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君庭II》 第 1 章 宝刀 三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边境集日。成群的异族商人牵着骆驼马匹进入努西,用香料皮毛珠宝和汉人交换丝绸和食物。香料的奇异芳香、人的汗气、动物粪便的臭味混杂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路边的一个纤细少年满脸嫌恶的捂住口鼻,含含糊糊的对同伴们道:“真是难闻!” 他的同伴也是位少年,年长三四岁的样子,身形比他高大,俊眉星目,肌肤晶莹剔透。他看他挤眉弄眼的一幅难受样子,便道:“那么我们办完事就早点回去。” 两人急匆匆在集市上穿行,并不四处打量耽搁,径直冲着兵器铺而去。兵器铺的老板杨老头儿正招呼着客人,看到他们两人,眉开眼笑道:“稀客稀客。几位小哥儿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打耍?”俊秀少年笑着回道:“我们想跟您买把好刀。” “是给谁?”杨老头儿问道:“如果是你们两个用,那么……”他正准备拿把轻巧的刀出来,身形纤细的少年抢道:“不是我们,是给干爹。他马上过生日。我们想给他买份寿礼。”杨老头儿一听,忙道:“哟,那可是马虎不得,当然要最好的。”他指着呈放在前的几把刀,道:“好的都在这里。你们随便挑。” 个子纤细的少年眼尖,指着一把刀嚷道:“这把好。”俊秀少年看这把刀刀锋寒利,刀鞘古朴,自己也越看越是喜欢,伸手过去,想拿起刀来掂量一下。 “慢着。”忽然一人伸手拦住他:“对不起,这刀我已经看中了。”少年朝这人看去,也是个少年,年龄和他相仿,衣着素净,眉目俊美清澈。他心生欣赏之意,笑道:“我倒不知,对不住。” 美少年神情柔和,微微点头,对杨老头儿道:“多少钱?”杨老头儿正要说话,纤细少年便抢道:“原来你还没有付钱哪!那这刀也不能算你的了。”拉着俊秀少年的袖子哼道:“哥,我们加个价,把那刀买回来。” 俊秀少年便对美少年微微抱拳,道:“我知道不能抢人所好,可是我们买这刀是为了给一个长辈送礼。也许我们能打个商量,你把这刀转让给我,如何?”美少年为难道:“可这刀我也是有大用途,让不得人。抱歉!” “原来如此。”俊秀少年道:“那么就算了。”他看身边纤细少年的脸色极是难看,便柔声劝道:“又不是只有这一把刀。我们再挑别的。” 美少年付了钱拿了刀便走了。俊秀少年在杨老头儿的指点下正专心致志挑着别的兵器,忽然心有所动,一回头,果然不见那纤细少年的身影。他心里急道:“糟糕。福瑛定是跟着那刀去了。” 没错。那俊秀少年便是福麟,纤细少年就是福瑛。七年前福瑛被范静渊舞萼带回江南,两年后舞萼又产一对孪生子。范静渊中年得子,欣喜若狂,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新生儿身上,便冷落了福瑛。被惯坏的福瑛觉得委屈,等到福麟回家探望的时候便闹着要跟着一起来西北。范静渊和舞萼正被两个婴儿闹得焦头烂额,就同意了。福瑛到了西北,雷远万分高兴,生活上照顾的无微不至不说,什么都是言听计从,比范静渊还要宠溺几分。福瑛在山寨里俨然是个公主,心满意足,再也不愿回江南去。范静渊几次信来催她回去,她都不听,每次跟着福麟回去没住几日就吵着要回西北。到最后,舞萼和范静渊都拿她没法,只好由着她。 父母远在江南,福瑛在西北的这几年都是福麟代为管教。可他毕竟只大了三岁,还有雷远在一旁盲目宠溺,便惯出她这样一幅性子——总是如此,但凡她看上的东西,便只能是她的,决不能落到别人手上——福麟一边在集市里焦急地寻找着妹妹的踪迹,一边在心里苦笑,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他高叫道:“福瑛,站住!” 福瑛却好像没有听见似得,紧紧跟着前面一人。福麟被人流阻挡,一时无法上前,眼睁睁看着她从袖子里摸出几枚小小的暗器出来。他心里更急,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掠过众人头顶,朝福瑛飞扑过去。 福瑛却浑然未觉,偷笑着扣紧暗器朝前面少年的背影狠狠掷去。那少年扛着刀走在人流里,脚步轻快,身形飘逸,眼看暗器无声无息就要钉入他的后心。福麟心知不好,大叫道:“小心。” 福瑛听到哥哥的喊声回过头来。那少年却好像没有听见,只是抬起袖子,看似随意的在身后拂了两拂。几枚暗器如撞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在空中微微滞了一滞,忽朝福瑛急弹回来。福瑛武艺不精,手足无措,吓得大叫:“哥!”话音未落,福麟已挡在她身前,“铛”的一声拔出刀来,手起刀落,只听丁丁数声,射来的暗器便被悉数击落在地。 福麟惊魂未定,问道:“有没有受伤?”福瑛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没有。”看哥哥眼底隐有怒气,心里有些害怕,扯了他的袖子正要使出撒娇的杀手锏,却忽然看到那美少年在不远处抱着宝刀静静看着,气定神闲,嘴角含笑。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竟敢拿暗器打我!我饶不了你!” 美少年笑道:“你这人好没有道理。发暗器的是你,又不是我,怎么怪我?”福瑛更是生气,捏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却被福麟一把拦住。福麟对那人一抱拳,道:“此事是我家兄弟有错在先,我给你赔个不是。他年幼无知,回去后我定会好好责罚管教。”不等那人答话,拉了福瑛就走。福瑛极不服气,挣扎道:“干吗要给他赔礼?他明明要伤我。” “住嘴!你若不想先伤他,他何必要伤你?况且他已经对你手下留情。”福麟低道:“他若使出真功夫来,我根本挡不住那些暗器。” 福瑛本以为自己兄长的武功是天下无敌,没想到他却说那人的武功比他高出许多。她惊诧万分,回头朝那人看去。那人还抱着刀朝她盈盈而笑。她便更是生气,恶狠狠回瞪了他两眼,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福麟走了。 两人回到山寨,便去见雷远。福瑛看到他,便迫不及待把刚才在集市上的遭遇一股脑讲给他听,又恨道:“那人真是可恶至极!”雷远看她嘟着嘴,又气又嗔的神情和舞萼惊人的相似,心里微微一颤,拍着她的背笑道:“福瑛也是大姑娘了,以后做事稳重些,别再那么孩子气。”福麟也在一边训道:“若再胡闹,把你送回江南去。” 福瑛瘪瘪嘴,一幅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雷远忙劝道:“干爹舍不得,不会送福瑛回江南的。”福瑛这才破涕为笑,搂住雷远的脖颈撒娇。福麟却一把扯开她,道:“你今天的字都练了么?还不去练字?” 福麟押着福瑛走在回房的路上。福麟道:“以后你不能再跟干爹那么亲近。”福瑛迷惑不解:“为什么?”福麟绷着脸道:“他刚才不是说了么?你是大姑娘了。你要知道男女有别。”想了一想,又道:“你还是回江南吧。娘昨日写信来说,已经有人上门求亲了。” 福瑛脸色一变,脱口道:“我不走。我不嫁人。”扯着福麟的袖子撒娇道:“干吗非要我嫁人呢?女红什么的我都不会,谁娶了我都肯定瞧我不起。哥,你难道忍心看我给别人家欺负?” “现在知道害怕了,这些年怎么都不好好学?”福麟心里一软,忍不住笑起来:“再说,谁敢欺负你?只有你欺负别人才对。”福瑛看雨过天晴,就有些得意忘形,嚷道:“干爹生日那天,我要给他变个钻火圈的戏法。他一定喜欢。”福麟却一把拧住她的脸,斥道:“谁要你变戏法?给我练字去。好好给他写个寿联,才是正经事。” 雷远生日那日甚是热闹,远近各路豪杰都登门贺喜送礼,范静渊也从江南千里迢迢送来一车十年女儿红。雷远心里高兴,摆下流水席招待宾客,又从青州请了一班杂耍,给人表演助兴。酒至正酣,门外有人道:“凉国赤和大王,给雷寨主祝寿。”随之,一人捧着一把刀走进庭来。那刀刀锋寒利,刀鞘古朴,正是那日在集市上福瑛看中的那把。福瑛也看出来了,俯在福麟耳边急切道:“哥,是那个人!” 福麟朝来人看去——身凉人服饰,却有汉人清澈端丽的眉目——果然是那日集市上的美少年。那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举目朝他看来, 脸上顿时也有片刻惊讶之色迅即掠过,随即嘴角挂上一抹心领神会的一笑。 雷远没有看出这两人之间的互动,沉声问道:“你是谁?”那人语调平缓道:“我是赤和的儿子,夺佚。父亲听说雷寨主寿诞,说宝刀赠壮士,特意让我送把宝刀来,作为贺礼。” 雷远哼道:“不要跟我拐弯抹角了。赤和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夺佚微笑道:“他快死了,死前想见雷寨主最后一面。” 雷远大为震惊,很久方才回过神来:“他要见我,为什么?” “人将死之时,总是会有些心愿未尽的遗憾。”夺佚道:“父亲说,他的遗憾,只有雷寨主才能明白。” 雷远沉思不语。福瑛看他动容,心里惶急,脱口叫道:“干爹你不能去!”雷远却道:“我一定赴约。”夺佚又道:“父亲说,若是雷寨主同意去凉国,请携少寨主同往。” 雷远脸色一变:“他不用去。我去就行了。”福麟却在一边道:“我去!”他和夺佚不卑不亢的沉静眸子对视,缓缓道:“既然赤和的儿子都敢单身独涉险地,我又怎么能示弱?” 夺佚笑道:“如此甚好。那么,凉国见。” 第二章 护送 雷远跨入赤和王帐时,赤和身边只有夺佚守候。赤和脸色灰黄,双目却在看到雷远的一霎那重焕光彩。他挣扎着坐起,唤着雷远的名字:“你终于来了。” 雷远点点头,上前坐在赤和身边。赤和喘息着笑道:“没想到我们还会在这里见上一面。”雷远看他说话艰难,便道:“你躺着吧。” 赤和却不让夺佚来扶,只是看着雷远身后的范福麟道:“这就是范静渊的儿子?”雷远点头,示意福麟上前行礼。赤和赞赏地看着福麟,又拍着夺佚的手,叹道:“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你说我们怎么能不老?” 雷远心情复杂,问道:“你叫我来,只为了说这些么?”赤和嘴角笑容渐敛,道:“雷远,把阿黛送回来吧。她是凉国人,却一直葬在你们汉人的地方。我曾许诺族人,会把她从汉人的地方带回来。我不想死前还有遗憾。” 不知为何,雷远心里一松,暗暗叹出一口长气:“原来是为了这个。”赤和漫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呢?是要你报多年前救命之恩?还是七年前一箭之仇?”不等雷远说话,他自顾自懒洋洋先笑了起来:“人间四十年,去事恍如梦幻。不管曾有过多少权力、土地、荣誉,一样也带不走留不住。仇恨也罢,恩爱也罢,生命消亡了,万事皆随之消散,我又何必执著?” 雷远百感交集,默然不语,想赤和征战廿年,踏平大半个草原,却在他和范静渊手上频频受挫,遥望中原一生而不得。假如换了他雄愿未了,到这时会不会也会如此淡然?那些未尽的心愿,未得到的人,能不能就这样心甘情愿的舍弃抛开? 赤和仿佛看透他的心思,道:“若是全力试过,即使未得,也不算是遗憾。”他抚着夺佚的手意味深长的道:“况且,还有孩子。他们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们未尽的心愿,还有他们帮我们实现。” 雷远下意识看看身边的福麟——容貌、风度,都是那么酷似他的父亲——他,本来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心里忽然一阵凄凉,呼的一下站起来道:“我会让阿黛及早归葬故里。” 赤和颌首:“希望我那时还活着。”对夺佚道:“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送雷寨主回去吧。” 夺佚将雷远和福麟一直送到凉国边境。雷远一直心事重重,策马沉默走在最前。福麟和夺佚在后面并驾而行。福麟道:“你的功夫,是哪里学的?” 夺佚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将我送到中原拜师学武。”他看福麟一脸好奇,主动解释道:“父亲说,若干年前他曾和你父亲交过一次手。你父亲曾给他展露了一手内功,并说中原地大人灵,武功博大精深,他所会的只是凤毛麟角。经此后父亲甚是向往中原武艺,所以将我送往中原学武。”(注,细节参见第一部第二十五章)福麟释然:“原来竟有这么段渊源。”夺佚道:“我听父亲说起过很多你父亲的事情。我对他非常仰慕,一直想拜见求教。可是听说他多年前便隐居江南。这样的人才隐匿民间,一身武功才学无处施展,可惜,可惜!” 福麟心里有些不悦,哼道:“人各有志,也各有人生价值的定义。不需要每人都有什么经天纬地的雄心壮志,只要像我父亲一样满足快乐,就很好。” 夺佚笑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对人生倒参得甚透。那么,你是不是也如你父亲一样只望满足快乐呢?” 福麟斜睨着夺佚:“先别说我,你又有什么雄心壮志了?”夺佚意味深长看着他道:“不能说是雄心壮志,只能算是一点小小的志向吧。” “喔?”福麟审视着他,指着中原的方向道:“是想再回那里么?”夺佚如针刺一般眼神一跳,随即笑道:“你呢?难道不想么?” 福麟并不答他,只是放声大笑,策马追上雷远,回首对夺佚挥手道:“后会有期。” 雷远回到山寨,一人进了房,倒在椅上颓然不语。翠儿帮他收拾完行囊,走到他身后捏着他的肩头,柔声问道:“累了么?”雷远闭着眼,嗯了一声。翠儿又问道:“赤和找你去,是为什么?” “他要我送阿黛的尸骨回去。我答应了。”雷远低道:“都走了,我一个也留不住。”翠儿慢慢揉着他的肩头,沉默不语。 他忽然伸出手去按住她在他肩上的一只手:“翠儿,这些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她再也忍不住,两颗泪珠终于滴落下来,落在他的手上。他回头看她。她不敢和他对视,慌忙转身,就要夺门而出。他却一把拉住她:“你……”她心思激荡,一颗心噗嗵噗嗵的急跳不已,听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嫁给我吧。”她不知道该难过还是喜悦,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 雷远却是极平静,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为何,忽然陡然不安起来——怎会如此安静?那个总在眼前蹦蹦跳跳的身影呢?——他急站起来,问道:“福瑛在哪里?” 此时的凉国王帐里,夺佚正陪着赤和说话,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赤和的长子扎提大步走进帐来,道:“我们抓了一个汉人的探子。”将手中的少年拧出来。少年在他手上拼命挣扎,不慎挣脱头上软帽,一头乌发如瀑般落下,引出扎提一声惊叹:“女的?”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得意笑道:“我是说怎么会长得这么俊俏?” 夺佚也已认出这人是谁,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父亲已开口喝道:“扎提,放开她!”扎提无奈,正要依从,还未来得及放手,少女在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他顿时大怒,一手捏住她的衣襟:“放肆!想不想知道我的厉害?”忽然有人架住他的臂膀。他知道是谁,并不动弹,只冷冷道:“你敢拦我?放手!”夺佚却一动不动,攥住他的手臂,低道:“大哥,这里有些误会。她是我的朋友,不是汉人的探子。” 扎提从小便和夺佚不和,自他从中原回来,不时找碴挑衅,夺佚却总是一味隐忍,从未像今日这样公然和他对峙。扎提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夺佚的钳制,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发火,只听赤和怒道:“你们兄弟俩都给我放手!”他们俩这才慢慢放开,退到一边。 少女少了挟持,挺身站好。赤和对她仔细端详——难怪会让兄弟俩争执,这女子果然生得异常清丽。虽然年纪还小,已经有种咄咄逼人的美貌——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听到少女脆声道:“我来找我哥和雷叔叔。”他便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的孩子。” 扎提顿时来了兴趣:“父亲认识她?”赤和不答,只对少女道:“你长得很像你娘。”少女并不理他,绷着脸一味问道:“我哥和雷叔叔在哪里?” “他们已经回去了。”扎提看少女转身就要出帐,示意众人拦住她,笑道:“既然来了,别急着这么快回去,在凉国多住几日。” 少女怒道:“谁想住在这里?放开我!”扎提见赤和只沉吟不语,以为父亲默许,心里更乐,上前握住少女的手笑道:“我带妹子四处走走。”少女怒目圆瞪,正要一脚朝扎提踹去,夺佚站出来,对赤和道:“父亲,让我送她回去。” “你!”扎提满面赤红,正要说话,见父亲点头道:“也好。早去早回。扎提,放开她!”他只好恼怒的放开少女,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夺佚将少女领出帐去。 “父亲为什么要放她走?”扎提气急败坏吼道:“把她留下来做个人质,可以要挟那帮汉人。” 赤和凝然看着他,口气严厉道:“蠢货!你不如夺佚的地方,就是目光太短浅!你这样不争气,我如何能把凉国交给你?出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扎提退出王帐,满心愤懑,提了鞭子对着地面一阵乱抽:“总是夺佚!汉人的杂种!呸!我就不信,我斗不过他!” 夺佚带着少女策马驰在路上。少女左顾右盼,对凉国风情一脸好奇,问个不停。夺佚开始还有耐性,到后来也烦了:“喂!” 少女没好气:“我不叫喂。我叫范福瑛。我知道你叫夺佚。上次你来拜寿我也在。当初要是知道你买那把刀是作为贺礼,我也不会……”她知道说错话,连忙打住。夺佚却不依不饶道:“不会什么?拿暗器射我?” “是你拿暗器射我才对!”福瑛气鼓鼓得:“要不是我哥在,你就打伤我了。” “不会伤到你的。”夺佚道:“我掌着力道呢,只不过是想吓你一吓。”福瑛哼道:“要是我雷叔叔知道,肯定要说,只知道吓女孩子,没出息!” 夺佚并不申辩,只是一笑,更显眉目俊朗。福瑛好奇问道:“你明明是凉国人,为什么长得和我们汉人一样?” “我母亲是汉人。”夺佚道:“多年前你们中原和我们凉国和亲。我母亲是和亲公主的侍女。”福瑛拍掌道:“这事我知道。就因为这个我爹去了江南。我就是在江南生得。”她忽然想起什么,慢慢收起笑容:“不过,我爹到现在还为这事生气,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起。他说,这是汉人的耻辱!” ——岂止只是汉人的耻辱?他从出生后便被人讥笑为杂种;父亲在汉人处吃了败仗便回来责打母亲;母亲每日都在哭泣,从来不曾抱他亲他,一直到死前都不肯看他一眼——夺佚从心底慢慢舒出口气来,轻笑道:“这么多年前的事情,早该忘记了,何必总放在心里,徒添不悦?” 福瑛侧着头仔细看他,清澈的目光仿佛看透他深藏在心里的沉郁。他心惊得躲开她的眼神:“看什么?” “仔细看,你还是有凉人的轮廓的。”福瑛浑然不知他的心思,比划道:“下颌,鼻梁,都和我们汉人不同。”他看她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笑意盈盈,心里一动,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福瑛奇道:“怎么了?” 夺佚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只道:“我们走!”在福瑛马上抽了一鞭,自己也紧跟其后。两人急驰未久,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福瑛惊朝后看去,只见十几人马从后紧逼而来。箭矢夹带着风声,擦过自己朝夺佚射去。她失声叫道:“小心!”急朝他扑去,想把他推开。 夺佚却头也不回,似是随意伸手在空中一捞,便将几支逼在身前的箭矢抓在手中,随即回手一掷,追兵里应声数人中箭,轰然倒下。追兵们没料到他有如此神功,个个变色。 夺佚停下马来,喝道:“我不想杀人!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逃命!谁还想要我的性命的,只管过来!”追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的调转马头溃逃而去。 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没有踪影。夺佚看福瑛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想到方才她奋不顾身朝自己扑来,一点暖意便慢慢在心里漾开——从来没有人这样试图保护他,即使是自己的母亲——他却责道:“以后这样的时候,你站远点!” 福瑛这才反应过来,拍手呼道:“难怪我哥当时说你的功夫好。果然很好啊!不知道你和我雷叔叔比,又是谁厉害?”夺佚听她赞赏,心里便有些小小的得意。 福瑛又道:“这些人是凉国人,看来是冲着你来的。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夺佚连声冷笑:“管他是谁。下次只要再来,我定不轻饶!“福瑛目光担忧道:“雷叔叔说,不怕明地里的敌人,就怕不见光的暗箭。你还是小心点的好。” 夺佚心里又是一动,却笑道:“你倒是喜欢你雷叔叔的紧,每句话都要提他。” 福瑛神情忽然扭捏起来,目光躲闪道:“我们快上路吧。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山寨了。” 两人一路顺利,平安回到山寨。雷远不在山寨,福麟也刚刚回来,看到福瑛,便怒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就这么走了,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干爹几天没吃好睡好,刚刚又出去找你,还没有回。等他回了,看他怎么罚你!” 福瑛嘟着嘴红着眼圈不说话。夺佚在一边试着劝解:“福瑛姑娘也是因为记挂你和雷寨主,才去的凉国。虽的确是冒险了些,也是对你们的一片情真。” 有外人在,福麟再不好继续训斥福瑛,便放缓口气对她道:“好了好了,先回房去休息。等干爹回来了,你主动跟他认个错。” 等福瑛走了,福麟对夺佚抱拳道:“多谢你一路把她送回来。她性子刁蛮,一定给你找了不少麻烦。对不住。” 夺佚道:“哪里。添麻烦的,应该是我才对。”福麟不知道他这话里的暗意,只以为他是客套,自己也客客气气笑道:“你一定也很累。不如今天不要急着回去,不嫌弃的话,请在我们山寨歇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夺佚大大方方找了张椅子坐下,笑道:“我正好,也想趁这个送福瑛姑娘回来的机会,和你多亲近亲近。” “什么意思?”福麟顿时警觉。 “没什么,”夺佚淡然笑道:“咱们不是有一个共同的小小志向么?关于这个,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第三章 误会 福麟从未和人说话这么吃力过。夺佚的心思明明白白呼之欲出,他却非要把每句话都说的宛转含蓄,只等着福麟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几次福麟差点失去耐性,可一看夺佚那耐人寻味的眼神,他便不由冷静下来。 ——急什么?我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于是福麟便陪着夺佚坐着慢条斯理喝茶聊天,半个多时辰过去,一壶茶都喝干了,两人还是小心防范,口风把得滴水不漏。这时,雷远也回到山寨。他一进门便问道:“有福瑛的消息么?” 福麟忙告诉雷远夺佚已送回福瑛,又道:“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总是这样由着性子。干爹这次不能再纵容她,一定要好好训责她,让她知道利害关系。” 雷远只是一笑,并不多说,只对夺佚道:“你来得正好。阿黛移灵一事,我不知道你们凉人都有什么风俗。你在这里多住几日,等把这事办妥再走,如何?”夺佚欣然应允。雷远又道:“我去看看福瑛。” 福麟下意识阻道:“干爹别去。她睡了。”话音刚落,便听到福瑛在身后娇声唤道:“干爹!”他还未来得及拉住她,她已扑倒在雷远怀里。雷远拍着她的背,神情爱怜。 福麟上前一把拉开福瑛,冷声哼道:“你忘记答应我什么了?快给干爹认错!”还没等福瑛说话,雷远便抢道:“算了算了,她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是不是?”福瑛忙不迭的点头,挽着雷远的手臂偷偷给福麟作了个鬼脸。 福麟脸色便更加难看,道:“干爹一天在外奔波找你,很是辛苦。你别老缠着他,让他进去休息。”福瑛忙道:“我送干爹进去。”兴冲冲拉着雷远出了房门。 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在门外,房里便沉寂的可怕。夺佚慢悠悠开口:“你妹子和你干爹的感情,可是好得很哪!” 福麟本来就有些不悦,被他这么阴阳怪气的一激,便忽然恼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夺佚嘿嘿笑道:“没什么。再怎么父女情深,毕竟不是亲生的。你这做兄长的,可得费不少心神。” 福麟脸上阴沉的快滴出水来:“这是我的家事,和你无关!”夺佚笑道:“那是自然,是我多嘴了。”抬手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我先歇息去了。”倒没有一点客人的矜持,自顾自出了房门。 福麟一人留在房里,心里是一团乱麻——连夺佚这样才见一面的人都能看出端倪,那么,就不应该是自己多心?——倘若……倘若是真的……不!绝不能再让他们俩独处——他身上一冷,夺门而出,直奔雷远房而去。 福瑛的确还在雷远房里,却不是单身一人。翠儿也在,正服侍雷远洗脸吃饭。福瑛坐在一边,唧唧呱呱说着自己在凉国的见闻,说到好玩的地方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这样的和融,应该还是亲情吧——福麟倚在门口,暗暗松了一口气。 雷远这时看到他,忙招呼他进来:“我正好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俩。”等福麟福瑛都坐定了,雷远微笑着挽起翠儿的手,道:“我和你们翠姨,决定下个月成亲。”福麟不由大喜:“恭喜干爹!恭喜翠姨!”翠儿不禁羞红了脸,忽听雷远问道:“福瑛怎么了?”便朝福瑛看去。少女一张俏脸雪白如纸,直瞪瞪的盯着他们。她一怔,正要说话,福麟抢道:“她这是太高兴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呢。”雷远笑道:“怪我,决定的太突然。” 福麟握了握福瑛的手,微微颤抖,一片冰凉。他心里明白,脸上强笑道:“她赶了一天路,太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拉起福瑛就往外走。雷远又叫住他:“福麟,我还有一件事要先告诉你。我准备和翠儿成亲后,就和你爹娘一样,两人一起回江南归隐。山寨,只怕是要解散了。” “为什么?”福麟失声惊叫:“山寨可是干爹多年的心血。干爹你舍得?” “赤和的话说得对。”雷远叹道:“人间四十年,去事恍如梦幻。不管曾有过多少权力、土地、荣誉,生命消亡了,万事皆随之消散。我已经过完了大半辈子,不想再争斗下去,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过完剩余的日子。”他看着福麟,满眼歉意:“我知道你当初留在西北,是为了有一番作为;你父亲对你,也是有同样的期待。对不起,我要辜负你们俩了。” 福麟满心苦涩,嘴上却道:“干爹何必说这种话?您的心情我当然理解。我这几年跟在您身边,学了不少东西。我感激不尽。您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说完,拉着福瑛冲出房去。 兄妹俩不想回房,手牵着手在后花园里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最后都累了,这才找了一张石桌面对面坐下。两人都不说话,良久,福瑛幽幽道:“干爹不要我们两个了。” “胡说什么?”福麟打点起精神劝慰她:“他只不过是在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不想要我们了。”福瑛仍道:“要不然为什么他好端端的忽然要解散山寨?”她低道:“要不然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不娶亲,好端端的忽然要娶翠姨?” 福麟看福瑛满脸泪痕,叹了口气,伸袖过去帮她拭泪:“你总不想干爹一生孤单吧?” 福瑛不解:“有我们在他身边,他怎么会孤单?”福麟耐心解释道:“我们的陪伴,和翠姨的陪伴,不同!” “为什么不同?”福瑛又哭起来:“翠姨宁愿一辈子不嫁人陪着他,我也宁愿一辈子不嫁人陪着他,有什么不同?” 福麟耳边只觉轰然一响。他呼的站起来,喝道:“胡说!你怎么能这么想?他是我们的干爹!” “他是你的干爹。”福瑛申辩道:“我只不过是跟着你这么叫,我可从来没有正式拜他。他不是我的干爹。” “你!你!”福麟又气又恼:“我不能留你在这里了。明天你就跟我回江南去!” “我不回去!”福瑛梗着脖子道:“翠姨能陪着他,我也要一起陪着他。” “福瑛!”福麟大喝一声,却不能打断福瑛。她继续道:“我知道,他也是喜欢我……”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福麟一掌狠狠扇在她脸上。她被打得一时怔住了,捂着热辣辣的脸颊,呆呆得看着福麟。福麟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你听好,你最好把这些龌龊想法都忘了。这样的话再让我听到一次,我就让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福瑛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捂着脸呜呜哭着跑开。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跑得累了,停下脚步抬脸一看,竟然又回了后花园。福麟已经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慢慢挪到石桌边重又坐下。被打的那半边脸痛得发烧,却不及心里剧痛一份。她从未见过福麟那么凶恶憎厌的眼神,现在回想都觉得害怕——可是,她无非只是想留下来,想一直陪着干爹,这又到底错在哪里?——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一筹莫展,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 黑暗里,忽然有人轻咳。福瑛循着声音看去。俊秀的少年从夜色里慢慢现身。福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连忙手忙脚乱的擦脸。夺佚装作没有看见,在她对面坐下,抬头看着摇曳星影,等福瑛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这才偏头看她。他的目光仿佛有种夺人魂魄的魔力,看得福瑛渐渐不自在起来:“这样看我做什么?” 他不接话,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福瑛大惊:“你干什么?”他也不理会,只是拿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向一侧,看了看,啧啧叹道:“都肿成这样。福麟下手怎么这么狠?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妹子。”福瑛忍不住心里一酸,就又哭起来。 夺佚叹道:“再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和你雷叔叔也不过就是年龄差得大些而已。”福瑛惊得停住哭泣:“你都知道了?”夺佚点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雷叔叔,知道你的心思么?” 福瑛脸上一红,默默摇头,马上又道:“可是我看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在他心里和别人不一样,他都没有用那样的眼神去看翠姨。” “那就更没有问题了。”夺佚拍手道:“你们俩两情相悦,又干福麟何事?” 这句话说到福瑛心里去。她急问:“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夺佚缓缓道:“若我是你,我就不让他和别人成亲。我现在就去告诉他我喜欢他,把他从别人手里抢回来。” 他本以为单纯的福瑛会听从他的怂恿,马上冲向雷远房去。没想到她却一脸茫然看着自己:“我并不是不让他和别人成亲。我喜欢翠姨,干爹娶她,我也很高兴。我不想把他从翠姨手里抢回来。” 夺佚不由一怔。他本想以福瑛为导火索,引得福麟雷远反目,没想到这女孩心里所想,和他预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爱一个人,便想完完全全独占他。而她,却不在乎还有别的女子。这哪里是爱呢?——福麟误解了,连她自己,也还不明白吧——可是,要告诉她实话么?——他心里瞬间转了几个念头,终于作了决定,道:“不在乎不要紧。可你难道不想让他知道你的心思么?” 福瑛想了想,忽然羞红了脸,摇头道:“不!我说不出口。”夺佚笑道:“你哥马上就要送你回江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福瑛并不知道夺佚的本意是唯恐天下不乱,认认真真答道:“我哥不会把我送回江南的,我干爹舍不得。” 夺佚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这女孩单纯好骗,没想到她却有自己的原则,并不轻易听从别人的意见——看来,还得想别的法子——他不由意兴阑珊,懒洋洋道:“晚了。我去睡了。”起身要走。福瑛忽然又叫住他:“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夺佚回头看着她。她小声哼道:“我这几天不想见我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出去走走?” 夺佚忙道:“你才回来,若是又偷跑出去的话,你哥只怕不会轻饶我。”福瑛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你到时候回凉国去了,我哥他抓不到你。” 夺佚看她眼神灵动,笑容娇憨,心就软了,让步道:“干吗总想偷跑?我有法子光明正大带你出去。”福瑛大喜:“真的?”夺佚笑道:“当然。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福瑛迷惑问道:“什么条件?” 夺佚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盒来,递给福瑛:“回去把这个敷上。你总不想让你干爹明早看到这张肿脸吧。”福瑛嘻嘻一笑:“这个容易。咱们那就一言为定。”拿了药盒乐呵呵的跑开了。 第四章 劫狱 第二日一早,福麟便去找雷远。没想到夺佚也在,看到福麟进来,便对雷远道:“那我马上动身。”雷远点头道:“路途遥远,是要早点走。一路小心,早去早回。”夺佚对福麟点了点头,出门而去。  福麟等他走远,方才对雷远道:“母亲送信来,想让福瑛尽快回去。请干爹允准。”雷远有些迷惑:“舞萼才写信来,说为了我和翠儿的事要和你爹一起来山寨观礼。她怎么就没提福瑛的事情?再说,等你爹娘来了再带福瑛一起回去不好么,为什么如此着急?”福麟不多解释,只道:“福瑛很久没有回去,爹娘实在想她的紧。” 这理由实在不能让人信服。雷远看着眼前的福麟——从前只到自己腰际的小子如今已和自己一般高矮,眼神如此幽深,居然看不透后面暗藏的心事——他不由叹道:“你长大了,凡事有你自己的道理。我不拦你。不过,要送福瑛回江南,你得等她从青州回来。” “青州?”福麟大急:“她去青州做什么?” “夺佚要给阿黛移灵,按他们凉人的规矩,必须要有一个和死者相仿年纪的少女同行。我们山寨没有别人,只有福瑛能去。他们已经上路了。” ——所以这就是夺佚所说的那个能让她光明正大走出山寨的办法——福瑛骑在去青州的马上,喜笑颜开。心情愉快,人就听话得多。当夺佚要回药膏的时候,她不仅乖乖把药盒呈上,还主动把脸颊送到他面前:“你的药果然有效,一夜之间,肿消了,指印也没了。你看看是不是?” 夕阳投在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庞上,肌肤晶莹,眼波流转,笑颜如花——夺佚强自按捺心神,淡淡道:“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福瑛问他:“你说我要离开山寨几天,干爹有没有不愿意?”夺佚摇头。福瑛甚是失望:“那他有没有舍不得?”夺佚又摇头。福瑛更是失望,嘟了嘴道:“那他有没有要我们早点回?”夺佚被她吵得心烦,板了脸道:“你要是想回,现在就回去!”福瑛一怔,马上也绷起脸来:“谁说我想回去了,我就不回!”在马上狂抽一鞭,向前疾驰。夺佚叫了两声,见她不理,也只好紧追上去。 两人都有些生气,互相不搭理,只是埋头赶路。半日后,终于来到青州。大家没有在县城歇息,直奔乌龙山。山路崎岖,众人走的甚是小心。福瑛却不埋头看路,只在马上东张西望,看着路边大片大片的荒草,长长叹了一口气。 夺佚听得真切,再也忍不住,问道:“又怎么了?”福瑛指着前方一个拐角,低声道:“我第一次遇到干爹,就是在这里。他从山下来,我站在路中间,要不是他把我抱起来,我就被马踩死了。”她眼神晶亮,神情甜蜜又惆怅:“他抱着我,那么神勇,就像天神一样。” “哧!”少女旖旎的心事忽然被一声嘲笑打断。福瑛不由恼怒:“你笑什么?”夺佚嘴角还挂着笑意:“我还以为如何神勇呢,原来就是这个。”福瑛气道:“你笑我干爹不够神勇,你来试试看。”夺佚淡淡道:“下马!” 福瑛一怔:“什么?”夺佚指着路中间:“咱们把当年的情形重演一番,看我到底有没有你干爹神勇。” 福瑛本以为夺佚是在开玩笑,却看他表情严肃,奇道:“你干吗这么认真?我干爹神勇和你有什么关系?”夺佚干笑一声:“是没什么关系,可我想比一比。”策马就要往山下去,又回头对福瑛道:“你就站在这里别动。我马上过来。”说完就驱马跑开了。 福瑛只觉得莫名其妙,但看夺佚头也不回跑远,只好嘟嘟哝哝下了马。从人们都道:“小姐别跟这个凉国人较真。”福瑛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大家一起等着。夕阳渐渐西斜,却还不见夺佚的身影。福瑛心急如焚,手搭凉棚朝山路上张望,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去不复返了呢?”话音刚落,只听纷杂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速度极快,眨眼的工夫,便见一群骑士踏起漫天尘土,气势汹汹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在正中。领头的军士指着福瑛,凶神恶煞下令道:“把她给我绑起来,带回去!其他的,就地正法!” 说时迟那时快,一骑士伸手将福瑛擒上马去,不等她来得及挣扎,一掌击在她颈后,把她立时击昏过去。其他的骑士也手起刀落,将众从人悉数斩尽杀绝。事毕,骑士们带着毫无知觉的福瑛,一阵风似得冲下山去。 福瑛醒来时,全身湿透躺在地上。几个兵吏端着水盆站在一边,看她睁开眼,对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道:“大人,犯人醒了。” 官大人慢条斯理走过来,阴沉着脸喝道:“快说!你这个凉人的奸细,来青州做什么?” “我不是凉人的奸细!”福瑛忙道:“我是汉人,来青州……走亲戚。”官大人接道:“走亲戚?你的亲戚叫什么名字?”看她张口结舌,嘿嘿冷笑:“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倒一口假话!来人,把刑具抬上来!” 便见兵吏们抬着刑具走过来。刑具各种各样,叮当作响,还带着斑斑血迹。福瑛吓得往后直缩,尖声叫道:“我真的不是凉人的奸细!”官大人厉声道:“到这个时候还这么嘴硬!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不会说真话!那可别怪我无情!来啊,把她给我……”话音未落,忽然朝后轰然倒下,额上赫然一个血洞,汩汩淌着红白相间的血浆。 福瑛和官大人半张半合死鱼般的眼睛对视,惊恐的连连尖叫。兵吏们也被这变故吓住了,呆在原地良久,这才想起来逃命,呼号着争先恐后逃出刑室,只留福瑛一人和死尸做伴。满屋都是刺鼻的腥气,福瑛觉得喘不过气来,嗓子已经不知不觉叫哑了,再也发不出声,眼前一黑,便晕倒在死尸身边。 她再次醒来,已不在刑室,而是躺在监牢的床上。牢里没有窗户,黑漆漆一片,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犯人痛苦的哀号声隐约传来。黑暗和恐惧包围着她。她全身瑟瑟发抖,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到自己牙齿轻抖的格格作响。她往墙角又缩了缩,拼力咬住颤抖的嘴唇,对着黑暗轻轻叫了一声:“哥哥。”又叫了一声:“干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正哭得带劲,忽听牢外有人道:“朱老三,这里就是关的那个妖女?” 她连忙止住哭泣,听另一人道:“正是。知府大人已经送信给镇北军,方将军已派人赶来。我们只要守住这几天,等她被提走就没事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接道:“谈何容易?你听说了么?县城现在已经被山匪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要等到方将军的人来,只怕我们都已经没命了。”另一人大惊:“怎么回事?”那人答道:“知府大人也才弄明白,原来这女子其实不是什么凉国的奸细,而是山匪!你猜这山匪的头目是谁?是雷远!”另一人惊叫:“他消失了这几年,都说他入了关,原来一直还在西北!完了,若是他来,别说救一个小姑娘,拿下青州都不在话下!”那人道:“可不是?”压低声音道:“所以知府大人打算万一挡不住了,就把这丫头押上城墙,逼山匪退兵。我们可得看好她,别让她……”话未说完,只听仆仆两声,好像有人倒地的声音,便再没有任何声息。 福瑛心道:“干爹来救我了!”一阵狂喜,对外面喊道:“放我出去!”外面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脆响,牢锁当啷落地,有人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黑暗中福瑛看不到这人是谁,怕是刚才说话的两个兵士之一,便屏住呼吸,朝床角轻轻退了退。那人却像看到她在哪里似得,径直朝她走来,不等她来得及跳开,伸手一把抓住她。 福瑛尖叫一声,低头就朝那人手上狠狠咬去。那人疼得一哼,道:“是我!” 福瑛这才听出是夺佚,心里顿时一松,跳起来情不自禁抱住他,呜咽道:“你去哪儿了?你一走,我就被抓到这里来。你没有也被他们抓住吧?” 夺佚心里默默叹息,回手抱住福瑛柔软的身体:“我也被抓了,刚逃出来,就来找你。你没事就好。别哭了,我们赶紧出去。” 福瑛“嗯”了一声,随手在他衣襟上擦干眼泪,任凭夺佚把她半扶半抱着出了牢房。一路上看不到一个牢吏,而喧哗的杀声,已经近在咫尺。夺佚抬头看看被火光染红的半边天空,轻笑了一声。福瑛听到了,问他:“笑什么?”夺佚道:“我没有看错人!” 福瑛迷惑不解,正要继续问,有人大叫:“福瑛!”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和他的坐骑便一起冲到她面前。福麟提着枪从马上跳下,慌不迭把福瑛拉到身前,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见她全身上下毫发未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柔声道:“哥哥来晚了,吓到了吧?”福瑛心里又欣慰又后怕,一头扎到福麟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福麟轻轻拍着她,低道:“有哥哥在,你不会有事的。没人能伤害你。”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夺佚,目光无比凌厉。 夺佚心虚,嘿嘿笑道:“兄妹既然团聚,这里也没我的事了。”拔腿就要走。福麟冷冷道:“你站住!”对福瑛道:“干爹也来了。他还不知道我已找到你。你先去他那边,免得他担心。”派人把她护送走开,看到她走远,这才慢慢走近夺佚:“你救了福瑛,我该怎么谢你?” 夺佚忙道:“谢就不必了,我们……”话未说完,福麟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击到面前。夺佚本可以躲过,却犹豫一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福麟打个正着。福麟有些惊讶,随即冷笑:“你果然还有良心,知道心里有愧!” 夺佚擦着嘴角边的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非要我说明么?”福麟喝道:“是你通报青州知府,说福瑛是凉国奸细,拿她入狱,引我山寨出兵,与镇北军交恶。我说的,哪点不对?” 夺佚点头:“你果然聪明,说的一点不错!” 福麟恨道:“你要想和我山寨联盟,何不大大方方说出来?为什么要利用福瑛?她被抓入狱,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谁来负责?” “她不会出事的。”夺佚低道:“有我在,我不会让她出事!” 福麟一怔,随即咬牙切齿道:“我警告你,你最好离她远点, 不要打她的主意!” “怎么?难道要她嫁给你干爹你就高兴?”夺佚见福麟脸色勃然大怒,忙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现在你我已是盟友,别老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吵来吵去。” 福麟冷笑:“谁和你是盟友?” “你可真是过河拆桥!若不是我,你大概过些日子就收拾包裹灰溜溜回江南陪你爹娘隐居去了,哪里会有现在一夜拿下青州这么风光?”夺佚的口气也不客气起来:“要救福瑛,凭你的本事,带两个人,偷偷把狱劫了就行了,何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倘若你不是想和我结盟对付镇北军,不用攻下青州吧?” “你……”福麟一时语塞。夺佚笑道:“看看,我们俩,素昧平生,却把对方的心事猜得这么透彻。我们可真是一对天生的盟友!” 第五章 开局 福瑛被救脱险,雷远格外喜悦,一直陪在她身边,见她睡下,方才离开。他径直去找夺佚,福麟却告诉他,夺佚已回了凉国。 雷远有些微微吃惊,却没有说什么,只问道:“累么?”福麟舒畅笑道:“不累。不瞒干爹,我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 雷远伸手去抚福麟的肩头:“从你留在西北那天起,是不是就盼着能有今日?” 福麟年轻的脸上闪着光芒:“孩儿的心思志向,干爹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的志向,我一直都清楚。可是你的心思,”雷远的声调平和不惊:“我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福麟眼神一闪:“干爹为何这么说?” 雷远不答话,慢慢收回放在福麟肩上的手:“夺佚这人的心思深不可测,善恶难判,你要万分当心,别替他人做嫁衣裳,最后还为他所害。” 福麟这才明白雷远原来一切明了在心,又羞又愧,低道:“……干爹,对不起!” “你没有逼迫我出兵青州,所以没有对不起我什么,”雷远的口气甚是疲倦:“倒是我,很对不起你翠姨。我本答应她解散山寨归隐江南,如今……”他长叹一口气:“大概是我自己也不愿意如此了结。” 既然不愿意如此了结,定然是对将来有一番展望。可是福麟在雷远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意气风发。他不由越发内疚:“干爹这样,都是为了成全我。您不要如此自责。翠姨若是责怪您,我去向她解释,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你不明白!”雷远摇头苦笑:“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明白!” 到底福麟不明白什么,其实雷远自己也不说清楚。他知道,翠儿是个好女人,二十年在身边不离不弃,用自己全部的感情来爱他一个人,无论他做什么——他的失信,他的推迟婚期,甚至他看着福瑛时眼底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的思恋——她都不会责怪。可是他为什么,却总是怅然若失? 福麟看雷远神情茫然,低声提醒道:“干爹……镇北军的人马说不定几日内便到青州城下,我们是不是要商量一下对策?” “你说得对。”雷远如梦初醒:“你先告诉我,你和夺佚是如何商量的?” “夺佚的意思,是想让我和镇北军在青州交战。他乘机带领凉国人攻打边境,让镇北军腹背受敌。我们双方齐心合力,将镇北军一举歼灭。” 雷远听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夺佚这人看起来聪明非凡,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法子?他以为是三个小孩子揪在一起打个架么?”他忽然敛起笑意,瞠视福麟,目光如电:“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福麟微微笑着:“不管他说什么,我只是点头跟着附和,赞他胸有韬略,至于其他的,我只说静观其变。” 雷远仔细审视着他:“你没有答应和他联盟?” “我怎么会和他联盟?”福麟的笑意里浮上几分冷意:“他是凉国人,觊觎的是我们中原的大好河山。我再不济,也不会找他联盟——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雷远欣慰地笑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看来我那些担心,倒真是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了。” “干爹担心我和夺佚结盟?”福麟接口道:“倘若我真的和他结盟,干爹你会怎么办?” 雷远坦然道:“我会烧尽山寨,解散兵员。你无粮无草,无兵无卒,还拿什么和凉国结盟?” 福麟吃得一声低笑:“其实我早料到了。干爹以为倘若我真想和凉国结盟,我会毫无防备任你烧山散员么?”他又道:“其实引狼入室并不是坏事,只要我能把狼引进来,然后杀了它!您说是不是?” 雷远看眼前的少年,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夺人双目,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自这日后雷远便把督兵守城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给福麟打理,自己却每天去青州城里最好的酒馆里喝酒,一呆就是半日。翠儿和福瑛都劝过他,他却不以为意,只道:“有福麟在,我不用回去。” 果不出福麟所料,没过几日,镇北军的前锋便抵达青州。人并不多,只有二十几骑,领头之人年纪甚轻,身形瘦削,眉目异常清朗,甚至可以说是俊俏,可是气度太过端庄,便带有几分高寒。他仿佛没有看到城垛里几百只对他拉紧的硬弓,撇下众手下,一人他被领到福麟面前。两人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年轻,不由都是一怔。方清远迟疑道:“你是?” “我是他的义子,范福麟。”福麟向他行礼:“请问你和镇北军主帅方将军如何称呼?” “他是我父亲。”方清远给福麟回礼:“这样倒也公平。虽然父辈们都不在,孩子们来谈,也是一样。”  两人落座。福麟直截了当道:“若我猜得没错,你并不是镇北军的先锋。你只是来押解前些日在青州被捕的女山匪,是不是?” “是!”方清远的眼神坦荡,居然没有一丝波动:“没想到我来晚了,青州已经是你们的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见我?”福麟笑道:“你可知道,你进了青州城,不一定能走得出去。” 福麟的话中杀气腾腾,方清远却平静得有些骇人:“来西北后,我听说很多关于雷寨主的故事,很是敬仰他。我想既然来了,何必浪费这个机会,不如拜见一下,说不定有什么话能说到一起去,将来能做个朋友。” “喔?”福麟听出他话里的隐意,不禁坐直身子:“你打算和他说些什么?” “凉国!”方清远修眉轩展道:“凉国大王赤和重病,大限之日不远。他几个儿子都觊觎王位,现在便已互相掣肘不顾大局,赤和归西后,肯定会拼死争夺。我想问问雷寨主,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如何做?” 福麟血脉一张,语调却极淡然:“十多年前赤和杀凉王夺王位时,我曾向父亲建议过,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要伺机而动。父亲却教训我说,凡事不能考虑得太绝对,局势往往会出乎意料。结果证明,他说得不错。我明白方小将军想预见时势未雨绸缪,可是时势总是难以预料。” “那么你的意思是……?”方清远沉静地直看入福麟的眼睛:“先等,等到时候凉国果然乱了,再和我们镇北军携手北讨凉虏?” “携手?”福麟轻笑:“方小将军误会了,我从没有说过这两个字。” 福麟的答案仿佛在方清远意料之中,他面色沉着的点头:“明白了。若这也是雷寨主的意思,我会回去禀明我父亲。那么,告辞!” “等一等!”福麟又叫住他:“方小将军何必如此性急?我虽从未说过要携手,但也从未说过不携手。你我素昧平生,今日第一次相见,你就要我拿出全部兵马交托与你,若是换做你,看不到一点与己有利的地方,也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方清远听出他的意思,正色道:“你想要提什么条件?” 福麟目光忽然锐利起来,让方清远不敢对视:“若我助你们灭了凉国,我要整个西北!” 方清远不由深吸一口气:“这不可能!” “那么……”福麟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动作:“请回去告诉你父亲,我们绝不会和镇北军合作!我想,他会知道我这不合作的意思。” “等等!”方清远轻轻咬了咬唇:“我会向我父亲传达你的要求。我们要先商量,才能决定。” 方清远走后,福麟心情格外舒畅。他对凉国人或者镇北军一概没有好感,和哪一边合作都是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这两方都不敢怠慢我,争先恐后要和我交好,可见我的作用举足轻重。 ——那么,让我好好想想,若想把两方都拿下,到底这个局,该怎么布?