧。总归来说,我是过度报恩主义。让人觉得『报恩报过头了吧!』的程度。我刚转学进来,阿良良木学长却这么亲切照顾我,我就算赌命也想回报这份恩情。」 亲切照顾刚转学进来的小扇……我有吗?啊啊,她在说校内平面图那件事?只以班会事件来说,我确实是站在告知真相的立场,不过追根究柢,当时是陪小扇进行个人的实地考察。不过隔天就轮到她陪同进行我的实地考察……所以比例应该是一比一,不到过度报恩的程度吧。 ……不过,我不知道她述说这个立场时的当真程度。 「……阿良良木。」 应付小扇会没完没了……虽然应该不是这么认为,但羽川叫我了。该不会是把攻击的矛头朝向我吧?我紧张了一下,但我错了。 她是这么说的。 「变更预定。我也去老仓同学家。和你一起去。」 这真是吓我一跳。 因为羽川只要做出决定,就鲜少变更程序。她非常讨厌朝令夕改。 「这样小扇就没意见了吧?既然问题在于阿良良木一个男生独自去老仓家,只要我一起去,这一点就不成问题,不成藉口。对吧?」 「…………」 小扇在我身后不发一语。她在我背后,所以我完全看不到她,但她现在挂著什么样的表情呢……还是一如往常笑咪咪吗? 羽川即使刚才不在现场,也只以推测就说中小扇使用的「藉口」,小扇对此也能一笑置之吗? 「先不讨论这样成不成问题,羽川学姊,您不是得造访战场原学姊家吗?」不久之后,小扇这么说。「居然把好友的顺位延后,我不以为然。」 「我本来就应该会和战场原同学聊很久,所以我决定今晚住她家。我要久违在战场原家办一场睡衣派对。」 睡衣派对? 居然举办这么迷人的活动……难道说,我也可以参与这个活动?我虽然没有入场券,不过说不定羽川可以多带一个人? 「这样就行吧?因为……我可以做得比你好。」 「在这个世界上,不一定做得好就是好喔。做得太好也会在某方面来说欠缺平衡,无法维持中庸。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小扇说。「总之,先不提好不好,做决定的不是我,是阿良良木学长。」 「咦?」 「和我去?还是和羽川学姊去?阿良良木学长,请决定吧。决定权交给您。我与羽川学姊都会完全听从您的决定。对吧?」 小扇再度讲得像是在挑衅羽川。羽川应该不是接受挑衅,不过大概认为这时候只能同意吧。 「说得也是。由阿良良木决定吧。」羽川点头说。「毕竟这不能强迫。」 「…………」 我得到一个相当重要的选择权了。 不对,不是选择权,是决定权。 我认为三人一起去是最和平的选项,不过羽川与小扇针锋相对的现在,这个选项或许也很危险。不只如此,我即将前往彼此更加针锋相对的老仓家,以我的立场,我应该避免累积更多风险。就算这么说,都已经争执成这样,如果我说我要自己去,不选择任何人的话,肯定是最棘手的状况。 这么一来,我只能做出决定。 这次访问老仓,要和小扇一起去?还是和羽川一起去? 二选一。 反过来说,我无论接受谁的邀请,都将拒绝另一人的邀请。既然这样,我实在无法轻易决定。 ……不过在这种场合,果然应该选小扇吧。 嗯。 实地考察并不是先抢先赢,不过是小扇先说要一起去,而且我已经毁约在先(吃寿司的约定),老仓的往事也是她查明的。老仓的事情原本就是以我和小扇探访校舍为开端,虽然不是对此感到责任,不过贯彻初衷也是一种想法。 在这种场合应该叫做「贯彻初伴」? 不只如此,像是前天也一样,我不太希望羽川看见我与老仓的丑陋争执,这份想法很强烈。羽川或许可以顺利为我与老仓打圆场,但是想到我会在羽川面前和老仓吵架,我实在不愿意。羽川似乎将小扇视为可疑人物,也因而担心我,但肯定是我的说法不对吧。 关于羽川和小扇之间的裂痕,我今后再找机会负责修补,今天还是和小扇一起探访老仓,羽川则是按照预定计画去找战场原,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安排。 在我几乎做出这个结论时,小扇如同推我一把般开口。 「阿良良木学长,不可以因为自己的私事,为重要的恩人羽川学姊添麻烦对吧?真要说的话,羽川学姊也是局外人喔。阿良良木学长不希望让羽川学姊困扰吧?」 她这么说。 嗯,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这孩子讲得真正确。 「阿良良木学长,我保证。只要您带我一起去,无论到时候面对什么谜题,我都会再度提示解决之道。」 「…………」 哎,既然她这么说了……在我几乎要脱口说出结论的这一瞬间,羽川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如同学小扇说话般这么说。 「阿良良木,我保证。只要你带我一起去,我就让你摸我的胸部。」 006 然后,我现在和羽川抵达老仓家门口。 虽然老仓搬过几次家,我并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总之我放心了。在我面前的是屋龄看起来不长的公寓,不是废屋。 「这里的444号室吗……看来这里的管理公司不太迷信。」 「与其说是公寓,应该是集合住宅。」 我们一边聊一边上楼。这里没电梯。并不是老旧,不过就算屋龄不长,也很难称得上是现代建筑。该怎么说,这里完全没有我们年轻人听到「自己住」的时候会有的亮丽感觉。坦白说,对,有种柴米油盐的味道…… 在这种柴米油盐味很重的地方独居,也有种扭曲的感觉。关于这一点,羽川的见解是这样的。 「我想,老仓同学大概在接受某种补助吧。」 「补助?」 「嗯,政府的补助。所以才会被安排到这里住。」 「…………」 如果正如羽川推测,老仓在接受政府或自治单位的补助,那她接受补助的根据不难想像。住处曾经如同废屋的她;我重新回想起来,小学时代初识她的那段过程。想到这两件往事就不难想像…… 不过,连千石都记得的往事,我为什么会忘记?不,绝对不是忘记。 虽然时间没交集,我还没问过……不过我的两个妹妹──火怜与月火呢?她们记得老仓育吗? 「回想起来,我或许是个冷漠的家伙。这么说来,我也忘了千石,最初见到的时候完全不记得。」 「但我觉得这也在所难免。当时你和千石妹妹或老仓同学的关系,没有深到让你留下印象吧?」 也对。 不过,先不说月火当成朋友带到家里的千石,我和老仓应该要建立足以留下印象的关系。这么一来,我国一的时候就不会看漏她的求救讯号吧。高一的那场班会也一样,到头来肯定不会举办。 「不要过度责备以前的自己,这样不好。这跟反省不一样。」 羽川说。她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想法。 「将过去的自己当成坏人,藉以保护现在的自己。如果只是这么做,到最后只会重蹈覆辙。想像看看吧?总是被未来自己责备的人生。这种人生有趣吗?」 「……不有趣。」 不有趣。 没有责备或抨击过去,而是诚挚面对过去的她,说出来的话果然不一样。果然有分量。 是的。 到头来,重点不是过去,是现在。 我现在要如何表现?如何面对老仓?我面对的不是昔日的老仓,是现在的老仓。不是自责当时换个做法会怎样,而是检讨现在该怎么做。不过这早就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了。 我们抵达老仓家所在的四楼。只是走到四楼,类吸血鬼的我当然脸不红气不喘,但羽川也完全面不改色。果然是万能班长,基础体能也很优秀。 「那么,阿良良木,你等一下。」 「嗯?在这个阶梯等?为什么?」 「因为老仓同学不是独居吗?要是我按下门铃,她穿著睡衣或居家服走出来被你看到,可能会不好意思。」 「…………」 居然预防这种发生机率很低的状况……也是啦,既然羽川以这种防御力处理事情,难怪我没机会看到羽川穿便服。 我乖乖听话。 总之不提睡衣之类,最好先让老仓和羽川一个人交谈。不用说,我当然做好心理准备,一旦稍微感觉到老仓可能危害羽川就冲过去。 就这样,羽川独自走到老仓家门前,按下门铃。从我听到的声音推测,这里的门铃不只是没有视讯功能,连通话功能都没有,完全只能呼叫里面的人。应门时只能隔著门对话,或是开门出面。既然这样,很可能发生羽川刚才说的那种状况。 班长真厉害。 漂亮回避了目击睡衣或居家服的事件。 我由衷佩服羽川的裁量,然而事态在她的裁量之上。也可以说之下。 门开了。 似乎上了门炼,传来炼条被拉紧的声音。 接著是「谁啊?」的老仓声音。 虽然有门炼,不过在不明人物来访的时候随便开门,我认为她真是个冒失的家伙,但她或许至少以门上的窥视孔确认外面的人穿制服。即使认不出门外是前几天只在教室擦身而过的羽川,既然知道是同校的女学生,应该还是会开门吧。我再度心想,如果我在羽川旁边,她或许不会开门。 如果是我一个人来会怎么样……我如此思考时,羽川开始和她进行问答。与其说问答,感觉对话不太成立,似乎是羽川耐心试著说服老仓。 然而状况不甚理想…… 声音稍微重叠,我听不出来她们在讨论什么。羽川在要求进入屋内,或是要求老仓去上学吗?不,不太像。那她们在交谈什么? 哎,虽说是交谈,但羽川的态度和刚才在校门口和小扇交谈时完全不同,所以我判断不需要从暗处冲过去。 但我再度想不透,刚才那场毛骨悚然的对决是怎么回事…… 或许有许多人误会了,我并不是被羽川的胸部吸引,所以没选择小扇,改为选择和羽川搭档。正因为我感觉到当时羽川不惜那么说的状况非比寻常,我才会在那个二选一指名羽川搭档。 原来如此,小扇说得没错,或许羽川已经不是全盛时期,依照进展,我或许应该和小扇一起来这里。或许羽川对小扇有所误解,或许我正让羽川暴露在无意义的危险之中。 只是,羽川都那么说了。在羽川不惜那么说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没选择羽川。即使羽川错了,就算我错了,在面对那个选择时,我还是会把羽川翼视为正确答案吧。 这样对不起小扇就是了…… 好好补偿她吧。我今后要成为做得到这种事的人。 也对,别提不回转的寿司店,至少带她去回转的寿司店…… 我思考这种事情时,羽川回来了。我不经意觉得她看起来精疲力尽。怎么回事?难道是吃了闭门羹?不,羽川不会这样就垂头丧气被赶回来。那么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阿良良木,可以了,过来吧。」 羽川无精打采地说。 她变成死鱼眼……刚才究竟进行了多么无意义的议论? 「你要我过去……可是……」 「她说你可以进去。进去她家。不过我就先讲明吧,她依然穿睡衣。」 「嗯?咦,但你不是想回避这种状况吗?」 「她说『我不想因为阿良良木过来就花力气换衣服』……我努力想说服,但我越说她就越顽固,坚持绝对不换衣服,还说如果我继续说下去,她就要脱光衣服迎接我,所以我让步了。」 羽川说。 看来刚才的议论是以胁迫形式进行。不过议论内容只能说荒唐至极。 「放心吧。就算是我,在这种状况也没有轻浮到看见女生睡衣就开心。」 「天晓得。」 说来遗憾,羽川朝我投以质疑的目光。 「觊觎我胸部的人讲什么话都没信用。」 「…………」 当事人最感受不到我的想法。 虽然悲哀,不过现状确实说什么都没用。好啦,那么我就割舍过去(割舍过头了),面对现在吧。 老仓没赶走羽川就算了,不知为何也没赶走我,准许我们进入她家。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大概是和拒绝换衣服一样,认为要是赶走我们就有种输掉的感觉吧。既然门开了,我也没有理由不进去。即使是如同宣战的开城,我也非得接受挑战。 因为这就是我的职责吧。 身为老仓育儿时玩伴的职责。 007 儿时玩伴。 我连想都没想过自己有儿时玩伴,不过我和老仓的关系似乎非常接近儿时玩伴。不过与其说是儿时玩伴,正确来说曾经是点头之交。总之,我和她──阿良良木历和老仓育曾经认识。 虽然这么说,但老仓不像千石住在我家附近,也不是和我就读相同国小,我们和这种类型的儿时玩伴有点不一样。在和老仓面对面之前,我简洁说明「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吧。各位正在期待看到老仓穿睡衣的样子,我这么做非常对不起各位,不过请稍微听我说说往事。 我的父母都在警界工作,而且我尽量不对别人透露这件事。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从懂事前就是这样。比方说,即使学校作业出了「爸爸妈妈的工作」这样的题目,我也想办法不说明父母的职业。为什么一直如此彻底隐瞒父母的工作,而且到现在也继续隐瞒?至少在小时候,我这么做是遵照父母的命令。换句话说,父母教育我尽量别对旁人说出他们的职业。总之,虽然必须回想才想得起来,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幼年的我过于率直,不太过问原因就将这个指示照单全收,听话到现在。如今回想这件事,父母这样教育应该有两个意义吧。首先是伦理上的意义。我的父母是警察,这个职业在社会上扮演特殊又重要的角色,子女不应该随便见人就吹嘘这种事。要求「正确」的父母从理性角度让我学会这一点,要我保密。再来是管理上的意义──危机管理上的意义。不是从理性,而是从感性来解释。换句话说,要是对外公开我父母是警察,我可能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总之,我的父母一直在提防自己的工作危害到儿女。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做有著过度保护的一面,不过若问这样是否小题大作,其实也不会。至少到了十八岁的现在,我可以理解他们的这份担忧。我总是将「父母都是警察」当成一种骄傲,所以我大概在最初的最初疑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也对此抱持不安,不过父母对我说「英雄都会隐藏真实身分」,我就这样深信不疑了。 到了现在,蠢到无法巧妙隐藏父母职业的火怜,以及将父母的警察身分巧妙活用到极限的月火──这对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使得我隐藏父母职业至今的做法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俗话说「三之子的灵魂定到百」。如果把这句话的意思误解成「三胞胎都能长命百岁」就很难矫正。【注】同样的,一开始植入的行为模式,即使当事人失去目的或失去记忆也很难矫正。所以即使实际上毫无意义,我至今依然继续向旁人隐瞒父母的职业……但至少在国中一年级那时候,和少女老仓共度一个夏天的那时候,这个行为是有意义的。