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布尔小姐的虫之荒园(虫之荒石园)》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叉子(lkid=dlleo) 录入:charles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荒地。 初次化身飞鸟的那一天,少女毫不犹豫地如此评价身下的大地,招来周遭极大的不满。 这也难怪了。毕竟不列塔尼地区的菲尼斯泰尔省,这片位于法国最西端的土地,在拉丁语中有「大地尽头」之意,乃是坐拥丰饶土壤与满溢绿意的天赐之地。 呈半岛状伸入海面,四周被海岸线围饶,由于地势多平缓,视野极佳,风光明媚。包含著名的赫兹海岬、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港都伊苏、凯尔特文化的遗迹卡奈克巨石林和城镇遗址等等,这里拥有许多知名景点。虽然近年来四处铺设的铁路多少破坏了些景观,但再怎么说,拿「荒凉」来形容并不适宜。 其实少女也心知肚明。所谓的荒地,仅仅只是一种比喻。 只有自己才懂个中含意的称呼,周遭的人们无法理解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她本来就没有让外人理解的打算。因为她觉得,无论如何解释,肯定无法得到认同。 所以她决定要像呵护宝物般,只在心中低吟就好。 荒地。 对少女而言,那和「乐园」同义。 「……真受不了泰芮丝修女耶!」 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刻,少女匆匆忙忙地飞上那片乐园的天空。 「在这种时间把学生叫醒去工作,实在是……失职的教育者啦!太失职了!啊啊,真是的!偏偏在我的研究刚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的时候!」 头上是如万马奔腾般向后流逝的云朵,底下则是绵延不绝的翠绿地毯。 漆黑的大海盘踞在右手边,汹涌的海浪声听起来似乎有些哀伤。 早春的风冷得吓人,今天的风速还特别强。因为呼吸不顺,她下意识松开夹克领口。呼出的白色水气飘荡在破晓前的幽暗中,让防风镜蒙上一层雾。 高度来到五百公尺后,更是雪上加霜,对于在狂乱的强风煽动下,马上失去稳定的机体,少女不得不用冻僵的双手拚命驾驭住机身,手上的皮手套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急忙忙跑出学园宿舍,缠得有点松的心爱围巾,在几秒前不知飞到哪儿去旅行了,希望它能多多保重。 总而言之,少女渐渐坚定了想法──会在这种天气飞上天当鸟儿的家伙,一定蠢到无药可救。 那是因为一八四○年的现在,以世界最小飞行机械闻名于世的「魔女扫帚」,设计概念著重于简易飞行,力求将机体轻量化到极限。 换句话说,就是非常容易直接受到风的影响,此外也不具备任何防风措施。 只要按照骑马的诀窍跨坐上去,就能轻松翱翔天际,的确还不赖,但若有意外状况,也会对操纵者造成很大的负担。身为一项安全堪忧的道具,使用上理应谨慎才对。 总之,今天的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除了叹气也不能做什么。 「……如果情报没有错,应该差不多要和目标接触了才对。」 已经飞了相当长的距离,也早就越过预定的目标地点了。这样下去搞不好会先冻死呢。她浑身颤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想。 没过多久,就在太阳终于从大海另一端、地平线的彼端中露脸时── 「唔!」 因为朝阳光彩夺目以及另一项理由,少女不由得眯起双眼。 现在她位于紧邻赫兹海岬的学校,往东南方行进数十公里,距离省境大约还有两倍路程的位置。只见十点钟方向的茂密森林一带,激起大量沙尘。 她立刻调转机头朝向该处,降低高度接近目标。 沙尘以时速七公里左右的速度往南移动,所到之处,一棵棵高耸的松树都被扫平,还发出宛如雷声般的轰隆轰隆巨响。 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物体在地面上「滚动」一样的声响。 没过多久,沙尘来到森林的大门口。 树木粉碎飞散,土石宛如散弹般爆发。 骤雨朝著贴地飞行的自机倾注而下,少女背上泛起鸡皮疙瘩,于千钧一发之际连连闪过,然而,在这个瞬间她感到雀跃不已,觉得冒这趟险太值得了。 从苍郁的枝叶间现身的,是两道壮观的身影。 球。 以及一只虫。 庞大到需要仰望的这对组合,带著难以言喻的魄力,从少女的眼前横越而过。 方才听见异响时,自己还在怀疑「该不会真的是……」。不过,这也算是值得开心的误判,没想到能这么近距离目睹「他」的雄姿。 「果然没错!是圣甲虫凯布利!」 正如同自己冲口而出的欢呼,此时登场的破天荒昆虫,和粪金龟十分相似。 但是尺寸有差,细部也不尽相同。然而从甲壳的形状、倒转身子以后肢推动大球的模样等,乍看之下的确很像圣甲虫。不过,其体长足足超过二十公尺,泛著光泽的黝黑体色,以及浮于鞘翅上的斑点,都是普通圣甲虫所没有的特点。 而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属圣甲虫的代名词粪球。本来应该是由哺乳动物的排泄物所组成,但是此刻从少女眼前嘎嘎作响而过,于地上辗出一道轨迹的巨大球体,是将岩石和钢材强行压实而成,称为歪七扭八的铁团子也不为过的物体。 堪称是壮阔而慑人的光景。看著那道身影,顿时深深入迷的少女,眨眼之间又清醒过来,连忙驾著魔女扫帚来个急回旋,追在「他」的身后。 「早安!阁下!真是美好的早晨呢!」 像这样试著呼唤对方,是因为她兴奋到了最高点,涌出孩子气的玩闹心。 「你真的非常迷人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转到这边,依旧急急忙忙地滚著铁球,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毕竟从现况来看,等于是将平常昆虫与人类的比例尺倒转过来,所以对于飞在空中如蚊虫般的存在,不管再怎么骚扰,「他」还是没有兴趣理会。 想当然耳,主动上前搭讪却被男人视若无睹,如果就这样黯然离去,实在有失女性尊严。于是少女再次驱策座机,绕到以王者之姿一路前进的「他」的面前。 接著她抽出背上的鸟铳,单手将其高举过头,先开一枪当作问候。透过发出尖锐枪响的特制音响弹,让「他」察觉自己的存在。 果不其然,那黑珍珠般的眼眸缓缓望了过来。 哎呀,终于发现我啦?少女用心展现端庄秀美的笑容。 「本来呢,是不能这样拖拖拉拉啦。其实也是为了你著想,我希望能在军方的『魔女』登场之前,赶快完成工作──不过,机会难得嘛!」 不知不觉,寒意从体内消失无踪,只剩下近乎于贪欲的追求知识之好奇心,以及心中彷佛与老友重逢般的畅快之意。 「耽误你一点点时间就好!来,把你的秘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吧!」 少女挥舞拖著硝烟的爱枪,摆出临战架式,开始进行如往常般严峻的田野调查。即使对象是十分棘手的存在,该做的事还是不会改变。 也就是,观察与击退。 ○ 左眼像是被烧红铁串刺入一样疼痛。 但这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要是不痛了,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问题在于,痛到这等程度的左眼,现在依旧发挥正常的功能。 「……到底……怎么了……?」 在草原上蹒跚地走著,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词句。从刚才开始,脑中便不断闪过各种疑问。但是不管再怎么思考,也找不出答案。虽然极度的疲劳妨碍了思考,但追根究柢,打从一开始自己身上本来就没有答案。 面对一无所知的事物,自然得不到解答。即使如此,还是不断询问自已,一次又一次。 左眼很痛。胸口、腹部也很痛。由于全身湿得像落汤鸡,寒风更加毫无顾忌地侵入体内。 在自己茫然失措的这段期间,每分每秒都在流失体力。可是,身无长物又沦落到陌生土地上的自己,就连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摸不著头绪。 「如果,是法国的话……那就太好了……」 刚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沙滩上。一开始对于自己幸运漂流到陆地上,曾一度相信这世上确实有神佛存在。不过,之后徒步约一个小时,却连一户人家、一个人影都没看见,才惊觉自己不但没有脱离苦海,反而陷入新的苦难之中。 不管走多远,视野所及都是花草树木,可是明明有这么多树,却连一颗果实也没有。对于失去行囊和大半盘缠的自己来说,只求至少能补足必要的水分就好,但就连这点条件也无法满足。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喝水、没吃东西了?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丧失意识的时间,应该最多只有半天而已。如果昏倒长达两、三天之久──这段时间都漂流在海中的话,现在自己身上仅有的物品──也就是腰上那柄刀,应该会更凄惨、满是锈蚀才对。 虽然其他东西都丢了,但自己似乎在无意识间紧抓著这个不放。 一想到刀还在,便涌起一股安心,以及微微的讽刺感。想必自己是真的累了吧。 「唔……!」 左眼又开始疼痛。彷佛燃烧起来,抑或该说是遭到侵蚀一般的痛楚。 然而,既然如此,这只眼睛为何能将世界如此鲜明地呈现出来?为什么能够看得比以前更远?那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现象。 因为,自己在那时候,确实在那艘船上被── 就在此时── 忽然从某处传来如空气爆裂般的声响。 因为在故乡曾见过别人击发火绳枪的缘故,所以马上就分辨出那是枪响。而在想明白后,才发现身体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行进目标是附近的小丘上。踏过丛生的金雀花,登上坡顶望向枪声响起的方位时,下个瞬间,某个物体曳著长长白烟,高速飞过上空。 是飞机。而且机身十分小巧,拥有两片翅膀,机体呈鲜艳深红色。 似乎是仿照蒸汽机车的外型,但却带著更加锐利的线条。尾部搭载著一块椭圆形装置──大概是兼具发动机与喷射口之用,乍看之下宛如一只巨大的蜜蜂。飞行员暴露在外头,前倾跨坐在机身上,因为飞行帽与防风镜遮住脸孔,看不清长相,但从体格来判断,应该是一名女性。 「那是……魔女扫帚……?」 在发祥地英国,似乎称为「skybroom」。 飞天的扫帚──正如其名,乃是魔女的交通工具。以前曾听兄长这么说。 一度冲过上空的红色魔女扫帚,随即调头回来,英姿飒爽地飞掠而去。操纵者似乎没发现自己的样子,视线紧盯著同一个方向。 打从爬上小丘的时候便已察觉有异。从地面上传来的震动,还有震耳欲聋的巨响。魔女扫帚行进的前方,就是异状的真相。 「唔,是〈虫〉!」 那是一只忙著滚动巨大球体,大到难以置信的粪金龟。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不像普通的昆虫,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大自然的产物。那怪物般的存在,正在距离小丘约一公里处的葡萄园里横冲直撞。 自十八世纪中叶,一开始发现地点主要在欧洲,随即于世界各地均有目击纪录的超常生物──〈虫〉。 这神秘的怪异存在,对人类文明造成莫大灾害,却又带来几乎同等程度的恩惠。 虽然常以现存昆虫直接巨大化的姿态出现,但关于它们的生态,依旧鲜为人知。不过,还是能辨别出那只〈虫〉属于「粪金龟王」的种类。不但身为陆地上最大生物,据说也是十分难得一见的个体。 当然,这全都是从兄长那里听来的。然而,现在有其他事情更让人在意。 「那架魔女扫帚,难道打算独自对付〈虫〉吗?」 看来似乎没错。在大地上狂奔的圣甲虫凯布利身旁,只见那架红色魔女扫帚一次又一次绕著它飞舞,还不时闪著鸟铳的火光。 一面操纵魔女扫帚,一面还能装弹及装药的高超技术,著实令人惊叹,但仍旧太过莽撞了。硬度在钢铁之上的〈虫〉甲壳,区区的子弹根本不可能打穿。 不过,事态再次迎来最糟糕的发展。突然间,听见了某处传来的鸣笛声。 实在太晚察觉了。直到刚才为止,注意力全被魔女扫帚和〈虫〉吸引住,但就在不远处,分明就有一条很醒目的铁路轨道。 鸣笛声从铁路的远方渐渐传来。换句话说,火车马上就要通过这里了。 背上顿时窜过一阵恶寒。圣甲虫凯布利虽然体型庞大,却十分安分,几乎没有袭击人类的纪录,但麻烦的地方在于它是铁食性。无论是火车或铁路,哪一方被破坏都会造成人命悲剧。 「──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不是深思熟虑之下的行动。在发觉情况不对后,身体立刻自动跑了起来。 全速冲下丘陵,使劲鞭策疲惫的身躯,迈向修罗之地 左眼的痛楚,渐渐变得更加剧烈。 ○ 「不会吧……为什么会有火车!」 听见突然响起的鸣笛声,少女惊愕地回头查看,同时不忘灵活操控魔女扫帚的操纵杆。 她心想如果是自己听错就好了。但是在铁轨的另一端上,确实有一道黑烟急速接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她只觉得浑身的怒气直冲脑门。 这也难怪。毕竟少女之所以得像现在这样,奋力与〈虫〉缠斗,就是因为这次「工作」的委托人,是经营此处铁路的不列塔尼地区某铁路公司。 ──这几天当中,铁路接连遭到不知名的〈虫〉破坏,希望能委托解决。 就在昨天,透过仲介人泰芮丝修女接下这样的委托,本来打算等到隔天再正式展开调查,没想到在今天凌晨就收到「有人看见造成问题的〈虫〉」的通知,于是少女从美梦中被叫醒,就这样来到现场附近。 但是,对于当时到学院通报的铁路公司职员,自己应该确实叮嘱过:「直到确认安全无虞之前,请暂时关闭铁路。」 「可是,为什么还是通车了!」 不对,怎么想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对方认为铁路中断太久会造成损失,所以等不及这边的通知就复驶了。 「受不了耶,就是这样我才讨厌暴发户啦!比那帮贵族更恶质!」 事态不妙。对于〈虫〉,少女原则上不愿采取「消灭」手段,只接受「击退」的委托。但是难得遇上罕见的圣甲虫凯布利,本来想趁机好好观察一下对方,所以刚刚才会拿出各种药品弹挑衅对方。而这时候杀出了体积远超过人类的机械大块头,肯定会── 「啊,等……不可以这样!等一下!」 想要制止也为时已晚。或许是听到鸣笛声的缘故,并且就算没有声响,也能从行进时产生的些微振动发现蒸汽火车的到来。「他」猛力滚动铁球,开始朝著那个方向移动,速度和刚遇见时完全不能比。凯布利和普通昆虫的圣甲虫一样,会产卵在自制的球体中,所以基于护子本能,对于一切威胁都很敏感。 真的大事不妙了。这样下去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惨剧。 少女立刻将油门催到底,驾著魔女扫帚从「他」身后追了过去。 但是就算追上又能怎样呢?对凯布利有用的弹药,全都需要时间才会生效。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品,能立刻让拥有如此巨躯的对象倒下。那么改用物理手段让对方停下?那就更别提了,这种事情只有靠舰炮射击才能办到。 那么现在可行的手段,只剩下自己习得的「古代秘仪」而已。 但这项结论违背了少女秉持的原则。若是真的想要挡住生命力丰沛的〈虫〉,而且还是如此大型的品种,无论采用多么有效的攻击手段,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瞄准要害下手。 换句话说,就是非得将「他」杀死不可。 「我不想做这种事呀!所以求求你,停下来好吗……!」 她如祈求般叫喊,却又同时不情愿地下了决心,拔出插在腰带上的短枪,对准「他」的头部,枪口浮现淡淡的几何图形光辉。 而就在此时,右前方冷不防出现一道人影。 是一名少年。 一头这个国家十分罕见的黑发在后脑杓绑成一束,身穿袖襬及裤襬极为宽大的异国服饰,这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手里握著已经出鞘的刀。 少女认得出来,那位少年所穿的衣服,叫做「和服」。 他手里那把外型陌生的刀,叫做「日本武士刀」。 「是日本人?」 忽然现身的日本少年,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横越草原,若是就这样冲进葡萄园里,想必会正好挡在化为天灾的「他」前进的路径上。 少年缓缓提起刀尖,不疾不徐摆出疑似武术的架式。 虽然不清楚他下一步要怎么做,但是意图一目瞭然。 他打算从正面挡下〈虫〉之王者凯布利的进击。 ○ 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举动,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自己原本就不是能够三思而后行的人。「你就按照心中所想去行动吧,只要靠那把刀证明你的心意就够了。」──师傅以前便如此教诲令人头疼的自己。 因此,即使孤身面对强大的〈虫〉与庞大铁块,也毫无悔意。 因为,若是对于此时此地即将发生的牺牲坐视不管,便违背了自己所信奉的武士道。 圣甲虫凯布利离自己已不足二十公尺。铺天盖地的压力,猛然袭来的死亡,数秒后必定会遭受蹂躏的末路。但不可思议的是,并不觉得恐怖。 缓缓举起已出鞘的爱刀「无垢娘矩安」。 宛如将刀扛在右肩的诡异上段架式,然而刀尖却直指天空,也近似于剑道中的八相之构。虽然微微压低腰部,重心反而往上移,保持在心窝附近是最理想的。 想来不必多做解释,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示现流「蜻蜓」架式。 而透过这个架式施展的无与伦比的一刀,堪称真正是「无需第二刀」的必杀一击,同派中人是如此称呼── 云耀。 因此,首先必须疾驰如腾云驾雾! 「────!」 藉著流水般的步法,向左侧转身子大步踏出。就在面临生死交错的一瞬间,身体右侧以毫厘之差与铁球擦身而过,和服右侧袖子被巨大质量的旋转所卷入,肩膀以下的布料全被绞成碎屑。上臂微微出血,但是无所谓。 接著,黝黑的甲壳出现在视野中,由于距离过近,无法一窥全貌。但是凯布利推动铁球的中、后肢,以及用来抵住地面的前肢,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靠著不稳定的倒立姿势移动,前肢必须承担更多体重,而打从一开始,自己下手的目标便是那里。抓准时机瞄准那忙得不可开交的左前肢── 云耀。 接著浑身化为落雷! 「喔喔喔!」 口中爆发咆哮。若是一个不注意甚至会伤及喉咙,气魄足以震慑大气的爆吼。 挥下的这一刀,不知斩到了何处,也没有余力去确认手感。专注入神远胜以往的这道斩击,将环绕自身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吹向远方。 在那瞬间,只记得左眼冒出异样的疼痛。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维持挥完刀的姿势,方才大概是暂时失去意识了。 脑袋恢复正常思考后,连忙回头查看,只见失去左前肢的圣甲虫凯布利,待在约五十公尺外的位置,不再继续滚动铁球,姿势也恢复常态。身旁可见到飞散的体液,还有被砍下的一小段前肢。 但是,在目光转向于此之前,那段前肢已经发出劈哩劈哩的声响,渐渐白化浑浊。 〈虫〉的最大特徵「化石化现象」开始发生了。 原因目前依旧不明,只知道〈虫〉丧命后,体组织会在极短时间内变质成化石。而从本体上割离的末梢部位和体液也不例外。 这正是出现超过半世纪以上,至今仍是一团谜的〈虫〉,被世人视为怪物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是它们留给人类社会的无上恩惠。热值超过煤炭七倍的〈虫〉化石,经由特殊制程液化后,变成一种叫做「昂菲尼恩」的燃料。在工业革命后,为全力朝机械文明发展的世界,撑起了大半的能源需求。 「呼……呼……」 一面平复凌乱的呼吸,不敢大意地观察凯布利的动静。但是〈虫〉之王者一动也不动。对方的注意力似乎放在自己身上,但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真是奇怪了──自己不禁皱起眉头。印象中〈虫〉和昆虫差不多,对于疼痛很迟钝,这种程度的小伤还不致于让它安分下来才对。反正,本来就是为了吸引它的注意力,争取时间让火车安全通过而已。 然而凯布利依旧不动如山,彷佛在窥伺自己的脸色。 一瞬间,在脑中闪过这种可笑念头之际── 「喂,那边的!」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转过头去,一名少女正朝这里跑来。 是先前那架魔女扫帚的飞行员。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也看到了已经降落的机体。可能是发现凯布利沉静下来,于是为了探查自己的身分,特意降落到地上吧。 那位飞行员一面奔跑,一面将戴在头上的飞行帽连同防风镜一起脱下来。 只见枯叶色的秀发在风中飞舞。 满是翠绿的视野中,突然闯入冬天的色彩。 随著角度的不同,也会折射成金银两色,独特的色调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因此,当回过神来,对方已近在眼前,大大的双眸望过来,透露出一些些激动。 好一位美丽的少女。即使穿著毫无魅力可言的飞行装,也掩盖不了她的风采。不只是五官端正,该怎么说呢──对了,就是有种活力四射的气质。说好听点就是朝气十足,讲难听点就是像个男孩子。 「为什么那么冲动!您……不对,你这家伙是想死吗!」 少女气得耸起双肩,满脸通红地冲到面前。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有些可爱。 「唔,你这什么奇怪的表情。在别人生气时发笑很失礼呢!啊,难道你听不懂法语?」 「……不是。」 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姑且只回了这一句。接著再度望向圣甲虫凯布利那边。总觉得在〈虫〉面前随意交谈的自己和她两人,实在太粗线条了。 「没问题的。现在『他』似乎变得十分绅士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绅士?这个女孩子的用字遣词真是奇妙。自己一面这么想,一面说: 「……我斩了『他』的腿。」 「嗯?喔,没错。真是出色的武士之魂呢。」 「少了只腿的『他』,以后没问题吧?会不会被其他〈虫〉淘汰掉?」 少女睁大双眼,一副「我有没有听错」,哑然无言的表情。 「……尽可能不向自己不吃的动物下手,是我奉行的主义。」 编了一个很烂的藉口。居然会替〈虫〉担心,你傻了吗?──总觉得要是坦白,一定会被她这样数落。但自己完全猜错了,只见她的嘴角绽放笑容── 「啊哈、啊哈哈──」 随即响起一阵似乎停不下来的笑声。她为何如此开心?那是就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挖出宝藏一样,十分开朗的笑容。 「嗯,你很不错。我很喜欢喔,那种别扭的原则。」 「真是……过奖了。」 「啊,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喔!因为〈虫〉的再生能力非比寻常呢。」 接著,她一边擦掉眼角浮出的泪珠,一边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 「我才应该向你道谢。先前语气有点不好,但是你真的帮了大忙。毕竟照刚才那样下去就危险了,今天回去吃饭也会味如嚼蜡。」 「吃饭?」 「没错,吃饭。我的主义也是,尽可能不向自己不吃的动物下手喔。」 所以意思是杀掉的动物都会吃下肚吗?原来如此,印象中〈虫〉的确不好吃。 看著她打算要握手的右手,正准备回应时,才想起手上还握著出鞘的太刀。手执利刃和女孩子交谈,现在的自己真该好好检讨。 将无垢娘矩安回鞘之后,视野马上摇晃起来。 拔出刀时感觉自己是堂堂武士,但是精神一旦松懈下来,累积的疲劳就像山崩一般袭来,连站都站不住── 「呀啊!你、你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抱住自己即将倒下的身体,一股宜人的洗发精香味扑鼻而来。 而接下来却让人不得不屏住呼吸,因为她几乎是脸贴著脸注视著自己。 「…………你的……左眼…………」 她口中带著惧意的低喃,让人无法完全听清楚。 因为意识已经开始陷入朦胧,总觉得这次一定会睡得很沉。而少女似乎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终于手忙脚乱地慌了起来: 「喂,等等!不可以在这种地方睡著!啊啊,讨厌啦,这样我要怎么办才好!对、对了,名字!至少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姓名不值一提。虽然想这么讲,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姓名: 「秋津……慧……太郎…………」 「慧、太郎?是慧太郎对吧!我叫──」 正当即将完全失去意识时,突然变得端庄贤淑的少女嗓音,轻轻敲在鼓膜上。或许是沉浸在葡萄园的芳醇香气之中的缘故,她的名字听起来格外优美。 「法布尔。」 停了一息之后: 「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叫我亨丽就可以喽,我特别允许你这么称呼。」 听到这种略带傲气,却已是她尽全力表现友好的话语,让独自流落异乡而惶惶不安的自己,在进入梦乡时变得有那么点开心。 彷佛还听见远处的圣甲虫凯布利发出祝福的声音。 第一章 被喜爱昆虫的女孩牵著走 枪声。哀号。爆炸声。 怒吼此起彼落,接著是一阵剧烈摇晃。 巨大的篝火,将夜空烤得一片焦黑。 在大西洋昏暗的海面上,孤伶伶如一座浮岛的蒸汽船,现已化为凄厉哀鸣的热潮。秋津慧太郎处于这个地狱之中,在船甲板上目睹一名男子迎向死期。 ──快逃!不能让那个落在他们手上! 他这么说。完全不顾自己受了致命伤的身体,似乎被某种使命感所驱使。 ──现在只有你能够托付了!所以拜托你,带著那个快逃……! 被对方强行握紧在掌中的物品,因为大量的血液和脂肪变得黏稠滑腻。 没多久他便断气了。在弥留之际,还是不断重复说著「拜托你了」。慧太郎之所以愿意承担对方的遗志,想必也是为了遵循自己心中的武士道吧。 但随后出现在甲板上的一众黑衣男子,将一切都化为乌有。 ──小子,那家伙给了你什么东西? 寂静的恫吓。寂静的杀气。不知不觉整艘船已归于寂静。 所以他明白了。即使不愿意,还是领悟了他不愿理解的现实。这艘船已然化为死者的住所,成为一艘幽灵船。 ──是你们……干的好事……?把所有的乘客都──!还有他!全都是你们! ──先问问题的是我们。我再问你一次,那家伙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对于这个问题,他心里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他大概只会选择拒绝回答吧。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只能与这群黑衣男子杠上了。 刀兵相向。火花。嘲笑。怒吼。光影交错。挥刀、挥刀、挥刀。 最后则是数发枪声。 胸口、腹部和左眼,传来阵阵剧痛。 ──混帐东西!谁叫你们开枪啊! 刚才主要负责发话,看似首领的男子,不停痛骂未经许可就开枪的部下。慧太郎按著左眼,身子摇摇晃晃,不小心撞上背后的甲板护栏。 啊!心里惊叫一声,但已经太迟了。 探出船外的身体失去平衡,在重力的招唤下,顿时天地倒转。 右掌中的黄褐色眼珠,发出滚烫高温,沉重的脉动简直令人疼痛。 