这场仗,该怎么打? 他正想得出神,身后一双细柔的小手忽然捂住他的双眼:“猜我是谁?” “福瑛。”他哭笑不得拿下少女的双手:“你多大了?还玩这种游戏。” 福瑛嘻嘻笑着坐到他身边:“那个方小将军长得挺好看。” 福麟知道她刚才肯定躲在哪里偷看,佯怒道:“你是大姑娘了,别老是像小孩子一样。” 福瑛吐吐舌头,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道:“不过长得太好看的,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 “你?”福麟看她笑得梨涡隐现,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去刮她的鼻子:“你这么小,懂什么?” “一会儿说我是大姑娘,一会儿又说我年纪小,”福瑛嘟起嘴:“我当然什么都懂。男人要有些阳刚气才有精神,长得白白净净油头粉面的,我看着就不喜欢。”腻在福麟身上撒娇道:“可惜像哥哥这样又长得好看又有阳刚气的,世上没有几个。” 她这马屁拍得可真够响亮。福麟哭笑不得:“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求我?” “哈哈,哥哥这么聪明,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哥哥。”福瑛忙道:“求求你,别马上把我送回江南去。我想在青州再多玩几日。” 福麟看着她明净如水的眼神,不由想起夺佚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你妹子对你干爹的感情,也许你和她自己都误会了。你越反对,反而误会越深。倒不如顺其自然,让她自己慢慢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的话不无几分道理——他沉吟片刻,道:“好吧。我这些日子也正好走不开。不如等到爹娘来参加过干爹的婚事后,你和他们一起回去也好。” 福瑛得了恩准,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去找雷远报喜。可是他却不在酒馆里。伙计告诉她,他拿了一坛酒,去了城西的旧宅。 这处旧宅福瑛并不陌生,原来是范静渊和舞萼当年住过的地方,他们也曾带她回来看过。只见红砖青瓦早已破落,整个地方已成一处废园。福瑛看园内到处是高及人膝的杂草,虫声啾啾,却不见一个人影,有些害怕,壮了胆趟着深草朝园内深处走去。 雷远此时正坐在废园西北角一张覆满青苔的石桌边,桌上斜倒的酒坛已经空空如也。他醺醺然看着四周,还是秋夜,还是明月当头。当年的桂花树早不见踪影,石桌也已经破旧不堪,旧事,故人,早无任何踪迹可寻。 ——是呵,已经这么多年,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自己也老了。这一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他在心里不住苦笑,又去拿手边的酒坛。 “别喝了!”女子轻柔的声音道。一只纤细的手按住酒坛。他惊愕的抬头看去——那样秀美的眉目,那样温润的脸庞,一如从前——他脱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江南了么?” “我不去了。我要留下来陪你。”少女朝他低下头来,羞涩的微笑。 ——这是梦吧! 他不禁释然,如从前那么多梦里一样,握住她的手:“我日日夜夜想你。” 她的手还是那么纤细柔软。他再也忍不住,忽然用力,把少女拉入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她。 “舞萼,”他喃喃道:“别再离开我,舞萼!” 怀里的少女轻轻一震,忽然拼命挣扎起来。他猝不及防,被推得打了一个踉跄。少女从他怀里挣脱,捂着脸转身跑开,还未等他呼唤出声,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荒园里。 “还是个梦啊!”雷远嘟哝着,终于醉倒在地,昏睡过去。 第六章 相救 夺佚一回到凉国便收到密信,说范福麟与镇北军方振之子方清远私晤,商谈联兵对付凉国。这本就在夺佚意料之中,他并不惊奇,沉吟片刻,回信只说静观其变。没想到信才送出便又收到青州来信一封,说范福麟之妹忽然离家出走,范福麟和雷远正带人四处寻找。 “这么贪玩,果然还是个孩子。”夺佚一笑,将密信放在掌中揉碎,正要将手中纸末一口气吹开,眼神忽然一亮,道:“来人!我要去青州!” 夺佚带人偷偷潜入关内,小心躲开范福麟和镇北军,在青州一带细细搜查,却没有发现福瑛的踪影。他遂去附近五个州县寻找,一转眼半月过去,没有福瑛的半点消息。他本想再找远一些,凉国内忽然传讯来说,扎提前几日在边境抓了一个汉人女子。夺佚大惊,一路折回,火速赶回凉国。 扎提好像猜到他的心思,嘿嘿笑道:“我是抓了一个,可是不是你要的那个人。”夺佚不动声色道:“是不是我要的那个,得让我看了才知道。”扎提便让人将女子押上来。女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肌肤暗沉,长相极其丑陋。扎提仔细打量着夺佚失望的眼神,得意笑道:“我说的可是不错?” 那女子慢慢仰起脸来,看到夺佚,目光忽然一亮,随即张开嘴大声哭叫起来,可只是赫赫发声,语不成句——原来是个哑巴——他有些惋惜,对扎提道:“果然不是我找的人。” 扎提摊开手,作出一幅遗憾的样子,道:“既然如此,把她带下去。”那女子拼命挣扎,可还是被几个大汉拖了出去。扎提假惺惺拍了拍夺佚的肩膀,道:“若你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哈哈干笑两声,走出帐去。 他一出帐便快步走回自己帐去。那女子已被送了回来,五花大绑丢在床上。她见他进来,朝床里缩去。扎提坐在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狞笑道:“都这么多天了,还怕我?”低头就要吻她。女子使劲挣扎,却被他一把按在床上。他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喘道:“既然已经骗过夺佚,今天再不能放了你!”话音刚落,后颈钻心一痛,随即一股大力将他掀起,把他甩在地上。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指着他的咽喉。夺佚拿着剑,怒目圆瞪看着他,凌厉的眼神比利剑更让人胆战心惊。 扎提在剑下瑟瑟发抖,颤声道:“你不敢!”夺佚沉声喝道:“别小看我,我什么都敢!”扎提不敢再说话,听着夺佚一字一句道:“我先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你若再碰她一下,我让你身首分家!”他只看到夺佚的剑尖在自己腿间晃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觉察到痛,已吓晕了过去。 夺佚走到床边,看床上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衫破碎,连忙拿了一件长袍将她团团裹住。她满脸苍白,全身颤抖不已。他便用手臂围着她,柔声道:“有我在,没事了。” 女子现在害怕任何男人近身,下意识要躲闪,夺佚环住她,抚着她的背,柔声道:“都怪我,来的太晚,让你吃苦了。”她却仍是全身僵硬。他叹息着连连唤她的名字:“福瑛……”她忽然全身放松,伏在他怀里,终于呜呜哭出声来。 夺佚抱着她,让她尽情哭了一阵儿,这才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福瑛啊啊了几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夺佚大急:“你怎么了?扎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福瑛却只是流泪。泪水冲掉她脸上的污泥和油彩,露出雪白晶莹的肌肤。 夺佚把她身上的绳索尽数砍断,拦腰一把抱起她来:“我带你去看郎中!”福瑛好像不明白他的话,反而向外挣扎。他急道:“别乱动。”她目光闪烁的看着他,良久,方才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脖颈。她娇小的身子依靠着他,他便更用力,把她抱紧。 夺佚带福瑛去看凉国最好的太医。太医说,她只是喝了哑药,好好休息,过几天等药性过去,就能慢慢恢复说话。他这才稍稍放心,带她回了自己的大帐,让人服侍福瑛洗过脸换过衣服。福瑛便在他床上睡着了。他坐在床边,看她小小的身躯瑟缩在被褥里,即使在梦中也是满脸惊忧不得放松的样子,越看越怜,不禁伸手去抚她紧蹙的眉间。 “你会怎么处置她?”身边忽然悄无声息出现一人,是个中年男子,精瘦,生的一幅汉人模样,却是凉人的装束。 夺佚倏然收回手。那人见他沉吟不语,低道:“把她送给扎提,然后告诉范福麟。他一定会对凉国出兵,到那时……!” “卫师傅不用说了。”夺佚打断他:“我自有安排。” 卫师傅却仍固执道:“你应当心怀天下,别为了一个女子……”夺佚忽然发怒起来:“你没有听到我说什么么?” 夺佚一向心思深沉,很少像今日这样喜怒形诸于色——卫师傅一惊之下,不由也恼怒起来:“哼哼,你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也会自作主张了。你母亲当年为什么死得那么惨,你和凉国人有怎样的不共戴天之仇,你都忘了么?” 夺佚霍然转身面对他,连声冷笑:“我母亲?我没有吃过她一口奶,没有得过她一次抚慰。她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我又为什么要把她当母亲,对她念念不忘?” “大逆不道!”卫师傅勃然大怒:“是你母亲生了你,没有她就没有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夺佚和卫师傅互相瞪视,良久,夺佚终于缓和下来:“卫师傅,我不会把这个女孩子交给扎提,她只能是死路一条。牺牲一个弱女子,即使得了天下,也会为人不齿。” 他既然这么说,卫师傅也不好再坚持,只道:“你伤了扎提,你爹那里……”夺佚打断他:“事已如此,只好由他处置吧。” 当晚赤和果然便急召夺佚。传令人到帐里的时候,福瑛刚醒来。夺佚正要走,她伸手过去,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夺佚看她眼里隐隐还有恐惧,俯身宽慰道:“你别怕。即使我不在,扎提也再不敢来。”福瑛这才慢慢放开手去。夺佚又道:“你再睡会儿吧,我马上回来。”扶着福瑛躺下睡好,这才出了帐。 他一路飞奔赶到赤和帐里。赤和躺在榻上,见他进来,吃力的坐起来,示意道:“你过来。” 夺佚见父亲面色蜡黄,气色非常不好,连忙走到他身边。赤和示意他低头下去。他也依言照做。猝不及防间,赤和举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击在他脸上。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赤和沉声道。 夺佚捂着火热的脸颊,极力隐忍着,道:“孩儿知道。是为了我伤了大哥。” “为了一个女人反目,还叫什么兄弟?”赤和捂着胸口使劲喘着粗气:“我还没死呢,就已经闹成这样,我若是死了,你是不是就要取你大哥的性命了?” “孩儿不敢。” 赤和看夺佚低着头,低眉顺目的样子,让他陡然想起他的母亲,那个江南的温婉女子,也常这样垂着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偶尔投向他的那一抹如水眼神,常让他不由沉醉——那么柔弱的女子,没想到却选择那么激烈的死法——他爱她,却没有好好待她。她恨他,所以才会那么决绝——他不由长叹口气:“也难怪,你这么些年都在中原,兄弟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哎,倘若你娘还在,我当年也不会送你去中原学武。” 夺佚只是听着,并不说话。赤和又道:“虽然我不想责怪你,可你毕竟还是伤了扎提,伤了兄弟间的和气。我若不责罚你,不能让扎提、让凉国人服气。”他语气沉重道:“你先离开王庭一阵,去朵云吧朵云是凉国北边的要塞,在天山脚下,气候环境都极其恶劣——夺佚心里一沉。赤和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低道:“你放心,这只是一时之需,等过阵子扎提养好伤,我会接你回来。” 夺佚心里一宽,向赤和行礼:“是,我明日动身。父亲好好保重身体。” 赤和见他起身要走,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舍,拉住他的手:“夺佚,我儿……”夺佚静静等他说话,他却沉默着,片刻后,微笑着用慈祥的口气吩咐道:“朵云已经下雪了,多带些衣服。” 夺佚一回到帐里,福瑛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夺佚笑道:“没睡着么?”福瑛摇摇头,披散着头发坐起来下床拿水喝。 夺佚给她倒了水,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我马上要出远门了,不能再守在你身边。明日我送你回青州去。” 福瑛放下茶杯,拼命摇头。夺佚劝道:“你哥和干爹现在都在到处找你。你出来玩了这么多天,也够了,该回去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跑来跑去,不安全。下次倘若再遇到扎提这样的人,我可不能每次都能救你。” 福瑛看着他,还是拼命摇头——她这么不想回去,难道不是因为贪玩而偷跑出来?——夺佚便又劝道:“不管你和你哥闹什么别扭,他是很疼你的,不会怪你,你尽管放心回去。” 福瑛还是摇头,拉着他的袖子,眼里满是哀求。 夺佚看懂了她的眼神,忙道:“我不能带你一起去。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条件不好,你要吃很多苦。” 福瑛扯着他的袖子使劲点头。她目光恳切,楚楚可怜的看着他。他不由心里一软:“我去准备准备。”他看福瑛疑惑的看着自己,便笑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儿冷,我得给你找衣服去。” 夺佚刚钻出帐,卫师傅便如鬼魅般从黑暗中现身出来,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我都听说了。去朵云不是坏事,那里有凉国半数的军力。这可是你笼络人心掌夺军权的大好机会……没想到赤和对你这个汉人生的儿子倒不坏。” “卫师傅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呢?”夺佚每每听到别人提及他的身世便极其反感,冷冷道:“明日你难道不也要赶路?” 卫师傅却没有看出他的不悦,继续道:“范福麟的妹妹你也要带去朵云么?” “她去不去,和你有什么关系?”夺佚冷道。 “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范福麟和雷远现在为了找人,已将西北翻个个儿过来,镇北军的方振和他们交好,也大力协助他们寻人。范福麟若是知道他妹妹在我们这里,而我们却一直隐而不告,他一怒之下,会不会视你我为敌?我认为,我们若不把这女孩子送回青州,至少也应该知会范福麟让他知道,免得将来有所误会。” “先不急!”夺佚哼道:“这女孩子是范福麟和雷远的软肋,我们要好好利用才是。” 第七章 入漠 第二日一早,夺佚便带着福瑛离开王庭。扎提听说了,一瘸一拐跑到赤和病床前,责问道:“父亲明知道我要那个女子,为什么还要让她离开?” “不过就是一个女子,”赤和有气无力道:“你又何必要和夺佚如此计较?” 扎提恨道:“你为什么总向着这个汉人的杂种?”转身就要往外走。赤和在他身后厉声喝道:“扎提,你们兄弟俩我都是公平对待。夺佚伤了你,我把他贬到朵云去;你若去伤他,我也一样把你赶出王庭!”扎提却头也不回,噔噔跑了出去。 扎提的手下们此时都等在帐外,看他出来,忙道:“人马都备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扎提恼怒道:“先别动,那老犊子把小犊子护得死紧。” “可是怎么能让他去朵云?”手下们七嘴八舌道:“他若去了朵云,北边的兵力就都是他的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扎提恶狠狠道:“那老家伙快死了,脑子不好使,正犯糊涂呢!我不能和他一起犯糊涂!传令下去,全力追击夺佚,谁抓了他,无论生死,一律重重有赏!”众人领命而去。 夺佚和福瑛一路向北,渐渐走出绿洲,四周全是苍茫沙原。朔风呼啸,吹的黄沙滚滚。众人在沙丘里艰难前行,甚是缓慢,当晚没有赶到客栈,便在沙丘后找了一处避风处歇息过夜。 夺佚看福瑛坐在火边怔然出神,就在她身边坐下:“跟我来这里,后悔了么?”福瑛摇头,伸手在火上取暖。夺佚把煮好的药汁端过来让她喝。她看着黝黑的汤水,微微皱起眉头。夺佚哄道:“你先喝一口试试,不难喝。喝了,就能说话了。” 福瑛一听,连忙接过药来一饮而尽。药水甚苦,苦得她眉眼都皱到一处去。夺佚一边忙着把水壶递给她,一边打趣道:“你大概从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药吧?若是你哥哥和干爹知道你现在的境况,一定不会饶过我。” 福瑛本在大口大口喝水,听到这里,忽然默默放下水壶。夺佚看她一幅黯然神伤的样子,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难道她和雷远之间……?——他不敢多想,也不敢追问,只道:“赶了一天的路,睡吧。” 福瑛乖乖躺下去,不过一会儿便睡熟了。夺佚凝视着少女恬美的睡颜,静夜里,只有火堆劈拨作响。墨蓝的天幕如巨大的穹庐罩在头顶。万籁俱静中远处隐隐传来狼叫。少女在梦里被惊动了,朦胧的睁开双眼,看到他坐在身边,便又合上眼睛安然睡去。 ——这茫茫沙原里,此时,此刻,他大概是她唯一的信任和依赖。 ——倘若她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把她留在身边,又是怎样的盘算着她的作用,估量着她的价值,她会不会还会这样信任自己? 他忽然觉得一阵郁烦,便将目光从少女光洁的脸庞上挪开,投向浩瀚的沙野。清冷的月光下,银白的沙原上忽然闪现出一群黑影。 仿佛猎豹嗅到危险的味道,夺佚霍然站起。卫师傅悄无声息凑了过来:“是扎提的追兵。” “不自量力!”夺佚冷笑,拔出剑来:“长夜漫漫,我睡不着,正好去活动活动筋骨。”指示卫师傅道:“你不用跟来了,守在范姑娘身边。”他看看她,仍然安稳睡着,脸上犹带一丝微笑,便压低声音道:“让她好好睡吧,别叫醒她。” 熟睡中的福瑛并不知道这一切变故。她正做着梦,梦里又回到青州,哥哥带她去看操练。兵士们的喊杀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渐渐的,一切安静下去。哥哥拉着她道:“操练完了,我们去找干爹。” “不!”她下意识朝后退去:“我不要再见他!”福麟却不听,只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远远已能看到干爹熟悉的宽大背影。她羞急难当,使劲一挣,便从梦里醒过来了。 头顶已是旭日东升。身边马声澌沸,夺佚的随从们正忙着下马,好像刚从远处回来。夺佚由众人簇拥着走过来,看她揉着睡眼坐起来,笑嘻嘻问道:“睡得如何?” 福瑛看他的衣衫上染有血迹,惊问道:“你怎么了?” 夺佚淡淡道:“没事。晚上来了一群狼。”忽然面露惊喜道:“你能开口说话了?” 福瑛既能开口说话,夺佚自然会问她为何离开青州。福瑛却不答,只是低头不语,良久,才抬起眼来,对夺佚道:“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但你也不要把我送回青州。” “那你想以后怎么办呢?”夺佚笑问道:“你总不能这样跟着我一辈子吧?” “谁要和你一辈子?”福瑛红着脸啐道:“我只不过是这段日子心情不好,跟你去朵云散散心。等过段日子我心情好了,我就回去了。” ——哼,你现在在凉国的地盘上,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留,还得我说了算——夺佚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催着赶路。两人欣然前往朵云。 而被夺佚击败的残军狼狈的回到王庭。扎提面对残兵败将自然大发雷霆。手下见他嚷着要打要杀,忙拦住他道:“少主消气。此事别闹得太大,让大王知道,就麻烦了!” 此话有理。扎提强自按捺怒气:“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让那小兔崽子这样去了朵云?” “少主若是再派追兵,只怕一来他们已经走远,鞭长莫及;二来若是再遭惨败……”手下见扎提勃然变色,忙道:“现在大王病危,可是还未宣布由哪位王子继位。少主如此担心夺佚,无非是怕他得了大王欢心,拿走王位。既然如此,少主何不想别的法子,让大王心甘情愿把王位传给您呢?只要您得了王位,夺佚的生死,不就是您一句话么?” 扎提有些糊涂了:“若我能做到让大王决心把位传给我,我早就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手下笑道:“少主是从前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只要少主建些奇功给大王给凉国人看看,王位之选,大王别无选择。” “什么机会?”扎提急道:“快说,快说!” “机会嘛,就是夺佚带走的那个女孩子。” 扎提马上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可是她已经被带走了,我怎么能拿她要挟范福麟?” “我听说夺佚还没有告诉范福麟他妹妹的下落。”手下慢条斯理道:“少主不管说什么,范福麟都会信的。只要他信了,你尽管提要求。为了他宝贝妹子的性命,他不敢不照做,就是让他去杀汉人的皇帝,他都会答应!” 果然不假。扎提的信和福瑛出走时穿的小袄一并送到范福麟手上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怀疑,火速送信给出去寻找福瑛未归的雷远,又书信镇北军一封,说福瑛已有了下落,不用劳烦方将军再派兵寻找。 信送出没两日,镇北军主帅方振之子方清远便登门造访。他和范福麟因为寻找福瑛一事已打过不少交道,彼此熟稔,也不再多费口舌寒暄,开门见山道:“听说令妹身处凉国,可是真的?” 福麟点头道:“凉国人送来她的衣物,应该不假!” “事关重要,最好不要只听一面之词,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方清远斟字酌句道:“范兄若需要帮助,我们镇北军可以效力。” “那倒不必。”福麟忙推辞道:“我的家事,怎么好让镇北军兴师动众?我已在凉国里派人打探虚实。” ——可事实是,给夺佚送去的信渺无音讯。听说他北上去了朵云,不知如何才能联系到他。凉国那边还等着自己回话,倘若福瑛真在他们手上……没有多少时间等了! 方清远目光清明,仿佛看出福麟眼神里的隐隐担忧。他笑道:“怎么?范兄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妨说给为弟听听?” 范福麟哈哈郎然一笑:“若一切顺利,福瑛过两日就会被送回青州,我现在高兴都来不及呢,能有什么心事?” 方清远审视着他,缓缓道:“如此这样,倒是我多心了。”款款站起,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给家父回话。” 福麟一边送他出门,一边道:“请代我向方将军致谢。等到我妹子回到家里,我会和她一起去镇北军答谢将军。” 送走方清远,福麟一人在房里坐立难安。 ——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人去查明福瑛是否真的在凉国! ——可是干爹还没有回来。若派了别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惊动了凉国人,他们会不会对福瑛不测? 他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主意,即刻吩咐安排青州兵备,又在亲信随从中点了武功最好的十人,备好半月的干粮,随即上马,风驰电掣般驰出青州城。 深秋的夜晚,皓月当头。众人埋头赶路,在山路上疾驰。行至青州边境,黑漆漆的树丛里忽然冲出一骑,挡在众人面前。 福麟勒住马,十分迷惑:“方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清远的脸庞在月光下晶莹的仿佛透明:“这么巧!夜里赶路不安全,我们同行,如何?” 方清远的双目莹澈得令繁星失色,让福麟不由有片刻的恍惚。等他回过神来,方清远已策马走入马队,和自己并驾齐驱。 “喂,你站住!”福麟脱口道:“你还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范兄深夜赶路,除了凉国,还能去哪里?”月光下的方清远微微含笑。 “你等等!”福麟看他要驱马前奔,忙阻道:“别自作主张,我还没答应你去呢!” 方清远却不理他,一边打马驰前,一边笑道:“你我只是路上同行罢了!我又不是你的手下。我去不去凉国,还要你同意么?”话音未落,人已驰远。 福麟注视着他纤弱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举头看天,碧天浩瀚无垠,纤云不染。明月高挂微缺,仿佛天眼初开,照得天地一片通透清明。他深吸一口气,打马跟上方清远,纵马驰向那大漠的纵深。 第八章 情陷 夺佚一行人顺利到达朵云。夺佚本来担心朵云荒瘠,又是凉人的住地,福瑛会不习惯,没想到她却处处觉得新奇,四处游逛,日子过得不亦乐乎。朵云没有几个汉人,于是福瑛又开始学习凉语,每日口齿不清的找人练习说话。她倒聪明,闹了无数笑话后,凉语进步的极快,不久就在夺佚面前炫耀自己流利的凉语起来。 夺佚打趣道:“你学凉语干什么?真得想以后留在凉国了么?” 福瑛红着脸狠狠瞪他一眼:“我学凉语,只是为了以后帮我哥和……和我干爹。” “有志气!”夺佚从怀里抱出一个物事来:“奖励你的。”把物事塞在福瑛怀里。 福瑛低头一看,却是一只肉乎乎的小狗,吐着粉红的舌头,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她抱紧它,欣喜若狂:“哪里来的?” “你不是总羡慕那些牧民身后跟着几只大狗么?”夺佚笑道:“我就给你弄了一只。这狗长得快,过几个月就能是个大小伙子了。到时候你也可以带着它神气神气。” 福瑛满脸乐开了花,凑过去亲小狗憨厚的圆脸,又问:“它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呢。你给起一个?” 福瑛转着眼珠笑道:“既然是你抱来的,就叫小夺,或者小佚,如何?” “都不好!”夺佚自然不会吃这个亏,笑嘻嘻道:“不如叫阿福。”小狗很合时宜在福瑛怀里探出头来,汪汪应了两声。夺佚便道:“看,它也喜欢这个名字。” 福瑛倒不在乎,摸着小狗圆乎乎的脑门,道:“阿福就阿福。我叫福瑛,它叫阿福,一听就知道是我的狗。” 这以后阿福便和福瑛形影不离。福瑛出门,它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她回来,总是它第一个冲到门口迎接她。谁接近福瑛,它就非常不悦,在福瑛身边团团打转。就连每日都来的夺佚,也不能讨它的欢心。夺佚便佯怒道:“还是我把你抱来,给你起的名字呢。你就这样对我?” 福瑛摩挲着在她怀里撒娇的阿福的头,笑道:“你越凶它,它越不会对你好。” 夺佚看福瑛笑意烂漫,眼神温柔,心里仿佛有一滩春水,轻轻荡漾。他不禁也伸手过去,抚着阿福的头,却看着福瑛的眼睛,柔声道:“难道我对它好,它就会对我好么?” 福瑛嘻嘻笑道:“那我可不知道。不过你要是对它不好,它是肯定不会喜欢你的。它记仇得很。” “那么你呢?”夺佚慢慢收敛笑意:“倘若有人曾骗过你,你会记仇么?你会……会恨他么?” 福瑛侧头认真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知道,应该会吧……不过小时候我哥也常骗我来着,比如说药好吃,结果苦的要命。我倒从来不恨他。” “那算什么骗啊?”夺佚忍不住笑起来:“他骗你,是为了你好啊。” “就是就是。”福瑛拍手道:“如果骗我是为了我好,我当然不会恨他;但如果是要害我,不管他有多好,我是一定不会原谅他的。””她看夺佚眼神一沉,奇道:“你怎么了?” 夺佚勉强笑道:“没什么……听说你最近常带阿福出门打猎?” 福瑛仰脸自豪笑道:“可不是?你不知道我的箭法有多厉害。今天我射了三条狍子。” 夺佚却满脸忧色道:“以后还是别去了。冬天食物少,兽们肚饿,凶猛得很。要是遇到条狼什么的,你对付不了。”他看福瑛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哄道:“你要是真得想去,等我有空,和你一起去。”  “少骗我!你什么时候有空?”福瑛不上他的当:“到朵云这么多天,每次我去找你,卫师傅总说你出去了,或者在见客。等到你有空,大概雪都化了。” 夺佚轻叹:“我也没有法子。” 福瑛顺水推舟道:“我知道你忙,所以不打搅你。那么,你也别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夺佚苦笑:“我曾跟你哥哥保证过的,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事。”他叹道:“倘若你和其他汉人女子一样,我也不会这样担心。” “汉人女子应该怎样?”福瑛瞪大眼睛问道。 “汉人女子,应该每日呆在家里,泡泡茶,绣绣花,吟吟诗,唱唱曲,”夺佚笑道:“只有凉人女子,才会每日在外面,骑马打猎。” “那……”福瑛迟疑问道:“你们男子是……是喜欢汉人女子那样的,还是凉人女子那样的?” “当然是汉人女子了。”夺佚不假思索道:“倘若你能做到我所说的汉人女子的样子,我有你想不到的奖赏。” 福瑛眼神一亮,马上又黯淡下去。她吭吭哧哧道:“那个……那么多事儿,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只学会做一件?” 夺佚勉强忍住笑道:“好!只要你会做一件,我就奖赏你。” 没过几日,夺佚和卫师傅正在帐里商议事情,福瑛一阵风似得跑进来,把手里的一碗茶捧到夺佚面前,兴奋的嚷道:“看,我泡的茶。” 卫师傅探头看去,却原来是凉人常喝的酥茶,里面奶酪和茶坯都放的太多,味道十分浓郁,甚至可以说是难闻。他心里不由哈哈一笑:“夺佚在中原长大,早不能适应凉人的食物口味。小姑娘这个马屁,看来要拍到马腿上了。” 福瑛却浑然不知,不住的催促着夺佚:“快尝尝。我学了几天了,味道应该很不错。” “我最喜欢酥茶了,还是由我来代尝吧。”卫师傅怕夺佚为难,伸手就要把他手里的碗接过来。夺佚却一把拦住他,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样?”福瑛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夺佚淡淡道:“我要你学泡茶,是说中原的茶。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说的是这里的茶!”福瑛极其懊丧:“不好喝,是不是?” “还不错!”夺佚忽然笑起来:“虽不是很好,也算你学会泡茶了。” “那你说话可要算数,”福瑛雀跃不已,拉住他的袖子:“奖赏,我的奖赏!” “你先回去等着吧。”夺佚拍拍她的手:“我不会食言的。” 福瑛满意至极,蹦蹦跳跳地走了。卫师傅忍不住问道:“那茶真的好喝?” “你说呢?”夺佚收敛起笑意,把目光重又投回到沙盘上:“哲阿将军和扎提有旧怨,假如我们拉拢他,朵云的兵力大半都是我们的。你看如何?”卫师傅并没有回答。他抬起头,卫师傅正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他。 “你有事么?” “没什么。”卫师傅轻咳一声:“楼兰王昨日来信,问你何时前去,你给他回信了么?” 夺佚面色不易察觉的一黯,沉吟片刻,道:“过两日再说吧。” 卫师傅语重心长道:“楼兰兵力强大,楼兰公主又是千里闻名的绝色。和楼兰结为姻盟,是多少大漠英雄的期盼。而楼兰王却只垂青你一个,你可千万别放过这大好机会。” 夺佚莫名焦躁起来:“我不是说了么,过两日再说吧。” 午后,夺佚去找福瑛:“我来兑现我的奖赏。”拉着福瑛就要出门。福瑛问他:“我们去哪里?” 两人上马朝北方驰去,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夺佚停下马来:“到了!” 福瑛下马,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小小的山丘。山丘前一条小溪已结了冰,光滑的如同镜面。正对着小溪,是一个小小的墓碑,覆着薄薄的细雪。 “这是?”福瑛疑惑的看着夺佚。夺佚淡淡道:“我母亲。” 山丘背阴,寒气逼人。地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夺佚怕福瑛摔倒,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到碑前。福瑛看碑上只刻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如云之墓”,不由问道:“这墓碑上为什么刻的是汉字,而不是凉文?” “我母亲是汉人,”夺佚脸色无比凝重:“她是随汉人公主陪嫁来的侍女。汉人公主和亲来到我们凉国,当时的凉国大王瞧不起她,对她很不好,她不久就被害死了。我母亲由此非常恨凉人。没想到我父亲却喜欢上了我母亲。他杀了凉国大王后,强娶了我母亲,生了我。我五岁的时候,她去世了。本来依凉人的风俗,是要火葬的。我父亲想她是个汉人,便土葬了她,还立了个汉人的墓碑。” “我们汉人死后都是要选风水宝地入葬的。可你父亲为什么会选这个破地方葬你母亲?”福瑛哆哆嗦嗦抱着臂膀道:“这里是不是终年晒不着太阳啊,这么冷?” 夺佚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福瑛身上,低道:“我母亲当时有了我父亲的第二个孩子,我父亲一心盼望着孩子降临,没想到她……她一日晚上趁人不备,拿剪刀破开自己的肚子,身上的血流尽而死,孩子自然也没保住。我父亲恨她绝情,把她葬在这里——凉国里离中原最远的地方——并且让她的墓碑背朝着中原的方向,让她到死,灵魂都只能留在凉国。” “你母亲真可怜!”福瑛满眼都是泪水:“其实你父亲也可怜。他口口声声恨她,可还是给她立了个汉人的墓。” 夺佚惨淡一笑:“是,他们都可怜。可是一个早已死了,一个也快死了。不管曾有过如何的爱恨恩怨,对后人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福瑛看他脸色有异,担心的扶住他:“你别太伤心。你母亲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这样,一定也难过。” “难过?”夺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她生前总觉得因为我的存在让她蒙受了巨大的耻辱,恨不得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她若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不得好死!我过得越悲惨,她便越快意!她又怎么会为我难过?” 福瑛看他笑得面容扭曲,声音暗哑,平素如太阳般光彩夺人的少年现在就像灰色山影里最寒冷的一块坚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别这样。” 夺佚停下笑来,望着福瑛,眼神深沉而痛苦:“在凉人的眼里,我是汉人;而在汉人的眼里,我是凉人。那么,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夺佚。”福瑛不由自主握紧他的手:“不管别人把你当凉人还是汉人,你是夺佚,你就是你。” 夺佚注视着福瑛清澈的眼眸,慢慢平静下来。他回手握紧福瑛的手:“没想到你倒很会劝人。我总把你当不懂事的小姑娘,看来我错了。” 两人手牵着手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便准备返回朵云。两人正要上马,福瑛忽然拦住夺佚问道:“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想带我来这里?” 夺佚迟疑片刻,才道:“我母亲这么多年一直躺在这里,没有人来看她,应该很孤单。你这个汉人小姑娘来,她一定很高兴。” 福瑛佯怒:“那你带我来这里,到底算是你给我的奖赏呢,还是我给你的奖赏?” 夺佚怔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难道方才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就不算我的奖赏么?” “什么话?”福瑛大惑:“是关于你母亲的那些话?” ——还真是个小姑娘啊。那些从未告知与人的心底最深处的苦痛和隐秘一概说与她听,她却不能明白——夺佚不禁苦笑两声,翻身上马,眼角忽然有一道红影一闪。他抬眼看去,只见山崖高处,一簇红花正吐蕊怒放,稀薄白雪映衬,越显艳丽异常。 福瑛也看到了,拍手叹道:“真美。” 夺佚心神一动,身子从马上飞跃而起。福瑛见他衣袂翻飞,在覆雪的山崖上飘行,心里又是钦佩又是担心,还未来得及喊出当心二字,眼前一花,夺佚已回到自己眼前,负手笑道:“那么这个奖赏,你满不满意?” 福瑛觉得鬓边微有沉重之感,伸手摸去,触手处一片冰凉娇嫩,原来是方才俯仰飞纵之时,夺佚已将那采下红花插在自己鬓边。爱美的少女不由欣喜,抚着红花问夺佚道:“好不好看?” 红花流艳,映着少女姣丽的脸庞,真的是花如人,人如花,不知是谁在为谁增添丽色。夺佚已经微微有些醉了,半晌才透过气来,笑道:“只要你喜欢,就是好的。” 第九章 患难 范福麟一行人隐姓埋名到了凉国王庭。怕过于招摇,他们一律换上凉人的衣服,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是汉人。他们中只有方清远会说凉语。要出去打探福瑛的消息时,范福麟便让方清远穿上当地女子的衣服,蒙上挡风的头巾,遮住面部。 方清远身形纤细,着女装后颇有几分婀娜摇曳的姿态。范福麟的手下便打趣道:“方小将军要是个女子,一定很好看。”他话音刚落,一道剑光便疾刺到面前。方清远挺剑指着他的咽喉,冷冷道:“不给你点教训,你下次还要再胡说八道!” 其他手下们一看要动手,一窝蜂拥了上来:“你只要敢伤了我们兄弟,我们能要你回不了中原!”方清远却凛然不惧,举着剑,怒目相视:“那就上来试一试!” 福麟见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忙上前打围:“方弟,不要冲动。我这手下只是想赞你长得俊,可是嘴太笨,不会说话,得罪得罪!”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说错话的手下赔罪。方清远这才慢慢收起剑来,整整头巾,冷冰冰道:“往后再说我是女子,我绝不客气!我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回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出了门。 “这人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说错话的手下擦着冷汗仍心有余悸:“我说错了么?他就是长得像个娘儿们嘛!” “住嘴住嘴!”福麟忍不住得笑:“他还没走远,别让他听到。要是再惹恼了他,他和你们动起手来,大家撕破脸皮,我们还怎么找大小姐?” “依我们看,大小姐不会在凉国。”手下们道:“人生地不熟的,她又不会说凉语,怎么会来这里?她肯定是回江南了。扎提一定是在诓你呢。少主,我们还是赶紧回中原去吧。” 福麟摇头道:“既然来了,总要查个清楚。”又问道:“阿四走了么?” 手下们道:“已经走了。方小将军一出门他就跟着去了。” 方清远果然守时。还没到半个时辰,他便回来了,禀报道:“没人听说过福瑛。不过说扎提的确抓过一个汉人姑娘,但是被夺佚带走了。他们还说夺佚去朵云,也和这姑娘有关。他和扎提因为这个姑娘起了龌龊,伤了扎提,赤和一气之下才把他贬去北边。” “真的?”福麟急道:“那个姑娘一定是福瑛。我们马上去朵云!” 方清远刚出门,一个青年便像影子般闪进来,跪在福麟面前:“少主所料果然不错。方清远出门后,在野外徘徊了一阵子,便有只鸟落下来。小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是什么鸟,只看到他在鸟身上栓了东西,然后就把鸟放走了。” “我就说他不会无缘无故跟着我们入漠!”福麟连声冷笑:“方振派他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虽起疑,却仍不动声色,第二日准备些干粮淡水,又买了一群骆驼,便和方清远及手下们一起上路去往朵云。众人都是第一次走进大漠,从未见过这样的浩瀚黄沙、孤烟落日,个个赞叹不已。一路驼铃叮当,豪声笑语,倒是旅乐无穷。 一路无惊无险,不知不觉已走了大半路程。这日如往常一样,方清远骑着骆驼去前方探路,福麟和手下们留在原地休息。没过多久,阿四忽然指着天上叫道:“就是那只鸟!” 福麟抬眼看去,只见一团灰影擦着天际低低飞过。说时迟那时快,他夺过弓箭,弯弓、放箭。只见箭矢划破长空,如闪电般刺入天穹,轨迹和那团灰影在空中相交。灰影在空中一滞,随即重重坠了下来。 早有手下朝着灰影落下的方向跑去,不多时提着血淋淋的一具鸟尸回来,呈给福麟。原来是只军鸽,腿上还缚着一个细小的纸卷。福麟将纸卷展开看了看,脸色轻变,随即将纸卷揉碎,把纸屑埋入沙中。 “这鸟怎么办?”手下提着鸟尸茫然问道。 “这个简单,”福麟笑道:“生堆火,咱们晚上吃烤鸽子。” 等到方清远探路回来,空气里到处都是烤肉的浓香。福麟指着火上一只焦黄的肉鸟笑道:“今天运气好,天上竟然掉了一只鸽子下来,大概是老天爷看我们这些天啃干饼,体恤我们,让我们开个荤。” 方清远身子一震:“鸽子?” 福麟佯装没有看到他的失态,笑道:“可不是?我都奇怪,大漠上怎么会有鸽子出现?不过既然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人人都有份。方弟也过来尝点儿?” 福麟笑意温煦,眼神宁祥,方清远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本是霞光铺洒的天空,忽然像有阴云飘过。他身上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我头痛,没有胃口,先睡了。”掉头就走。不管身后福麟说了什么,走到自己的骆驼边,席地躺下,闭目装睡。 方清远这么反常,火堆边的一干人却不以为意,吃得十分高兴,无非是小小的一只鸽子,居然又唱又笑,吃了一个多时辰。他们越是愉悦,方清远心里便越是忐忑不安。 ——事情已经败露!这群土匪,这样不动声色,一定是料定自己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他们,到底会怎么处置自己? 尽管裹着毯子,方清远还是觉得阵阵发冷,全身都在发抖。好不容易等到夜幕低垂,众人散开,纷纷入睡,远近鼾声次第响起,他这才小心睁开双眼。 大家都睡得正酣,就连守夜的也抱着大刀歪头打盹。方清远朝范福麟的方向看去。他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大概也睡熟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拿早已准备好的布条捂住自己那匹骆驼的口鼻,解开缰绳,牵着它轻手轻脚绕过熟睡的众人。大家睡得正香,无人动弹一下。他顺利的绕到沙丘背面,连忙迫不及待跳上驼背,疾驰而去。 已是深夜。今晚的大漠格外反常,漆黑的天空仿佛有厚幕笼罩,看不到一颗星辰。方清远根本辨认不了方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里顶着风奋力前行。风越来越大,已有呼啸之势。粗沙飞到眼里,剧痛无比。方清远不得不放开缰绳,揉起眼睛。 “揉不得!”有个人的声音忽然道:“流流眼泪就好了。” 方清远身子一震,差点从骆驼上掉下来。那人看他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正好也睡不着,陪你一起来吹吹风也好。” “范福麟!”方清远咬牙切齿道:“你要杀要剐,只管说,痛快点!这样阴阳怪气掩掩藏藏的,算什么男子汉?” 福麟驱着骆驼慢慢走上前去,一脸讶然:“我不明白,你不过就是跑出来吹个风看个星星罢了,为什么要杀要剐?” 方清远再也忍不住,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在手:“你也已经跟到这里来了,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不错,我爹怕你会和凉人勾结,所以让我跟你入漠,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们识破了,我也不能再留!现在,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福麟并不惊奇,只是笑吟吟道:“我要是放了你走,你半途而废,在你爹面前如何交差?” “不管你的事!”方清远竖眉喝道:“让开!” 福麟好像没有注意到他蓬勃的怒意,却还在一味喋喋不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朵云,你继续监视我,如何?” 方清远不可置信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会说凉语。” 福麟笑得虽从容,却总像是闪烁着别样的心思。方清远极力思索了片刻,忽然豁然开朗:“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留下我来要挟我爹!你是白日做梦!” 福麟被一语道破心思,并不恼怒,反而笑得更加愉悦:“既然方振敢把你单枪匹马往我身边派,应该料到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倘若他并不在乎,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不过他若是不在乎你的安危,你还为他如此卖命干什么?” 方清远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恼怒的跳起,尖声喝道:“闭嘴!”气血上冲,顿时失去理智,身子从骆驼上一跃而起,半空中抖起剑刃,朝福麟疾刺下去。 福麟嘿嘿一笑,从自己的骆驼上飞跃到沙丘上。方清远一剑刺空,更是恼羞成怒,也从骆驼上跳下,朝着福麟扑去。福麟扭转身躯,又跳到一边。两人一攻一躲,不知不觉,已是十个多回合。 此时风势越发大了。巨风卷着狂沙,朝两人劈头盖脸打来。福麟已经察觉到不对,停下身形,极目眺望。方清远却没有意识到他的用意,以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紧咬银牙,朝他后心急刺而去。 眼看剑尖离福麟的后背只有半寸,没想到他却像身后长了眼似得,头也不回伸手出去,将方清远的剑刃夹在两指之间。方清远大惊,使足全身力气抽了两抽,却是丝毫动弹不得。范福麟这时才回过头来冷笑:“你就这么想让我死么?”不等方清远回答,竟然松开两指:“不用你动手,我们都已经死到临头了!” 方清远不懂范福麟话中之意,连忙收回剑,喝道:“胡说!什么死到临头?” 范福麟指了指远方:“你好好看看。”方清远依言看去,只见半空中悬着一道黑线,即使在深沉漆黑的夜色中,也是依稀可见。这黑线仿佛有生命似得,正慢慢朝两人的方向逼近。他奇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范福麟四处寻找自己的骆驼,可是坐骑大概也预感到了危险,早已逃之夭夭。眼看黑线越来越近,天地间的风声,也达到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拉着方清远跳下沙丘,绕到后面,找到一处背风的沙洞,就要往里面钻去。 “等等!”方清远见洞穴矮小,里面黑咕隆咚,不由有些发怵,甩开福麟的手:“我不进去。我就呆在洞口。”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闹什么?”风声已越发大了,福麟心里大急,不由分说,把方清远两手擒住,一把推进洞去,随即也跟着钻进去。 洞穴十分狭小,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外面的风声就像有千万只鬼魂,在黑夜里恣意嚎哭。方清远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朝着范福麟凑了一凑,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又挪远些。即使这样细小的移动,也引得沙洞上方不时有细纱落下,福麟忙按住他:“别乱动。等会儿洞塌了,我们俩都得死在这里!” 方清远知道他不是危言耸听,心里惶恐,忍不住怒道:“谁让你把我推进来的?”他马上意识这话甚是没有道理——倘若方才留在洞外,或许早被活埋。福麟其实是救了他一命——他却还竖着眉,口气仍然十分强硬:“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欠你什么。刚才我没有让你救我,是你强迫我的!” 福麟正认真聆听着外面的风声,无暇顾及他。方清远自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往角落里缩了缩,没想到一下撞在洞壁上,头顶的沙子便落的越发急了。福麟脸色一变,把他一把扯到自己身边,低喝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往旁边去,我杀了你!” “你敢!”方清远毫不示弱,却又真的不敢再动,只好闹些小动作,一肘朝福麟撞去。福麟抓住他,干脆张开两臂,将他紧紧环在怀中:“这下还看你怎么动?!” 方清远又羞又急:“放开我!”福麟却像没有听见似得,反而环得更紧。方清远只觉得心跳得如急鼓一般,不由暗自恨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就杀了他!” 他如坐针毡,苦苦盼着风停的时候快点到来。可是只听外面一片鬼哭狼嚎,没有半点风势减弱的迹象。范福麟察觉到方清远正在他怀里发抖,便劝慰道:“不要怕,我们不会死在这里!”他知道这样说并没有多大用处,便笑道:“你我这样的翩翩美少年,死在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谁和你是翩翩美少年?”方清远忍不住噗哧一笑:“你觉得你长得很好看么?我倒觉得不怎么样!” “是比不上你。”福麟顺着他的话胡乱诌道:“福瑛也觉得你长得挺好看。你当时非要跟我入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我们家福瑛。不过,你们俩相貌般配,性格相近,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听方清远啐了一口,他便笑道:“不是看上福瑛,难道是看上了我么?” “你……”方清远气得全身发抖,心里又一遍重复道:“竟敢占我的便宜!出去后,我一定要杀了你!” 福麟却浑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杀气,忽然轻叹一声:“玩笑归玩笑,我不能死在这里!福瑛会觉得是她害死我,一生都不会快乐。” ——到了这个时候了,他为身后事担心的,不是父母,居然是福瑛——方清远心里一动,哼道:“你对你妹子还真不错!” “那是当然。她十来岁的时候便离开家跟着我。”福麟的语调无比柔和:“那时我也小,觉得我得时时看着她,逼她做这做那,她还不领情,真是个累赘!可是她一离开我,我就会十分担心,总觉得她会照顾不好自己,即使把她送回爹娘身边,也总是惴惴不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她这人,总是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安分守己——不过,这说来也怪不得她,都是我,该管教的时候,总是心软。” 他每字每句里都漫溢着拳拳关爱。方清远听得有些痴了,忍不住道:“要是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兄长,我也不会……”忽然打断自己,不再说下去。 福麟察觉到了,问道:“你在家里是大哥?” “不。我排行老四。”方清远淡淡道:“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 福麟打趣道:“独一无二的男孩子,那你在家一定极为得宠。” “得宠?”方清远冷笑一声:“算是吧。要不然我也不会来镇北军。” 福麟听他口气里透着幽怨,便笑道:“原来你是不愿意来的。怎么,是舍不得娘亲?还是舍不得姐妹?” “没什么舍不得的。”方清远的口气更加清冷,甚至透着一些凄凉:“我娘早死了,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的姐妹们和我都不是一个娘亲,我由奶娘养到五岁,便一直跟在爹爹身边呆在西北,再没有见过她们,和她们也没有什么感情。”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亲人对于福麟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笑道:“没有姐妹们在身边也好。要不然就要像我一样,在荒漠里被沙埋,哪是什么好事?” “我倒希望我能像你,”方清远低低道:“有一个让我愿意闯大漠被沙埋的人。” “怎么没有?”福麟笑道:“你当然也有这样的人。” 方清远茫然问道:“谁?” “你父亲。”福麟答道:“你难道不是为了他,才跟着我来大漠?” “是呵。”方清远幽幽道:“为了我爹,我是什么都肯去做的——即使他让我去死,我也义不容辞!” 第十章 重逢 沙暴直到拂晓时方才停息。这场风暴真是凶猛,就连十几里外的朵云也被影响,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大雪。一大早起来,到处便是银装素裹。福瑛十分兴奋,带着阿福在雪地里打滚。夺佚在旁边看着,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少主,”卫师傅走过来,低道:“刚有人送信回来,在西南边发现汉人的尸首,大概有十人,都是因昨日沙暴而亡。” “汉人?”夺佚脸色微微一变:“汉人怎么会来朵云?” 卫师傅看了看不远处玩得正高兴的福瑛,凑到夺佚耳边低声道:“看他们身上的物品和信件,是范福麟的人。也许是来找范小姐的。我仔细看了看,没找到范福麟的尸体,不知道是他没有来,还是他逃过了一劫。” 夺佚脸色更是惊变,沉吟片刻,拉着卫师傅走到一边,低道:“准备马匹。我们等会儿出去转转。” 用过早饭,夺佚正要出门,想了一想,先去了福瑛的帐里。福瑛正捧着样物事端详,听到脚步声,连忙飞快的把那样物事塞到枕下。 夺佚笑道:“藏什么呢?我看看!”不顾福瑛阻挠,掀开她的枕头,拿起一条腰带来。 腰带大概是福瑛自己做的,极其粗糙,针线活也很拙劣,绣的横七竖八,若是不仔细研究,根本看不出绣的是连绵的富贵芙蓉。福瑛见夺佚把腰带翻来覆去的看,只是一味地笑,却不说话,不由满脸绯红道:“还给我!”上去就抢。 夺佚轻轻一闪躲了过去,顺势就要把腰带往怀里揣去。