【注:实际的意义是「三岁孩子的灵魂到百岁都不变」,也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废屋度过的那个夏天。 喜欢上数学的那个夏天。 在小扇的协助之下,我已经得知那个夏天背后的隐情,得知我当时没注意到她的求救讯号,不过若要这么说,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发出求救讯号的前提,不知道我父母的职业才对。 当时,连我仅有的几个朋友都不知道我父母的职业,老仓为什么知道?羽川在昨天早上问我这个问题。 我没能回答。我完全不知道。 感觉她在那时候就暗示我和老仓的关系特殊,但这也毫无根据。老仓究竟知道我哪些事?知道到什么程度?虽然我觉得毛毛的,不过如果我和老仓还有其他的交集,那就是小学时代的事…… 只是,连国一记忆都模糊不清的我,不可能想起小学时代更朦胧的记忆。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话,要不要问问你的父母?」 在我苦恼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的羽川,给了我这个建议。 「家长都清楚看在眼里喔。哎,我讲这种话或许没说服力,不过就我所知,你的父亲与母亲一直好好看著你喔。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很尽责的父母。」 嗯……总之,我和父母之间现存的芥蒂,即使没办法让羽川完全理解,但羽川曾经在我因为某些隐情不见踪影的时候待过阿良良木家,接触过我的父母,所以我觉得可以接受她的说法。 其实我没立场讲得这么嚣张,现状也不适合讲这种话。我二话不说就决定听从这个建议。毕竟这是羽川的建议,如果她命令我吃鞋子,我或许会吃。 果然,我因而得知答案。 我和老仓在小学时代就认识。 也就是儿时玩伴。 正确来说,是我国小六年级那时候──我和妹妹月火,加上月火带来家里玩的千石等人一起玩耍的那时候。 我和老仓育在一起。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并没有一起玩,也不是就读同一所学校。如果是这样,我对她的印象应该会更深,而且更不一样。至少会和千石那时候一样,只要见面讲几句话就会想起来──即使老仓的名字和当时不同。 ……就算这样,我还是认为记得往事的千石很厉害,但千石自己的说法是:『抚子小学时代没什么回忆,所以清楚记得和月火玩耍的回忆,不过当时叫她良良就是了。除此之外,当然也清楚记得历哥哥。』这孩子讲得真窝心。总之,我不曾和老仓玩耍过。 不是同一所学校,没有一起玩,也不是住得很近,这样的话,我与老仓很难形容为儿时玩伴。 然而,即使只在人生的一小段时期,即使没有一起玩,只要曾经一起住,就算这段时期多么短暂,应该也可以说我们是儿时玩伴吧? 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可能讲得有点混乱,总归来说,是某天发生的事。 某天。 不,我讲得像是已经回想起往事,但这次和我忘不了的班会或是回想起来的废屋夏天不一样,我依然完全没回想起真相。我完全没记忆。只不过是我询问父母之后听他们说的,而且千石也记得,证明这无疑是真相,我自己则是完全失去这段记忆。这应该是再也不会回复的记忆吧。 总之某天,父母带了一个女生回家。 这个女生当然是现在的老仓育。父母没详细说明,就说这个女生会暂时住在家里,要我与两个妹妹和她好好相处。 当时的我是对父母百依百顺的儿童,火怜与月火也分别是小三与小二,年纪还很小,所以听完父母毫无说明又堪称唐突的通告之后没有提出异议,但我现在就知道父母为何这么做,也知道父母为什么不对小学的孩子们解释。 换句话说,父母将儿童老仓带回家,是为了保护她不受她「家庭」的危害。她的「家庭」恐怕从当时就充满暴力。 我不确定当时的社会情势,所以只能推测,不过在那个时期,政府单位肯定比现在难以介入各个家庭吧。我父母的行为──暂时将老仓收容在自家的这个行为,大概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至少是政府无法正式认可,不在法律许可范围的行为。父母在这方面没有详细说明,我也没详细询问。这里的重点是老仓住进我家并且见到我。当时她当然得知了我父母的职业。 没什么好奇怪的。 老仓见过我的父母,见过我当警察的父母。根本没有知不知道的问题。 这么一来,小扇说的推理就需要稍微修正,在几个细节微调。即使大致上没有改变,不过羽川提出的疑点确实因而得到解释,总之这部分之后会慢慢说明。至于我一点都不记得的儿童老仓是什么样的女孩?依照我父母以及千石的说法,她是个「完全不说话的孩子」。连内向的千石都这样形容,所以肯定很夸张。不过既然是「不说话的孩子」,我知道类似的例子,所以很容易想像。这里说的类似例子,当然就是当时还不在我的影子里,而是住在补习班废墟的忍野忍──总是瞪著我,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时的她。 「当时抚子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喔。不和大家一起玩,却也不离开房间,而且不说话。」 千石这么说。 我越听越觉得很像当时的忍,不过当时的忍之所以不说话又不动,是基于相应的理由。换句话说,应该认定儿童老仓也是基于必然的理由而不说话。不难想像是因为她的家庭环境。 即使在暂时收容的家庭,也就是我家,儿童老仓也完全没卸下心防。不,到头来,她甚至不一定理解「家庭」这个概念──这是我妈的说法。 如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因而严加提防。她当时的心境或许是自己被绑架到陌生的家。就算没这么认为,或许也还无法理解「保护」的概念。 真是的。 这种事不该让孩子知道。 无论如何,我打听到的老仓童年性格,和我所知道那个时期的老仓不同,缺乏相似性,我甚至认为可能是只有年龄相同的另一个人,不过依照我听到的外在特徵,应该可以确定是老仓没错。 老仓育。 我不禁思考哪个老仓育才是真正的老仓育,但答案应该是「两者皆是」吧。至少那个家伙不希望我讲得好像知道「真正的她」。 儿童老仓曾经短暂住过我家,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对此完全没记忆。因此听父母与千石说明当时的印象时,我并不是没感到疑惑。(我并非完全没想过可能是大家串通好一起骗我,不过我父母与千石要怎么串通?)只是听他们说完,我清楚回想起一件事。虽然这么说,但我不是想起老仓住在家里时的事。 我想起的是老仓消失时的事。 某人从家里消失的感觉。失去某种东西的感觉。 比方说,如同在班会失去「正确」时的感觉。如同在废屋失去「同志」时的感觉。 失去某种东西的感觉。 最初把这种感觉植入我心中的人,是她。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失去了某个东西,消失了某个东西。我清楚回想起自己体验过这种失落感。 我回想起这种失落感。 总之,她突然消失了。不过或许只是儿童老仓主动回到自己家吧。 主动回家。 不是她的父母带她回去,也不是我的父母基于各种原因无法保护她。儿童老仓是依照自己的判断离开我的「家」,回到她的「家」。 到头来,对于孩子来说,父母永远都是父母,也只有自己的家才是家吧。无论是多么悲惨的父母或多么悲惨的家都一样──这是我爸的说法。 哎,我爸说的或许没错。至少儿童老仓认为这样是对的,这个行为是正确的答案,才会消失踪影。 我的父母没有详细说明这部分,不过我认为她回家之后,应该也造成一番风波。只是想到后来的际遇,老仓的事件应该没以我父母期望的形式解决。 必须由家庭里的某人发出求救讯号,否则家暴问题很难解决。如果任何人都不把问题当成问题,就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述说这段往事的父母,以这段话做为总结。 看来他们没多想就认为我是忽然想起童年回忆,想起曾经住在一起的女孩才问这种问题,但我完全没想起小学时代的回忆,我知道的是后续的事情。 是老仓育接下来的悲惨人生。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大约一年后,她透过我向我父母发出求救讯号,而且这道讯号传到我这里就停止。 和老仓就读相同国中的我,不记得她这个人。我们不同班,基本上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但我在废屋见到她的时候也完全不认得。即使主要原因是她后来的个性完全不同,即使次要原因是她后来给人的感觉不同,我也完全不认得。 我不禁心想,在她一句话都没留、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阿良良木家的时候,她就基于各种意义,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那个家伙消失之后,我成为冷漠的人。 008 睡衣比我想像的更像睡衣。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而且我也经历过各种战场,自认能应付各种出乎意料的场面,但老仓在社会住宅某户所穿的睡衣,完全是男高中生幻想女生会穿的那种睡衣,是正中直球。这么没创意就某方面来说很创新。 羽川在我耳际低语。 「大概是因为长期在室内生活,所以服装品味朝这种方向专精下去……」 原来如此。 羽川也是因为家庭环境的关系,所以服装品味的方向著重于内衣吧。不提这个,羽川在我耳际低语很危险,和小扇的低语大不相同,会让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不过两者不该相提并论就是了。 取下门链,双手抱胸迎接我与羽川的老仓,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来得好,我就称赞你这份胆量吧,阿良良m……」 她这么说。 阿良良m? 这是怎样?我以为这是蕴含强烈恶意的臭骂,不过似乎只是单纯口误。她明显板起脸。 「唔……太难念了啦,你这家活的名资……」 她又口误了(应该是想讲「你这家伙的名字」吧)。如果她在这时候说「抱歉,我口误」就有可爱的感觉,但她撇头背对我们,进入走廊深处。 大步行走。 羽川将手伸到身后,关门上锁。老实说,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别锁门,方便在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逃走,但是应该不能这样吧。 在接下来要面对老仓的局面,我必须多学学羽川这种强大的精神力。 「室内格局是两房两厅,适合小家庭。但鞋子只有相同尺寸的女用鞋两双,确定是一个人住。虽然是那种态度,不过依照空气里飘来的味道,她似乎在我去叫你的时候泡了红茶,所以准备道谢吧。」 羽川脱鞋经过我身旁的时候,迅速对我说明。 她一下子灌输这么多情报,我的大脑处理不来。刚进入玄关就掌握室内格局也太厉害了。 到头来,我没想过事前情报错误,老仓可能不是一个人住的可能性。即使是现在,羽川翼依然是全盛时期吧?反倒因为面对过去、面对自己而更加成长。事实上正如羽川所说,餐桌上已经备好红茶。 不过,很难说羽川完全猜对,因为准备的红茶只有两杯。除了坐在桌旁的老仓面前一杯,只剩下另一杯。总归来说就是没我的分。 即使是羽川,应该也没完全看透老仓对我的厌恶程度吧。但我如今也已经不在意了。 不提这个,我比较在意单调的室内。不对,不只是在意的程度,而是极度不对劲,该怎么说,室内像是在玩大家来找碴。 有桌子,不过椅子只有老仓坐的那一张。如果是故意整我而收起椅子,应该会留下羽川的分,所以大概是原本就只有一张椅子。 没有窗帘。不对,有蕾丝窗纱,但是只有窗纱。仰望天花板会发现两盏日光灯只装了一根灯管。 回想起来,明明玄关有刮泥垫,室内却没有地毯。她准备的红茶附带砂糖与奶精,还附上茶匙,看起来无微不至,却没有放在茶碟上。 此外在各方面……总觉得都缺了一点什么,如同反映出屋主的特性,不只是令人感到不对劲,也令人感到诡异。 讲难听一点,这已经超越诡异,达到凄惨的程度了。这种奇妙的感觉,羽川应该感受得比我更深入,但她完全没将想法显露在言表。 「那个……」 她开口了。 没有椅子,所以当然没办法坐,但她隔著桌子和老仓面对面。 「老仓同学,你看起来很好。太好了。」 「看起来很好?就你看来是这样?」 老仓展露自己的脸颊说。 虽然不严重,但她脸颊红肿。既然是被打了一拳,红肿也是理所当然的。被甩巴掌的战场原脸颊当然也还在红肿吧。 「说真的……那个女生到底多么会装啊?虽然我一直觉得她不只是体弱多病的内向女生……」 老仓说。 然后她看向我。如同在瞪我。 「乾脆告她伤害罪吧?趁著没消肿之前去找医生开验伤单。这么一来,校方也会取消推荐那个家伙进大学吧?」 「……彼此彼此吧?毕竟是你先出手,真要说的话,她是正当防卫。」 「是吗?」 老仓不负责任地说。以当时的状况,我确实不知道是否能主张正当防卫。与其说彼此彼此,还是比较像是两败倶伤。 我叹口气瞥向羽川,向她使眼神。不知道是否传达到了,我有点担心,不过到头来,用不著我使眼神,羽川就展开行动了。 太聪明了吧? 结果我只朝著无人的空间使眼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空虚的事了。总之,羽川以自然的动作朝红茶杯伸手。 视野范围有会动的东西,就会反射性地去看。这是人类的习性。原本瞪著我的老仓也不例外,目光追随羽川的动作。 我如同抓准这一瞬间,迅速绕过桌子,以食指触摸老仓的脸颊──也就是患部。 「慢著……你做什么啊!」 老仓身体顶了椅子一下,但是为时已晚。我如同蜻蜓点水回到原位。既然已经达成目的,我就不必迅速归位,不过要是停在那里,我恐怕会被她赏巴掌……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戳我脸颊啊?就这样戳两下……我们的交情好到能让你顽皮玩这种游戏吗?你想被我用什么罪名告?」 先不提戳脸颊构成什么罪名(我并没有戳两下),总之我以没戳老仓的另一只手指向老仓。