感觉到某种充满贪欲的视线,注视著自己崩坏的左眼。 接著,只记得自己倒栽葱一直往下落。 ○ 自己并未落到夜晚冰冷的海水中,而是温暖的床铺上。 「????」 脑中一片混乱,不由自主眨了好几次眼睛。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谁?不,自己是谁这问题倒是知道,当然是秋津慧太郎。问题是现在位于何处。 缓缓坐起身子,四处瞧瞧。 应该是某个地方的一间房间。大概是在异国的便宜旅馆之类的地方吧。房间并不宽广,也没有多少生活用品,只有清扫整洁做得还算不错。日常生活的气息很稀薄,这就是没有特定住户的证据。看了一下旁边,同样放著一张床,和自己睡的一样。 「嗯嗯?」 双手环胸轻轻呻吟,呆呆地歪著头。感觉有些无法把握现况,如果记忆没有错,自己应该是从开往法国的船上,失足落海了才对。 尝试站起身子才发现到许多问题。首先,脖子和肩膀等处莫名地松软无力,看来自己应该睡了相当久。其次,身上的衣服不知为何变成一件浴袍,因为除了浴袍就没有穿其他衣物,让人相当难以接受。但幸好爱刀就倚在旁边的墙上,拔出来查看一下,确定刀身完好无缺,至少能松一口气。 「……看来是有人帮忙保养过了。」 否则,无垢娘矩安早就变得锈痕累累了。不过在异国土地上,还有人能够维护日本刀,实在是出乎意料。 而最后,则是这个房间唯一的窗户。打开窗户探头看看。 这边可能离海不远,能闻到微微的潮水味。不过实际上映入眼帘的,却是看起来有点脏、只能算是条小巷的小通路,以及耸立在对面的建筑外墙,此外就只有来来往往的路人而已。不经意抬头望向天空,才发现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顶了。 慧太郎关上窗户,回到刚才睡过的床边坐了下来。 然后呢?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这么想。 老实说,慧太郎起床时总是很难清醒,可说是惨烈到令人难以置信。在故乡晨练时也一样,几乎每天都要暗中和睡魔来一场死斗。爬不起床姑且不论,这种起床后的低血压症,连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 「我在落海之后,直到来这里的中间,总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 而且似乎到了拚上性命的程度。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他百思不解时,突然从房间外头传来声音: 「受不了耶,真让人火大,那个顽固的老头!嘴上讲著因为你是小女生什么什么的,一边还瞄著我的腿!」 可以听见某人讲话的声音,是法语。接著是一阵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 「这么小颗的草莓,一袋居然要十五生丁!赚黑心钱也有个限度啊!花了三十分钟讨价还价,居然只愿意便宜两个银圆!吝啬鬼!」 看来对方似乎相当愤慨。呃,店家愿意降这么多已经足够了吧?店里的人大概也会把你这样的人叫做吝啬鬼吧。正当慧太郎这么想时,脑中却突然闪过几道光景。那个声音就像导火线。 海岸与草原。葡萄园。巨大的粪金龟。红色的魔女扫帚。 以及那个身手矫健却不失娇媚的飞行员。 当他完全想起那名拥有不可思议发色的少女时,房门被打开,少女本人现身了。身上依旧是那套飞行装,手里抱著一大堆纸袋。 「──算了,反正牛奶杀了不少价,今天就算平手好了。总觉得最近胜率有点降低,这样我……就…………?」 她关上房门回过头来,对上慧太郎的目光,顿时僵硬得像一座石雕。 房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让人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嗯,能理解对方的心情。毕竟原本以为还在睡梦中的人,意外地已经清醒,而且还被撞见自己叼著一小片法国面包,像松鼠一样嚼个不停的模样。如果是个真正的淑女,想必已经羞死两次了吧。 事实上,少女也是满脸通红,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会羞愤而死。 「…………我当作没看到,可以吗?」 慧太郎提心吊胆地提出建议。只见少女闻言后,立刻一百八十度转身。当他还一头雾水时,就看见少女啪哒一声打开房门,离开了房间。她想做什么?慧太郎吞了口口水后静静等待,接著又看到少女啪哒一声,第三次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唉~今天也挥霍了不少,谁教人家这么有钱呢──哎呀,慧太郎先生,您已经醒了呀?」 「居然重来一次!」 吓了他一大跳,事情发展完全超出想像。但是对方又继续生硬地演了下去: 「重来?您在说什么?呵呵,真是一位奇怪的男士呢。」 「不,不对不对不对!根本是破绽百出啊!嘴巴旁边还黏著面包屑耶!」 「讨厌啦。这是为了要喂鸟儿,才故意黏上去的喔!」 「一般来说都是用手喂食吧,这是哪招?呃……亨丽埃塔小姐。」 他顺著记忆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名字。但不知为何,少女──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脸色却变得有些失落。 「……亨丽。」 「咦?」 「那时候,在你快要昏倒之前,我不是说了吗?叫我亨丽就可以了。还是说你并没有听清楚?」 「不,我的确是有听见……可是,『亨丽』听起来不是像男生的名字吗?」 由于不清楚她为何突然变得不高兴,慧太郎在床上忍不住稍微动了一下身子。 「无所谓啦。因为我喜欢这个小名啊。来,重新说一次吧。」 「那就……呃……亨丽小姐?」 「不合格。不准加小姐。」 「…………亨丽。」 亨丽一脸满足点点头,看来她心情又变好了。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对称呼这么执著,但是对慧太郎来说,他不喜欢、也没必要特地惹对方生气。 随后,亨丽走进房间正中央,哼著歌将手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上。此时慧太郎心情再次平复下来,于是便重新好好打量这名女孩的模样。 不管怎么看,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啊,他心想。 而且她的美丽,不是那种在温室中小心呵护而成的蔷薇之美。 或许该说,她的美丽宛如傲立于荒野中的孤花,即使无人驻足欣赏,也会找出另一套开花的意义。 透过适度运动锻炼出弹力十足的体态,以及充满活力的一举一动。然而身材却意外地娇小,反而让这些特质,更加彰显「独立自主」的气质。 再来是头发──那头水润的枯叶色长发,果然还是如此引人注目。 并不是那种华丽炫目的类型。但即使是身为日本人的慧太郎也能轻易察觉,那样的发质和发色并不常见。无论是混在多么繁杂的人群中,也必定会主张自己的存在感一般,略带红色的浓郁金发。光是映入眼帘便让他心悸不已,难道自己患了心律不整吗? 「慧太郎,你已经睡了超过一整天喽!」 「……咦?啊,是、是这样啊?」 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直盯著少女背影的慧太郎,有些慌乱地回道。而亨丽脸上浮起微笑,回过头来朝这边看,示意慧太郎也过来坐。 「嗯,就是这样。所以你肚子应该饿了吧?──嗯,虽然我们彼此大概都有很多问题想问,总之还是先来吃饭吧。难得买了刚出炉的面包呢。」 仔细一看,不知何时桌上已摆好了一些简单的食物。面包看起来的确是刚出炉的样子,还在冒著热气。面包香气刺激著肠胃,让慧太郎想起自己饿得相当厉害。忍不住像游魂般被牵著往桌子而去── 但是他在起身的途中想起一件事。确实正如亨丽所说,事情的细节或许可以留到之后再说明,可是有一些话,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说才行。 慧太郎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慢慢俯身在地板上跪座,接著深深低下头颅。他可以感觉到亨丽不知所措瞪大双眼的样子。 「──不胜感激。」 「咦?」 「承蒙您再三盛情相助,实在不胜感激。」 一旦开口说出道谢的话语,才惊觉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莫名的感激之情堵在胸中。 「在陌生的土地上迷失方向,同时又遭逢某项灾难而变得一无所有……实不相瞒,由于太过孤独不安,在下有些胆怯失落,但没想到竟能在异国的土地上,感受到如此温暖的人情……!」 忽然间,感觉自己快要落下泪水。他看见自己贴在地板上的手,那只从浴袍中露出的右臂,缠著全新的绷带。由此可见,对圣甲虫凯布利出刀时所受的创伤,也是她帮忙治疗的。此外连住宿和伙食也都是对方负担。 「对于在下这般来路不明的人物仍愿意伸出援手,您如此宽大的心胸,仅仅只是表达感谢,绝不足够,即使要花上一辈子,也必定会回报──」 「好啦~我开动喽──」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长的一段话,好歹也听到结束吧!」 他猛然抬起贴在地上的额头大喊著,才发现亨丽早就坐在椅子上,拿著切片法国面包夹上各种配料的三明治,把嘴巴塞得满满。 「谁教你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很可怕耶。啊,还是说真的换了个人?你把慧太郎藏到哪儿去了?」 「就是我本人啦!啊啊,可恶,我明明这么努力用了一大堆艰深的词汇……!」 看来她不但外貌姣好,个性也相当不错的样子。只见她脸上藏不住笑意,兴致勃勃地用那双榛果色的眼眸,望著悔恨不已低喃的自己。很明显就是乐于如此的对应。 「──不过,我稍微放心了。你比我想像中要好相处多了呢。」 亨丽将手上的三明治再次放回桌面上后继续说: 「在葡萄园遇见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好像在神游物外,反应也很冷淡,最重要的是,才刚经历过那样的大事而已耶!老实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是个更恐怖的家伙。」 「因、因为那时候……我没有余力顾虑到四周……」 讲到后来语气有些含糊。直到现在才开始在意当时──如果相信亨丽的说法,那就是昨天──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知那时有没有说过,或是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 「不用担心。就连你藏在浴袍底下那只凶恶的鸟铳,也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喔!」 「你刚才随口说了很不得了的话啊!」 原来如此。帮自己换衣服的人,果然也是她。换句话说,就是已经被看光光了。 慧太郎突然有种想死的冲动。 「好啦好啦,不要垂头丧气!我那时候不是说过吗?我才应该向你道谢。托你的福,我不用对『他』下手,事情就解决了。」 「……那么,之后那只圣甲虫凯布利怎么样了?」 「喔,因为远离了周围有人烟的地方,所以算是圆满解决吧。那一带岩石很丰富,应该不会有问题。」 根据她的说法,凯布利在铁食性的〈虫〉当中,属于能够摄取多种矿物或岩石的品种,让它拿几乎没有利用价值的岩石作为主食,想必不会产生问题。 「哦,你了解得真详细啊。」 「那是因为啊,我是专家嘛。」 专家?正当想追问时,亨丽有些羞涩,搔著脸颊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啊,那个……就、就是说,完全不需要在意是谁欠谁人情啦。我现在帮你的这些,只要当成是『彼此彼此』就好了,不是吗?」 「……我懂了。」 「好啦,既然讲清楚了就快点起来吧,慧太郎。虽然我以前在书上读过,这个姿势是日本最尊敬的礼节,但是我不希望自己认可的人,像鼠妇一样在地上卷成一团。更重要的是,快点过来一起开开心心吃饭,懂了吗?」 她说的话令人无法辨驳。同时还绕了个圈子不想让自己欠下恩情,这种爽朗的作风,让自己心中对她的好感越来越深。虽然她在个性上还有许多令人无所适从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在外国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她,真的相当幸运。 「嗯,不过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这里到底是哪里?」 「一个叫做庞马尔克的城市。在不列塔尼地区的菲尼斯泰尔省当中,位于沿海地带。」 虽然没听说这座城市,但是不列塔尼地区和菲尼斯泰尔省,自己都认识。那正是慧太郎从日本渡海而来的目的地。简而言之,这个国家果然就是── 「欢迎来到法国!这位与众不同的访客?」 抢先说出答案的亨丽,宛如歌唱般送上欢迎的祝贺。 「──哦~你自己一个人到外国旅行啊。」 填饱肚子之后,听完慧太郎至今为止的遭遇,亨丽满心感叹地这么说。手上拿著从旅馆一楼得到的咖啡,当然是要钱的。 「苦于应付大型〈虫〉入侵的日本,最近终于打开国门这件事,我是有听说啦……不过你还真是做了件大胆的举动,实在很有冒险精神呢。」 隔著桌子坐在亨丽对面的慧太郎,因为首次品尝到的咖啡味道,让他激烈地甩了甩头,也希望能把在口中扩散的苦味甩掉。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只是在家兄的鼓励之下,硬著头皮踏上旅途而已。」 「法语也是那位哥哥教你的喽?真是博学多闻啊。呃~那个……兰、兰协?」 「是兰学者(注:研究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西洋学术之人)。虽然家兄身体有些羸弱,但是非常聪慧喔。他也教了我其他很多很多的知识。因为家父和家母……嗯,他们有点顽固。」 慧太郎出身于萨摩藩的武家。哥哥从小就必须经常静养,所以慧太郎背负了家人的期待,以家主继承人的身分一路被培育长大。尤其是父亲的教育,已不能用严格来形容,堪称是蛮横无理,除了成为武士所需的技能以外,通通彻底「舍弃」。 年纪相差很多的哥哥,似乎很担心在这种家庭中成长的慧太郎,会成为一个眼界狭小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不断向慧太郎介绍异国的独特文化和风俗,除了法语之外,也教了他英语和拉丁语。当然,这都是瞒著父母偷偷进行的。 而在某一天,不知哥哥想到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慧太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机会难得,我看欧洲就不错。欧洲很棒喔,一切的一切都和日本不同,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哇哈哈哈哈。 那个身体不好的哥哥,性格却意外地坚毅。 于是慧太郎成了船上的乘客。虽说日本已经开放国门,但保守封闭的风气还未根除,所以像这样一个人到国外短期旅行,的确算得上一种冒险。可是一头热的哥哥把渡航的手续全都办齐了,甚至还说服了父亲他们。比如说为了背负今后的日本就该怎样怎样,若光是抱著攘夷论就会这样那样,趁这时候增广见闻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诸如此类。 当时已经没有退路,就连师傅也对自己说「去成为一个男子汉吧」。 「所以,结果就是你搭上了船,途中却被卷入莫名其妙的骚动吗?」 「………………」 慧太郎只能露出一脸僵硬的表情。 那一晚,在距离法国仅有一步之遥的海上。蒸汽船因为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剧烈摇晃,慌忙走上甲板之后,就在那里接受了濒死男子的遗志,紧接著,就是与那群神秘黑衣男子展开死斗。 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内心揪成一团,不只悔恨而且涌起一股怒气。不但无法制裁那群丧尽天良的人渣,就连一个男人临死前的遗愿,也无法替他实现。 「某某人死前交给你的东西,在你落海时遗失了对吗?」 「……都怪我一时大意。当时船上很暗,上头沾满鲜血难以分辨,我想大概是宝石之类的东西。」 「宝石?那个是不是『琥珀』?用英文来说就是『amber』。」 「琥、珀?amber?」 两者都是没听过的单字。不,就算知道,自己也无法确认是不是。慧太郎在那片黑暗之中只能确认,那是一块用手指就能捏起的石头。 不知道为什么,亨丽一脸为难地暂时陷入沉默,没多久又开口询问: 「你说你在那时候,被袭击船只的那群人开枪打中了,对吧?在胸口和腹部,还有──」 「左眼。可是当我在岸边醒过来时,枪伤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好了。」 依常识判断,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就是如此。和服上有弹孔和血迹,但也无法否认,有可能是自己误以为被开枪打中。 「……话说回来,现在左眼完全不会痛了。」 自从在岸边清醒,直到制伏圣甲虫凯布利为止,疼痛到像火烧一样的左眼,到了在这间旅馆醒过来时,却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亨丽,你有带镜子吗?有的话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镜子?拿来摔吗?」 「怎么会!不是啦,我只是想看看眼睛变得如何了。」 亨丽默默点头,和刚才一样,她的反应还是很奇妙。不过还是马上从腰上的小袋子,拿出一面巴掌大的圆镜,缓缓说了句「……给你」就递了过来。 镜子中映出的身影,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那个秋津慧太郎。 在故乡一次又一次沦为嘲弄对象的那张娃娃脸。还有刚醒来时随意散开,此时已经在脑后整齐地绑成一束,长度略长的黑发。当然,左眼也没有什么问题。 非常普通。怎么看都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眼睛,感觉不到任何特异之处。 这么说,那阵疼痛果然单纯只是自己的错觉? 「……?」 但是,正要把镜子从面前移开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光线变化的问题吗?刚刚在一瞬间,总觉得眼中的虹膜有些奇怪。想要再仔细观察,试著把镜子贴近左眼时── 「好啦~到此为止喽。」 从桌子对面伸过来的手,一下子就把镜子抽走了。 「啊,等等,你干嘛──」 「身为一个男孩子,不要老是盯著镜子不放。这样很像女孩子耶,慧太郎。」 虽然知道对方是开玩笑,还是忍不住火从中来。慧太郎对于「像个女人一样」、「明明是个男人」这种话十分敏感。在道场中败在自己手上的那些示现流弟子,常常心有不甘,如此评论自己的外貌,所以让他产生了一点自卑感。 「哼……哼!你说得的确没错。武士不可以像个女人。是啊,怎么能像女人……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也知道啊……!」 「???你怎么突然哭了?」 「我、我才没哭!」 不过他承认,因为回想起那段屈辱的日子,眼眶有那么点泛红罢了。 「哈哈──我好像不小心戳中旧伤了呢,真是个麻烦的孩子呀。我送你一点好东西,不要哭哭喽。」 「我就说我没哭!还有不要用哄小孩的方式对我说……什么好东西?」 亨丽从桌上拿起的,是刚才在楼下和咖啡一起拿上来,让自己很疑惑,不知是什么用途,装著温牛奶和砂糖的容器。她将两者取适量放入慧太郎的茶杯,用茶匙搅拌均匀。只见咖啡立刻变成浅褐色的饮料。「你喝看看。」听见她的鼓励,慧太郎提起勇气喝了一口。 「……啊,真好喝。」 「这叫做咖啡欧蕾喔。如果觉得黑咖啡难以下咽,就得多下点功夫。」 原来如此。咖啡的喝法也有这样的「技巧」啊。他在释怀之余开口说: 「哎呀,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实在太苦了。我还在怀疑,法国人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喝下这种恶魔一般的饮品──」 「附带一提,我喜欢喝黑咖啡喔。」 「…………」 究竟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被耍了,有一种被嘲笑「你的味觉真像小孩」的感觉。 「呃,你又垂头丧气啦,真的是个爱让人操心的孩子呢──」 说出这番话的亨丽,反而心情越来越好的样子。她轻轻握拳遮住嘴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高雅的姿态和她强悍的气质略有不合。但是却可爱到让人吓一跳。对于自己持续恶化的心律不整,慧太郎终于开始担忧起来。 可是──少女迷人到让人希望能永远停留在此刻的笑容,突然蒙上一层沉痛之色。 又来了,又是这副表情。从刚才开始,她便不时陷入沉默,露出这样的表情。慧太郎也早已发觉,那似乎与自己有关。 怎么办?该问问看吗?正在烦恼时,亨丽先开口了: 「……那个,慧太郎。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有点沉重。」 「嗯、嗯嗯。是……什么事?」 「是关于你今后该怎么办的问题。」 今后?就是往后有何打算的意思吧。 「啊……没事,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不过,虽然我身无分文,也暂时无法从事太激烈的活动……嗯,只要耐心去找,应该能找到愿意雇用日本人的雇主。我就脚踏实地赚够钱再回故乡吧。」 可以的话,也希望能找到袭击船只的那伙人,履行斩奸除恶的职责。 「不,不是啦。我不是指这个……不对,其实也有关系。老实说,你大概很难找到什么好工作了……」 「嗯?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回事?」 亨丽神色阴郁,似乎下定了决心而起身,接著从因为东西太多而移到床上的购物袋中,拿出一束像纸卷般的物体。 「这是报纸喔,一家叫做《费加罗报》的知名日报。刚才出门时顺便买的。」 「啊,嗯。我知道报纸,因为家兄有教过。」 「然后呢,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你所搭的船,该不会叫做『勒克莱尔号』吧?」 磅咚!慧太郎不由自主弄倒椅子站了起来。亨丽压著额头闷哼: 「……啊啊,我就知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船名?我从来没有提过啊!」 「上面有写啊,就在这份《费加罗报》上,刊了事件经过,而且还是整版的报导。」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懂了吗?我要念喽?冷静下来仔细听喔。」接著,她以从未显露过的奇妙神情和嗓音,开始慢慢朗读手上的报纸。 事件发生于前天深夜,勒克莱尔号在不列塔尼地区近海,受到不明人士袭击而沉没,已确定犯案者为集体行动。仅有极少数乘客利用逃生艇幸免于难──这部分的事件经过,慧太郎也很清楚,因为还在意料之中,虽然义愤填膺却不怎么吃惊。问题在于之后的叙述。 「──根据幸存者的证词,在沉船之前,该犯罪集团动手虐杀乘客,同时也目击到那群人之中,有一名『东方人少年』。此外,经确认后证实,该名少年以一般乘客的身分,在袭击前便已上船,国家警察将他视为『接应犯罪集团的共犯』,将按此方针展开搜查。」 「这──!」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因为实在无法理解刚才听到的话。 共犯?自己是那伙人的同党?对无辜乘客痛下毒手的那些黑衣男子的同谋? 「另外,一位船员在避难之际携出乘客名单,但遭海水浸泡而几乎无法解读,而可能是嫌疑少年的姓名,仅剩下『慧……郎』的残迹。」 慧太郎呆立在原地,脑中完全无法接受她所转述的内容。 该不会只是她再次戏弄自己?一瞬间他甚至联想到这种可能性,毕竟亨丽.法布尔出乎意料地爱胡闹。也许下一秒她就会通通推翻掉,说:「骗你的~?上当了吧?」若是如此,这位小姐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没错吧,一定是这样,求求你,快说这是骗人的……! 脑中彷佛有一口大钟嗡嗡作响,连像是破了大洞的胸中也荡起阵阵回音。身上的气力一下子全没了,彷佛下一秒就会不支倒地。 亨丽带著万分同情的眼神,望著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自己。 「……这个,呃……上面说的果然就是你吧?」 最后一击。 慧太郎像是被抽去浑身骨头,就这样一屁股瘫坐在地。从手中滑落的杯子,宛如在谕示暗无天日的未来,摔个粉碎。 没办法回日本了,自己再也无法踏上故乡的土地。 这是不争的事实,是刺入慧太郎心中,无可挽回的现实。 「啊──烦死人了!其实我也觉得这很不合理啊……但光是躲在这里苦恼也于事无补喔!打起精神来,慧太郎!」 打起精神?不可能。遇上这种状况,要怎样才能打起精神啊? 慧太郎在半恍惚的状态下,被亨丽拉到街上走走。那时她大概是看见自己太过意志消沉,才会提议要出外散散心吧。虽然完全没有兴致欣赏街景,但也提不起劲反抗。 慧太郎现在穿著很普通的厚衬衫和长裤,同时戴著帽子,那是亨丽买午餐时顺便买回来的,因此尺寸有些微妙地不合。但也不能继续穿那件坑坑洞洞又沾染血迹的和服。最重要的是,必须将脸孔藏起来。即使警方尚未知悉长相和姓名,但光是身为东方人这一点,在周遭的欧洲人眼中便足够显眼了。 「……我觉得,出外散步还是不太妥当耶。毕竟我已经被通缉了……」 「所以你觉得一直躲在旅馆比较好吗?我问你喔,慧太郎,难道你打算住在那边一辈子吗?事实上那里也待不了多久喽!」 她说得没错。但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愿意现在就出门。 往来的路人不多,但几乎都是一头金发的白人,连半个黑头发的人都没看到。看这状况,有一种身陷敌阵之中,每个人都在监视自己的感觉。慧太郎将帽子压得更低,尽可能低著头走路。 庞马尔克这座城市的氛围,可用寂寥两字带过。石砖道路和石砌房屋绵延而成的街景,充满异国风情,看起来也颇具规模,但不管走到哪里,都莫名地缺乏活力。城镇虽然占地广大,相较之下居民却极端稀少。 听亨丽说,直到十五世纪左右,这里好像还是相当繁华的城市。但某天出现一名为非作歹之徒,造成居民死伤惨重,从此以后,那黑暗的过往彷佛挥之不去。这座城市和心中埋著创伤的自己,偶然地有共通之处。 但是,该说不出所料吗?即使在这种人口外流已达末期的偏乡,路边依旧到处都是外型粗野的蒸汽机械。离开大马路往小巷里一看,地底下似乎也有正在运转的锅炉,只见一支支排气管胡乱穿出地面,源源不绝喷出大量蒸气,宛如晨雾一般,在云雾中还能看到机器正在纺纱。 十八世纪后半,自英国兴起的工业革命,在昂菲尼恩和魔女的双重加持下,技术得以飞跃性进步。尤其是蒸汽机关开始广泛运用,现在无论走到欧洲的哪个角落,大致上都会看见这样的光景。这些事情也都是在故乡的哥哥告诉自己的。老实说真的很想让哥哥亲眼目睹这样的光景。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是被当成犯人的同伙,就没办法回国啊?」 亨丽的话将自己发散的注意力重新唤回。慧太郎缓缓抬起头来。 「警方还没找出你的详细身分吧?而且也不是没有日本人来这里旅行。只要一点一点存够钱,很容易就能回去啦。反正没人认得你,混在要回国的旅客中就好了。」 「……这样行不通。就算现在没事,也难保以后身分不会被发现,要是演变成外交问题,会给许多人添麻烦。