福瑛急了,忙道:“你不能拿走,不是给你的!” “噢?”夺佚有些不信:“你若不是给我的,好端端的绣这个东西做什么?” “我难道就只认识你一个人么?”福瑛气呼呼伸着手道:“我是绣给我干爹的。你还给我!” 夺佚心里暗暗一沉,脸上却仍笑道:“这么难看的东西,你干爹不会喜欢的。不如我帮你扔了,你再绣一条好的。”怕福瑛继续纠缠,话一说完,就闪出福瑛的房去。 卫师傅已在外面等着,看夺佚捧着一条腰带走出来,便笑道:“范小姐真是越来越能干,前些时只是煮茶,现在都学会女红了。” 夺佚却不答话,面无表情的把腰带围在腰间,又拍了两拍,这才翻身上了马。 他一路驰出朵云,翻过鲁山,眼前便是一片浩瀚的沙漠,连绵不绝的蔓延出去,远远的,和苍穹连在一处。 四周都是黄沙,除了头顶的太阳,没有任何告诉他们方向的东西。这样的走投无路的情形让方清远不由把自己昨晚发下的一旦脱险便要杀了范福麟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一味问道:“怎么办?” 福麟比他沉着,道:“我们没有骆驼,也没有食物;回去找我的同伴,也不知道方向;眼下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北走,去朵云。”他看方清远有些不情愿,便道:“你要是想回去,我也不会勉强。不过,你一个人,能走出沙漠么?” 方清远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赶紧上路吧。我不想在赶到朵云前,渴死在沙漠里。” 两人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朵云走去。头顶的太阳渐渐越升越高,空气里干的没有一滴水分。两人早就忘了饥渴的感觉,只是机械的按住疼痛的肺腔,顶着骄阳,奋力的往前拖着步子。 “水……”方清远喘息着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福麟费力的从沙砾中跑过去,拼尽力气把方清远拖到沙丘后的阴凉处,使劲拍着他的脸颊:“喂,你醒醒!” 方清远却仍昏迷着,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水……”过了一会儿,又唤道:“娘……娘……” 福麟抱着他,看着满眼金灿灿的沙漠,束手无策。 ——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便迫不及待的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沙漠忽然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净的湖面。蔚蓝天空下,潋滟波光和连天荷叶随着旎旖清风温柔地闪烁。湖中一个精致的水榭, 曲廊回转,一直连到他的脚下。这情景如此熟悉。他毫不犹豫的,顺着回廊朝着水榭急奔而去。 水榭里三面蒙着浅碧色的轻纱,在风里微微摆动。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只玉碗,碗里满满盛着樱桃,衬着细小的冰块,更显得娇红欲滴。一位丽人在桌边回过头来对他嫣然而笑:“怎么回得这么迟?冰都快化完了。” 福麟心里一热,喉头不禁一阵发酸,微带呜咽唤道:“娘。” 舞萼笑吟吟伸出手召唤他:“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往他嘴里塞了一只樱桃。他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奇怪,冰镇的樱桃为什么带着微热?——他早已口干舌燥,顾不了许多,狼吞虎咽吃起来。 舞萼怜爱的看着他,抚着他满额的汗水,又给他喂了两只樱桃,忽然问道:“怎么,福瑛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么?” “福瑛?”范福麟心里不禁一凛:“我不是去找她么?怎么会忽然回到江南的家里了?”这么一想,便从梦里倏然惊醒。自己原来还是在干涸的沙漠里。嘴里,一片腥热。方清远纤瘦的手腕靠在他唇边,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臂慢慢流入他的嘴里。 范福麟大叫一声,猛然坐起——原来在梦里给他解渴的樱桃,居然是方清远的鲜血——他疾点住方清远几处穴道,止住他的血,方才喝道:“你不要命了?” 方清远脸色灰白,费力道:“你……救我……一次,我……还……你。我们……两个……总要……有……有一个……活着……活着出去。” “我们两个都得活着出去!” 方清远轻轻摇摇头:“我……听见……你在叫……叫你娘……你死了……你娘……你娘会难过……而我死了……没人……没人会……会为我哭……我爹……我爹……他也不在乎……”他嘴角撇了撇,好像是想笑,可是眼底却隐隐有了泪意。他便带着这微微的泪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福麟连忙伸手探入他怀里。还有心跳,但是极其微弱。他为了确信,又摸了两摸,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得,簌的缩回手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昏迷的少年,满脸震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吠。福麟回过头去,只见几只大狗从沙丘后绕出,带着两骑对着自己直冲过来。两骑在身前停住,马上俊朗的骑手喝住群犬,对着福麟微笑:“终于找到你了!” “夺佚,你来得正好!”福麟顾不得寒暄,指着方清远大喝道:“快点救他!” 夺佚从马上跳下来,拿着水囊走到方清远身边。福麟连忙扶起昏迷的方清远,让夺佚把水灌到他嘴里。方清远低低一声呻吟,睁开眼睛。夺佚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探了探脉,道:“没什么大碍了。先回朵云,走吧!”就要去扶方清远。福麟一把拦住他,抢在前面把他扶了起来。 夺佚一怔,随即笑道:“哟,这人是谁,让你这么小心翼翼?”这时才注意到福麟满嘴都是干涸的血迹,不禁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福麟摇摇头:“我没事。”看夺佚仍狐疑的看着方清远,心想,我若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夺佚说不定会把他强扣下来作为要挟镇北军的人质;我若说他是我的手下,刚才我那态度,哪里又像主仆?便道:“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也是福瑛的朋友,和我一起来找福瑛。” 夺佚仔细打量方清远,即使满脸风尘,仍可看出夺人的俊秀,心里一紧,不由问道:“福瑛的朋友?我怎么从没有听她提过?” 福麟何等聪明,马上听出端倪:“福瑛和你在一起?” “对。”夺佚笑道:“她现在就在朵云。”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知福瑛平安的消息。福麟一阵欣慰,马上却又怀疑起来:“是她主动来找你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和你在一起?” 夺佚心里仍在为方清远和福瑛的神秘关系感到不安,并不回答福麟的问题,只道:“等会儿你见了福瑛,让她自己跟你说吧。”却又逼着对虚弱无力的方清远追问:“这位朋友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认识福瑛有多久了?” 福麟看夺佚一口一个福瑛叫得甚是亲热,又对方清远的来历不住的刨根问底,心里不由暗忖,怎么回事?难道他对福瑛有了爱慕之情……?难道福瑛是为了他才不告而别……?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恼怒——想配我妹子,你还差得远!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便嘿嘿冷笑两声,道:“他叫方清远,和我家是世交,特意和我一起赶来,是得了我爹娘的吩咐,把福瑛带回江南定亲完婚!” 这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夺佚头上。福麟看他眼神一黯,心里更加得意,懒洋洋道:“不过福瑛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哼!”夺佚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方清远对另外一个骑士道:“扶他上马。我们走!” “等等!”福麟忙道:“还是我和他同骑比较好。” 夺佚满脸不耐烦道:“随你!”翻上另一匹马去,噔噔跑远了。 福麟带着方清远一起来到朵云。方清远失了些血,一路仍在昏迷,福麟便骑得慢些。等他到了朵云,夺佚早就到了,还把福瑛也叫了出来。福瑛远远看到福麟,就尖叫着跑了过去。福麟刚跳下马,她便一头扑在他怀里:“哥哥!” 福麟抱住她柔软的身子,听她在怀里呜呜哭着,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慢慢推开她:“让我好好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仔细端详两眼,欣慰笑道:“还跟从前一样,就是黑了些,跟条焦炭似得。” 福瑛满脸挂着泪珠,却噗哧笑出声来,亲亲热热揽住福麟。她这才看到马上的方清远,讶然道:“他怎么也来了?” 福麟忙凑在她耳边道:“别告诉夺佚他是镇北军的人,只说是你从小青梅竹马的伙伴。”福瑛心里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上前和福麟一起,把方清远从马上扶了下来。 夺佚看福瑛偎着方清远并肩站在一起,就跟一对金童玉女一般,心里越发有气,只简短说道:“各位里面请吧。”自顾自先进去了。 福麟和福瑛把方清远安顿好,这才去了福瑛的帐里。福麟看帐里无其他人,便斟字酌句问道:“你离家出走,数月不归,到底是为了什么?” 福瑛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福麟便有些生气,提高声调问道:“是为了夺佚?你和他私奔?” “当然不是!”福瑛忙道:“他只是路上救了我,我又不想回家,所以才一直跟着他。” “为什么不想回家?”福麟追问道:“你可知道这数月来因为担心你,干爹的头发白了多少根?”他看福瑛低着头不住拿手抹着眼睛,知道她哭了,便缓和语气道:“不管你是为什么,你玩也玩够了,该回家了吧。干爹还在家里等着呢!” 福瑛抽抽搭搭哭道:“我不回去……我……我就是不想见他!” 福麟心头一震,咬牙切齿问道:“他怎么了?你跟我说,他是不是……他是不是欺负了你?” “不是!”福瑛放声哇哇哭道:“他心里喜欢的……喜欢的是娘!” 福麟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早知道了?”福瑛抬起头来问他:“爹也知道?” “我们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你!”福麟在妹妹身边坐下,帮她拭泪:“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明白你当时知道时,一下子接受不了。不过我不明白,干爹喜欢娘,和你不回家有什么关系?” “我……”福瑛羞于告诉他那晚雷远把她当作母亲后的那个热情的拥抱,只是红着脸道:“我就是不想再见干爹。” “那么回江南去吧。”福麟便道:“爹娘又写信来催你回去。” 福瑛执意留在西北的原因就是为了雷远,可是少女的朦胧心思还没有开始萌芽便被销毁殆尽。她越想越觉得伤心,便点头道:“嗯。回江南去。”轻轻靠着福麟,低低道:“我再也不想来西北了。” 既然决定回去,总要先告知夺佚一声。福瑛和福麟一起去探望方清远,福麟留在那里,她便一个人轻车熟路去找夺佚。他正独自在帐里喝着酒,见福瑛进来,便面无表情问道:“那个方清远,好点了么?” “好些了。”福瑛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喝酒怎么不找我一起?” 福瑛想起哥哥的嘱咐,便撒谎道:“小时候他和我是邻居。我没来西北之前,每天都和他一起玩。” “果然。”夺佚笑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喝完,又给自己倒满。 “夺佚,”福瑛看他神色凝重,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喝酒,便问道:“你不高兴么?” “没什么不高兴的。”夺佚又仰头一口喝干:“你和家人团聚,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斜瞥着她,冷冷道:“你不去陪方清远,来找我干什么?” 福瑛看他今日反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小声道:“我想告诉你,我要和我哥一起回家了。” 夺佚不答话,只是闷头喝酒。福瑛便继续道:“我想把阿福也带走,可是江南那么远……” “回江南?”夺佚打断她道:“你难道不是先回青州?你就这么急着回江南去?” 福瑛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怒气冲冲,怯怯道:“爹娘想让我早点回去。我以后不会再来西北了……” “够了!”夺佚把酒杯啪的一声重重扣在桌上:“你回去就回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福瑛不禁吓了一跳,忙解释道:“你救了我,这些日子里也很照顾我,我心里……”夺佚冷冰冰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你还是要走的,是不是?你走吧!” 福瑛心里莫名的难过,长叹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忽然对面伸过一只手来,把她的手腕死死拉住,拉得她一下子又跌坐下去。夺佚微红着眼眶看着她,不发一言。 “福瑛,”良久,他才哑声道:“你回江南后,会不会……会不会忘了我?”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而悲伤,不由让福瑛屏住呼吸。她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拼命摇头。 “看我都在说什么呢?”夺佚忽然慢慢放开福瑛的手:“你走吧,把我忘了。” “什么意思?”福瑛瞪大眼睛问他:“为什么让我忘了你?” “反正今生也是不会再见了,记住我,或忘了我,又有什么关系?”夺佚嘴角浮上一个悲伤的微笑:“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也会忘了你的。” 福瑛心里刀搅般的难过,情不自禁哭了起来:“可是我不会忘了你!” “走吧,走吧!”夺佚忽然不耐烦起来,站起身来,把福瑛推出帐去。隔着门帘,听着福瑛呜呜的哭声慢慢远去,他这才颓然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师傅走进来。夺佚已经恢复常态,眼神清明衣冠楚楚坐在桌前,对卫师傅吩咐道:“你把范福麟请过来。我想和他商谈一些事。” 卫师傅正要出去,夺佚又叫住他:“等等,你再去查查那个方清远的底细。” “为什么?”卫师傅不由问道:“他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夺佚冷笑一声:“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第十一章 初歧 范福麟进到帐里的时候,夺佚已经又让人备好一壶青稞酒。两人坐在桌边,自斟自饮起来。 福麟首先为福瑛向夺佚道谢,夺佚只是笑笑,并不以为然,却道:“我听她说,福麟没想到福瑛这么快便已告诉了夺佚。他吃不透夺佚这人,对他总有八分防范,怕他要强留,忙道:“没有办法,方家和爹娘都催得紧,盼着他们两人回去。” 夺佚哼道:“就这么着急?连两日都没有宽裕的时候?” ——难道他真的不想放人?——福麟心里暗暗叫糟,脸上却笑道:“路程遥远,早点上路为好,免得耽搁,误了大事。” “大事!”夺佚又哼了一声:“福瑛成亲,和你我结盟,哪件事更大?”他放下酒杯,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既不愿和凉人结盟,也不愿和镇北军并肩。你的如意算盘是,先左右逢源,然后静等鹬蚌相争。” 福麟被他点破心事,不由暗暗心惊。夺佚冷笑道:“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我和方振可都不是傻子!你占了青州,镇北军一直按兵不动不来围剿你,你还以为那是因为朝廷怕你么?他们只是因为忌惮我们凉人在边境上虎视眈眈,所以暂时不敢和你动武,先拿些怀柔的手段讨好你稳住你罢了。等我们凉人局势稍解,朝廷第一个要下手的,就是你了!” 福麟这时已经镇定下来,缓缓喝完手中的酒,笑道:“照你的意思,我们是非结盟不可啰?可是,你如今流放偏远手无寸兵,只怕你爹一死你第二日就性命难保,又凭什么能让我和你结盟?” 夺佚不禁展颜笑道:“问得好!但若是我的兄弟们个个猝死,只有我一人是凉王的不二人选呢?” 福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那么就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商谈结盟之事吧!” “到那个时候,”夺佚慢悠悠道:“到那个时候,只怕我也不需要和你结盟了。” 福麟怒极反笑:“你当我是什么?暗算他人性命的廉价杀手?倘若如此,请你还是另请高人!”就要站起来。 夺佚连忙按住他:“范兄稍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凑近范福麟,低声道:“你可知道你们朝廷每日都在苦盼什么?” 福麟看看他,不假思索道:“盼着你爹死!” “不错!”夺佚赞赏道:“我爹一旦过世,不管扎提能不能当上大王,他一定会出兵铲除异己。到那时,便是凉国大乱之日。你们朝廷会伺机而动,乘乱攻打凉国。灭了凉国,便是平去多年来的心腹大患。所以你们朝廷十分慎重,精心计划多时,很多安排,都是你不可知的。” 福麟心里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朝廷和你有所窜谋?” “没有什么窜谋。”夺佚道:“只是许诺我,倘若我能让凉国大乱,并在你们朝廷攻打凉国的时候暗中配合,将来凉国被灭,设立藩郡,那么我便是朝廷荣颁的藩王,子孙世代受袭。” 福麟连声冷笑:“这么好的买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堂堂夺佚,为什么要去做傀儡藩王,为什么要我们凉国子民向别人俯首称臣?”夺佚朗声道:“我要的,是有朝一日,凉人的王,和汉人的皇帝,平起平坐,如兄如弟;我要的,是凉人和汉人,世世代代相亲友爱,和平无争!” 福麟心里早已明了夺佚的所有意图。他却仍然十分谨慎,只是摇头道:“梦想虽好,却极难实现。这不是单单两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两个国家——再说,这和我们俩结盟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你助我做了凉国的王,而我助你做了汉人的皇帝,”夺佚道:“那么你说我的这个梦想,到底能不能实现?” 虽早料到夺佚的这句话,可真从他嘴里说出来,福麟还是不由惊骇的笑起来:“好大的志向!好大的口气!” “没有什么不可一试的,”夺佚笑道:“以你现在的兵力,很难独自对付镇北军。可你又迟迟不愿和他们结盟,可见你有类似的盘算,否则我也不会三番两次找你结盟。世上难找我们这样如此志同道合的人。”他给两人杯里倒满酒,率先举起杯道:“咱们俩,成,便一起得天下;败,便一起下黄泉。你说如何?”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下黄泉?”福麟嘿嘿笑着,把自己的酒杯在夺佚的杯上轻轻一碰:“既然我们俩人联手,便只能成,不能败!”两人一饮而尽,丢开酒杯,大笑起来。 “多住两日吧。”夺佚收住笑意道:“我们要时间筹划,我还想带你好好看看朵云。我得和你商量,倘若我们要夺朵云,该怎么下手。” “你为什么敢这么信任我?”福麟不禁问道:“我们不是朋友,见面次数寥寥,我对你防范甚严,你对我一无所知。” “倘若我和你一样防范,我们怎么能建立信任?”夺佚颇有深意道:“再说,还有福瑛。” 福麟惑道:“这和福瑛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有软肋的人若是背叛我,我便打断他的软肋。”夺佚道:“而福瑛,就是你的软肋!” “你!”福麟大怒,呼的一下站起来。友好的气氛陡然紧张。福麟却忽然笑起来:“好。我喜欢你的坦白。算你说得对。不过,若是你背叛我了呢?” “那你可要当心了,”夺佚懒洋洋道:“因为我没有软肋。” “是么?”福麟笑道:“这样岂不是很不公平?”他凑近夺佚,低声道:“上次在青州,你陷害福瑛入狱的那件事,看来我得找个机会跟福瑛好好说说,让她今后离你越远越好,别把你总当好人。” 夺佚脸色都变了,却还勉强笑道:“范兄尽管去,我从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好还是坏。” 福麟便顺着他的话道:“心胸如此豁达,你果然是个人才!”指着夺佚腰间的腰带道:“既然你不在乎,那么,劳烦你把这条福瑛绣的腰带也还给我吧。要是让她未婚夫知道了,对她名誉有损。” 夺佚下意识按住腰带:“你怎么知道的?福瑛告诉你的?” 其实福麟并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夺佚戴了一条做工如此蹩脚的汉人的腰带觉得奇怪,心里猜测是福瑛所绣,出言随便一试,没想到却是真的——夺佚这人如此聪明,怎么在小事上却这么容易露马脚?——他又是好笑,又觉得莫名的恼怒,只伸着手道:“给我!” 夺佚却执拗的按着腰带,道:“区区一条腰带罢了,谁会计较?再说只要你不说,方公子也不会知道。” 福麟站起身来,缓缓道:“现在你我公平了。”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走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心想,夺佚啊夺佚,你太小看我范福麟!我自然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但我也不会让你们凉人和汉人平起平坐,称王立国;你想阻止凉国内乱,我就偏要闹得它个鸡犬不宁;到那时汉人和凉人打成一团,正是我渔翁得利的大好时机。你口口声声没有软肋,其实已是情网深陷而不自知。即使福瑛是我范福麟的软肋又如何,她岂不也是你的唯一柔弱之处之所在?这次,你是输定了!——他越想越是愉悦,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自己的帐门口。没想到福瑛却红着眼圈站在那里等他,一见他便道:“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这里多住几日。” “为什么?” “没有原因,我就是想多住些时候。” ——绝不能把她留在夺佚的手上成为他的把持!——福麟温言劝道:“你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还是回家吧。以后想来,还是可以再来的。” “可是,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福瑛嘟着嘴道。 福麟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是为了夺佚?”福瑛低着头,不说话,半晌,用很小的声音道:“不是因为他。我就是想再多住些时候。”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福瑛喜欢上了夺佚,以后一定都是向着他的。那我如何能对付他?——福麟有些急了,拉住福瑛的手:“听我的,夺佚他不是好人。他一直骗你,对你的关心照顾从来都是假的!” 福瑛抬起头来惑然看着他:“他没有骗过我。”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福麟便把青州福瑛入狱是由夺佚安排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她,并道:“他把你带来朵云留在身边,只是想用你来要挟干爹要挟我。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福瑛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是信他还是信你的大哥?”福麟抚着她的长发叹道:“你太单纯,还不明白人心的险恶,人和人之间有多少算计。回家吧,只有家人才会真心实意对你好,没有人再会骗你。” 福瑛扑到哥哥怀里,把脸埋入他的衣襟。福麟以为她在哭,便劝道:“别哭了。哥哥知道你被人骗,心里难过。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就知道小心提防了。” 福瑛抬起脸来,眼神幽深,惨白的小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她幽幽道:“我不会哭的。为这种人哭,不值得!”她放开福麟,俯身抱起脚边的阿福:“哥,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晚上福瑛正在房里收拾东西,门帘一响,夺佚走了进来。福瑛瞥他一眼,再不理他,只是埋头收拾东西。夺佚温言道:“我跟你哥商量,想留你们多住两日。可是他说是你执意要走。”他缓和语气求道:“不能再留两日么?” “没有必要!”福瑛冷冷道:“阿福我暂时还不能一起带走。等我回了家,我会让人来接的。劳烦你再照顾它几日。” 夺佚察觉到她的敌意,便笑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先前说的两两相忘的话惹你生气了?是我说错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好不好?” 没想到福瑛却更加生气,把手里的东西篷的一下全丢在地上,大声道:“别想再骗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们走!” 夺佚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你哥都对你说了什么?” “真相!”福瑛咬牙切齿道:“难怪那日在青州山上我一直等你你却没有来,原来你去通报官府来抓我!枉我还担心你的安危,我……我……”说到这里,眼里一热,再也说不下去。她偷眼看夺佚,见他表情凝重,却并不解释,知道这些一定都是事实了,心里越发又恨又气,怒气冲冲道:“你怎么不说话?” 夺佚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那件事的确是我做错。可是,你入狱后,我一直就在附近。我是不会让别人伤了你的,我自己更不会害你,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福瑛想起那个忽然死于非命的审讯官,这才明白原来是夺佚所为——可是无论如何,还是他把她送入大牢——她紧咬着牙,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来,丢在夺佚身上:“我再也不听你那些花言巧语了。还给你!”那物事撞在夺佚身上,顿时散做红色的一团云雾,纷纷扬扬飘散开去。 夺佚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日在母亲坟前他亲手戴在她头上的那支红花。花已经枯萎了,她却小心翼翼的一直保存着。可如今被这么无情一掷,却是花瓣尽落一地。 福瑛看着满地的残瓣,眼里满噙着泪,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让我还怎么能信你?两两相忘最好。我宁愿……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平时光彩夺目的少年慢慢苍白了脸色。他凝视福瑛良久,方才冷冷开口:“如此甚好!那么,保重!”福瑛正在低头拭泪,忽然听到门帐一响,猛然抬头,室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夺佚的身影? ——都结束了——少女颓然跪在地上低泣。 第十二章 行刺 第二日,方清远身子大好,便和福麟福瑛二人一起离开朵云。夺佚一直没有出现。卫师傅说他一早有急事出去了,由自己代劳送客。他将三人一直送过鲁山。众人道别后,阿福却又从送别人群中跑出来,跟着福瑛的马走了很远,直到再也跟不上了,方才奔回卫师傅身边。此时卫师傅身边已多了一人。它蹭在这人脚边,连声呜咽。那人却像没有听见似的,看着沙漠中愈行愈远的三个小小的身影,一言不发。 “这是何必呢?”卫师傅叹道:“若想让他们留下来,只是一句话罢了,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又为何让他们走?” “走了也好,”夺佚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既然注定要离开,不如早点放手。” 福麟三人顺利穿过沙漠,绕过凉国王庭,终于抵达边境。福麟搭目遥望,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努西小镇里的起伏屋檐,不由大喜:“终于回来了!” 福瑛一路都是怏怏的,这时也只抬眼无精打采看了看,便又垂目打盹。方清远停下马来,对福麟作揖道:“此行千辛万苦,多谢你的照顾,小弟感激不尽,今后定会报答。” 福麟连忙回礼道:“言重了。你救了我一命,该是我报答才对。”方清远笑道:“何必客气?千里之行,终有一别。等会儿过了边境,我就要回镇北军去了。和我军结盟一事,还请范兄慎重考虑,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福麟忙道:“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托。”他推醒福瑛,对方清远道:“我有一件要事急着去办,现在不能送福瑛回青州。还请方弟先把福瑛送到我干爹手上,再回镇北军。烦扰之处,请多包涵。” 福瑛一听,急道:“我不要去见干爹。你难道不送我回江南?” 福麟安慰道:“无论如何,你不能在回江南之前,连干爹一面都不见吧。你在青州等着我,我办完事就回来送你去江南。” 福瑛知道哥哥一向志向坚决,他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只好答应下来。方清远心里也很疑惑,却还是应道:“范兄请放心,我一定把范小姐平安送回青州。” 福麟道:“等我事成归来,再登门拜谢。”他看方清远一直不放心的看着自己,便笑道:“你放心,我不是去偷偷和凉人结盟。” “就是你要去结盟,凭我,也阻拦不了你。”方清远笑笑,嘱咐道:“一路小心。” 三人便在努西分手。福麟调转马头,神不知鬼不觉不知去了哪里。方清远送福瑛回青州。他急着赶路,数日后便带着福瑛回到青州。雷远早带人迎了出来。福瑛本以为见到雷远会觉得尴尬和难过,可是当远远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时,她却只有说不出的喜悦。 趁雷远还没有走到近前,方清远对福瑛道:“你是个幸运的人。有很多人真心疼你。你要珍惜,别再恣意行事,让他们再为你担心。” 福瑛此次出走,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些苦,性格上成熟了许多,由衷觉得方清远说的有理,点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就好。”方清远笑道:“我把你安全送到,也算圆满完成你哥哥的任务。否则,我怎么敢去找他?” 福瑛奇道:“你要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清远笑了一笑:“好了。你干爹来了,我也要走了,免得他寒暄起来,耽误时间。我先走一步。”说完,纵马疾驰远去。 亲人重逢,自然感怀。福瑛和翠儿抱头痛哭一场。雷远一句话都没有责备福瑛,只说她黑了瘦了,每日好鱼好肉,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却总是无精打采,懒洋洋提不起精神。望着窗外一片一片从容不迫飘落下来的雪花,她怔怔得心想,朵云此刻,是不是也正在下雪? ——掐指一算,离开朵云已有廿日,和哥哥分手也有十多天了。他怎么这一去,就毫无音讯? 有同样疑惑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夺佚。福麟离开前曾跟他说好,回去后会把自己的计策安排和福瑛启程去江南的日程一并禀报与他。可是人去渺渺,音讯全无,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他越想越是不安,正要叫卫师傅,卫师傅自己却进来了。 “少主,我查到方清远的身份。”卫师傅急道:“原来他并不是来自江南,更不是什么范家的世交。他其实是镇北军将军方振之子!” “什么?”夺佚呼的一下站起来,义愤填膺道:“范福麟竟敢骗我?!”对卫师傅道:“此事非同小可!范福麟和方振之子同来朵云,关系亲密,还对我隐瞒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难道是他和镇北军已经暗中结盟?” “有这个可能!”卫师傅点头道:“难怪人一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当时在朵云,他答应和你结盟,一定是在敷衍少主你,以求脱身。” ——而且他还骗我说那人是福瑛的未来夫婿,带走了福瑛!——夺佚越发觉得恼火:“我这就找他去问个清楚!”他一回头,猛然看到卫师傅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笑什么?” “我笑少主自欺欺人!你去青州,到底想是去找谁?” 夺佚努力掩饰心事被看穿的狼狈,哼道:“自然是范福麟。你以为我还会去找谁?” 卫师傅语重心长道:“就是去了青州找到范福麟当面质问,又能问出什么来呢?少主,楼兰王的邀请,已经不可再拖。是去青州,还是去楼兰,孰重孰轻,你可要考虑清楚!” 卫师傅的目光仿佛带有千斤重力,压得夺佚慢慢坐了下去,脸色凝重道:“让我再好好想想。” 他这一想便又是数日。眼看大寒将至,凉国王庭连下几场大雪。赤和病情又有加重,躺在病榻上吃力的喘息,对扎提断断续续道:“让……让夺佚回……回来。” “父亲好好养病要紧,别操劳过度。”扎提摆出一幅孝子的模样给赤和捻被。赤和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我要……我要见夺佚……”  “抱歉,大雪封了鲁山,无人可以送信到朵云。”扎提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得意。 赤和捂着胸腔拼命的咳嗽,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扎提将他按在床榻上,示意从人给父亲灌下药汁,看着他慢慢卸力的闭上眼睛,方才放开他,指示大家退了出去。 强劲的北风呼啸着,吹起帐帘的一角。扎提的声音透着风声传了进来:“看来老家伙就是这几天的活头了。大家都拿出十分小心,看好几个皇子,尤其是夺佚,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能进王庭!老头子一蹬腿,就格杀勿论!” 赤和躺在帐里,心里一片冰冷的悲凉,听着自己嗤嗤的呼吸声,默默出神。 ——必黎此时到了哪里,还没有赶到朵云么? ——夺佚,你何时才能回来?爹已经撑不了多久。我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一片静寂中,似乎有人在轻声低笑:“赤和,终于,马上就是你们凉国分崩离析的时候!” ——是谁? 他迷惘的睁开双眼,他心头爱之深恨之切的那人仍像初见时站在面前,眉目清丽,嘴角挂着悦目的微笑。他喘息着低道:“如云,凉国马上就是夺佚的了。我求求你,你恨我吧,可是别再诅咒他,诅咒他的国家,他好歹,也是你的儿子!” 有人在帘幕后低低吸了一口气。赤和顿时清醒过来:“是谁?” 没有回答。阴影中,一张年轻人线条清朗的脸庞无声无息在眼前忽现。年轻人低着头,嘴角带着些许的冷笑,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自己。 “范……静渊……”莫名其妙的,赤和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故人重逢的欣喜。他低笑着正要开口,猝不及防之间,胸口忽然撕裂般的一阵剧痛。他惊愕的低下头去,心口的位置,赫然扎着一把锋利晶亮的匕首。 年轻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震惊的表情,伏在他耳边低道:“这是当年阿黛的匕首。我把你们凉人的东西,送还给你。” 帐外隐隐传来跌沓的脚步声。年轻人站起身来,身形一闪,消失在帐底的缝隙间。几乎就在同时,扎提掀帘走了进来,看到床上淌着鲜血的赤和,失声尖叫:“大王遇刺了,快去抓刺客!”随从们慌不迭的追着年轻人的身影远去。 扎提稳步走到赤和床边,低头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面容:“父王,疼么?” 赤和颤抖着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抓住扎提的袖子:“残杀兄弟手足……要遭天打雷劈!我不会把凉国……把凉国给你!” 扎提冷笑着拂开父亲的手:“父王疼得失去理智了,让孩儿帮你清醒清醒。”握住赤和胸口的匕首,用力把它更深的推入。他低头看着父亲瞪视着自己的血红的双眼,轻声低笑:“父王再忍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就不疼了。”他紧紧抵住匕首,将赤和的心房刺穿,直到他终于气绝,他才放开凶器,大迈步冲出帐去。 “父王……”他红着眼眶对匆匆赶来的将军贵族们沉痛道:“父王被贼人杀害了!”率先跳上准备好的坐骑,挥臂喝道:“我要为父王报仇,抓住刺客,把他千刀万剐!”跟在追兵们后面朝年轻人追去。 年轻人骑一匹黑色骏马,在草原上奋勇疾驰。扎提见他越来越远,不由大急,喝道:“放箭,射马!”箭矢如雨般射向一人一骑,只听几声马嘶,黑马轰然倒地,将年轻人甩在地上。他滚了两滚,随即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前疾奔。 扎提振作精神,带领众人急追过去。年轻人即使脚上功夫了得,也跑不过草原的骏马。他不时回头观望,目光渐显焦灼。扎提更加振奋:“抓住他,我要活的!” 年轻人却忽然停下脚步,面对奔腾的铁流从容站定,肩上卸下弓来,扣箭,张弓,乌黑的锋芒在血色的阳光里飘摇着,带着刺骨的杀气,迎面扑来。扎提大吃一惊,腰肢向后急扳,致命的箭矢擦着鼻尖呼啸飞过。接着又是嗖嗖数声,只听身边随从惨叫不已,纷纷坠马。 扎提气恼不已,坐直身子,挥着大刀高叫:“杀了他!杀了他!”马蹄奔腾,杀气冲天,凉人们山洪般涌向年轻人,大有要将他踏成肉泥之势。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时候,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匹红色大马,奔到年轻人身边。马上的骑士朝着年轻人伸出手去。年轻人拉住骑士的手,轻巧的翻身上马,回身又是数箭,将逼在近前的凉人射翻在地。骑士狠狠抽了红马一鞭。骏马张开四蹄,得得跑远。 年轻人一路放箭,慢慢甩开扎提的追击。红马绕过山岗,凉人逐渐在视线里消失。年轻人这才放下弓箭,舒了口气。 “你来做什么?”他带着些许的气急败坏训斥道:“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么?”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骑士端详着年轻人的神色:“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去刺杀赤和?” 年轻人却不答,只是飞扬起傲然笑意:“赤和已死,凉国即将大乱。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回去!” 第十三章 明情 范福麟和方清远连夜赶路,直到跑出凉国才找了一处客栈歇息。入住时间太晚,客栈里只剩一间客房。两人便都踌躇。老板道:“不想住,去别的地方也可以,不过那可是百里之外。再说你们两个男人,挤一挤,一个晚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无奈要下客房,进屋一看,房间甚是狭小,所幸被褥还算整洁。福麟便对方清远道:“你先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方清远本正在心里盘算如何不和福麟共卧一榻,听他这么一说,他又有些吃惊:“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我只在附近看看。”福麟推门出去,又探头进来嘱咐道:“你先睡,不用管我。” 方清远吹灭蜡烛,合衣爬上床。他已经十分疲惫,努力让自己闭上眼睛心无杂念的睡去,可不知为什么,思绪一片混乱不堪,再加上窗外寒风肆虐呼啸,窗纸被吹得不住沙沙作响,越发搅得心绪不宁。他霍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重又点着蜡烛,端着烛台小心翼翼下楼去。 福麟果然就在楼下堂里,双臂伏在桌上,头埋在臂间,一动不动。现在已是午夜,店小二们都已去歇息,堂里给客人取暖的炉火无人照料,早就熄了。厅堂里冻的跟冰窖里一样。方清远缩着身子,在熟睡的福麟身后站了很久,烛油滴在指尖,钻心的一疼,让他陡然惊醒过来。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福麟的后背。 福麟哼了一声,抬头坐起来,回头看到是他,有些惊讶。方清远垂着眼帘道:“上去睡吧。这里太冷。” “这个……”福麟支支吾吾道:“我还是睡这里好了。我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张床。” “我睡这里好了。”方清远道:“你上去睡一会儿。” “那怎么好?”福麟忙道:“你一个……”他差点说漏嘴,连忙改口道:“你为了救我,失了很多血,现在一定畏寒,怎么还能在这里睡呢?” 方清远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沉默很久,淡淡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福麟明知故问。 “知道……”方清远轻轻咬住下唇:“知道我是……我是……女扮男装?” 福麟再也躲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沙漠里,你晕倒的时候。” 方清远脸上一热,腾的一下子绯红一片,低头讪讪不语。福麟也觉得有些羞赧,别转开头去,看着黑乎乎的墙角。两人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方清远低低道:“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没有,没有!”福麟忙道:“就连福瑛我也没说。” “这就好!”方清远这时已经恢复往日的镇定,脸上再也不见丝毫的少女羞态:“这个秘密,还请你帮我继续保守。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男装,可他并没有多说,只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方清远笑笑,道:“你我之间说开了反而好,免得相处得遮遮掩掩,甚不自在。” 福麟道:“没什么不自在的。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把你当男子看待。你的确和其他女子不一样。” “既然如此……”方清远把烛台在桌上放下:“你现在就把我当个男子看待。我已经睡了前半夜,现在该换你上去睡后半夜,这样你我才公平。” 福麟笑道:“倘若我真把你当男子看待,我早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了,何必在这里受冻?”他此言一出,便悔太过轻浮。果然方清远粉颊飞红,低下头去。他忙道:“你还是上去吧,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方清远便再不谦让,拿了烛台转身上楼。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默默看着他。穿堂风吹得烛影不住摇曳,烛光投影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她的眼神便躲藏在阴影里,晦涩难懂。福麟被她看得有些迷惑了,不禁问道:“怎么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赶路,路上经过一个集市。集市十分热闹,福麟和方清远不能再骑马,便下马来牵着马穿过集市。正走着,福麟忽然拉住方清远:“等等!”把缰绳丢给方清远牵着,一个人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满面笑容的出来,手上高高举着两个面人,拿到方清远面前。 “福瑛喜欢这个。”福麟指着一个面人道。方清远探头看了看,原来是孙悟空,摆出一幅搔首弄姿的样子,调皮猴子的模样惟妙惟肖。她便笑道:“怎么福瑛喜欢男孩子的东西?” “还不是从小被我带坏了?”福麟笑着把另一个面人举到方清远面前:“这个,是给你的。” 这个面人不是孙悟空,却是一个清秀女子,手里提着宝剑,威风凛凛。她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是谁,便老老实实道:“我不认识。”  “是花木兰,”福麟把面人塞到她手里:“我特意让师傅捏的。师傅说,这是他第一次捏花木兰,还问我一个男子,为什么要他捏一个女子。我说,因为花木兰这个女子,能做很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很了不起。” 方清远心里一热,捏着手里的面人,半晌才低低道:“谢谢。” 福麟却不以为意,道:“走吧。福瑛在青州,肯定等的急了。” 福瑛在青州的确是过得无趣,在家里无所事事,出门晃了一圈,无甚新鲜人事,越发意兴阑珊。她正懒洋洋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条金毛大狗,兴致勃勃冲到她身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它的两只前蹄已朝她身上搭去。 福瑛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圆乎乎的脑袋,黑溜溜的眼珠,不是阿福还能是谁?她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大狗,不迭声问道:“阿福,阿福,你怎么来了?” 阿福正在她脸上舔得欢快,头也不抬,倒是身前一人替它答道:“我带它来的。”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福瑛打了一个哆嗦,慢慢抬起头来:“你来干什么?” 夺佚笑得十分愉悦,眉眼都是弯弯的:“我来找你哥。”他看福瑛瞪着他,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不禁慢慢收起笑意:“有些事情,我要找他。” “他出门去了,还没有回来。”福瑛站起来,拍着爱犬的后背:“阿福,跟我回家去。”正要迈步,眼前一黑,有人挡在面前。她抬头恶狠狠瞪着拦路的人:“你要找我哥,就去找个地方等他回来。别拦着我,让开!” 夺佚看福瑛的眼神倔强又苦恼,忍不住去牵她的手:“福瑛,别闹了!” 福瑛甩脱他,气呼呼道:“我没有闹!你既然来找我哥,为什么要纠缠我?难道你从前对我利用的还不够?” 夺佚自知理亏,赔笑道:“从前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行么?” “道歉我接受!”福瑛看夺佚脸上一喜,绷着脸硬邦邦道:“可是这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了。我现在要回家。你再拦我,我让人抓你!” 夺佚长叹口气,低道:“我跋涉千里过来看你,你就不能让我好受些么?” 福瑛心里甜苦交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低着头不言不语,任凭夺佚慢慢握住她的手,过了半晌,才恍然醒悟过来,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口气坚决道:“我说过的,有人如果曾想害我,不管他有多好,我是一定不会原谅他的。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因为我不相信你不会再害我第二次。”她佯装没有看见夺佚震动的面容,牵了阿福的绳索就往回走。没走几步,手臂一紧,却又被夺佚拉住了。他低道:“我在鸿运来客栈天字一号房,住到后日就走。你若是想见我,只有这两日的机会。” 她挣扎着从他手里脱离开去,踉跄着倒退几步:“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们俩要两两相忘。我该说的话都说过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了。你走吧。”带着阿福转身跑开了。夺佚这次却没有再拦她。 福瑛回到雷府,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阿福威风凛凛的守在门口,见了谁都是龇牙咧嘴的大声吠叫。佣人丫环们个个绕路,谁都接近不了福瑛的房,就连来叫她吃饭的翠儿也不得不站得远远的唤道:“福瑛,这条凶狗是哪里来的?” 府里谁都怕阿福,只有雷远例外,站在一边赞赏不迭:“虽然凶悍,但一定是条看家护院的好狗。”福瑛听到他的声音,再怎样不高兴,只好给他开门。雷远看她眼神游移躲闪,神色慌张中透着凄凉,不禁心疼:“以后别再见他了!” 福瑛吓了一跳:“谁?” “那个凉国人!”雷远道:“听说他来了青州,还当众对你纠缠不清,拉拉扯扯。你别怕,倘若他再来找你,你尽管回来告诉我,我去打断他的腿!” 雷远的话杀气腾腾,吓得福瑛有些不知所措:“打断他的腿?” “不错!我已经派人在青州寻找他的落脚之处。找到了他,我一定会亲手好好教训他一顿!”雷远怒气未平:“小小一个凉国人也敢在青州撒野,不给他点厉害,他不把咱们汉人放在眼里!” 雷远又安慰了福瑛一番,这才走了。福瑛在房里坐立难安,眼看外面夜色渐沉,下定决心,披了遮风的斗篷,轻手轻脚出了门。 天上正飘着细雪,落在地上结成薄冰,有些打滑。她却不怕摔倒,一路小跑着到了鸿运来客栈。老板认识她,一见她进门,笑着迎上前道:“这么晚了,大小姐怎么会来我们这里?又来找酒喝么?” 没想到福瑛却扬手丢给他一锭碎银:“别跟任何人说我来过这里。”还没等老板反应过来,她已脚步匆忙上了楼。 天字一号房里亮着烛光,还有人低低私语。福瑛站在门口,无端觉得紧张,抬起手来,本来是要叩门,却踌躇着,心想此时掉头就走大概还来得及。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却从里面开了,卫师傅和她面面相觑:“范小姐……你……你怎么来了?”他马上意识到了这话问的有多愚蠢,连忙让开身子道:“少主在里面呢。你请。” 福瑛不由自主往里看了看,夺佚果然在。他本来是背对着自己正和几个手下说着什么,听到门口的动静,急急回过身,看到福瑛,有些惊讶,随即慢慢微笑起来,走到她面前,把她拉进房去。 手下们早就识趣退了个干净,还帮他们关好房门。夺佚拉着福瑛坐下,见她斗篷上都是晶亮的雪珠,一边帮她掸雪,一边道:“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 “我干爹正在找你。”福瑛急道:“说不定他很快就能找到你了。你还是快走吧。” “你担心我么?”夺佚把她冰凉的手握在掌间。福瑛见他嘴角温柔含笑,双眸近在咫尺,晶亮如墨夜里的宝石,不禁往后退了一退:“我才不担心你呢。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只不过是特意把阿福送来给我。若是这样遭干爹一顿教训,不值得。” 夺佚又朝她逼近一些,笑道:“你不是说怕我利用你么?你现在一个人来,不怕我抓了你要挟你干爹?” “你……”福瑛有些害怕了,慌忙就要站起来。夺佚却拉住她,柔声道:“我不会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夺佚虽不是个好人,但绝对不会再害你——你都知道的,我喜欢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你呢?” 两人情动良久,这却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出喜欢这两个字——福瑛心头嘭嘭乱跳,满脸羞红,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再不听你的甜言蜜语!”夺佚笑着想拉开她的手,她却执拗着捂得更紧,无论夺佚如何扳她的手,她就是死死不放。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夺佚忽然低下头去。福瑛猝不及防,只觉唇上一热,脑里顿时嗡的一响,怔怔的不知如何反应。夺佚却趁她懵懂之时,拥紧了她,加重了唇上的力道。 他越吻越缠绵,直到自己也透不过气来,方才放开福瑛。福瑛双颊娇艳,满脸娇羞的看着他,捂着双耳的手不知何时早已放了下来,柔弱无力搭在他的肩上。夺佚看她嘴唇嫣红,眼波如水,有种和往日不一样的风情,越发心动,又要凑过去吻她。福瑛却伸出一只手抵住了他:“我……我不明白……” 夺佚抚着她滚烫的脸庞:“哪里不明白?” “我马上要回江南,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要两两相忘的么?那……那刚才又算什么?” 夺佚笑道:““我们两情相悦,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干吗要两两相忘?我想好了,你去江南,我就和你一起回去,跟你爹娘求亲。” “谁和你两情相悦?谁又要嫁给你了?”福瑛红着脸瞪他:“像你这样花言巧语的人,我爹娘肯定不会喜欢——再说,中原那么多年少好男儿,他们怎么会让我嫁给一个凉人?” 这句话正正说到夺佚的痛处。他脸上微微变色,哼道:“凉人又如何?凉人就低人一等么?” 福瑛这才想起夺佚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忙主动伸手拉住他的手摇了两摇:“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爹娘其实没有那样的想法。