之所以换另一只手,是因为刚才以安全别针刺破之后戳她脸颊的食指还在出血。不过应该会立刻治愈吧。 和她的脸颊一样立刻治愈。 「老仓,就算去找医生,我认为你的脸颊也开不成验伤单喔。」 「嗯?咦……哎呀?」 我的血液──吸血鬼的血液完全治愈脸颊,老仓对此露出诧异表情,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会这样也是当然的,她无法想像是因为我这一戳而治好。看来她将我刚才那一戳解释成在确认脸颊治愈的状况。 她不只是因为无法相信这种超自然现象,也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为受惠于我吧。总之,我不认为她真的想告战场原,不过那个家伙握拳打老仓确实有点过火。身为那个家伙的男友,帮忙这种程度的善后应该无妨。 「唔……肿成那样居然两个晚上就好,我的治愈速度真快……」 老仓似乎认为自己的治愈速度使她失去恶整我的把柄,因为怒火无从宣泄而懊侮。 将手伸向红茶的羽川,最后没有拿起茶杯,而是回复到原本的姿势。 「看来精神很好,没什么问题。」羽川回到刚才的话题。「所以老仓同学,你明天之后还是能来上学吧?」 「……所以是来尽到班长的职责?那个……你是羽川同学?是吗?」 老仓这么问。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认识羽川,还是明明认识却装傻。老仓从一年级第一学期之后就没上学,至少我不认为她会详细知道羽川的威胁性……这么一来,她堪称不明就里就在面对一个极度强大的敌人。双方战力差距在旁人眼中大到好笑,不过在这种时候,战力差这么多也是问题。 因为老仓育──现在的老仓育过于软弱,极度脆弱,这边光是挥一记试探用的刺拳就可能打坏她。 「是的,我是羽川翼。」 羽川微笑回答。 ……不过以羽川的立场,她不像我或战场原,基本上和老仓没有利害关系,所以应该不会出现明显对立吧。 这么一来,我就更庆幸这次和羽川一起来,但我不能一直依赖她。羽川原本希望我独自来找老仓,肯定是因为她认为这么做比较好,认为这么做绝对是为我好,也是为老仓好。 然而小扇的存在使她无法如愿,所以现在绝对不是羽川欢迎的状况。 「……是老师委托你来接我吗?我想想……那一班的班导是谁?」 「保科老师。是一位好老师。」 「好老师?有这种东西?」 老仓笑著说。我难以判断她这张表情是在笑还是在忍痛,但我认为应该是在笑。因为如果会痛,在这时候不需要忍。 看来她果然知道铁条的现况。 小扇说,老仓是因为铁条离开才来上学,看来这个推理是对的。 「我当过班长所以知道,羽川同学,你只是被老师恣意利用了吧?」 「唔。唔唔。我没这么想过,不过确实也可以这样解释吧。」 羽川回避老仓的恶意。没否定却也没肯定的这种回答,大概是现在应付老仓最有效的手段吧。连对话都不是漫无目的,真的是羽川翼的作风。 羽川刚才讲睡衣的时候说不过老仓,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可以退让的时候退让一次,给对方一个面子。 也可能是在这次的事件,羽川终于认真起来了。 相对的,老仓虽然落魄到令人不忍卒睹,但昔日也是以率领全班闻名的女中豪杰。经过这段简短的对话,她似乎察觉羽川翼不是普通的班长,不再说任何多余或找碴的话语,大概是不希望被抓到话柄吧。 追根究柢,她带我们进入房间可能也是赌气使然,不过另一方面肯定是因为这里是她的领域,是她的主场(事实上,她现在的态度比之前在教室对峙时更强势),然而她似乎发现状况和她想像的不一样。即使如此,如果是两年前还很难说,但现在的老仓完全不会在这时候撤退。 她再度将视线,也就是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 瞪人的双眼瞄准我。 「所以……」她问。「羽川同学就算了,阿……阿,良,良,木,为什么你会来?」 这次她慢慢说出我的名字,以免口误。 「我不想看见你,你也不想看见我吧?记得我们现在应该水火不容才对,难道是我误会了?」 她硬是以客套语气这样问,我还以为她是小学生。 不过,我认为现在是机会。想找合适的时机应该也徒劳无功吧。在我与老仓之间,绝对没有最佳或是最准确的时机。假设真的有这种时机,也早在两年前、五年前或是六年前错过。既然这样,现在只要努力避开最坏的时机就好。 只思考老仓的事吧。 只有现在,我是为了老仓而存在。 「不是误会。但我们肯定也不只是这种交情。你前天不就告诉我了吗?」 「!」 她露出惊讶表情。 我回想起那间废屋令她这么意外?还是令她遗憾? 不过既然这样,我乘胜追击。 「小学那时候也是。」 「啊……呜。」 此时老仓采取意外的行动。她粗鲁抓起手边的红茶杯扔向我! 麻烦了。不是清理红茶很麻烦,是这个演变很麻烦。 原子笔就算了(不过当时我也中招),不过面对扩散的液体,不可能完全闪躲。 现在的我无法像是瞬间移动般闪躲。这样下去,我会被刚泡好的红茶泼到。烫伤没关系,但老仓看到我烫伤治好的过程就麻烦了,或许这次她会联想到这就是脸颊痊愈的原因。 我只有脑子这样运转,身体却没反应。就算起反应,大概也只能反射性地缩起身体吧。但我再度因为羽川而避开这个危机。 不知何时,真的不知何时,羽川往我这边接近半步,在老仓扔的杯子命中我之前接住杯子。 不对。 不是档住,是接住。 绝对不是挺身保护我,而是正常伸出单手,抓住朝我旋转飞来的茶杯握把,如同要卸下力道回收溅出的液体般,让茶杯在手心旋转,然后就这样放回桌面。放回去的时候稍微溅出一点茶水,然而就只有这样。 老仓目瞪口呆。总是眯细双眼瞪我的她愣住了。 哎,知道羽川多么厉害的我都把眼睛瞪得很大,她难免目瞪口呆吧。 经过暑假尾声的那个事件,这家伙的实力其实提升了吧……难道如果是放暑假前,她在最后把杯子放回桌面时,也不会溅出半滴茶水? 「嗯?没有啦,只是因为我认为老仓同学万一扔红茶的话很危险,所以预先提高警觉……我前天没能阻止战场原同学,所以反省过了。」 「…………」 反省的成果也太好了。 看来这家伙甚至不能贸然反省。 结果到目前为止,羽川在这栋公寓没能回避的麻烦事,只有老仓的睡衣……和羽川在一起真的不会出事耶。 感觉即使羽川在睡衣这件事让步屈服,也已经好好取得相应的补偿。我差点认为接下来或许出乎意料可以顺利和老仓谈下去,不过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 即使羽川展现多么超乎常人的危机回避能力,最后面对老仓的依然不是她,而是我。 是阿良良木历。 「老仓。」我下定决心开口。「来聊聊吧。聊往事。我和你的往事。」 「…………」 老仓沉默片刻。 「我讨厌你。」 然后,她这么说。 我至今听过许多次的话语。 不过,无论听她说多少次,每次都令我受伤。 009 「帮我找出失踪的母亲吧。」 经过一番峰回路转,老仓在最后这么说。 「如果帮我找到,我就愿意上学,也愿意向战场原同学道歉。」 ……为什么我们的议论落得这么突然,堪称文不对题的结果?若要说明这一点,就得从老仓育这个女生的历史,从她的观点来叙述。换言之,得叙述老仓离开这座城镇之后过著何种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究竟成为什么样的人。 得叙述这种事。 推理小说,应该说侦探作品的基本之一就是「寻人」,所以这段铺陈绝对不是将至今的流程扰乱,反倒是汲取。必须好好展现至今的水路给各位看。 「你回想起来了……不只是回想起来,看样子你隔了五年,终于明白我当时想做什么了。也就是说……你现在相当瞧不起我吧。」 老仓这么说。 以一副非常厌恶的态度说。 关于羽川接下的茶杯,由于她没办法解释,所以似乎当成没发生过。 「你瞧不起当时努力谄媚你,希望你出手相助的我……」 「居然说谄媚……」 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回想起来的暑假回忆,如果是她在向我求助,那么就只是没能回应的我很愚蠢罢了,如果这段回忆经过优秀的叙事者粉饰,或许会成为佳话流传下去,不过老仓亲口说当时如同精灵的举止以及幸福的笑容是「谄媚」,我觉得在我心中已经坠地的回忆进一步遭到践踏。 但我无法抱怨。 即使同样是回忆,这也是在她心中的回忆。无论要怎样弄脏这段回忆,都完全是她的自由。 ……可是,她曾经那样责备我忘记这段回忆,在我回想起来的现在,依然拿这件事臭骂我,这样根本有问题。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把她现在个性的问题拿来讨论…… 「好……好像笨蛋。」 她说。 我以为她在骂我。以为她在嘲笑我当年没发现她那么温柔教我数学都是装出来的。 但我错了。这部分错了。 她在这里说的「笨蛋」是她自己。 「好像笨蛋,好像笨蛋好像笨蛋……我真的好像笨蛋!居……居然不惜谄媚这种家伙也想得救的我好丢脸!我……在那个时候拋弃自尊,阿谀这种家伙!在心情上就像是舔了他的鞋子!」 「…………」 「想要弥补失败,却犯下更凄惨的失败……丢脸,丢脸!丢脸,丢脸……好想死!好想消失!」 她大喊之后趴在桌上。 响起「咚」的响亮声音。 声音大到我以为她撞破额头,但她立刻抬起头,恢复为倔强的表情。恢复为咧嘴笑咪咪、倔强、险恶的表情。她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切换心态啊…… 好想消失。 不过,如果只看她说的话语,她后来确实「消失」了…… 她说想要弥补的失败,应该是收容在阿良良木家保护时的事情吧。在临时避难所不说任何话,不对任何人打开心房,换句话说就是不谄媚任何人,独自回到荒废至极的家。这应该就是她说的失败吧。 结果,她后来那种拐弯抹角的求救方式果然大放异彩,应该说大为异常,但我反而觉得这补强了她没有直接向我父母求救的原因。换句话说,老仓一度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对此感到内疚。 「不过,阿良良木。就算不是我,我认为其他人也会这么做。我认为我并不是特别不幸。这是常有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 「…………」 「比我不幸的人很多。在整个日本很多,报纸刊登过很多。我没罹患绝症,没饿肚子,没被卷入战争,也没有无故被陌生人打。我没有不幸,我没有不幸,我没有不幸。对吧?你说对吧?」 「…………」 在这时候徵求我的同意,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说一件事,她最不幸的就是只能像这样寻找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来肯定自己。 比我不幸的人很多。 这种话不应该自己说出口吧? 「所以不要可怜我。如果连我最讨厌的你都可怜我,我真的很想死。」 「……我认为我被你怎么讲都是应得的。因为我从你那里得到这么多东西,却完全没有回报。」 我是自以为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 对于老仓,我总是只有接收,换句话说就是夺取。这是事到如今无法归还、无法回报的东西。 「所以如果你要求别可怜你,我就不会可怜你;如果你要求别补偿,我当然不会补偿。」 「这是怎样,想耍帅?以为这种态度很洒脱?做这种事,自以为是上等人?装什么洒脱……实际上明明只是半途而废。」 「是啊。不过你也一样半途而废吧?」 糟糕,我不小心反驳了。 只要对话似乎成立,我无论如何都会放松戒心。其实只有我认为对话成立,实际上顶多只是单行道,只是车辆在道路会车罢了。而且在这么窄的道路,只要方向盘稍微打错,就会轻易发生对撞车祸。 我以为又会有东西扔过来,但是不知何时,茶匙与糖罐都从她手边消失了。仔细一看,这些东西不知为何都摆在羽川面前。究竟是什么时候没收的?我也完全没察觉…… 羽川没有介入我与老仓之间,不过似乎协助维持了能够继续交战的最底限状况。她这样的立场比起己方更像裁判,不过光是她协助进行公平审判,我就很感谢她了。 「……这也没办法吧?这不是我的错。我之所以半途而废,之所以讨厌之后就逃避,都是因为家长。」 都是家长的错。 老仓不情不愿地说。没有扔东西,而是改扔话语。扔出令我认为扔东西砸我反而比较好的话语。 「我变成这样都是家长的责任。」 「……你的家长现在怎么样了?」 「哈!你凭什么关心我这种人的家庭状况?国中那时候明明完全没想过!」 她这样挖苦让我不好受,但是这番挖苦似乎也伤了她自己。不只挖开皮肉,还撕裂她自己。 「你没救我之后,他们可喜可贺地离婚了。妈妈得到我的抚养权,带我离开这座城镇……男方家长现在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男方家长。 老仓以这种方式称呼父亲,这个称呼据实表现出她的心情。也就是说,将那个家摧残成那样的人,肆无忌惮摧残家庭的暴力源头,应该是父亲。 老仓现在的思考能力是否能看出我的这份想法?我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没错,那个家变成那样是因为男方家长。那个人渣。」 老仓这么说。 她脸颊泛红。不是愤怒,反倒有点含羞的感觉。或许是觉得小学时代主动回到这个「人渣」身边的愚蠢自己很丢脸。 或者是觉得至今没聪明过的自己很丢脸。 「妈妈顶多只是『偶尔』打我,发泄被男方家长打的怨气。」 她这么说,然后如同在等待我做反应般停顿。她说明昔日发生过这种暴力的连锁,说明她自己是暴力连锁的终点。即使如此,她也不是在要求他人怜悯。完全没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完全找不到正确答案。 昔日要求拯救的她,如今在要求什么? 我不知道。 强人所难也要有个限度。 「所以在那个时候,你决定跟著还算好的妈妈一起走?」 到最后,我只能问这种问题。 但老仓对我浅浅一笑。 「以为我的立场可以做什么决定吗?当时只是大人擅自决定的。总之,与其说我妈妈还算好,应该说我妈妈就世间看来同为受害者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如同小学时代依然将男方家长视为父亲,国中时代也将母亲视为受害者吗? 太没救了。 不,害她人生没能得救的祸首就是我,所以我甚至没资格评论她多么没救。然而,老仓的没救人生并非只到这里为止。 距离结束还早得很。 