最重要的是……家父不会容许这种作法。」 「为什么?你爸爸不会站在你这边吗?」 当然不会。因为父亲重视家族名誉远胜于世上一切事物,在他的观念中,儿子也只不过是用来延续家族的道具而已。假设自己能顺利回到日本,只要东窗事发,他肯定会勃然大怒:「如果你带著一身污名回来,为何不乾脆在异国了结性命!」甚至可能会当场被他斩杀。 「怎么会这样,我不能理解!就算告诉他是被冤枉的,他也不会相信你吗?是自己的儿子说的话耶!」 「不可能。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即使是被冤枉,如果无法证明清白,最后秋津家都会因为我的缘故名誉扫地。」 话声方落,一辆横冲直撞的蒸汽汽车从两人眼前呼啸而过。亨丽立刻用法语破口大骂,虽然尽是听不懂的单字,但想来应该都是些不适合少女说的内容。 「哦~家族名誉呀。唉,换作是这个国家的贵族,搞不好也会有类似的想法,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嗯?这么说来,这代表慧太郎拥有不错的家世喽?」 不停喃喃自语的她,不知为什么,一瞬间似乎略有不满地噘了噘嘴。但是慧太郎已经没有余力留意到这一点,只觉得万事休矣。 没多久,慧太郎被亨丽带到庞马尔克市区中的一座小公园。 不出所料,此处也鲜有人烟,放眼望去,只有喂著鸽子的老妇人、正在遛狗的少女,以及两个精力十足到处乱跑的小孩子。由于遛狗的少女脸上神情有种无机质的感觉,让慧太郎有些好奇,亨丽见状后告诉他:「那不是人类喔。」果不其然,偶尔会看见像是齿轮牵动的动作,看来是个自动人偶。 之后两人在长椅上坐下,暂时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慧太郎心想,彼此应该都有很多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亨丽在沉思什么,但是被当成勒克莱尔号沉没事件的犯人,已然穷途末路的慧太郎,脑中尽是冒出之后下场会有多悲惨的不祥念头,以及各种负面想法。 ──那家伙不够格成为家主。是个只会使剑的蠢货。 忘了是在何时,父亲曾如此评断自己。并不是当面对著自己说,而是父亲喝了酒之后,在卧房里和母亲说出真心话时,自己隔著纸门不小心听见的。 父亲并不知道他话中的当事人,就在一扇纸门之外倾听,于是继续吐著苦水,像是「说真的,无论从出生顺序或是资质来判断,由当哥哥的来继承家主才是最好的」,或是「因为看到哥哥身体不好,无奈之下只好选择身为弟弟的慧太郎担任继承人」。 ──前阵子啊,我带著那家伙去后山晃晃,偶然间遇上了〈虫〉。幸好不是会吃人的种类,也因为是小型种所以三两下就解决掉了,但是……当我再一刀就能干掉它时,那个混蛋竟然说出「它好可怜」这种话。那可是〈虫〉啊! ──跟娘儿们一样软弱。真服了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啊? ──就算剑术的天赋再好,光是这副德性就没救了,他配不上秋津的名号。 自己当时也觉得没错,毕竟哥哥那么优秀。不但聪明伶俐,同时思虑周详,所以受到大家的爱戴。那么自己又如何呢?无论是头脑或待人处事都很平凡,长相也容易招来轻蔑,唯有剑术足以独当一面,却只会引来他人的反感。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完全承担不起家主的大任,所以私底下甚至流传著「白白捡到宝座的下任家主大人」的流言蜚语。 慧太郎知道大家都认为「哥哥才适合」,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说真的,自己并不是那种备受期待的逸才。所以,他才会不经意轻声说出口: 「……变成现在这个状况,或许还比较好。」 如果自己就这样回不了日本,总觉得反而对大家都好。 就算因为这次事件导致家里面临危机,只要哥哥坐上家主的位子,一切都会很顺利。虽然医生断定哥哥身体太弱,寿命不长,但相信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脑中不断闪过这种自暴自弃到极点的自私想法。 推卸责任。结果到最后,自己只是把责任通通推给哥哥而已。 自己知道,也很清楚。可是,不然还能怎么办?又找不到人帮忙,在离日本千里之遥的这块土地上,仅凭自己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只有剑术尚能见人,想法总是如此消极,软弱无力的这个自己。 「──嗯,果然还是只有抓到犯人才能解决呢。」 身旁的亨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正在郁闷苦恼的慧太郎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呆呆注视著她。 「怎样啦,干嘛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我是说,为了洗清冤情,就只能想办法去抓真正的犯人了。怎样,很合理吧?」 的确很合理。但是慧太郎直到这一刻为止,从未想到这个手段。不,应该说这种超乎常识的点子,真的行得通吗? 大概是从脸上的表情看穿了自己的疑虑,亨丽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说: 「到了这个关头,行不行得通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只能冒险一试了,不然也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你回日本。」 「???为什么?警察或许──」 「你是想说警察也许能找出那些黑衣男子吗?所以只要等到水落石出就好?要是你反而先被抓起来怎么办?秋津慧太郎也是嫌犯之一喔!」 彷佛当头棒喝的反问,让慧太郎顿时哑口无言,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继续往下说: 「而且啊,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我觉得不要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会比较好。」 「意思是说,他们帮不上忙?」 「没错。但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不值得信赖……我也试著将你的叙述和报纸上的报导互相对照,思考过各种可能性。然后呢,我找到了一些疑点──问你喔,慧太郎。为什么你现在会被警察当成嫌犯追捕呢?」 「啥?呃,那不是……我想大概是那时候,有人看见了和那群黑衣人战斗的我,结果因此被误会成是他们的同伙吧。」 「那么我问你,当你和他们交战时,难道甲板上还有其他人?」 慧太郎不禁睁大眼睛恍然大悟。仔细想想,她说得的确没错。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甲板上只有你和犯人,以及将宝石托付给你之后死去的那个男人而已。那时候乘客几乎被杀光了,而报纸上所说的『仅有极少数乘客』,应该已经坐上小艇离开了才对嘛?」 应该是这样没错。何况那时候船已经沉入水面不少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人,想必早就搭上逃生艇了。 「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如果哪位乘客碰巧没有被犯人们杀死,又碰巧在甲板上看见你,至少也会忍不住叫出一点声音吧。而且那群犯人也在那里。」 「不……可是,如果距离太远就听不到……」 「哦~对方可是在这样的距离下,分辨出你的模样喔?就在连受托的宝石是什么颜色、形状都分不清楚的黑暗之中,认出你是个『东方人少年』呢。」 这下真的让慧太郎愣住了,他随即从长椅猛然起身。 「这──这是怎么回事,亨丽!」 「等等,不要贴那么近啦……讨厌,你的脸靠太近了啦!我、我会跟你解释嘛!」 被人抓住肩膀摇来摇去又紧贴著不放,亨丽意外露出羞涩的表情,双颊微微发红。不过马上又故意乾咳了几声,开口说: 「听、听好喽!我想到的可能性有三种。第一种,是『你在犯人之中』的证词,本来就是一场谎言──慧太郎,你知道那个证人为何要说谎吗?」 「因为他的心肠很坏?」 「你是笨蛋吗?当然是因为他就是犯人的同伙啊!」 「原、原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犯人为什么要坐小艇逃走,还接受警察的保护……」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啦。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就是犯罪集团在那艘船上的内应吧。由于一开始就必须搭上船,自然也会在乘客名单中留下姓名。为了预防万一无法销毁名单,只要从头到尾都以『一介乘客』的身分潜伏在船上,就能藉此置身于事外了。」 这番推理让人频频点头。眼前这位少女的聪慧,让慧太郎深感佩服。 「但若是如此,何必刻意说出这种不乾不脆的证词?就算接受警方讯问,只要回答『犯人就是那个东方人少年』,绝口不提那群黑衣人,不是更好?」 「谎话足以让人信以为真的诀窍,就是在九分的事实中混入一分的谎言喔。无论是让大型船只沉没,或是虐杀全船乘客,都不是独自一人能够完成的行动。」 「那么,第二种可能性又是什么?」 「就是那些犯人和警察有所勾结。」 令人哑口无言。同时也终于明白,她之前说「不要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的真正含意。 「说得更明确点,就是不仅止于国家警察,那群犯人甚至拥有操控更高层官员的力量。当然,这是最糟糕的状况,若是如此,国家和警方都不会站在你这边。然后讲到第三种呢──嗯,很简单。就是把第一种和第二种合在一起。」 就是这样喽,亨丽如此总结。然而慧太郎却连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 结论就是,那些犯人可能勾结官员?怎么会这样?若真是如此,不就彻底绝望了吗?自己竟然无端卷入这么严重的事情当中? 「喂~我好心解释给你听,怎么又开始消沉了?」 「……感觉日本离我越来越远了。」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啊啊,实在是喔!你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耶!」 亨丽从长椅上起身,接著,移步到垂头丧气的慧太郎眼前,两手用力拍击他的脸颊,就这样用手掌夹住双颊,一口气把脸拉得很近。 「给我振作起来,慧太郎!被人欺负了只会躲到被窝里哭,实在太没出息了!昨天孤身挡在圣甲虫凯布利面前的那位武士,跑到哪里去了!」 在能够感觉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下,被那双清澈的臻果色眼眸深深注视,虽然觉得场合不对,慧太郎还是忍不住屏起呼吸。但他马上摇摇头,从情感上反驳: 「那时候不一样。因为那时候……我很清楚我的刀应该斩向何处。」 「现在也很清楚呀!把那群黑衣人找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变成你的刀下亡魂就是了!目标明明这么清楚,你还在装模作样碎碎念什么!」 「用嘴巴讲当然容易!光靠我一个人要怎么找──」 「所以啊,我的意思就是,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嘛!」 反驳不下去了,呼吸也止住了。对方说出的话实在难以置信,慧太郎呆呆地眨了好几次眼。由于刚才两人互相大喊的缘故,那个由自动人偶陪著散步的狗也狂吠起来,但慧太郎根本无暇去注意这个。 亨丽缓缓放下双手,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坚定地又说了一次: 「我说,我要助你一臂之力。」 「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主动让自己卷进危险之中?面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东方人,有什么理由让她愿意介入这么深?就算待人再亲切也该有个限度。 「那、那是……因为……如、如果对你见死不救,总觉得明早醒来心情一定会很差!捡回来的粪金龟就要照顾到最后,这是身为一个人应尽的义务嘛!」 她的回答相当支支吾吾。虽然觉得被比喻成粪金龟有些抗拒,也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义务存在,但是──为了「早上醒来心情会很差」这微不足道的理由,少女就决定要帮助被追捕的人。慧太郎不由得以热切的目光凝视对方。 话说回来,自己仍然对她一无所知。 虽然随著时间渐渐了解她的为人,但来历依旧是一团谜。昨天看见她驾著魔女扫帚和〈虫〉交战,但在旅馆中交谈时,也只透露出她似乎还是个学生。而实际上她究竟从事什么工作,自己仍旧不得而知。 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 由于巧妙的缘分而相遇,来到法国之后第一位认识的人。 即使如此,自己仍然愿意相信对方。不,应该是说,希望自己能够相信她。 若是连她的善意也怀疑,那么秋津慧太郎便无药可救了。就算中了犯人设下的陷阱,或许也有官员涉入其中,即使自己因此疑神疑鬼,但是就连愿意对这样的自己伸出援手的她,都不能敞开心胸的话,那还算是个人吗? 因此,慧太郎在石砖上慢慢跪下,摆出端正的跪坐姿势,接著两手贴地,深深低头。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完整表达满腔的感恩之情。 「──不胜感激。」 「咦?这……哇哇!你又来了……!」 亨丽的惊叫从头上倾注而下,但慧太郎依旧额头触地不为所动。不愿让她发现自己流至双颊的液体,也是原因之一。 「不胜感激……实在是,不胜感激……!」 「我、我知道了啦!我都明白,所以你别再缩得像鼠妇一样啦!大家都往这边看耶!你这孩子,怎么会让人头疼成这样嘛──」 不过就在此时,冷不防从背后传来第三者的声音: 「喂,那边的小情侣!你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做些什么!」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如狂风骤雨般的责问,就连慧太郎也忍不住抬头往后看去。 他紧张到心脏快停了。因为身穿国家警察制服的警官,就在仅仅二十公尺外,而且一共有两个人。或许是听见公园的骚动而来一探究竟,他们还在缓缓走近。 「一开始还以为是情侣在打情骂俏……那边的家伙,你为什么要跪在地上?」 亨丽脸都绿了。慧太郎不假思索地起身想要辩解──但是当他因此和对方四目相交,才发现弄巧成拙时,已经太晚了。 很显然,就算帽子压得再低,也无法完全藏住那头黑发,而肤色和长相就更不用说了。从正面被人盯著瞧,马上就会露出很多疑点。 而事实上,没有发出怒吼的另一位警官,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紧绷。 「你这家伙……是东方人!」 慧太郎和亨丽也在听到这句话后,几乎同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糟透了,你这个笨蛋!都是因为你做出那种引人注目的举动啦!」 「对、对不起……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因为太过感动才不由自主那么做嘛!」 慧太郎和亨丽有失体面地拌嘴,一起在路上奔跑,后头传来警官们的怒吼声。对方不只在追赶,似乎也在呼叫支援。或许是为了在沉没事件附近的这座港都进行地毯式搜索的缘故,好像有不少国家警察来到庞马尔克。 「不要『不由自主』就变成鼠妇啦!那怎么能说是没办法咧!而且动不动就哭,还有总觉得你的动作有点迟钝耶!来,快点过来这边!」 「没有啦,那是因为我穿不习惯这个叫做皮靴的东西……等等,我才没哭好不好!」 现在才说太晚啦!稍微跑在前头的亨丽,转头过来大喊。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明还慌慌张张嫌自己太慢,为何表情却那么开心?慧太郎踩著穿不习惯的皮鞋,还是想办法提高速度,和催促著「快点快点」的她并驾齐驱。 「哦,怎么一下子变快了?又换了一个人吗?」 「是我本人啦!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那个,虽然由身体不灵活的我提出来,是有点奇怪,但是你好像很会照顾别人耶?就像现在也是,一直很仔细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我有一个弟弟喔。而你呢,就算是第二个喽。」 「唔……被当成弟弟……无、无所谓!那我就不客气了!做为一个笨拙的弟弟,还请你多担待!」 真拿你没办法呢。如此微笑回应的亨丽,接下来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某样物品,是个掌心大的球体。往右转一跑进小巷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东西往后扔出去。 「不要往后看喔!快跑!」 为什么?心中并未浮现这样的疑问,恐怕是因为对于亨丽的信赖已在自己心中扎根了吧。然而就在数秒后,背后炸开一道惊人的闪光,令人不禁吓了一大跳。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反射性准备转过去的脑袋,固定朝向前方。 「怎、怎么了!刚刚……后面发生什么事?」 「那是手掷式闪光弹喔!还好有带著对人专用的!这样就能争取一些时间!」 闪光弹?从来没听过的武器。法国已经拥有这种装备啦? 「当然没有!那是『巫术』喔!」 巫术──也就是魔女制作的物品、魔女的技艺,以及魔女的知识,上述这些的统称。 慧太郎惊愕地睁大双眼。虽然之前曾经猜测过,但还是藏不住惊讶。 「那、那么说……你真的是魔女喽?虽然昨天你的确骑著魔女扫帚……!」 「没错。不过我是自由业者,并不属于军队成员喔!所以才不会随意宣扬自己是魔女呀。还有,所谓魔女扫帚等于魔女的观念,现在已经完全不适用喽──」 「那种事情不重要!我好奇的是你说自己是自由业……换句话说,难道你独自进行驱除〈虫〉的工作吗?」 「不算喔,大多都是赶走而已。我一边念书一边接受各种〈虫〉相关问题的委托喔。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态,军方就不太愿意让珍贵的魔女出动,所以我也赚了不少呢。」 魔女,或者称魔法师,可说是对付〈虫〉的王牌,哥哥是这么说的。 过去被视为涉及秘仪的异端存在,遭受世人异样眼光,但自从发现魔法对强大的〈虫〉能发挥奇效后,他们压下教会的荣光走上舞台。现在这个时代,在欧美各国的军队中,都必定拥有复数以上的魔法师。 没想到才来到法国不久,就遇见所谓的魔法师──而且不属于军方,还是如此年轻的魔女。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是军人还能与〈虫〉……」 魔法师的数量极其稀少,因为魔法得看血脉上的天赋。因此,只要军方发现魔法师,便会强行将对方抓起来,豢养成爪牙。换句话说,军队魔法师之所以和〈虫〉战斗,全都是为了听令行事。绝少有人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和〈虫〉牵扯上关系。 「如果只是想做生意赚钱,不用特别找〈虫〉这方面的工作吧?」 「当然,我的目标不只是金钱。满足学术上的好奇心,反而才是我的本意。」 「学术上的好奇心?所以你在从事〈虫〉的研──」 话才说到一半,小巷的转角突然冲出魁梧的人影。 不出所料,那是一名警官。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是先前遇到的那两名警官之一,而是追在后头的二人组叫来的支援,大概是看穿了他们的动向,先行绕过来围堵了。 刚出现的警官立刻擒住亨丽的手臂,而在他后面又出现另一名警官。连忙停下脚步的慧太郎,只犹豫了一下子,便下定决心往对手奔去。 「抱歉!我会努力手下留情!」 他一边道歉,一边对著跑过来试图抓住自己的警官,一个闪身后发先至,朝心口来了记肘击,光是一招就令对方昏厥。接著转身面向扣著亨丽双臂,锁住后颈的另一人。慧太郎对著那张由于伙伴被击倒而吓呆的脸,以不会打断鼻子的威力出了一掌,在对手因胆怯而松开手臂时,把亨丽抢回来护在身后,趁著对手尚未重整态势,抓起领口,用一记过肩摔解决。 对于眨眼之间解决掉两位顽强警官的自己,亨丽毫不保留地大加赞赏: 「真、真的好厉害喔,慧太郎!你不用刀也这么强呢!」 「别管了,亨丽,我们快走!照这情况来看,不知道之后还会出现多少警官……」 但是话才说完,小路对面又出现警察的身影,慧太郎也忍不住脸色发苦。为了分散警方人力才故意走小巷,这下可能反过来要被包围了。 「慧太郎,快把他们一个个砍成碎片扔掉!」 「这怎么行!他们只是履行职责的善良警官耶!」 即使那群黑衣人的魔爪已经伸进国家警察之中,但是这群第一线的警官是无辜的。还是希望尽可能以较稳当的手段度过难关。 慧太郎看了看并排在小路两旁的住家外墙,下定决心采取荒唐的手段豪赌一把。 「亨丽,抱歉!」 「咦?等等,呀啊──」 慧太郎迅速抱起亨丽娇小的身躯,然后助跑跳向右方的住家外墙。当鞋底踩住墙面的那瞬间,再度跃向对面的住家外墙。就这样从右到左、从左到右,透过三角跳的诀窍,一步步将身体推向天空,没多久便抵达屋顶。将抱在怀里的亨丽放下后,只见她吓到下巴都快掉了,抬头望著自己说: 「你、你刚才轻轻松松就做出超乎常人的举动……!」 「嗯,我也有点吃惊。原本还以为抱著一个人大概办不到吧。」 「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刚才那种跳跃力,就连蚱蜢看了都会脸色发青耶!」 就算听到她这么说,可是跳都跳完了还能怎么办?不过因为在屋顶上不好落脚,这次慧太郎只能拉著亨丽的手往前跑。底下传来的警官叫喊声始终源源不绝,为了远离那些声音,他们踩著屋顶朝旅馆的方向前进。 没多久,四周终于归于宁静时,忽然听见亨丽幽幽开口: 「……昨天也看到你砍下了『他』的腿。所以,你本来就能做出那么惊人的事情吗?」 一面小跑步一面回头察看,亨丽的表情莫名黯淡。慧太郎歪著头回答: 「我也不清楚。毕竟那也是我第一次遇见圣甲虫凯布利。不过大约在两年前,我曾经碰到会吃人、长得像蚂蚁的家伙,无可奈何只能把它们三只全部斩杀。」 「如果是三只一组又具备蚂蚁外型,肉食性的〈虫〉……大概是『小队蚁』呢。虽然『他们』的确是相当坚硬的品种,但是甲壳的厚度完全无法与凯布利相比……」 亨丽轻声叨念个不停,她果然在〈虫〉这方面造诣颇深。接著,只见她带著十分认真的眼神望了过来问道: 「我问你喔,慧太郎。刚才在旅馆时,我看你一直很在意左眼,那是为什么?」 「咦?没有啦,只是看到枪伤不见了,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已。而且昨天左眼明明痛到受不了,今天却完全没事,也让我有些在意。」 「会痛?明明没有伤的那只左眼?不过现在却完全没感觉了?」 听见这一连串略嫌啰嗦的质问,慧太郎疑惑之余仍然点头回答。亨丽将手抵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一会儿以后,像是看开了什么,发出一声叹息。 「……算了,没关系。那个问题我也会想办法去调查清楚。总觉得不能放著你不管呢。」 「唔,果然把我当弟弟看待……就连到了外国我还是弟弟……」 「好啦好啦~你怎么又变消沉了!刚才不是还大大方方地说自己不客气了吗!」 元气十足放声大喊的亨丽,接下来牵著两人还没放开的手,迈步前行。虽然先前因为意志消沉,加上四处逃窜而无暇留意,不过此时与女孩子肌肤相亲的事实,却让自己突然害羞起来。从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人有些不知所措,又感到有点温馨。 「等、等一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遮掩飘飘然的情绪,慧太郎刻意大声询问。「问题?」亨丽重复了一遍。 「就是关于亨丽.法布尔,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的问题!」 「啊啊,那个呀?嗯~很难回答呢。我是学生,也是魔女,又是处理有关〈虫〉各种问题的专家,还是诗人,同时是个作曲家,也出版了不少著作……最有代表性的头衔是哪个呢?」 诗人?作曲家?而且还出版著作!多才多艺到这么离谱的地步,实在令慧太郎哑口无言,亨丽则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嗯,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生涯志业就是关于昆虫和〈虫〉的研究呢,主题则是观察『他们』的行动。所以呢──嗯,至于现在,只要当我是个『喜爱昆虫的女孩』就好喽。」 「那也未免太笼统了!」 「那就让慧太郎好好观察我,由你自己决定喽。」 我期待有好结果喔?亨丽随意送了一记秋波,轻盈地在屋顶上跑起来。被这样的她拉著跑的慧太郎,已经说不出话来。 心律不整越来越严重,胸口也越来越难受。 随后慧太郎他们回到旅馆收拾好行李,急忙办完退房后,又一路跑到市郊的停机坪。幸好这次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紧邻一条短跑道的停机坪当中,停有数架魔女扫帚,其中也能看见亨丽的红色魔女扫帚。由于慧太郎本来以为,魔女扫帚单纯就是军队魔法师用来迅速抵达〈虫〉所在地的交通工具,所以看到这副光景有些吃惊。因为听哥哥说,飞行机械进入实用阶段的历史并不长,而且几乎都是军用设备。 「在不久之前,魔女扫帚也是如此喔。毕竟是典故出自于『飞天扫帚』的东西嘛。不过,因为比过往的飞机更加简便,所以也有一些人认为这项设备值得普及。话虽如此,价格还是高到吓死人,基本上算是有钱人的交通工具。」 原来如此,他在心中默默点头。所以「魔女扫帚并不等于魔女」,原来是这个意思。 「咦?这么说来,你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吗?啊,还是靠书的版税?」 「……怎么可能。我的老家非常贫困,书的销售量也只有一点点喔。这架魔女扫帚不过是从学园的飞术社借来的。」 亨丽脸色微变,慧太郎连忙追问「飞、飞术社是什么?」来改变话题。 「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喔。现在驾驶魔女扫帚,就和马术或钢琴一样,变成了一种雅事。最近甚至出现了开赌盘的比赛,同样也源自英国呢,叫做『摩托大赛』。现在连法国也非常盛行喔!」 哦──慧太郎不由得惊讶出声,亨丽则立刻拋来一顶备用的飞行帽,接著她跨上自机的座位,将钥匙插入仪表板下方,启动蒸汽引擎。 「来,快坐到后面来。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座城市。」 「呃……可是,就算离开这座城市,也没有其他适合的去处啊。不管走到哪里,我还是一样显眼。」 「没问题啦~我已经想好一个办法了──嗯~话说秋津慧太郎小弟呀?你可以解开头发让我看一下吗?」 头发?慧太郎两眼发直愣住了。以男性的标准来说,他的头发确实有点长。中午在旅馆醒来时虽然已经解开了,之后又绑回马尾状。 「为什么?等一下还要绑回去耶!」 「不要多嘴!解开来就是了!你的回答呢?」 「…………是。」 总觉得有种怕老婆的丈夫被呼来唤去的感觉啊,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还是听话地解开绑好的头发。