你也知道的,我娘当时和你们凉国的阿黛公主情同姐妹。他们不会瞧不起凉人。” 这句话却抚慰不了夺佚。他仍愤愤道:“可是倘若我和一个中原人,比如方清远,同去求亲,你爹娘肯定会选他不会选我!” “方清远?”福瑛咯咯笑起来:“他怎么会去求亲?她是个女子啊。” “什么?”夺佚震惊不已:“你如何知道?你哥告诉你的?”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福瑛洋洋得意道:“我哥把我交给方清远一人让他送我回来,我就觉得蹊跷——他这人最一本正经,才不会让我和一个陌生男子同行呢——于是我在路上暗暗观察方清远,嘿嘿,我猜得没错,她果然是女扮男装。” 夺佚联想到在沙漠里福麟在他和方清远之间的种种防范之处,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知道!”不由恨道:“居然还骗我说方清远是你未来夫婿!” “你吃醋了?”福瑛满脸促狭,笑嘻嘻的看着他。夺佚却没有笑,只是握紧福瑛的手:“我是吃醋!我认定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竭尽全力,我也要得到它!”他表情凝重看着福瑛:“你和凉国,就是我最想要的!谁,也不能和我抢!” 此时的夺佚神情坚决,衬的线条清朗的面庞有种宝刀出鞘的咄咄逼人的光彩。福瑛心动不已,慢慢俯入他怀里去。夺佚抱紧她,低道:“那就说好了,等你哥回来后,我和你一起去江南。”福瑛把脸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两人厮磨很久。福瑛见时间不早,便要回家。夺佚给她披好斗篷,送她回去。这时的雪已经下得有些大了,抬头看去,只见茫茫的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夺佚怕路上难走,为福瑛叫了轿子。他陪着走在轿外,和福瑛隔着轿帘说话。福瑛不时撩起帘来,看他的俊朗容光映着皑皑白雪,怎么看都像在梦里一样,只有他含笑看向她时她心里蓬蓬的急跳才是真的。就这样恍恍惚惚的,仿佛眨眼工夫便到了家门口。 福瑛下了轿子,正要走进门去,却又被夺佚拉住。两人恋恋不舍,又缠绵了很久,夺佚这才放开福瑛,笑道:“进去吧。明日我再来找你。”福瑛一步三回头朝府里走去,忽然又跑回来,俯在夺佚耳边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有样东西给你,马上回来。”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你别站在这里,万一让我干爹看到……你去巷口等我。” 夺佚笑着摆摆手,让福瑛赶紧进去。福瑛刚跑远,又回头不放心似得嘱咐道:“你千万等我,我马上就回来。”看夺佚点了头,这才飞快跑进府去。 夺佚看着她轻盈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雷府的乌木大门后,便慢慢踱到巷口,耐心等着。他默默回味着方才的旖旎情怀,嘴角不觉轻带笑意,心里全是满得将要溢出来的甜蜜。 巷子里静得出奇,衬得从远而近的马蹄声仿佛是撞击在人的心上,阵阵发紧。夜色中,数十匹高头大马披着雪花疾冲出来,在夺佚面前堪堪停住。骑手们纷纷从马上滚落下来,跪在夺佚面前。 “必黎?怎么会是你?”夺佚认出领头之人是父亲身边的心腹,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父王他……” “还请少主火速回凉国!”必黎的声音微带哽咽:“大王……大王他……遇害了!” 福瑛一路飞奔进自己房里,手忙脚乱的找到自己新绣的那条腰带——她早就注意到夺佚一直戴着自己绣的那条难看的腰带。虽然大家都不知道那是出自她之手,可是……既然他如此看重珍惜,好歹也要给他一个像样的东西吧——她端详着手中的绣品——料子、针线,都是按翠儿的建议挑得最好的;花样是最喜庆的福字图案,可以保他平安;针脚虽然还不能说是精美,也还看得过去——她越看越满意,拿了腰带就往门外冲去。 “福瑛!”门口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高大熟悉的身形,脸上还带着一路颠沛的风霜。她又惊又喜:“哥哥!你回来了!” 福麟却没有她那么喜悦,只是淡淡道:“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福瑛忙把手里的腰带藏在身后:“我……我去看看我的马。” 福麟却像看穿她的心思,连忙上前要拦住她:“福瑛,不要去。”没想到福瑛居然晃过了他,朝门外一路狂奔。福麟紧追其后,见她径直跑出门口,停也不停,居然往巷口跑去。他越发着急,喝道:“福瑛,回来!” 福瑛就在这时停住了。福麟加快步伐赶过去,只见福瑛两眼发直,看着前方发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空荡荡的巷口,只有一地狼藉的马蹄印记。雪花悄然飘飞在空无一人的巷口,一派寂寥。 “福瑛,”福麟慢慢走到她身后:“很冷了,进去吧。” “他走了!”福瑛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得,只是喃喃道:“他说了要等我的,可为什么就连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 福麟扳住她的肩头,让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福瑛,你以后不能再见夺佚!” “为什么?”福瑛眼里盈盈含着泪光:“我们已经说好了,我要和他一起回江南。” “他不会和你一起回江南了!你以后也不能再见他!”福麟厉声道:“因为……我杀了赤和!”他摇着福瑛的肩头,好像要让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是!我,杀了夺佚的父亲!” 第十四章 赴见 正如中原期盼,赤和一死,凉国果然大乱——因为赤和死前没有指定继位之人,对于谁该是凉王,贵族王孙们吵得不可开交。长子扎提呼声最高,拥立他的人也最多。可是也有谣言说,赤和真正想立的,却是流放朵云的四皇子夺佚。赤和的心腹必黎等人不在王庭,就是因为去了朵云迎夺佚归朝。 扎提听了只是冷笑:“笑话!!!怎么会是夺佚?他从小便因为他娘早死,一直怨恨父王,父王也憎恶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将他送至极远的中原,多年不相见,直到前些时才将他接回凉国。父王怎么可能喜欢夺佚?再说那是个汉人的杂种,父王怎么会要立他为凉人的王?” 朝中不喜扎提的大臣却并不听他的,只道:“无论如何,立王一事还是要等到必黎回了王庭再说。” 扎提冷冷道:“可若是夺佚杀了父王呢?你们难道还是要夺佚当王?” 众人大惊:“四皇子弑父?绝无可能!” 扎提将手中的匕首掷在大家面前:“你们别忘了,父王身上插得是我们凉人的匕首!当日父王出事的时候,他的所有儿子都在自己的封地上好好待着,唯独夺佚,不在朵云,也不知所踪。不是他杀了父王,还能是谁?” 拥戴扎提的将军贵族们连忙附和:“正是!一定是大王将他贬去朵云,他心怀怨愤,所以来杀了大王!” 也有人马上开口反驳。众人七嘴八舌,王帐里顿时吵得不可开交。人声鼎沸中,只听一个老人大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大王的仇的确要报,但绝不能报的稀里糊涂,冤枉无辜!不管怎样,只有等四皇子回来后,我们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盖棺定论!” 大家看这人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慢慢都静了下来,以示默许。扎提看事势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只好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等着四皇子回朝!他回来真相大白自然最好;倘若他不回来,那么请大家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向他讨还父王的血债!” ——无论如何,他是回不来了!——扎提在心中冷笑——成千上万的兵马已经被派出去阻杀夺佚;他的人马也将王庭守的水泄不通。即使夺佚有三头六臂,也绝对回不了王庭! 扎提果然心狠,以捉拿杀害凉王刺客为名,大肆迫害与其作对的将军贵族。几日内,已有数十位将军被杀。惧怕扎提的贵族们纷纷逃出王庭。凉国内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中原朝廷便在这时忽然举兵攻打凉国,带兵之人正是镇北军将军方振之子方清远。 方清远带一万骑兵五万步兵,在月黑风高的一夜突袭凉国边陲军事要塞呼青。凉国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大败。方清远占据呼青,得凉人俘虏两万。首战告捷的喜讯传到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封方清远为破虏将军,官从四品。 多少年来,终于打了个彻底的胜仗,汉人们个个扬眉吐气,喜笑颜开。唯独福瑛,每日坐在家里抱着阿福郁郁发呆,愁眉苦脸。福麟知道她难过,陪她的时间便格外多些。福瑛却不领他的情,只冷冷道:“凉国这个样子,是不是正如你所期盼?”她见哥哥面色一凝,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更加愤懑,嚷道:“凉国人惹了你么?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去杀夺佚的父亲?他不是已经病得很重了么?他迟早是要死的!” 福麟道:“福瑛你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若不下手,朝廷和夺佚结盟,局面全由他们把持。先机由别人占尽,那我成了什么?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我杀了赤和,就是让他们,尤其是朝廷知道,这西北,这天下,不是他们说了就算!我范福麟也是一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别小觑了我!” “可是为什么为了你一人的志向,要让那么多人卷入战乱?”福瑛仍未释怀:“我不明白,汉人和凉人之间为什么总是打打杀杀,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我在凉国的时候,认识了很多凉人。除了一两个不好以外,大家都很友善。他们都不是坏人,可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恨凉人,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呢?难道就不能和和气气么?夺佚就跟我说过的,有朝一日,他会让凉人和汉人成为兄弟朋友,亲如一家。我相信他做得到!” 福麟强忍住满怀的怒火,淡淡道:“你这么想,只是因为凉人杀汉人的时候,你没有看到罢了!总之无论如何,汉人和凉人世代为敌。你和夺佚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还想什么呢?你不能再见夺佚,也不能去找他——当然你也找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福瑛急问道:“为什么找不到他?” “他失踪了!”福麟有些后悔刚才失言,可为了让福瑛死心,也不得不继续讲下去:“凉国里怀疑他是杀死赤和的凶手。举国上下都在通缉他。他躲起来了。” “可是……”福瑛颤声道:“可是他不是凶手!他们不能那样冤枉他!哥哥,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个法子帮他洗清冤屈!你救救他!” “傻福瑛,”福麟叹道:“别人要杀他,不是因为他是凶手。即使我现在去了凉国,说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们还是不会放过夺佚。我救不了他!”他看福瑛一幅泫然若泣的样子,抚着她的肩劝道:“不过你别担心。他死不了!” ——倘若他答应和朝廷合作,配合镇北军歼灭凉国,朝廷一定会给他支援。他绝对死不了! ——但假如这人一味固执,不愿向朝廷俯首,那么……不知为何,福麟忽然微微有些担忧。也许是他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许情绪,福瑛注意到了,心里大凉,忍不住哭出声来:“你骗我!夺佚情形一定很危急,凶多吉少,是不是?” 福麟按捺住情绪,语调平和道:“不管他情形如何,我说过了,你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凉国已乱,西北马上也要乱了。你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已经决定了,送你回江南!” 福麟这次说到做到,马上开始安排福瑛回江南的车马。他怕福瑛偷偷溜走,便把她软禁在闺房内。福瑛无处可去,只好每日抱着阿福对它说话。 “阿福,你说夺佚是不是很可怜?娘早死了,现在爹爹也死了,成了孤儿,还要被冤枉成杀他父亲的凶手。现在那么多人抓他,他能躲在哪里?” 阿福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把头搭在她膝上,目光同样凄楚的看着她。福瑛便又道:“阿福,要是我回了江南,而他……而他这次出了事……那么我岂不是……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阿福呜呜回了两声,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去舔她脸上的泪水。福瑛再也忍不住,抱着阿福大哭道:“怎么办?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她正尽情的哭着,窗外有人轻轻叩了两下窗棂。福瑛没有听见,阿福却警觉的抬起头来,对着窗外低吠两声。福瑛疑惑的抬起头来,收住哭声。窗棂又被啄啄轻叩了两下。 福瑛以为是来送饭的侍女,擦着眼泪对窗外道:“我不想吃。” 窗外却有个男人的声音低道:“范小姐,是我,卫师傅!” 福瑛噌的一下跳起来,刷的打开窗子,连声问道:“卫师傅怎么是你?夺佚呢?他在哪里?” 卫师傅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左右警觉地看了看,见四面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道:“少主很好。当日他走的太急,怕你担心,特意让我来给你报个平安。” 福瑛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禁大喜,一时说不出话,只知道流着眼泪傻笑。卫师傅匆匆道:“我把话已经带到,得走了。范小姐你保重。” “等等!”福瑛忙拉住他:“我给他带点东西去。”可是思绪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带什么给夺佚才好。卫师傅看她怔怔得想得入神,笑道:“什么都不用带。少主什么都不需要,只要知道你好好的,就行了。” 福瑛脸上一红,低道:“他……他不……不怪我哥……?” 卫师傅眼神一变,叹道:“少主他这些日子的确不好过。他虽和他父亲相处时候不多,可怎么说也是父子。他知道是你哥下的手后,痛苦了很久。他说,有这样的血海深仇隔着,他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该不该再见你。” ——可他还是派你来给我送信保平安。 福瑛心里甜苦交缠,良久,道:“我想见他。”她看着卫师傅耸动的面容,加重了语气:“我有些话要当面跟他说——如果现在不跟他说,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要见他!” 卫师傅为难道:“可是……他只说要我带信给你,并没有要我带你回去。你就是跟我一起回去了,他也不一定会见你。” “我不管他愿不愿意见我!”福瑛眼神坚毅:“带我和你一起走!” 卫师傅拗不过福瑛,打晕看守她的家丁,带着她悄悄溜出雷府。他们一路向北,绕过凉人和汉人的驻兵,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凉国的腹地,奇桓。 奇桓多山。山峦蜿蜒,连绵不绝,卫师傅解释道:“现在已是冬季。大雪封山。扎提的兵马很难进来,所以我们在此处藏身。”他勒住了马:“我不能再带你前行。少主若是知道我擅作主张带你来,势必会大发雷霆。他生起气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方才继续道:“抱歉,我只能带你到此。我先走一步。余下的路程,我告诉你方向,其他的,得由你自己摸索。” 福瑛点头道:“你放心,我找得到路。”拍着阿福的脑袋道:“即使找不到路了,我还有它。” 卫师傅道:“你不用担心。你入山后,马上便会被哨卫发现,通报少主。少主就会出来迎你。”他告诉她路线后,两人道别。临行前,他又一次嘱咐道:“范小姐见了少主后,千万别告诉他是我带你来此。” 卫师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峦之中。天地之间,便只剩福瑛一人。 福瑛辨认了一下方向,信心十足的策马入山。山间一片静谧,连个鸟声都听不见。福瑛走在山间的羊肠小路上,左顾右盼,恨不得立刻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树间或石后闪现出来,像那日一样,对她脉脉微笑。 ——等会儿他见了我,不知道该有多吃惊。 ——那我该说什么呢? ——还是先什么都不说,跑上去紧紧抱住他? 她捂着红扑扑的脸,吃吃的笑起来。这时阿福从口袋里露出头来,对着树后大声吠叫。福瑛顺着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她大叫道:“谁在那里?” 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不是夺佚,而是一个中年男子,高鼻深目,是凉国人。他对福瑛微微躬身,用凉语道:“范小姐请止步。” 福瑛停住马:“你是谁?” “我是必黎。”那人道:“是少主的随从。少主已经知道你入了山,所以特意要我出来见你。” “他为什么不来?”福瑛隐隐觉得不对,不由提高了声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必黎眼神平静道:“少主一切都好。他不来,是因为有些话不好由他说,所以让我传话给你。”他顿了顿,看马上少女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便道:“范小姐你想听么?” 福瑛只觉得胸上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她却挺直了脊背:“我想听。” “首先,少主要感谢你来奇桓。他说他知道你是真心对他,心里十分感动。可是,他现在已是落魄之人,自己的生死尚不能保,更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况且你们之间还横亘着家仇国恨,任何一样,都无法逾越。”必黎看福瑛表情震动,眼里全是爱恨纠缠,和方才夺佚说这番话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心里也不由默默叹息,道:“剩下的话,我也不用再说了。范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福瑛却像没有听见似得,也浑然不知自己脸上已全是泪水,只道:“我要见他!” “他不会见你的。”必黎道:“世间之事,不是只有一个情字。你还不明白么?” “他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不走。”福瑛跳下马,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必黎看她表情坚决,只好回去赴命。 福瑛以为夺佚知道后,会马上赶来劝她,可没想到直到她身下的雪都化成了水打湿了衣服,他还是没有出现。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冬日从头顶慢慢沉入西边的云霞,只知道深沉的夜色渐渐笼上山峦。她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心里那些热望跟着阳光,一点一点得消失。她终于绝望了,抱起偎在身边给她取暖的阿福,恨道:“我们走!”刚要站起,膝部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又跌坐回地上。 ——大概是在雪地里坐了太久,冻坏了腿——福瑛几次试着站起来,都无济于事。她捶着麻木的双腿,看着四周如墨的夜色和空无一人的山谷,心里渐渐升起恐惧。自己不能行走,若是在这里呆上一夜,即使不被野兽撕吃,也会被活活冻死了。 ——若是我死在这里,他会不会后悔? ——我在想什么?他这个绝情绝义的人,又怎么会后悔? 她越想越恨,对阿福道:“要是我死在这里,你就替我咬死他,给我报仇,听到了么?”阿福却转动着耳朵,朝着山谷深处吠叫起来。没多久,便见一个黑影从夜色中闪现出来,一路飞奔,直到福瑛面前停住。淡淡的雪光照着他清朗的面容,不是别人,正是夺佚。 福瑛心里阵阵热浪翻滚,惹得眼里也热辣辣的不住流泪。她看着他歉疚担忧的双眸,本来想好的那些骂他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憋了很久,才无比委屈得哭道:“你终于来了!” 夺佚不说话,把她从雪地里拦腰抱了起来。本来麻木的双腿忽然又有了针刺般的疼痛之感。福瑛嘴里不住抽着冷气:“疼,疼!” 福瑛乖乖的趴在他的背上。夺佚背起她,稳稳当当走在山谷里。两人都不说话。福瑛搂着他的脖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鬓边还带着方才赶路的汗水。她心里一软,凑在他耳边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抱歉!必黎回来后跟我说,你已经走了。我是刚刚才知道你一直没走,连忙赶过来。”夺佚侧过头来,满目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傻?” 福瑛心里这才有点欣慰,嘴里却恨恨道:“谁要你说那么绝情的话?我就是要死在这里,让你后悔一辈子!” “可是那些都是实话。”夺佚表情惨淡的看着她:“你以为我说那些话,心里就好受么?” 福瑛心里如刀割般疼痛,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努力搂紧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两人就这样慢慢走在雪地里。过了很久,夺佚才哑声道:“我明日送你回去吧。”福瑛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的抱住他,过了半天,才幽幽道:“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再见面了?” 夺佚僵在原地良久,方才点头道:“不见,也许更好。” 福瑛忽然在他身上扭动道:“放我下来。”夺佚只好放开手,扶着她在雪地里站好。福瑛从怀里掏出一条腰带来,围在夺佚的腰间。她笨手笨脚系好后,左右看看,满意笑道:“这条果然是比从前那条好看,不枉我跑这么远给你送过来。” 夺佚看她虽然笑着,脸上却全是泪水,心里已经疼得缩成一团,想伸手去替她擦泪,可是手上却像有千斤压着似得,怎么都抬不起来。 福瑛仍仰着脸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倘若一开始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就不该跟你去朵云。啊不对,我不应该去跟你抢那把刀,这样我们就不会认识,现在也不会这样痛苦。”夺佚不接话,目光专注的看着她,眼圈微红。 福瑛使劲吸气,忍住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水,让自己平静得把话慢慢说完:“但是倘若人生再来一次,我还是想和你去朵云,想给你泡茶,想给你绣腰带,想和你骑马聊天,想……”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股大力拉着倒入夺佚怀里。他的双臂,用一股想要把她揉入血肉的惊人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她倒在他怀里,哭着把话说完:“……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在你身边陪着你!” 夺佚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拼命吻她,吻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嘴唇,不管不顾的疯狂的吻着。 ——我再不挣扎了! ——管它什么国仇家恨,管它什么前途命运,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怀里的少女。 第十五章 惊变 夺佚带着福瑛进了宿营之处。似乎大家都知道福瑛是谁,站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她。福瑛惴惴不安,伏在夺佚耳边低声道:“好像大家都不喜欢我。”夺佚心里明白是什么原因,却笑着宽慰她道:“不是因为你,他们对陌生人都有敌意。” 他把福瑛送进帐里,嘱咐道:“你的湿衣服要赶快换掉。”又找了一套衣物递给她:“这里没有女子,找不到给你穿的衣服。你就穿我的吧。”他看福瑛只看着自己,眼神娇羞,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笑道:“怎么还不换衣服?不冷么?” 福瑛不由涨红了脸:“我总不能当着你的面换衣服吧。”把夺佚推出帐。他一走出来,必黎便迎上前,义愤填膺道:“少主为何还是要把她带回来?她的哥哥杀了我们大王!” 夺佚早有预备,冷哼道:“她是她,和她哥哥没有关系!”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你难道让大王就这样冤死了么?”必黎气道:“既然你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不如我们以她为饵,引范福麟来此,我们为大王报仇。” 夺佚缓声道:“仇是一定要报的,但还不是现在!凡事我自有安排,你放心交给我。不过我先丑话说在前头,若你擅做主张动了这女子,别怪我不顾你的老脸面!” “你……”必黎气得豹目圆瞪:“我们抛妻弃子跟着你,在这冰天雪地里受苦,为了什么?就是因为大王说你是将来草原一代英雄,我们要跟着你,创鸿图打天下!没想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句话果然不假!现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却只顾着儿女之情,你……你真是太让我们失望!我们还跟着你做什么?不如马上投降了扎提,回家过好日子去!” 夺佚和必黎怒目对视,脸色变了几变,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慢慢收敛起笑容:“既然愿意放弃一切要跟着我创鸿图打天下,为什么现在却不信我?我问你,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 必黎一下子怔住了:“还能有谁?扎提!” “错!扎提色厉内荏,根本不堪一击!我们最大的敌人,”夺佚抬手指向中原的方向:“是汉人!他们早就盼着凉国内乱之时乘虚而入,灭我们凉国,你难道不知道么?他们已经拿下了呼青,这个蠢货扎提,却还在想着王位,居然不派兵去抵抗汉人,夺回失地。再这样下去,只怕过不了多时,世上就没有我们凉国了!国家生死存亡的攸关时刻,而我们还在这里算计着扎提,或者范福麟的性命,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必黎听得冷汗涔涔,不禁低下头去:“是在下鼠目寸光。不过,少主你的打算是……?难道你把范福瑛带回来,是要用她来解凉国之急?” “我带她回来,是因为我喜欢她。”夺佚嗤道:“你为什么总不放过她?男人们做大事,和女人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夺佚利用一个女子得天下,这名声好听么?” 必黎本来平静下来了,现在又生气起来:“说了半天,还是儿女情长!” 夺佚知道必黎心里存有成见,一时半会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便道:“解救凉国我已有安排,你不用多说,只慢慢看着吧。你先把卫师傅找来。” 必黎看夺佚一幅信心十足的样子,不知道他到底是打得什么主意,满心疑惑的走了。不多时,卫师傅小跑着过来。夺佚笑道:“卫师傅此行辛苦。” 卫师傅忙道:“为少主赴汤蹈火,在下义不容辞。” 夺佚脸上笑意更盛:“去趟青州,算是赴汤蹈火么?——我倒不明白,我明明要你去镇北军给方振回话,你怎么会绕到青州去了呢?” 卫师傅见事情已经败露,吓得往后连连倒退几步。夺佚却仍然语气温和道:“我不和汉人朝廷合作,他们要想对付我,只管来找我就是,为什么还这么藏手藏脚的,玩些摆不上台面的花招?方振以为把范福麟的妹妹拐到我这里来,就能让范福麟和我兵戈相向?他这不是太小瞧我,也太小瞧范福麟了么?” 夺佚的笑容在卫师傅眼里看来,就像冬日的阳光,虽然明亮,却没有任何温度。他颤声道:“你想如何?” 夺佚朝他走前一步:“你怕死么?”卫师傅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夺佚蹲下身子,低头看着面色惨白的卫师傅:“中原皇帝把你放在凉国做了这么多年的奸细,一定是极信任你的。你说,倘若你给他一封密信,说方振、范福麟和凉国王子夺佚暗中勾结,结成同盟。这个里通外国之罪,方振背得起吗?” “不!”卫师傅心里凉了半截,连忙辩道:“方振朝中多年老将,皇上不会如此轻易听信挑拨谗言!” “是么?”夺佚不由又笑起来:“倘若有人告诉皇上方振根本没有儿子,那个刚被封做什么破虏将军的方清远其实是女扮男装,这么大的欺君之罪,你说皇上本来就天性多疑,还能相信方振是忠心耿耿?” ——皇上不能不信!他若不信,治罪方将军,镇北军势必大乱!没有了镇北军,如何灭凉国? ——我苦盼多年,要杀尽凉人为公主为如云报仇,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如愿? 卫师傅嘶声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给皇上写这封密信!” “由不得你了!”夺佚拍着卫师傅的肩柔声道:“我早就学会模仿你的笔迹,也早知道你和中原如何联络。这封信,现在已经在路上,估计过两日,就到皇上的案头上了。” ——范福麟啊范福麟,你不和我结盟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在我背后狠狠插上一刀?既然你对我不仁,也别怪我对你不义!你既然要和方振结盟,要和他做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么,就和他同生共死去吧! ——到那时,你们汉人打成一团,看你们还怎么来灭我们凉国?! 他朗声大笑,示意手下把破口大骂的卫师傅拖下去看管起来,这才满意的进了自己帐里。 帐中福瑛已换了他的衣服。衣衫肥大,越发显得她娇憨可人。她看夺佚满面含笑看着自己,不由嗔道: “有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夺佚上前拥住她,低头在她鬓边轻轻一吻,笑着低道:“没什么,想想将来的事,忽然心情很好!” 他所料不错,几日后,那封密信送到中原,顿时引起轩然大波。皇上龙颜大怒,誓要细查。他连夜颁下三道圣旨,遣亲信魏公公,着快马,将圣旨送至西北。镇北军主将方振不知底细,出营领旨,当场被捕,即刻上枷,押送京城查办。 父亲被捕,远在凉国呼青的方清远却毫不知情,还在翘首盼望父亲增派的兵马援助呼青,将战局继续向凉国内推进。这日终于从镇北军营里来人求见。她料想是父亲派来的先锋,连忙在城头上迎接。 没想到来人却十分眼生,三十出头的年纪,肌肤如女子一样雪白细腻,衣着透着咄咄逼人的华贵,笑容里无处不是冰冷的虚假。方清远本来满腹怀疑,但见那人亮出父亲的令牌,这才放他入城。这人道:“方将军有令,着方小将军与我速速回镇北军。” 既是父亲号令,方清远不敢耽误,连忙简单收拾,和来人动身前往镇北军。她的手下们本要跟随,却被来人拦住:“方小将军回镇北军办点事,事毕便会回来,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由我跟着他保他一路平安,你们各位也不用路上辛苦劳顿。” 于是方清远留下随从,孤身和那人快马加鞭赶回镇北军。那人带了十余个随从,一路上总是前后围住方清远,有意无意间,看向她的眉眼里会流露出猥亵的神色。方清远心里生疑,停下马来,喝道:“你们到底是谁?我从未在镇北军里见过你,我父亲为何派你来?” 那人呵呵干笑,笑声阴冷,让人遍体生寒:“人都到这里了,方小将军怎么才想起来问我的身份?不管我是谁,不管你信不信我,你也得跟我走!” 方清远心里大叫不好,竖眉叱道:“你们居然敢欺骗朝廷命官,简直是狗胆包天!” 那帮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朝廷命官,她还当自己是谁呢?”方清远清啸一声:“放肆!”长剑呛然出鞘。来人却个个面不改色,只是笑得更欢。方清远忍无可忍,挺剑朝领头的那人合身刺去。没想到那人长得虽细皮嫩肉,武功造诣却高。只见他轻轻一闪,晃过方清远的雷霆一刺,随即疾抬右手,做轻捻莲花状,仿佛只是随意在方清远的手上轻轻一拂。方清远顿觉整条右臂一片酸麻,大叫一声,再也握不住长剑,丢了剑,捂住臂膀。 那人趁她无力防备,飞快点住她身上几处大穴,这才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方姑娘何必逞强?我并不想害你,只不过是奉皇上之命,带你入京和你父亲团聚罢了。这去京城的路途十分遥远。你若识趣,我们便一路相安无事;否则……”他轻笑两声:“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别怪我魏某不怜香惜玉!” 方清远这才明白自己身世早已败露,而且还累及父亲,顿觉五雷轰顶,瘫倒在地上。 ——这世上除了我和父亲,还有谁知道我是女子? ——范福麟!一定是他!为什么当初在沙漠里不一剑刺死他,除了这个后患? 她越想越是痛恨难当,气血四处激荡,只觉四肢五骸像浸在冰水里,冷的刺骨,疼得钻心。魏公公见她脸色一片青白,全身抖做一团,嘿嘿笑道:“倒忘了提醒你不能动气。我刚才点了你的穴,让你经脉倒流。你要是再运气,就会气血冲心,心脉爆裂而亡!”示意手下将僵直的她抬上马,朝京城方向赶去。 两日后众人到了多峰口。多年前多峰口被炸去一半山峰,埋送数万镇北军士性命。山谷两旁山壁上显土黄颜色,地上却总呈一片暗红。这些年不管百姓如何耕种,此处总是颗粒无收,于是这片血地便慢慢荒废。再加上到了晚间,山谷里常回荡着鬼哭一般的呜咽,夜夜不息,当地人不敢再来,这里便杳无人烟。 众人此时走在阴风阵阵的摄魂道里,看山雾四周萦绕,仿佛丝丝幽魂盘踞不散,不禁战战兢兢。魏公公却毫无畏惧,仰首挺胸,率众走在最前。他是个被阉割的阴人,自认鬼神不敢近身,不怕那些传说。他弃走官道而走这里,是因为此处为捷径;且无人烟,便少很多是非意外——无论如何,自己所押送的人是镇北军一员大将,而且还传和西北大盗勾结——若是他的同党来劫人……正想到这里,忽听一声尖厉的嘘哨,划破山谷的寂静。光秃秃的山壁四处,骤然闪现排排黑压压的人影。箭矢的寒光,在山石中影影绰绰。众人顿时大乱,除了魏公公挺身屹立不动,个个策马朝着谷口疾奔。 “都不要动!”魏公公厉声喝道:“怕什么?皇上说过,不管是镇北军还是山匪,只要有人来劫,便是定了方清远意图谋反的大罪,可以就地正法!”他按住俯在自己身前的方清远纤瘦的脖颈,对着黑黝黝的山崖微微冷笑,喝道:“你要是想让她死,只管放箭!” 山谷里一片死寂,仿佛连石头也在静静思索,等待号令。仿佛过了良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那声同样的响亮的呼哨忽然重又响起,和天上的流云一起掠过山峦,带来淡淡的阴影。魏公公有片刻的恍惚,不由抬头遮目细看。 ——不是云影,竟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他惊诧的还未叫出声来,只听仆仆不绝声响,手下们个个身上插满箭矢,倒毙马下。瞬间工夫,山谷里只剩他和方清远尚存。 箭雨终于停住了。他满身流着冷汗,却犹自按着方清远的脖颈。 ——只要再用些力气……只要再用些力气,她必死无疑! ——可是,自己能活到现在,不就是因为手中有她?她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必死无疑? “还没有决定么?”一骑白亮得刺目,从谷口慢慢踱入。高大的汉子裹在银色的盔甲中,端坐在银鞍白马上。他的气势仿佛将流云也驱散开去。阳光撒落谷中,让骑手满身生辉,让人不敢正视。他缓缓策马向前,逼得魏公公不自觉连连后退,直到抵住山岩,再无路可躲。 “还没有决定么?”骑手又上前一步:“把她交给我,我放你一条活路!” 魏公公害怕他精光四射的眸子,不由放开了压住方清远脖颈的手。方清远勉强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心里不由一阵恨意翻涌,只觉疼痛翻江倒海席卷全身,眼前一黑,顿时昏厥过去。骑手仿佛没有看到,脸上毫不动容,又逼上一步:“把她给我!”声调里已经透出杀气。 魏公公不敢再有违抗,跳下马,站在一边,看着骑手下马,将毫无知觉的方清远托下来放在自己马上。骑手跟着跳上马,正要策马走开,忽然又回过头来对魏公公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若要人,到呼青来找我。我姓范,名字当年是由他所赐。你这么说,他就会知道我是谁!” 第十六章 情隙 方清远醒来的时候,范福麟的兵马已经到了凉国边境。范福麟见方清远懵懂的看着四周,便解释道:“我们这是去呼青。” 方清远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就要往马方清远急道:“我要去京城!我要去救我父亲!”她见福麟沉吟不语,不由一阵心悸,颤声问道:“我父亲……他……他已经……不在了么?” “你胡思乱想什么?”福麟道:“现在去京城,还不如去呼青!” 方清远心头一个念头倏然一闪,脱口道:“原来你是想得呼青!你果然卑鄙! 你将我女扮男装之事禀于皇上,挑拨诬陷,原来是为了动荡镇北军,你好乘虚得利!” “此话从何说起?”福麟面露讶然,随即冷笑道:“我手下虽都是土匪,可也是兵精马壮,不比镇北军输一分半点。你以为我忌惮你们镇北军么?我要是真想得呼青,早就拉一干人马杀将过去直接拿下,还用玩什么龌龊手段?” 他眼神明亮坦荡,让方清远不觉愧疚起来:“那么便是我错怪你了!”静下来细细一想,这才有些明白:“那么你去呼青,是为了巩固战局,不想让凉国人把它夺回去?” ——她果然聪明,立时能看出我的用意。可是,她却看错了我这个人。我去呼青,可不是为了护卫什么镇北军的战果。既然有人做了这么好的局,乱了镇北军,把呼青给我拱手送上,我为什么还要客气谦让? ——不过,还是什么都不说,暂且让她把我看得这么高尚吧。 福麟看着她,笑而不语。半晌,才道:“你去京城,也救不了你父亲,不如不去。倘若你我联手,再攻下一些凉地,皇上或许会将功补过,放过你父亲也说不定。” 方清远心里极是欣慰,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和你去呼青。” 众人马抵达呼青,已是第二日晌午。城中镇北军已听说方振父子被捕之事,见方清远忽然折返,并带了众多陌生人马,自然迷惑。方清远将事情始末一一解释,却绝口不提自己女儿之身,只说:“我是什么人,大家与我相处多年,应该明了。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皇上也是一时受谗言蒙蔽。待到云破天开,他定会还我父子二人一个清白!” 呼青城里的人马是方清远一手调训出来,对她极是敬佩。她既这么说,便再没有人怀疑她,纷纷附和道:“老将军虽不在军中,但我们也不会失察渎职,一定听将军调遣,守好呼青,等老将军归来督阵!” 安顺好军心,方清远这才将福麟拉到众人面前:“他就是老将军前些时候一直提及的范福麟。他已愿意和我们镇北军结盟,看军中动乱,是以特意带人马过来,助呼青一臂之力。” 众将士们个个叫好,却也有几个老将,慢悠悠开口道:“多谢范壮士鼎力相助。只是呼青城内粮草有限,只怕应付不了范壮士的几万人马。” 范福麟笑道:“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已自备粮草。” 几个老将们心里更加狐疑,到了晚上找了个机会拉住方清远嘀咕道:“将军和这个范福麟的交情如何?” 方清远诧异道:“怎么?他有什么不妥么?” “倒也没什么,就是他这人太好,带几万人马过来,粮草一概自备,倒是半点都不和镇北军为难,”老将们叹道:“可是就怕现在说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他们看了看方清远的脸色,便只是叹了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将军,慎重啊!” “不,他不是那种人!”方清远脱口道。她看着老将们怀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道:“我用自己性命担保,范福麟绝不会对镇北军有任何不义之举!” ——若是有,我会亲手杀了他! 她这么想,也便这么原原本本告诉范福麟:“你信不信,若是你欺骗了我的信任,我会杀了你?” 福麟挑眉看着她,沉默半晌,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呢?” 方清远自认聪颖,但在范福麟面前却总觉得拙笨,被他这句话问的顿时哑口无言。福麟见她忽然露出一幅少见的女子的局促模样,心里一动,便道:“若是真有那个时候,你只管动手,我绝不抵挡!” 方清远惊讶得看着他:“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只怕到时候你未必动得了手。” 方清远不由迷惑:“为什么我动不了手?” 范福麟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笑起来:“若是你自己都不明白,又有谁还会知道呢?女子的心思,总是难猜的很。” “别把我当女子看!”方清远忽然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我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看范福麟笑得格外意味深长,不由道:“不信?我们走着瞧!” 范福麟的人马在呼青扯营驻扎后,呼青兵力大增,扎提不敢再有轻视,出兵夺回呼青却又没有胜算,只好在呼青不远建立防线,以防汉人在凉国内把战线推进。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夺佚耳里。他不禁勃然大怒。他本来是想让汉人大乱,没想到范福麟却走了这么一步棋,把兵马直接放到凉国境内。且不说他已经占据了凉国的一片土地,既使中原皇帝要出兵剿灭他,也是在凉国上燃烧战火。遭受涂炭的生灵,还不都是凉国人? ——自己辛苦忙碌一场,却原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越想越觉得愤懑,对必黎道:“我们出山如何?” 必黎吓了一跳:“现在么?我们的兵力,还不能和扎提抗衡,若是杀回王庭,只怕……” 夺佚不耐烦的打断他:“我没有说要杀回王庭。我不是缩头缩脑的鼠辈,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疆土由别人践踏,我不甘心!我要去把呼青夺回来!。” 必黎其实早就厌烦了躲藏山林的窝囊日子,顿时热血沸腾起来,喊道:“少主说的太对了!与其在这里等着做亡国奴,不如回去壮烈一死!” 夺佚却忽然冷静下来:“你倒提醒我了,我们无兵无粮,这样去呼青,倒真是送死,称不上壮烈,只能是鲁莽。不值!” 夺佚的心思变得这么快,必黎彻底糊涂了:“那我们到底是出山还是不出山?” “不能出山!”夺佚斩钉截铁道:“就是要出山,也要等冬天过去。”他看必黎不解,便道:“冬天过去了,我们才能囤积粮草,养肥马匹。到那时再出兵,才有更多胜算。” 必黎点头道:“说的极是。现在就有些断粮了。雪太大,野物们都不出来。有些士兵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 夺佚长叹口气:“我也没有法子,只有咬牙与天斗下去。再熬一段日子吧,就要开春了。” 必黎乘势道:“楼兰王又送信过来,说只要少主你愿意结盟,他可以出兵出粮,助少主度过难关。我看少主还是别再犹豫了,和楼兰结盟后,我们便可以不用等到冬天过去,现在就可以杀到王庭,或者呼青去!” 夺佚笑了笑:“我看不透楼兰王的盘算,不敢贸然应允。而且,我现在身处劣势,即使去结盟,底气不足,肯定会被欺负,大概是要被他占尽便宜去了。再等等,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去求他!” 必黎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帘一响——不用回头,只看夺佚忽然露出的温柔神情便知来者是谁——必黎便硬梆梆道:“那没什么了,我先出去了。”一眼都不和福瑛正视,擦着她的肩膀出帐而去。 福瑛已经习惯了大家的冷眼,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满脸委屈的在夺佚身边坐下:“你不是说了要来找我的么?我等了好久,你怎么都不来?” 夺佚搂住她的肩膀:“你来找我,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福瑛嘟着嘴道:“总是我来找你,倒好像我多喜欢你,多离不开你似得。” “难道不是么?”夺佚笑道:“你都从青州找过来了,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离不开我?” 福瑛气得拿指甲掐他的手:“谁说我离不开你了?我明天就回去!你以为我稀罕呆在这里么?天寒地冻的,吃也吃不饱……”她猛然察觉,连忙改口:“我开玩笑的。” 夺佚的脸色却慢慢凝重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吃不饱?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不给你吃的?” 福瑛忙道:“不,不是。”她在江南长大,饮食一向精致,即使后来来了西北,雷远特意为她从江南请了厨子,膳食上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在朵云的时候,夺佚也一直为她准备汉人的菜肴。可是来了山里后,再没有人为她精心烹调食物。她和大家一视同仁。凉人们喜吃半生不熟的兽肉,她却不能下咽,所以只好自己找些雪下埋的草叶果实裹肚——可是这些都不能告诉夺佚——她笑道:“我是真得在开玩笑,你别当真。” 夺佚这才注意到她瘦得尖尖的下颌,顿时一阵心痛,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办呢?让你跟着我挨冻受饿,我心里实在不忍……可是,要我送你回去,我又舍不得。 他慢慢把她拥入怀里:“福瑛,和我一起,再熬一段日子,好么?我发誓,等这段日子过去,绝不会再让你受这种苦!” “谁说我受苦了?”福瑛在他怀里低道:“你觉得苦么?我倒不觉得。” 两人相视而笑,只觉世间万般辛苦阻碍,也敌不过情比金坚这四个字。可又有谁知道,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让人猝不及防。 第二日午后,夺佚巡视回来,有人便慌忙禀道:“少主,不得了了,范姑娘和必黎将军吵起来了!” 夺佚大惊失色,跟着来到士兵的营地。那里早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却是一片寂静。福瑛的声音从人群最里传来:“谁都不要过来!谁过来我杀了谁!”声调无比尖利。 夺佚慌忙拨开众人,只见福瑛披头散发站在必黎对面,面带盛怒,举着长剑对着他的咽喉。他忙喝道:“福瑛,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福瑛这才看到他,眼里一亮,嘴角一瘪,立时放下长剑,扑到夺佚怀里,抽抽嗒嗒哭了起来。夺佚一边安慰的拍着她的背,一边问必黎道:“到底怎么回事?” 必黎脸色十分难看,哼了一声,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为了一只长毛畜牲。” 福瑛猛然抬起头来,尖声嚷道:“阿福不是什么长毛畜牲!”扭转脸来,愤愤不平对夺佚道:“他们抓了阿福!” 夺佚不禁有些好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对必黎道:“你不也说了么,不过是一只长毛畜牲,何必闹成这样?快把它还给范姑娘。” 必黎冷笑两声:“还?”回头对手下道:“有能还给范姑娘的东西么?”手下们互相对视两眼,纷纷摇头:“肉已经分完了。要说剩的……”从身后拖出一张血淋淋的毛皮出来:“只剩这个了。” “你们……你们……”福瑛瞪大双眼,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颤声道:“你们把阿福……吃了?” 必黎指着毛皮对福瑛示意:“没错。肉都吃完了,这个还要么?” 福瑛看着那张毛皮,今晨还被细细梳过的金毛,此时被团团血迹染成一片狼藉的乌黑,顿时只觉天晕地转,差点瘫倒在地。夺佚扶好她,皱着眉看着必黎:“怎么回事?” 必黎并不慌张,慢条斯理道:“我也不想杀了范姑娘的狗,可是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我们有十几个兄弟三四天没有吃东西了,而今天我们又没有打到猎物。我不想看着他们活活饿死。少主,若是换了你,你该怎么做?” 夺佚长叹一口气,并不接话。福瑛却跳起来指着必黎的鼻子嚷道:“你不是要救人,你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我知道,你恨我,你们都恨我,所以杀我的狗出气!卑鄙!你们有没有听过光明磊落这四个字?……”话未说完,已被夺佚喝断:“福瑛,别再说了!” 话虽未说完,却已惹恼了必黎。他抱臂冷笑道:“要说卑鄙,我们凉人再不济,也强过你哥哥。我们无非是杀了一条狗而已。而他偷偷摸摸刺杀我们大王的行径,又有哪里称得上光明磊落?” 福瑛气得全身颤抖,从地上捡了长剑便往必黎身上捅去。夺佚连忙捉住她的手腕:“福瑛,算了。别太过分!” “你不帮我?”福瑛瞪着眼睛逼问夺佚:“明明是他们欺负我,你也不帮我?” “这里没有谁欺负谁。”夺佚缓和语气,慢慢道:“他们也是被环境所逼,实出无奈。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我以后再送你十只八只,每只都比阿福好。” 福瑛心里怒火正旺,哪里会这么容易被他说服,十分不忿,使劲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夺佚铁钳般的手掌,盛怒之下,抬脚就往夺佚身上踢去。夺佚不好躲避,只好站着不动,生生挨了她两脚。众人看两人打得有趣,不由一阵哄笑。 她怎么要这样和我做对,让我在手下面前丢尽颜面?——夺佚也有些生气起来,厉声喝道:“你懂事些行么?这里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干爹或者你哥哥,能由着你的性子让你胡来!给我住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训斥过她——福瑛惊诧的放开夺佚,后退两步。夺佚正在火头上,已有些失去理智,继续喝道:“你既然来了这里,就别什么都看不惯!若是什么都看不惯,那就回你的青州去!” 福瑛脸色一片惨白:“你说什么?” 夺佚怔了怔,怒气稍减,顿时有些后悔,不敢接话。福瑛咬着唇,回头拼命的跑开了。 从这日起两人便陷入冷战。福瑛躲着不见夺佚,夺佚也不去找她——倒不是他不想,只是断粮的情况愈来愈严重,扎提兵士的踪迹在附近出现得逐渐频繁。一切都越来越糟。他实在分身乏术——终于有体弱的士兵饿死。凉人的风俗是要将死者火葬,可是不知为什么,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场火葬的仪式。 “尸体都被士兵们煮着吃了。”必黎如实对夺佚道:“没有办法,要不然大家都是一死。” 有了食物,大家可以勉强支撑,可是没有人继续死去,士兵们便又断了粮。有人偷偷杀马,被夺佚发现,一顿重罚——士兵们没有马,如何打仗?——大家整日为食物一筹莫展。终于有一日,必黎脸色张皇跑进帐来:“他们杀了卫师傅。” 卫师傅自身分暴露被关押起来后,夺佚以为他早死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听必黎提起,也不免有些惊诧:“难道是为了……?” “对!”必黎点头:“为了食物!从前还只是吃死人,现在却是要吃活人了。少主,这样下去太危险。总有一天,大家会开始互相残杀!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明白!”夺佚疲惫的揉着眉心:“看来别无他法,我们只能找楼兰求援。” 必黎连忙不迭称是:“早该如此!” 以眼下这情形,去楼兰已是刻不容缓。夺佚准备第二日一早便动身赶去楼兰。他将必黎留下掌握大局,其他诸多事务也一一安排妥当。必黎道:“少主明日要赶路,今日还是早点歇息。”夺佚摇摇头:“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未办好。我去去就来。” 他去了福瑛的住处。福瑛正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帐里的火炉早就灭了,到处冷得像冰窖一样。 ——可真是苦了她。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跑到这黑山白水的荒芜之地挨冻受饿,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可怜她从前还有阿福在她身边绕来转去,现在就只有她一人。这几日我没有时间理她,她在这孤独冷清的地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夺佚越想越觉得心疼,坐到床边,慢慢抚着福瑛的头发。福瑛还是背对着他,可是肩头却轻轻抽动起来。 夺佚低道:“我要出去几日,明日离开。我这一走,别无担忧,唯有你的安危。