后来,她就读高中前的这两年多──从国中一年级第二学期到国中毕业的这段期间,也就是她不在这座城镇的期间,没救的际遇──不幸的际遇袭击她。 比起绝症、饥饿或战争好得多的不幸袭击她。也就是母亲失踪了。我原本希望她的人生至少要有一个美好之处,但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到。和这间屋子的内装一样失去平衡。 她的人生失衡,在各方面都有所不足。 「我不知道你多么上等,只知道你多么下等,不过就算是你,只要出生在和我一样的家庭,一样会成为我。我也想出生在警察父母的家庭。」 「父母也没办法自己选孩子吧?」 我再度多嘴反驳。我这么说是希望她克制一点,却好像出乎意料正中老仓的心,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她点头说。「妈妈也说过完全相同的话。她说她其实很期待。期待生活将从那时候否极泰来,期待那时候成为转折点。妈妈说我的行动完全没有符合她的期待,不过在家庭瓦解之后,她认为这应该已经是人生的谷底,今后应该不会更差了。她抱著这样的期待。毕竟那种家庭其实从我小学时代就一直是破碎的,她早就知道迟早会变成这样。不过正因为曾经失败,所以应该可以从这里重新站起来。妈妈说,既然至今这么悲惨,她这样的人今后或许将会幸福,否则人生就不公平了。她抱著这样的期待。然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后来同样很悲惨,和之前一样悲惨。」 「……意思是后来也继续施暴吗?那个……你妈妈对你……」 「不对。你刚才没听我说话吗?妈妈打我是为了发泄被男方家长打的怨气。既然没了那个人渣,妈妈当然不会打我。」 「…………」 我还无法接受这个前提,但既然这个道理成立,至少暴力的连锁就此打住。不过这样的话,究竟哪里悲惨了? 「我说我变成这样是家长害的,这就是根据之一。我至今像这样过了两年多的茧居生活,不过我妈妈同样是个茧居族。」她说。「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之后,她很快就变成茧居族。好像是离婚的打击逐渐造成后遗症,她窝在新家的其中一个房间,再也不肯出来。」 「不肯出来……」 「家长变成茧居族,你能想像这是什么感觉吗?我才国一就得照顾母亲。很好笑吧?」 如同在逼我笑的她,自己也确实挂著笑容。我无法判断她是回忆往事而笑,还是在嘲笑说不出话的我。 「教导家长如何面对茧居儿女的书或节目很多,却完全没人教儿女如何面对茧居的家长,所以,那个时候,真的是……那个时候,是的,嗯,我发誓无论如何绝对不会变成茧居族……只是我数年后就轻易毁约了。不过,我妈妈是重度茧居族,是极度茧居族,所以我和她比起来正常多了。」 老仓这么说。说她比自己的母亲好多了。 「真的很夸张喔。窝在上锁的房间,缩在墙角,三餐都是我来准备跟收拾,而且后来甚至完全不吃了。妈妈用板子钉死窗户,窗帘也一直拉上,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漆黑,还拆掉日光灯以免灯亮。而且她一直自言自语……自言自语说什么父母没办法自己选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算我对她说话,她也完全不理我……简直是青春期的孩子。妈妈比我这个国中生处于更严重的青春期与叛逆期。有句话说孩子生孩子,我家则是孩子养孩子。」 大概是老仓母亲的心因为家庭破碎而受到重创吧。即使是内部充满暴力的家庭,只要家庭存在就是她的幸福,是她的心灵支柱吗? 总之,我无法想像母亲变成那种状态、陷入那种状态时的女儿心境。战场原或许可以稍微理解吧。不,她的状况也和老仓不一样。当时她并不是非得自己照顾母亲。 「学校成绩一直退步,我好不甘心……比我笨的家伙接连超越我,原因居然在于我是为母亲著想的好孩子……不过校方同情我,好像额外帮我的成绩加分就是了。不然的话,哈哈,我那种在学成绩不可能进得了直江津高中……」 老仓高一的时候,就我看来,她对于自己身为直江津高中的学生骄傲到不必要的程度,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吧。而且这也是她对我抱持数学情结的原因。 本来明明做得到,却没能发挥能力,失去机会,逐渐被超越的感觉。从她自尊心的强烈程度来看,持续数年的这种状况肯定壮烈到超乎想像。 「就算这样,母亲依然是母亲,妈妈依然是妈妈,家长依然是家长。我认为既然已经失去其中一方,就非得小心以免也失去另一方。我认为妈妈总有一天也会走出房间,或许她会因为说过『家长也不能自己选孩子』这句话向我道歉。或许会对我说幸好她生下我。因为没人知道世间会发生什么事吧?没人知道未来长什么样子吧?难道说未来全都已经既定,不可能变更?」 老仓说到这里咳嗽了。不是暂时停顿,好像单纯只是呛到。刚才她讲我的名字也讲得不是很顺,看来现在的她果然不习惯说话。 「幸好日本是社会福祉比较充实的国家。就算妈妈没赚钱,就算男方家长没支付慰问金或赡养费,只要备齐相关文件,也可以勉强让相依为命的母女温饱。所以我从来不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只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然后,她的疯狂再度上演。 「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然而,妈妈消失了。」 母亲违反老仓的心愿,消失了。 「某天,妈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告知,就这样消失了。我放学回家,妈妈就不见了。妈妈就消失了。毫无徵兆就突然不知道跑去哪里……怎么样,跟我很像吧?大家都说女儿会像爸爸,但我肯定像妈妈吧。」 老仓笑了。这张笑容大概和她的母亲很像。 010 「我做好晚餐,端到房间,开锁进房间一看,里面是空的。连一张字条都没留。虽说毫无徵兆,但还是有预兆吗?与其说预兆,应该说预感……我觉得妈妈总有一天会留下我,然后不知去向。对,就像男方家长不知去向那样。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双亲──他们两人的去向了。」 老仓这么说。 扼杀情感、扼杀自己。 虐杀自己的心。 「刚开始,我以为妈妈跑去找男方家长,毕竟妈妈好像很想念他……只要这么想,我就不想去找妈妈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不可能是这样。因为妈妈只是为离婚的不幸叹息,似乎没有复合的打算。总之我就此解脱,再也不用照顾妈妈,落后的课业也补回来了。我在亲戚之中找到挂名的监护人,然后接受国家补助,回到这座城镇。我不想见到你,所以我其实不想回来……不过只有这里才有空位。」 她说的「空位」应该是住处吧。所以羽川的推测在这里也正中红心。这家伙是不是去当算命师比较好? 不过,当事人羽川面有难色。 嗯?怎么回事?难道老仓话中有令她在意的地方吗?听她说这段往事,确实打从心底不好受,但羽川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对于现在气氛的反应…… 虽然我不清楚,不过既然羽川在专心思考,我认为自己更该绷紧神经。 「为什么决定一个人住?」我问老仓。「就算是挂名,亲戚依然是亲戚吧?而且,既然你不想回到这座城镇,应该可以继续住在你们母女原本的家,为什么刻意搬到这里?」 「因为是垃圾屋。我光是照顾妈妈就没有余力,完全无法打扫。而且也不是一个人能管理的规模……与其从那时候开始打扫,我认为拋弃整个家比较好。」 拋弃整个家。 拋弃。 她不会犹豫吗……哎,应该不会吧。到了这一步,对于老仓来说,那个家已经不是守护或珍惜的对象了。 既然不是家族或家庭,只守护「家」一点用都没有。 「我活用这份教训,精简这里的家具。很清爽吧?」 老仓难得(就她看来或许只是一时疏忽)在这时候正常徵询我的同意。既然她如此正常徵询,我应该正常同意才对,但是这个家使我难以同意。 室内确实清爽,但我觉得不是因为家具少,而是因为家具不够。我知道这种不平衡的内装是她活用教训的结果,不过老实说,她几乎没活用到这份教训。 不只没活用,反而还死用了。 所谓的「整理整顿」绝对不是这样。 而且老仓无视于我的第一个问题。这肯定是故意的。明明有挂名的监护人,为什么选择一个人住?难道她认为这是用不著回答的无聊问题?这么说来或许如此吧。 用不著询问。 到头来,她持续监护了监护人两年,如今要找人监护她,听起来只像是滑稽的笑话。我不知道这方面的法规是否完善,不过既然老仓现在像这样接受补助,如愿一个人住在社会住宅,应该算是勉强解决了这方面的问题。 总之老仓返乡了。返回儿时生活的这座城镇。 她接下来的经历,我已经知道了。 老仓在直江津高中再度见到我,但我基于想像得到的所有意义忘了她。她即使在班上建立起领导者的立场,却在没多久之后被班导与同学们陷害(应该说是自掘坟墓),后来在这里住了两年。 和母亲一样变成茧居族。 即使程度不同,茧居时间却好巧不巧和母亲差不多。然后在前天,她透过某种管道得知铁条请产假,终于再度上学。不过实际上,即使她重新上学,也再度撞上暗礁…… 「懂了吗?我没有那么不幸。」 老仓讲完往事之后这么说。 一副有些骄傲的样子。 伴随著抽搐的笑。 「这种程度的事情,任何人都可能遭遇吧?任何人或多或少都会经历,这是很常见的事……也没什么辛苦可言。总之或许比正常标准难熬一点,不过要是这么讲就很难处世了吧?真要说的话,只有家长变成茧居族比较稀奇,但也应该庆幸自己累积这种罕见又难得的经验吧?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幸,所以我得努力。我是还算幸福的一方,因为可以像这样活著……」 「…………」 她说出的这些话语肤浅无比。到头来,世界上最不相信这番话的就是她吧。 「所以,我不需要同情……阿良良木,你不用道歉,不用补偿,也完全不用赎罪。毕竟我说出来之后觉得舒坦多了……」 说出来会舒服些。 记得某人对我这么说过。 「反正这都是往事了。你想听的往事,都只是过往的事情,都是已经结束的物语。虽然我是因为火大才找你麻烦……不过事到如今,我不想要求你为我做任何事。真要说的话,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可以离开吗?」 老仓这么说。 经过这一小时,她看起来好像缩小了。缩小不只一圈。她当然没因为完全说出来而变得舒服吧,就算这样,她看起来也像是走出阴影,看起来再也没有对我赌气。是这样吗? 到最后,老仓之所以从高一那时候就找我麻烦,不是因为我擅长数学,或是没有回应她沉默的求救,重点是在我完全忘记昔日和她的两次交集吗?所以在往事完全见光的现在──我回想起一切、认知到一切的现在,她逐一责骂之后,怨气就全消了吗? 如果我这么说,小扇大概会笑我吧。会哈哈大笑吧。她会说老仓肯定只是因为恨我所以讨厌我。 「…………」 这里是她家,所以如果她要求我离开,我就只能离开,没有选择或抵抗的余地。但是我还没达成让老仓回来上学的目的,要是我就这样回去,我简直等于没来过。该怎么办?总之我开口叫她。 「老……」 「老仓同学。」 不过我刚说第一个字,羽川就像是抢话般开口。她久违发言了。 而且她问了一个有点无视于话题走向,离题又神奇的问题。 「你刚才说……开锁?」 「咦……?什么?」 一瞬间,老仓有点混乱,似乎不知道羽川在问什么。不过这是她讲过的话,她立刻想到这是在讲她发现母亲失踪时的事,所以她点了点头。 「嗯,是的。我开锁进房,就发现妈妈不见了……」 「可是,窗户用板子钉死对吧?既然门也上锁,那么……」羽川接著询问。「你妈妈是从哪里出去的?」 011 羽川点出这个问题,我吓了一跳。这是我完全没注意到的地方,不过确实奇怪。我没想到来到这里居然会再度遭遇「密室」这个关键字,而且和上次我与小扇受困的那间神秘教室不同。是和怪异毫无关系,货真价实,还可能成为案件的密室。真的是推理小说。 而且这是没有任何特别设计的单纯密室,所以无从寻找解答。窗户以板子钉死,门也上锁的房间?这是无从使用诡计的单纯构造。一个人从这种地方失踪? 从密室失踪。 这个主题很普遍,可是…… 「……你问从哪里出去,当然是从房门吧?」 不过,当事人老仓似乎听不太懂羽川的意思,讲得像是质疑羽川为何问这种琐碎的细节。 「门锁在内侧,转动锁头就可以打开,所以妈妈不就是这样出去的?」 「那么,房门是自动上锁的门吗?」 「这种房子也太先进了……那是出租的旧房子,所以是普通的门锁。不过房门的钥匙,我只有随便放在屋里某处,应该是妈妈离开的时候上锁吧。」 啊啊。 总之,如果想做个合理的说明,老仓这样的说明就足够了。不过,羽川肯定在想,准备要失踪的人,会刻意将房门锁好才离开吗? 即使已经决定目的地,为了让自己成功失踪,应该会想要尽快离开吧?至少应该没空寻找「随便放在屋里某处」的钥匙。先不提时间上是否有空,精神上肯定没空。 换句话说,还是无法合理说明老仓为什么非得打开上锁的房门,才发现母亲失踪。 「所以说,这是琐碎的细节吧?我或许记错了,不过妈妈也可能只是毫无原因随手上锁啊?或许是觉得上锁比较好。」 「哎,嗯,说得也是……」 羽川说。 她似乎只把老仓的意见当成耳边风。不,应该有听进去,却没有深思。羽川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应该不只是老仓现在的说明,而是老仓述说的这整段回忆。而且这份不对劲的感觉,以老仓母亲失踪的状况为契机决堤。只不过,我完全想像不到她从整段回忆发现哪里不对劲…… 我只被老仓的叙述、老仓的经历震撼内心,几乎放弃思考。但羽川似乎不是如此。 不过,老仓的意见确实有道理。看到行动总是不合道理,甚至违反道理的老仓育,就觉得即使有人在失踪前特地一丝不苟锁紧门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唔,说到锁紧门窗…… 「那么老仓,除了房门上锁,玄关呢?玄关大门有没有上锁?」 「啊?为什么问这种不重要的问题……但我不记得了。」 老仓不高兴地说。 「不记得代表没印象,也就是说确实上锁吧?毕竟如果没锁,你在这个时间点就会觉得奇怪了。」 