于是这才发现,自己这头黑发大致上垂过肩膀了。 「呜哇,光滑柔顺耶!你的发质就像女孩子一样喔!」 「别说了!竟然这么直接说出别人最在意的事情……!」 「呵呵,你好可爱喔,慧太郎……不过既然在意,那为什么不把头发剪掉呢?」 其中是有一点缘由。这是由于西欧文化传入,而主张发髷已经过时的萨摩维新派,以及无论如何都坚持武士不能放弃发髷的下级藩士父亲,双方妥协的结果。但他实在说不出口。而且其实慧太郎也想一剪了事。 亨丽坐在机上频频打量,随即说了句「果然跟我想得一样呢。」浮起不祥的笑容。说得明白一点,简直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鬼。 「嗯,搞不好行得通。」 「……亨丽,是我的错觉吗?我现在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直觉太敏锐的弟弟,会惹姊姊讨厌喔~!来,坐上来坐上来!要起飞喽!」 「不是啦,所以要去哪里?」 忍不住问出口后,只见戴著飞行帽的亨丽,倏地指向北边。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我那烂透了的学校,圣凯萨琳学园!」 ○ 先从结论说起。不祥的预感成真了,而且准到无可挑剔。 和亨丽一起逃离庞马尔克的两天后,慧太郎在圣凯萨琳学园的二年级教室中,身穿状似修道服的黑色制服,在一片惊呼中站上讲台。 「好啦~注意这边喔~今天呢~要跟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 站在身旁的女教师米蕾优修女,以温吞的语调呼唤所有同学。但在她出声之前,自己早已沐浴在全班同学那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之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慧太郎思索著。事已至此,仍然不停问著自己。 「没想到~转学生,竟然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请大家掌声鼓励鼓励~」 啪啪啪,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后,米蕾优又缓缓继续说明。在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坐在窗边最后一个位子上的女学生,打死也不往这里看。披著枯叶色头发的她,兴味索然地用手撑著脸颊,一直望著窗外。但对方现在肯定在心中大笑冷汗直流的自己。 「那么,秋津同学~向大家打个招呼吧~?」 慧太郎闻言,深吸一口气之后,向前跨出一步。喉咙已经乾涩发痒,胃部好似扭成一团阵阵疼痛。注视著自己的这些目光,宛如在看著露出马脚的狸猫一般。在这个场合中,确实可以断定,这绝非自我意识过剩的错觉。 圣凯萨琳学园的前身似乎是一座修道院,现在却大幅改变方向,成为专收贵族的名门寄宿学校。不,若要描述得更精确── 「……初次……见面,我是来自日本的…………秋津……慧。」 是成为专收端庄秀丽的贵族千金,谢绝男性出入的名门女校。 因此,别说是在教室中,就连学园的每一处角落,放眼望去尽是数不清的少女、少女、少女。现在,慧太郎强忍羞耻,站在这座秘密花园之中。 岂有此理的是,自己也成了女学生之一。 「…………请大家……多多指……唔、呜呜呜呜……」 「怎、怎么了~秋津同学~!你怎么突然哭了呢~?」 秋津慧太郎。生于萨摩藩下级藩士家的武士之子。 身为日本男儿,理应时时保持男子气概──虽然仍未达成此目标,但早已如此鞭策自己达十六年之久。岂料流落至异国土地,竟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绞尽脑汁想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二章 来到风光秀丽的园地 「──换句话说,你想让他躲进这座学园?」 听完大略前后因果,隔了片刻后她才开口。 听起来不是那种充满威严的嗓音,但慧太郎还是忍不住有些畏缩。坐在厚重办公桌另一头的初老女性,隐隐散发言语难以形容的气息。 语气温厚,表情柔和,身穿整齐庄重的修道袍,露出优雅的微笑,看起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虽然拥有这些观感良好的特质,但总觉得这位女士的微笑,似乎另有深意。 该怎么说呢,就是能深深感受到,对方像是那种能够面带笑容刁难别人、迫使他人遵从己见的行事风格。事实上,站在慧太郎身旁的亨丽,早在来此的路途中便不断提醒他「那是个不好应付的老太婆」。 泰芮丝修女。位于不列塔尼地区边陲中的边陲地带,紧邻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港都伊苏,这座圣凯萨琳学园的校长,正是这位女士。 而听见泰芮丝发出的询问,亨丽一脸深得我意地点点头说: 「嗯,看来不用多费唇舌了,就是这个意思喔。对于迷途羔羊伸出援手,不正是侍奉上帝之人的重要职责吗,修女?」 来到这间只有桌子、椅子和书架,以及个人用祭坛,十分朴素的校长室当中,亨丽不但对于房间主人没有敬畏之意,连对于年长者的礼仪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但是泰芮丝并未深究她的态度,语气温和地回应: 「那也得看时机和状况而定呀,亨丽埃塔。倘若对方是待罪之身,我们仅仅只能悉心聆听对方的忏悔而已。罪行还是必须先接受裁罚呀?」 「所~以~说~我刚才不是解释得很清楚吗?慧太郎并不是犯人嘛。」 「嗯,你刚才的确是这么说。但是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坚称他清白无辜。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个论点呢?」 「我不是给你看过那件血淋淋的和服吗?那还有什么问题?」 「要让一位有杀人嫌疑的人,而且还是男性,成为这座学园的学生,光是这点证据并不足够。想让我点头的话,就拿出更诱人的条件来。」 「…………」 两人将当事人撇在一边,不停争论著。慧太郎听著听著皱起眉头。 离开庞马尔克数小时后,满脑子问号被带进这座学园的慧太郎,其实到现在还没办法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情况。降落后马不停蹄杀进校长室的亨丽,对著泰芮丝一五一十地吐诉关于慧太郎的冤情,而且还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要不要帮忙藏匿的争辩。他实在是没办法再沉默下去了。 「那、那个……可以……问个问题吗?」 听见他战战兢兢地插嘴后,亨丽和泰芮丝一脸茫然转头望过来: 「怎样啊,慧太郎?」「是,请说?」 「……呃,只要请你们其中一人回答……只要一位回答就好。刚才你们两位……那个,到底在讨论什么?」 亨丽和泰芮丝仍旧一脸茫然互相对望。「你说吧。」泰芮丝随即伸手示意,于是亨丽又转过头来,一脸理所当然地开口: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讨论入学的事情。」 「???入学?」 慧太郎一头雾水猛眨眼睛。亨丽直截了当地肯定:「没错,入学。」 「让谁入学?」 「你。」 「……去哪里上学?」 「就在这间学校。」 「为什么!」 「因为比较方便。」 就算追问这么多,还是搞不懂她的用意。但没记错的话,根据之前亨丽向自己说明的内容,圣凯萨琳学园应该是一间女校才对。 「这、这间学校有收男生吗?」 「不,没有喔。」 「那根本行不通嘛!我是男生耶!」 「不过从现在开始,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是个女生喔!」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彷佛在奉行所中被判处绞刑一般。 虽然在来这里的路上,心中已微微察觉,可是──这算什么?她偏偏要让自己、让这样的自己……啊啊,不行了!那副光景太过惨烈,实在无法想像下去! 「请、请等一下好吗?不,请务必稍待片刻!我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啊,亨丽!」 「怎么会搞不清楚,这很简单啊,如果你进入我们学园就读,可说一举数得喔。」 「怎么会!我只看见对我而言有害无益的未来啊!」 才没有那种事呢。只见亨丽一手轻轻扠腰,另一手「啧、啧、啧」地摇著手指。 「听好喽!警察现在追捕的目标,是一个『东方人少年』喔!也就是说,即使是东方人,却是一名『女子』的话,也会降低被怀疑的风险喔。」 「而且啊,我们这边基本上是专收贵族子弟的学校。」 而不知为何,理应站在反对立场的泰芮丝,像是拥护亨丽的意见一般这么说: 「这里不仅是与世隔绝的完全住宿制名门学校,学生也都是贵族的千金小姐,如此一来,警方也无法随意出手。此外,在校期间也能获得『食衣住』等生活最低所需的保障,我觉得这样的条件还算不错喔,秋津先生?」 「呃,那个,修女?你刚才不是反对我留在这间学园吗?」 「那只是一种谈判的姿态,为了在与亨丽埃塔的交涉中取得上风,才这么做喔。一开始先装作毫不在意,接著慢慢软化态度,这是谈判的基本技巧呢。」 这位神职人员面带笑容,说出的话却阴险至极。亨丽闻言一脸无奈地补充「……她就是这种女人喔。」却接著对方的话说下去: 「要说到好处还有很多喔。也许你已经发觉了,我和修女也有点交情呢。算是互相帮忙的关系,我也因此在校内得到不少通融。所以呢,只要你成了这里的学生,就能透过我得到学园中最高权力者,百分之百的掩护射击喔。如何?帮你设想得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吧?」 「这、这……可是──!」 「不然你想怎样?去外面租房子吗?可是你又不能随意在外行走,这样就只能一直躲在房间里面喽。那你要怎么寻找犯人?还有钱怎么来?生活怎么办?啊,该不会这些全都要交给我负责?……哦──慧太郎小弟原来是这样的孩子呀。哦──」 「不要自己随便下结论啦!还有,你话中带有露骨的恶意耶!」 绞尽脑汁只能挤出这样的反驳,只见亨丽的榛果色双眸眯成弯月状: 「嗯……如果你愿意这样,其实我也无所谓喔。我已经说过要助你一臂之力,所以绝对不会中途放弃──但是呀,如果欠我太多人情,那就算你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再回到日本喽!」 全身寒毛耸立。目光飘向这边的亨丽,脸上浮现有些邪魅而蛊惑人心的笑容。让人有种冷汗直流的感觉。 「……为、为什么?」 「因为这样一来,最后你的人生就全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喽。」 「………………」 「呵呵。你知道吗,慧太郎?讲到雄螳螂和雌螳螂的关系呢──」 「不要不要,我不想听!接下来的内容肯定另有深意,打死我都不听!」 看著慧太郎按住耳朵浑身发抖的模样,亨丽彷佛打从心底感到愉悦而发出笑声。坏透了,根本就是坏到骨子里的魔女。毫无疑问就是魔女没错。 但是,此刻正是生死关头。要是在这里辩输了,就得等著接受比死还痛苦的现实。慧太郎下定决心,说出了至今一直不愿说出口的话。 「而、而且说实在的!就算讲了这么多好处,这个手段还是有个根本性的问题!我已经说了好几次,我是男生耶!就算打扮得再像女……女孩子,肯定一下就会被拆穿!」 这时,亨丽和泰芮丝又露出茫然的表情,互相望著对方。片刻后,两人又同时转过头来── 「「没问题,完全不会被拆穿。」」 异口同声做出一点也不令人高兴的保证。 ○ 这次依旧先从结论说起吧,真的没有被拆穿。安全到让身为男性的价值产生危机。 「哎呀,真是漂亮的头发呀!黑发实在太迷人了。」 「人家是第一次和来自日本的贵客交谈呢,希望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容我直呼您慧同学,好吗?慧同学身材相当高挑呢。」 「请问您何时来到法国?想必经历了相当漫长的旅途吧?」 在第一节课结束后,一拥而上的少女们发出各种娇呼。被这些虽为同年代,却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围住,无路可退的慧太郎,光是忙著回应她们,一下子就产生了强烈的疲惫感。 「──啊、啊哈哈……是、是啊……」 一面小心地敷衍过去,一面暗自狐疑。自己明明只是穿上一套双腿凉飕飕、毫无安全感可言的制服,也不过是换了发型,披著长发坐在椅子上而已,为什么完全没有人发觉不对劲呢?心中涌起有些莫名的怒气。 一开始还在担忧何时会被拆穿,但是不管过了多久,从这群少女口中听见的,尽是些「好漂亮」、「好迷人」这种失礼至极的赞美。看来原本「以男性而言」过于纤瘦又不够高大,长相偏中性的慧太郎,到了这里似乎变成「对女性来说」略微结实而高挑的身材,再配上严肃的表情,反而显得英气逼人。得到这种与武士之子完全不相衬的评语,甚感遗憾。 换句话说,虽然自己被追问得烦不胜烦,但身分完全没有被看穿。 没有人怀疑「秋津慧」其实是叫做「慧太郎」的男子。 虽然在故乡总是遭人揶揄男子气概不足,但这个结果还是让自己受到一些打击。 「……怎么可能,至少也该有一两个人发现……」 但事与愿违,教室里的二十多名学生,包含远远观望的人在内,没有人觉得慧太郎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是金发白皮肤的缘故,所以注意力全在慧太郎黑发黑瞳的独特外貌上。此外,在场的学生都拥有不负贵族之名的美貌,周围飘荡的「女孩子香气」实在太过刺激感官,使得慧太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惶惶不安。 如果被发现是男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没有被发现,也十分心痛。 真是令人苦恼的状况。究竟要选择理想,还是选择现实?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唔、唔唔……」 「哎呀,慧同学,请问您怎么了?难道身体不舒服吗?」 「咦?啊,没有……没……没事。嗯,在下身体无碍……」 「「「「──在下?」」」」 糟了。由于并没有遇上特别需要演技的情况,不小心就拿出故乡那一套说话方式来应对。 这下惨了。肯定会被拆穿,要是没被看穿才奇怪。慧太郎认命了,同时又有些期盼地观察周遭的反应,只见少女们围成一个圆阵── 「……欸欸,你们刚才听见了吗?」 「她说『在下』耶,『在下』!啊啊,语气好像男士喔。」 「明明是女生,居然自称『在下』!决定了,我以后要叫她『慧公子』!」 「但是,到底为什么呢?听到英气勃勃的慧同学这么说,总觉得不可思议地──」 「「「「是呀,好适合喔!」」」」 为何那么简单就认同了!慧太郎强忍著想要如此大喊的冲动,选择转头朝向后方,以愤恨的目光盯著让自己陷入这般窘境的元凶。 慧太郎的座位在前面数来第二排,在他的左后方靠窗的最后面,则是亨丽的座位。 果然,她的脸上还是挂著和前几天截然不同的忧郁神情,彷佛毫不在意周围的骚动,只是望著窗外。看来她一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交情,但慧太郎觉得,她肯定在心里偷笑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 「唔……我要对于这种待遇,表达严正抗议……!」 即使在他小声抱怨的同时,来自同学的逼问攻势依旧连绵不绝。或许是对于双亲从小过于细心呵护,以及被送入这座拥有严厉校规的学园等等长年的压抑所引起的反弹,突然从天而降的「日本留学生」,在她们眼中成了珍禽异兽。 慧太郎开始沸腾的脑袋中突然忆起一段往事,是被哥哥强拉到游廓的那一幕。那时候自己也像现在一样,被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团团围住,因为个性腼腆,也被好好逗弄了一番,最后因为害羞到极点,喷出鼻血而昏倒,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被哥哥背回家。实在不想让自己再度露出此等丑态。 不过,总算是绝处逢生,救星终于出现了。 「你们还是适可而止吧,她看起来很困扰。」 某人静静地开口斥责,咬字听来格外清晰。本来闹成一团的少女,全都立刻安静下来。这漂亮的一手让慧太郎感到讶异,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此人与其他学生一样是金发碧眼,存在感却与周遭明显有别,英姿飒爽地伫立在自己座位的正后方。 那是一名美丽的少女。不同于举止活泼独立而显露「坚强」气质的亨丽,她是一名堪称古代女骑士,举止凛然高洁而体现「坚强」气质的佳人。 同时完美展现娇柔与精悍的这副站姿,及精心编织缠于脑后的长发,让这样的印象更深刻。惹人怜爱的脸蛋,笑起来想必深具魅力,但可惜的是她现在眉毛高高吊起,露出些许不快。 「蔻、蔻依同学……」 其中一名女学生轻轻念道。似乎叫做蔻依的这名少女,叹了口气后回应: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她才来到法国不久,一下子面对如此深入而细微的追问,难保不会令她留下这个国家的贵族都不懂礼仪的印象。即使如此,你们也觉得无所谓吗?」 「不、不是的!绝非如此……!」 「那么还请谨言慎行──大家不用担心、不必著急。从今天起,慧就是我们的同学了,今后还有很多机会,能向她请教日本的风土民情。」 最后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蔻依露出请大家安心的微笑。少女们原先沉闷的情绪一下子消失无踪,变成欢欣鼓舞的表情。 少女们开开心心回到座位,此时站在慧太郎面前的人,换成了蔻依。 「──请见谅,慧。她们只是有点兴奋过头了。毕竟现在全欧洲都为了空前的日本热潮而疯狂。」 「咦?啊,好。当然没问题……不过,『贾澎尼斯姆』是?」 慧太郎思绪有点跟不上,结结巴巴地问著,蔻依脸色缓和下来回道: 「你不知道吗?就是喜爱日本文化的风潮。现在全欧洲都深深憧憬于风俗民情与西欧截然不同的贵国。就连法国也不例外。」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所以她们才会那么……」 「是啊,让你见到难堪的一面了。果然还是会感到不快吗?」 「不、不会不会。关于这件事,我完全不在意……啊~我更好奇的是……」 「嗯?请说?」 「那个,该怎么说,就是有点好奇你是谁……」 蔻依双眼睁得圆滚滚。这也让原本散发骑士气质的她,形成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可爱的公主殿下。但是也唯有这瞬间,能够瞥见她露出一点点女孩子的模样。随后她的脸蛋一下子变得红通通。 「对、对对对不起,慧!我竟然如此失礼!」 「咦?啊,你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 「唔,不行……!这样就和她们没有差别了!身为级长的模范也──啊!仔、仔细想想,我尚未得到你的许可,就如此僭越地直呼你的名讳!」 「所、所以我不是说没关系吗!你喜欢怎么称呼都可以啊!」 展现怒涛般狼狈模样的蔻依,好不容易终于冷静下来。总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十分亲近的感觉。隔了一小段时间后,她乾咳了一声说: 「……失、失礼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目前担任本班级的级长。」 虽然依旧有些害羞,不过她还是说出了姓名。 所谓的级长,大概是指班级的领导者吧。日本虽然有私塾,却没有能够称为学校的教育机构,所以也无法断定。 「承你如此悉心问候,实在不敢当──啊,刚才真是多亏你了呢,呃,罗休杰克朗?」 「慧,叫我『蔻依』就可以了。我同样愿意让你这样直呼名字,而且,我也希望能建立更轻松自在的关系。」 虽说希望能更轻松自在,但语气上依旧相当严谨,不过对于行事认真的慧太郎来说,反而更容易相处。他看见对方希望和自己握手,当然也伸出手回应了。就在此时,慧太郎皱起眉头「哦?」了一声。 因为蔻依掌中的肌肤比想像中更厚实。而且手指根部甚至长出硬茧,越往小指越粗大,和慧太郎手掌上的情况十分相似。 所以他能明白,而蔻依大概也察觉到了。「哦──」从她的双唇中传出感叹的声音。 「恕我冒昧,慧,难道你──」 「嗯。大概就如你所想。」 「──那么,你的确练过某些技艺?」 虽然仅用「某些」模糊带过,但是实际上练过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记得是叫做……武士?我曾听人说过,在日本是等同于骑士般的存在。能够在此相遇是我的光荣,慧。」 「我也是,蔻依。能够和真正的骑士缔结友谊,我也十分开心。」 使劲握了握手,两人一语不发地交换了「找机会切磋一下」的意见。虽然才刚见面,却感受到和她之间有共通之处,似乎能成为好友。 片刻之后,下节课的上课钟响了。蔻依留下一句「那么,以后再聊」便俐落地离去,慧太郎依旧沉浸在复杂的心境中,对于自己比想像中更简单融入班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不由自主又回头往背后看了一眼。 亨丽仍然盯著外头看,明明不太可能没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和自己四目相交呢?不过,从她的侧脸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至少感觉上是这样。 「……难道,她打算一直把我当成空气吗?」 心中的不满无意间冲口而出。就自己以女学生身分进入学园就读这件事,站在自己现在的立场来看,的确是无奈之举,但是她那么执著地默默无视自己的存在,感觉实在有点过分。 但是直到最后,亨丽还是连瞄都没瞄自己一眼。 上午课程全部结束后,就是等待已久的午休时间了。 教师前脚刚走,慧太郎便迅速起身,当然,是为了找亨丽抱怨几句。但不知为何,那个少女却提起篮子,快步离开了教室。于是慧太郎连忙追了上去。 「亨丽!」 从门口来到走廊上,开口呼唤距离还不远的那道背影之后,她纤细的双肩瞬间震了一下。没多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面向这边。 再次于校内面对面对峙的亨丽.法布尔,看起来仍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难道是因为她穿著仿自修道服的黑色制服吗?打从相遇后便经常感受到的活泼印象,宛如销声匿迹,现在只散发著静谧而隐含冰冷的气息。映出慧太郎身影的那对透澈双眸,有种难以言喻的苍白感触,让他胆颤心惊。 「……怎么了?留学生找我有什么事?」 声音也不一样,完全感受不到温暖。刻意抑制感情的声音,和毫无顾虑地直呼自己「你啊」的那种开朗嗓音,既相似又不相像。 「啊,没、没什么……应该说有事呢,还是也不算有……」 「真让人心烦啊。如果没事的话,就请不要叫住我好吗?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 「等、等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说说关于你直至刚才的态度……!」 「态度?」 亨丽一脸嫌恶,面露狐疑。我并不想理你──彷佛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看见这个表情的慧太郎,这时候终于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 该不会,也许她不是怀著看好戏的态度才对自己视若无睹。当秋津慧太郎陷入窘境时,她之所以一直假装没看见,并不是那天生爱玩闹的性格,才让她坐在一旁看热闹,其实不过只是她真的对自己完完全全漠不关心了? 直到这一刻,才想到这种让人心里发寒的可能。 「……我要走了。」 大概是看他没有回话的意思,亨丽语气生硬地告别,转身离去。慧太郎连叫住她的力气也没有,像只受冻的小狗,孤伶伶地伫立在走廊当中。 在港都里热心照料自己的亨丽。明明身材娇小却爱装大姊头的亨丽。亲切体贴又有点坏心眼,却十分讨人喜欢的亨丽.法布尔。 凝聚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物形象,一片片崩毁了。过去自己所见到的「亨丽」,该不会真的只是一场梦?现在自己甚至如此怀疑。 「…………」 渐行渐远的亨丽,不时回望因打击太大而一步也无法动弹的慧太郎,双眸泛起微微的犹豫。没多久,她垂下肩膀重重叹了口气,一个俐落转身,耸起肩膀迅速走了回来,和搞不清楚状况而讶异不已的慧太郎大眼瞪小眼。 「……唉~受不了耶!不要露出那种像是被拋弃的蚜虫一样的表情啦,慧太郎!」 在耳边悄悄传来的斥责声,毫无疑问就是「亨丽」的说话方式。 慧太郎开心到连自己也吓一跳,就像听令待命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得到饲料奖励的狗儿一样,猛然抬起原本低垂的脸庞。 「亨、亨丽!」 「吵死了闭嘴!我之后再跟你解释,总之现在先保持这样!听好喽,在校内的时候,只要还有别人在场,就不要和我说话。懂了没?」 「为……」 「我不想让你在转学第一天,就破坏了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就这样约好喽!」 不顾心中还有无数困惑的慧太郎,亨丽迅速就此打住,这次真的一下子就离开了。俗话说「遭狐戏弄,一头雾水」就是这种状况吧? 胸中的失落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上的喜悦。但是,现在慧太郎心中又浮起另一个疑问。为什么她要说出那种话呢? 他歪头苦思了好几次,觉得还是先回教室好了,于是转过身去。而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沐浴在同班同学的注目之中。 但这和先前不一样,从教室中投来的视线,很明显地除了好奇心之外,多了些其他感情,也就是戒备、疑惑以及嫌恶等负面情绪。慧太郎心中微微动摇。 「──慧。」 蔻依此时就像全班的代表,来到走廊出声呼唤。她走到因为接连异变而困惑不已的慧太郎面前,甚至忘了保持原本毅然果断的态度,支支吾吾继续说: 「你……那个,该不会,本来就认识亨丽埃塔.法布尔吧?」 「……嗯。刚进宿舍时偶然遇见的。是她告诉我房间的位置喔。」 因为事前亨丽已经先告诉自己,如果被问到和她的关系时就这样说明,不过自己倒是很意外能把藉口讲得这么顺。只见蔻依原先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而大概也听见对话内容的其他同学,同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原来如此啊。没事,这样就好。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 「啊,对了,慧。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去食堂看看呢?本校提供的餐点都是精心制作而成。等你用完餐之后,我想带你参观整座校园。」 「嗯,那就先谢谢你了。虽然很感谢……不过,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蔻依反问了一句。而慧太郎为了避开同班同学的目光,带著她稍微换个地方。没多久,两人来到离教室有点距离的位置。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亨丽埃塔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他压低音量这么问。