我不能带你一起去,但也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福瑛慢慢转过身来,竟然脸上已是一片滂沱:“我就知道……”她呜咽道:“我就知道,你觉得我不懂事,烦我了,就想送我回去。” 夺佚苦笑着伸手去帮她拭泪:“那天是我气头上说错了话,是我不对。我从来没有烦过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从来不想让你离开我半步。”住他的手:“你也哪里都别去。” “这一趟事关重大,我非去不可!”夺佚劝福瑛道:“我速去速回。你若是不想留下来,那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后,我哥哥我干爹一定不会让我再见你!” 夺佚不知如何是好:“那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不!他们会像吃了卫师傅一样吃了我!”福瑛尖叫道:“这几日你也不来,我躲在帐里,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怕是他们来拖了我出去。我害怕,我真得害怕,你能不能不走,陪着我?” 夺佚看着福瑛惊恐的双眸,万般为难。 ——怎么能不去?难道真得要等到同族人弱肉强食血肉相残的那一日? 福瑛绝望的看着夺佚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柔软的迷惑和痛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如铁的决断刚毅。他低声道:“我一定要去,不能为了你而留下来!你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等我,自己早做决定。我绝不勉强!” “夺佚你……”福瑛失望至极,忍不住痛哭失声:“你要我和你一起熬过这段日子,可是你现在却要丢下我一个人一走了之!” “我不是要丢下你。”夺佚只觉得无比疲惫:“福瑛,你能不能考虑我的处境体谅我的心情?” “可是你都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我的心情!”福瑛嚷道:“你要是想让我走,只管明说。我一定走。可是我一旦离开,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头的,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夺佚一阵莫名的心悸,看着福瑛,不发一言。福瑛看他的眼神里又是失望又是悲伤,心里不由万分后悔,低头无声啜泣。两人无语良久,夺佚方才开口道:“我只想让你知道,若你决定留下来,我一定会派人保护好你的安全;你若是想走,我也可以送你回家。等我回来后,我就去青州找你。” 福瑛抽噎着抓住他的袖子:“……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夺佚心头不禁涌上一股酸楚的温柔,将福瑛扯入怀里紧紧抱住,吻着她的额头,低道:“那么,等我回来。” 第十七章 情裂 楼兰,沙漠中的绿洲,全草原最好的湖泊卡卡安湖犹如无双的翡翠,坦展在夺佚面前。楼兰王挽着他的手大笑:“知道贵客要来,就连卡卡安湖都不敢结冰,要把最美的样子呈给你看。”又指着身后道:“这是我的女儿,达敏。” 夺佚回头看去,一个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容貌美得浓丽,漆黑的眉毛,象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 ——原来她就是草原第一美女——夺佚向女子施礼。达敏漆黑的眸子看向他,注视片刻,忽然侧过头去,抿嘴微笑。 “你不记得达敏了么?”后来楼兰王与夺佚密谈时,试探地问起:“你们从前见过面的。” “是么?”夺佚想了一想,掩饰道:“大王这么一说,我便有些印象了。” 楼兰王满意地笑笑,转移了话题,继续谈起他愿意提供的援助。出乎夺佚意料之外,楼兰王的资助从兵马到粮草,给得十分慷慨。 “至于你的回报嘛,”楼兰王笑道:“你我若是成了一家人,便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话里的含义便再明显不过了。看来关于楼兰王招婿的流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夺佚在楼兰王期盼的目光里沉默着。 ——怎么办?若是答应,便是有负福瑛的一片情深!可若是拒绝,便是扼杀最后的希望。山里的情形已是十万火急,难道要让成千上百的将士们活活饿死?难道……要让自己心爱的人继续忍受无休止的动荡与煎熬? ——要有多少心血,才能铸就万里江山?铁铮铮的男子汉,又怎能如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夺佚自嘲的笑了笑,举起面前的夜光杯,向楼兰王行礼:“从今日起,若大王不嫌弃,凉国和楼兰就是一家人,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楼兰王不由长舒一口气,佯装没有看到夺佚悲伤的双目,举杯一饮而尽。 既然夺佚同意姻盟,楼兰王的粮草援助准备得极快。看万事俱备,夺佚便迫不及待要走。楼兰王虽然不满,但想到形势的危急,也只好放行。临行前,楼兰王又道:“我知道你当王心切,可是战事无常,谁知道何时能有个分晓?不如这样,等到开春,你就和达敏成亲。到那时,你作为楼兰的女婿,我出兵援你攻打扎提,也算名正言顺。” 夺佚如何听不出楼兰王话中利诱的意思,想也不想便道:“全听大王安排。” 要事都已商定,便是上路的时候。夺佚带了粮草,迫不及待离开楼兰。这几日里他强行蒙蔽了情感,只让理智保持清醒,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也强迫自己不要想起。而从出楼兰王宫的那一刻开始,理智慢慢消失,心里仿佛破了千疮百孔,任凭痛楚如潮水般迸涌而出。 ——多么不公平的一笔买卖!——夺佚不住苦笑——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的死活,我就这样卖了自己,而且还卖得如此彻底——把自己的退路,她的退路,断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留下! ——等等,或许……还有退路……夺佚思绪起伏,不知不觉中,几千里路程转瞬即逝,已回到了奇桓。中凉人个个欣喜若狂,只有必黎看出夺佚的心绪不宁:“少主如此忧愁,是不是楼兰提的交换条件极为苛刻?” 夺佚这才从怔仲中回过神来:“啊,倒也不是。只是,我已答应娶楼兰公主。” 必黎大惊,半天才回过神来:“太好了,恭喜少主!” “有什么好事可喜的?” 门外忽然传进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福瑛跟着喜笑颜开的走进来。 必黎正要回答,猛然看到夺佚冷飕飕的目光,连忙改口道:“我先出去了。至于是什么喜事,让少主自己告诉你。” 福瑛拉住夺佚追问:“什么好事?” 夺佚看必黎已经出去了,便把福瑛揽进怀里。福瑛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笑盈盈的看着他:“到底是什么事?” 夺佚贪恋的看着她如花的笑颜——还是再过几日吧!——他收紧手臂,迫不及待的低头去吻她的双唇。福瑛嘤咛一声,搂住他的脖颈,在他火热的亲吻下渐渐意乱情迷,把一切都忘了干净。 两人小别,重逢再见,相思之苦顿时化成情深眷眷。等到夺佚醒悟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气喘吁吁躺在一起,情欲难抑。福瑛眼里的婉转风情,格外撩拨动人。夺佚轻轻喘息着,去解福瑛的领口。福瑛看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忽然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退。本来只是极小的动作,却让夺佚停下了手中的举动。 ——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着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脖颈和肩头,上面有他刚留下的星点吻痕,心里一个激灵,情欲顿消。他帮她理好衣服,扶着她坐起来。 “福瑛我……”他犹豫很久,改口道:“江南的春天一定很美。” 福瑛迷惑的笑起来:“你怎么了?好好得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等到开春的时候,”夺佚忽然握住她的肩头:“等到开春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回江南好么?”福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却已经放开了她,苦笑道:“我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连明日能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离开春还有那么远,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从这日起夺佚便极是反常。从前都是福瑛缠着他,现在却都是他缠着福瑛,每日寸步不离得跟着,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福瑛打趣道:“你就离不开我了么?” “是离不开了。”夺佚好像赌气似得紧紧握着她的手:“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所以你也别想和我分开。” 福瑛心里的甜蜜都要溢出来了。她嘟着嘴,踮起脚飞快亲了一下夺佚的脸颊:“放心吧,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夺佚忙道:“是不是只要和我在一起,你真得什么都不在乎?” 福瑛笑道:“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夺佚却满脸凝重逼问:“是不是?” “是啊!”福瑛笑道:“我放弃了一切来这里找你,不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么?” “那好!”夺佚拉着她的手,慢腾腾道出真相:“为了得到楼兰的资助,我已和楼兰结盟。” 福瑛不以为意笑道:“我知道。” 夺佚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我结的,是姻盟!” 福瑛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脑里嗡嗡作响,腿脚无力,顿时站立不住,直往地上蹲去。夺佚连忙扶住她,把她靠在自己身上,柔声解释道:“福瑛,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我答应楼兰,完全是迫不得已……”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福瑛忽然像疯了似得在他怀抱里挣扎起来:“放开我!”他一放开手,她便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面容惨白看着他,颤声道:“别说了!” 夺佚走上前去想抱住福瑛。她却跟着也退后几步:“别过来!”夺佚只好站定。他看她瞪着自己,眼神哀伤欲绝,慢慢透出决绝之意,心里大凉,哀声求道:“你刚答应我不会离开我的!别说你要走!” “我能怎么办呢?”福瑛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为了你,我什么都受得了。可是让我看着你和别人成亲,我万万做不到!” 夺佚不由心痛如绞,上前把她紧紧搂住。她扯住他的衣襟,撕心裂肺的哭着。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层层渗进,仿佛一直透入他的心里。他一动不动,只是把头埋在她的肩上。福瑛感觉到肩头湿热,知道他也哭了,心里更疼。她使劲扳起他的脸,急道:“只要我们想在一起,其实还是有法子的,我们一起走吧,回江南去!” 夺佚红着眼眶看着她,心里已是软弱到不堪一击,语气却十分坚定:“福瑛,我和楼兰结盟,凉国王位对我来说是垂手可得,我不能走!” 福瑛失望至极,又埋头哭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得累了,慢慢安静下来,伏在他怀里轻轻的抽噎。终于,她低低道:“送我回青州吧。” 夺佚抚着她头发的手停了一停。他哑声道:“你就真的不愿意留下?” 福瑛直起身来,推开他,慢慢摇了摇头,幽幽道:“必黎曾说过,世上万事,不是只有一个情字。果然不错。你也好,我也好,不能只为一个情字活着。” 两人再说不下去,只好先这样决定。夺佚本来想让福瑛住到开春再走,福瑛却不愿意,只坚持越快越好。“总是要走的,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分别呢?”她这么说,夺佚也无法反驳,只好按她的意愿安排,计划十二月十三日动身,福瑛可以赶得及回青州过年。 自决定离期后,福瑛便对夺佚渐渐疏远。夺佚每次来找她,她都坐得远远的,神情冷淡。平日那么爱哭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把眼泪都哭完了,每次夺佚情动不舍,微红着眼眶看着她的时候,她却只是偏过头去,语气平静道:“别这样!为了一个女子哭哭啼啼的人,怎么能得凉国呢?” 两人这样小小得僵持着,终于到了福瑛临行前最后一日。这晚夺佚为她准备了送行的宴席,必黎和其他将军们都来了,唯独她本人没有出现。夺佚也不让人去找她,自己一人闷坐着,喝酒喝到深夜。 必黎连忙上前劝阻道:“少主还是别喝了。早点歇息,明日还要送范小姐上路呢。” 夺佚丢开酒瓶,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满意了么?” 必黎看夺佚眼神凄凉,便不敢接话。夺佚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们不是一直都恨她么?现在她要走了,你满意了么?我把最心爱的东西都放弃了,你满意了么?” 必黎忙道:“少主你喝醉了。”想扶起夺佚。夺佚却推开他,自己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外走去。必黎看着他孑孓的背影,拦住其他要上前劝阻的将军,叹道:“让他去吧。最后一晚了。” 夺佚冲进福瑛帐里的时候,她还没睡,看到他满面醉红的走进来,本来想说什么,却还是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夺佚身形不稳得在她身边坐下,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都怪我。你为了我吃了很多苦,而我根本没有照顾好你!” 福瑛只觉无比委屈,却拼命忍住自己的泪水,只是苦笑:“我从来都没有怪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夺佚心头只觉翻腾得难受,再也忍不住,伸手把福瑛揽入怀里。“别走!”他吻着她的头发,低声哀求:“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 “不!”福瑛的语气平静的骇人:“从前我一次又一次给你机会,可是你从不在意。现在你既然已为凉国放弃了我,为什么还要我再给你机会?你不是说过么,两两相忘最好。你娶你的楼兰公主,我也回江南嫁人生子。过去的都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的,对你,对我,都好。” 夺佚心疼得无以复加,只好紧紧抓住她:“这辈子你都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你也休想和别人在一起!”福瑛拼命挣扎,却被他推倒床上。少女柔软芳香的肌肤在他唇下流连。酒精和怒火激发蓬勃的情欲。他的热唇和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的双手,不自觉加重了侵略的力道。 “放开我!”福瑛预示到将要发生的一切,带着恐惧喊道:“夺佚,别让我恨你!” ——恨?要说恨,我从来没有象这样恨过一个人。是你,曾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在我身边陪着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把所有情意不顾一切统统给你,你却能如此决绝? 夺佚满心都是愤怒的痛楚,按住拼命挣扎的福瑛,面目狰狞道:“只要能把你留下来,我什么都会做——哪怕你恨我!”他狠下心来,使劲挺身,刺穿身下的少女。 温暖,细腻的温暖,让人忘却一切苦痛的温暖,骤然间将他紧紧包围——多么美妙——他低低呻吟着,低头去吻福瑛脸上的泪水:“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哭?” 福瑛紧咬着嘴唇,因为撕裂的剧痛紧绷着全身——多么自私的男人!他抛弃了他们的未来,粉碎了她的幸福,现在居然还占有她的身体!为了自己的贪欲,他非要将她毁的如此彻底!——她的每处肌肤、每块骨骼,都因无法忍受的疼痛在尖叫:“我恨你!我恨你!” “恨我吧,我不在乎!”夺佚低头去吮吸她唇上鲜红的血珠:“你是我的,这就够了!” 第十八章 受胁 也许是帐外雪光太亮,夺佚在晨曦中翻了个身,朦胧中伸手搂向身边。被褥轻软,在他手下仿佛没有支撑——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忽然清醒过来,赤身猛然坐起。粉红的霞光映入帐里,照着空荡荡的枕边。他怔怔看着被褥上一小摊殷红的血迹,只觉透不过气来。宿醉让他头痛欲裂,疼得眼前阵阵发黑,疼得思绪一片茫然。他漫无目的得环视空荡荡的房里——他送给福瑛的礼物,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可是属于她的东西,她也一样没有留下,除了那条她送给他的腰带,已被剪的粉碎掷在地上——夺佚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腾得一下跳下床去:“福瑛!” “范小姐天没亮就走了。”手下们回道:“她说少主还睡着,不让人去叫醒你。” “谁准她走的?”夺佚咬牙切齿,神情仿佛要吃人:“谁送她走的?” 手下们胆战心惊回道:“不是少主安排范小姐今日走的么?是必黎将军送行。现在大概已经出山了。”话音未落,夺佚已经消失在门外。 他一路纵马飞奔。大雪皑皑的山路上覆着一层夜间结上的薄冰。骏马的四蹄不时在冰上踉跄打滑,却不得不在主人急促的鞭击下奋步艰难前奔。夺佚何尝不知道这样赶路的危险,却只是咬紧腮帮,不顾坐骑痛苦的嘶鸣,以靴刺狠扎马腹。他这样飞奔出二十里,终于看到山隘外广阔的草原。 冬日的夕阳静然无声,照着雪原里几匹孤零零的人马,摇摇晃晃朝着山隘而来。夺佚打马迎上前去。离得越近,身影便越是熟悉。他认出来人是谁,不由高声喝道:“必黎!” “少主!”必黎勒住马,满身鲜血从马上滚落。夺佚扑过去,只见必黎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夺佚浑身颤抖,将他翻过身来。 必黎伤得极重,却坚持着断断续续道:“快救……她……”  夺佚心里暗惊,急问道:“福瑛她怎么了?” 必黎呕血不止,已经口不能言。和他一起的兵士替他答道:“我们一出山便遇到扎提的埋伏。我们人少力寡,死伤大半。范小姐为了让我们带着必黎将军逃出来,主动冲入敌阵,引开了敌人……”他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她自己……她自己却受了伤,被扎提的人抓去了。” 夺佚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怔了片刻,忽然一跃而起。兵士见他背上长弓,只身跃上马背,当即跑上前挽住他的缰绳:“少主不能一个人去!”  “让开!”夺佚高喝一声,就要纵马离去。兵士们死死拽住他的缰绳,哭求道:“少主冷静。你这样一个人去救范小姐,只怕人没有救出来,自己也是白白送死!” “就是死,我也要把她救出来!”夺佚狠抽坐骑一鞭,马儿咴咴长嘶两声,挣脱兵士们的拉扯,跃入无边的雪原,朝凉国王庭方向奔去。 此时四百里之外的柴许城外,范福麟和方清远带领的兵马经过一夜的鏖战,正稍作休息。柴许是凉国的重要城市,攻下它,王庭便再无防备,遥遥可望。扎提终于意识到中原人的威胁,在柴许布下重兵,誓死抵挡。范福麟和方清远已攻打柴许三日,却没有一点进展。范福麟见兵士们都是疲惫不堪,便宣布退兵五十里,扎营休息一日,只等天黑再战。 “没想到凉人这么顽强。”方清远搭目远眺战场,面带愁容:“若是再拿不下柴许,没有战功向皇上将功赎罪,我父亲怎么办?” 福麟安慰她道:“你多虑了。这么多日都没有坏消息传来,看来皇上并不想杀方将军。” 方清远勉强笑笑:“希望如此。”见他双眼布满血丝,面容劳累憔悴,忙道:“你这三日都没合眼,还是赶紧休息一下。今晚还有一场硬战。” 福麟乖乖“嗯”了一声,就地坐下,身子往后一靠,闭上双眼。他着实太累,很快便沉入黑甜梦乡。梦里整个人飘飘浮浮,又回到江南。四处紫藤花开,花香浓郁,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正忙着脱下束胸的盔甲,身后忽然有一人蒙住他的双眼:“猜猜我是谁。” “别闹了,福瑛。”福麟哭笑不得的去掰妹妹的手。福瑛却不放开,只是紧紧蒙住他的眼睛,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声了?——福麟眼眶忽然有些湿热。福瑛大概察觉到了,放开手,惊讶道:“哥哥干吗哭了?” 福麟笑笑,忽然回头。只见背后一片混沌的迷雾,哪里有福瑛的身影。他急得大叫:“福瑛!”迷雾深处传来福瑛银铃般的笑声:“哥哥,我在这里。” 福麟朝着声音奔了过去。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雾气,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楚。他努力摸索着,终于失去耐心,喝道:“福瑛,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哥哥别走!”雾气忽然消失,福瑛现身出来,像小时候一样猫身躲在离他不远的紫藤花从下,露出一截背影。福麟兴冲冲跑过去抓住她的后背:“哈哈,抓到你了。” 福瑛慢慢站起,朝福麟回过身来。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前胸上一片鲜血淋漓。福麟大惊失色,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福瑛,怎么回事?” “哥哥救我……”福瑛在他怀里无力翕动着嘴唇:“……救我……!” 福麟大叫一声,骤然醒来。方清远正在他身边研究地图,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关切问道:“做了恶梦?” 福麟抚着额上的冷汗,喃喃道:“是福瑛。” 方清远见他脸色雪白,神情从未如此惊慌,忙劝道:“只是个梦而已。不是说么,梦里的都是反的。福瑛现在一定平安无事。” 话虽这么说,范福麟却一整日都惶惶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坏事已经发生。可是不论他再如何心神不定,仗还是要打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天色黑透,只见三支火箭嗖嗖射向高远天穹,在半空中蓬蓬炸开,炸出一片杀声震天。镇北军重又对柴许发动进攻。 一如从前,范福麟和方清远两人纵马跑在最前。离柴许城的大门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凉人悬挂城头的狼头大旗。范福麟弯弓搭箭,一箭射断系着大旗的绳索。大旗被呼啸的朔风裹卷着坠下城头。敌军军旗落地,镇北军士气大振,杀声更是响彻天际。千军万马如潮水一般,向柴许城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柴许城的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孤身一骑慢慢踱出城来,立马站在城门前,虽看不清容貌,姿态却极从容,挡在铁骑奔流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范福麟大惊,勒下马来。方清远也跟着停下,示意镇北军停止进攻。 黑沉沉的夜色里,轰轰的马蹄声渐渐静了。大军的洪流如同受了冰封,在范福麟和方清远两人身后静止下来。范福麟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凉国的使者策马慢慢踱到范福麟面前,不卑不亢道:“我奉凉国大王扎提之命,请范福麟王庭一聚。” “为什么?”范福麟怒极反笑:“若是他邀我商谈如何投效,我乐意之至。” 凉国使者道:“只怕要让你失望。扎提大王请你去王庭,是关于令妹。她在大王手里。大王的意思是,若是你想要她活着,请速从柴许退兵,并随我同去王庭。否则……”他冷哼一声:“否则,令妹看不到明天的落日。”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范福麟身子一震,策马退了两步。方清远担忧的靠近他,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 范福麟心乱如麻,并不说话,而镇北军的将领们已经勃然大怒,七嘴八舌道:“他扎提凭什么和我们谈条件?我们现在就拿了柴许,看他敢做什么!” 方清远看范福麟紧皱着眉头,满目担忧,不禁凑近他低声道:“我们退兵!我和你去王庭。” “不!”范福麟脱口道:“我不知道扎提是不是在诈我。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我们不能在这时放弃。再说,拿下柴许,可以救你父亲。” “可万一是真的呢?我们不能拿福瑛的性命打赌。”方清远努力朝范福麟露出微笑:“你放心,柴许迟早是我们的。今夜不攻下它,它也跑不掉。” 范福麟眼神一亮,点头表示赞同,却又道:“我一人去王庭。你不能去。” 方清远急道:“你不能一个人去,太危险!” “别担心我。”范福麟凑近方清远耳边,低低道:“若是我一去五日没有消息,你不用管我,起兵攻打柴许。要是扎提拿我或者福瑛胁迫你,你也不要理会。因为那时我们多半已经……” 方清远心里不禁一抖:“不,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别这么固执。”福麟正色训道:“若是我们俩都走了,这几万兵士又听谁来调遣?大局为重!”他看方清远满目担忧的看着自己,忍不住伸手在她肩头按了一按:“记住,不管我能不能回来,五日后,拿下柴许!”说完,策马走开,跟着凉国使者进了柴许城内。只听“吱吱”几声响,城门慢慢又被关上,吞没了福麟的背影。 方清远慢慢回过身来,看着夜色中兵士们闪闪发亮的盔甲和箭矢——若是战,现在还来得及救他出来!——她默默抚着肩头,那上面仿佛还有他方才那一按之时留下的力度和热度——她深吸一口气,向大军令道:“退兵!五日后再战!” 第十九章 搭救 福瑛被带回凉国王庭后,本是被关押在地牢里。可是扎提听说夺佚独自一人杀来王庭,害怕夺佚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救走,但又不知道将她关押在何处才算安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便把她关押在自己的寝帐里,自己也哪里都不去,和福瑛寸步不离。 下人们看福瑛受伤左肋不住淌血,便道:“还是要找个医生来给她包扎一下,否则让血这样哗哗流下去,只怕……”话未说完,却被扎提喝断:“放心,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捏住福瑛的下巴狞笑道:“想活命,就赶快祈告夺佚快点现身!” “你不怕么?”福瑛失血太多,只觉头晕目眩,却还努力仰着头露出轻蔑的笑容:“他来了,你就没命了!” 扎提一怔,喉咙里响起一声低吼,豹子一样扑过去,一把揪住福瑛的长发,向下猛拽。福瑛低低叫了一声,雪白的脖颈弯成一个颤动的半弧,仰着脸直直地对着扎提。扎提眼里闪着冰凝成的鬼火狂怒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看到时候是谁死!”抬手狠狠扇了福瑛一耳光,再狠狠把她推倒在地上。 福瑛抬起头来,强忍着疼痛露出胜利骄傲的微笑。扎提更是恼怒,上前一脚踹在她的左肋上。这一脚力量极大,又是正正击在伤处,福瑛还没有来得及哼出声来,便已经疼晕过去。 她不知昏迷了多久,重新恢复知觉的时候,却是被痛苦的呻吟声惊醒。帐里除了她和扎提,再没有别人。发出呻吟声的正是扎提。他蜷伏在床榻的一角,紧闭双眼,低低哼道:“别过来……别过来……父王……” ——原来他正在说梦话——福瑛看帐里漆黑一团,知道已是夜晚,隔着帐篷向外看去,依稀可见四处不停晃动的火光——看来扎提为了防备夺佚,在附近布下了大量守卫——福瑛把脸贴在帐缝上,正在暗暗担心,忽然,扎提一声高叫:“不是我!”声调极是高亢。福瑛正心惊胆战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又低沉下去:“父王,原谅我,我不杀了你,就有人要杀了我……别过来……别过来……”他表情扭曲着在床上挣扎,猛然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慢慢环视四周,忽然看到福瑛瞪着眼睛满脸震惊得看着自己。他脸上还带着恶梦中的狰狞,血红着眼睛瞪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她:“我刚才说了什么?” 福瑛心里蓬蓬乱跳,嘴上却撒谎道:“你什么都没说。”扎提跳下床来,逼近福瑛:“休想骗我!”福瑛不敢看他,只是坚持道:“你真的什么都没说,一直睡得很安静。” 扎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正要严厉审问,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四处是一片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帐前道:“大王,夺佚来了!” 扎提身子一震,一把把福瑛拖到床边,右手捏住她的喉骨,哼道:“让他来吧。我正等着他呢!”福瑛拼命挣扎。扎提右手使劲,捏的她的喉骨咯咯作响。她顿时透不过气来。扎提恶狠狠喝道:“再动我就捏死你!”看福瑛果然乖乖一动不动,便对外面令道:“给我抓住夺佚,我要活的!” 只听帐外人声喧哗,喊杀声四起。火把乱七八糟的晃来晃去,地动山崩了似的乱成一团。不时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让福瑛跟着颤抖不已。 ——不是他!不是他! 她胆战心惊的努力辨认着那些哀号,唯恐和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声音吻合一致。帐外的火光,随着惨叫声,一盏一盏慢慢灭了。冰冷的空气里,恐惧像野火一样熊熊烧着。扎提和福瑛一样微微发着抖。他把福瑛的喉咙捏得更紧,嘶声对外吼道:“我不要活的了!杀了他!杀了他!”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一声裂帛的巨大嘶响。扎提疑惑的抬头看去。只见一截雪白的刀光穿透帐顶,毫无任何阻碍的飞泻而下,将帐顶劈裂成两半。随即,带着血腥味的冷冽空气和一个黑色人影一起穿过破碎的帐顶,灌入帐来。那人在空中磕飞一枚箭矢,微微拧身,稳稳落在扎提面前。 “放开她!”来人提刀指着扎提,面容被刀光映得仿佛透明,更透出几分凌厉的杀气。 “夺佚!”这个名字在福瑛的喉间停住,因为扎提的挟持而变成一声呜咽。夺佚听得真切,眼里杀气更浓:“放开她!否则我杀了你!” 扎提这时已从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冷笑道:“这个时候别惹我生气。否则看先死的,到底是她还是我!” 夺佚不敢去看福瑛,他只怕自己看上一眼就会动情软弱到再也拿不住刀柄——只要她还活着,就很好!——他死死盯着扎提,慢慢转动手腕,冷喝道:“别跟我讲条件!你知道,你赢不了我!” “是么?”扎提一直放在床沿边的左手忽然一拍,福瑛脚下倏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扎提的右手提住福瑛的脖颈,如同擒住一只小鸡一样吊着她在地洞上空挣扎。扎提看着脸上骤然变色的夺佚,嘿嘿笑道:“再不拿开你的刀,我就放手!” ——怎么办?我若从了他,他是不是还是会把福瑛丢下去? ——可我若是不放……夺佚激烈的思索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此时扎提的手死死勒住福瑛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使劲蹬着腿,拼命伸出手去,竭力想在半空中抓住点什么。夺佚见她脸色涨得通红,投向自己的眼神凄楚而绝望,心痛如绞,不顾一切丢开刀,迅即飞扑过去。眼看就要触到她的手臂,他正要翻掌抓住,只听扎提一声冷笑。 “晚了!” 眼前的福瑛仿佛在空中滞了一滞,忽然急坠下落。她冰凉的指尖匆匆划过他的手掌,连一点温度都没有留下。她惊慌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只有那么一瞬,便消失在地洞的黑暗里。 夺佚脑里一片空白,本能得纵身一跃,跟着一头扎入洞去。 洞里漆黑一团,阴冷的气流从下直窜上来,在耳边呼呼作响。夺佚屏住呼吸,伸长双臂,抓住半空中离他咫尺的身影——熟悉的芳香,是福瑛没错——他抱紧她,往深不见底的洞里一起坠去。无法控制的速度让他觉得眩晕。前方,黑暗和死亡一起张着大口,等待着吞噬他们。时间,空间,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除了怀里她柔软温暖的身体。 ——我不会让你死! 夺佚一手携住福瑛,另一手啪得击在洞壁上,力量极大,震得狭小的地洞里回声不绝。起伏的回声中,他在她耳边喃喃低道:“若是要死,我陪着你!”福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伏在他的怀里。 夺佚又朝洞壁击出数掌。借这几掌之力,他俩落势稍减。夺佚欣喜若狂,接连不断出掌击在洞壁上。终于两人的落速慢慢缓下。夺佚只觉脚下一震,已经落到地上。 夺佚把福瑛放在地上,欣慰笑道:“没事了。”福瑛却仍然将头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夺佚察觉不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刚拿开一直抱着她的那只手便觉得异样,只觉手里湿热粘滑,放到鼻边一嗅,竟然是血的味道。洞里漆黑一团,夺佚看不清福瑛到底伤在哪里,只能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慢慢在她身上摸索。而她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一直昏迷着。 正在夺佚一筹莫展的时候,洞壁上忽然开了一个小孔,透进一缕光亮。有人凑在小孔上往里看了看,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死!”夺佚听得真切,是扎提的声音,顿时怒火中烧,喝道:“要杀要剐只冲着我来,你放她出去!” 扎提不理睬他,只是让到一边,对身后一人道:“你妹子就在里面,平安无事。看,我没有骗你。” 夺佚一怔。那人已走到小孔前,提声问道:“夺佚,福瑛在里面么?” 夺佚听出这人的声音,急道:“她在!不过她受了伤,正在流血。范福麟,你快把她救出去!” 福麟身子一震,回头看着扎提:“你伤了她!” 扎提嘿嘿笑道:“只是小伤而已,不妨事。如何?只要你点头答应,我这就把你妹子放出来,给她治伤,还放你们兄妹俩一起回去!” 福麟冷眼看着扎提:“你是个小人,我不信你!” 扎提毫不气恼:“不信我不要紧。不过你妹子已经流了不少血,再不治的话……”他又嘿嘿笑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了她放弃柴许,孤身来王庭,现在却又非要把她往死路上推,那么你来王庭做什么?只是为了来做我的阶下之囚么?” 福麟脸色微寒,沉默半晌,吁道:“好,我答应你!” 扎提如释重负拍了拍福麟的肩膀,对洞里道:“夺佚,你若是想救她,就把她放在门边。你退回去!”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凑到孔里看了看,确信福瑛躺在门边,而夺佚站在远远的角落里,便回头对手下们道:“开门。” 一个手下拿了钥匙,在墙上锁眼里戳了两戳。只听轴承咯吱作响,洞里又落下一道铁门,将夺佚关在角落里。地洞的大门这才慢慢开启。 随着升上去的铁门,火光跟着透进洞里,照在昏迷的福瑛身上。福麟看到妹妹满身是血躺着,和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心里不禁翻腾得难受,想扑上去看她伤得如何。可是自己被五花大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对扎提怒吼道:“放开我!” “不急!”扎提冷笑道:“等明日事毕,我一定放你!”对手下令道:“找个医生来,给她包扎一下。”看看福麟,沉吟片刻,又道:“把他们兄妹俩关在一起。” 兵士们把范福麟和福瑛都抬了下去。扎提踱到铁门前。夺佚站在角落里瞪着他,目光凶恶的骇人。扎提便笑道:“你我是兄弟,别这样看着我。” 夺佚冷冷道:“你不就是想杀我么?我现在已经落在你手里了,你还等什么?” “现在杀你的确太容易,所以我不急。”扎提笑道:“况且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 夺佚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啧啧,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扎提摇头叹道:“别忘了,你的心上人还在我手里!” “扎提!”夺佚气得全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扎提从未觉得如此痛快,笑道:“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若不是你喜欢她,她也不会吃这些苦头。”他凑近门边,和颜悦色道:“其实要你做的事情也不难,只不过是要你明日在所有将军贵族面前,承认是你派范福麟去刺杀父王,就这么简单!” 夺佚冷冷哼道:“你不是已经作了凉国之王了么?其他的王兄王弟们不是都已经被你或杀或囚了么?你可以像对付他们一样处置我,大可不必对我下这么多工夫。” “你自然是不同的。父王最喜欢最欣赏的,可是你。”扎提假惺惺笑道:“你总不能辜负他对你的厚爱,让他被刺身亡之事一直没有个交待吧?那些将军贵族还等着我证明给他们看,你就是那个幕后的凶手呢!再说……”他慢条斯理道:“你刚才没有听到范福麟说的话么?他已经同意指证是你派他行刺。那把杀死父王的匕首又是凉国之产。人证物证皆在,你即使不承认,也没有用。你就乖乖等着被处死吧!”他看夺佚震惊变色,心里痛快之至,仰头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第二十章 会审 福瑛醒来时,已是天色微明。床边伏着一人,晨曦投在他的半边脸上,照得眉目清晰,英气逼人。福瑛只觉得仿佛还在梦中,揉了揉眼,方才不可置信的低低唤道:“哥哥?” 福麟身子一震,睁开眼睛,看到福瑛,喜不自抑:“终于醒了!身上疼么?” “哥哥怎么会在这里?”福瑛疑惑的扶住额头。她记得的最后一幕,是扎提放手的一霎那,夺佚震惊的眼神——“原来是哥哥救了我!”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可马上兄妹重逢的喜悦便取代了失望,她欣然投入福麟的怀里,抱住他不叠声的唤道:“哥哥,哥哥!” 福麟双手被缚,不能伸手回抱她,只好低头拿下巴在她头上摩挲两下:“福瑛,起来,我们还有要紧事。” 福瑛疑惑的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福麟的异样。她伸手一摸,便摸到他被捆的双手,顿时急了,手忙脚乱想帮他解开绳索。可是手指粗的麻绳结成死结,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解的开的?福瑛急得要哭,无计可施,低头张嘴就朝绳上啃去。 “福瑛,福瑛,”福麟哭笑不得,忙唤住她:“凭你的力气是解不开的。你看看这里可有什么锋利的东西。” 福瑛环顾四周,房里除了一张床,空空如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着福麟的手臂急道:“我们怎么办?” 福麟叹了口气。房外天色已亮,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把他带走。他坐在福瑛身边,勉强笑道:“算了。来,让我好好看看,这些日子里,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才看了一眼,便心疼道:“夺佚怎么对你的?你怎么瘦成这样?” 福瑛只觉得难过,趴在福麟肩上便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把心里所有的不满和委屈一股脑倾倒出来:“……他的手下们欺负我,他都不帮我……他也不和我商量,就决定娶楼兰公主。他还……”本想说最后一晚,话到嘴边她却犹豫了,只哭道:“为了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可他却不能用同样的心来对我。他心里除了我,还有太多东西;为了那些东西,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放弃我,那我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福麟现在没有心情听这些小儿女之间的情爱纠葛,一直只想着如何逃生——即使自己逃不出去,也得让福瑛活着出去——他心不在焉应了两声,便问道:“夺佚兵马的藏身之地离这里可远?” 福瑛摇头:“不远。马不停蹄的话,大半日功夫就到了。” 福麟心里一亮——若是夺佚的人来搭救,那便还有逃出去的希望;即使他们不来,还有方清远。她四日后拿下柴许,一定会来攻打王庭——他对福瑛嘱咐道:“哥哥等会儿有事要离开。若是哥哥没有回来,你千万别怕。你听好,你去跟扎提说,你知道夺佚的兵马藏在哪里。他一定会要你告诉他。到时候你就尽量和他纠缠,千万别告诉他,一直拖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直到有人来救你为止。” 福瑛看福麟面色凝重,不禁大急:“你告诉我,你等会儿要去做什么?” 福麟装出一派轻松:“没什么大事,你不用知道。” “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福麟温和劝道:“不是把你当小孩子。可是我是你哥哥,我要照顾好你,保护好你。” 福瑛顿足嗔道:“总是这样,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说是要照顾我保护我,却让我全然不知道世事人情。为了迁就我,拖累委屈你自己,你以为我就心安,我就高兴么?”她语气坚定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照顾庇护谁!你不能在我身前挡一辈子!” 福麟讶然看着她,半晌,慢慢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这些想法?看来夺佚果然是没有照顾好你!” 福瑛心里酸楚,眼圈又一红,却低低道:“不,他对我很好。” 福麟看她双颊瘦削苍白,想这才分别数月,从前那个鲜活妍丽的妹妹便俨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道:“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帮他说话!”看窗外人影晃动,知是凉国士兵过来提人,只好缓和口气,对福瑛笑道:“哥哥要走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低头在她头顶用下巴又蹭了两下,这才站起身来。 士兵们鱼贯走进来,虎视眈眈看着福麟。他正要动身,福瑛一把拉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哥哥别走!”他滞住身子,回过头去:“离开这里后,便回江南去吧。替我多陪陪爹娘。”福瑛从他话里听出诀别的意思,更是哭得厉害。福麟看她胸前慢慢洇出血迹,知道她伤口又崩裂开去,忙道:“别哭了,快躺下。”看福瑛只是哭,只好强装出笑意道:“傻姑娘,这么难过干什么?哥哥一定回来带你走。我们一起回江南。”福瑛抽泣道:“别骗我!”福麟笑着哄道:“我何时骗过你?” 旁边的士兵们早就等的不耐烦,上来就推着福麟往外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房里便只剩福瑛一人。一个小侍女掀帘探头进来看了看,看士兵们都离开了,这才捧着一个药碗走进来。福瑛听到外面马声嘶吠,脚步声不绝,一边抹着脸上泪水,一边随口问道:“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小侍女懵懂不知,老老实实答道:“今天大王召集所有将军贵族们来,说要审判行刺先王的元凶。” “啪”!只听一声脆响,福瑛手上的药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小侍女看她眼神发直,吓了一跳,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福瑛一把拉住:“说,谁是元凶?” 小侍女哆哆嗦嗦道:“听说……听说是四王子幕后指示的行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扎提把夺佚和哥哥都抓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福瑛啊福瑛,要不是因为你,夺佚和哥哥一身武功,怎么会落入扎提手中?你害死他们两个了!!! 福瑛全身仿佛冷得厉害,控制不住的不停颤抖。小侍女趁她失神,挣脱开去拔腿就往外跑,刚跑到门口便听到身后的少女厉声喝道:“站住!”她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停住脚步,回头看去。那虚弱的少女瞪着她,一双眼睛仿佛在燃烧:“你去把扎提叫来,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我能帮他要夺佚的命!”小侍女吓得不迭点头,慌忙跑开了。 果然扎提不久就急匆匆踏进帐来,进门后便喝道:“你让人带的话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福瑛看他眼神里都是怀疑,便道:“只要能救我哥哥,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别想骗我了。”扎提斜睨着她冷笑:“你不是喜欢夺佚么?” “那是从前。”福瑛神色黯然道:“现在他要娶别人了。”她脸色忽然凶狠起来:“他对我这样绝情绝义,我恨不得他死!” 扎提见她神情激动,便有些相信了,道:“说吧,你准备如何帮我?” “我要告诉大家,当日我亲见夺佚来找我哥哥。”福瑛道:“行刺的元凶是他,不是我哥哥!” 听到这样不谋而合的想法,扎提自己也吓了一跳:“你别跟我玩什么花样!” 福瑛微微冷笑起来:“我们三个人的命都捏在你手上,我还能玩什么花样?” 扎提满意的点头,对手下们示意:“等会儿我若是传她,你们便带她去王帐。”出门去了王帐。 福麟被押到王帐后门时,夺佚已经被带到。他一看到福麟便急切问道:“福瑛的伤势如何?” 福麟恼他让福瑛心伤,冷冷道:“放心,还死不了。”还觉得不解气,又道:“到现在才关心她,从前你都干什么去了?她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即使你不喜欢她,至少看在她对你的一片情意的份上,也应该把她平平安安送回青州。这样你也不用因为她被抓而愧疚,跑来救她。告诉你,现在就是你把她救出去,我也一点都不感激你!” “我来救她不是为了愧疚!”夺佚反驳道:“我喜欢她!我对她的情感,不比你少半点!” 福麟嗤了一声,满脸不信:“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还让她落到这种险境?” 夺佚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道:“我说了你也许不信,我可以为她而死!” 福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怔。夺佚看他仍是满脸不可置信,苦笑起来:“我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什么。我的确辜负了她伤害了她,她恨我,是我应得。为了补偿,我愿意舍弃一切,包括生命,只要她原谅我!” 福麟从未听过这样灼烈的表白,心头大震:“真的?你真的可以为了她舍弃生命?” 夺佚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已经决定了,等会儿会审时我会承认是我指使行刺。但我会否认你是刺客。这样你就不会被就地处决。不过扎提也不会放过你。等会审完毕,你得赶紧找机会逃出去救福瑛。” 福麟惊跳起来:“蠢货!扎提本来就是要对付你,你一个人都扛下来,岂不正是顺了他的心意?” “要救福瑛,你我总得要有一个人活着!”夺佚道:“扎提想杀的是我!而你,还有希望逃出去!” 福麟热血沸腾,几次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时贵族将军们已经纷纷到齐。只听帐里一片嗡嗡声慢慢静下,扎提的声音透过帐帘传来:“带上夺佚和范福麟。” 这已是最后的时刻。福麟看夺佚已经大步走向王帐,飞快走上前去和他并肩,压低声音道:“等会儿见机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夺佚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福麟已经抢在他前面走进帐去。 帐里贵族将军们环坐,拱卫着扎提在王座上得意冷笑。他指着进来的两人向周围示意:“看看,这就是杀死父王的凶手!” 四周一片窃窃私语。一位老人朗朗道:“那个汉人倒也罢了,大王口口声声说四王子是凶手,请问哪里来的证据?” 这人是朝中的元老,一向不服扎提。扎提忌惮他的声望,一直不敢对他下手。现在听他这样挑衅,也只能笑道:“莫急!”对福麟道:“你告诉大家,你行刺先王是何人指示?” 福麟看看夺佚,默不作声。扎提见他冷然看着自己,顿时急了,喝道:“你忘了昨日说过什么么?” 福麟又看了看夺佚,仍旧不语。扎提勃然变色,从旁边从人手中抢过一条铁鞭,劈头盖脸向福麟挥去:“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福麟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夺佚已经拦身在前。“啪”的一声,右臂上顿时皮开肉绽。他毫不理会,只是高声道:“不用再问了,是我……”话音未落,福麟一把把他推到一边:“我不说指示我的元凶是谁,是因为我不敢说!因为,那个人,就是大王你!”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扎提也从王座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这就是我要的!黑白混淆,真假难辨,人心动荡,动乱即生;只要乱,便有机会! 福麟慢慢道:“不错!当日是大王你来找我,说你想要凉王的位子,可是你父王却要把王位传给四王子。你心里不服,要抢在他还未宣布继承人之前杀了他……” “胡说!胡说!”扎提额角上青筋迸出,异常癫狂:“你竟敢血口喷人!来人!来人!”指示手下去擒住福麟和夺佚:“杀了,统统给我杀了!” 武士们纷纷围上,将夺佚和福麟按在地上,就要往外拖去。将军贵族里有人跳出来拦住:“且慢!杀死先王的元凶是谁,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大王杀了他们,岂不是让大王你蒙上永远不得昭雪的冤名?” 扎提面颊上的肌肉抽搐不已,紧咬牙关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道:“先放开他们。我还有证人。”对帐外道:“把范福瑛带上来。” 范福麟和夺佚都是心里一颤,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还未等福麟开口,夺佚便已经高声道:“不用传她。是我,是我找的刺客!” 四座一片寂静。扎提连声冷笑:“何必这么勉强?听听她说什么,等会儿你再认罪也不迟。”话音刚落,帐外一片脚步声,几个武士押着步履蹒跚的受伤少女走进帐来。她胸口的伤口早就裂开,无人包扎,一片血迹斑斑。 仿佛是伤在自己的胸口上,夺佚痛苦的呻吟一声:“福瑛。”福瑛听到了,身子轻轻一颤,却没有看他,只是朝福麟扑了过去。太过意外,武士们都没有拦住,任凭她伏倒在福麟身上:“哥哥!” 福麟心里正暗暗叹气,手心里忽然一热,多了一样尖利的东西。他正疑惑着,福瑛已经被武士们拖着离开他的身子。扎提沉脸对福瑛喝道:“快说,到底谁是指示行刺的元凶?” 福瑛看了看福麟——那么小的一片药碗的碎片,不知道何时才能割断手指粗的绳索?我一定要拖住扎提——她慢慢挺起胸来:“大王自己难道不知道么,何必问我?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扎提眼里杀气渐起:“别耍花样。快讲!” 福瑛心里一惧,咬住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夺佚那炙热的眼神。不知为何,她忽然又有了勇气,抬头冷笑:“扎提,你每晚被父亲的冤魂纠缠,找你这个杀人凶手索命,你为何还要问我谁是行刺的元凶?”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扎提脸上肌肉抽搐得厉害,慢慢站起身来:“你们兄妹俩,早就串通好了么?” 夺佚心叫不好,正要挡在福瑛身前,只听一声尖叫,只见钢鞭鞭尖扫过身侧,将福瑛卷飞到扎提身边。扎提一把捏住福瑛的衣襟,脸色凶恶的骇人。不少将军贵族们纷纷站起:“大王息怒!” 此时扎提已经失去了理智,哪里听得进劝告?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福瑛胸前,狞笑道:“知道这是什么么?这就是刺穿我父王心脏的匕首。你是不是也想尝尝它刺穿你的心房的滋味?” 夺佚双目呲裂,撕心裂肺喝道:“扎提,你敢!” “怎么不敢?”