「…………」 这么一来,老仓的母亲不只是锁上房门,还锁好玄关大门才失踪吗…… 「如果当成是为了留下来的女儿而防止小偷闯空门,就可以解释玄关为何也上锁……毕竟玄关钥匙应该也在屋内某处,备份钥匙也……」 终究不会把备份钥匙藏在盆栽底下吧,不过既然找得到房门钥匙,玄关钥匙想找的话应该也找得到惯用或备用的,至少并非绝对不可能。 「为了我而锁门防小偷?我妈不会做这种值得称赞的事,不会做这种监护人会做的事。」 真要说的话,我的发言比较站在老仓这边,但她冷漠驳回我的推测……世间确实有这种不合理的事,所以区区一两扇门是否上锁,果然不是讨论的重点吧。 但是羽川继续思考。看起来甚至像是苦思不解。 她究竟在思绪尽头看见什么?我当然完全不在意这种事,不过这么说来,羽川不是说好要让我摸胸部吗?可惜在这种气氛之下,我完全不敢问。 「我不懂……你这么在意我妈的失踪?为什么?」老仓不耐烦地询问这样的羽川。「到头来,我妈的行动都让人猜不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失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为了那种男人受挫,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被那种男人打,依然想继续一起生活。我说过吗?我没说过吗?要求离婚的不是被施暴的妈妈,是男方家长。真的莫名其妙,我的家人是怎样?不对,已经不是家人了,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家人。我究竟是怎样?阿良良木……我被带到你家保护的时候,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啊……?」 「我当时心想,为什么要对我『炫耀』那种光景。我一直认为我的家、我的家庭理所当然是那副模样。窗户没破、墙壁没裂、地板没坏,那种整洁的家,那种安稳的家庭居然存在于世间,我无法相信。所以我一直瞪著你们,默默瞪著你们。你记得吗?」 「啊啊……」 我点头回应,但我在说谎。 我没有当时的记忆。不过如同千石清楚记得当时的事,对于老仓来说,这是震撼的体验。 她说,我们很耀眼。 老仓这么说。 ……我要声明一下,在我家,「父母是警察」是特殊的隐情,但是家庭内部的关系没什么特殊可言,是极为平凡的普通家庭。 不合的部分就是不合。 这在她眼中很耀眼。 极为平凡的普通家庭很耀眼。 连不合的部分也很耀眼。 「很耀眼。所以我逃走了。耀眼到晕眩,害我的眼睛快毁了。这份温暖、这份温度,害我的身体快毁了。但还是不行,还是太迟了。看过那种东西一次,我就知道我家多么悲惨。」 别知道就好了。 别遇见你就好了。 老仓说。 「知道之后,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贸然想做一些事,那个男的就说我叛逆,更常打我,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痛打别人看不到的部位。可是逃回这个家的我逃不掉,再也逃不掉了。所以我在国中再度见到你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这是命中注定。我当时很努力谄媚你吧?」 「…………」 「不过当时的反作用力,使得我升上高中第二次和你重逢时,对你的态度变得太凶了……反正你已经忘了我,所以没差。」 然后在第三次重逢时,她如同将所有人格整合,成为情绪不稳定的女生…… 她至今走过的路好坎坷。 老仓在人生的道路上严重迷路。甚至让人质疑要怎样才会迷路得这么严重。 「真是的……老是不顺心。铁条不在的现在,我明明认为这次肯定可以重新来过……却又和阿良良木同班,太离谱了。我果然感觉这是命中注定。」老仓这么说。 「这是如同诅咒的命运。你出现在我人生中的每个关键点,散播灾难。」 「……是我害的?」 「没错。你害得我的人生乱七八糟……不对。」她用力摇了摇头。「我早就知道了。这不是你害的,是我的错。也不是家长害的。我妈妈说得没错,如果生下来的不是我,她的人生将会更加顺遂。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讨厌。 我讨厌我自己。 老仓这么说。 「不过,阿良良木,如果不当成你的错,我没办法撑下去。对不起,你就当我的坏人吧。已经不行了,追不上了。如果只把家长当坏人……」 「老仓……」 「为什么不顺利呢?我明明好好表现了啊?我很努力,很拚命……是啦,我的个性或脑袋在各方面有毛病……但我没做任何必须受到这种惩罚的坏事啊?阿良良木,告诉我,你现在很幸福吧?如果我稍微有点贡献,如果你这么认为就告诉我吧。我为什么没办法幸福?」 「你之所以没办法幸福……」 我没有得到思考的时间。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羽川。 「是因为你不想幸福。没人能让不想幸福的人变得幸福。」 「……居然讲得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我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羽川严肃回应,相对的,老仓反倒放松表情。 「真的就是这样。你答对了。」 老仓这么说。如同这个问题是有奖徵答。 「因为啊,我这么脆弱,要是得到幸福会压扁毁掉。眼睛跟身体都会毁掉。无法承受幸福的重量。如今与其变得幸福,我宁愿让不幸的温水泡到脚踝,随便得过且过。我想穿著湿透的鞋子活下去。实际上,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嗯,如今我不想幸福。为时已晚了。」 为时已晚。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才不会太晚? 两年前?五年前?六年前? 还是说,我的这个儿时玩伴,从更早之前就为时已晚? 一切都是往事,事到如今无从挽回,无从归还,为时已晚吗? 否。错了。 不是这样。 羽川说得对,一直责备过去的自己不叫做反省,是逃避责任的行为。但是断然放弃过去、割舍过去,也不是正确的行为。 我当然不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不知道什么是正确。这种东西我已经遗失,已经失去了。但我自认至少怎样是错的。若是就这样扔下老仓离开,肯定是一种错误。 「没有。」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幸福会沉重到压扁你。幸福不耀眼,也不沉重。不要太高估幸福。所有幸福对你来说都是刚刚好。」 都是恰到好处。 如同量身打造,非常适合。 「所以,不要这样讨厌幸福。不要讨厌世界,不要讨厌一切,更不要讨厌你自己。你体内的所有『讨厌』,我会全部承担,全部接受,所以你就更加喜欢你自己吧。」 喜欢老仓育吧。 尽管讨厌我没关系,喜欢你自己吧。 至少要和以前的我一样喜欢。 「我现在确实很幸福。正因如此,我要刻意这么说!这种东西,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该拥有的东西!」 有人从旁边轻敲我一下。 是羽川。 我因而回神。 我在讲什么啊?我在做什么啊?羽川刚才难得打断我和老仓的对话……变成那种构图之后,我交给羽川处理不就得了?但我却插嘴讲那种话? 羽川骂我也在所难免。我懊悔得咬牙切齿。不过羽川一边收手,一边以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低语。 「说得好。」 看来我的妄语没坏了羽川的心情,我对此松了口气。 不过,老仓育如何看待我这番话? 她无疑是我现在如此幸福的恩人之一,我却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妄语,她将会如何看待? 「……公所。」 她这么说。 公所? 她抬起头,神情疲惫。 「公所的人快来了。抱歉泼你冷水,不过说真的,你们可以离开吗?他们要来检查我是否好好过生活……我就明讲吧,他们现在是勉强放任我拒绝上学,在这种状况,要是公所的人看到我和学校同学吵架,那就不太妙了。」 如果这是用来赶走我们的藉口,她应该会更早说出来。 所以这应该不是谎言。至少羽川也是这么判断的。 「这样啊。那我们今天先走了。」羽川点头说。「但我们明天也会来、后天也会来,就算是周末也一样。或许会造成你的困扰,不过让喜欢的人为难是我们的做法。啊……」 羽川翼如同补充般说下去。 「忘记说了。应该一开始就讲出来才对。因为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 这句话──羽川翼最后说的这句话,使得老仓育真的露出为难表情,愤恨地看著下方。 「那么……」她这么说。「那么,帮我找出失踪的母亲吧。如果帮我找到,我就愿意上学,也愿意向战场原同学道歉。」 012 我与羽川──副班长与班长该努力的目标变得明确,我应该感到高兴。不过回想起来,如果换个方式解释,或许老仓是委婉宣告「只要你们没找到妈妈,我就不去上学」。 「我觉得就算这样也好。只要你和老仓同学之间的误解稍微有冰释的徵兆就好。因为这本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冰释的徵兆吗……哎,但愿如此。」 实际上,大概只有稍微撼动老仓的心吧。或许到了明天,她的心会再度顽固定形。就算明天不会,也可能是后天。 她讨厌我的这份心情,在这两年、这五年,或者是这六年慢慢凝固为雕像,不可能如此轻易融化损毁,应该耐心以对。 「可是,羽川班长,这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吗?我与你背负的使命是让那个家伙来上学耶?」 「只要她和战场原同学的那件事可以圆满……或是至少平稳收场的话,我就不打算强迫她。何况上学不应该抱著不情不愿的心态。」 昔日正经八百的羽川,如今也比较会讲话了。哎,她说得对,实际上以我的立场,我认为自己根本没资格要求她上学。以老仓的状况,她就算不上学,只要考试成绩够好就能毕业升学,所以没必要硬是参与不快乐的校园生活。不过…… 「没错,阿良良木。如果是快乐的校园生活,我就算来硬的也希望她参与。剩下的时间大约半年,虽然短暂,但青春就是青春。这么一来,我也非得让她和战场原同学和好。」 「但我认为这是最大的难题……」 「既然要解题,题目难一点会比较有趣吧?」 我们离开老仓家,下楼走出建筑物,就这么移动到集合住宅里的广场。这里似乎是让居民让孩童嬉戏的广场,却是空无一人。不知道是因为时段不对还是其他原因。 这样的风景冷清又落寞,不过很适合想事情,所以我们决定在这里讨论老仓母亲的密室失踪案件。 「密室失踪案件」是推理小说的说法,以鬼怪小说的说法应该是「神隐」。因为一个人就这么如同一阵烟突然消失。 今天先各自回家,隔天将各自思索一晚的结果带到学校,经过一番讨论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我原本预料的后续行程,不过大概是天才与凡人的差异吧,羽川说:「那么,在公所的人去找老仓同学的这段期间,我们至少决定大方向吧。如果顺利在这里就得出结论,就可以在公所的人离开之后向老仓同学报告。」 确实,如果做得到这一点,就可以趁著老仓内心不定的现在进行心理战,如果老仓与战场原都可以从明天开始上学,就是最佳的结果……不过我就算思考一百年也不会冒出这种点子。 实际上,寻找失踪人口这种事,是现实世界的侦探可能以人海战术做的事,区区两个高中生真的做得到吗?不提这个,聪明人的行动力果然迅速……思考著这种事的我,决定先从容易挑论的方向讨论。 「虽然老仓那么说,但我也认为确实很奇怪。我投你一票。如果她母亲是自己离开,在离开的时候锁门果然奇怪。玄关大门就算了,连用来茧居的房间都上锁实在是……」 「我认为玄关上锁就很奇怪了。这部分是老仓同学说得对,但她大概只是反射性地反驳吧……心理陷入那种绝境的人,居然会在意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家是否锁好门窗,果然很奇怪。」 羽川回应我的意见。即使是羽川,她这番话与其说是深思的产物,更像是脑力激荡之下的产物,感觉她是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 虽然称不上是在解开密室之谜,不过消除疑点真的有助于我们查出老仓母亲的下落吗?我不确定,甚至认为这样没有助益,但是以现状来说,这是看得见的最大线索。 「那么,可能是什么状况?如果上锁的不是老仓母亲……那么是绑架?绑架犯抓走老仓母亲,将门窗维持原状当成障眼法?」 「嗯,有可能。如果是绑架犯锁门当成障眼法,就比失踪者锁门更具意义。也可能是意外。」 「意外?」 「老仓的母亲并不是失踪,只是单纯外出。所以才会锁房门避免老仓同学进去,也锁好大门提防小偷。然后她在出门的时候遭遇某种意外或是事件,所以回不了家……也可能是出门之后突然冒出想失踪的心情。」 「到目前为止,这是最能解释现状的说法。」 「想失踪的心情」有点难以想像,不过依照老仓的说法,她母亲似乎是无故就随兴行事的人,比起在失踪之前刻意锁上房门与大门,像这样「改变主意」的可能性更大,但是羽川自己提出进一步的质疑。 「但是老仓的母亲一直足不出户,我不懂她为何突然想出门。」她摇头说。「都已经茧居两年,却在凑巧出门的这一天,凑巧冒出失踪的念头……只发生其中一种就算了,两种凑巧同时发生不太合理。」 「不,两年没走出房间只是老仓自己的观点吧?或许在老仓上学的时候,老仓母亲会意外地偷偷出门买东西。」 「偷偷出门有什么意义?成年人正常出门,就算被看到也不用被骂吧?」 「不过以老仓家的状况,是老仓在照顾母亲。要是老仓发现她随便跑出去,或许就不会照顾她了。」 这种母亲也太夸张了……我一边心想,一边提出这个意见。我始终把这个意见当成假设。不过实际上,失踪的确实是老仓负责照顾的母亲,所以绝对不是假设。 「原来如此,我接受这个说法。然后呢?」 「然后,所以说……她一如往常外出……哎,先不提老仓,她应该很难不被任何人目击……不过在某一天,她冒出失踪的念头?」 我试著连结前半的推论,但是怎么接都不合逻辑。