话声方落,蔻依似乎很困扰地皱起柳眉说: 「她……嗯,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不光是在学业上,在音乐方面的感性更是出类拔萃。而学园看中这份才能,以加入校内圣歌队为条件,免除了学费──」 「这些我知道,都从她本人那里听过喽。所以,虽然她出身于并不富足的家庭,却能和你们这些贵族一起在这间学园上课,对吧?而且她也参加了飞术社,在那里也留下优异的成绩。但是,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那种事情。」 你明白吧?慧太郎透过眼神相询,只见她慌慌张张地在胸前摆摆手。 「因、因为我是级长,所以不能随意对同班同学加以论断……」 「还请你通融。只要说出你个人的感觉就好,蔻依。我想听你说真话。」 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经过漫长的犹疑后,蔻依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轻启薄唇。透过她沉重语气所描绘出的亨丽形象,是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 「…………她是个非常欠缺协调性的问题学生。我猜,她对我们这些贵族十分反感。」 ○ 亨丽将慧太郎留在教室中,一如往常来到图书馆。 该说真不愧是贵族千金所就读的学校吗?简而言之,圣凯萨琳学园幅员辽阔。在这广大的校地中,除了校舍之外,还有学生宿舍、自助式食堂,以及礼拜堂等等,许多建筑座落其中,甚至还具备了魔女扫帚的飞行场地。正因为学园的规模如此庞大,作为校舍增设建筑而兴建的图书馆,自然也不容小觑,藏书量只能用十分可观来形容。 亨丽之所以孤身闯入这座她看不顺眼的贵族聚集之地,一方面是看上免除学费,以及能够学习魔女扫帚的驾驶技术。但这座大图书馆才是她最主要的目标。利用秘密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入馆中,今天自己依旧静静沉醉于知识与学问的微醺之中。 踏进光线微暗,挑高两层楼的馆内,穿过整齐划一的书架迷宫之后,随即来到设有长桌和椅子的阅览区。拉开窗上的窗帘,阳光微微透入,宛如一幅画的景色之中,有一尊默默坐著读书的等身大素瓷人偶。 亨丽对著那尊素瓷人偶发话。毫不掩饰地以半分傻眼、半分叹服的语气开口: 「呜哇。今天还是你先到啊。你该不会又翘课了吧?」 「是啊。」 素瓷人偶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回应得死气沉沉。拜托,最近可是连自动人偶都变得稍微会说话了。亨丽耸耸肩,坐在她的对面。 「虽然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和修女私底下做了各种交易,但是教师那边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限度的呀,玛蒂娜。要是被其他教师暗中针对的话,我可不管喔。」 「已经太迟了。」 玛蒂娜.罗塞里尼的回答总是如此简洁。她和那个慧太郎一样,拥有在法国十分罕见的黑发黑瞳,是来自于萨丁尼亚王国的留学生,最讨厌的就是多余和无用之举。由于上课的内容她都已经学会了,觉得很多余,所以大多数时间都会待在这里,从早到晚埋首于书海之中。 她的态度也充分表现出自身的气质。娇小的身躯,配上戴著眼镜而惹人怜爱的五官。拥有如此出色的外貌,情感方面反而内敛到了极致,也因此让她看起来像个人偶。喜怒哀乐乃是无用的极致──这是玛蒂娜本人的主张。 「嗯,算了。如果你觉得无所谓就没差。」 「无所谓。」 「这样啊。那么我和往常一样,在这里吃午餐,也没关系喽?」 「没关系。」 「啊哈哈,就知道你会这样讲。顺道一问,你今天的午餐呢?」 「那边的三明治。」 「……为~什么你会指著我的野餐篮呢?」 埋首于书本,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竟然好意思要求吃别人的午餐,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不过,亨丽反而喜欢玛蒂娜这种不客气的作风,而且正好与她天生爱照顾人的性格一拍即合,于是只好把番茄三明治分给对方。 因为是留学生,而且还是个孤儿,于是不知不觉和她有所往来,但是亨丽直到现在还是十分疑惑,自己和玛蒂娜究竟算不算是朋友。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这座到处都是有钱人的学园中,她是自己少数能够聊得来的对象。不过,她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了。 「喂、呜哇哇!你的嘴边黏了面包屑耶!黏得到处都是……!」 「无所谓。」 「不不不,拜托你注意一下啦!」 「那帮我擦。」 「我帮你擦?为什么我要帮你呀!啊~一直要别人照顾耶!」 为什么自己身边都是这种让人操心的孩子呢?亨丽打从心底发出疑问。 ○ 敲敲门进入室内后,一道开朗到让人觉得搞错地方的声音迎接了自己。 「欢迎光临~!欢迎欢迎,慧太郎。」 慧太郎双脚不小心绊了一下。亨丽现在的态度,和中午在校内遇见时截然不同,让他产生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再过两小时,就到了全宿舍熄灯的时刻了。放弃在外租房,刚搬入学生宿舍的慧太郎,此时造访亨丽.法布尔的房间。理由自然不用多说,就是先前约好,要对方说明关于中午发生的事情。 「……真是的,你这家伙,那时候果然是在戏弄我吧?」 「哎呀,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呢。当然不是那样喽!好啦好啦!快点进来!」 「唉……无所谓啦。话说,我到底要坐在哪里?」 圣凯萨琳学园的学生宿舍全都是单人房。而亨丽的房间里,简单来说就是连脚踩的地方都快没了。各种文件书籍毫无秩序地散在地上,其中还有摆得歪七扭八的昆虫和花草标本。室内格局和家具基本上和慧太郎的房间一样,而既然亨丽占据了和书桌一组的椅子,还能够坐下的地方就只剩── 「坐在床上吧。」 「唔,我就知道……」 看见对方毫不犹豫地用手示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床上浅浅坐了下来。其实光是在这个时刻造访异性的房间,便已违背日本男儿的作风了,更何况还接触到女孩子的寝具。总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失策都在法国用光了。 「啊,附带一提。如果你敢去闻床上的味道,我会毫不留情扣下这玩意儿的扳机喔!」 「谁、谁谁谁会去闻啊!不对啊,你干嘛拿枪!」 亨丽随意握著原本放在桌上的短枪,她身上穿著远比想像中更有女孩子气息的睡衣。从缀满花边而蓬松轻柔的单件式睡袍中,露出的白皙锁骨和小巧双峰间的纵谷,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反观慧太郎身上的衣服,则是男女皆适用的朴素款式。那是昨天在几乎算是学园的商业机能区──古都伊苏当中,连同其他生活必需品一起买下的。当然,钱全都先向亨丽借。 「……唔,在我的故乡,这样会被人叫做『小白脸』啊。」 「呵呵,能够让女性甘愿为你一掷千金,也算是证明了你的男性魅力嘛。哎呀,你这个花花公子!」 「我一点也不高兴!先、先不提这个……也差不多该向我解释一下中午发生的事情吧?」 「嗯,也是可以啦。不过,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反正你应该从那个顽固女人的嘴里,了解大致上的经纬了对吧?你跟那家伙还满意气相投嘛。」 不知为何,似乎心有不甘的亨丽嘟著嘴这么说。她推测得没错。 「……根据她的说法,你缺乏协调性,不知为何总是单独行动,此外也常与其他同学发生不快,尤其是和级长蔻依更是频繁起冲突。」 「嗯,那种谨慎小心的说话方式,很符合那个自认为骑士的女人风格呢。还有呢?」 「还有……她在想,你可能很讨厌贵族。」 「才不是。我讨厌的是有钱人。」 亨丽的声音听来格外执拗。直到此时慧太郎才终于发觉,这方面的话题似乎是她的忌讳。而且也猜到她是为了自己著想,认为「如果和被排挤的自己在一起,可能会让慧太郎刚转学进来就遭到疏远」,所以,对于事前完全没和自己说明而造成的问题,慧太郎也释怀了。她应该难以启口吧。 因此,慧太郎开口时也更加慎重,因为他非常烦恼,不知该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问你喔,亨丽。那个……你该不会没有朋友吧?」 「粪金龟就是我的好朋友喔!」 「好歹也把对象放在哺乳类上吧!」 因为说不出口要她把范围限定在人类。 「不只是粪金龟喔,对我来说,昆虫和〈虫〉都是朋友喔。不过嘛,还不至于想和他们结婚就是了。」 「要是有这种想法,就有点可怕了。」 「哎呀,其实我小时候曾经有一点点心动过呢──」 还真的有。看来是一桩足以媲美自己「游廓昏迷事件」的往事呢。 但是,既然她这样回答,就代表亨丽在学校里的确被孤立了,这个事实让慧太郎有些难过。如果错在周遭的同学,那么为了对自己有极大恩情的她,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介入此事,但追根究柢,原因在于她心中对于有钱人的敌忾心。所以针对这件事,似乎无法随意插手。 因为慧太郎非常了解那种自己受到周遭目光轻蔑的心情。那种总是因自己的行为而自外于人群的问题人物本质。 在故乡被评为一事无成,难当家主大任的自己,非常明白。 「慧太郎,你怎么了?脸色变得好凝重。」 「……呃?啊、啊啊,没事……没什么。」 他摇摇头甩掉杂念,重整心情换了个话题。 「对了,亨丽。我刚刚才发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咦,什么事让你这么著急?」 「就是洗澡啊!我问过住在隔壁的同学了!虽然在这间学校每两天就能洗一次澡的样子,可是只有大浴场能用啊!而且还要按照年级区分,只能在规定的时段入浴耶!」 「这不是很好吗?赚到了、赚到了?」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对,那也是另一个满大的问题。但是,更重要的是,一旦和其他人坦诚以对,自己的性别马上就会被大家识破了。 「嗯~你藏在衣服底下的那支鸟铳,要是曝光了的确有些不妙呢。好,我知道了。就帮你调点魔法药吧,简单的幻觉系配方应该就能瞒混过去喽。」 「幻觉?哦──真厉害。魔女连这种事情也能办到啊?」 感到佩服的同时,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在意的事,便试著问了一下: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从哪儿学到魔法啊?」 由于〈虫〉的出现,稍微博得世人好感的魔法师,除了消灭〈虫〉这项本行之外,也灵活运用自身所持有的秘术,为社会带来许多贡献。举凡〈虫〉化石转化为液态燃料,蒸汽机关的超小型化,更加接近人类的自动人偶,电力、用水、瓦斯的大范围供给系统──若是少了他们的炼金术,每一项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实现。 但令人遗憾的是,魔法师的数量很少。虽然大多数的秘仪需要利用血液才能完成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理由在于直到十几年前为止,他们仍然是受到十字教打压而无法见光的族群。 由于这是仅能传授给极少数人,过于特殊的技术体系,即使倾国家之力网罗拥有魔法素养的人,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熟习。而亨丽如此年轻便能自称魔女,得天独厚的天赋与环境皆不可或缺,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个优秀的师傅才行。 「你的家庭不是很普通吗?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学习魔法才对吧?」 「嗯~我算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案例吧。以前有段时间,我从圣莱翁的老家被送到位于瓦马拉韦的爷爷家暂住。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山或森林里去玩──」 「哈哈,你对于昆虫的兴趣,或者该说是偏好,就是来自于那段时间的体验吗?」 「──呵呵,大概吧?别看我现在这样,那时可是个野孩子呢。然后啊,有一天在附近的山里玩,不小心走得太深了,结果遇上肉食性的〈虫〉喔。」 那时候救了她的,是一位打扮超级华丽的魔女。 「因为当时的我,已经开始著迷于昆虫学和〈虫〉的学问了。所以很想学习对〈虫〉有效的魔法,求著那个人『务必收我为徒!』。幸亏我家在不知道多少代之前,似乎是个与这方面有关系的家族,所以血脉的问题也轻轻松松就解决喽。而且根据师傅的说法,我似乎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呢。」 「总觉得那是在形容你危险的程度──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由于看见亨丽默默伸手探向桌上的短枪,便马上见风转舵道歉了。本来心想自己偶尔也该反击一下,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算啦,既然你可以这样开玩笑,看起来应该没事了。因为你非常介意穿女装到学园上课的事情,我原本还有点担心你第一天上学会怎样呢~」 「我说啊,那样哪叫没事啊?今天弄得我心力交瘁,有好几次都差点以为要死了耶。」 「不过,你现在还活著嘛!那就没问题啦──好,决定了,还是明天就开工吧。慧太郎,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因为明天要早点起床。」 明天?有什么事要办吗?慧太郎用眼神如此询问。 「就是你醒来时的那个海岸,我想趁一大早去看一看。搞不好还有其他漂流物冲上岸。比如说船的残骸……还有,牺牲者之类的。」 讲到最后,就算是亨丽声音也变僵硬了。慧太郎也面色凝重,用力点点头。 没错,怎么能忘记呢。自己是为了洗刷冤屈,为了回日本才会来到这里。走后门进入圣凯萨琳学园,也只是为了等待展翅高飞的机会,暂时雌伏而已。为了抓出真凶,再细微的线索也不能放过。 「……亨丽,我实在很佩服你。」 「咦?」 「虽然你看起来总是在胡闹,实际上却早已想好下一步方针了。对于该怎么找出犯人,其实我连一点头绪也没有。」 听见慧太郎率直的感想,她一边害羞地说「这、这样啊。」一边挺起规模不大的胸部。 「是啊。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认真思考,如何解决我的问题,我……我实在是──!」 「真是的,你太大惊小怪了啦。我不是说过吗?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到最后──等一下!你为什么突然从床上下来?为什么要坐在地板上!啊啊,我才写好的原稿!」 「……不胜感激!」 「别再缩得像鼠妇一样啦!等等,喂!快把你的屁股从原稿上移开!」 他一意孤行下跪道谢,之后也马上得到了报应。 亨丽一意孤行的口头教训,著实持续了三十分钟。 ○ 隔天早上,慧太郎和亨丽在几乎还算是半夜的时刻,按照预定从学园启程。就从飞术社那些色彩缤纷的魔女扫帚中,将停在角落似乎格格不入的红色机体驶出机库之外,沿著滑行跑道一口气冲上云霄。 「呼啊~……」 形似蒸汽机车的轻型飞行机上头,跨坐在驾驶座后方的慧太郎,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虽然意识因此清醒不少,但是眼皮还是重到睁不开。 「喂──打哈欠的时候,嘴巴不可以张这么大!至少也该用手遮一下!」 「我、我知道啦……可是还是忍不住……」 位于慧太郎眼前,或者该说是紧贴在一起,握著操纵杆的亨丽,开口纠正他不合宜的举动,一下子就拿出了大姊姊的姿态。她这身令人熟悉的飞行装打扮,让抱住其腰部的慧太郎,陷入了睡魔和心律不整复发的双重煎熬。 附带一提,现在慧太郎穿上了男装。一袭价格略高的黑色夹克配上长裤,非常普通的服装。那是因为在飞术社找不到合身的飞行装,同时也是为了不要忘记本来的性别,所以觉得有必要再度恢复男儿身。头发也重新绑成一束,爱刀则收进板球用的球棒袋,背在背上。 「真是的!没想到慧太郎早上竟然会赖床赖到这种地步!就是因为你一直没下楼,我才跑去看看,结果你居然在床上呼呼大睡!实在太离谱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狂风,亨丽毫不认输挺直了身子,看来她很罕见地真的生气了。 「…………实在是无地自容。」 「而且还因此害我看见怪怪的东西……!一大清早你是在斗志旺盛什么啦!」 「那、那是误会!我跟你说过了,那是不可抗力啊!那只是男性的生理现象而已!而、而且你在庞马尔克的旅馆,不是说已经看过我的那个──」 「这是两回事好不好!那时候还只是鸟铳耶!只有这样的话,就和我弟弟的一样,早就看习惯了!可是变成长管炮的话,谁看到都会吓一跳呀!」 转头狠狠瞪过来的亨丽,眼角泛著泪光,脸蛋红得像是煮熟的章鱼一样。而慧太郎还是只能一直重复「实在是无地自容」。 之后两人又继续吵吵闹闹,沿著海岸飞行近一小时后,微暗的夜幕开始转白,在天空的彼端、高速流逝的景色之中,慧太郎突然看见一群微微发光的不知名物体,不由得凝神注目,从后面呼唤亨丽: 「欸,亨丽。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你看,就在三点钟方向。」 「咦,哪边?喔,那应该是『大马士革蝶』。我们靠近一点好了?」 亨丽将速度降到最低,让魔女扫帚在空中轻轻滑翔。拉近距离后,才发现是体长约一公尺的蝴蝶群。该怎么形容呢,它们拥有泛著复杂色彩与花纹的翅膀,在日出时分的微弱阳光照耀下,翅膀变得闪闪发光。 「好漂亮的〈虫〉喔……」 对于初次见到的〈虫〉,慧太郎不经意道出直率的感想。坐在前座的亨丽,听见以后也轻轻笑了: 「很美吧?大马士革蝶是欧洲在这时候最容易遇见的〈虫〉喔。他们能够飞到海拔八百公尺左右呢,有时候甚至还能远渡重洋,到大海的另一端喔。」 「还能飞越大海?真是惊人啊。在日本倒是不曾看见呢……不过,它们危不危险?」 「完全不会喔。只是摄取花蜜的份量有点多罢了。如果是同为蝶或蛾类的『枯竭蝶』,可就危险多了。如果数量够多,连人类这么大的生物,都会在数分钟内变成木乃伊。」 「哦──你真的懂很多呢。这两种你都调查过吗?」 「不只是调查喔,我还将研究整理成书出版喽,不过卖得差强人意就是了。」 之前已经听亨丽说过,她立志成为研究昆虫与〈虫〉的学者。明明和自己年纪相同,却早已出版过许多著作,大多为昆虫和〈虫〉的研究书籍,有时好像也会推出自创的乐集和诗集。此外,笔名全都统一使用「henri fabre」,而这似乎就是她和慧太郎在旅馆谈话时,执著于这个小名的理由。 「现在这个时代,完全是男性主导的社会,光是作者性别是女性就会受到轻视。我目前合作的出版社,基本上所有的讨论事宜,全都是透过修女从中仲介而进行。所以我在社会大众的眼中,是个神秘的蒙面作家喔。」 「不过,你很喜欢『亨丽』这个小名吧?」 「当然喽。一开始是师傅先叫我亨丽的,我莫名其妙喜欢上这个称呼,后来就直接拿来当笔名喽。啊,顺带一提,现在能叫我『亨丽』的人,只有你而已喔,所以千万不要在学园当中,不小心又把『亨丽』喊出口喽。听到没?懂了吗?」 她不厌其烦再三叮嘱。如此听来,的确意外地光荣,但也深觉不可思议,为何自己如此被她另眼看待?慧太郎眨眨眼,又问了别的问题: 「你目前从事的工作,就是解决有关〈虫〉的一切问题吧?所以,上一次也是透过那个修女介绍的工作喽?」 「没错。别看修女那么阴险狡诈,其实是个很开明的人喔。只要好好跟她讲道理,让她了解这件事有助于学生的个人发展,接下来就只看要怎么交易了。」 「既然说到交易,那么她的目的是钱喽?」 慧太郎想起三天前在校长室里,曾面对泰芮丝那不容小觑的笑容。本来摆明了就是不认可让他入学,连连拒绝了好长一段时间,却在亨丽提出愿意接受几次委托后,马上改口承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她,与其说是神职人员,反倒称为恶魔的仆从更为合适。 「……真的一点也不像圣职者呢。」 「嗯~对于修女没有修行人风范这件事,我也有同感,但要说她是为了钱,也不太对喔。那个人啊,通常只会抽取一点点仲介费用。」 「那是为什么?」 「主要是态度的问题喔。只是放低身段单方面接受施予的话,不就和乞讨没有两样吗?修女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为人很豪气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慧太郎感到理解的同时,也开始觉得坐立难安。因为「只是单方面接受施予」,不正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吗? 「──也许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来,但我会努力回报你的恩情。」 「啊哈哈,不小心讲到你身上了吗?没问题,我绝对不会跟你客气,你就暂时担任我的『助手』吧。如果出现危险的〈虫〉,就要靠你保护我喽──」 「了解!秋津慧太郎手中之剑,便暂时托付予你!」 「哎呀,又换人啦?」 「是本人啦!我难得耍一次帅,就不能稍微──亨丽?」 双簧才唱到一半,却突然感觉到亨丽情绪变得不太对劲,于是慧太郎追著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刚才被两人拋在后头的那群大马士革蝶,它们的编队通通乱了,飞得七零八落。再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小黑点,不对,那是因为距离很远所以看起来很小,实际上体积应该相当庞大。同时还能听见某种炸开空气的声响,也是从那个黑点的方向传来的。慧太郎皱起眉头。 「……大概是……飞船吧。」 「飞船?那个小点?」 「是啊,他们靠枪声赶走航道上的蝴蝶。其实大马士革蝶很胆小,就算不做那种事,也会主动闪避……这些人就是缺乏知识,而且性格傲慢才会恣意妄为。」 真是让人看了不顺眼呢,亨丽轻声说著。慧太郎顿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但就在他准备出声制止的下个瞬间,魔女扫帚已经开始将机头转往飞船的方向了。 「等……等一下,亨丽!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呀?不过是看那艘飞船属于小型机种,我猜应该是私人用船吧──一定是一群死有钱人坐在上面吧──所以只是想去稍~微挑衅一下而已啦──」 「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吧!你为什么要这样闹别扭呢?喂喂,亨丽!」 「啪啦叭啦啪啦叭啦──?」 嘴里哼著轻快的小喇叭音调,但是她的眼神却丝毫没有笑意。 ○ 「……那架魔女扫帚到底在搞什么啊?是哪个没脑袋的贵族吗?」 一脸傻眼喃喃自语的负责担任照管员的机组员,前往驾驶室已超过十分钟。 那架不断耍出花式飞行的红色机影,早已飞出视线范围之外,销声匿迹。飞船的四周现在还弥漫著一片薄雾,这是那架魔女扫帚将推进剂当成烟幕散布的成果,当然,这种程度并不会对飞航视野造成太多干扰。对方应该是明知如此还故意为之,真的就和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 但即使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有时也会意外引发大问题。 虽然这项行为本身连犯罪都算不上,但正如蝴蝶拍拍翅膀,有可能在地球另一侧形成风暴般,单纯的恶作剧,最后引发预料之外的大惨剧,也不是不可能。 法国外交部高级文官墨利斯.波伊冯,额头冒著冷汗这样想。因为先前那架魔女扫帚闹出的骚动,让那位坐在对面的男子心情变得很差。 毕竟对方乃是国宾层级的重要人物。虽是秘密造访法国,该享有的待遇还是不能少。一想到万一因为刚才的骚动,有可能让之后招开的会谈走向不好的方向,他的胃就像开了个洞一样。若因为小孩子恶作剧而闹成国家大事,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打造成雅座风格的奢华船舱当中,现在只有波伊冯和那位男子,隔著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真希望那个言行轻挑的机组员快点回来,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继续插科打诨该有多好。偏偏这时候他却不见踪影。 「──刚才那架魔女扫帚的飞行员,是魔女吗?」 至今一直沉著脸默默不语的男子,终于面带严肃地开口说话。 波伊冯强忍著冲动,不让视线从对方衣服上那刺眼的红色移开,用力摇著头回答:「绝、绝无此事!」 「我、我想应该只是哪家的贵族小姐,为了炫耀双亲买来的玩具特地绕过来玩闹而已。魔女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径……」 「哦?简直像是在说『所有魔女的行踪都尽在掌握之中』呢。」 「!不、不是,您言过其实了……哈、哈哈……」 魔女,或者是魔法师,是对抗〈虫〉的手段。所以只要被国家发现行踪,就会遭到强迫入伍。但是,如果国家毫不掩饰,公然驱使那些过去被视为异端的魔法师,虽然会使〈虫〉的力量衰退,却也有可能让现在依旧对各国拥有强大影响力的「那些人」,和国家之间的关系陷入僵局。因此,军队魔法师只能视为一种非公开的存在,这是各国私底下的不成文规则。 换言之,这个男子说的话,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他将己方绝对不能说出「是的,没错」的公然秘密,拐弯抹角地讲了出来。真是个令人厌恶的男人啊。 「算了,无所谓。话说,还有多久才会抵达伊苏?」 「很、很快就到了。而首相也预定在今晚会抵达该地。」 「好的。这次访问诸国,在澳洲和普鲁士实在是度过了一段不愉快的时光。真希望能从梯也尔首相口中,得到令人满意的回应呢。」 男子气定神闲地说完之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明明有求于我方,态度竟然如此高高在上,真是让人看不顺眼。所以波伊冯暗自在心里如此咒骂── 对于您蛮横无理的要求,绝对不会有人给予满意的回应啊,主教阁下。 ○ 潮水声听来似乎很遥远。 打湿了皮靴前端的海水,明明没有浸透到内侧,却相当冰冷。 晨雾的残渣依旧在周围缭绕,和口中吐出的白雾互相融合,一下子便分不出彼此。 在不列塔尼地区峭壁林立的海岸线中,难得这附近有一段距离较长的沙滩。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在这个地方被冲上岸,而是和勒克莱尔号大多数乘客一样,沉眠于深海中。 「……我竟然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了呢。」 一个人伫立在沙滩,在这块自己首次踏上的法国土地上,慧太郎无意间将心中思绪脱口而出。化为言语后显得相当普通,但却是无可奈何的殷切感慨。 这片被亨丽说成一整年总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今天却像是例外一样宁静而平稳,不断撩拨著慧太郎的心弦。望著海浪徐徐打上沙滩,思绪不禁飞向位在遥远彼端的故乡。 自己真的回得去吗?──脑中忽然涌起这个想法。 