扎提嘿嘿冷笑起来:“我连父王都下得了手,又怎么不敢动她?”他冷眼看着夺佚,示威似得慢慢把匕首推进福瑛左胸。 “看着你最心爱的人死去,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他看着满脸震惊的夺佚低笑:“难过么?无助么?疼么?恨么?” 只听一声怒吼,福麟豁然而起,手中飞出一片细小的白光,钉在扎提的手上。扎提吃痛,不由放开了福瑛。此时福麟已挣脱断裂的绳索,从旁边武士手上夺得弯刀,一把劈断夺佚的绳索。夺佚和福麟二人便如两道闪电,扑向王座上的扎提。扎提大惊,向后一退,还没有来得及跑出两步,已被夺佚擒在手中。福麟的弯刀紧接着逼在颈间。 “救我!”扎提此时再也威风不起来,在夺佚掌中瑟缩。他的跟随者们刚刚站起,便被其他将军贵族们围住:“干什么?刚才没有听到么?他是杀死先王的真凶!” 扎提心里大凉,知道大势已去,忽然对着夺佚冷笑起来:“汉人的杂种!” 夺佚只觉仇恨烧痛了胸膛,一把夺过福麟手里的弯刀,毫不迟疑,狠狠剜过扎提的脖颈。扎提的首级扑的掉在地上,血喷得他和福麟一身斑驳。两人浑身血泊,茫然的蹲下身去,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 那么纤弱苍白的女子,流出的鲜血却是如此汹涌鲜红。夺佚跪在她身旁,手足无措的捂着她的伤口。天地之间没了声音,也没了别人,只有他,看着她静然躺在自己面前。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指间流淌着的她的温热的鲜血,好像都是从他身体里流出似的,静静的流离,带走他所有的力气和意识。 第二十一章 回归 “大王!一声呼唤把夺佚从浅睡中惊醒,呼的一下坐起:“福瑛她如何?” “不是范小姐。”手下道:“楼兰的阿诺将军等着你的召见。” 夺佚揉揉眼睛,这才想起几日里发生的一切:就在扎提被杀当日的傍晚,必黎带着楼兰的援军杀入王庭。当得知夺佚已经脱险,旧伤未愈的必黎再也支撑不住,当即昏倒在地。已经有一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奄奄一息的福瑛,现在又加上重伤的必黎,凉国的大夫们忙得昏天黑地,已经几日几夜没有休息。没有合眼的,不止大夫们。夺佚和范福麟守在福瑛床边,片刻都没有走开。到了第四日清晨,福麟见夺佚已是心力交瘁,逼着他去休息。夺佚刚躺下片刻,便被手下叫醒。 “楼兰的阿诺将军?”夺佚此时也想起这个人来。阿诺当日带着楼兰的军队和必黎杀进王庭后,必黎向众将军贵族传达先王的遗愿,让夺佚继承王位。必黎是先王的心腹,他的话众人皆不敢有任何异议,而且扎提已死,夺佚便顺利称王。 如愿以偿做了凉王,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因为福瑛生命垂危,夺佚全无心情欢庆,平时打点精神操理完国事,便守在福瑛身边,就连千里迢迢赶来相援的楼兰的阿诺将军,也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这几日一直疏于接待。 楼兰……姻盟……楼兰王意味深长的笑容……夺佚心里一阵烦躁,对手下吩咐道:“你让阿诺好好休息,不要着急。我得了空便去看他。” 既然已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夺佚胡乱吃了点东西,又向福瑛的住处赶去。帐里和他两个时辰前离开时一模一样,苍白的少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夫们紧皱着眉头围在床边。福麟缩在床角微眯着眼打盹,听到夺佚的脚步声,睁开眼坐直身子。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以作示意“昏迷这么久都不见起色,怎么办?”两人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福麟指指帐外,夺佚会意,跟着他一起走出帐去。 “我要带福瑛回青州。”福麟在帐外站定,开门见山道。 “不!”夺佚不假思索脱口道:“你不能带她走。她哪里都不能去!” “你们凉国医术实在太差。”福麟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耐下性子解释道:“这样耽误下去,只怕福瑛性命有忧。若是我把她留在这里去把汉人医生带来,又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我别无选择,只能带她回去。” 夺佚急了:“她现在这样子,怎么能赶路?你想让她……让她……死在路上么?” 福麟慢条斯理道:“这个我早想好了。我点住她周身大穴,再用你昨日找来的千年灵芝含在她嘴里,护住她的心脉。一路上不耽搁的话,我明后日就能到柴许。柴许城外驻扎镇北军里有几位军医,医术虽平平,也强过你们凉人。希望他们能有法子救福瑛。” 夺佚深吸口气,看着福麟缓缓开口:“在做决定之前,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我已派凉兵奔赴柴许城。事实上,两日前凉兵便已大破驻扎柴许的镇北军,将他们逼回呼青。” “这么快?”福麟心里一凛。没想到才几日功夫,战事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方清远可有受伤?——他心急如焚,道:“那么我更要即刻上路。” 夺佚哼道:“我还有话未说完。你可知道,方振被你们的天子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福麟又是一惊。夺佚继续道:“你孤身一人出来,兵力全部留在镇北军内。你现在回去,无兵无马,无援无靠,难道就不担心方振对你下手?” “怕又有什么用?”福麟紧咬下颌:“福瑛的性命要紧。再说,”他犹豫片刻,斩钉截铁道:“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不利。” “凭什么呢?”夺佚忍不住追问:“凭他女儿和你交情深刻,还是凭他信你会和他合作攻打我们凉国?” 福麟只觉心乱如麻,终于烦躁起来:“福瑛性命攸关,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 “我说这些,也是为了福瑛!”夺佚针锋相对道:“你怎么就知道方振不是第二个扎提?她现在已经伤成这样,若是还要跟你回去涉险,我宁愿把她留下来!” “留下来干什么?眼睁睁看着她死?”福麟脸色铁青:“再说即使你能救活她又如何?且不说凉汉之间的国仇家恨,你不是还有一个楼兰公主么?你和福瑛,是绝对不可能的。” 夺佚脸色刷得惨败下去,眼神幽深的可怕,看不到一点光亮。福麟心头闪过一丝怜惜,可是忽然又想到濒死的妹妹,心里的恨意汹涌席卷上来,顿时把那点怜惜粉碎殆尽:“放手吧!你难道忘了你娘的悲剧么?再一味纠缠下去,爱都变成恨了!你难道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仿佛被大力击中正胸,夺佚踉跄朝后轻退两步。寒风卷着不远处的帐帘,啪啪作响。夺佚被声音吸引着转过头去,正是福瑛的那座帐子。他注视良久,喃喃道:“还记得我曾跟你许诺过什么么?” 福麟有些迷惑:“你这是对我说话?” 夺佚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所有的脆弱已经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敢正视的威严:“我曾说过,你助我做凉国的王,而我助你做汉人的皇帝。现在我已经是凉国的王了,你还想做汉人的皇帝么?” “你……”话题转换的如此之快,让福麟猝不及防:“刚才不是在说福瑛么,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我若是联盟,凉国不用再依靠楼兰资助,凉汉之间不会再有仇恨,我和福瑛也不会再有任何阻隔!”夺佚逼近福麟:“关键是,你愿意么?” ——愿意么? 看着夺佚期盼的眼神,福麟这才意识到心中竟然是如此饥渴。幼时决定留在西北时便生出的那份热望,此时仿佛浇上了热油的烈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却只觉一片茫然,说不出半个字来。 “算什么好男儿?”夺佚终于失去耐心:“连自己的志向都不敢坦告于人?” “你不懂!”福麟慢慢恢复常态:“说不说,并不代表它能不能实现。我是否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 “那么我就当你是拒绝了。”夺佚并不见失望,反而微笑起来:“能与你结盟自然是最好。可我也知道,这事不能勉强。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大不了,和凉国毁盟便是!” 夺佚说的轻飘,福麟却知道他这话的分量:“你若毁盟,楼兰王定然会出兵讨伐凉国。到时候前有汉人,后有楼兰,你可要想好了!” 夺佚不以为然的只是一笑:“若是这样,你不是正好渔翁得利?” 福麟急道:“我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福瑛。可是她的想法如何,你我都不知道。你又何必急着要去和楼兰撕破脸皮?等她脱离险境再说这些也不迟。” 夺佚皱起眉来审视着福麟:“你这人倒真是奇怪,不愿意和我结盟,却又处处为我着想。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敌还是当友?” 福麟一怔,半晌答不上话来。 ——论国家论大局,必须把他当敌;可是论为人论性格,他却极是投契——福麟终于想到答案:“是敌,也是友。” 夺佚看来对这答案极是满意,点点头,问道:“既然不同意我和楼兰撤盟,那么作为朋友,你对我和福瑛,可有什么建议?” 福麟沉吟片刻,答道:“现在只当我是你朋友,而不是福瑛的哥哥,我还是那两个字,放手。你计划什么都是无用,救她的命才最重要。一切等她身体恢复后,再作将来的打算。如何?” 夺佚深叹一口长气——福麟说得有理。即使再不舍,也不得不放手——他终于拿定主意:“我派人护送你们到边境。” 福麟长舒一口气:“多谢。”夺佚又道:“我是很想一直守在福瑛身边。可是如今大兵在外,我必须留下镇守王庭。等福瑛醒来,你告诉她,安心养好身子。”他看着福麟的眼睛,语气坚定道:“只要她愿意,我立刻把聘礼送到府上。” 福麟不禁骇笑:“什么意思?她愿意又如何?我和我爹娘还不愿意呢!” 夺佚笑道:“你不是不知道福瑛的性子。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办到。只要她想嫁我,没人能拦得住,谁都不行!” 两人都一时无语,忽然意识到现在根本不是闲聊的时候,于是各自分手准备归程。午后福麟便带着福瑛离开凉国王庭,在夺佚重兵护送下,一路顺利到了边境。此时呼青已经从汉人手上失守,重新回到凉人手中。福麟一行人刚到汉人边关,便见滚滚飞尘,卷着一线黑地红字的旌旗从关内涌出。护送的凉兵停下马来,对福麟道:“前面是汉人的兵马,恕我们不宜再向前行。” 凉兵后撤,汉军逼上前来。转眼数百骑良骏整齐奔到面前。旌旗下风神俊秀的少年,如水双眸凝视着福麟,眼神复杂,仿佛凝着千言万语。 福麟按捺着微微的心悸,策马上前:“清远你来得正好。福瑛受了重伤。我可否向你借用一下镇北军的医生?” “这个自然!夺佚已经写信与我,一切都已做准备,就等着你来。”  方清远带着福麟进关。大夫们早就得了命令,立即将福瑛抬去病房。福麟跟着一起去了,大夫们却不让他进房,只让他回房休息,有变化一定会尽快通禀。 守在病房外实在无用。福麟无可奈何,刚踱出院去,便看到方清远一人站在树下。他连忙收起满脸忧虑,笑道:“你怎么来了?” 方清远走到他身边,温声劝慰:“我来看看。你不用担心。我把方圆五百里最好的大夫都请了来,一定能救福瑛。” “多谢!”福麟在廊下坐下,又示意方清远也坐过来:“关于柴许和呼青,我都听说了。” 方清远愣愣的看着他,眼里忽然浮上一层晶莹:“我真没用!我丢了柴许和呼青!” “不是你的错!”福麟忙劝道:“夺佚是个用兵的奇才。就是我,也没有料到他如此神速,刚刚继位,便马上出兵守柴许,夺呼青!况且当时是我吩咐你再等五日,让你失了决胜的先机。这些应该算是我的错。” 他的话并没有让方清远好过多少,反而低头抽泣起来:“柴许一战,镇北军死伤一万三千,你的西北军也损失将近一万;呼青一战更惨,镇北军死伤两万,西北军损失三万。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丢在我手上!若是能换他们不死,我宁愿自己能死上千千万万次!” “清远!”福麟踌躇片刻,把手放上她不住抽动的瘦削的肩头:“兵家纷争,哪里没有个死伤?一将功成万骨枯,生命的损失都是必然。你别太过自责。” 方清远低头默默听着,又轻轻啜泣了片刻,这才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歉然笑道:“我太失礼了。你现在担心福瑛,该我安慰你才对,不该让你来分心来安慰我。” 福麟心里一热,看着她仍然潮湿的脸庞,被泪水洗过的双眸莹澈得令人心悸,一时间只觉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挪开放在方清远肩上的手:“听说方老将军回到了镇北军?” 方清远顿时忧愁尽扫,眉梢暗露喜色:“是。他刚刚回到镇北军总营。昨日送信来,说过两日会来边关探看军情。” ——那么便是说方振还没有来得及拿到我的兵马!——福麟心里一松,笑道:“多亏老天保佑,他老人家平安无事。” 方清远含笑道谢,又道:“你放心,老天爷也会保佑福瑛安然度过险关。” “希望托你吉言。”福麟按捺住满心的忧心忡忡,勉强向她报以一个微笑,心中暗想,老狐狸马上就要到了。若想得到方清远手里的镇北军,我得赶紧下手! 第二十二章 巨变(上) 和方清远分手后,范福麟马上秘密召集所有西北军的高级降将领商量夺权大计,又遣快马给镇守山寨的雷远送信。一切办妥后,已是午夜。他正一人在房里细细回想是否遗漏了什么细节,方清远兴高采烈奔进房里:“福瑛醒了!” 福麟赶到病房时,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大夫们个个面带疲倦,见他进来,纷纷向他道喜:“范姑娘虽然受伤极重,但幸得她福大命大,总算救回来了。”福麟和方清远喜不自禁,向各位大夫不迭声的道谢。大夫们吩咐道:“不过她还是十分虚弱。你看两眼就好,千万不要打搅她休息,更不要让她激动。她的心脉受了重伤,禁不起刺激。” 福麟一一都应了,等方清远将大夫们送出房去休息,他便迫不及待奔到福瑛床前。 福瑛脸色苍白的骇人,就连一向娇艳欲滴的嘴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可是神情却十分自在。福麟抚着她的头发关心问道:“身上疼么?” 福瑛见哥哥容色憔悴,眼底微露青色,想这几日自己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他大概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心里一热,顿时惹得心口一阵剧痛。福麟见她忽然脸色一变,急道:“哪里不舒服?” 福瑛微微吸着气,等着剧痛慢慢平息,这才笑道:“哥哥放心,我没事。”看着福麟,欲言又止。 福麟当然猜得到妹妹的心思,便道:“是夺佚送我们回来。他让你好好养伤,一切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是什么意思?他也决定放弃了么?——福瑛说不出的失望,赌气道:“他怎么想,我不希罕。”话音刚落,便觉心里疼痛难忍,连忙抚住胸口。 福麟忙扶住她:“我们不聊了,你先歇着。”福瑛却拉住他:“不!哥哥,夺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福麟踌躇良久,不知如何作答——怎么办?倘若不和她说实话,她只怕会一直胡思乱想下去,岂不是对病情不利?——他看福瑛痛苦神色已经慢慢缓和了,正满脸期待的看着他,便拿定主意,缓缓道:“夺佚说他要和楼兰解姻。” 福瑛一怔,苍白的脸上忽然布满红晕:“是……是为了我?” 福麟打趣道:“好了,你我心里都明白他是为了谁。别的都不要再想,你只管安心养病吧。” 福瑛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羞涩,脸上却佯怒道:“他和楼兰解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有原谅他呢。我恨死他了!” 福麟知道妹妹是口是心非,笑道:“你是喜欢他还是恨他,我不关心,你也不用告诉我。” “那么……”福瑛试探着问道:“那么是说……你对我们……是同意了?” “你现在是要养伤,问这么多干什么?”福麟佯装生气:“赶紧好好休息,否则,我就把你送回江南去,让你俩一辈子不得相见!” 福瑛连忙乖乖的躺好闭上眼睛,可才过了一会儿,她便又忍不住睁开眼:“哥哥,夺佚他刚度过难关,就要和楼兰解盟,楼兰王会不会生气?” 福麟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多重的伤。不闭眼好好养着,还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你到底是要命不要了?” 福瑛深谙福麟的脾气,他这样逃避不答,便是不好的结果,不由惴惴追问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福麟拗不过她,只想答了她她就能好好休息,便老老实实道:“楼兰王自然是不会放过夺佚的。即使凉国兵力再强上数倍,也绝对敌不过楼兰和汉人两方夹击。结果……应该是亡国吧。” 福瑛低叫出声:“亡国?”心房急促的跳动,引得胸口疼痛不已,她却不管不顾,急问道:“夺佚知道后果么?” “怎么会不知道?”福麟叹道:“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放弃一些得到另外一些而已。世上本来就没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他必须要有所舍弃。” “为了我……”福瑛疼得全身颤成一团,连声音都是抖得:“他全是为了我!” 福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道:“我也劝过他,可是他却坚定的很。我看他那架势,只要你醒过来,他就会去和楼兰毁约。看来他已经为凉国最坏的结局做好准备了。” “那么……”福瑛紧咬着牙,面白如纸:“那么……假若我死了呢?他还会和楼兰毁约么?” 福麟心里一凛:“你胡说什么?” “要是我死了,”福瑛唇边一丝似笑非笑:“他就不会失去凉国了。” 福麟正要开口反驳,只见一缕鲜血从福瑛嘴角沁出,猛然住口,脑里轰地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福瑛,”他扑到她身边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已经闭上了双眼。 这日已是大年二十五。方清远翘首盼着父亲方振来边关亲人团聚,正好一起欢度新春。方振本说两日内就到,可她一直等到大年三十,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还未到夜幕低垂,关城里爆竹声便已纷纷四起,火药味里充裕着阖家团圆的温暖味道。方清远巡关回来,推开房门,冷清的四壁,只有她一人。她换了盔甲,坐在镜前,木然听着城里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扣响。范福麟探进头来问道:“用饭了么?若是还没有,陪我一起吃饭如何?” 方清远点点头,起身跟着他一起去了他房里。大概是因为生了炭火,房里温暖如春。桌上已经摆了几道精致小菜,两壶酒正温在炉边。房里弥漫着酒菜的香气。方清远脱了外袍,和福麟一起在桌边坐下。两人各自给盅内斟满酒,互祝新年,仰头痛饮三杯,这才开始慢慢吃菜。 “福瑛现在如何?”方清远问道。 “那日吐血后便一直郁郁不乐,今日精神格外不好。”福麟道:“中午她难得醒过来了,和我一起吃了一点,权当是年夜饭。她吃完就睡了,现在还没有醒呢。按她这样的情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伤。” “她这是心病,还得心治。”方清远道:“送她回江南你爹娘身边,对养伤也许有好处。” 福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有些问题并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得了的。我正在为这个犯难。”他忽然意识到话题太过沉重,与酒席的气氛不合,便道:“咱们不说这个了。” 方清远已经又喝完一杯,正拿着空空的酒盏在手中把玩:“那么我们说什么?” “不如我们说说小时候是怎么过年的吧。”福麟笑道:“我先说。福瑛喜欢喝酒。可是我娘管得严,她每次只有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能尽兴喝上几杯,总是喝醉。所以每年除夕守岁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火炉说笑话,她却在一边呼呼大睡。有一次我趁她睡熟,拿木炭在她嘴边画了胡子,她也不知道,第二日起个大早顶着小花猫一样的脸去给爹娘拜年要红包。我爹也不告诉她,还给了她一个双份的红包,说她若是年年如此,就每年都给她双份。她当时高兴得不行,回来才知道是什么回事。她自然生气,可是却把红包分了一份给我,说爹爹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要不是因为我,她也拿不到那额外的一份。”他说到这里,早已掩不住嘴边笑意:“她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娇宠惯了,其实还是懂事的,尤其是对自己喜欢亲近的人,更是无私的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夺佚——若不是为了他,她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消沉毫无生念?——他心里一沉,便不再说下去。 福麟忽然沉默下来,方清远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眼神飘忽看着手中的酒杯,一幅魂飞天外的模样。福麟拍拍她:“跟我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除夕的?” “我?”方清远仿佛吃了一惊,随即用平淡的语气道:“没什么特别。我娘早死了,我爹赋职在外,过年时也很少在京城,所以我常和我乳母一起过。记得有一年我爹难得要回家过年,除夕那日很早我乳母便把我叫醒,给我换新衣新裤,洗脸梳头,还给我戴了一支娘留下的簪子。我还记得当时乳母一直夸我好看,说我爹见了我,一定喜欢。”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一口将自己酒杯喝干,又要去拿酒壶。 福麟伸手按住酒壶:“后来呢?你爹喜欢么?” 方清远轻咬下唇,犹豫片刻,继续道:“我被乳母带到席上。难得爹在家过年,所以各位夫人和姐妹们都在。我是最后一个到的。爹不看我,不和我说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喝酒。我坐在他身边,见他酒杯空了,就去给他倒酒。也许因为紧张,我一不小心,把酒倒洒了。他一巴掌把我扇到地上,满脸厌恶的说:‘没有用的东西!’我当时流着鼻血,心里害怕,就哭起来。他走过来便打。乳母扑过来抱着我,他的拳脚全落在她身上,我倒没挨着什么。等我们回了房,乳母跟我说……”她声音有些哽咽,却还坚持着说下去:“她说:‘晴远,不是你的错。你爹他只是不喜欢女儿。他有太多女儿了。他想要一个儿子。’从那日起,我就发誓,我再不要做他的女儿了,我要做他的儿子。这样,他就不会再用那么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福麟听得入神,情不自禁握住方清远微微发抖的手:“你这又是何苦?” 方清远眼神冰冷,哼笑一声:“没什么,我做他儿子,的确比做他女儿好,至少这几年的年夜饭席上,他愿意和我一起喝酒。” 福麟请方清远来吃年夜饭,本来是别有用意,没想到却听到这些往事,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关切之意,不知不觉把原来的用意忘了个干净。他极想说些什么宽慰她,可是除了叹一口长气之外,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握着她冰凉的手——也许我不能让她心里温暖起来,至少我能让她的手不觉得寒冷——他不由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你不用可怜我,”方清远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挣扎着想从他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我是没有福瑛那么幸福有爱护自己的父兄,但是我并不觉得我自己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福麟却没有放开方清远,只是目光灼灼看着她,语气却极其温和:“我只是怜惜。可怜和怜惜,可是两回事。” ——自己也有被人怜惜的时候么?烈日炎炎下咬牙操练的辛劳,残酷沙场上与敌博命的恐惧,冷清长夜里无人理解的软弱,本以为不可言语,也永远不会有人懂得,却没想到,自己这一生里,也会有被人怜惜的时候! 方清远心潮澎湃,瞬然红了眼圈,正要说话,房外忽然传来轰然几声巨响,只觉地动山摇。方清远诧异的看了看窗外:“是什么?” 福麟陡然回过神来,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黑沉的天空被映的一片暗红。他立时明白过来,拉住正要起身查看的方清远:“没什么,有人放爆竹。” “是么?”方清远疑惑的又看了看:“我怎么觉得……是火光?” 福麟笑道:“放爆竹,自然是有火光的。或许是哪家被烟花烧着了。这种事,过年的时候常有。”拉着方清远道:“来,别让杯里空了。喝酒。” 虽然范福麟这么说,方清远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勉强陪着他又喝了一杯,听外面越来越喧哗,风声里隐隐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和惨呼声,便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就算是哪家失了火,我们也要去帮忙救火,是不是?”就要往外面奔去。 福麟脱口道:“别去!”一把抓住她的肘弯。 方清远终于觉得不对,厉声喝道:“范福麟,放手!”见福麟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顿时恼怒:“你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气!” “抱歉。”范福麟低低说了一句,出指如电,点住她的穴道。方清远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身子却不受控制得往地上跌倒下去。 福麟手疾眼快,一把伸手揽住她,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个男子洪亮的声音:“福麟,快开门。” 福麟将方清远扶到椅上坐好,这才去把门打开。卷带着户外冰冷的北风和鲜血腥烈的气息,一个四十上下,虎背熊腰的汉子带着众多手下大步流星迈进房来。他一眼看到呆滞着的方清远和桌上狼藉的酒菜,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拍着福麟的肩笑道:“看不出来你还会用这么一招,摆鸿门宴。” ——方清远听到这话会做何想?——福麟转念又想——不管她作何想,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担心她误会?——他干脆不理会她在一边,道:“干爹一切都顺利么?” 雷远一脸不以为然:“怎么会不顺利?只要我出兵,肯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算方振识相,一直龟缩在镇北军总营里,不敢出来和我正面交锋,明明知道我来夺这里的镇北军,吓得动都不敢动,把边关拱手送给我——不过也是你部署的好,要我出兵将他堵在总营里。否则他早来这里了,也等不到你来摆这鸿门宴。” 福麟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答话。雷远问道:“福瑛呢?” “她正睡着呢。我这就带干爹去看她。”福麟正要出门,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对手下们吩咐道:“把方将军送回她房里,好好看着。”飞快看了方清远一眼,见她冷冷瞪视着自己,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再不看她,领着雷远径直出门。 第二十三章 巨变(下) 雷远跟着范福麟到了福瑛房里。福瑛还在昏睡,即使在梦里,仍是微蹙双眉。雷远凑近过去,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心痛道:“怎么会成了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麟在给雷远的信里只说福瑛受伤,并没有告诉他原因,可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他只好把发生的事情全盘告诉雷远。雷远越听越是气愤,拍案而起喝道:“蠢货!你怎么不想想,你若攻占柴许,扎提顾忌你,自然不敢伤害福瑛。你却这么蠢,只身前去王庭。如何衡量利害关系,我从前都是白教你的么?福瑛受伤都是因为你!” 福麟低头听着,不敢反对。雷远稍稍消了消气,道:“算了。你也是担心福瑛。只是今后要记住,再受人挟持,不要轻易妥协。”福麟连忙称是。 雷远坐在福瑛床边,端详了她片刻,转头对福麟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决定解散山寨,带着你翠姨一起去江南隐居,再不回西北。” 福麟大为震惊:“这么大的事,干爹怎么没有跟我商量过?” “这是我的事,不用和你商量。我在西北这么多年,已经倦了。你爹娘又多次写信与我,劝我去江南养老。我虽然还没有那么老,可是……””雷远看着英气挺拔的福麟,嘴角泛起一丝悲凉:“和你比起来,我是老了。这个天下,是该留给你们年轻一辈来驰骋开拓了。” 福麟忙道:“干爹您老当益壮。” 雷远摇头笑笑:“别再劝我。我还想和你爹娘一样,赶紧过两年神仙日子。我下山前,已经遣散了山寨里的兄弟。不愿留下的我已经遣送他们回家,剩下的我这次一并带下山来。他们很多人跟了我多年。我今日把他们交给你。你不要亏待了他们。” 福麟郑重点头:“干爹放心,只要我范福麟一天活着,我决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 雷远点点头,又道:“既然我去江南,我正好把福瑛一起带回去。过两日我就带福瑛走。” 福麟一惊,忙劝阻道:“福瑛的身子,只怕还不能走远路。” 雷远哼道:“这里不是养伤的地方,留在这里对她没有一点益处。难道我还要等着那个什么夺佚来生生逼死她不成?” 福麟不敢应话,只低着头。雷远也不说话。房里正一片寂静,床上忽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干爹。” 雷远又惊又喜:“孩子你醒了。” 福瑛脸上泛着激动的潮红,轻轻又叫了一声:“干爹”。雷远怜爱的抚着她的头发:“放心,有干爹在,谁都再欺负不了你。和干爹一起回江南,再不来西北了,好不好?” 福瑛不答话,只是看着福麟,眼神挣扎而痛苦。福麟知道她的心思,笑道:“和干爹回去吧。这里的一切我来处理。只要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总有解决的办法。你相信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雷远虽然不懂福麟话中之意,也隐隐猜到是和夺佚有关,便道:“福瑛,没什么是时间不可以改变的。听我的,等你回了江南,过个一年半载,从前在西北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慢慢的,就都忘了。” 福瑛眼圈一红,对着福麟勾了勾小指——她从小就是这样,但凡要找福麟说悄悄话,便用这个动作——雷远一边从床边让开,一边笑道:“都这么大了,还要找哥哥说悄悄话么?” 福麟笑着坐到福瑛身边,低头凑到她嘴边:“想说什么?” 福瑛搂住他的脖颈,只是沉默不语。福麟何尝不明白她心里的苦楚,伸手搂住她,在她后背上抚了两抚,在她耳边道:“若是舍不得走,我跟干爹说,你其实不必……” “不!我一定要走,哥哥你也一定要帮我,帮我断了夺佚的心思。”她凑到福麟耳边,低低说了两句。福麟吃惊得瞪大眼睛:“你可是当真?” 福瑛点点头:“这样断的干干净净的,最好!” 雷远看这兄妹表情蹊跷,忍不住问道:“什么断的干干净净的?” 福瑛放开福麟,孩子气的对雷远笑道:“没什么。真好,我要和干爹一起回家了。” 福麟看着她笑意荡漾的双眼,不知为何,心里只觉得难过,不想再说什么,悄然无声退出房去。 ——都要走了!干爹要走了,福瑛也要走了!我身边还有谁?我到底还能留下谁? 他意兴阑珊,漫无目的的四处踱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抬头,却是站在方清远的房前。他想了想,遣开门口守卫的兵士,整了整衣衫,推门走进房去。 方清远正坐在桌前发呆,看到他走进来,腾的一下跳起来,恨道:“你还敢来!” 福麟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和从前一样走到桌前坐下,对着方清远怔怔出神。方清远看着他惘然的双眼,心底很深很深的一处忽然柔软,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喝道:“我现在既然落在你手上,你要杀要剐,尽管动手!” “我什么都不想做,”福麟表情疲倦里透着落寞:“我来,只想告诉你一些话,一些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的话。我只和你说,而且只说这一次。你想不想听?” 方清远喉里不觉一涩:“你要说什么?” 福麟伸出手去,慢慢握住方清远撑着桌面的细瘦的手腕:“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今日要反?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坚持留在西北?因为,我从小就发过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向皇上讨一笔债。他欠我爹的,欠我娘的,我得全部要回来。” 方清远只觉他的手心火热,知道他现在心情激荡,不敢插话,只是静静听他继续说道:“我曾有一个哥哥,可惜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是被公主,皇上的妹妹,活活摔死的。这本不关我爹的事,皇上却把我爹贬到西北,还把我那死去哥哥的名字重新赐予我。这本是大不吉的事,我爹却只能接受,因为他知道皇上的本意是要他永远记住,我爹欠他一条命。可是皇上他自己倒忘了,他还欠我爹我娘一条命呢。” 福麟说到这里,嘿嘿冷笑两声,又道:“当年皇上不分奸忠,重用白起。就是这个白起,把我爹差点炸死在摄魂道。我爹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可是十万军士惨死,皇上却不闻不问,不追究白起,反倒怀疑我爹谋反。你不要以为我当时年纪小,这些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谣言。这些事我都是亲身经历。摄魂道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到现在我还经常梦见;我爹和干爹死守青州,我随皇上回镇北军派遣援兵,而皇上却将我押入狱中。虽然他后来还是出兵援助青州,却不是为了我爹,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已。他甚至还想趁着我爹和我干爹大战刚过,元气尚未恢复,想将他俩双双消灭。我爹被逼无奈,只好带着我娘在江南隐居,而皇上这数十年仍一直搜索他们的下落,害得我爹娘隐姓埋名,避开凡世。可惜我爹娘神仙般出众的人物,却在山野里蛰居,蹉跎一生。” 方清远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皇上既然这么对你爹,你爹为什么不反?他当年可是掌持镇北军之印。他若是想反,简直易如反掌。” “我爹少年时是皇上的伴读。他认为,皇上对他有君臣之恩,兄弟之义,他若是反了,便是忘恩负义之人,是以他一味隐忍。”福麟不禁冷笑:“而我不是我父亲,皇上对我,也从来没有任何恩德——唯一的所谓恩赐,就是这个名字,也是饱含羞辱!我范福麟不愿和我爹一样忍气吞声,更不愿在山野里苟活一生。我今日起兵造反,就是想让他知道,当年他欠我们范家的,我一点都没有忘!我哥哥的一条命,我爹我娘的一生,他得悉数还给我,一点都不能少!” “原来如此!”方清远忽然恼怒起来,厉声喝问道:“为了你的私心,为了你一家的私怨,你就要搅起天下的纷争?” 福麟仰脸哈哈大笑:“你太抬举我了,凭我一己之力,怎么能搅起天下的纷争?这几年你也在西北,局势你大概比我还清楚,赋税繁重,治安混乱,民不聊生。其实又何止西北,中原都是如此。朝廷内外贪官横行,根基已然腐朽不堪,即使我不揭竿造反,浩浩天下,也还会有别人。”他慢慢收起笑容,仍握着方清远的手腕,一字一句问道:“清远,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我?” 方清远惊得差点跳起来:“笑……笑话!我是朝廷命官,怎么能留下来助你造反?” “别口口声声朝廷命官,皇上又如何对你呢?一道折子送上京去,不管你从前立下多少功勋,不管折上所呈是否事实,立刻捉拿锒铛入狱。你难道不觉得寒心么?”福麟笑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性命待君;君以路人待我,我待君以路人。皇上这么对你们父女,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忠心耿耿?” 方清远被说得哑口无言,张口结舌片刻,才道:“我父亲……我不能反叛我父亲。” “你父亲?”福麟又是一声冷笑:“他何时当你是他的女儿?他又何时担心过你的安危?你在西北这么些年,高兴么,满足么,幸福么,他可有问过你一句?” “别说了!”方清远尖叫一声,从福麟掌里抽回手,捂住双耳,低头抵住桌面。福麟见她满头秀发轻轻抖着,知道她在哭泣——即使是伤心欲绝,也不让旁人知道——他怜惜的伸手出去抚摸她的头发:“想哭就哭出声来吧。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什么。” 她并没有反应,也没有半点细微的泣声传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抬起头来,冰玉般的脸上没有半点泪痕,点漆般的深眸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福麟心里莫名一紧:“清远……” 方清远缓缓道:“我拿皇上俸禄一日,便终生为他之臣。我虽书读得少,却也知道忠义廉孝四个字的意思。我绝对不做被天下唾骂的逆子罪臣。你若是真的体谅我怜惜我,就别再逼我做违背我道义原则之事!” 福麟心口一紧,低道:“清远,你若不愿意,我断然不会逼你。可你想清楚了,你的这个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方清远脸色灰白:“它意味着,你我今生注定为敌!今后沙场上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范福麟心灰意冷,不禁惨笑:“看来你对这样的结局并不在意。很好,既然你我志不同道不合,我留你也是无用。我马上就送你回镇北军。”他不想再多看方清远一眼,起身大步走出房去。 ——这真是漫长的一夜——福麟站在院里,慢慢平息胸里汹涌翻腾的恨意——天色虽仍然昏暗,却已是大年初一的清晨。有人家已经放起爆竹迎接新年——这新的一年里,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他看着天边微露的淡金色的曙光,从心底慢慢舒出一口长气。 方清远离开边关的时候,范福麟不知道是有意躲避,还是因为忙着安排福瑛的归程,并没有出现。大年初四,雷远带着福瑛也离开了边关。走的那日只有福麟和几个亲信送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远在凉国的夺佚并不知道边关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翘首盼望福麟的来信多日——他每日都给福瑛和福麟写信,有时心急,一日写上三四封,可是这些信送出去就像石沉大海,渺无回音——他掐指一算,福瑛已经离开十多日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到底如何?醒了么?得救了么?难道是哪里不好,为什么福麟还不送信来通报病情?——他胡思乱想一番,心里跳得越来越厉害,刚要起身,一个侍从面色灰白奔进帐来:“大王,刚刚探子来报,汉人边关里昨日忽然全部悬白。” “有话快讲!”夺佚没有心思,极不耐烦。 “按汉人的习俗,年节喜庆之时,除非走了极重要的人物,才会披白戴素。”侍从惴惴不安看了看夺佚的脸色:“现在全城飘白,只怕是……” 夺佚并没有领会过来:“难道是汉人皇帝猝死?” 侍从不敢再绕着弯子说话,硬着头皮道:“探子打听了,听说是……”他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听说是范小姐!”说完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等着大王排山倒海的爆发。可是帐里静悄悄的,好像夺佚并不站在身前一样。他忐忑不安等待着,忽听帐门蓬的一响。他连忙跟着跑出帐,只见一骑如箭,背影绝尘东去。 空旷辽瀚的荒原上,夺佚疯了似的纵马驰骋。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日,也不知道离边关还有多远。急促的声声马蹄里,心中的念头与昼夜一起无尽轮转,逼人欲狂,反反复复却只有一个。 ——你曾说过的,不管我在哪里,你都会陪着我。你不会食言,是不是?你一定会等我,是不是?你不会那么残忍,是不是?是不是? 可是仿佛就在那么一瞬间,前方陡然色变,天地间漫漫垂下一片素白。 素白正中,一身白袍的青年面容憔悴,眼神凝重而悲凉。 这初春缤纷的世界突然变成黑色,末日般没有一点声息。夺佚的气力意识魂魄,一切都离他而去,飘散在无边空洞,了无痕迹。“她……”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字,便从马上滑下,坠倒地上。 福麟连忙过去扶起夺佚,只见他身上一件被尘土汗水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衣袍,脸上是不知多少天未洗的污垢,双颊凹陷,下颌一片浓重的青色。他心里暗暗叹息,架着夺佚走进关去。夺佚神思混沌,毫无知觉似的,任凭福麟将他拖着进了范府大门。 府里四处素幔飘舞,人人面带哀戚。福麟刚要吩咐下人送夺佚去休息,夺佚却忽然挣扎起来:“我要见她!” 两人相互扶持着,走过飘舞的千重素幔,走进停灵的小阁。房里雪白布幔低垂,没有柩木,只在正中设立高台,台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前点了三支长香,淡烟缭绕。 福麟见夺佚眼神呆滞的看着牌位,忙小声解释道:“干爹已将她的……柩木带回江南。所以这里只设牌位。”夺佚却像没有听见似的,深深的眼窝里,一双血丝密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死盯着牌位,忽然疾步朝高台走去。还没等福麟反应过来,他已将小小的木牌从高台上取下抱在怀里,沉默良久,低低地唤了一声:“福瑛——”。 福麟心里一恸,不想再看下去,转身出门。还未走到门口,身后便已传来男人低低的呜咽。 福麟在门外站了很久。终于,夺佚走出门来,手里还抱着那个小小的牌位。福麟连忙迎上前去:“我送你去休息。”夺佚却红肿着眼圈道:“我想去看看她养病的房间。” 福瑛的房里收拾得十分干净,属于她的东西一点都没有留下。夺佚在整洁的床榻边坐下,手里还捧着那个木牌。他极温柔地慢慢抚摸着床褥和木枕,很久,方才颤声问道:“她走得……痛苦么?” “不痛苦。”不知为何,福麟忽然也有了要流泪的感觉。 夺佚点点头,伸手在木枕上摩挲了很久,又问道:“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她说,断的干干净净的,最好!这样他就不会失去凉国! 福麟哑声道:“她听说你当了凉国的大王,说,很好,她为你由衷的高兴。” 夺佚惨然一笑,垂目道:“我想在这里一个人呆一会儿。” 福麟点点头,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一身征尘的男人已在床上睡下了,双臂依然环抱着那个小小的牌位。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他离她这么近吧。 福麟轻轻合上了房门。 第二十四章 决裂(上) 范福麟一晚没有睡好,想着福瑛房里的夺佚,辗转反侧,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去了福瑛房里。没想到房里空无一人,摸摸被褥,一片冰凉。看来夺佚早已离去。福麟四处看了看,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带走,除了那块小小的灵牌。 下人走进来,小心翼翼问道:“既然那位爷已经走了,那灵堂……还要么?” 福麟看看空荡荡的房里,笑着摇头:“牌位都让人带走了,还留着灵堂干什么?拆了拆了,大过年的,怪晦气的。” 下人一听,马上就要出门,忽然又停住脚步:“倒忘了。昨日从镇北军送了一封信来。因为那位爷在,小的一直没找到机会把信呈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福麟。福麟看看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方清远,轻轻捻捻,很薄,应该是一封短信。他摆摆手,让下人出去,这才坐到窗前,迫不及待打开信笺。 信果然很短,寥寥几行。原来方清远也听说了福瑛的死讯,写信来询问真假。晨晖透过窗棂,投在信纸上,照的信纸里竟然透出隐隐的温暖。福麟仔仔细细读了两遍,这才放开。 ——既然她知道,那么方振便也听说了。老狐狸会怎么想?会信以为真么?倘若他相信了,又会怎么做? ——倘若换了我,我会怎么做? 他舒展开四肢,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窗外沉思。 ——倘若换了我,敌帅家遭猝变,心浮气虚,岂不正是举兵突袭的大好时机? ——他若是来,我设下重兵等他就是了。怕的,是他不来! 福麟拿定主意,一跃而起,大步流星走出房去:“备马,我要去镇北军。” 方清远将信送出后,掐着手指算日子。用快马送的信,应该七日前便送到了。他就是拖了一两日回信,路上走三日,现在也该到了。可是今日已是正月十五,为何还没有回音?难道是他操办丧事,实在伤心,没有心情回信? ——以他对福瑛的兄妹深情,福瑛这一走,他不知该会是如何的难过? 她正怔怔出神,门外走进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满面肃煞,不怒自威,看到方清远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便轻轻干咳了一声。方清远陡然回过神来,行礼道:“父亲!” 方振微微点头,道:“今日是正月十五,听说城里要闹花灯。你去看看。” 方清远又惊又喜:“我?” 方振沉声道:“别这么高兴,不是让你去看花灯。佳节盛会,正是人心涣散的时候,就怕有人混进城滋事生非。你晚上多带几个人去巡城,可疑人等一概不要放过,通通拘拿回来审问。” 方清远心里一沉,脸上却不敢表露半点失落,垂袖恭谨道:“孩儿遵命。” 傍晚时分,天色还没有黑透,城里便已处处彩灯高挂,人头攒动。方清远一身戎装,带着士兵们站在角落里,警惕的仔细打量每张面孔。夜色渐浓,灯光便越璀璨。只见各色灯火,蜿蜒不绝,把主街点缀得辉煌一片。观灯的人流缓缓从眼前经过。灯火把每个人的脸都照的一片喜气洋洋。 ——举家团圆的时候,怎么会不喜气洋洋? 方清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冰凉的束甲,只觉说不出的意兴阑珊,对手下道:“别人过节,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挨冻发呆?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将军等等,这可是违背军令。”还没等惊愕的手下反应过来,方清远已经融入人流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街边除了琳琅满目的花灯,还设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和把戏。方清远随着人流,在各个小摊前驻足流连,心里的阴霾,仿佛被那些灯光照着慢慢散开。拐过一群圆鼓鼓的灯笼,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莲花灯,照的眼里炫目到刺痛。莲花灯下,立着一个小小的面人担子。担子后白发白眉的老者对着她咧嘴微笑:“军爷想要什么?我这里什么都有。” 方清远看着担子上插的一排孙悟空苦笑:“我不喜欢这些。” 老者仍然不依不饶:“那你喜欢什么?我捏给你。” “我喜欢……”方清远正在犹豫,身边忽然一人替她答道:“花木兰。麻烦您,捏一个花木兰。” 直若霹雳从天忽落,震得方清远微微眩晕。她不可置信的扭过头去,头顶铺天盖地的莲花灯,照得那人目光清澈笃定,面目清晰如画。她一动不动,盯着灯影中俊挺的青年。那人走上前来,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她,看她被灯光照的熠熠发亮的双眸。 “我收到你的信了。”身后人流传来的喧哗笑语并遮不住青年的低语:“我想,有些话,我当面跟你说比较好。” 方清远仿佛大梦初醒,忽然气急败坏起来:“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你可知道这附近有多少镇北军的士兵?跟我走!”转身就往外走。 青年并不反对,跟在她身后逆行穿过熙攘的人流。方清远正费力推挤着前方的行人,忽觉身后伸来一只手来,轻轻牵住了她。温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指。她只觉心里有什么微微的炸开。身边灯火通明,却看不到周遭的一切。夜色中只有他细长的手指,与她的手指甜蜜的纠缠。她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人群中牵着手慢慢穿行,直到眼前游人慢慢稀少,范福麟才得了机会走上前去与方清远并肩而行。方清远感觉到他的气息,却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福麟终于忍不住,问道。 “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方清远指指不远处黑黝黝的一团:“就是那里。” 那黑黝黝的一团原来是个小小的山丘。方清远一鼓作气拉着福麟爬上山顶。此时大家都在灯会上,山顶上只有啾啾的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方清远还不放心,左右仔细察看了一番,确保四周无人,这才满意,道:“好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福麟不回答,却拉着方清远在凉亭里坐下。从凉亭里可以鸟瞰整个城镇。只见怒放的灯火犹如火做的游龙,在脚下盘旋蜿蜒。方清远见福麟沉寂的望着山下,便迟疑的问道:“福瑛……好好的,怎么忽然……?” “我不想说这个!”福麟忽然打断她:“今天我们不说这个,好么?” 方清远以为他心里难过,忙道:“好!”偷偷看看福麟的脸色。月光下他的脸平静淡然,带着劳累奔波的憔悴。她心里一恸,忍不住轻轻握住他的手。 福麟回握住她的手,低道:“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可没想到还是谁都知道了。” “是我爹告诉我的。”方清远道:“他到现在都还不信……其实,我也一直不信的,福瑛还那么年轻……”她意识到自己的话会让福麟伤心,忙打住不说。福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 两人看着山下的美景各自沉默。这样的良辰美景,不知道过了今夜,何时才能再次重温? ——也许,过了今夜,就再也没有机会! 福麟心思涌动,开口道:“同样是一个情字,为什么人人的选择不同,得到的也不同?夺佚愿意放弃国家,福瑛愿意放弃生命,而他们今生却再不能相见;而你和我呢?我不愿放弃我的信念,你也不愿意放弃你的原则。可是我们却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携手看灯赏景。这,难道不是不公平么?而且,到底是哪样更幸福呢,清远,像他们这样曾经拥有怀念一生,还是像我们这样……?”他停了片刻,才继续道:“我也不明白我们这样到底算是什么,心意相通却无法永远并肩?” 方清远黯然垂目,沉思片刻,道:“怎么说呢?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遗憾。” “我却觉得他们比我们幸福。”福麟苦笑道:“无论如何,总比我们终生为敌两败俱伤的结局要好。” 方清远心里万分苦痛:“还有别的选择么?” “有的,”福麟情绪有些激动,声调慢慢提高:“比如,你放开一切,来我身边?” “即使我去你身边,你我立场不同,终有一天还是会决裂。除非,你也放开你的梦想你的信念。”方清远颤声问道:“可是,你能么?” ——我能么?——福麟看着方清远痛楚的双眸,心乱如麻。两人都不说话,只听着耳边山风呜咽,和隐约的山下万家灯火的喧乐。 ——这样绚烂的美景,这样美丽的河山。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可以握住,怎么能如此轻易放弃?——福麟听见内心某样东西坚决裂开的声音。冰凉的山风吹过滚烫的脸颊,让他顿时清醒——我这是干什么?我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了么?如此儿女情长,如何能成就大事?——他不禁轻叹口气:“我现在还做不了决定。等我从江南回来,我再和你商量,好不好?” 方清远一怔:“你要去江南?”随即领会过来:“是送福瑛……的灵柩?” 福麟含含糊糊应道:“我知道我这么一走,范家军军内空虚,可是我不得不回去。” 