茧居两年的人在难得外出时突然想失踪,光是这样就不太可能了,每天当成例行公事般健全外出的疑似茧居族突然想失踪,是更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这样根本不是茧居族,而是正常生活的人。 相较于密室或神隐,失踪在一般社会应该比较多见,但是正常生活的人肯定很难冒出失踪的念头。茧居两年的人突然想失踪还比较可能真实发生。 但这应该不是真不真实的问题…… 「至今出现的推测中,有提到第三者介入,也就是绑架的可能性。不过绑架的不是孩子,是大人,而且是家里的大人,犯人的目的可能是什么?勒索吗?」 「不,当时的老仓家是接受国家补助过生活……应该不是为了钱。既然锁定老仓母亲在家的时候下手,应该认定歹徒预先做过功课……到头来,没人向老仓要求赎金吧?」 「那么,绑架目的是老仓母亲本人……吗?有动机绑架老仓母亲的是……父亲?现在连去向都不明的那位父亲?」 「唔……应该是重要嫌犯之一吧?」 老仓刚开始怀疑失踪的母亲是去找父亲,不过反过来说,也可能是父亲主动来找母亲。虽然是父亲要求离婚,但是在这种事件,他们想破镜重圆的可能性很高…… 「……这么一来,两人情投意合私奔也不无可能。因为如果是以蛮力绑架,多少都会抵抗一下吧?那么老仓肯定会发现痕迹……既然没有,就代表即使强硬了些,老仓母亲也是达成某种共识才被绑架的。」 「等一下,阿良良木。就算是被强行绑架,也可能不会留下痕迹喔。」 「嗯?」 「因为,虽然老仓同学现在的家那么整洁,但她不是说当时的家是没空打扫的垃圾屋吗?既然这样,就算稍微乱来也看不出来吧?因为原本就乱七八糟。」 「啊啊,对喔……真要说的话,就像是神原的房间那样。」 到了神原房间那种等级,稍微乱来反而会让周围乾净一点,只是两者的脏乱方式应该不一样吧。 「不过,当然可能是基于共识而离开或启程。而且这个人不一定是父亲,可能是别人。」 「别人?你心里有底?」 「不,完全没有。我只是认为,如果老仓母亲是和父亲一起走,应该不会像是私奔一样扔下女儿老仓。」 「私奔是吧……不过既然这么说,即使老仓母亲是和父亲踏上新旅程,也可能是因为这样才留下老仓。比方说如果只有两人,肯定能重新来过之类的。」 「阿良良木,你真瞭解男人的心理耶。」 「不,绝对不是这样……」 「我开玩笑的。不过想查出老仓同学母亲的下落,最后还是得确认这一点就是了。」 大概是决定就此告一段落,羽川像是做记号般轻敲手心。不过当然不是到此为止。 「就算查出失踪之后的下落,对于老仓同学来说也绝对不会是好的结果吧。我们应该考量到这一点。但我认为这件事的结果原本就不太乐观……」 「哎……如果后来证实老仓的父母是为了私奔而扔下老仓,无论怎么想,这种事都很难告知老仓吧。」 「只是难以告知就算了,也可能是不能告知的结果。」 「嗯?什么意思?」 「虽然应该和密室分开思考,但我们不能忽略失踪老仓母亲已经死亡的可能性吧?进一步来说,老仓母亲在一开始『失踪』……更正,下落不明的时间点,或许就已经遇害了。」 「遇害……」 「死人是否比活人容易搬运,这个问题应该还有待争议吧……不过至少歹徒会认为绑架对象死亡就不会挣扎,比较容易搬运。」 「嗯……我也听说死人肌肉僵硬,又无法自己支撑身体,所以会比活人重,这部分还有待争议……歹徒赞成哪种观点也有想像空间。只是……」我继续说。「事到如今,我认为就算得出多么难受的结果,我们还是非得告诉老仓。这是我们的……应该说我的义务。毕竟那个家伙也认为应该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这就是重点。」 「嗯?」 「到头来,为什么老仓同学要将『找母亲』这个重责大任托付给我们?你也不知道吧?」 「这个嘛……」 我不经意把女儿找母亲当成天经地义的事,以此为前提认为这是合理的委托……但是老仓绝对不算是喜欢母亲。只是比男方家长好,但可能差不了多少。我不知道老仓将内心对母亲的想法整理到什么程度,没整顿到什么程度,但我只确定她绝对不是想找回母亲,再度和母亲一起生活。 老仓委托我们找她的母亲,究竟是基于什么目的?实际上,如果只是要委婉赶走我们,应该还有其他藉口可用…… 老仓的目的。 她……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是她无法接受某些事,一直闷在心里……应该是这种感觉吧?换言之,虽然老仓也那么说,但她心底依然觉得母亲失踪时的状况不对劲吧。她说她很像母亲,或许正因如此而意外地害怕。害怕自己哪天也毫无根据突然不见,如同一阵烟消失。」 如同小学时代的她突然消失。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能让她消失。 不能再度放任老仓消失。 说实话,即使没办法查出老仓母亲的下落,如果能推论出具体的可能性当成提示,至少肯定有机会再和老仓对话一次。但我绝对不是想听她向我道谢。 总之,我是这么想的。 就算我的人类强度比现在再降一阶也不差。 「那么……」羽川说。「我们从头整理老仓母亲失踪的疑点吧。这次要一边整理一边取舍。虽然没讨论出最好的解决方案,但我个人认为关键在于房间为什么上锁。我不懂。」 「嗯,我也不懂。」 「两位不懂吗?」 此时,一股黑暗突然介入我和羽川之间的时间。 周围瞬间变暗,如同白天突然切换成夜晚。 这只是我的错觉,实际上时间才正要进入黄昏。只不过是她──忍野扇拉长的影子落在我脸上造成的现象。 忍野扇──小扇。 小扇站在那里。 「连这种程度的密室之谜都解不开,总觉得好失望耶。我知道阿良良木学长很笨,但是羽川学姊,没想到连您也这么笨。」 「…………」 羽川抬起头。 她在诧异小扇为什么在这里吗?不,羽川应该没这么想。如她自己所说,即使会花费一些工夫,但是要查出老仓现在的住处绝非不可能。这是羽川说的「麻烦事」。小扇大概是在那之后回到校舍,查出老仓住在这里吧。 小扇笑咪咪的。 不过如果是在笑,这张笑容也很恐怖。 「没有啦,我实在很在意,所以明知这样是多管闲事,还是来看看状况了。我心想,羽川学姊该不会帮不上阿良良木学长的忙吧……来了就发现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哈哈,您果然过了全盛时期吧?啊哈哈……啊哈哈。明明只有这种能耐,却从我身边抢走阿良良木学长,真好笑耶……哎呀哎呀。」 小扇说著走过来,如同以物理方式介入,如同在拥挤的电车上抢座位,硬挤到坐著的我与羽川中间。 羽川也不得不退让。看起来有点为难。 羽川早就预料小扇会「先下手为强」,所以没有因为她的出现感到惊讶。羽川现在抱持的疑问,并不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她为何在这个时间点向我们搭话。 我也不知道。 总不可能是校门那件事让她怀恨在心吧。 「明明用胸部那两块肉勾引阿良良木学长,结果却是这样?哈哈哈!」 ……简直怀恨在心底了。 我原本想在明天之后补偿她,不过这样好像太晚了。我这种凡人的缓慢行动力果然会留下祸根。 「啊啊,好丢脸喔,好丢脸喔。如果是我就会丢脸到活不下去了。色诱阿良良木学长让他选择自己,却反倒造成困扰……不,回想起来,我自己也很羞愧。明明只要我一起过来,阿良良木学长就不会留下这种回忆,我却眼睁睁看著阿良良木学长被羽川学姊的胸部抢走,落得这种下场……」 小扇说著转头看向我。 她看起来非常愉快,由衷享受著现状。换句话说,她在享受介入我与羽川之间的这个现状。 「阿良良木学长,抱歉让您留下这么不堪的回忆。我真的这么认为喔,认为要是您当时选我就好了。但我不会责备!我不会责备阿良良木学长,不会责备。因为任何人都会犯错。对吧,羽川学姊?」小扇这次转头看向羽川。「羽川学姊也原谅阿良良木学长吧?原谅他犯下天大错误选择您。不然要不要亲口对他说?『阿良良木,我的愚笨不是你的责任』这样。」 「…………」 羽川即使面对小扇失礼至极的这种言行,依然不发一语。她什么都不说?不过我终究不能默默旁观。我不在乎她对我多么肆无忌惮,却不能坐视她对羽川这么粗鲁。 「喂,小扇……」 「不过……」 小扇再度转头看我。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的头从反方向转过来,不过这当然是我看错吧。 「我已经解开那个密室之谜了。」 「咦?」 「而且那位伯母的下落……哎,我也大致知道了。算是知道了。」 小扇浅浅一笑,看似在嘲笑背后的羽川。虽然面对我说话,实际上却讲得像是在贬低羽川。 「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尤其是还有大奶不知道,我反倒无法相信。居然不知道这个谜底,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才能这么笨。阿良良木学长其实也知道了吧?阿良良木学长人很好,所以才配合某个姓名是『羽』开头的人。不知道这种事真的太离谱了。至少在想要抢走别人实地考察搭档的时候……」 「小……小扇……等一下,你也没偷听得这么详细吧?你刚到这里,只有听到我们交谈的片段吧?居然这样就解开这个谜,实在是……」 「不,这次只要听片段就够了喔。只要不是大奶。」 「…………」 她对大奶的敌意真不是盖的。 看来比起实地考察的搭档被抢走的事实,搭档被大奶抢走更令她怀恨在心。感觉我第一次窥见小扇身为晚辈学妹的一面。 不过,回到正题……这是怎么回事?即使部分原因当然是在羽川面前夸大其词,但小扇还是宣称这个密室很简单。 小扇的调查主要是打听情报,肯定不是抵达现场就早早解开谜底的名侦探。 慢著,不过小扇在班会事件与废屋事件都那样犀利拆解出真相,我不认为她在这时候是打肿脸充胖子。既然她说已经解开,应该是真的解开了。解开老仓母亲失踪之谜。因为她说她连老仓母亲的下落都知道了。 虽然她宣称时加上「大致」两个字,但光是大致知道也很厉害。光是这样应该也足够让老仓认同,让老仓愿意上学。 然而,只是,即使如此,我还是难以置信。 就算小扇是忍野咩咩的侄女,从那么少的情报量,究竟能知道多少真相? 「小扇。小扇……忍野扇。你知道什么?」 「我一无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您知道小学时代的她,知道国中时代的她,知道高中时代的她。您知道老仓育这个人。既然这样,要厘清她母亲事件的真相肯定不难。」 只要不是大奶。 她追加了这句话。 「这么说来,羽川学姊以前是绑麻花辫戴眼镜?是这样吗?哎,换掉那个造型是对的喔。明明连这种问题都解不开,却打扮成那种聪明的模样,这样是诈骗喔。会被抓喔,绳之以法喔。这对我来说是非常简单的练习题,不过羽川学姊,如果您再怎么样都不知道,我毕竟想当大家的好学妹,所以只要您为大奶道歉,我会考虑大方回应喔。」 为大奶道歉? 这是什么状况? 不过小扇似乎很认真,她从我与羽川中间起身,站在羽川的正前方,和她面对面。 「『营养全被胸部吸收了。晚辈小扇学妹,我实在解不开这个简单的问题,所以请告诉我答案。我再也不会抢走阿良良木。』只要您这样拜托,我并不是不能提示依下标准答案。」 小扇笑嘻嘻的,明显在享受这个状况。哎,到头来,对于没见过老仓的她来说,这件事完全和她无关,就算有关也只是当成调查对象,所以她应该是当成游戏在进行。 然而,对于我或羽川来说,这完全不是游戏。如果是游戏还能赌气,但这攸关老仓的人生。 我认为这样下去,羽川可能会让步。 「小扇!」 所以我稍微加强语气叫小扇。 「我来拜托,由我拜托吧。这样就行吧?既然你知道,那就告诉我吧。三年前,老仓母女发生了什么事?」 「咦~伤脑筋耶。我真的很气羽川学姊,但是阿良良木学长这样拜托,我就拒绝不了。我总是对阿良良木学长没辙。」 小扇说。 比刚才更愉快地说。 「羽川学姊,您认为呢?我这时候应该接受阿良良木学长的拜托吗?应该原谅他的背叛吗?这种小事,就算是羽川学姊应该也知道吧,不要不讲话,请回答我啦。我可是为了给羽川学姊一个面子才特地问您的。」 羽川没回答。就只是看著小扇。 如同在这个状况分析小扇──忍野扇这个人。 似乎想看穿她的真实身分。 想看破她的真实身分。 「居然不讲话,好无聊喔。真的没有叔叔说的那么厉害耶。其实您在全盛时期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只是旁人把您捧过头了。没关系喔,那么,阿良良木学长……」小扇如同消遣羽川到腻了,叹口气之后对我说。「『选择羽川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伙是我的错。我的搭档只有小扇。比起羽川,我更喜欢小扇。』只要您这么说,我就告诉您事件的真相。」 「呃……」 我畏缩了。 要我说这种话? 「这个条件没有妥协的余地。请一字一句照著说。就算改成『比起羽川的大奶,我更喜欢小扇大小适中的胸部』也不行喔。怎么了?没必要犹豫吧?因为只要知道真相,老仓学姊肯定很高兴。现在这是您应该报答老仓学姊的时候吧?还是说到头来,无论如何都要以羽川学姊的胸部为优先?」 她在话中混入胸部的话题就令我混乱了。 不过,她说得没错。 如果是为了老仓……这是为了老仓。 那么,我的决定只有一个。我撕破嘴也不能说出这种像是放弃信仰的话语,就算这么说,如果我这时拒绝,羽川可能被迫说出那种话拜托,可能会承认败给小扇,我更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就算实际上小扇现在比羽川先得到解答……我也不希望羽川认输。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羽川。 这完全是囚徒困境的状况,不过这么一来,我只能比羽川先说了…… 「阿良良木,不要。」此时,羽川开口了。「不要说那种话。就算是谎言,就算是为了我,我也不希望你说那种话。」 「可……可是,羽川……」 「我当然也不会说。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一直把你抢过来。」然后,羽川站了起来。「小扇,给我十秒,我要证明阿良良木选择我是正确的。」 「十。」 无须议论、无须交涉,小扇就开始倒数。没错,小扇这种迅速的行动力与判断力也是天才等级,她绝对不是只靠嘴皮子对抗羽川翼。 「九。」 羽川踏出脚步行动。她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她前往广场角落的饮水区。饮水区?她在这个状况口渴了吗? 「八。」 我错了。 她打开水龙头,将头伸到水龙头下面! 「七。」 水龙头开到底。瀑布般的水流淋湿羽川的头。不只是水流如同瀑布,实际上简直像是在瀑布下方修行。