被众人私底下嘲笑是不堪重任的下任家主,一天天几乎要被重责大任压垮,但除了难堪,也有不错回忆的那个母国,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萨摩之地。 自己真的回得去吗?能够活著再与他们见面吗? 再次见到甚至已开始心生怀念的那个地方,以及自己所爱的人们。 无论未来面临多大的波折,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一定能实现。 「……这样不行啊,又丧气了呢。」 慧太郎甩甩头,努力斩断从心中不停涌出的思乡之情。在距离日本十分遥远的土地上,无端被卷入难以挽回的大事件中,就算发誓总有一天会回去,不安的情绪仍然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再三浮上心头。 但即使陷入一时的迷惘,也不该产生那种「可能回不去」的想法。不然就太对不起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亨丽。 感觉鼻子有点酸,望了望周围,必须趁著体贴自己而暂时离去的她回来之前,让这张没出息的脸恢复原样才行。 但就在此时,慧太郎突然察觉有异。 不知不觉间,背后出现了一道人的气息。 某个人缓缓踏过沙滩,走向自己这边。从沉重的脚步声判断,绝对不是亨丽。体型相当庞大──没错,也就是一名男性。双方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 被其他人接近到这等距离却浑然不觉。虽然对于自己如此大意而有些傻眼,但更为迫切的问题是现在慧太郎身上穿的是男装。由于并未预料到一大清早在荒芜的海岸竟然会遇见其他人,心中也不免有些焦虑。要是这个人对于勒克莱尔号一无所知就好了。 「有时稍微丧个气,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这个男人的第一句话。他的嗓音粗犷豪迈,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亲近。看来对方听到了先前的自言自语,让慧太郎感到难为情,动作微微僵硬。趁著这个机会,男子走到慧太郎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这就是故乡啊。不管是谁,只要想起自己的心灵归宿,多少都会涌起感伤的情绪。而且,男人这种生物,不管到了几岁,都会怀念妈妈做的汤。」 「……你看得出来我刚才在想什么?」 「没错。按照我的经验来看,一个外国人站在海边黯然神伤,十有八九是在思乡。」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许有道理。慧太郎欣然接受这个论点,却不忘将头上的帽子帽缘压低,尽量将脸别开,斜著眼偷偷打量对方。 如同意料之中,是一名壮汉,身高可能在一百九十公分以上,身形相当精壮,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只巨熊。打扮十分得体而潇洒,嘴里叼著菸斗,是一位容貌富有野性气息的壮年。即使如此,却不会让人觉得粗野,大概是因为他脸上每个动作都显现剽悍气息,双眼之中也蕴含知性的光采。 此外,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徵──他的鬓角,看起来非常壮观。 只见那个男人搔了搔壮观的鬓角,像是一只友善的熊,开口对慧太郎说: 「你是日本人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慧太郎反射性地瞪住对方的脸。 虽然确实能从头发和肤色看出自己是东方人,却没想到对方竟能以半确定的语气说中自己是日本人。看到自己的反应,那个男人也露出大大的笑容。 「哼哼,果然没错。你背上那个……嗯,应该是板球的球棒袋吧。里面装了什么?那还用说,一定是球棒对不对?哈哈,难道还会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到处乱走,哪这么离谱,对吧?」 「你、你……!」 慧太郎跌跌撞撞向后退,愣了一下,才怯怯地问出口: 「……你是不是警官?」 「扣一分喔,小弟弟。」 「啥?」 「只是稍微被说中心事,马上就反问『你是警察吗?』不就等于是坦承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还有,你的表情也露出太多破绽。」 「…………」 「不需要这样提防我喔。我不是刑警,至少现在不是了。啊,你听得懂刑警是什么吗?就是穿便服工作的警察。不过,我现在改行做『搜寻业者』了。」 请多多关照。虽然对方如此亲切问候,但是脑中的理性不断催促自己快点逃走。这个男人相当有本事,或许已经粗略推断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了。 但慧太郎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题。 「所谓的搜寻业者……主要寻找什么呢?」 「来者不拒喔。包含下落不明的宠物、不小心弄丢的结婚戒指、丈夫的外遇现场,还有陷入五里雾中的事件真相等等,都有涉猎。我帮自己取了个『侦探』的头衔喔。」 「侦……探?」 「没错。在当今世上可能是唯一一个私家侦探,那就是本人。」 男子颇为自豪地这么说,接著粗声大笑起来。真是让人一头雾水,慧太郎脑中的问号越来越多。而就在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法兰索瓦.维多克!」 原来是亨丽。大概是看见有人靠近自己,所以慌慌张张赶过来吧。她微微喘著气,视线紧盯著男子不放。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那是我要问的问题吧,亨丽埃塔小姐。你这个疯丫头。」 这名男子──维多克又笑得更深了,看来两人本来就是熟人。亨丽连忙跑到慧太郎身边,像是只炸毛的猫,和对方正面对峙。 「因为有架红色魔女扫帚降落在不远处,我想有可能是你就过来看看,结果猜得没错。虽然以前老是在工作上不期而遇……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亲自出马,难不成勒克莱尔号的沉没,和〈虫〉有关吗?」 听见维多克的话,慧太郎忍不住绷紧全身肌肉。这个男人,果然了解事件的内情,看来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嫌犯,才会藉机接近。 「你、你在说什么呀?我完全不知道……」 「喂喂,别装傻了。你大概也和我一样,认为船只残骸之类的证据可能会被冲上岸,所以才像这样沿著海岸搜寻吧?我说得不对吗?」 听见这个问题,亨丽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下子,随即下定决心点点头: 「……没错。我也在追查事件,但出来搜寻只是为了调查上的需要而已,跟我往常的工作没关系。老实说,我对于整个事件的真相,也几乎没有头绪。」 「哦──只是因为调查的需要啊?」 用手指磨著下巴喃喃自语的维多克,拿著手上的菸斗指向慧太郎这边: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喽。听你的意思,那个表情很可爱的日本小弟弟才是当事人?」 「不是,等一下,维多克。你弄错了,虽然这家伙的确和这个事件有关──」 「我知道。他不是犯人,你是这个意思吧?根据我的调查,我也认为那个小弟弟是无辜的。」 「「……啥?」」 本来盘算好万一有状况,就马上抱起亨丽逃离现场的慧太郎,因为维多克出乎意料的发言,傻愣愣地喊了一声。亨丽也一脸像是被泼了冷水的表情。 「呃,这……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啊,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揭发巴黎黑暗面、找出一切事实真相、哭泣孩童看到我也会闭嘴的名侦探,法兰索瓦.维多克喔!」 虽然听他自信满满发出这样的豪语,但根据他先前的说明,从事「侦探」这一行的,现在应该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既然没有比较的对象,那么也很难判定是否「有名」吧。 「对了,亨丽,差不多应该请你介绍一下他是谁了。还有,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咦?啊,嗯……说……说得也是。」 难得看到她这样手忙脚乱。亨丽搔搔枯叶色的头发,面有难色地说下去: 「这家伙叫做维多克。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我生意上的对手啦。主要是在与〈虫〉有关的事件,我们常有冲突。他在巴黎从事和警察差不多的工作──」 「啊,这个已经听他说过了。另外我也已经知道他以前当过警察的事。」 「──嗯,确实如此,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警察喔。他年轻的时候可是监狱的常客,是个恶名昭彰的坏蛋,后来莫名其妙成为警方的密探,因此获得赏识,最后一路高升,坐上了国家警察巴黎地区犯罪调查局的第一任局长宝座,结果他竟然说了句『我腻了』就闪电辞职,改行做起侦探这种赚不到什么钱的生意。这位退役警官,毫无疑问是个笨蛋。」 「…………啥?」 听完亨丽一气呵成的长篇大论,慧太郎又傻愣愣地喊了一声。 罪犯变成警察?因为嫌调查局长的位子做腻了就辞职?这是在搞什么?太荒唐了吧? 「啊,看你的表情,你完全不相信对吧?嗯,我也了解你的心情啦,不过这全都是真的喔。这家伙的人生经历荒唐至极,在这世上可说是仅此一家绝无分号嘛。」 「这对我来说可是一种赞美喔。」 维多克十分愉快地晃著肩膀笑道,不过马上又脸色一正说: 「但是呢,说到荒唐的经历,那边的小弟弟也不遑多让吧?不但是勒克莱尔号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又被迫背上犯罪集团同伙的污名,现在成为警方通缉的东方人。非常希望能听你说说详细经过呢。」 只见亨丽朝这边使了个眼色,慧太郎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点头同意。若是遵照泰芮丝修女的信条,此时正是有付出才有获得的场面。 「没问题。不过要拿你手上的情报来交换喔。反正你一定是接了某人的委托,才会到处调查事件真相吧?听你刚才的口吻,似乎掌握了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基本上,主要由亨丽负责说明,而遇上有关船上发生的事,才改由慧太郎讲述。 此外,关于神秘男子临死前托付的宝石,以及落海后在岸边醒来时,身上的枪伤已经痊愈等等,则略过不提。那是因为亨丽用眼神示意「别讲!」。不过这本来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说出来也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样一来,有很多疑点都说得通了。」 维多克鼻子哼了哼,静静抽著菸斗,紫色烟雾飘荡在半空中。亨丽双手抱胸说道: 「我们所知道的事情,大致上就是这些。好啦,接下来换你了。维多克,你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关于这个问题,刚才我不是说过了?理由跟你们一样啊。」 「那么,雇主是谁?那个人对于官方公开的事件梗概抱持疑虑,才会雇用你吧?若是这样,搞不好能和我们一起合作。」 「很遗憾,那不可能。」 要求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票,让亨丽颦起柳眉。 「那一位的确认为这起事件还有许多疑点,但是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犯案的集团──你们刚刚是怎么说……那群黑衣人?虽然那一位也觉得小弟弟很可怜,但是碍于立场,没有办法在台面上展开行动,所以我觉得,那一位不可能伸出援手。」 「……换句话说,是个份量相当重的大人物喽。是谁?」 「因为我有保密的义务,所以不能说。」 「你、你这个家伙!我们明明已经把情报提供出来了,你却摆出那种态度──」 「你们给我的是『大致上』的情报吧?总觉得好像有些地方避重就轻,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惨了,被看穿了。这样倒不如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虽然慧太郎这样想,但亨丽却默默无言,只是朝这边狠狠瞪了一眼。好像是在说,就算赌一口气也不能讲。 「……我承认我们的确隐瞒了一些情报。但是,那都是和你的工作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 「我相信你。所以,也请你们相信我。就算知道我的委托人是谁,对事态也毫无影响。那家伙绝对不会出手帮助那边的小弟弟。」 「…………我明白了。那么你是依据什么,才判断慧太郎是无辜的?」 「因为证词不值得采信。那个满嘴说著东方人的证人,在事件发生后没多久便下落不明,甚至也弄不清楚当初是哪位警官负责做笔录,虽然询问过其他的幸存者,但每个人都对那家伙了解不多,只知道似乎是个叫做塞尔吉的白人男性。」 有他的画像喔。维多克说著说著拿出一张纸递过来,上头有口述模拟画像。确实是个随处可见的白人面貌,缺乏让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没有照片。坦白说,根本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拍,还是拍下来之后被某个人处理掉了。」 「以前你不是还自夸,因为磨出一身好本领,所以在警方那里很吃得开吗?难道就没有调查到更多线索?真是没用啊。」 「别强人所难了。就是因为我本来是个罪犯,最后却当上调查局头子,所以直到现在,上面那些混帐还在嫉妒我啊。就连这张画像,也是我找了以前的熟人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耶!」 该怎么说呢──他讲完这句话稍微停顿一下,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说: 「要说大失所望,我也一样啊。刚才也稍微提过,就是因为发现你亲自出马,我才认定这件事和〈虫〉有关,所以才会像这样找你交换情报。」 「哎呀,那还真是不凑巧呢~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扯到〈虫〉呢?」 听到这个回答,维多克不禁瞪圆了双眼。而亨丽看到他的反应,也不解地挑起半边眉毛。 「……喂喂,你是认真的吗?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那种可能性』喔!」 「???什么意思?」 「是大型客船的沉没耶!再加上乘客几乎全被杀光了。根据小弟弟的说词,嫌犯人数不过五、六个人,虽然不能断定他们办不到,但按照常人的身体条件,执行起来可是相当困难。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法国境内的确有一群『可能办到这种事的人』喔!」 慧太郎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虽然根据不足,但维多克刚才所说的话,明确表示他有了怀疑的对象。这实在让慧太郎感到振奋不已。 「……不会吧。不对,可是……等一下,怎么会……!」 反而是亨丽,突然变得狼狈不堪。看来她对于维多克所说的「那群人」也心里有数。但是,总觉得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知道你投注于〈虫〉的热情有多深厚。最近关于那群人的传闻在坊间广为流传,我可以想像得到,你私底下应该十分心痛吧。或许也是因此才让你在无意识中,将那些人也许就是小弟弟仇人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 亨丽默不作声,表情十分复杂。愤怒、悲伤、困惑和焦躁,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慧太郎虽然在意她的反常,还是打算问一问维多克,从刚才开始两人就讳莫如深的那个集团的来历。但就在他要开口之前── 「!怎、怎么了?」 突然间,从远方炸开一道巨响,撕裂大气而来,彷佛重击在腹部上。以慧太郎为首的三人顿时陷入混乱,一齐抬头望向远方。 爆炸声接连而至,一发、两发、三发,虽然断断续续,却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看来是从北边传来的声响。 「……是炮声,而且口径还不小呢。」 亨丽板起面孔喃喃道。维多克闻言后回问了句:「炮声?」 「海军演习吗?总不会是英国打过来了吧?」 「不是喔。炮击的位置相当高,炮弹的风切声也是。应该在……空中?」 光凭响声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细节吗?亨丽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同时宛如在向自己确认般喃喃自语。这时慧太郎突然想起一件事。 「欸,亨丽。我记得刚才那艘飞船,的确是往那个方向过──」 话还没说完,亨丽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在慧太郎刚讲到一半时,她突然脸色剧变,说了句「该不会……!」就急忙奔向自己的魔女扫帚。 「亨、亨丽!你要去哪里!」 由于不想一个人被留下,慧太郎向维多克点头致歉后,就追在她的身后而去。亨丽跨上魔女扫帚发动引擎的同时,回头望向慧太郎,神情焦躁地大喊: 「我想大概没错!开炮的就是刚才那艘飞船!」 「呃……可是,为什么?难道被战斗机袭击了吗?」 「那种巨炮对战斗机没用!如果对手也是飞船那还有点用处!」 因为担心头上的帽子被风吹走,慧太郎将它收进上衣口袋,和来时一样跨坐在亨丽后方。只见她戴上了飞行帽的防风镜,嗓音透露著平生仅见的紧张,挤出一段话: 「是〈虫〉……!而且大概,被相当可观的数量包围了!」 ○ 为什么自己老是遇上这种倒楣事?缩在船舱角落的墨利斯.波伊冯脑中的思绪,全都塞满了对于世事无常的痛恨,以及所有想得到的恶毒谩骂。 「唔……快想办法解决!通通给我打下来!刚才到底在做什么,根本一点效果也没有!」 在视野边缘放声怒骂的人,就是那名一身红衣的男人。也不想想自己同样也趴在地板上,根本只有自尊比常人多一倍而已,这家伙究竟要趾高气昂到什么时候?虽然对方那副丑态让他直呼痛快,但是精神上的紧绷并未得到抒解。 「波伊冯书记官!你要想想该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迁怒的矛头终于指向这边了。但是波伊冯也无可奈何,虽然自己确实接获指示,要负责护送国宾前往伊苏,但途中若有意外,负责处理问题的是这艘飞船的机组人员才对,更何况谁能料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波伊冯带著反讽的语气顶了回去: 「……要是我们能保住性命,到时候不管您想建议梯也尔首相,将我开除还是接受其他惩处,都随您的意。若是您现在能专心向上帝祈祷,或许还比较有用。」 「你、你这无礼的……!」 男子的脸上充满愤怒。不过就在下一刻,飞船遭受一波又一波的剧烈震荡。 某种物体从外面猛力撞上悬吊在气囊下方的船舱,而且正好是波伊冯等人所在的区块。慢慢将头抬起一点点的波伊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这瞬间还是吓到差点失禁。 它就在眼前。 是〈虫〉。 不知是蝗虫还是蚱蜢,总之外观形似这类昆虫,体长约两公尺的〈虫〉。 那家伙的脸──大得夸张的复眼,不断蠢动的大颚,像两只大角般耸立的触角,这些光是看一眼就会作恶梦的器官集合体──就在仅仅一窗之隔的距离。 刚才的冲击,应该就是这家伙攀上船舱时弄出的震荡吧。窗子爬满无数裂纹,窗框连同墙壁渐渐向内隆起,看来〈虫〉打算侵入船内。吓得直发抖的波伊冯,因为太过恐惧连站都站不起来,脑中不断闪过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自己对〈虫〉并不了解,也不愿为这种恶心生物浪费掉哪怕一秒钟的思考时间。但脑袋还是忍不住去想,若它闯进来会怎样?这家伙是肉食性的吗?难道自己就要被〈虫〉吃下肚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才不是一个人该有的死法啊! 「噫、噫……!」 喉咙不由自主挤出哀号。因为他看见了,眼前这只〈虫〉的背后,在黎明即将到来的天空中,有一片如黑雾般的「某种东西」。 那片黑雾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飘忽不定,接踵射击过去的炮弹就像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威胁性可言。它的身影宛如变幻自如的颜料,将天空这张画布一次次染上污渍,又不时降低高度,将飞船上的大炮一根又一根拆了下来。 那状似迷雾的东西,实际上全都是和眼前这家伙同种类的〈虫〉。 有一千只,还是两千只?甚至更多?总之,数量难以估计的〈虫〉大军,现在正在袭击自己一行人所乘坐的飞船。正如同爬满蚱蜢的植物一样。 怎么可能会碰上这么不幸的事情!波伊冯按耐不住冲动,就要哭喊出来。 「竟然……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吃我!」 但是先喊出声的,还是那个男子。 「不过是只低贱的〈虫〉,不过就是《旧约圣经》中被人拿来当祭品的蝗虫而已!竟然妄想吃下高贵的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岂有此理!」 柯尔亚诺明明还蹲在地上,却在这种生死关头仍然不忘保持高傲的态度,口沫横飞地大声斥骂眼前的〈虫〉。真是个愚蠢的男人啊,就算对它们讲这种话又有什么用?仔细看看那无机的复眼吧,它们根本没有感情。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只是顺从本能行动,只在乎有没有东西吃而已。 这就是〈虫〉。当人类察觉时,已经像传染病一般蔓延全世界,眨眼间便从人类手中夺走了君临万物的宝座,不折不扣的怪物。 贴在窗上的〈虫〉,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当著波伊冯面前张开大颚。暴露出来的口腔内部,那一个个宛如锉刀般的突起,原来就是它的牙齿。波伊冯恍然大悟后,自己被撕成肉片捕食的景象在紧闭的眼皮后方清楚呈现。 那光景没有变成现实,究竟是多大的奇迹呢? 突然间,一道横向飞来的青白色光芒,射穿〈虫〉的胴体,让它从窗外跌落。 「这……?」 仅仅哑然无言了一下子,便看见一道红色影子,从少了〈虫〉的窗边飞身而过。然而脑袋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才能想起那是什么。 「是、是那架魔女扫帚?」 波伊冯忍不住贴在窗边环顾周围,随即看见之前那团黑雾的中心,炸开阵阵闪光。 ○ 亨丽从腰带上拔出一支小一号的鸟铳。胡桃木制的枪把上装饰有圣甲虫的银雕,短枪型的鸟铳开火的瞬间,将慧太郎眼前染上整面薄薄的蓝色。 「!」 慧太郎眯著双眼看清了整个过程。亨丽单手抓住魔女扫帚的操纵杆,同时以短枪进行瞄准,枪口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浮现复杂的花纹模样。而射出的光弹,似乎漂亮地击中了攀在船舱外的〈虫〉。 「刚、刚才那是什么!」 「是魔法弹喔!将咒物和我的头发封进子弹,刻上特定的文字,就能大幅节省攻击魔法的发动程序!话说回来,你把身体固定好了吗?」 魔女扫帚掠过飞船的船舱后,接著一口气向上爬升。抓著亨丽肩膀的慧太郎,按照她的指示,将魔女扫帚座位上延伸的绳索,透过金属扣固定在自己的腰带上,点点头大声说:「好了!」 「那就……暂时撑住我喔!」 话声方落,亨丽竟然放开了操纵杆,将身体贴在慧太郎身上。由于两人从未如此紧密贴身,加上她在飞行当中放弃操纵自机的惊人之举,让慧太郎差点很没出息地发出尖叫声。若不是在此种状况之下,实际上可能真的会喊出些什么。 而此时亨丽拿出一个小小的筒状装置,卡在弹药用尽的短枪枪口,以掌心用力击打尾端,发出「噗咻」一声,释放空气的声响,这样或许就完成了装弹和装药吧。接著又将火药装入药锅,关上药锅盖,最后将击铁拉回原位。 「谢喽!我好了!」 亨丽道了声谢,声音听来认真专注,拿著短枪用另一手再度操纵起魔女扫帚。花在重新装填的时间仅仅不到四秒,堪称电光石火般的神速。 「你、你刚才是怎么同时完成装弹和装药?好像用了什么奇怪的道具?」 「那是气压式的携带型装弹装药器!我自己做的!还有,你从刚才就问个不停,吵死了!」 亨丽一边教训,一边瞄准接下来的目标,也就是像生物一样在空中呈波浪状飞舞的黑雾。此时已知道,那是集合大量的〈虫〉所形成的结果,有条不紊组成编队的样子,总觉得很像以前在故乡海上看见的鲣鱼群。 「────」 亨丽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懂,不过大概是希腊语吧,和以前听哥哥讲这种语言时的发音很相似。在脑中理解的同时,也同时明白了她的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因为亨丽刚才已经说过了,使用特殊弹头能节省攻击魔法的发动程序。既然如此,这时候她还要特地增加一道手续,就代表── 预感成真了。从短枪的枪口所展开的花纹,远比先前的更为复杂,甚至重合了好几层,巨大到将机身前方完全遮住。 亨丽随即放声怒吼。将击铁底下蓄势待发的獠牙,直直瞄准目标。 「『──以普罗米修斯之名为誓,解放源初之焰!开启吧,炼狱之灶!』」 爆发的光芒让世界风云变色。这次的光芒是翠绿色的,从枪口射出的魔法弹,没入挤成一团的〈虫〉群中央,迟了一拍后,绽放出盛大的烟火。 由于务求必中,所以与目标群的距离相当靠近,但是几乎感受不到冲击波所带来的热力,感觉这道攻击和纯粹的热量略有不同。不过机身却被吹得有些摇摇欲坠,于是亨丽连忙稳住机体,一脸紧张地静静等待自己出手的成果。 结果,依旧看见无数的黑影,从那片祖母绿色的爆炎中飞了出来。 虽然有相当程度的数量化为化石,开始坠落地面,但大部分的〈虫〉依然健在。不仅如此,它们似乎将我方认定为敌人了,雄踞于天空的浓雾一分为二,其中一方根本就是朝著这边冲过来。 亨丽啧了一声,迅速将魔女扫帚转往别的方向。只见她一面回头望著鼓动翅膀追上门来的巨大阴影,一面十分罕见地口出恶言: 「混帐,果然没办法呀!数量实在太多了!」 「亨丽!那就再来一发刚才的──」 「没办法!今天没有准备那么充足!不管怎样都没办法全部杀光!」 亨丽心有不甘地低语著,又想起不小心拉开距离的飞船,转头查看状况。 「本来想说稍微吓阻一下拖延时间,再来只要用药剂赶走就好……!看这个情况,我们俩姑且不论,但那艘飞船肯定保不住了!」 「你没有多带一支枪吗?上次那支长的呢?」 「你自己看也知道嘛!就是因为不是工作,我才没有带上那支大玩意!」 即使如此,为防万一你还是随身携带短枪啊?慧太郎忍不住碎碎念。 「……那些〈虫〉是怎么回事?数量怎么会那么多……」 「那叫做『暴食蝗虫』!是集体行动的〈虫〉……呃,真是的!一直说明有够麻烦!你至少也听说过『亚巴顿大冲击』这个词吧?」 慧太郎顿时不寒而栗。只要生存于这个世上,没有人不知道那一桩事件,就算是对于〈虫〉几乎一无所知的人也不例外。 亚巴顿大冲击──一言以蔽之,就是世界最大规模的「蝗灾」。 如果是一般的蝗灾,慧太郎也曾在萨摩当地目击过一次,那是发生在藩内某个小村庄的事情。