方清远只觉范家军这三个字刺耳,不由哼了一声:“你那范家军里,有三万人可是你上次从我手上抢过去的镇北军!” 福麟忙陪笑道:“说不定我从江南回来后,便遣散军队和我爹娘一起归隐山野。到那时,这三万人我原封不动还你。” 他虽这么说,方清远的心情却已不可挽回的败落下去。范福麟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便道:“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方清远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福麟也跟着起身,忽然又道:“你回到镇北军后,你爹还让你带兵打仗么?” 方清远迷惑不解,回道:“当然,为什么不许?” ——那么,突袭范家军,你会来吧? 福麟定定凝视着方清远,忽然张臂将她锁入怀里。方清远不知所措,微微颤抖着,闭上双眼,只觉火热的嘴唇停在她的额角,些许的热度,却灼烧着她的全身。 “福麟。”她唤他的名字。他的唇贴着她的肌肤,低低应道:“什么?” 她在他怀里呢喃:“假如……假如……你不是范福麟,而我,也不是方清远……” 他不答话,只是更加用力抱紧了她。两人紧紧依偎着,看着山下的灯火,一盏一盏,慢慢熄去。 第二十五章 决裂(下) 方清远回到军营,已是午夜时分。方振却还没有安歇,在方清远房里正襟危坐,等着她回来。方清远看父亲脸色阴沉,知道下属一定已禀报他她今晚擅离职位之事,心里一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淡淡道:“父亲还没有睡?” 方振冷哼一声:“去哪里了?有人看见你和一个男子一起离开,他是谁?” 方清远心里一颤:“一个行踪可疑的人。我把他带到僻静处查问。” “结果呢?”方振追问。 “孩儿一个疏忽,让他跑了。”方清远作出一幅懊恼的样子:“人实在太多,我追了很久,也没有追上。” “算了!”方振一反常态没有训斥,只是淡淡道:“很晚了。睡吧。”站起来正要离开,忽然又站住问道:“范福麟的妹妹猝死那件事,你怎么看?” 方清远一惊:“父亲是什么意思?” “范福麟这人虽年轻,心思却诡秘难猜,出兵的手法也总是出其不意。我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是他的一个把戏。他要麻痹我,趁机对我镇北军突袭?” “不!”方清远脱口道:“不!他妹妹的确……”看到父亲的目光如电般扫过来,心里再后悔,也只好老老实实继续道:“我曾与他联络过。他告诉我,他妹妹的确过世了。他这几日要送妹妹的灵柩去江南。” “喔?”方振低头沉思片刻,又问道:“你信么?” “我……”方清远和父亲仿佛洞察一切的双眸勇敢的对视:“我信!” “既然这样……”方振沉吟着:“他不在,那我们为何不趁此时出兵?” “什么?”方清远惊讶得瞪大双眼。 “主帅不在军中,群龙无首,正是突袭的大好时机。”方振冷笑:“等他从江南回来,这世上便已经没有什么范家军了!”他看到女儿面色煞白,不满哼道:“怎么?你不同意?” “不是!”方清远心乱如麻:“只是……太突然。” “出兵胜就胜在一个奇字。不突然,怎么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方振急匆匆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兵。” 方振点兵十万,亲自率兵,向范家军驻扎的边关出发。所有兵士一律轻装,三日急行军后,便抵达边关。派出的探子回报道,范福麟几日前离开边关后便再没有回来。 “听说范福麟已考虑解散范家军,这次离开便是去安排后路。城里此时到处人心惶惶。”探子道。 方振抚掌大笑:“那么我们来得岂不正是时候?”又道:“传令下去,今晚午夜后,攻城!” 这一日仿佛格外的漫长。好不容易夜色笼罩下来,忽然天起朔风,吹得黄沙四起,天地间一片混沌。风势越来越大,到了午夜时分,已经是吹的天地失色,星月无光。方清远搭目眺望沙尘中隐隐绰绰的边城,城头上挂着的一两点昏黄的灯光,在风里仿佛鬼火般忽明忽暗,心里忽然一个激灵,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父亲……”她嗫嚅道:“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出兵为好。” 方振极是不以为然:“风助我势,我们占了天时地利,怎么能不出兵?”令方清远充当前锋,即刻出兵。自己则留下殿后。 方清远不敢违抗,率兵袭向边城。风势强劲,就像一个巨人在身后推着大军滚向边城。不多时,大军的洪流便冲到城前。只见城门虚掩,里面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城墙上也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灯笼在风里拼命的摇曳。檐下挂着的铁马在风里中丁丁作响,越发衬的城里空寂的骇人。 “怎么回事?”方清远示意众兵马停下,派了一队人马上前进城察看。这十多个人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城门溜进,马上就像被吸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再也不见踪影。方清远心急如焚,等了小半炷香功夫,这群人才脚步慌乱的跑出来:“方将军,城里空无一人!范家军……全部消失了!” 一座空城! 方清远心里大惊,不禁勒马倒退两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让范福麟曾让她迷惑不解的一句话来。 ——你回到镇北军后,你爹还让你带兵打仗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问?为什么他会介意我带兵?是不是他早就知道,镇北军会出兵攻打范家军? 方清远猛地策马回身,大叫道:“回撤!回撤!中计了!” 已经迟了!只听远处传来强劲的军鼓的鼓点,咚,咚,仿佛击在众人的心上。随着鼓点,无数的火光忽然燃亮,把强劲的朔风也照的一片通明。惊天动地的铁骑踏地的轰响,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就连大地似乎都颤抖起来。 “范家军的骑兵!”镇北军外围的步兵们顿时慌成一团,回身还未来得及提起长戟,便已被铺天盖地涌来的骏马踩在蹄下。攻城前锋的骑兵此时却被自己的步兵挡在后面,变成了无用的废物——若是强行突围出去,只能踩死自己的兄弟——数以万计的镇北军的骑兵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步兵们被敌人屠杀蹂躏。呼啸的风声,夹带着人死前的惨呼,夹带着鲜血的腥烈,将边城变成一片人间地狱。 方清远双目眦裂,在马上狠抽几鞭,冲入步兵阵去,混乱中也顾不上被踩在自己坐骑蹄下的,到底是不是镇北军的军士——这个时候,还顾得上什么?——她咬紧牙关,不顾一切直往外冲。一路上只听惨呼连连,嘶哑的呼救声中,满目都是血光。 眼里一片热辣辣的作痛,不知道是迸出的眼泪还是溅入的鲜血。她胡乱抹了两把,忽听跟着冲出来的下属急呼:“将军小心!”话音未落,一只长枪便袭到胸前。她大喝一声,挺剑斩断长枪的枪头。骑兵大怒,拔出腰间佩刀,拍马正要上前再战,身后忽有人道:“秦将军住手,那是方清远。”这个秦将军身子一震,硬生生停了刀势,让过方清远,对着她身边的下属提刀砍去。围在方清远身边的范家军的众骑兵也连忙纷纷让开,仿佛躲避她似的绕到一边。她冲到哪里,哪里的范家军只是抵挡,却没有一人敢把兵器落在她的身上——这大概都是范福麟的命令——她仿佛被隔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里,眼睁睁看着突围出来的镇北军骑兵们才刚脱离一个困境,便又陷入另一个困境——他们逆着风,个个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沙子迷眼的霎那,便是死亡呼啸降落的时候。范家军自制的狼牙刀,形如狼牙,弯曲细长,两边都刻有深深的血槽,自镇北军头顶的盔甲、身上的戎装的缝隙中无情的刺进去,剖开血肉,劈断骨胳,抽出时,还要从身上活生生剥离一团血肉。 呼喝声,哀号声,兵器砍入血肉的声音,箭矢破风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是重锤锤在方清远的脑里。她紧咬着唇,浑然不知已经咬破了嘴唇。她像疯了一样大叫:“范福麟,你出来,你出来!” 无人理睬她。天地之间,只有兵刃跺在肉体上的闷响,只有胜者亢奋激烈的嘶吼,只有败者垂死绝望的惨呼。方清远筋疲力竭,茫然策马走过堆满层层叠叠的尸体的战场。举目望去,死者都是穿的镇北军的装束,满身满脸是血,虽已经死去,犹大睁着眼。有白发白眉的老者,有尚带稚气的少年。 ——是你,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说信他,所以这些人就都要死!——方清远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方将军在这里干什么?”身边忽然有人急道:“老将军被围住了。你还不去救?”方清远匆忙抬起脸:“在哪里?” 等她赶到时,方振的随从已经死伤大半,幸存的也有了降意,瑟缩的跪在地上,只余方振一人还在顽强抗争。他的样子十分狼狈,头盔已经被打掉了,披着满头花白的头发,和一个骑士打成一团。那骑士黑马黑甲,连手中的刀也是黑的,骑在极高大的马上,居高临下,带着些许玩弄的意味和方振纠缠。虽是背影,方清远却已认出这人是谁,心里一阵气血翻涌,不假思索弯弓搭箭,狠狠朝那人的背影射去。 那人听到耳后风声,回身观望,正好看到脸色惨白的方清远,带着满脸凶恶的恨意睨视着他。“清远?”一怔之间,他只来得及避过迎面而来的箭矢,却没有躲过方振从身后砍来的一刀。那一刀正正砍在他的背上,疼得他闷哼一声,回身再也毫不留情,一刀将方振砍翻在地,自己也跟着滚落地上。 方清远猛扑过去,护在父亲身上。对面那人抚着后背上血淋淋的伤势,却还对着她微笑:“清远。” “范福麟!”方清远心潮汹涌,说不出话来。方振推开她,不顾身上的伤势,艰难的将手上的刀递给她,咬牙切齿道:“杀了他!去杀了他!” 方清远茫然接过父亲手中的刀,茫然走到范福麟身前,茫然向他俯下身去。福麟看她满唇滚着殷红的血珠,并不知那是她自己咬破了嘴唇,连忙伸出手去擦拭那些血迹:“怎么受了伤?” 冰凉的双唇,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他手指的热度,一如那晚,他的唇在她肌肤上留下的温暖。 ——等我从江南回来……——说不定我从江南回来后,便遣散军队和我爹娘一起归隐山野。到那时,这三万人我原封不动还你。 谎言,都是谎言!彻头彻尾,全是谎言! ——你信不信,若是你欺骗了我的信任,我会杀了你? ——若是真有那个时候,你只管动手,我绝不抵挡!……只怕到时候你未必动得了手! ——你看着吧,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她在他震惊的目光里,将刀锋狠狠推进他的肩头。他的手还在她的唇上。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上,那么热。可是他手上的温度,还是慢慢的,慢慢的,和他的眼神一起,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她从他身体里倏然拔出刀去,站起,倒退两步站定,和他冰冷的双眸对视,用尽残余的最后一点力气嘶声喝道:“范福麟,从今日起,我们俩,恩断义绝!” 此时在一边守候多时的范家军的士兵们迫不及待的冲了上来,将方清远和方振团团围起,正要拿人,范福麟忽然喝道:“让他们走!” 士兵们怏怏让到一边,看着方清远扶着方振上马。两人正要策马离去,福麟忽然高声道:“方清远,记住,这次我放过你,下次沙场上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记住了!”方清远心疼到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木然回道:“我等着你!”头也不回,策马驰远,很快便不见踪影。 第二十六章 出走 “还没有醒么?是不是伤势太重?” “大夫说伤的不是要害,只是失了些血,可就是不知道他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黑暗中有人低低说话。福麟睁开双眼。眼前渐渐清晰,围在床前的,都是自己的亲信。他悄无声息坐起来,问道:“结果如何?” 亲信们都吓了一跳,半天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镇北军来十万人,除了死伤六万,少数逃脱,其余全部虏获。” ——几乎全军覆灭!看来这一刀受的值得! 他对着帐顶不由微微冷笑。亲信们见他没有半点受伤的苦楚表情,便道:“凉国大王派来使者,昨日才到的,可是你一直昏迷,所以……” 福麟打断道:“让他进来。” 亲信们扶着福麟刚刚坐起,门外便进来一个中年雄壮汉子。这人福麟认识:“原来是凉国的必黎将军。” 必黎向福麟行礼:“大王听说你受伤,让我来探望问候。”他仔细审视福麟无精打采的神色:“看起来伤的不轻。” 福麟淡淡道:“没什么,不是什么重伤,多谢你们大王费心。” 必黎却仍不依不饶:“听说伤了你的是镇北军的方小将军。可是,她不是个女的么?” ——这蛮人怎么坦率的这么让人心烦? 福麟有些不耐烦了:“这话,也是你大王想问的么?” 必黎忽然面露和年龄不相称的腼腆:“不是,这话是我想问的。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武艺高强,身经百战且毫发无伤,怎么最后却伤在女人的手上?” “别问我,我也不明白。”福麟无言以对,只能苦笑,沉默片刻,问道:“你大王……夺佚他……现在如何?” “很不好!”必黎摇头:“虽然表面没什么异样,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强撑着呢。范姑娘走的……”他声音忽然有些滞抑:“……走的太突然,就连我们都接受不,更何况是大王呢。” “现在伤心是难免的。”福麟低叹:“再等段日子吧,比如说一年半载,夺佚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好起来也不行啊。”必黎道:“楼兰王已经定下婚期,就在二十日后。” 福麟惊叹:“这么快?” “是啊。大概楼兰王也听说了什么,怕大王悔婚,所以这么着急。”必黎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我本来也担心大王会悔婚,没想到他却说,你见了范福麟,跟他说,福瑛的话我都记得,让他放心,我已失去一样,不会再失去另一样。大王邀请你到时候去凉国参加婚宴。” “我还是不去了。”福麟心里默默叹息不已:“我去了,我和你大王心里都不好过,不如不去。” 必黎理解的点点头,又道:“大王还说,他的许诺仍然奏效,只要你愿意,他永远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什么? ——你助我做凉国的王,而我,助你做汉人的皇帝! 福麟笑着点头:“你告诉他,他的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是现在,我范福麟只需要朋友,而不是盟军。” 必黎默默记下,道:“大王让我带的话,我已经都传达了,让我办的事,却还有一件没有做——其实,他就是不吩咐,我也是要做的——我能不能去拜祭一下范姑娘?她当时在凉国的时候,我对她十分不善。可是她却为了救我,落入扎提手中。若不是因为我,也许她也不会死。”说到这里,高大的汉子忽然红了眼圈:“我万分愧疚!” 福麟忙道:“福瑛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如此自责。拜祭之事,我看也不必了。她并不怪你。” 必黎仍坚持,福麟却半步不肯放松,到最后干脆阴沉了脸色,说自己伤口太疼需要休息,这才把必黎赶出房去。直到门外脚步声消失了,福麟才轻轻吁出口气:“拿纸笔来。” 雪白的信笺摆在面前,却不知该写些什么。要告诉福瑛什么呢?告诉她夺佚并没有为她殉情?告诉她他也没有与凉国毁约,而且马上就要成婚? ——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不正是如她所愿?告诉她又有什么错?难道只准她一意孤行伤别人的心,就不能让别人伤她的心? ——就连福瑛都能把人心伤的如此彻底,看来女人果然心狠! 肩上袭来一阵伤痛,却比不上心里突然涌上的剧痛半分——女人果然是心狠的!不论从前如何柔情蜜意,执意决裂时,竟然是那样冷酷无情!砍一刀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恩断义绝! ——笑话,我范福麟铮铮男儿,岂能让你小觑?你以为你没有对我痛下杀手,我就会为你的手下留情感激涕零?! “咔嚓”一声脆响,范福麟手中的笔杆顿时断成两截。 范家军大败镇北军后,在西北气势大振。各地起义军纷起,投奔范福麟麾下。范家军日益壮大,愈发来势汹汹,与镇北军此后几番交战,大有要歼灭镇北军之势。镇北军屡战屡败,元气大伤,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狼狈撤出西北。范福麟由此独霸西北,建立北朝,自封为君,与中原两相对峙。 “他果然是不需要盟军啊。”夺佚抚掌微笑:“虽还没有做中原的皇帝,可还是要庆贺的。这要送什么贺礼去才好呢?” 下人有些不满:“大王后日就要动身去楼兰了,而聘礼你都还没有过目,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多着呢,何必为外人费尽心思?” “聘礼你们准备就好了,用得着我过目么?”夺佚莫名的心情烦躁起来。这烦躁的心情一直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加强烈,直到踏上楼兰的土地,看到楼兰王得意的笑容,这种烦躁终于到了顶峰。即使是楼兰公主达敏羞涩甜美的笑容,也没有让他舒缓半分。 楼兰王注意到夺佚心情的异样,却只是不以为然笑道:“达敏,带夺佚去看看我们美丽的楼兰。” 夺佚跟着达敏走到卡卡安湖边。明净的湖面倒映着白雪皑皑的山峰。湖边已是繁花锦簇。大蓬大蓬的奇达达花开的正艳,红成一片云霞。 达敏对着身侧俊美的夺佚微笑:“你可记得,两年前的赛马会?” ——赛马会?夺佚努力搜寻着记忆——那时他刚刚从中原被接回凉国,正赶上草原三年一度的赛马会。父亲说要让他见识一下这草原的盛况,执意要他去参加。可是这赛马会并不如父亲所描述的引人入胜,刚从中原回来的他还不习惯,只觉得事事滑稽可笑,所以只呆了一日便回了凉国。 达敏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只好又道:“我们当时在赛马会上见过。”她探下身去,掐了一朵奇达达花举在手中:“现在记起来了么?” 红花艳丽异常,引得夺佚脑里灵光一闪——那是赛马会上的一个项目。一位女子鬓戴红花策马在前,众多男子在后追赶,谁能拿到那女子鬓边的红花,谁便是赢者。他当时只觉得好奇,于是也参加了。难道,那少女就是她? “我就是那个少女!”达敏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羞答答低下了头:“是你,赢了那场比赛,拿走我鬓边的红花。” ——从此便朝思暮想,一往情深! 达敏将红花簪在鬓边,眼神流转问他:“好看么?” 红花流艳,映着少女姣丽的脸庞——此情此景,竟然是那般熟悉!——夺佚脸色灰白,不禁倒退两步——那曾让他亲手戴上红花的少女,现在却在何处,长眠不醒? “你怎么了?”达敏看他表情异样,大为担心,走上前去。 夺佚却退的比她还要快:“抱歉,我有些急事,需要离开几日。” “那么婚礼……?”达敏在他的身后急问。 “等我回来再说。”夺佚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就是飞奔。等到达敏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凉王夺佚在和楼兰公主的婚礼前夕忽然出走,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不胫而走,立时传遍整个草原。到最后,就连范福麟也听说了。所以,当夺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并不惊奇,只是义正言辞的质问他道:“你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难道福瑛的心愿,你都忘了么?” 夺佚不答,只道:“我想,去江南一趟。” 福麟不由大惊失色:“为什么?” “我从前答应过福瑛的,我要和她一起去江南。她现在已经回去了,我不能失约。” “可是……”事发突然,福麟思绪一片空白,只能无力推搪:“她已经不在了,你去江南能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去看看她,在她坟前坐一坐。”夺佚的声调渐渐低沉,隐现温柔:“我们分开这么久,她一定也想我去。” 福麟沉默良久,拿出纸笔,写下一行字:“我父母在这里隐居。你去找他们吧。他们会告诉你会在哪里找到福瑛。” 夺佚接过纸来,道了谢,转身就走。福麟忽又叫住他:“夺佚……”迟疑良久,只道:“一路顺风!保重!” 第二十七章 南下(上) 夺佚入展州,自汉水登舟南下。也许是并不在乎归期,也许是旧地重返心情眷恋,他一路并不匆忙赶路,顺水慢慢游历而行。等他抵达长江,已是阳春三月。渡过长江,愈往南行,春色渐浓。按福麟所给地址,夺佚在环州换船,顺枫水东行。一路上只见潺潺江水在前方流向天之尽头,极目远眺,江天一色,美不胜收。两岸山峦秀美,偶有大片绚烂桃花助兴,道不尽的雍容清丽——倘若当时和福瑛一起回了江南,此时,应是和她一起并肩欣赏这人间美景吧——夺佚扶着船舷,万分赞赏之中,忽生无限伤怀。 一路南下,夺佚在萍湖下船。此地离福麟所给地址不过百十里路程。经询问当地人,这地址处深山之中,须翻山越岭,没有便利车马。夺佚并不在意,欣然步行上山。山色宜人,夺佚一路赶路,一路欣赏,旅途倒也不乏乐趣。两日后,他终于站在最后一座山的山顶上。前方有左中右三条路可以下山——到底是哪一条?——夺佚搭目眺望山下,可惜云雾缭绕,看不出这三条山路都是去向何方。他正犯难,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嬉笑。 “谁?” 身后树丛中钻出一个稚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眉目却清朗的出奇。夺佚看他独自一人,青衣白袜上一尘不染,想他一定是这附近的孩子,便问道:“小兄弟,我可否向你问个路?” 孩子也不畏惧生人,跳到夺佚身边,嘻嘻笑道:“问我就算找对人了。这方圆几百里我没有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夺佚便把自己要找的地址告诉他。这孩子眼珠一转:“我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指着左边一条山路道:“从这里下山,下到山脚你就到了。” 夺佚道了谢,按孩子所指的路线下山。山路崎岖,越走越是艰难。而且此路并不是直接通到山脚,只在深山里绕来绕去。夺佚走了两个时辰,居然还在山里。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正要调转回头,前方忽然出现一个细小的身影。那身影不紧不慢,和他步调一致。他快,那身影便快;他慢,那身影也慢,好像故意在戏弄他一样。夺佚不禁好奇心起,施展轻功追了上去。那条身影居然也会轻功,在前方飘的更快。两人在山岩上前追后赶,终于最后还是让夺佚撵了上去。 夺佚早认出这身影是谁,一把揪住他的后领。那人惊惶回过头去,果然正是山顶给他指路的孩子。夺佚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孩子满脸惊讶:“我们见过么?” 夺佚糊涂了:“刚才难道不是你在山顶给我指路?” “什么山顶?我一直在这里啊。”孩子以看到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我正走得好好的,你就来了。喂,我不认识你,你抓着我干什么?” ——若真的是山顶那孩子,他是何时走到自己前面去的? ——难道不是他?可是明明一模一样。自己怎么会认错人? 夺佚满腹疑团的放开手。孩子整整衣服,主动问道:“迷路了?” 夺佚点点头。孩子嘻嘻一笑:“这山里我最熟。你要去哪里?” 夺佚便把地址告诉他。孩子想了一想:“这条路不对。你应该从山顶右边那条路下山。” “右边?”夺佚将信将疑。孩子忙道:“不信我就算了。你只管顺着这条路往下走,我不拦你。” 夺佚看看孩子,忽然笑起来:“我怎么看你十分眼熟?” “我可没有见过你。”孩子对他翻了个白眼:“我回家了。”说完钻入树丛,马上不见踪影。 夺佚便调转回头,重新回到山顶。还是那三条路。夺佚低头想了想,沿着中间那条走下山去。 已是暮色四沉,正是倦鸟归林的时候。山间雀鸣四起,仿佛天籁。夺佚越走心情越是舒畅,不由停下脚步,仰起头来,仔细端详树顶纷乱的鸟影。 “出来吧。”他对着头顶的参天大树笑道。树上停着的一只雀鸟不得其解,刚抖了抖翅膀,树下那个奇怪的青年忽然拔地而起,眨眼工夫已经飞袭到自己身边。它吓得啾的一叫,连忙振翅飞走。那青年却没有停下身形,两手在树后轻轻一捞,竟然拧出一个孩子来。他把孩子往臂弯下一夹,随即身子在半空中微微一拧,朝着右方斜刺里冲去,将从另一棵树后忽然闪出的一个黑影截在手中,牢牢抓在怀里,稳稳落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我!”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在他左右臂弯里哇哇乱叫。夺佚笑道:“一个让我走左边,一个让我走右边,就是不告诉我其实中间这条路才是正道。居然用这么拙劣的法子骗我!” “就是要骗你!”两人一起瞪着眼气呼呼看着他,异口同声:“就是让你在山里出不去!” “老实说吧,不想让我找到你们家到底是谁的主意?”夺佚手臂加紧,夹的两人又是一阵乱叫:“是你们的,你们爹娘的,还是福麟的?” 小孩子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夺佚看着他们——那么熟悉的眉眼轮廓——心里忽然微微作痛起来:“快说,到底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两个小家伙的主意。”前方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步履稳健的老者出现在暮色里。两个孪生子似乎挺怕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十六爷!” “总是这么淘气,回去看你爹怎么罚你们!”唐十六看夺佚放开了两人,连忙把两个孩子揽到身边,对夺佚道:“我们家主人和夫人早就收到小少爷的信。他们一直等着你。可是看已经三月了你还没有出现,都以为你已经改变主意回凉国了。” 夺佚有些脸红:“我路上走得太慢。” 唐十六客客气气道:“不妨事。请。”拖着一对孪生子,和夺佚一起下了山。 行到山下,穿过一片密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只见一湖碧水坦陈眼前。湖边沿岸,杨柳吐绿,堆成轻柔的碧云。对岸,桃花开得正旺,灼人的娇艳中托出一溜黑瓦白墙。唐十六笑道:“那里就是了。” 夺佚心旷神怡,心想:“这样的景色,不知道福瑛可有见过?”唐十六似是猜到他的心思,道:“小小姐每年春节和小少爷回来,只住上数十日,往年这个时候,她已经回西北了。” “若是福瑛此时在我身边,看到这番景色,不知道会有多欢喜。”夺佚心里一酸,差点失控,幸得两个孩子拉着他不停问道:“凉国有多远?你走了几天?路上都见了什么好玩好看的?我哥现在威风么?带多少兵?……”引去他不少注意力。等把这些问题答完,已经进了范宅。两个小子蹦蹦跳跳进了门,大声道:“爹,娘,那个家伙来了!”便消失在门阑后。 夺佚环视厅堂,陈设简洁大方,墙上挂一幅春山瑞松图,山峦点翠,松柏高寒,高雅之气扑面而来。他信步踱到画前,凑身过去细细欣赏。正看得入神,身后忽有一个清朗声音道:“山水画要远观才能赏其意境,近看就只能看细节工笔了。” 夺佚吓了一跳——以他的武功,怎会有人走到近前还浑然不知?——他回过头去。一中年男子站在面前,形貌端秀,仿佛画中之人,眼神清亮,不带一点浊世的气味。他不禁一怔,直到从男子的眉目中看到福麟的影子,方才回过神来:“范先生。” 范静渊点点头,伸手示意:“请坐。”和夺佚分坐主客之位。小使女端了两杯茶送上来,白湛湛的杯子里一片翠绿。夺佚捧起呷了一口,只觉清香盈口,忍不住赞道:“好茶!” “山野俗物,不是什么好东西。”范静渊似乎并不领他的情,眼里看不到一点暖色:“福麟把你来这里的意图都已在信里告诉我们了。你万里跋涉来江南的心意我们很是感激。可是,你要去看福瑛的心愿,对不起,我们不能同意。” 夺佚心里一急,脱口道:“为什么?” “她终于能重返平静。我们不想她再被打搅!”范静渊的口气有些严厉。 “你以为我是来惹事生非的?“夺佚恼怒起来:“我别无所求,只想来看看她长眠的地方,告诉她一些……”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一些我没有机会说的话。你不能这么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范静渊哼一声,眼神越来越冷:“有今日的结局,到底怪谁?福瑛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和她娘不在她身边,时时牵肠挂肚。她就是身上划个口子,我和她娘都要心痛半日。没想到她却因为你,吃尽苦头不说,还……你说,若是换了是你,看到害你女儿的罪魁祸首,你又会做何想?” 夺佚低头不答。范静渊也不理他,从桌上拿起一摞书信,丢在夺佚面前:“这些,都是从凉国转来给你的急信。你一路游山玩水,可有为你的国家担忧过半分?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回你的凉国去吧。你的新娘还等着你呢!” “不!”夺佚低低道:“我知道你怪我害福瑛吃苦,其实我也十分自责。从前她在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反正今生今世都是要在一起的,所以并不珍惜;现在她不在了,我宁愿拿世上所有一切来换再见她一面的机会,却是已无可能。你大概会觉得我太意气用事,把国家抛在脑后擅自离开。告诉你实话吧,为了凉国,我是一定要和楼兰联姻的。可是,成亲后的我,便是凉国的君王夺佚,而再不是福瑛认识的那个从前的夺佚。所以我来江南,除了看看她长眠之处,还要跟她道一声永别——也是对我的过去道声永别——看完我就走。从今往后,再不来纠缠!” 范静渊微微动容,沉吟不语,只是喝茶,喝到最后,清清喉咙,刚开口道:“你还是……”通往后厅的珠帘忽然哗的一响。一个温润亲和的声音道:“说了这么久,都不饿么?” 夺佚循声看去,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一位美妇人款款走来,容颜端丽,肌肤晶莹如雪,一双美目在烛光下宛若秋水,乍看去,简直就是另一个福瑛。夺佚连忙行礼:“范夫人。” 舞萼含笑回礼,柔声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都是粗茶淡饭。你若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个便饭吧。” 夺佚忙道:“太唐突,我还是不打搅,改日再来造访。” “这么晚了,此处偏僻,你恐怕也找不到地方留宿。不如就在我们这里凑合一晚。” 夺佚更加惶恐:“晚辈贸然登门,已是多有打搅。留宿更是不敢。范夫人不用客气。” 舞萼看看范静渊,笑道:“我们汉人最讲待客之道。疏慢远客,更是有怠礼节。静渊,你说对么?” 范静渊何尝不知道妻子的意思,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好吭吭干咳两声:“说的极是。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说到底还是要我走! 夺佚有些气馁,心里还想争辩,可是看着舞萼笑吟吟的双眼,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双生子跑进来,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臂就往外拖:“吃饭去吃饭去。就是为了等你,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开饭呢。饿死了!” 舞萼喝住两个孩子:“爹爹从前白教的么?对客人的礼貌都到哪里去了?客人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双生子吐吐舌头,重新摆出一幅恭谨的样子自我介绍:“福璟,叫我小三就好。”“福瑀,或者叫我小四。” “我叫夺佚。”夺佚也连忙道。 “早就知道了!别废话,吃饭去!”小三小四不耐烦的拖着他就往外走,留下范静渊和舞萼两人在房里。 范静渊听房外三人的脚步声渐远,这才对舞萼埋怨道:“你留他干什么?福瑛才好一些,可不能让她见到这小子!” 舞萼看他一幅气咻咻的样子,上前抚着他的胸口笑道:“你放心。你的宝贝女儿铁了心了。你就是要她见他,她也不肯的。” 第二十八章 南下(下) 夺佚当晚住下。第二日一早起来,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这样的天气自然不能赶路。范静渊无可奈何,只好留夺佚继续住下,直到雨停再走。没想到天助夺佚似的,这雨一下就没个完,让夺佚又多住了两日。 外面下着雨,两个双生子无处可去,便整日跟着夺佚,寸步不离。他们的问题真多,从凉国问到福麟,又从福麟问到楼兰公主。 “她长得美么?” 夺佚大为尴尬,干咳两声, 含含糊糊道:“没仔细看。” 没想到这两小家伙却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是楼兰公主美,还是我姐美?” “当然是你姐长得美。”夺佚不假思索答道。 “那为什么你要娶那个公主?”双生子一左一右紧紧贴着夺佚,目光炯炯:“你那天跟爹说,你是一定要娶她的。你明明喜欢我姐,为什么要娶她?” “这里面的原因,说了你们也不懂。”夺佚只觉身上发热,只好将两人推开半寸。可是那两人又紧跟着贴了上来:“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懂?” “这个……”夺佚招架不住,连忙转换话题:“每次提起你姐,你们怎么从来不伤心?” 福璟福瑀对视一眼——哈哈,爹爹料得不错。他果然会从我们这里开始套消息——他们不慌不忙答道:“我姐去西北的时候,我们年纪很小。她每年回来,只在家里住几日。所以我们和她的感情很淡。她不在了,和她去西北,没什么区别。” “那么你爹娘呢?怎么也没看出他们伤心?” “当然伤心了。”福璟忙道:“当时干爹送姐回来,娘哭了好几日,眼睛肿得这么大……”他比划着给夺佚看。福瑀接着道:“别看现在爹娘都平静了,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这番话貌似说的滴水不漏,却还是让夺佚找到了线索:“你干爹也回来了?怎么从来没有见到他?” “他很少到前面来的。”双生子还是太小,没有看出夺佚的陷阱:“他忙着在后面照顾……”说到这里才骤然醒觉,连忙双双闭嘴。 可是夺佚已经听出端倪,逼问道:“后面?后面在哪里?” 双生子噌的跳起来就往外跑:“做功课的时候到了。再不去,爹爹要骂了。”跑到门口,又回头对夺佚嘱咐道:“我们劝你别在后花园里到处乱走。到时候迷路了,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 这话便是越发让人起疑。夺佚当即便去了后花园。这里他从来没有来过,来了才知道这里面真是大有乾坤。花园不大,可是一花一木,一草一石,都是按阵法布置。夺佚不谙阵法,只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连忙在凉亭里坐下,默默思索——范静渊为什么把这里布置如此多机关?是为了被皇上发现藏身之所的不备之需?还是藏了什么秘密?那个“后面”又是在哪里?——他正百思不得其解,脚下忽然一个软软的东西触着他。他低头看去,一只金毛小狗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看着他,尾巴摇得飞快,乍看过去,和小时候的阿福一模一样。 夺佚俯下身去抱起小狗,笑道:“你从哪里跑出来的,怎么从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小狗好像听懂他的话,伸着舌头去舔他的脸,又把肚子露给夺佚,让他爱抚。夺佚抱着它,才玩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的假山里有人说话。 “你说女人是不是很烦?”是双生子中的一个:“自己说不见不见,可是却总在问他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每天翻来覆去问的都是这几句。奇怪了,我从前又没见过他,怎么能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另一个接道:“就是就是。一听她比楼兰公主好看,就笑,可是接着听说他要娶楼兰公主,就哭。喜怒无常啊,真是!” “别说那么多,现在赶紧把狗狗找到才最要紧。这可是爹送给姐解闷的。若是丢了……”双生子扯着嗓子叫起来:“阿福,阿福!” “阿福?!”夺佚心头大震,看着怀里的金毛小犬翻了个身,快乐的汪汪回了两声。 “是阿福!”双生子欢天喜地从假山里跑出来,和夺佚面面相觑,一惊,连忙站在原地。 夺佚面色惨白,沉声喝问:“福瑛在哪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双生子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朝假山后退:“她……她不是不在了么?” “还想骗我?”夺佚将怀里的小犬提在眼前:“阿福这名字,是福瑛起的吧?”他忽然看到小犬颈间系着铃铛的丝带——这么拙劣的针线,还能出自谁之手——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时怔住了。 “快走!”双生子趁他失神,慌忙回身朝假山里跑去。福璟跑得快些,钻进假山没了踪影。福瑀却被夺佚一把揪住了后领。 “快说,福瑛在哪里?”夺佚喝问。 “我……我不能说!”福瑀在他手里扭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对着夺佚身后叫道:“爹!”夺佚忙回头看去,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福瑀却趁这一刻,挣脱夺佚的挟持,跑进假山。 “往哪里跑?”夺佚又气又恼,跟着往假山里钻去。 假山里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石阵。福璟福瑀早就不见踪影。夺佚在里面胡乱闯荡一气,终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颓然靠着身边石头坐下。 ——边城不见柩木,江南不见灵堂,人人不露哀色。这么多的破绽,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怀疑其实福瑛没死?笨蛋!夺佚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活着,而且就在这假山后! 他把脸贴在巨石上,心里说不出的喜悦。正在思忖如何走出假山,巨石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干什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回了一句。那男子便道:“我知道你想到处走走。可是你有了孩子了,还是应该多休息。听话,我们回去。”即使隔着巨石,还是听出他语气里的温柔。 夺佚凝神听着,那边却再没有了声音,看来两人已经离开了。 ——会是谁? 夺佚暗忖,那说话的男子应该就是雷远了。可是那个女子,却又是谁?双生子的一句话忽然在心头一闪。 ——干爹忙着在后面照顾…——是福瑛!——夺佚心头陡然一亮。是福瑛没错。她受了重伤被送回来,当然是需要照顾的。 ——可是从雷远方才的话来看,她和他现在十分亲密。而且,她还有了他的孩子! 就像一个闷雷打下来,打得夺佚眼前一黑——福瑛从前对雷远就有情愫,雷远送她回来,一路上定是悉心照顾。她对我失望之至,正好让雷远乘虚而入!难怪我来了江南她都不愿见我!我们分开才三个月而已,他们却连孩子都有了,竟然……会这么快! ——慢着!——夺佚忍不住大叫一声——有哪里不对!福瑛伤得那么严重,现在是否养好了身子都不一定。她爹娘又怎么会让她和雷远成亲? ——若不是雷远的,那么这孩子又是谁的? 真相赫赫摆在面前。夺佚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急站起身来,在石阵里狂奔起来。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终于站在出口前。他迫不及待跑出去,环视四周——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又回到了后花园。 “只要出来就好。”夺佚施展绝顶轻功,发足朝范静渊夫妻的卧房奔去。 果不出所料,两人现在都在房里。隔着窗,仍可以听到舞萼道:“听雷远说她今天感觉不好。我等会儿过去看看。” 范静渊嗯了一声,道:“你怀孩子时有她这么辛苦么?” “她和我不同。”舞萼道:“她身子这么差,能把孩子保下来就不错了。多亏雷远照顾得仔细。” 夺佚再也听不下去,一掌拍飞窗扉,飞身跳进房去。房内两人都吃了一惊。范静渊下意识挡在舞萼身前,这才看清来人是谁:“你干什么?” 夺佚不答,直挺挺往地上跪了下去:“福瑛的孩子是我的,和雷远没有关系!” 舞萼惊呼:“福瑛她……”话未说完,范静渊打断了她。他朝夺佚逼近两步,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到这个时候了,夺佚什么都不再顾忌:“在凉国我和福瑛已有夫妻之实。我是她孩子的父亲!” “你……她……”范静渊气的说不上话来,半晌才道:“胡来!”回头对舞萼恨道:“我们怎么教出这么不懂事的女儿?” “不怪福瑛!”夺佚忙道:“是我强迫的,和她无关!” 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大错特错。果然范静渊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凶恶的可怕:“你强迫的福瑛?” 舞萼心里大叫不好,还没有来得及出言阻止,范静渊已经一掌向夺佚劈去:“畜生!”夺佚本不想挡,却看掌风凌厉,大有取自己性命的势头,慌忙起身,身子向后急退,让开范静渊这一掌。范静渊紧逼上前,又是呼呼数掌劈去。夺佚被逼无奈,只好抵挡。两人顿时打成一团。两人武功不分上下,不知不觉几百回合下来,还是未分胜负。 夺佚毕竟年轻,体力上胜范静渊一筹。他看范静渊有些气喘不适,连忙停住攻势,退后几步,道:“我真心喜欢福瑛。还请您成全。” 范静渊冷哼一声,毫不理睬,提掌朝夺佚颈上劈去。夺佚却纹丝不动,朗声道:“毕竟是我伤了福瑛在先。女儿吃苦,父亲心疼,也是理所当然。这一掌我不避了,就当是您对我的责罚。即使是打死我,也是我应得的。” 范静渊微微动容,慢慢收势,可是掌风仍照着夺佚劈头盖脸劈去  “住手!”一人急奔过来,架住范静渊呼呼落下的手掌。范静渊怒道:“雷远,你来干什么?”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雷远把范静渊拉开,回头看着夺佚厉声道:“还不过来道歉?” 夺佚终于见到雷远,心潮起伏,急道:“我十分感谢你照顾福瑛。可是福瑛的孩子是我的。还请你把她们母子还给我,让我来照顾。” “这是怎么回事?”雷远一脸愕然,正要问范静渊,廊下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爹,爹!” 夺佚心头一震,飞身而起,两个起落,落在急急奔来的少女面前,不等她说话,伸手抓紧了她——没错,是那魂牵梦萦的容颜——他不禁热泪盈眶:“福瑛……我终于见到你了!”忽然又想起什么,急道:“你有孩子了,怎么还能这么跑?”情急之下,就要把她拦腰抱起:“我送你回房去。” “谁说我有孩子了?”福瑛又羞又气,拼命跺脚:“你都跟爹说了什么?” “不是你?”夺佚看到舞萼扶着一个中年女子蹒跚着走过来,顿时大窘:“糟糕!原来……原来有了身孕的,是雷夫人。” “你为什么不去成你的亲,来这里干什么?”福瑛气的呜呜哭了起来:“把这里闹得一团糟,你高兴了?” “是我的错。我太鲁莽。”夺佚伸手去拭福瑛的眼泪,笑道:“不过,若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出来见我。” “她本来就不想见你!”身后范静渊冷冷道:“放开我女儿!”不等夺佚放手,便将福瑛拉开,指着前庭道:“你们两个,去那里等我!”又对雷远道:“小孩子不懂事胡闹,还要你和翠儿劳神跑来。这里没事了,你和翠儿先回去吧。她身子不好,别让她担心。” 雷远携着翠儿走远了,夺佚和福瑛也去了前庭。舞萼看身边无人,对范静渊道:“其实夺佚对福瑛……” “我心里有数。”范静渊打断她:“你去为今晚准备些酒菜。” “干什么?”舞萼道:“你要给夺佚送行?” 范静渊不置可否应了一声,朝前庭走去。 等他走到前庭,福瑛已经伏在夺佚怀里哭成一团,看到范静渊走进来,连忙分开。范静渊佯装没有看见,坐下来,低喝道:“福瑛,给我跪下!”福瑛乖乖跪在他面前。夺佚也随着并肩跪在她身边。 范静渊冷声喝问:“夺佚说他强迫了你,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现在一掌就打死他!” 福瑛身子一震,忙道:“不是真的。他没有强迫我,我也愿意的。” “女经你都是白读了么?”范静渊痛心疾首道:“用家法!” 夺佚大急,忙道:“她说的不是实话。是我当时强迫的。我当时喝多了酒,所以……我以为这样可以留住她,可是没想到她还是离开了……” “然后落在了扎提手里。”范静渊淡淡接道:“为了救你和福麟,她自己以身涉险,受了重伤。对不对?” “对!”夺佚道。福瑛却在一边阻拦:“不对不对!我受伤和夺佚没有任何关系!”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帮着他说话?”范静渊慢慢站起来:“福瑛,这人前两日还跟我说,他是一定要娶楼兰公主的。他终究不能全心全意对你。你为什么还这么袒护他?” “我不娶了!”夺佚忙道:“我回去就给楼兰退亲。” “不能退!”福瑛急道:“你要是退亲,就要和楼兰打仗。你打不赢楼兰,就会失去凉国!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让凉国灭亡!” 夺佚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诈死,让我娶楼兰公主?”他提高声调:“现在你知道了,即使我以为你不在了,我也不想娶她,更何况你还活着呢!我更是不会娶她的!” “那凉国怎么办?”福瑛红着眼圈看着他。夺佚心头一片茫然,无言以对。 “我平生最恨受人胁迫。”一片沉默中,范静渊忽然开口:“依我看,趁人之危建立的盟约并不平等,不要也罢。楼兰和凉国的这场仗,迟早都是要打得。凉国不是没有胜算。”他扫一眼满脸震惊的夺佚,对福瑛道:“福瑛,福麟说凉国会灭亡,是什么理由?” “楼兰和汉人两相夹击……”福瑛心头陡然开朗,笑道:“我明白爹的意思了。朝廷正为我哥焦头烂额,而我哥又不会对凉国出兵。现在只剩楼兰了。” 夺佚早就明白,万分欣怀的伏下身去:“多谢范先生成全我和福瑛!” “我还没有答应福瑛嫁给你呢!”范静渊冷冷道:“战场上刀剑无情,你先保了一条命回来再说。” 福瑛这时才听懂两人在说什么,看夺佚含笑看着自己,双眼晶亮,不禁脸颊飞红,嗔道:“谁要嫁你?”夺佚情动,忍不住去握她的手。 范静渊冷哼一声:“福瑛你伤口初愈,还是回房去歇着。”看福瑛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又不离开,只和夺佚的视线痴缠,不禁叹道:“夺佚你送福瑛回去。” 两人欢天喜地牵着手离开了。舞萼从门后走出来笑道:“我还真怕你棒打鸳鸯。” 范静渊笑着揽住她的肩:“若那小子不说要退亲,我还是会棒打鸳鸯的。” “可是你一直不喜欢他,”舞萼奇道:“现在怎么又舍得把宝贝女儿交给他了?” “我先前以为福瑛是被他抛弃了才回的江南,没想到却是福瑛自己胡闹一场。看他对福瑛也算诚心一片,哎,算了,女大不中留。” “女大不中留。”夺佚也这么对福瑛道:“你爹一定是看你这么喜欢我,无可奈何,只好松了口。” “谁喜欢你了?”福瑛看夺佚喜滋滋的,忍不住伸手拧他。夺佚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柔声道:“我被你害得一条命都去了半条了。你怎么补偿我?” 夺佚眼神炙热,看的福瑛浑身火烫,羞涩难当:“养病的时候,我给你绣了很多腰带。” “我可不希罕腰带!”夺佚凑近她,低笑道:“亲一下。” “不亲。”话虽这么说,福瑛却踮起脚,双手勾住夺佚的脖子,嘟起嘴唇。 “我就说女人喜欢言不由衷。”不远的葡萄架下,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吻得昏天黑地的两人。“我长大了,绝对不找姐这样的女人,麻烦,真麻烦。” 另一个点头不迭:“对,要找就找娘这样的……”话未说完,耳朵一紧,已经被人拧住。 “十六爷。”双生子哇哇一阵乱叫。唐十六佯装没有看到匆忙分开的夺佚和福瑛,扯着小三小四的耳朵道:“吃饭了。你爹和娘都等着呢。” 晚上的饭菜十分丰盛。滚香的热汤,精致的小炒,再加上醇浓的美酒。大家吃得十分畅快。舞萼却有些怅然,环视宴席,低道:“谁都在,只差了福麟。” “福麟!”夺佚在席下偷偷握紧福瑛的手:“倒把他忘了。居然设了那么大个骗局来诓我。看我回去怎么找他算账!” 第二十九章 放行 夺佚在江南又多住了十日。倒不是他不愿意多留,凉国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纵然再不想走,也不得不计划归期。福瑛万般不舍,一个晚上便哭得眼眶红肿。夺佚心疼不已,便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凉国。” 福瑛千百个愿意,范氏夫妇却不赞同。范静渊道:“凉国和楼兰马上就要开战。你去,只能给夺佚添乱。”舞萼也道:“你和我们分开多年,好不容易才在家住了这么些日子。往后你出了嫁,更是不会和我们住在一起。难道现在就不能多陪陪我们么?” 夫妇俩既然这么说,夺佚也不好坚持,硬着心肠劝福瑛留下。福瑛自然不肯,绝食以示抗议。范氏夫妇心疼女儿,最后只好让步。 “福瑛,不管是为你还是为夺佚考虑,你现在留在江南最好。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短暂的分开,是为了将来的相聚。”范静渊看女儿仍噙着眼泪嘟着嘴,便道:“你越闹,夺佚越发走不了。他在这里多呆一日,形势对他便越严峻。你不是为了他什么都肯放弃的么?怎么现在反而不懂事了呢?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不如这样,我和你送夺佚到萍湖上船。如何?” 父亲既然这么说,福瑛也只好点头同意。范静渊计划一日后动身。福璟福瑀听说了,也吵着要一起去。范静渊心想,到时候夺佚上了船,福瑛肯定会难过,把这两个小家伙带着给她排解忧愁也好,便欣然同意了。福璟福瑀喜不自禁,看到雷远在一旁,便问道:“干爹也一起去么?” 雷远摇头道:“干爹若是去了,干娘和你们的小弟弟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翠儿看雷远极力掩饰着眼神中的向往,便笑道:“去吧。我正烦着你呢。每天都在眼前晃来晃去,还不让我清静清静?”不等雷远说话,拍着他的手背柔声道:“我不妨事。再说,还有舞萼呢。萍湖这么近,你早去早回就是了。” 于是第二日一早,夺佚、福瑛、范静渊、雷远带着福璟福瑀离开山庄,当日傍晚时分便到了萍湖。萍湖是个小镇,从这里上船沿枫水西行,到环州,可抵达长江边;再顺江北上,是回凉国最快捷的方式。夺佚一行人到了萍湖便直奔码头而去。没想到码头却空空荡荡,别说渡船,就是常见的渔船也不见一只。 “大概是因为现在天色已晚,渔民们都已经回去了。那么今晚我们在萍湖留宿,明早再来找船。”范静渊带着众人在萍湖找了个干净的客栈住下。 客栈老板从未见过这么一群人物——一众男子,不论年长年幼,个个风神俊朗,气度不凡——他连忙迎了上去,招呼得十分客气。范静渊要了三间上房,又吩咐道:“给我们安排一些酒菜,都要你这里最好的。”老板知道遇到了贵人,连忙吩咐厨房安排宴席。当范静渊等人洗脸整装完毕出来用饭,他亲自上菜斟酒,把众人都不遗余力吹捧了一番,就连福璟福瑀也没有落下:“看这一对小哥儿长得,嘿,跟年画里的一模一样。” 范静渊听得甚不耐烦:“老板,菜已上齐了么?” 客栈老板满脸堆笑道:“只差最后一道佛跳墙。爷应该知道,这道菜可是要费些功夫的。”扮成男装的福瑛忍不住噗哧一笑,凑到夺佚耳边低道:“这地方能做出什么佛跳墙呢?我看狗跳墙还差不多。” 夺佚忍俊不禁,侧脸对她一笑,半边脸孔映着烛光,透出些许异域风情。客栈老板看得心里一惊,小心道:“这位爷的长相有些特别。” 范静渊冷冷道:“也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而已,有什么特别?”老板忙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您别往心上去。”在一边等着斟酒的小二看范静渊目光冷峻,怕他为难老板,忙道:“倒不是我们老板多嘴,以眼下这局势,就凭这位爷的这幅长相,估计走不出萍湖去。” 众人大惊。雷远喝道:“快讲清楚,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这位爷的口音,您是北方人?”小二脸色一变:“那可更了不得了!” 雷远一把揪住小二的衣襟:“找打是么?还不把话说清楚?” 小二战战兢兢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自从范福麟把皇上逼到南边来以后,这里每天都在抓北方的奸细。以你们这二位的长相和口音,上街只怕马上就会被官府当奸细抓起来了。” 范静渊大为震惊:“皇上把朝廷迁到了南方?”看雷远把小二揪得脸色发白,道:“你放开他,让他好好说话。” 雷远放开小二。小二大喘了两口气,这才惊叫:“哎呀我的爷,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皇上打了败仗,京城也丢了,只好逃到南边来,来了已经有几日了。范福麟的兵现在就屯在河对岸哪。我看啊,这次皇上是无路可逃了……” “你胡说些什么?”老板忙掩了小二的嘴,对范静渊等人强笑道:“我不知道你们几位爷是要去哪里做什么。不过我劝你们一句,现在兵荒马乱的,最好是哪里都不要去。依我看,这仗也打不了多久。你们还是先回家等几日,等到天下太平再赶路不迟。” “那么……”夺佚仍未死心,问道:“现在还能找条船渡枫水么?” “嘿,你这爷怎么还没有听懂呢?”刚被老板放开的小二又多嘴起来:“范家军就在对岸扎着呢。皇上在这边每天提心吊胆剑拔弩张的。你说这河还能让人随便渡么?” 大家听了都心里一沉,只有福瑛喜上眉梢:“不渡就不渡,咱们回家去。”范静渊喝道:“不懂事!”又问老板道:“那么下游可有渡河的地方?” 老板皱眉想了一想:“应该是有的。