换句话说,羽川在冷却脑袋?用那种强硬的方法,试著让自己冷静?因为小扇的挑衅让她激动发热? 「六。」 时限经过一半了。如果这是考试,羽川大概已经要验算了,实际上却还在冲水。她将时间定为十秒,大概是要牵制小扇吧。如果是一分钟,不,至少是三十秒该有多好……我慌张心想。不过羽川大概早就料想到,要是时间定得这么长,小扇就不会接受挑战了。 「五。」 羽川关闭水龙头,如同淋雨之后的猫,迅速甩头。接著,她的头发变样了。染黑部分的染料脱落,她头上约一半是白发。站在远处看过去,黑色与白色混合在一起,整体彷佛灰色。 「所以是灰色的脑细胞吗……」小扇轻声说完继续倒数。「四。」 羽川迅速跨大步回到我们这里。她不只是头发,连制服都湿透,如同豪雨只下在她身上。她走回来之后豪迈坐回原位,坐下的力道使得水滴四溅,但我慑于她的这股魄力,没想过要擦掉溅在身上的水滴。 「三。」 羽川在思考。 「二。」 羽川在思考。 「一。」 羽川在思考。 「零……」 「不用数了。」羽川思考完毕。「我赢了。」 013 「我赢了。不过,这是……」 羽川翼向小扇宣告胜利,但她看起来完全没有得意或骄傲,甚至缺乏胜利应有的样子,缺乏胜者应有的样子。从她脸上甚至看得出煎熬,如同在细细品尝败北的滋味。 相对的,小扇没有变化。毫无变化。即使听到羽川宣告胜利,依然维持笑嘻嘻的表情。不对,她看起来也有点高兴。 两人在进行和这里处于不同次元的智力对决,我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是事件之谜还是两人的想法,我一无所知,因此只能沉默。 「你……」 终于,羽川开口了。 一副无法置信的样子。 「你一开始就想到这种事?只要听我们的对话片段?连调查都不用……就直接想到这种真相?」 「是的。」小扇点头说。「这是构思的开端。我直觉这么认为,然后从这里验证推理。毕竟其他的可能性非常低。」 「你的思考模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首先就想到这种事,简直疯了。」 疯了。 羽川难得用这种强烈的用语。而且看她的表情,就算这样形容似乎还不够。 「您最后也得出这个真相吧?既然这样,您可没资格对我这么说。我们彼此彼此,差别只在速度。您和我没有显著的差异。何况……最疯狂的应该是老仓学姊吧?」 「…………」 「那位学姊是远胜于我们的疯子。」 「…………」 羽川没反驳。同班同学老仓被小扇说是疯子,她却没反驳。怎么回事?小扇与羽川得出的事件真相究竟是什么? 「阿良良木……不可以。」 羽川对我说。 虽然是对我说,却没有看著我说。 「这不能说……这绝对不能告诉老仓同学。刚才你好像说过,无论真相为何都要告诉她,说你有这个义务……但我认为你听完这个真相终究会反悔。」 「反悔……」 「不可以喔,羽川学姊。不可以宠坏笨蛋,得让阿良良木学长自己稍微思考一下。不然他永远都会这么愚笨。永远。」小扇开心地插嘴说。「也得让阿良良木学长想到这个真相──光是想到就会作呕的这个真相。」 看来经过刚才的对决,小扇已经不对羽川生气,甚至不对大奶生气了。虽然那场对决算是小扇输,不过她引导羽川想到这个「疯狂」的真相,似乎让她一吐怨气。 不过,「光是想到就会作呕的真相」是什么?不能对老仓说的真相?绝对不能说的真相?老仓经历那么壮烈的人生,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 有可能在这之上──在这之下吗? 「我想得到的最坏真相是……」 「提示1:老仓学姊的母亲已经死亡。」 小扇斩钉截铁地说。 ……我隐约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小扇以及羽川为何做出这个结论? 「死亡……也就是说,对……杀害老仓母亲的人,可能是老仓的父亲……所以才发生这种离奇的失踪,如同神隐的消失……」 「完全不对。」 小扇摇头说。我明明还没说完,她的评分真不留情。 「想得到的最坏真相居然这么温和,阿良良木学长人真好。那么羽川学姊,请说出提示2。」 「我……我来说?」 「是的。我们因为胸部而对立,但我们都想教导阿良良木学长,所以在这方面是同志吧?我们同心协力教育阿良良木学长吧。您也在当阿良良木学长的家庭教师吧?」 「…………」 羽川沉默片刻。 「提示2。」 然后她这么说。 她大概判断对老仓就算了,不能对我都隐瞒真相。不过扮演这种角色似乎很辛苦,完全是黑脸。为了避免羽川继续做这种事,我也非得迅速想到答案…… 「你在国中时代,误以为老仓同学的家是废屋。同样的,老仓也误解了一件事。关于她的母亲,她误解了一件事,而且误解到现在。」 「啊,羽川学姊。真是的,这样给太多提示了啦。不过我也在本书第一话连载的时候做过类似的事……太宠了。简直宠坏了。阿良良木学长变得这么没用,想必是因为您吧?」 「…………」 就算小扇说羽川给太多提示,我还是想不出任何端倪。 最坏的真相。最坏的真相。最坏的真相。 误解。 「妈妈被杀……凶手是老仓,但她自己没自觉……类似这样?」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却祈祷自己别说中。这种真相毫无救赎的余地。然而要是这样的没救正是正确答案的佐证,那么我猜中了吗?这就是最坏的真相吗? 「错~!」 小扇摇头说。我松了口气。但我不能在这时候就安心。因为既然这个回答错误,就代表接下来有更残酷的真相在等我。 「当然,老仓学姊说的可能都是虚构,可能从头到尾都是虚构,其实是在完全不同的状况杀害自己的母亲,但是从这里怀疑将会没完没了。她不是不能相信的叙事者,但人类在某些时候必须下定决心坚信他人。人们非得相互信任才行。对吧,阿良良木学长?您说对吧,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说得非常假惺惺。 不过,她说得没错。 如果相信老仓的说法,其中却有某种误解,产生某种龃龉,那么…… 「提示3:从密室消失,不一定等于是从密室逃离。」 小扇说著再度绕到我身后。这女生真的很喜欢跑到我后面。 消失不等于逃离? 确实如此。 例如在推理作品,会出现凶手和受害者尸体一起躲在密室的状况。这种诡计如今不会让任何读者惊讶,读者反倒会惊讶现在居然还有这么落入俗套的作者。伪造成已经逃离密室,其实依然躲在里面。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老仓开锁进房的时候,她母亲还在房里……可能是躲在门后,然后偷偷从老仓身后溜出家门?」 「错~!这样有什么意义?」 确实。 毫无意义。 老仓上学就是家里没人的时间,何必刻意选在老仓在家的时候瞒著老仓溜出房间? 这是无谓的风险。 如果老仓母亲是被关在房内,就可能使用这种诡计,但她不是被关在房内,是自愿窝在房内。 虽说是密室,不过这个事件果然不是那种暗藏诡计的推理情境。 「提示4:阿良良木,既然老仓母亲死亡,为什么找不到遗体?为什么老仓的母亲依然被当成失踪?」 「…………」 虽然是小扇安排的,但是现在这样如同我轮流被羽川与小扇两巨头教训。羽川应该非常不愿意这样,所以我其实很想赶快下结论,但我迟迟没能灵光乍现。果然是因为大脑拒绝灵光乍现吗? 找不到遗体…… 换句话说,小扇刚才委婉说自己「大致」知道老仓母亲现在的下落,意思大概是老仓母亲已经死亡,所以位于另一个世界……但是找不到尸体也包含在「大致」的意思里吗? 「提示5。」小扇不等我回答就说下去。「在口述物语的时候,即使是我这样高明的听众,也有一些部分无法完整传达。这次我是间接听到的,但就算阿良良木学长当初选我当搭档,也无法从老仓学姊的叙述正确得知『这方面』的线索吧。因此实地考察不只是打听情报,原本还得土法炼钢亲自到现场调查。那么,『这方面』是什么?」 「提示6。」 羽川也接著说。她希望尽快结束这段时间。我因为无法如她所愿而心急。 「老仓同学的上一个家,处于没空整理的垃圾屋状态。」 「提示7:她的母亲某天突然消失。某天突然,某天突然。那么,在这天之前是什么状况?」 小扇也不留空档了。 接连提供提示给我这个笨蛋。 「提示8:家庭破碎使得老仓母亲的心极度脆弱,脆弱到窝在房间,脆弱到失去活下去的气力。」 「提示9:老仓学姊负责照顾母亲,但这位母亲后来完全不吃饭。这里说的『完全』,阿良良木学长是不是擅自解释成『就算这么说,至少也会吃一点』?是不是擅自做了圆融的解释?」 「提示10:老仓同学说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算对母亲说话也完全得不到回应……对吧?」 「提示11:老仓学姊的母亲在房间角落动也不动。」 「提示12:不吃、不听、不说、不动。你觉得这样还算活著吗?」 「提示13:国中生真的能一直照顾足不出户的家长好几年吗?如果是照顾尸体就另当别论。」 「提示14:人类的尸体可以一直维持原貌吗?」 「提示15:提示5的答案是『气味』。打听情报时,很难从话中得到气味的情报。老仓学姊说明的时候,也很难提供气味的情报吧?虽然『味道』也是知觉情报,但味道还有『甜、咸、酸』等各种形容方式,气味顶多只有『香』或是『臭』,不然只能直接以东西比喻。像是『玫瑰的气味』、『雨的气味』、『牛奶的气味』、『臭鸡蛋的气味』……或是『腐烂尸体的气味』。」 「提示16:不过,垃圾屋的气味可能会盖过所有气味……就算家里有尸体,就算尸体持续腐败,附近的人也可能没察觉。」 「提示17。」 「提示18。」 「提示19。」 「提示20。」「提示21。」「提示22。」「提示23。」「提示24。」「提示25。」「提示26。」「提示27。」「提示28。」「提示29。」「提示30。」「提示31。」「提示32。」「提示33。」「提示34。」「提示35。」「提示36。」「提示37。」「提示38。」「提示39。」「提示40。」「提示41。」「提示42。」「提示43。」「提示44。」「提示45。」「提示46。」「提示47。」「提示48。」「提示49。」「提示50。」 「我已经知道了啦!」 我放声怒骂。如同放声悲鸣。 几乎是惨叫。 「也就是说,老仓这两年来!几乎都在照顾母亲的尸体吧?直到尸体腐烂到底!直到腐烂到不留痕迹,她都没察觉!」 啊啊,没错。 在两年前的班会,我看漏真相。 在五年前的废屋也是。 六年前的儿时玩伴,我还没回想起来。 正因如此,我不能在这时候逃避,不能在这时候敷衍。 我非得面对老仓育的悲剧──老仓育的疯狂。 这样才叫做前进。 这样才叫做好好面对老仓。 「正确答案。什么嘛,阿良良木学长,您有心还是做得到耶。只凭五十个提示就得到事件的真相,您这位笨蛋还挺有看头的。」 看头。 小扇如同觉得有看头般愉快拍手。感觉像是毫不保留地赞赏。 「是的。基于这层意义,老仓学姊的母亲不是突然消失,是『缓慢』消失。因为绝食而缓慢饿死,然后缓慢腐烂。腐烂到不成原型的时候,尸体融化殆尽的时候,分解殆尽的时候,老仓学姊大概是这么想的:『我妈妈跑去哪里了?』」 小扇这么说。 如同补充般这么说。 「如同水的蒸发。记得学姊说她讨厌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是的,不过真要说的话,她的母亲正是自己沸腾的。」 「水……」 「阿良良木学长,您养过钟蟋吗?」 小扇开心地举例,想以举例的方式浅显说明。以非常浅显的方式,说明这个悲惨至极的真相。 「我养过……我喜欢钟蟋的声音。这是我小学时期的往事。当时我拿小黄瓜喂,因为钟蟋很爱吃小黄瓜。然后,那根小黄瓜在我发现的时候就消失了,我还想说昆虫的食欲很旺盛,但其实不是这样。小黄瓜几乎都是水分,所以只是水分蒸发之后扁掉而已。啊啊,顺带一提,钟蟋吃了烂掉的小黄瓜死光了。」 小扇在最后加入没必要的恶心情报。 「换句话说,老仓学姊的母亲也是这样蒸发了。因为人体同样有许多水分。失踪与蒸发。说来讽刺,这两个词意外变成相同的意思,不过密室、房间与玄关钥匙的疑点就此得到解释。所以玄关与房间当然锁著。到头来,老仓母亲没离开过房间。不是如同一阵烟消失,是如同一滩水消失。」 「……可是,人体并非都是水分吧?『剩下的东西』呢?」 「关于这一点,我不是在提示29说过了吗?」我好不容易提问,小扇却这样回应。「既然至今没造成什么问题,应该是在清理垃圾屋的时候,连同垃圾一起清理掉了吧?」 她不在乎地说。 不在乎地说明一个人可能和垃圾一起清理掉。 「或许垃圾屋那种环境会加速尸体腐败吧。」 「换句话说……」 我问。 准备面对更恐怖的真相,战战兢兢地问。 「是以饿死的方式自杀……吗?」 「这就不一定了。虽说失去活下去的气力,但我认为不是自杀。失去活下去的气力以及想一死了之,这两种心态完全不同。不过在这里应该会分成两派意见吧。要表决吗?羽川学姊怎么认为?做母亲的果然不会选择留下女儿自杀吧?」 羽川没回应。 小扇当然不知道吧。自称一无所知的小扇应该不知道吧。 生下羽川的母亲,正是选择留下女儿自杀。 如果她知道,肯定不会问这种问题。 「我只希望……」 羽川静静地说。 平静、痛苦地说。 「老仓同学不知道这个真相,今后也永远不知道这个真相,继续活下去。」 「说得也是。能继续活下去就好了。不过当事人应该隐约觉得奇怪,觉得不对劲吧。因为她就是这样才委托你们调查。这就是她请你们找母亲的理由。她觉得不对劲,觉得自己在隐瞒某些事,觉得自己假装没察觉某些事。这三年来,她应该抱持这种想法吧。而且今后也永远如此。」 「不,只到今天。」 我说。 对小扇说,然后对羽川说。 「我来说。由我来说。我现在就回老仓家,全部告诉她。」 「咦……」 羽川惊呼一声。小扇虽然没发出声音,却也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我完全不认为自己这番话令人意外。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 「公所的人也差不多离开了吧。我自己去就好,你们在这里等。」 「阿……阿良良木……你当真?」 「我当真。我刚才也说过吧?我一直对老仓视而不见,长达六年以上。如同她没能直视母亲的死,我也没能直视她。正因如此,我不能继续不管她。」 我回应羽川。 「阿良良木学长,这样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喔。或许老仓学姊会比至今更讨厌您。」 「放心,她不会比至今更讨厌我。就算会,如果她因为更讨厌我而更喜欢自己,哎,这样应该更好。」 我回应小扇。 然后我踏出脚步,前去找老仓。 不是道歉,也不是补偿。 是为了告知,为了说明。 对了,我就传授她吧。 