不知是蝗虫还是蚱蜢的虫海大举入侵,在晚霞如火烧般的天空中狂乱飞舞,将附近的农田化为一片荒芜。后来听说因为那次的损害,让那个村庄当年的稻作颗粒无收。 而所谓的亚巴顿大冲击,就是由〈虫〉所引发的相同现象。 根据哥哥的说法,在一七八七年,于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黑森林,出现了大量杂食性的〈虫〉,它们不只袭击帝国境内,甚至波及以法国为首的邻近诸国,几乎是在眨眼间将不可计数的人命和各种资源吃乾抹净。这是一桩将〈虫〉这种存在的负面意义极端展现,让它们的威胁性为世人所知的大事件。 引发那场亚巴顿大冲击同种类的〈虫〉,就是这群现在张著大颚试图撕碎他们的暴食蝗虫。就连慧太郎也止不住心中的恐惧。 「怎么会这样……偏偏遇上亚巴顿大冲击……!」 慧太郎忍不住大叫,亨丽却用力摇头: 「不对!虽然数量的确不少,可是和真正的亚巴顿大冲击还是不一样!这种程度的数量,应该还不至于引发〈虫〉的多态型现象!」 「多态型……现象?」 「意思是指个体数量增加太多,让生物在短时间内大幅改变习性的现象。亚巴顿大冲击的原因,就是因为工业革命造成各国大量排放废弃物,而暴食蝗虫为了避开这些废弃物,最后通通聚集在一起,这才是主因!所以说……这实在太奇怪了!如果要引发多态型现象,群体数量最少也要三万只才够呀!」 亨丽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她将魔女扫帚的性能逼到极限,利用稍具优势的速度,和后方的蝗虫群拉开了直线距离。 「而且,那群暴食蝗虫的行动也很怪异!为什么一直攻击飞船呢?不对,就算退一百步来想,真的有攻击的理由好了……那又为什么只攻击船舱跟炮门?『他们』根本完全不挑食呀!就算直接破坏气囊让飞船掉下去也不奇──」 情绪激动而讲个不停的亨丽,似乎察觉到什么事,突然不再说话。而在下一个瞬间,她急速回旋机体,带著大量暴食蝗虫追兵朝著飞船而去。 「你、你在干嘛啊,亨丽!这样一来追在后面那些家伙,搞不好又会跟另一群蝗虫会合!那艘飞船真的会撑不住耶!」 「不要担心,相信我就对了!而且,我想要确认一下飞船的气囊上面!」 气囊的上面?慧太郎感到狐疑,不过还是顺著她的话,从一口气拉升高度的魔女扫帚上头,望著高度略低,横向距离约三百公尺的飞船气囊。 不出所料,什么也没发现。一瞬间,慧太郎闪过这个念头,但就在此刻,他靠著优异的视力,从视野角落捕捉到奇异之处。能够感觉到有东西在动的样子。 「…………好像……有人?」 一个人类。从头到脚披著黑斗篷一般的衣服,用头巾遮住脸孔的不知名人士,单脚跪坐在装设在气囊上的尾翼阴影处。由于身高很高,八成是一位男性。不知道为什么像指挥家一样,高举双手在空中挥舞。 最让人疑惑的是,那个男人的脚边铺开一大片复杂怪异的花纹。散发淡淡光辉的那片图案,很明显地和亨丽射击魔法弹时,从半空中浮现的东西一样。 「亨丽,那边有人!脚边还有跟你一样会发光的图案。」 「……这样啊。果然没错,真的猜中了……!」 亨丽先是颤声低语,接著又像被点燃怒火般放声大喊。虽然尽是慧太郎听不懂的法语词汇,但看得出来她在骂人。 「唔,那家伙就是主谋!就是他利用魔法操纵那群暴食蝗虫!」 「这……?操纵〈虫〉?这种事真的能够办到吗?」 「我的确办不到……利用〈虫〉讨厌的气味,诱导行进方向,就是我的极限了!可是,有一群人能够办到!他们透过魔法随意操弄〈虫〉……把〈虫〉当作武器来使用,是这世上最恶质最低劣的混帐!」 「亨、亨丽?」 「真不敢相信,怎么会做出这种……都是因为维多克乱说话啦!所以这些人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我……!」 讲话支离破碎。但是感觉得出来,喜爱昆虫的她心有多痛。就算是自己迟钝的脑袋,也能理解。 慧太郎又望了望下方,由于两人在交谈时,魔女扫帚仍然在前进,已经与飞船大幅拉近距离,很快就会飞过飞船的正上方。 亨丽似乎还沉浸于打击之中,光是让魔女扫帚向前飞,就已经是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于是慧太郎下定了决心。自己将手中之剑托付给这个女孩,如果就这么坐视她继续悲伤下去,还算什么武士。 慧太郎从背上的球棒袋中,取出收入鞘中的无垢娘矩安,也解开扣在腰带上的绳索,接著呼唤她一声: 「──亨丽。」 「咦……啊,抱、抱歉啊,慧太郎。我心里有点乱……等我一下,很快就冷静下来……」 「我去去就回。」 咦?亨丽泫然欲泣的轻声惊呼慢了一步才响起。然而此时慧太郎已经跳出魔女扫帚的座位,开始朝著二十公尺下的飞船落下。 第一击没攻击到是在计算之内。 因为早已料想到,对方必定会对己方的动向提高警戒。 因此,慧太郎从二十公尺高空顺势往斜下一斩,即使被黑衣男子轻松躲开,心中也毫无动摇。不仅如此,身体动作毫无迟滞,在柔软的气囊上落地瞬间,为了缓和冲击而往前方翻滚一圈,正好与向后退的男子拉近距离,再藉著起身的动作── 「唔……!」 顺势由下往上劈出令人目不暇给的第二击。 闪电般的回斩,似乎也超出男子的意料。虽然准头不够完美,但是那道由下方袭来的飞速利刃,在男子向后仰的胸膛上留下浅浅的伤痕,同时将盖到眉下的头巾整个挑开。 当然,身为攻击的一方,此刻岂有停手的道理。幸亏男子已无路可逃,因为他原本就站在尾翼旁边,只要再往后退几公尺,立刻就会坠入虚空之中。眼见机不可失的慧太郎,正打算冲进对方怀中趁胜追击── 「!」 然而,准备使劲踢向气囊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冻结了。 理由在于男子的面貌。之前那一击挑开了头巾,而底下的容貌实在是超乎寻常。因此,慧太郎甚至忘了自己正在激战之中。 人类。 蜘蛛。 彷佛将两者混合起来,不应出现于人世的异形面貌。 他有著人类该有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但同时能够看见额头上有六只单眼正散发著黯淡的光辉,宛如獠牙般的螯角从口中伸出,皮肤也与常人大相径庭,冒出剑山一般的浅黑色刚毛,金色的头发也被红色斑纹染得一蹋糊涂。 虽然包覆在斗篷中,与人类无异的身体,上头竟是一副宛如恶质玩笑般的奇异面貌。整体的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讽刺画风格。 「怎……!」 怎么可能,他心想。这个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子的生物? 但是,眼见这边露出狼狈姿态,男子的螯角相互摩出声响,夸张地嘲笑起来: 「──哼哼,你那张脸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呢,让我有点受伤啊。」 难以分辨,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是,口中所说的无疑是人类的语言。 「小子,你是第一次看见〈裸虫〉吗?」 「……〈裸虫〉!」 的确听过这个名称。若是没弄错的话,过去哥哥曾经说过。 如果说,亚巴顿大冲击是〈虫〉这种生物所导致的问题中,最简单易懂的案例。那么〈裸虫〉就是最难界定、处理的问题,也因此衍生出许多错综复杂的惨剧。若要讨论到他们,便无法避开人权与歧视、伦理与宗教等议题。 他们拥有昆虫与人类混合的样貌,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 只是遭到寄生型的〈虫〉影响,让天生的肉体产生变异而已。 「哼,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吗?一下子就失去霸气,从战士变成一无是处的小鬼。」 「……」 虽然听说过他们的存在,但是,亲眼目睹的实体,却是远超乎慧太郎想像的亵渎之物。〈裸虫〉竟如此超乎常理?寄生型的〈虫〉竟然将其他生物蹂躏到这般地步?虽然斗志仍未消失,慧太郎还是心生畏惧而不禁后退了几步。男子反而跟著往前踏了几步,耸耸肩说道: 「真是让人失望啊。虽说是敌人,但我本来相当欣赏你的剑术,还有那永不放弃的斗争心。实在是让我失去兴致了,所谓的武士不过如此吗?」 「?你在……说什么……?」 听见男子莫名其妙的言论,仍未从惊愕中回神的慧太郎,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 场面顿时陷入沉默。身处于一不留神就会被吹走的强风中,与自己对峙的男子脸上,属于人类的部分泛起些微的感情变化。双瞳露出感到莫名的神色。 男子随即捧腹大笑。我终于搞懂了──他弯著身子这么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认出我是谁,才会提著刀杀过来,结果竟然只是碰巧遇上啊!你这家伙到底有多走运!」 「???」 「哼哼,没关系。如果换成这样子呢?」 男子将手伸入斗篷状的外套中,弄出金属敲击的声响,拿出某样物品。 是枪,与一般的长枪不同,握柄和枪头没有明确界限,形状就像是用一大块金属切削而成。此外,枪尖虽然尖锐,却少了最重要的「刃」,整体看起来像是一根粗长的金属锥。单以枪的标准来衡量,长度反而显得短了一点。 但是,问题不在这些琐碎的小细节上。 枪。长柄的武器。印象中自己最近才和手持此物的对手交战过。 现在仔细想想,为何方才没有察觉呢?虽然当时天色昏暗,但是看看对方身上的黑色外套以及说话的语气,明明就有好几个明显的线索。 ──小子,那家伙给了你什么东西? 更何况,会称呼自己为「小子」的人,在全法国想不出第二人了。 「是……你…………」 声音在颤抖。不对,已不知是欣喜或义愤的激昂之情,让自己浑身都颤抖起来。 「想起来了吗?这样才对。我也因为那时当著我的面发生的失败,而始终很在意啊。」 「你……这家伙!」 「好了,那就继续之前在勒克莱尔号甲板上的问答吧。」 枪声。哀号。爆炸声。 怒吼此起彼落,接著是一阵剧烈摇晃。 巨大的篝火,将夜空烤得一片焦黑。 托付遗志后死去的男子。全部惨遭屠杀的无辜乘客。诬陷自己背下所有罪责,现在依然逍遥法外,堪比杀父之仇的那群真凶。 「──那家伙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小子?」 「你这个混帐啊啊啊啊!」 天空与大海。行进的航道虽然不一样,但依旧在船上。 慧太郎和自己不断找寻的仇敌之一,现在终于再度碰面。 此时不必多言。慧太郎心中没有一丝阴霾,早已决定要斩除眼前的奸恶。 消逝无踪的恐惧,激昂愤慨的决心。摆出示现流最为正统的蜻蜓架式。从师傅手中接下的宝刀无垢娘矩安,那润泽而冷冽的刀身,从自己的右肩直指天际。 慧太郎发出怒吼,同时冲向敌人。 「稍微有点干劲了嘛。不过──」 男子嗤之以鼻。从外套中又取出一支形如长锥的短枪,加上先前那把枪,分别握于两手之中。但是,慧太郎完全不在乎对手的战法为何,使出必杀的云耀。 前进时并不是以脚蹴地,而是有如流水般滑过地面。凝为一体的重心能够一口气移往特定方向,这就是云耀的其中一个诀窍「行云流水般的步法」。比起绝对的速度,抢得先机反而更为重要。宛如地面缩短一般,突如其来的加速动作,紧接著没有丝毫停顿而施展出的一招是── 「吼喔喔喔!」 由上段往下挥出朴实无华的下砍。那是云耀的另一个诀窍「雷之太刀」。 挥出锐不可挡的一刀,让对手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接招,不完全的防御等于毫无意义。这正是时而被赞颂为魔剑,所谓「无需第二刀」的云耀,也是示现流的象徵。 「──不过,果然还不算是个战士啊。这种举动和一只狂牛没有分别。」 面对险况依旧及时反应的这名男子,果然不简单。对于自己拿出绝对自信所施展的一击,男子则是交叉双枪,试图从正面接下。虽然上次是在视线极差的状况下交手,但是透过船上的那一战,慧太郎仍然察觉到对方的身手非同小可。 因此,在刀枪相触的同时,全身瞬间发劲,将斩完招式而伸直的双臂,像是要卷入腰部一般用力拉扯回来── 「喝!」 将摩擦力运用到极致的抽砍,便是俗称「断钢」或「斩铁」的技巧。 已然停止加速的刀身,从这一刻起威力更上层楼,将两支枪同时斩断的景象,让男子也不禁瞠目结舌。伴随著「唔……!」一声闷哼,他扭转身躯偏过头去,逃过了头顶吃下一刀的命运,但仍然无法完全闪过。斜斜入怀的斩击,这次在仇敌身上刻下了绝不算浅的刀伤。 由肩口斜斜往下,将一部分外套化为碎絮,飞溅的血沫洒落在洁白的气囊上。 这时候,从切开的外套内侧,可以看见某个物体闪著七彩的光辉。 那大概是饰品──不,应该是胸针。作成瓢虫外形,在鞘翅上镶有七颗不同颜色宝石的精巧胸针。戴在男性身上,实在不是很相衬的物品。 给我站住!慧太郎大喊。将饮血的爱刀指向按住伤口的男子。 「别小看我,恶棍!即使不耍小动作也能斩敌于刀下,这就是示现流!想说我是狂牛就说吧!即使如此,我手里这把刀也会将你斩杀于此!」 「……看来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太小看你了呢。」 这种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我还没拿出真本事」一样。完全暴露出那可笑自尊心的发言,让慧太郎的脑袋越来越火大。很好,既然如此,就击碎那高傲的自尊心吧。 慧太郎再度摆出蜻蜓架式,正准备向前踏出时,只见男子突然抬头望向莫名的方向。由于对方破绽百出,使他无法一鼓作气攻上去,错失良机。 「啧,『虫的预兆』已经来了吗?竟然这么早。」 「?……你在说什么?」 「是军方。布雷斯特──这地方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位于菲尼斯泰尔省,海军最大的军港都市。军队魔法师似乎很快就会从那边赶来这里了。」 慧太郎十分讶异,心想为何能知道这种事。不过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个男子的面貌。回头面对自己的那张脸,已悄悄改头换面。 数秒之前的奇异面貌已经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一张金发碧眼,具有成熟风范的白人男性脸孔。年纪约在三十岁后半,眼神中饱含异样的饥渴,让人感觉到此人似乎经历过严苛的前半生。 「难道是……拟态!」 「哦──你知道这个啊?」 〈裸虫〉最大的特徵「拟态」。被寄生虫型的〈虫〉所侵蚀的生物,无论是狗还是人类,都能获得变回自己肉体原本模样的能力。寄生后的〈虫〉所拥有的罕见生存能力,是为了让宿主融入环境,适应群体生活。像是要证明其活跃的生命力般,刚才慧太郎造成的创伤也已渐渐愈合。 「像这样模仿人类外表的举动,要是被人类发现,立刻就会出现一群『善良的人们』高举火把驱逐我们。而那些拿正义当作挡箭牌的人类,只会袖手旁观而已,你不觉得就是这样吗?」 「……说得好像自己不是人类一样。」 「当然。那我问你,看见之前的我,你会觉得我是人类吗?」 男子语带嘲讽。但是,话中并没有「自己是超越人类的生物」那种优越感,只能微微感觉到有些冰冷的感情。 接著,男子提起手上其中一支短枪,仔细端详上头的切面。 「真是让人吃惊啊。只靠著钢铁制的刀剑,就能砍断由圣甲虫凯布利的甲壳所削成的这把枪。」 这段话让慧太郎皱起眉头。由圣甲虫凯布利的甲壳所削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所有的〈虫〉在死后都会变成化石,切下来的身体组织也算是「死了」才对,毫无例外可言。将〈虫〉加工成武器的技术,应该不可能存在。 「而且第一次进行攻防时也一样,就算底下是气囊,但是从那种高度跳下来挥砍之后,居然能够毫不停顿地挥出第二击,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自己刚才那一连串行为,是多么超乎常人的壮举吗?我只是想问你这个问题。」 听见对方接二连三说著莫名其妙的话,陷入进退两难的慧太郎,脸上突然感觉到来自男子强烈的注目。不,正确来说──注视的目标是自己的左眼。 「──果然如我所想,真是幸运啊。这样一来,我也有脸面对赋予我重责大任的『三位大人』了。」 话中听得出喜悦,却令人费解。然而敌人之后采取的行动更教人匪夷所思。男子忽然间用力向后跳,一脸平静地从飞船的气囊上,跳入虚空之中。 看见对方的自杀行径,连忙冲上前去的慧太郎,呆呆望著本来应该头上脚下坠落地面的男子,在数秒之后,又上浮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不对,他并不是自己浮起来。男子大概是提前唤来了一部分的暴食蝗虫,让〈虫〉密不通风「铺满天空」,当作立足之地而伫立于空中。 慧太郎焦躁不已,因为他料到男子的下一步行动。 「等等!你想去哪里?」 「回去重整态势。看样子来了不只一位军队魔法师,就算是我也很难全身而退。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是有所收获。今天就到此为止。」 「开什么玩笑!到了这个地步竟然想逃走?快过来跟我一决胜负!」 「不要大吼大叫啊,小子。我也一样还有事要找你解决,不会太久的,我会主动来找你。」 男子拋下这句话渐行渐远。所有人的仇恨、为了重返故国的重要线索,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一瞬间,慧太郎涌起半自杀的觉悟,打算要跳向男子脚下那群暴食蝗虫。但率先跳出来阻止他的,则是逐渐接近气囊的红色魔女扫帚上──来自亨丽的怒吼声: 「慧太郎,那群暴食蝗虫全都开始撤退了!我想大概是军方有动作的缘故!我们也得赶快离开喽!」 「你、你在说什么啊,亨丽!犯人就在那里!只差一点点就能抓到他了!与其逃走不如用魔女扫帚去抓他──」 「别闹了!在这之前要是你先被抓起来,那就一切都完了!」 慧太郎悔恨地咬紧牙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但是亨丽说得没错。就算抓住那家伙,也不见得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慧太郎又抬头望了男子一眼,对方还未走远。因此,他使尽全力大吼: 「我叫秋津……秋津慧太郎!你也给我报上名来!」 「笨蛋!」亨丽哀号了一声。只见男子重新戴好的头巾底下,露出冷酷的笑容: 「通缉犯竟然自报名号啊?你有没有想过,这种行为会让你更加寸步难行?」 「…………」 「──我叫约瑟夫。好好珍惜你那只左眼吧,日本人。」 话声方落,原先袭击飞船的暴食蝗虫便一起动身,在慧太郎眼前形成一道铺天盖地的黑色河流,等到视野恢复清明时,乔瑟夫的身影早已飞向遥远的彼方。 掩不住焦躁情绪的慧太郎,也转身离开,急忙赶向驾著机体尽量靠近飞船的亨丽身边。 心中暗自默念男子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 「得救了……吗……?」 大群的〈虫〉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那架魔女扫帚也是。瘫坐在地上的波伊冯,呆呆望著平静的蓝天,直到刚才为止的那阵狂乱,彷佛从未发生过。 「…………得救了吗?我……真的……」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似乎没错。飞船到处嘎嘎作响,不过好像不用担心会立即坠落。 一下子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终于找回还活著的感觉。差点以为就要不保的性命,竟然又捡了回来。还能活著见到在家中等候的妻女,那澎湃的情绪让自己不禁流下泪来。 「……墨利斯.波伊冯『前』外交书记官阁下。」 但是一道低沉的声音,将他从这份喜悦当中扯出来,瞬间冻结在原地。 就站在眼前的柯尔亚诺,拍拍衣服下襬,居高临下看著自己。那冷淡的眼神,以及在自己职称前面多加的那一字,让波伊冯的心又寒了一截。 「主、主教阁下……刚才,您说了什么?」 「哎呀,您已经忘了吗?刚才您不是说过吗,要是我们能保住性命,到时候不管我想建议梯也尔首相如何处置您都可以。」 带著满脸笑容,如此装傻说道的柯尔亚诺,理所当然地,他的眼中一丝笑意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像这样获救之后,突然又舍不得被自己弃如敝屣的地位。脑中开始浮现在家中等待的妻女,痛骂自己「去死!」的画面了。 「真是想不到啊,您会如此乾脆。我一定会达成您的心愿,『前』外交书记官阁下。哎呀,虽然任期只剩下一点点时间,现在用『前』这个字似乎太早了呢,『前』呀……哈哈哈哈。」 「不、不是,请先等一下……请您高抬贵手啊,主教阁下。您不能如此不通情理,虽然我先前的确说得过分了点……还、还请您三思啊,柯尔亚诺枢机主教阁下!」 波伊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拉住了面露微笑试图离去的柯尔亚诺。就在这时候,通往驾驶室的门打开了,先前提到的那名多话的机组员,回到这间船舱了。 「哎呀呀~刚才闹得真可怕啊。两位都还好吗?」 虽然保住小命,但波伊冯的人生正在走上穷途末路。 ○ 「梵蒂冈的枢机主教,就在刚才那艘飞船里?」 「我是说,有可能是……还有,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亨丽埃塔。」 声音大到好像会引起回音一样,亨丽失态的大叫,让维多克苦著脸提醒了一下。 从事件发生的空域全速逃离的慧太郎等人,来到距离五公里远的地方,偷偷闯入周围仅有的一户农家仓库里。幸好该户人家都去下田了,没有人在。于是决定暂时在此藏身,等风头过去。 而骑著蒸汽机车的维多克从农家旁边经过时,两人正忙著把搬运过来的魔女扫帚用稻草盖起来。据说他是从亨丽的性格来判断,认为她不会在魔法师已经出动的情况下,强行从空中逃走,同时也锁定了可能逃离的方向而追了过来。不得不说,名侦探这个头衔还真不是盖的。 之后,想要了解当时详细经过的维多克,在听了亨丽说完事件的大略过程后,从他口中冒出了十分惊人的情报。 「这……先等一下,维多克!你从哪里得到这项情报?」 「并没有精确到是『从哪里来』的情报,这是现在官僚之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主要是说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自不久前开始,动身巡访欧洲各国。」 「柯尔亚诺……?等等、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我记得那个人应该是──」 「没错,他是梵蒂冈里的右翼人士。主张不只是〈虫〉,就连魔女也应该被排除于这个世界,不顾一切、特别热中于十字教复兴的大野心家。而你之所以听过他的名字,大概是因为他就是恶名昭彰的〈圣乔治之剑〉创始人之一。」 自己对维多克口中的〈圣乔治之剑〉也有一点印象。记得应该是十字教内专门负责〈虫〉的武装组织。在〈虫〉刚出现时,虽然被他们认定为恶魔的使者,却迟迟拿不出有效的解决之策,最后,被他们视为异端的魔女反而咸鱼翻身,导致十字教近年来实力急遽衰退。〈圣乔治之剑〉据说就是教会为了取回威信而设立于教廷的机构。 但是慧太郎的脑袋,却拒绝继续深入思考,因为让真凶逃走的懊悔,仍在胸中挥之不去。悔恨不已的失误让他很不是滋味。 「不过,既然是据说他巡访欧洲各国……就代表他是秘密出访喽?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情报只是未经证实的谣传而已,所以我也不能拍著胸膛跟你说一定是如何如何……但是,据说那位枢机主教大人,之所以极为保密地和各国重要人物会谈,目的是为了对〈裸虫〉展开猎捕行动,就像很久以前的『猎捕魔女』那样。」 对〈裸虫〉展开猎捕行动?这实在没办法当作没听到啊。而原本低著头的亨丽抬起头来,表情僵硬而哑然无言,双眼立刻冒出熊熊怒火: 「这、这未免太离谱!〈裸虫〉可是拥有近乎完美的拟态能力耶!如果真的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知道会波及多少无辜民众……!」 「所以才说是『猎捕魔女』啊。这种计画根本完全疯了。」 「怎、怎么可能呢!只要还有一点理智的人,绝对不可能会同意呀!」 「是啊,听说其他国家都相当乾脆地拒绝了枢机主教。但──法国又如何呢?毕竟这里曾经一度禁止宗教自由,甚至引发了像『旺代战争』的大规模内乱。结果到最后,当拿破仑开始执掌国家大权时,又厚著脸皮假借上帝荣光博取民心。换句话说,等于是欠了十字教一大笔人情啊。」 而且啊──维多克停顿了一下,同时大口吐出口中的雪茄菸雾。 「『那群人』也在法国。那群恐怖分子这阵子活动如此频繁,想必会招致相当多人的不满。迫于教会的压力实在别无他法──或许某些大人物反而认为是个大好良机,可以利用这样的藉口起事吧。不过嘛,至今都仍是不实传言,就还能一笑置之啦。」 「但是,『那些家伙』真的出现了……」 「是啊,因为目前猜测中最有可能的会谈地点,就是伊苏嘛。事实上能够操纵〈虫〉的〈裸虫〉并不多,而在那艘小型飞船遇袭的那一刻起,硝烟味就益发浓厚了。」 「……和枢机主教进行会谈的人是?」 「阿道夫.梯也尔首相。也是一位有著各种恐怖传闻的大人物啊。」 亨丽的表情越来越严峻。虽然对于慧太郎来说,这些对话都是他所难以理解的事情,但现在他应该去留心的,并不是什么国家方针或是有点难懂的政治议题。 「──亨丽,告诉我好吗?」 「?慧太郎?」 慧太郎为了隐藏差点因为心中的悔恨而颤抖起来的声音,便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挤出口: 「你们说的那群人到底是谁?刚才袭击飞船的那家伙……也就是导致勒克莱尔号沉没的约瑟夫一伙,到底是什么样的团体?你们所说的恐怖分子,又是从事什么活动的人?」 「………………」 亨丽暂时保持沉默,没多久,她语气生硬地开始说明: 「……所谓的恐怖主义,是在法国大革命的『九月屠杀』后才获得定义,是指透过武力强行伸张政治主张的思想及行动。我们所说的『那群人』,为了让他们的要求得以实现,并非选择与军方正面交锋,反而在国内各地搧风点火。不管牺牲了多少民众都不在意,利用恐怖让法国一直处于威胁之中。」 正如同勒克莱尔号那时一样,也像刚才的飞船那样。有时甚至将〈虫〉当作武器来使用。 亨丽声音沙哑,语气严肃地说出了慧太郎真正的仇敌,必须斩杀的邪魔歪道之名── 「──〈烈日幻雾〉。由一群〈裸虫〉组成的秘密组织。」 第三章 岂料一片荒野横亘于面前 那天早上,慧太郎很难得一下子就清醒了。 但是起床时的感受比起往常还要差劲许多。虽然气温很低,睡衣却被汗水弄得湿淋淋黏在身上。慧太郎躺著没起身,按住额头在床上阴沉沉地喃喃自语: 「……总觉得好像作了一场很讨厌的梦。」 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感觉作过梦而已。若是回想起内容,肯定会破坏心情,所以还是尽量不去想了。 总之还是先起床。接著先离开房间一趟,到宿舍共用的盥洗室刷刷牙、洗洗脸,再回房间迅速换上制服。进入学园生活第三天,很快便适应了裙子和衬裤的自己,感觉有些悲哀。 接下来看了看时钟,判断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到一楼的食堂。由于距离上学的时间还久,一排排的座位上都看不见人影。慧太郎来到柜台,从舍监手中接过早餐,选了个最靠近角落的不显眼位子。而他所等待的人很快就现身了。 「早啊,慧太郎。今天早上你好像自己乖乖起床了呢!嗯,很棒很棒。」 是亨丽。她看到自己之后,走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充满活力的问候。 「……啊~嗯,早安。不过啊,你这样摸男生的头还是有点……」 「哦,今天是可颂面包呀?我们宿舍的伙食还真不错呢!」 她似乎当作没听到的样子。不过,穿著制服而开朗活泼的她,实在让人目不转睛,所以对于这种小事,慧太郎忍一忍也就算了。 接著亨丽也从舍监手中拿了早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在桌上打开今天的报纸。为了让每个学生都能读到报纸,通常都会放在柜台的架子上。 「话说啊,慧太郎。关于昨天你迟到的事,学校那边有说什么吗?」 