不过是不是也封锁起来,我就不大晓得了。” 大家心事重重吃完晚饭。回到房里,范静渊道:“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去河边看看。倘若真的如老板所说无船渡江,我们去下游的市镇再找找。” 夺佚忙道:“我自己一人去就可以了。你们还是先回吧。范夫人雷夫人都还在家等着。” “你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怎能把你一人留下?总得把你平安送上船才能回去。”范静渊看看福瑛和双生子,笑道:“况且,这还有几个人不愿意回家呢。”又对雷远道:“不如你先回去,免得翠儿担心。” “我若是回去了,留你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外面奔波,你以为翠儿就不会陪着舞萼担心?”雷远笑道:“不如我和你一起,送佛送到西。” 第二日一早,众人来到码头。只见平静的江面一望无际,却是一条渡船的踪影都没有。众人失望至极,正要离开,忽见水浪翻滚,从矶里次第驰出数十艘大船,船上人影绰约,兵器的亮刃在灿烂的春日下闪着寒光。每艘船的船头都飘着一张虎头大旗,旗上斗大的一个“方”字,在长风里舒卷飞扬。 “哇!厉害!”福璟福瑀和福瑛看得忘乎所以,大声赞叹。雷远和夺佚却面带忧色。 “没想到镇北军的水军也这么厉害!”夺佚低道:“那福麟有几分胜算?” “担心什么?镇北军何时有过水军,何时打过水仗?”范静渊安慰道:“船大又如何?不过是纸糊的空壳子罢了。” “可是福麟也没有打过水仗啊!”雷远仍是忧心忡忡:“好像他不会游泳,而且还会晕船。” “他现在已经不是昔日的福麟。你我不用为他担心。现在也不是我们担心他的时候。”范静渊忽然往下拉低了帽沿:“有人来了!”把福璟福瑀揽到一边。 夺佚抬头看去,一队人马朝着他们的方向慢慢策马而来。看盔甲装束,应该是镇北军出来巡视的兵士。他忙把福瑛拉到一边,和雷远一起背对着来人,装出看江赏景的模样。福瑛也随着他一起转过头,但仍按捺不住好奇,回头偷瞥了一眼。偏巧此时这队人马已经走到身后。她一回头,正好和领头的巡军对了个正眼。这一眼,顿时让两人都怔在原地。 ——她,怎么会在这里? 福瑛慌张的回过头去,轻轻拉了拉夺佚。夺佚领会她的意思,携着她低头正要走开,马上端坐的年轻的巡军忽然开口:“站住!” 福瑛心里忽的一跳,下意识伸手抓紧夺佚的手臂。夺佚把她挡在身后,正要说话,范静渊已经走到众人面前,抬头看着巡军,淡淡道:“不知道军爷有什么吩咐?” ——他是谁?怎么会和范福麟如此相像? 巡军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范静渊身后探出的两张稚气的脸,范福麟的影子无处不在,渐渐有些明白——是他的父亲和兄弟么? ——他们应该是想渡江去和他团聚吧! 巡军厉声道:“你们几个听好了。本城马上就要戒严。我劝你们赶紧回去,不要再出来四处走动。下次若再是让我遇到,我不会像这次一样客气!” 众人不由大松了一口气,向巡军道了声谢,匆匆走开。一直走到僻静角落,福瑛才敢开口说话:“我不明白,方清远明明认出我来了,为什么还会放我们走?” 范静渊问道:“谁是方清远?” 夺佚道:“是方振的儿子……喔不对,是女儿。”福瑛也忙给父亲解释道:“她和我哥从前交情一直不错,可是前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忽然决裂了。可是既然决裂了,为什么还帮我们?” “没时间考虑这些。”雷远打断他们:“没听刚才那人说什么么?这里马上就要戒严。若是我们要出城,得赶紧。” 方清远巡城完毕,带着兵士们回了军营。一进军营的入口她便觉得气氛不对,军营里人影穿梭,到处是号令集合的声音。方清远正迷惑,看到参将罗晋正在不远处召集兵士,连忙走上前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将军你回来的正好。”罗晋神色匆忙:“老将军正找你。我现在要赶往城东,没时间和你多谈,详情老将军会告诉你。”说完就带着整装的兵士朝营外奔去。 方清远连忙朝方振的营帐跑去。方振正和几个将领对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看到她进来,招呼道:“快过来!” “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本城的客栈老板来军营里禀报,说昨晚来了几个外地人,想找渡船过江,十分可疑。按客栈老板描述的面貌来看,有一个和范福麟长得极像,应该是范福麟的父亲范静渊。其他的,有一个年纪和范静渊相仿,长相和雷远的肖像吻合。还有两个年轻人和两个小孩子,身份不明。不过那两个小孩子应该是范静渊的儿子。这些人两个时辰前才离开,现在说不定还在城里。我已经封锁全城,就是把整座城池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 父亲语气兴奋,方清远的心口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方振注意到她脸色发白,不满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方清远忙道:“我现在就带兵去城里搜查这些人的线索。” 方振皱着眉审视着她,过了片刻才开口道:“算了。你脸色很不好,回去休息一下。” 方清远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退出营房。方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问道:“刚才和方将军出去巡城的参将是谁?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兵士飞奔进来,跪在地上。方振问道:“你们方才巡城,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兵士忙道:“回将军,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方振继续问道:“小将军可有看到什么人,和什么人说过话?” 兵士仔细想了一想:“喔,想起来了,在江边,将军把几个路人好好训了一顿。其他的,就没有了。” 方振警醒起来,问道:“这几个路人……是不是两个中年人,两个年轻人和两个小孩子?” 兵士点头不迭:“将军您真是料事如神。” “出去!”方振不知为何忽然发怒,拂袖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霎时间,房里一干人等退了个干净。他一个人坐在房里,看着桌上的地图,只觉得怒气冲着太阳穴,隐隐做疼。 “女心向外,自古为然。生女儿,果然就是不中用!”他一把抓起地图,刷刷撕个粉碎。 第三十章 夜袭(上) 方振封锁整个萍湖城,又在全城张贴范静渊等人的肖像。这一招果然奏效,城里百姓们陆续向官府禀报这几人在城里的行踪。 “他们最后在城里出现是两个时辰前,在西门。”参将罗晋对方振道:“那时西门还没有戒严,说不定他们已经出城而去了。” “眼看就要得手,没想到却功亏一篑!”方振十分懊恼:“全都归咎于方清远手软,错失良机!” 罗晋不解:“和小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方振不答,只是哼道:“下次我也不会再手软!” 罗晋见老将军满面蒙霜,隐现杀气,不敢再问,忙道:“方才有人来报说,这六人中有一个年轻人,他曾在以前见过。那是廿日前,那个年轻人拿了个地址问他。因为这年轻人长得不像汉人,找的地址也偏僻,是以他印象十分深刻。” “廿日前……?寻址找人……?”方振陡然来了精神:“那地址这人还记得么?” “记得!”罗晋拿出一张纸来:“就是这里,离萍湖不过百十里路程。” 方振一把抢过纸去,看了两眼,紧攥着纸仰头大笑:“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对满面迷惑的罗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皇上苦寻十八年未得的范静渊隐居江南的地址!” “可是……可是范静渊已经离开了。”罗晋小心翼翼道:“这个地址还有用处么?” “蠢货!”方振笑骂道:“范静渊找不到地方渡河,说不定就回去了。我们正好去来个瓮中抓鳖,一网打尽!” 罗晋大喜:“是!” 方振十分满意:“范福麟有个弱点,就是极重亲情。当时为了救他妹子,放弃拿下城池的大好机会,主动束手就擒。一个妹子尚且如此,若是爹娘兄弟都被人拿了,那他又会怎样?” 罗晋笑道:“自然是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让他杀了自己他都肯的。” “正是!”方振令道:“罗晋,速点五百兵士去这个地址拿人!”他拍拍罗晋的肩膀:“我朝的命运决定于此次成败。务必要马到成功。” “将军放心!”罗晋信心十足道:“末将一定将范家叛孽悉数擒拿!”话音刚落,方清远从门外走进来,兴致勃勃问道:“罗参将要去擒拿谁?” 方振还来不及制止罗晋,他已嚷道:“小将军来得正好。我们得到范静渊隐居地的地址,现在就去拿人。” “喔?”方清远下意识脱口对方振道:“爹,请让孩儿一起去!” 方振看着女儿热切的双眸,暗自倒抽一口凉气——若是不让她去,她会不会去给范家通风报信?——他缓缓开口:“好,清远,你和罗晋一起去。此次行动由罗晋负责,你一切听他号令。” 罗晋和方清远出门点了五百精兵,整装待发,只等方振来做最后交待。方振却没有检阅兵士,只把方清远单独叫入房内交待事宜。罗晋一人正在外垂手等候,身后忽有人道:“将军有军令给罗参将。” 带信的人是方振贴身的老仆——将军为什么有话不当面交待?——罗晋疑惑的接过信来打开浏览。信很短,只有寥寥七个字:“若有变,斩方清远!” “什么意思?”罗晋丈二摸不着头脑。老仆低眉顺目,语调平淡:“老将军还有吩咐,此乃密令,不可告知与任何人知晓。军令如山,不可违抗!若不从,杀无赦!”从罗晋手中一把夺过信去,低道:“祝罗参将马到功成。”还未等罗晋回过神来,老者已无声无息隐入帐幕的阴影。几乎就在同时,方清远清脆的嗓音在身后轻悦响起:“罗参将准备好了么?出发!” 罗晋和方清远带着五百兵士,精简装束,潜入羽山。地址所指示的地方在羽山深处。军队翻山越岭,一路急行军,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接近午夜。众人翻过最后一座山岭,绕出山谷密林,忽然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头顶皎月,照着面前一湖银水。春晚温暖的风抚着水面。水面上荡漾着湖边宅院高墙和花树的影子。一切是这样的恬静,让几百兵士们不由自主按住身上的兵器,放低了呼吸,唯恐有任何一点声响打破这份世外桃源的宁静。 “难怪范静渊可以在这里隐居十几年。”罗晋叹道:“若是换了我,让我住一辈子都是愿意的。将军你说是不是?”方清远并不答他,只道:“这么安静,会不会有什么埋伏?我们不如等到天亮再行动。” “将军何时变得如此胆小?”罗晋笑道:“范静渊怎么可能知道我们来了?再说,即使有埋伏,以他区区范静渊,又能有多少人?”就要示意兵士们包围宅院。 “还是小心一些为好。”方清远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罗晋的手臂,制止他道:“等天亮再动手不迟!” ——他千方百计阻止,是为什么?——罗晋心里陡生疑惑——难道老将军早有预料,知道小将军会生变故?——他沉声道:“老将军已经吩咐,此次由我全权负责。难道小将军已经忘了?请小将军放手!” 方清远听罗晋语气坚决,只好放手让到一边,跟在罗晋身后,和兵士们一起潜入夜色。众人离宅院越来越近,院内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吠,一片寂静中,格外惊心。“糟糕,被发现了!”罗晋示意士兵加快行动。片刻工夫,五百兵士便将整个宅院团团围起。 院内响亮的狗吠声仍然不断。罗晋站在大门前,正要指示兵士撞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阿福,大半夜的,别叫了!”跟着一阵脚步声拖拖嗒嗒到了门后,随即便听到“吱呀”一声响,大门竟然从内豁然打开。一只金毛小犬呼啸着从门后跑出来。还未等罗晋反应过来,小犬不声不吭冲到罗晋脚边,张嘴就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脚踝。罗晋小时候被恶犬咬过,平生最怕狗,此时只觉头皮一紧,忍不住“啊啊”一边大叫,一边使劲蹬腿。那小犬却十分顽强,咬着他的脚踝就是不放,盯着兵士们,喉里呜呜有声,似是威胁旁人不要上来。兵士们傻了眼,看着罗晋拖着小狗在原地疯狂的转圈,声音变调的叫着救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本是雷霆万钧的突袭,现在却因为一只小狗而带着儿戏般的滑稽。方清远勉强忍着笑,道:“罗参将,你别怕……”话未说完,罗晋手中忽然刀光一闪——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正静等小狗的惨叫,夜色中忽有一道黑影急急飞来,凌空击在罗晋的刀上,把刀光震到一边,险险擦过小狗的头皮。那道黑影扑答一声掉在地上,却原来是一只破旧的草鞋。 罗晋恼羞成怒喝道:“是谁?”一个老者背着手、光着左脚从门后踢踢嗒嗒走出来。他看了一眼仍死咬着罗晋的小狗,道:“阿福,进去。”小狗“呜”了一声,乖顺的放开罗晋,四蹄撒欢跑进门去。 “你是谁?”罗晋举起刀,刀尖指着老者的鼻尖。老者不畏不惧,道:“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深更半夜在民居外盘桓,意图打家劫舍,没王法了么?” 罗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王法?老子就是为了王法而来!”忽然放下脸色,厉声喝道:“让范静渊出来!” “别想跟我玩什么花样!”罗晋对兵士们下令:“进去搜人!” “谁敢?”老者挺直腰杆,挡在门口,声音神态之中透出威严。 罗晋嘿嘿冷笑:“老葫芦瓢子活得不耐烦了?”指示兵士们继续。兵士们埋头向里冲去。老者大喝一声,从背后翻过手来,只见银光骤闪,血雨飞溅,冲在最前的几个兵士惨叫两声,身首异处倒在地上。 老者慢慢提起犹自滴着鲜血的长刀,朗声道:“我唐十六再问一句,谁敢?” 军士们心生怯意,竟无一人再敢上前。罗晋怒骂道:“怕他做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压也压死了他!都跟我上!” 众人大吼一声,朝唐十六奔泻而去。只见门前人头耸动,不时有惨呼声传来。饶是唐十六再骁勇,终究人少势单,又年纪衰老,体力有限,渐渐不敌。人潮压着唐十六一人,将他慢慢朝着门内逼去。不久,只听军士一片欢呼,原来是唐十六后退时被门槛扳倒,马上被活活生擒。 罗晋将唐十六五花大绑丢在一边,急令众人入府搜寻。很快各路禀报,府里空无一人。 “可是有间房里的被褥还是温热的。”兵士道:“看来是方才我们和这老头儿纠缠的时候,那人已经跑了。” “前后都被围住,能跑到哪里去?”罗晋令道:“再搜!”搜来搜去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踪迹。陆陆续续有兵士们来回道:“方将军罗参将快去后花园。那里十分古怪,大家都在里面绕圈子。” 罗晋和方清远连忙朝后花园赶去。方清远读过兵书,一看花园摆设便心里明了:“这是阵法。” “若是普通人家,好端端的摆什么阵法?还说范静渊不是住在这里?”罗晋回身狠狠抽了唐十六一耳光:“快说,他现在在哪里?” 唐十六从嘴里吐出一口血,脸上披散着雪白的头发,眼神炯炯发亮:“我不知道范静渊是谁!” “这个时候了还跟我嘴硬!”罗晋把刀放在唐十六颈间,满脸惋惜道:“这么好的仆人,你主子为什么不让你颐养天年,非要你死于非命?” 方清远见罗晋眼露凶光,忙道:“罗参将刀下留人!”罗晋嘿嘿一声冷笑:“小将军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忒的心慈手软?”见方清远呐呐不言,回身对唐十六喝道:“再问你一次,范静渊他在哪里?” 唐十六看着罗晋把刀慢慢举起,脸上一片视死如归的决然:“我不知道。”罗晋狞笑道:“那我就想个法子让你知道。”手起刀落,一刀斩下唐十六的左臂。唐十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罗晋把刀慢慢放在唐十六的右臂上,和颜悦色道:“范静渊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范静渊是谁!”唐十六咬紧牙关,颤声道。罗晋怒极,再次提起刀来。 “住手!”忽然传来一声女子轻喝。罗晋惊诧看去,只见一位中年美妇站在不远处,如水月色照着她,好似有层迷雾笼在她身上——是天上仙子下凡?——众人瞠目结舌之时,那女子已经走到唐十六身前,跪在他身边轻声唤道:“十六叔。” 唐十六气得豹目圆瞪:“你出来干什么?”那女子只是一笑,站起身来,对仍是木然的罗晋道:“放了十六叔,我跟你们走!” “你……你……”罗晋半晌才重新恢复思绪:“你是谁?” “我是范静渊的夫人,”女子道:“范福麟的母亲。” 第三十一章 夜袭(下) 罗晋是冲着范静渊而来,没想到男主人不知去向,女主人却先现身。他不由又惊又喜:“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跟我拿下?!” 罗晋斜睨一眼血泊中的唐十六,眉头一皱,顿时计上心来,只嘿嘿笑道:“一个废人,好说。放人。”示意士兵松开唐十六的束缚。唐十六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满脸痛楚:“少夫人……” 舞萼扭转脸不去看他,只厉声道:“快走!” 唐十六恨恨长叹一声,转身刚要走入阵型,忽听方清远一声冷哧:“站住!我还没有同意放你走呢!”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罗晋十分诧异,连忙伏到方清远耳边低道:“将军,我放他走,是因为他的血迹可以指示破阵之路。” “我知道你的心思。”方清远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压低,好似想让所有的人都听清楚:“若是此计行不通,你岂不是难逃擅自放走犯人的责任?要想破阵,何必用这个法子?别忘了,我懂阵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唐十六豹目圆瞪,怒道:“你好歹毒!”舞萼挡在入口,把匕首紧紧逼住脖颈:“谁也不准过来!” “范夫人……”方清远连声冷笑,朝着舞萼走过去:“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心思还这么简单?我们这里可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你这样要死要活的,又能吓得住谁?”她的身形极快,话音刚落,已经袭到舞萼身边。舞萼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避让,已被方清远抓住手腕,夺过匕首掷在地上。 罗晋大喜,飞身奔上前去,刚开口道:“将军干得好……”只听嗖的一声急响从假山后传出,随即一道银光朝方清远背心飞刺过来。方清远捏着舞萼的手腕轻轻拧身,银光擦着她的衣襟飞过,夺得一声扎入身后巨槐。雪白的箭头深插入树干,黑色的箭杆犹自微微轻颤。士兵们纷纷大叫:“假山后有埋伏。” 方清远还未来得及开口,罗晋已经从她手中抢过舞萼,恶狠狠的逼问:“假山后有多少人?” 迷惑在舞萼脸上一瞬即逝,罗晋没有注意到,却被方清远看得仔细。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对罗晋急道:“说不定躲在假山后的就是范静渊!” 仿佛看到一张拉满的弓架着锋利的箭矢对着自己,罗晋下意识的一缩脖子,把舞萼挡在身前,这才对方清远道:“不论假山后是谁,我们都要一网打尽。还请将军带路闯阵!” 方清远欣然同意,带头走入阵中。士兵们一字排开紧随其后。罗晋躲在最后,却还不觉得安全,把舞萼推在身前。假山后不时有流箭飞出,射向阵中众人。方清远一边躲闪,一边心中暗数身后惨叫的次数,和前方剩下的步数。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可是还有至少五十兵士紧跟其后。而且奇怪的是,离假山越近,箭的力道却越发微弱。难道射箭之人已是强弩之末?那我更要快些才是!可是我该如何才能摆脱他们,从罗晋手里救人? 夜风在身边缓缓地流动,带来不远处小狗轻轻的吠叫。方清远眼一亮,身子一拧,脚下步法大变。兵士们和罗晋连忙跟上。流箭此时忽然停了,仿佛射箭之人也没有意料到方清远的变数。方清远带着众人在阵里急奔,终于在凉亭处停下。 “是这里了。”方清远站定,手搭凉棚装模作样四处张望。兵士们不知她在干什么,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等候。罗晋推着舞萼走上前来:“将军为何停在这里?” “因为……”方清远看到一抹金色在树丛中一闪,唇边不由浮起淡淡一丝微笑:“因为这里是此阵的死门!” 阵法万变,若碰上生门,尚可逃得一命;若碰上死门,不懂如何逃脱,便永远身困其中,万无活理!罗晋大骇,挺剑朝方清远刺去。方清远早已长剑在手,挡住罗晋这雷霆一击,嘴里急唤:“阿福!”金毛小犬听到有人召唤,应声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抬头一看,看到先前闹门的一伙人正押着女主人,不由分外愤怒,冲上前去一阵乱吠乱咬。罗晋吓了一跳,分神之际,方清远已经拉了舞萼往死门外扑去:“快走!” “哪里走!”罗晋身形极快,飞掠起身,跟在方清远身后,手变爪势,在方清远后心上狠狠抓了一下。方清远只觉一阵剧痛,拼尽全力将舞萼推出死门,见她飞速隐身于阵形之中,这才回身和罗晋缠斗。 罗晋武功本在方清远之上,现在因为方清远欺骗与他,心中恼怒,力道更是用了十足,每招每式都是朝方清远要害而去,分明是要她性命。五十回合后,方清远已是气喘吁吁,背上伤痛又甚,渐渐落于劣势。罗晋的攻势却没有一点放松,将她整个罩于自己掌风之下。“为什么?” 他如疯了一般嘶吼:“老将军时时教导我们忠心为国,可是你却要帮范福麟这个反贼?你对得起老将军么?你对得起皇上么?” 方清远只觉呼吸吃力,又勉强挡了几掌,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地上。罗晋在她身前抬起手掌,表情扭曲的骇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带我们出去!” “不!”方清远看着罗晋疯狂的眼睛,清亮的眸子里风平浪静:“你我顶天立地的武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即使败了,那是为国捐躯的光荣。可是凭拿妇孺孩子为人质要挟得来的胜利,我不屑要,也不会让父亲让你,去做这样的事情!你打死我吧!” 罗晋身子一颤,嘶声喝道:“你既想要我们葬身此处,那我们就一起同归于尽!”沉掌往方清远胸前拍去。“嘭”的一声,方清远只觉一股大力压入胸口,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压成齑粉,片刻的麻木过去,排山倒海的剧痛方才袭来,不由撕心裂肺惨叫一声。 罗晋表情微微触动:“不要怪我。若事变,斩方清远!这是老将军的意思!”又一次提起手掌。 ——父亲? 方清远心头一阵茫然,看着罗晋轰然落下来的手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心里的剧痛无以复加,疼的全身失去了知觉,疼的思绪一片混沌。正在懵然之时,恍惚间只听罗晋一声厉叫,不知为何,他的杀招失了力道,只是一掌软软击在方清远的肋间。即使是这么轻微的一击,也让方清远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罗晋却再也顾不上她,怒吼着回手去摸身后。就在这时,几只流矢又嗖嗖急飞过来,逼得罗晋不得不退后几步,暂时离开方清远。方清远顺势一滚,滚出死门。身后阵形顿时变化,隔开她与罗晋。 暂时脱离危险,方清远却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庆幸,更没有半点力气,只是躺在地上喘息不止。她能感觉到背后的伤口里流出的鲜血,正一点一点带走她身上最后的温暖。 ——这,就是最后了么? 她睁大眼睛看着头顶微微露出鱼肚白的天穹,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缓下去静下去。晨风在脸颊上轻轻抚过,带着春天特有的温馨。 ——曾有那么一个夜晚,有那么一个人的怀抱,也是带着这样的甜蜜幸福的味道。 方清远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张脸,喃喃唤道:“福麟!” 舞萼正俯身下来察看方清远的伤势,这一声听得十分真切,心想,难怪这人拼了命也要救我,原来是福麟的朋友。她心里愈生关切之意,柔声问道:“能站起来么?”方清远却只是怔怔看着她,并不回答。舞萼见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顿时大急,拿住她的双臂,咬紧牙关,使尽全身力气,把她上身托起,拖着她在阵型里费力穿行。好不容易到了假山后,舞萼已是力气用尽,气喘连连。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迎上来问道:“他怎么样?” 舞萼摇头:“情形很不好!你先守着他,我去找些药来。”跑开前又问道:“翠儿,你刚才射了那么多箭,还能撑得住么?” 翠儿点头:“别把我看得那么没用。别忘了,我可是土匪的婆娘。”低头看看方清远惨白的面孔,急催道:“快去快去。他快不行了。” 等舞萼抱着药品回来,翠儿刚又射完一批箭矢,靠着山石休息。方清远躺在地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舞萼急问:“他怎么了?” “昏过去了。”翠儿吃力得站起来,帮助舞萼把方清远翻过身去。舞萼拿了止血药,小心敷上她背上流血的伤口,一边道:“这药止血最是灵验,幸好给福瑛治伤的时候没有用完。” 果然没过一会儿,方清远背上便不再有鲜血流出。翠儿把舞萼拉到一边,道:“箭快射完了,这里不能久留。这位小爷受了伤,以我的身子和你的力气,我们也不能带他离开。怎么办?而且十六叔还在外面呢。哎,也不知道两个当家的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舞萼也是一筹莫展,却故作轻松道:“别担心,那些人已被困在阵里,十六叔一定能自救脱险。”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再等静渊和雷远。等这位小爷醒过来,我们就走。他不能走,我就拖着他走。” “我能走。”方清远忽然发出一声呻吟:“扶我起来。” 舞萼大喜,把方清远从地上扶起。方清远拼命忍着胸口的剧痛,问道:“怎么逃?” 舞萼指着身后的一道小门:“这扇门的后面是悬崖,应该没有人守围。我夫君沿山壁凿了一条小路。沿小路下去,半山腰可见溪流。我们在那里泊了船。上船沿溪流向下,半个时辰便可到山下张家湾。张家湾有人接应我们。这样,即使有追兵在后,他们若不坐船,需得两个时辰才能下山。等他们到了山下,我们已经远走高飞。” 方清远倒抽一口凉气:“安排得如此周详。”舞萼一笑,打趣道:“十几年来我们只盘算这么一件事情,怎么能不周详?”神情里却透出些微微的凄凉。方清远蓦然明了,原来这隐居桃源的神仙日子下面,竟然藏了这许多惊怕寂寥。 ——难怪福麟口口声声要向皇上讨回一切! 她胸中又是一阵剧痛,靠在舞萼身上。翠儿和舞萼两边扶住她,三人相携着朝小门走去。正要出门,舞萼忽道:“等等!”匆忙跑开,过了一会儿,才满头细汗跑回来:“好了,走吧。” 翠儿一眼瞥见屋檐上冒起的浓烟,心里陡然明白。舞萼看她望着和雷远的新房,眼里噙泪,知她心里不舍,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外面还被人围着。而静渊和雷远并不知道家中有变。若是他们毫无防备回来,岂不危险?我们得给他们一点警醒。” “烧了也好。”翠儿含泪笑道:“反正这地方也再不能住了,一把火烧个干净,我们再去找好地方去。”拉着舞萼扶着方清远走出门去。 果然如舞萼描述,门后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下。舞萼和翠儿只以为方清远伤在背心,并不知道她胸口受了内伤,见她背心伤口不再流血,以为已不碍事,拖着她在山路上疾走。方清远胸口重创,呼吸都极困难,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生死线上折磨一番,好不容易挣扎着到了半山腰的泊船,已是冷汗湿衫,倒在船里再也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吐血。舞萼和翠儿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来。 “别管我……”方清远眼前阵阵发黑,拼尽力气才说出两个字:“……撑船……”便晕倒过去。 朦朦胧胧中,方清远耳边溪水的叮咚声渐渐隐去,身子的重量慢慢消失,好像在半空中漂浮。眼前一会儿无比明亮,一会儿又黑暗如漆。渐渐的,全身如火般灼烧的疼痛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想尽力舒展四肢的温暖。她觉得放松,只想这样躺着,可是总有声音唤着她的名字,断断续续,仿佛从远方传来,等她仔细侧耳倾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不见;她正要放弃,那声音却又回来了,锲而不舍,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 “清远!” 一切黑暗便被这声急切的呼唤撕破。方清远费力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剑眉星目,神情却十分憔悴。她怔怔看了半晌,仍然不可置信:“福麟?” 福麟不说话,伏下身来紧紧抱住她,把自己的脸庞贴在她的脸上,那样温暖的热度,却还是让方清远没有回过神来:“不会是你。我定是在做梦。” “不是梦!”福麟亲吻着她的额头:“是我。我已经渡过了枫水!” “那么我父亲……”方清远惊问,话未说完,被福麟轻轻按住嘴唇:“你父亲没事,不用为他担心。” 他又一次低头去吻她,这次却是她的嘴唇。他的吻如此灼热,让方清远渐渐透不过气来。“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不会理我。”她喘息着问道:“我那样伤你,你恨我么?” “说实话,恨过的。倒不是恨你砍伤我,而是恨你为什么如此心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却能说出恩断义绝再不见面的绝情话。”福麟用额头抵住方清远的额头:“可是看到你,就什么都忘了。” 方清远心里百味交杂,终于掉下泪来。福麟怜惜的把她拥入怀里:“这次真险。以后我再不会让你身陷这种险境。”他抱紧她,一字一字道:“清远,嫁给我。” 方清远吃惊得抬起头来:“嫁给你?”福麟点点头:“不要再回镇北军。留在我身边,让我保护你一生。” ——能相信这个男人的话么?他曾那样狠狠欺骗过你! ——可是一生又是何其短暂,还会有多少个在泛着鱼肚白的天穹下,苦涩而甜蜜的想念他的时刻? “我不回去了。”方清远不顾伤口的疼痛,回手环住福麟。两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过去的伤痛已经遗忘,将来的结局尚不可知,我所有的,我所要的,只是现在,只有现在! 第三十二章 结局(上) 方清远慢慢才知道,范静渊和雷远出了萍湖城后,在枫水下游找到一个镇北军把守不严的缺口,让夺佚渡过枫水。夺佚过河后见到范福麟,范福麟马上按原路安排大军从缺口午夜突袭渡河。镇北军始料不及,枫水下游防线一夜之间皆被冲破。范家军渡过枫水,由下游向上包抄。皇上见大势已去,由方振保护仓皇西逃,现驻军泉州。 而范静渊和雷远回到家后,惊见整处家宅已化为灰烬,但看后山安排的逃生小舟已然不见,便到张家湾来找到舞萼和翠儿。这时方清远已经昏迷不醒数日。范静渊并不知道方清远和范福麟的关系,书信通报范福麟家中平安时,顺便提了两句方清远的伤势,没想到过了两日范福麟居然亲自赶来张家湾,一直守在方清远床前,直到她醒来。 也许是因为爱人在身边相伴心情愉快,方清远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好转。一直悉心照顾她的舞萼极是高兴:“幸好这孩子没事,要不这救命之恩我如何报答呢?” 福麟笑道:“媳妇救婆婆是本分,哪里算什么恩德?” “什么?”范静渊夫妇吃惊不小。福麟跪在他俩身前,朗声道:“我想和方清远尽快成亲,请爹娘答允。” 范静渊夫妇看福麟这些日子的举止,早就心中有数,很快恢复常态,道:“清远是个好孩子。我们也都喜欢她。可是你这么匆忙成亲,只怕婚仪太过简易,清远她会愿意么?”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她并不反对。”福麟笑道:“我们也不想如此仓促,可是前线战事紧急,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安排。再说……” ——再说,若是你一去就回不来了呢?——她那么语气坚决的说,所以我现在就要嫁给你,你活着,我作你的人;你要是死了,我跟着你去,做你的鬼。 福麟心头火热,声音出现起伏:“……再说,我和她只想早点能在一起,礼节是否齐备我们并不在乎。还请爹娘成全!”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范静渊夫妇都不再反对,含笑对福麟道:“成家立业,都是人生大事。只要是你慎重做的决定,我们当然支持。既然要尽快,那么就明日吧,如何?” 不知道这个消息如何不胫而走,第二日整个张家湾张灯结彩,鞭炮震天,庆祝方清远和范福麟喜结连理。大家都是喜气洋洋,唯有福瑛看着新娘的娇容暗自神伤。 “我真后悔,”她偷偷对方清远道:“夺佚回凉国前我也应该和他成亲的。现在楼兰和凉国开战了,要是他有个什么……我岂不是……”她咬了唇不再说下去,满眼担忧。 方清远拉了她的手细细安慰:“你和夺佚,也一定会有今日。” 这样的安慰并不奏效。福瑛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福麟刚从新房里满面春风出来,她便拦住他:“哥,我要去凉国!” 福麟心情甚好,笑嘻嘻捏了捏她的脸:“这么快就想夺佚了么?” “嗯!”福瑛顺势抱住福麟的手臂撒娇:“你给爹娘求个情,送我去凉国。” 福麟只当福瑛一时性起,自然不答应。福瑛便求方清远去给范静渊夫妇说情。方清远处事稳重,先和福麟商量。福麟不以为意道:“当然不能去。夺佚是因为她才和楼兰打仗,凉国人只怕对她深恶痛绝。她现在怎么能去凉国?自然是要等到打了胜仗才能去的。” 方清远暗暗心惊:“那若是夺佚败了呢?” “那时候夺佚只怕……”福麟低叹口气:“她就更不用去了。” ——也许福瑛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要去凉国吧——方清远把头靠在福麟肩上,幽幽道:“和她相比,我真幸福。”福麟微笑低头吻着她的发顶。两人都不说话,良久,方清远才打破沉默:“若你和夺佚都是最后的赢者,你会和凉国结盟么?” 福麟身子一僵,并不说话。方清远明白他的心思:“你还是想征服凉国?” “汉人和凉人世代宿仇。结盟只能保几十年平安,几十年后又会如何呢?谁能保证凉人不会卷土重来?凉人一日不除,便一日是汉人的心腹大患。”福麟又长叹一口气:“可是福瑛……”他问方清远:“我该怎么办?” 方清远也是一筹莫展,只好劝他道:“你和夺佚都变数尚多,还是等大局已定再来考虑吧。” 既然有这么多顾虑,方清远即使同情福瑛,也只好硬下心肠劝她先淡了去凉国的心思。福瑛见哥嫂都不帮忙,干脆直接了当对范静渊道:“爹,你送我去凉国。” 范静渊夫妇自然不愿意,任凭福瑛如何软硬兼施,也不答应。福瑛气鼓鼓回了房,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范静渊夫妇对她绝食这一招已经习惯,也没有怎么理会。第二日上午福瑛也没有出房。舞萼心疼女儿,拿了点心去看她。没想到房里早已空无一人。福麟急去渡口打听,福瑛居然在前一日午后便已渡过枫水。 “一定是去了凉国。”范静渊安抚舞萼道:“你别急,她走得并不远。我去追她,追到她就把她带回家来。” “还是……”舞萼犹豫片刻,道:“若是她不愿意回来,你就带她去凉国走一趟吧,了了她的心愿也好。早去早回。”又进房拿了一包东西递给范静渊:“若是她不愿意回来,就把这个给她。” 范静渊紧紧追了三日才追上福瑛。果然福瑛坚持不肯回家。范静渊无可奈何,只好道:“那么我送你去凉国。不过你得跟我保证,看了夺佚就马上跟我回去。” 福瑛欣喜若狂。父女俩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凉国。彼时凉国和楼兰早已开战,福瑛见到夺佚时,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满脸尘色,满身血污,看到福瑛,欣喜若狂,却因为几日未眠连续作战声音哑得说不出话来。 福瑛心痛不已,一头扎到他怀里放声大哭。夺佚柔声劝慰良久,她才收住哭泣。夺佚看懂站在一边的范静渊的眼神,哑声劝福瑛道:“这里你不能久留。你住几日就回江南好不好?” “我不走!”福瑛抽噎道:“我要陪着你!” 夺佚笑道:“别说傻话了。我不会有事的。你在江南等着我就是了。” “不!”福瑛使劲抱紧他,把脸埋在他还沾着血污的战袍里:“方姐姐说沙场上生死难料……你若是……我离得那么远,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我不回去!” 范静渊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急道:“福瑛,你可是跟我保证见了夺佚就跟我回去的。” “我骗你的!”福瑛跺着脚嚷道:“我来,并不是只要见夺佚一面。我要嫁给他。我决定了,现在就嫁!”她抬起头看着夺佚:“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自然是千万个愿意!”夺佚看着范静渊:“范先生的意思……” 范静渊哼了一声:“就不能等到你打完仗么?” 福瑛急道:“爹!你成全了哥和方姐姐,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和夺佚?”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范静渊面前:“今日爹就是不答应,我也是不会再回江南的。”夺佚也跟着她跪下,道:“我用自己的生命向您发誓,我会让福瑛一生幸福。” “你们两个……”范静渊面容触动,沉默片刻,才道:“福瑛,我可是答应你娘要带你回去的。你却这样贸然成了亲,她会生气。” “可是……”福瑛低道:“我会回去的,可是不会是现在。” 这话提醒了范静渊。他从怀里拿出舞萼临走时给他的东西,递给福瑛:“你娘说假如你不愿意回去,把这个给你。”福瑛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满眼的宝光华气,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是舞萼为福瑛备好的嫁妆的一部分——福瑛不禁哽咽:“原来娘早知道我会这么做。” 范静渊也默然:“我还能说什么呢?”伸手扶起福瑛,又去搀起夺佚,语重心长道:“我这女儿虽然性格刁蛮点,却是至纯至善的好女孩。你若是有半点亏待她,这千山万水,说起来离得远,却也是天下一家,没有我们不知道的。即使到时候我不能来亲自教训你,还有她大哥。你记住了。” 第二日夺佚和福瑛阵前成婚,十万凉军作证。范静渊又住了两日,一人回了江南。等他回到家,范福麟已带着方清远回了范家军。 彼时范家军和镇北军在小合口对峙。小合口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范家军围攻数月,却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又过了数月,城里终于有镇北军士偷降于范福麟,将小合口防守破绽之处悉数告知。范福麟连夜偷袭,大破小合口,生擒镇北军主将方振。 “我要见他。”方清远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消息,对福麟要求。福麟并没有执意反对,把方清远一直送到大牢门口。福麟正要率先迈步进去,方清远拉住他:“我想一个人进去。” “也好。”福麟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在这里等你。”又拉着她嘱咐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和他见了面说说话就好,下跪行礼什么的就别做了。” 福麟在门口等候。狱卒在前带路,领着方清远走进一处暗室。一片灰暗中,慢慢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方清远眼眶不由一热:“父亲!” “你来干什么?”方振口气甚是不悦:“来看我如何受辱么?”看到她微腆的小腹,更是生气:“孽种!” 方清远只当没有听见,即使行动不便,也艰难的伏身给方振磕头,却看到他脚上拴着的铁链,心里更加难过,不由哽咽出声:“父亲……” “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方振冷冷道:“你不是早就和你夫君一起盼着今日么?若不是当日你救下范贼家属,我怎么会有今日?我朝怎么会有今日?” “女儿……”方清远痛哭不能言语。 “住嘴!”方振怒喝道:“你不是我女儿!从那日你反了我,你就再不是我女儿!若知道有今日,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为什么又要把你带来西北?孽障!” 方清远并不回嘴,只是伏在他脚下放声大哭,重复唤道:“父亲……”过了片刻,哽咽道:“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说封神榜里有个小神仙叫哪吒,因为杀了龙王的儿子,父亲逼他受龙王处罚。他说,‘我的身子是你生的,你虽然不喜欢我,我却要把身子还給你!’于是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和父母断绝关系。父亲,你若是真的恨我,不想再要我这个女儿,我也可以剔肉还亲。父亲,你真的要么?” “我不要你的血肉,只要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方振脱口道。方清远身子一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方振。方振看她目光留恋,不由恨道:“剔下来,跟我剔个干净!” “我从小到大,除了一件事,什么都听你的。这件事就是爱上福麟。”方清远跪坐在地上,幽幽道:“是父亲您给了我这个身子,是您带我来了西北。若不是因为您,我不会遇到福麟,也不会有幸福的今日。我没有好好报答您,却害您吃苦良多。我这做女儿的,实在不孝。”她慢慢举起手掌,对着自己的小腹:“从小我就努力做一个好女儿,不,一个好儿子,父亲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做到,不为别的,我只想要父亲能好好看我一眼,能称赞我一句。如果能让父亲这样,我方清远什么都愿意。” ——福麟,原谅我!——她使尽全力,朝着自己小腹击去。眼看这一掌就要拍在身上,忽听一声爆喝:“住手!” 方清远迷惑的放下手掌:“父亲……” 方振嘴唇微微抖动,脸色震怒:“出去!你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你!出去!” 方清远慢慢给方振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却不出门,只是扶着门低头哭泣。方振冷颜在一旁站着,忽然注意到昏暗的牢房外多了一人,哼道:“范福麟,你来得正好,把这个女人带走,别让我看着心烦。” 福麟走上前来把方清远扶了出去。方清远一边向外走,一边回头恋恋不舍看着方振。方振却不理睬她,只是闭起眼来假寐。等到脚步声都消失了,他这才睁开眼来,拭了拭眼角。 第二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福麟宣布将方振放回镇北军。“你也可以留下来,由你选择。”他这样宣布。 方振也有片刻震惊,随即便冷静下来:“别为了她可怜我!” “我不是为了清远。”福麟冷笑:“我只是不想现在就攻破泉州擒了皇上,这么容易给他一个痛快。我就要把他困在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陪着我慢慢玩。可是你若是不回泉州,镇北军无人能和我对峙,这游戏就玩不下去。” “我若不回去呢?”方振诘问。 “你会回去的。”福麟信心十足道:“忠诚到可以杀死自己女儿的人,怎么会不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方振恨道:“放虎归山,你别后悔!” “我不后悔!”福麟哈哈大笑:“我等着你!” 第三十三章 结局(下) 方振回到泉州,率军死守,居然死撑了大半年。十月二十三日,方清远在小合口平安诞下一子。喜讯送到范家军时,范福麟刚刚攻破泉州。此战十分艰辛,双方都是伤亡惨重。方振身中数十箭,范福麟找到他时,他已是奄奄一息,却在弥留的最后时刻紧紧抓住范福麟的军袍:“清远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身为父亲,为什么不先问女儿是否平安?——范福麟十分气恼,拨开方振的手,故意撒谎:“女孩,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女孩……”方振的眼神渐渐涣散,望着范福麟忽然展出一个微笑:“好……”范福麟出乎意料,再低头看去,满身血污的老将已经气绝身亡,唇边却仍挂着满足的笑意。 主帅已死,镇北军顿时溃不成军。范福麟势如破竹,一举拿下泉州。泉州被围大半年,城里缺衣少食,到处是骨瘦如柴的百姓,看到范家军,个个泣不成声,还未等福麟问起,便争先恐后道:“皇上的行宫在城北角。” 说是行宫,不过是从前泉州知县的家宅,简朴的一层小院,门口四处散落着衣褥碎纸,却不见人迹。大概是皇上的随从看大势已去,将皇上的细软抢劫一空,逃之夭夭。福麟以为院内应是空无一人,没想到一走进宅院,便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端坐在前厅正中,身着杏黄长袍,袍上两只张牙舞爪的巨龙煞有气势。他面目安详对福麟微笑:“你来了。” 士兵们看龙袍便知这人是谁,呼啦一下拥上去围住他。福麟却遣开众人,上前行礼:“皇上。” “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岁。”皇上用慈祥长辈的目光打量他:“时光如梭,白马过隙,转瞬即逝,果然不假。“福麟低头看他。恨了这么多年的仇人,记忆里还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何时却变成了这样一位面色灰黄身材臃肿毫无生气的中年人?——原来我父亲隐居山野卧薪尝胆的这十年,你也并不好过!——福麟满意地笑起来:“皇上等我来,难道就是想发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慨?” 皇上却没有理他,只是眯起眼来:“你和他年轻的时候真像。”他慢慢站起身来:“我想见你父亲。” “没有必要。”福麟冷笑:“即使我父亲为你求情,我也不会留你的性命。” 皇上唇边泛起一丝凄楚的微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求条生路么?我只想和你父亲说几句话。这几句话不说,我死不瞑目。” 范福麟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回身走出院去。 范静渊三日后赶到泉州。到了军中,他并不急着去见皇上,先去见了福麟。“你会如何处置他?”他开门见山问道。 “父亲认为呢?”范福麟把玩着随身的匕首:“他已是我手中之囚,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父亲若是不让他死,我现在便可放了他。我全听父亲吩咐。” 不知为何,儿子的气定神闲里却透出一股陌生的压倒一切的威势。范静渊忽然说不出话来,思忖片刻,才道:“我先见了他再说。” 福麟安排范静渊在行宫后花园里见皇上。他为了这次老友重聚,特意在花园里安排了丰盛的酒席,甚至还找了几个歌伎在旁吹弹清唱。范静渊却毫无心思,直到士兵推着身着重枷的皇上出现,他才回过神来。士兵给皇上下了刑具,便带着歌伎们尽数退下。后花园里只有皇上和范静渊两人。 “皇上……”范静渊看着皇上枯瘦的面容,一时无语,习惯的就要下跪。皇上连忙一把扶住他:“千万不要!现在该是我给你行礼才对。” “皇上这么说岂不是折杀我?”范静渊忙道。 “我已经不是皇上了。”皇上淡淡道:“静渊,你养了一个好儿子。“范静渊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皇上到底是喜还是恨,无言以对,只好紧紧闭住嘴。皇上却不以为意,端详着他,叹道:“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你怎么就不老呢?” “老了。”范静渊笑道:“我都做爷爷了,怎么会不老?” 皇上仰头望着寂寥的苍穹,仿佛看着时光从那里流逝而过。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范静渊:“静渊,是我害的你在山野里隐居,是我害得你一生大志不得实现。你恨我么?” “不!”范静渊脱口而道:“我从来没有恨过皇上。” “可是我恨自己。”皇上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来,端详片刻,慢慢喝下一口:“景阳坠楼而死的那刻起我就恨自己,为什么当时要顺着你的意愿让你娶了别人?倘若我逼你娶了景阳,你也许并不会开心,但至少你们俩现在都会好好的活着,至少我不会让你去西北,至少你我不会反目,至少你不会在山里躲藏十年。我九五至尊,世上万事,凡是我想,便是一定会做到的,可是只有这命运这两个字,我却万万不能掌控。倘若我能掌控,我真想重新活过一次。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景阳,为了你!” 这廿年的爱恨恩怨——范静渊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心头郁结,不由苦笑:“皇上不要如此自责。我这十年并不如你所想是在受苦。我有娇妻爱子相伴,十分满足。” “倒是我这十年在宫里一人,心苦难安……”皇上低语:“你可知道,你走后,宫里冷清得有多可怕?我已经十年没有拿过棋子。” 范静渊一阵心酸:“那么为臣陪皇上下一盘棋。” “不用了。”皇上笑着看他,嘴角沁出乌黑的血迹,身子慢慢软倒。范静渊惊扑上去扶住他:“皇上。” “我这一走,你会是什么时候再来看我?”皇上看着他的目光十分留恋:“算了,还是晚些再来吧。这十年你不在,我已经习惯了。” 范静渊滚烫的泪水滴落下去,落在皇上半睁的眼上。可是他却动也不动,已经没有了气息。 皇上的葬礼十分简朴,一座荒山,一堆孤坟。范静渊在坟前默默伫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我明日就回萍湖。” “父亲生我的气了么?”福麟低道:“当时我问父亲,父亲并没有要孩儿留他的性命,是以孩儿以为……请恕孩儿鲁莽行事。” “我不生气。”范静渊的声调十分平静:“你能让他见我一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他总是要死的,被毒死也好,被斩首也好,老死床榻也好,无非是死法不同罢了,又有什么分别?” “父亲不生气就好。”福麟语气里透出欣慰:“明日我就准备回京城。父亲,现在整个江山都是我们范家的。”他顿了顿,继续道:“您虽隐居多年,朝中大半臣子仍倾服于您。我想,父亲,我想拥戴您做皇帝。” 范静渊沉默片刻,悠然长叹:“今日站在这里,才觉得人间几十年,去事恍如梦幻。 天下之内,没有长生不灭的人。今朝黄袍加身又如何,得天下者,失天下者,到最后,也就是一钵黄土,谁也逃不过这个死字。我这一生已过完大半,所剩时日无多,还是想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你入京吧,明日我回萍湖。” “父亲何必如此着急?”福麟急道:“您已在那里呆了十年,现在总算重获自由,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入京,重游旧地,探探老友?” 范静渊微微笑起来:“福麟,你担心什么?怕天下人说你是弑君篡位?你大可告知天下是我让你起兵造反,我来为你承担所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罪。但让我入京称帝,我是断断不会。这是你的梦想,你去实现它!” 范福麟又想说什么,却被范静渊打断:“为了一己的私念,让百姓招受战火荼毒。若想偿还这样的过错,福麟,尽你的全力,做个好皇帝,别再让苍生受战乱伤扰。” 范福麟慢慢低下头去:“孩儿一定将父亲嘱咐牢记心中。” “我走了。”范静渊抚了抚福麟的肩头:“我等着你德配天地、功垂万代的那日。”回身走开。福麟低头哽咽良久,抬头再看去,白云寂寂,山野茫茫,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 廿日后,范福麟在京城称帝,改年号为武德。 此时凉国和楼兰的战局仍然僵持。两方征战一年,人员物资上都是元气大伤,皆有休战之意。范福麟得知,派使者在两国内周旋劝说,终于让夺佚和楼兰王同意休战。消息传出,凉国和楼兰举国欢庆。凉国和楼兰宣布休战的当日,福麟便决定亲自前往凉国,商谈结盟。此举让中原和西域各国都大为震惊。 “是谁说结盟只能保几十年平安,几十年后又不知道如何?”方清远笑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福麟漫不经心道:“我只关心这几十年平安;至于几十年后如何,不由我安排,我也没有那么大本事。”逗弄着怀里的婴孩:“儿子,那可都是你的事。”儿子好像听懂了,胖乎乎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咯咯笑出声来。 福麟抵达凉国,见到夺佚和福瑛。福瑛临盆在即,看到福麟十分欣喜,没想到当晚便有了胎动,第二日凌晨顺利诞下一个男孩,卷曲的头发,高鼻凸额。夺佚抱着儿子,不禁喜极而泣:“像他的爷爷。” 福麟想起那个重病的老人,他临终前惊讶的眼神犹在眼前,心里无比触动,沉默良久,道:“夺佚,关于你父亲,我要告诉你实情。当年的确是我……” “不要说了!”夺佚打断他:“福麟,逝者逝矣。我已经不想追究过去了,你又何必还要再提?”他把哇哇啼哭的婴孩递给福麟:“想不想抱抱他?” 福麟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刚刚出生的婴孩还没有睁开双眼,只是紧皱着眉头,在他怀里大声啼哭。 ——等他睁开双眼时,在他面前,将会是个多么崭新的人生! ——而对自己,浮云散尽、海阔天空的人生,岂不也是一个全然崭新的开始? “多好!”福麟轻笑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