身为在这条路上稍微领先她的前辈,我传授她幸福的方法吧。虽然这么说,但老仓是那么优秀至极的学生,只要稍微掌握追求幸福的诀窍,她应该会立刻超越我吧……但是幸福并不是竞争,要是她超越我,只要改由我请教她就好。像这样相互砥砺学习,教学相长就好。 举办读书会吧。 虽然我们愚笨到无以复加,不过,一起变聪明吧。 好好变得幸福吧。 「阿良良木学长,您要恩将仇报?」 远方传来小扇的声音。我听著她这个问题心想,即使是恩将仇报,我依然很庆幸能够拿东西报答老仓。 014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隔天,我被两个妹妹──火怜与月火叫醒,前往学校。我在这个时候问了两个妹妹。当事人改过姓名,所以我没说姓名,但我询问她们是否记得小学时期有个孩子暂时收容在家里。她们两人都不记得了。我以为小时候的事都容易忘记,但是实际上和我想的不一样,当时有好几个孩子在不同时期收容在家里,所以她们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孩子。看来除了老仓,我还忘记好几个儿时玩伴。想到这里我难免感到不耐。真是的,我曾经有这么多儿时玩伴,却说什么希望早上有儿时玩伴来叫我起床,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丢脸。不过,只要老仓讨厌我就够了,所以我应该不需要更讨厌我自己吧。 到最后,老仓没来上学。我今天到学校,依然没见到老仓。虽然这样算是违反承诺,但这也在所难免。 「我刚才也说过……但是至今真的很勉强。然后,已经不行了。」 老仓说。 昨天,我回到她独居的住处时,她对我这么说。 「公所的人刚才说,我的独居生活达到极限了。补助金额会减半,所以我没办法继续住在这里。接下来有别的家庭要住进来。虽然这么说,但是没关系。他们说已经找到小一点的社会住宅……所以我要搬家。转学离开直江津高中。」 她这么说。这时候的她心平气和到吓人的程度。是因为和公所的人讲过话,得知独居生活到此为止,被宣告终结而脱力吗……不对,不是这样。 我想,如果是我单独见她、单独和她说话,老仓都会是这样的态度吧。和我国一的暑假一样。如今我知道,她之前在教室那么凶,是因为有人在看,是绷紧神经威吓旁人。这是待在人多的地方就慌张的个性。基于这层意义,羽川原本要我一个人来找她的判断果然正确。 我说出关于母亲下落的推测之后,老仓也非常乾脆地接受。 「这样啊……果然是这样。」 她说。 和我在封闭的教室听小扇说犯人是铁条径时的反应一样。 换句话说,她早就隐约知道了?下意识地知道了?不,应该不是这样。或许无论真相为何,她都会说「果然」。 果然。 这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感想。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久之后非得离开这座城镇……不过,我在这个时间点得知铁条请假,所以去了学校。我认为或许会发生某些事,或许会改变某些事。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什么事? 或许什么事都没发生,或许什么事都没改变。或许只是变得更讨厌我。到最后,或许只有「果然」。后来我和老仓聊了一下,然后回家。完全没绕路。 哎……总归来说,我告知真相之后,我和她这个儿时玩伴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也没有比以往恶化。而且她和六年前一样,也和五年前一样,又要突然消失了。就这样,今天的我上学时,不用担心会在教室遇见老仓……不过在我照例步行上学的途中,一辆脚踏车随著舒畅的车轮转动声追上我。 是小扇。 原来她是轻盈骑著脚踏车上学…… 而且她骑的脚踏车不错。 「嗨~阿良良木学长!」 「嗨什么嗨……小扇,你昨天怎么先走了?我不是要你等我吗?」 「因为羽川学姊要我走。」 「羽川为什么讲那种话?」 「她讲得很棒喔。她说要让你们两人自己聚一聚……」 「不,讲这样哪里棒了?我算是很早就离开她家……不过当时你们就已经不在广场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吓了多大一跳。」 哎,算了。 这种事没什么好责备的。 小扇与羽川在我离开的时候聊了什么?即使很难意气相投……我也希望她们相互让步。熟人针锋相对的状态造成我不少压力。 「昨天那件事,是我输了。」 小扇说。 她说完低头致意,不过依然骑在脚踏车上。 「对不起,老实说,我小看学长了。我一直以为您会卷著尾巴逃走,但您最后展现了意外的毅力。」 「……我不懂你的胜负标准。不过你又是煽动我,又是煽动羽川,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问。 这是根本的问题。 「我总觉得不可思议。你转学进来不久,铁条就请产假,老仓就来上学,接著又转学离开。感觉像是至今停止的事物或是含糊敷衍的事物,如同想起什么般突然开始运作……」 「是喔,老仓学姊要转学了?我不知道耶。」小扇无视于我的问题这么说。「这个选角其实很棒耶。您想想,那个人在某方面就像是至今各种女主角的原点吧?角色性质非常适合影响您。不过并非一切都能顺心如意,这是我的失算,应该说误判。换句话说,这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功劳。我其实期待老仓学姊再稍微扰乱你们一下。不过,真的希望她转学之后过得顺利。如果是没有任何人认识她的新天地,她肯定会成功吧……这是托阿良良木学长的福,托您的福。」 「……小扇,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家在这附近?」 我认为这样讲下去会没完没了,决定换个问题。 「讨厌啦~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想查出我住哪里啊?我真的完全不能粗心大意耶。」接著她这么说。「我在找迷路的孩子。我原本就是以此为起点。」 「…………?」 找迷路的孩子?难道不是她自己迷路,正在找路吗?如果她不知道怎么去学校,我打算为她带路,但我还没开口,她就已经踩起脚踏车。 「这次是我输了。不过,我讲几句不服输的话吧,这次始终只是试个水温。我想看您在儿时玩伴面前的表现,既然这个目的已经达成,那么在平衡这方面输给您也是刚好而已。阿良良木学长,请小心喔。下次不一定会这么顺利。因为伸手不见五指的不只是夜路。」 她朝著远离学校的方向骑车离开……没问题吗?我虽然担心,却也没办法做些什么,所以我不再注视她的背影,前往学校。 我在途中遇见羽川。应该说她在校门口等我。既然这样,我认为她应该等了很久,不过问完得知她大概等一分钟左右。看来她掌握了我的上学时间。这一分钟的误差,应该是我和小扇交谈的那一分钟吧。感觉羽川与小扇的无形战斗,在今天依然持续上演。总之我说明昨天和老仓见面的状况。 「这样啊……真遗憾。我还以为可以成为好朋友。」 羽川说。 她一副真的很遗憾的样子,却也像是隐约松了口气,如同回避最坏的状况而安心。不过,我应该不会知道羽川认为的最坏状况是什么状况。 「总之,现在就庆祝老仓同学迎接新生活吧。」 「是啊,小扇也是这么说的。」 「阿良良木,我得缴交休学申请书,所以你可以先去教室吗?」 「嗯,我知道了……慢著,休学申请书?咦?怎么回事,你也不念直江津高中了?」 「不是啦,是休学,休学。你想想,我不是预定在毕业之后要四处旅行吗?我想先做个场勘,稍微绕世界一圈。大概会离开一个月,这边就拜托了。」 不要拜托这么天大的事情给我好吗…… 稍微绕世界一圈? 讲得好像绕操场一圈那么简单。 我确实听她说过毕业之后要旅行……不过这种事需要场勘?计画周全的人,脑子想的果然不一样……和飞机一样远超过我的想像。 「要是在旅行途中发现忍野先生,我会打个招呼。」 羽川这么说。忍野?但我认为忍野很少出国……很难想像那个家伙有护照。 啊,不过环游世界的国家也包含日本,所以也可能在路上某处见到那个家伙。 无论如何,我没理由阻止羽川旅行。虽然事出突然,不过这也是羽川行动力强的表现之一吧。一个月见不到羽川很寂寞,但我决定尽量别把心情写在脸上,开朗送她这一程。 「那么,如果你在某处见到忍野,就说你见过他的侄女吧。」 「嗯,总之我就是要对他说这件事。」 然后,再度落单的我抵达教室,坐在当然没人坐的自己座位。手机在我坐下的同时响起通知音效。糟糕,我在校门口遇见羽川,所以当时忘记关机。 太冒失了。危险危险。 如果是在我和羽川在一起的时候响起,她会火冒三丈。 手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是战场原寄的。 『给历历。我手指真的骨折所以先去医院再去上学。』 ……为什么跟打电报一样全部用片假名? 就算使用「给历历」这种可爱的开头,内容也是在讲她打老仓的手指真的骨折。哎,那个家伙也应该受到这种程度的报应吧……所以战场原没拜托我用血液治疗,而是自己去医院。不过她今天好像要迟到。她没想过可能会遇见老仓吗?我还没把老仓的事告诉她……我如此心想时,下一封邮件来了。 『给横横。』 横横?是左还是右?慢著,不对,是她把「历历(koyokoyo)」打成「横横(yokoyoko)」。谁叫她玩「打电报」这种怪游戏…… 『老仓同学今天早上来道歉,我原谅她了。所以我没事了(不过骨折)。』 全是片假名好难解读……嗯? 咦?老仓去道歉?她怎么知道战场原住哪里?战场原以前在学校登录的住址是假的,应该就这样没有改回来……啊啊,我想起来了。一年级的时候,老仓会去照顾体弱多病的战场原,应该是这样知道的。这么说来,老仓也知道校方推荐战场原保送上大学……既然知道这方面的事,代表老仓茧居的这段期间依然在关心战场原吧? 不过,居然去道歉…… 看来老仓遵守了要和战场原和好的约定,所以战场原得以解决问题,将从今天起上学。总之,太好了。这封邮件得在羽川出发之前拿给她看。 然后第三封寄来了。 『抱歉让历历担心了。下次约会的时候会多多跟你舌吻,所以要原谅人家喔☆☆☆你我的舌吻中毒☆☆☆☆☆☆』 这样我没办法拿邮件给羽川看吧! 我正要关掉手机的时候,第四封──最后一封邮件寄来了。 『老仓同学要我传话。注意书桌背面。你的左上。』 你的左上? 这是什么问候语?好像「前略在路上」的感觉……是剑客砍人前的预告?还是说刚才的「横横」是「左左」的意思?不过这应该也是打错字,原文推测应该是「你的黑仪上」。【注:日文「左」与「黑仪」音近。】 真是的,这么一来,感觉邮件其他部分也可能有错字……但老仓传话给我?桌子背面?我一边心想怎么回事,一边伸手到自己座位的桌子背面摸索。 桌子背面贴了某个东西。摸起来像是纸,用纸胶带贴著。我撕下胶带取出。 是信封。 是一个我没印象,设计成现代风格的薄信封。不过就算没印象,我也记得这种信封的贴法。当年,五年前的暑假,我在废屋矮桌背面发现过类似的信封。 不过,当时的信封是空的,这次用摸的就知道里面有信纸。 虽然正面与背面都没写收件人或寄件人,但我很清楚是谁把这个贴在我的桌子背面。 老仓育。 那个家伙遵守了所有约定。 恐怕是在老师都还没来几人的清晨,那个家伙来到学校,将这个信封贴在我的书桌背面。 毫无徵兆突然消失。老仓──这样的她消失了。这虽然是小小的变化,却是她的变化。这个事实令我高兴,却也像是被她拋在后面般,感觉有点失落。 我也得在这时候展现成长的一面。如此心想的我,不像五年前粗鲁撕破,而是仔细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数张信纸。那么,信的内容是数学题?是不像她会写的感谢函?还是臭骂的字句?这三种都有可能,我就打开看看吧。 「……啊哈!」 我不禁绽放笑容。 各位。 你们认为信里写了什么? 后记 后知后觉认为人类记忆力非常马虎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记的事情并没有从心中消失。忘记与消失是两回事,以为忘记的事其实都记得──这不是我要说的东西,我想说的是因果关系。换句话说,即使完全忘记自己怎么学会骑脚踏车,却也不会忘记怎么骑脚踏车;虽然完全忘记看过什么书,但至今依然能活用自己从那本书学到的知识。大概是这种感觉。「忘记」不会产生连锁效应。讲得详细一点,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y)和其他记忆不同,所以混为一谈其实是错的,不过把这一点放在一旁试著思考,就觉得「就算忘记也不是未曾发生」这样的事实激励人心,因而觉得这个不确定的世间依然存在著确定的事物,不过这算是相当严重的错觉。说到错觉,在这时候最麻烦的不是忘记,而是记错。也就是当事人自认记得如何学会骑脚踏车的往事,实际上却完全错误;误以为受益良多的知识来自别本书。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在这种时候,这个世界确实以不确实的事物形成。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真相?什么不是真相?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这句话反过来,嘴里说著「如果我的记忆错误……」非得逐一确认过往的记忆,这种人生意外地悲惨。忘掉这种疑问或许比较好。 总之,本书是《物语》系列的第十五集。第十五本。不用说,这早就是西尾维新史上最长的系列作品,不过出到这么多本已经搞不懂了。十五本可不是随便就能推荐给别人的系列作品。阅读十五本书是一项大工程。身为作者也会放不太开,迟迟不敢下笔。因此基于回到初衷的意义,我再度以百分之百的兴趣写作。不过以兴趣写作的结果就是分量增加太多,必须分册……这方面的自由度也是一种趣味,所以没关系。有趣又有味。就这样,本书《终物语〈上〉》是以〈第一话 扇?公式〉、〈第二话 育?谜题〉、〈第三话 育?丧失〉构成的。 在第二季一直神秘兮兮的忍野扇,终于开始褪下神秘的面纱,在本集风光跃上封面。vofan老师,谢谢您。《终物语》的故事将延续到下集,我会努力避免上集与下集之间多加一本中集。 初出 「扇?公式」别册少年magazine 2013年10月号 「育?谜题」「育?丧生」全新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