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的亨丽这么问道。昨天早上提早出发前往海岸调查,时间本来应该很充裕,结果就因为军队魔法师出动的关系,回到学园时已经迟到很久了。 「不,没有特别说什么。大概觉得我是留学生,还弄不清楚情况,所以校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讲到这个我才想问你,昨天一整天你都没来上课,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现在上课的内容我都懂了,而且我跟玛蒂娜不一样,上课时数还很充足呢。我们两个到了第三节课才一起出现,反而问题更大。」 肯定会招来不必要的联想吧?亨丽这么说。不过她口中的玛蒂娜又是哪位呢? 「那么,最重要的洗澡问题呢?我给你的扩散性认知窜改药,有好好发挥效用吧?」 「……有用。但是关于这个,我实在不想多谈……」 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恐怖。虽然大家眼中的自己就是女儿身,但是在一大群全裸少女娇声嬉闹的大浴场中,只有自己一名男性混杂其中,心神紧张到连一丝丝桃色的幻想都没有。慧太郎为了不让自己昏倒在地,几乎是闭著眼睛随便洗一洗身体,连浴池都没有泡就直接逃回房间了。 「反正你一定是看了那个骑士女的裸体,结果又~变形成长管炮了,对吧?那个家伙,明明锻炼得很勤,胸部却那么大,实在太狡猾了。」 「我都已经说了不想多谈嘛!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去洗澡?」 「这不是废话吗?你待在大浴场里,我怎么能去洗澡呢?我可是悄悄溜出学园,跑去伊苏的公共浴场喽~」 「唔……太卑鄙了……!」 「嗯?哈哈~昨天你是不是有点期待呀?这样啊、这样子啊,我懂了。比起骑士女那些没用的赘肉,慧太郎更喜欢姊姊我紧实又有弹性的身材啊!」 「我、我我我我我才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你那种语气很像中年大叔耶!」 「──呵呵,你好可爱喔,慧太郎。」 就这样,愉快地逗弄了纤细的男儿心之后,亨丽暂时埋首于报纸的报导中。没过多久,又似乎心有不甘地歪著头说: 「嗯~果然每个版面都找不到呢。」 「?找什么……啊,该不会是昨天飞船的事件吧?」 「那个也是啦。不过,我是说没有找到你的名字喔。昨天你不是让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知道你的本名了吗?所以我本来以为,报纸上会空出大版面,刊上『勒克莱尔号沉没事件的最新情报』之类的报导……真是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听见「约瑟夫」这个名字,慧太郎便发现自己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昨天在最后一刻,一时冲动就自报姓名,还有因为让犯人从眼前逃走而一直苦恼个没完的样子,被亨丽好好念了一顿,不过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男子,心中仍无法维持冷静。也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场就抓到他就好了。心中依旧留有遗憾。 〈烈日幻雾〉──意为「热空气折射现象」,由〈裸虫〉组成的秘密组织。 现在已是名声响彻全法国的恐怖组织,无论是创始由来、规模、详细根据地,以及其他各类关于组织的概要,几乎都不详。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们的名号和目的。 「……你昨天好像说过,〈裸虫〉他们没有人权之类的话吧?」 看著折起报纸,正要把可颂面包放进嘴里的亨丽,慧太郎努力抑制情绪开口询问。特地像这样约在没有人来食堂的时段碰面,是为了商量今后的计画,而慧太郎个人则是希望,能够先解决有关〈裸虫〉的疑问。 「──嗯,没错喔。」 亨丽把可颂面包放回盘里,神情严肃地从正面凝视这边: 「其实在法律上,〈裸虫〉只是被当作遭到〈虫〉寄生的患者,但实际上他们却没有任何人权。如果被人发现,好一点的下场是被处以私刑。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强制送往特别收容所,一辈子都要接受以『治疗』为名目的人体实验。」 「怎么会……这个社会应该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道德上的确不能容许。但现在这个社会却容许那种行径。」 「为、为什么!」 听到最后已无法假装平静,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连柜台后面的舍监也吓了一大跳。坐在对面的亨丽,表情带著阴郁──同时眼眸中也闪过微微的责备之色。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呢?你到底是何居心,要让我亲口说出这种令人不快的事实?可以感觉到她隐隐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即使如此,慧太郎依旧等著她开口。不消多久,先服软的人是亨丽。 「……无论在哪个时代,少数派都注定被牺牲。人种、思想、阶级、价值观,人们创造了各种区别,而这些东西有时会成为争执的火种──而最根本的原因呢,慧太郎,人类是一种踩在别人头上,才会感到安宁的生物。透过践踏弱者得到快感──每一个人都把这种心态视为理所当然喔。」 「…………」 「自从法国大革命以后,这个国家的民众,总是处于濒临爆发的状态,所以对于随时都会传出枪响的这个国家而言,更是需要一个能够宣泄郁愤的出口。而那些外观异于常人的〈裸虫〉,等于是送上门来的代罪羔羊。所以政府也不会出手拯救他们。」 亨丽道出了全世界第一个发现〈裸虫〉的国家──法国的真面目。 「过去有个俗称『热沃当之兽』的事件呢。在十八世纪末,有一只来历不明的食肉野兽在热沃当地区出没,造成超过一百名牺牲者。当时并未厘清那只野兽的真实身分……但是经过后来的研究,发现了一种叫做『奇美拉』的寄生型〈虫〉,在全世界造成了超过亚巴顿大冲击的震撼。」 最终遭到人类杀死的那只食肉兽,具有类似触手的奇异器官,以及尸骸化为化石的特徵,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可能是一只受到奇美拉影响而产生变异的狼。 「之后由于发现奇美拉能将一切生物……包含人类在内,产生变异,让本来就无法和平共处的世界,甚至连身旁的人也无法信赖了。偏偏〈裸虫〉拥有极高的拟态能力,再加上现在仍不明白奇美拉的寄生方式和途径,所以有些人认为,乾脆将他们排除在外,才能让社会稳定。」 而最先开始实行这种「排除」行动的国家,自然也是法国。 「昨天,虽然维多克将枢机主教的要求形容成猎捕魔女,但是在欧洲境内,早已兴起小规模的行动了。而首开恶例的正是法国。所以〈烈日幻雾〉认为『想要赢回自己的权利,就要从这个国家开始。』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你的意思是认同他们的做法吗!」 「当、当然不是啊!」 在此之前,亨丽的语气十分淡然──想来应该是她刻意采用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吧,不过却在这时候初次显露感情。她猛拍桌面站起,双手撑于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那些人也波及了很多很多无辜的人耶!就像是他们自己被无差别视为『怪物』一样,他们也把所有的民众都视为『敌人』,不断从事恐怖活动!所以就连安分过日子的〈裸虫〉,都成了世人批判的对象!」 是啊,没错,的确如此。慧太郎注视著亨丽,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那些家伙已经泯灭人性。不管有什么理由,从事恐怖行动都不可饶恕。对于秋津慧太郎而言,无论〈烈日幻雾〉有再多苦衷,仍旧是他斩奸锄恶的对象。 但是──那又是为什么?自己和亨丽现在又为何会针锋相对呢? 不断地问她一些不言自明的问题。而每一次的问答,在心中形成越来越不畅快的感受,又是从何而来?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为何越来越深? 两人就这样暂时对视了一阵子,但是先移开视线的仍旧是亨丽。她身上的气势缓缓减弱,最后咚的一声又跌坐回椅子上。 「……可是追根究柢,一开始先做错的,还是这个社会呀。」 「这并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 「慧太郎,这个世上啊,有一种叫做『不尽人意』的现实。」 亨丽转头看著别处对慧太郎这么说,这句话就像锥子刺进他的胸膛。 慧太郎试图避而不谈的事实,以及藏在他心底,连自己都尚未理解的那份丑恶,似乎完全被她看透了。 「──你、你们两位,一大早在吵什么呢?」 在气氛一下子跌落谷底时,突然有人从旁插了一句话。慧太郎转头一看,原来是穿著类似马术服装的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只见她抬头挺胸站得直挺挺的,腰间不知为何挂了一把作工精致的护手刺剑。 「……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食堂啊?」 被臭著一张脸的亨丽冷冷地质问,蔻依大概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而紧张不已,回答时也讲得含糊不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我、我是因为、那个……为了进行剑术自主训练,所以今天起得比较早。」 「哦~这样啊。然后呢,有事吗?」 「没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你们的声音都传到食堂外面了,所以我有点担心发生什么问题。那、那个,我绝对没有要打扰两位的意思……」 看著畏缩到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蔻依,过了一会儿,亨丽啐了一句:「像个笨蛋一样。」 「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我只是被这个留学生缠到很烦而已。就因为之前在宿舍帮她带过路,好像误以为我对她很好的样子。真是没救了。」 「等、等一下,亨丽埃塔!你说得太过分了!慧她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土地留学,心里有些胆怯不安也是没办法啊!」 「这样的话,就交给你来安抚吧。我不想继续奉陪了。」 亨丽语气粗暴地说完后,就端著自己的盘子离开了。这样的态度,让就连在心中辩解这只是演戏的慧太郎都有一点火大。不过,刚才那番话,该不会也隐含了一点点她的真心话吧?而且,她最后还很多余地留下一颗未爆弹。 「──啊,对了对了。既然要安抚的话,那就让她在你最自豪的胸怀中,好好哭一场如何?留学生似乎对你那双放荡的胸部很有兴趣的样子呢!」 「什……!」蔻依一时语塞。亨丽则是浮起一抹邪笑,飘然而去。 场面暂时陷入沉默,接著蔻依像是没上油的自动人偶一样,慢慢转身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双手护住胸部,但其实这样做反而让曲线更突出。 「慧?你、你你你你你,该该、该不会该不会有那种兴趣吧!」 「我才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啊你冷静一点还有为什么要拔剑!」 虽然觉得自己应该能跟她成为好朋友,但似乎应该先设想清楚,该怎么和她相处才对。慧太郎一面闪躲害羞过头的蔻依四处挥舞的剑,一面深有体悟地这么想。 快到了上学的时刻,提起书包走出房间的慧太郎,在离开宿舍前,走向亨丽的房间。就算只是简单讲几句话也好,他想在上学前先为了食堂的事情向对方道歉。 「亨丽,你在吗?」 房里的人似乎犹豫不决,隔了一小段时间,才从门后传来一声「请进」。慧太郎一进入室内,便看见亨丽似乎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 「──就快到上课时间喽,慧太郎。你来找我做什么?」 「呃,我想为刚才的事情道歉……对不起,亨丽。之前在食堂,我情绪太激动了。」 看见慧太郎站在关上的房门前,直率地低头道歉,亨丽眼睛都睁大了。但她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像很可笑似地注视著对方说: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呀,你还是这么直接?」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迂回表达歉意,我想我大概办不到吧。」 「也是呢。那种麻烦到不行的做法,的确不适合你吧。」 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亨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才该向你道歉呢,刚才那种有点不怀好意的说话方式,似乎太过分了。」 「要说到不怀好意,我觉得你最后留下那段话才严重……」 「啊哈哈。结果后来怎样啦?那个外强中乾的女骑士,又失控了吗?」 「你说『又』?我差点就要被砍成生鱼片了耶!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嗯,简单来说就是她的一项弱点。那家伙明明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却很不会应付突发状况呢。我们俩吵起来的时候,只要来一段下流哏,她就会失去理智冲过来攻击我喔。」 吵架的时候先动怒的人就输喽,亨丽如是说。不对吧,你的表情有必要这么志得意满吗? 慧太郎露出苦笑,背靠在房门上说了句「话说回来……」试图将话题导回正轨: 「刚才还没有决定好,关于今后的行动方针。」 「咦?嗯。」 「我也试著自己想了各种方案呢,不过──我觉得还是得先找到梵蒂冈的那位枢机主教,守在他附近以防万一,才是最好的办法。你觉得呢?」 「……等一下,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昨天维多克先生不是说过吗?枢机主教和首相有可能在伊苏举行会谈。那不就正好在这座学园附近,你看,从你房间的窗户也能看得很清楚。」 慧太郎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片从正面窗户就能看见的街景。伊苏是法国最古老的港湾都市,颇具规模,同时也座落著许多与十字教有因源的建筑物。无论是为了会谈的隐匿性,还有符合枢机主教身分的接待规格,伊苏可说是两者兼具。 「可、可是,所谓会谈地点选在伊苏,只不过是官僚之间的谣传而已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有其他可信的情报了,反正试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也不能保证,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一定会现身呀。」 「我觉得不一定喔。会谈的内容对〈裸虫〉不利,所以昨天约瑟夫才会袭击枢机主教乘坐的飞船,不是吗?而且我不觉得他是那种失败一次就会放弃的人。」 「约、约瑟夫搞不好也是〈烈日幻雾〉的成员耶!只凭我们两个人,就要杠上那群骨子里刻著恐怖主义的家伙……你觉得我们有办法全身而退吗!」 听见亨丽语气越来越激烈,慧太郎有些意外,垂著肩膀点点头说: 「是、是啊……嗯,我也明白。所以这一次我没办法拜托你帮忙。可是,为了能够回到日本,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够避开他们……」 视情况而定,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行动。或许是感受到这份决心了,亨丽低下头去,只是一直注视自己被裙子盖住的腿。她的侧脸隐约浮现挣扎与矛盾。 漫长的寂静充满室内。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宛如投入水面的小石子一般,静静响起一道若有似无的轻声细语: 「欸,慧太郎。」 「嗯?什、什么事?」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害怕。先前和你约好,一定会帮你帮到最后,我发誓那绝对不是说谎。为了让你有机会回到日本,如果非得和〈烈日幻雾〉扯上关系的话,我当然还是会助你一臂之力。」 「亨丽,所以──」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劝劝你。」 亨丽抬起头来,嘴唇微微颤抖。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似乎伤害最深的还是她自己。但是,她仍然坚持说了下去: 「这一次,你可以袖手旁观吗?」 「…………?」 并不特别宽敞的这个房间,感觉温度忽然下降了。那或许是因为他全身的血气一口气倒流吧,但慧太郎已无暇去注意了。 袖手旁观?可以袖手旁观吗?──刚才,她是这样说的吗? 「亨丽,你到底在说什……?」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就这样放过〈烈日幻雾〉。」 亨丽的视线再度往下移。那个亨丽.法布尔,竟然会露出愧疚且不知所措的神情。 「找到枢机主教的位置,待在附近警戒,我也赞成这个想法。但是我觉得……约瑟夫打算破坏会谈这件事,其实我们也没必要去阻止啊。因为你也很清楚嘛!要是枢机主教那种蠢到不行的要求,万一被接受的话……」 后面她说不下去了。但其实慧太郎也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 哑口无言,同时难以置信,心中怀疑她真的了解自己所说出的话,代表什么意义吗? 有可能在伊苏某处举行的会谈,虽非正式性质,却是两大巨头面对面的重大会商,不太可能因为区区两、三次干扰而中止。约瑟夫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昨天才会发动那么大规模的攻击。对〈烈日幻雾〉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等同于是对柯尔亚诺枢机主教,或是梯也尔首相,甚至是两者同时── 「……你是要我见死不救的意思吗?」 「………………」 「亨丽!」 宛如对她挥出一刀般呼唤其名,而亨丽也回敬了锐利的一刀。 「是啊,没有错!只牺牲两个人就能让事情圆满落幕,反而能使更多人受益不是吗!猎捕〈裸虫〉这种愚蠢的行径,就该趁著刚出现一点苗头时,尽早扑灭才对!」 「你是真的这样想吗……!」 有一种痛彻心扉,遭到背叛的感受。没想到竟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在食堂不是说过吗!说无法认同〈烈日幻雾〉的做法!」 「我的确无法认同啊!现在还是这么想!但是……先舍弃他们的是这个世界!是这个社会!仗著神谕的威名,实际上却腐败不堪的梵蒂冈,现在又冒出一个蠢货想要重蹈覆辙!对于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的悲剧,谁有这个权力去歧视他们……!」 「即使如此,不管有什么理由,不能饶恕的事情,还是不能饶恕啊!」 亨丽睁著榛果色的双眸,突然怒目而视,大大的眼珠当中甚至透出一丝憎恶。她猛然起身,连踩到散落在地的文稿也毫不在意,缓缓站定在慧太郎面前说: 「我可是魔女喔。要是生在早一点的时代,我一定也会被当成异端送上火刑架!光是出生就算是一种罪行,这种观念才是不可饶恕吧!」 「可是……可是,还是不能见死不救啊!可能会发生的悲剧,和已经明确确定会发生的惨剧,不能相提并论啊!这不是能够放在天平上衡量的问题!」 亨丽的表情从未如此焦躁过,不对,或许该用愤怒和不解来形容比较适当。 为何偏偏是你不懂我呢?彷佛能感受到这样的言外之意。 「……我不懂,我不懂啊,亨丽!我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 「是啊是啊!我就知道呢!对于你这种好人家出身的小少爷而言,我所说的这些事情,根本就是难以理解的外国话吧!」 「喂,等等!这跟我的出身没有关系吧!」 「你错了,很有关系!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这样想!你那种天真的价值观,有时候实在让我难以忍受!如果没有躲在正义的大旗下,就没办法好好贯彻自己的主张,我真的觉得你没救了!」 「……」 说成这样,就连慧太郎也无法克制。这时胸中猛然涌起一股连自己也无法想像的狂怒。 那是因为,在故乡被周遭嗤笑「只有剑术还够看的死脑袋,不知世事的小鬼」的难堪事实,被亨丽无意间再次挑破。而另一项理由,则是昨天在飞船的气囊上,约瑟夫对自己说的话,竟然也是如此相似。 既然被骂成这样,当然要奉还回去。即使察觉到那是已经越线的话语,慧太郎还是半刻意顺著势头,将怒火一口气宣泄在对方身上: 「你够了没!这种针对有钱人的嫉妒心,实在太丑恶了!你就是这样才会老是只能跟昆虫当朋友!」 就连为了失言而后悔的余暇也没有,耳边立刻响起清脆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脸颊才渐渐感到痛楚。一阵一阵像火烧一般。 自己被亨丽打了一巴掌──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体认到这个事实。 而在他发愣的时候,她穿过慧太郎身旁,快步走出房间。用力甩上房门的声响,让他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 独自留在亨丽房间里的慧太郎,呆呆站在原地,按住吃了一巴掌的脸颊。 亨丽在临走前,以几乎快要听不见的音量,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失望地轻声低语。而她所拋下的这句话,让慧太郎觉得心中的痛楚,比脸颊的疼痛还要痛上几万倍。 ──结果你也和那些把我当成怪人的人一样嘛。 那时候,她大概哭了。 ○ 自己将手中之剑托付给这个女孩,如果就这么坐视她继续悲伤下去,还算什么武士。 昨天望著亨丽的背影暗自立下的决心,到了今天却直接变成心头上的一根刺,让自己忍不住一直自责。即使在上课时间,慧太郎脑中还是只有早上发生的事。 老师在黑板上用法文写下板书,但慧太郎的意识却一直停留在身后,窗边的那个座位上。本来应该坐在那里的人,此刻却不在场,这是亨丽连续第二天无故缺席了。在早上那件事后,她并没有来学校,也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 自己一定要向亨丽道歉才行。「只要还有别人在场,就不要和我说话。」纵使违反这个约定,只要能见到她就无所谓。 虽然带著这个决心来到学校,但是看来她连让自己「表达歉意」的机会都不允许。脑中不禁开始胡思乱想,今天早上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该不会成为永远断绝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该死。」 烂透了。对于自己的低劣品格,除了生气还是只有生气。就算情绪再激动,也不能对自己的大恩人说出这种不经大脑的话。 为何自己会那样说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把情绪压下来避免争端呢? 答案很明显。因为亨丽的指责全都说中自己的心病。 甚至让自己找不到台阶下,过不了情感这一关。 如果没有躲在正义的大旗下,就没办法好好贯彻自己的主张。这正是秋津慧太郎的本质,精神层面不够完备,常常只看见事物的其中一面,只拥有徒具其名、缺乏灵活变通的信念。在故乡总是被人说「没有成为家主的气度」,就是这个原因。 就连自己因为〈烈日幻雾〉所萌生的情感,如果彻底剖析清楚,肯定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慧太郎在食堂和亨丽交谈时,之所以一直对她拋出那种不言自明的问题,也不过只是想从其他人口中,得到一个明确否定的答案而已。 像是──约瑟夫他们绝对是错的、他们才是万恶的根源,诸如此类。 把自己的罪责转嫁给别人,杀害了许多人命的他们,换个观点来看,其实也是一种被社会舍弃的牺牲者──慧太郎不愿意承认这种看法。 他希望能把约瑟夫那些人,单纯当做「敌人」来看待,不但黑白分明,也能以正义之名报仇雪恨,如此一来,便能将良心的苛责压到最低。能够让自已无需介意对手错综复杂的背后故事,心无旁骛地挥下手中利刃──这才是他之前真正的想法。 软弱无知到令人作呕。简而言之,自己和过去一样,一点也没变。 哥哥希望自己能看看广阔的世界,所以推了自己一把。而来到法国短短数天,自己明明见识到这么多不同的事物,最后却还是选择了以往所熟悉的作法,那种仅受单纯法则支配,天真可笑的作法。明知道世上的一切,是无法用非黑即白的方法来区分。 自己并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只是个「喜欢」正直作风的伪善者。 那就是秋津慧太郎这个人,虚伪的本质。 「……!」 几乎快将嘴唇咬出血,才止住了无意间濒临溃堤的泪水。只是因为遇到挫折就哭出来的话,就和不肯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小孩子一样。实在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难看了。 总之,自己必须向亨丽道歉。但或许今天已经无法再见到她了。就算会拖到隔天也没关系,自己必须怀抱最大的诚意,好好向她道歉。 但是,慧太郎也察觉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昨天维多克才说过,枢机主教和首相的秘密会谈,据说会在这两三天内举行。 慧太郎视线往旁边一转,从校舍的窗户眺望远方的伊苏街景。 修复自己和亨丽之间的关系当然很重要,但是,慧太郎必须同时证明一件事,这一次自己绝非伪善,而是怀有明确的信念──无论背后有什么理由,自己仍旧无法眼睁睁看著别人走上绝路,绝无可能。 其实亨丽心里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担忧〈裸虫〉面临的困境,更应该去阻止试图利用不正当手段达成目标的〈烈日幻雾〉才对。 心中的迷茫仍未消散,但是除了付诸行动,慧太郎不知该如何展现自己的真心。 ○ 亨丽抱头趴在长桌上,只是单纯在浪费时间。 地点在圣凯萨琳学园的大图书馆中,位于馆内深处的阅览区。 早上和慧太郎吵完架负气离开宿舍后,一想到晚一点还要在教室里遇见他,就突然一点也不想去了。于是把目的地从校舍改成图书馆,就这样来到了这里。老实说,这个决定可能搞砸了。 漫无目的停留在安静的场所中,即使不情愿,人的思考还是会朝著自省的方向前进。 像是因为慧太郎的指责而发怒,或是最后自己甚至流下眼泪的那副丑态──总之早上的那一幕,不断在脑中重复浮现。要是有人能陪自己说说话,大概还能转换一下心情吧,可惜无法如愿。在群体中受到孤立,就是这么回事。 不对,其实还有一个人。算是认识又不像朋友,难以掌握距离感的说话对象,的确有一个。 从刚才开始,耳边一直传来很大声的翻书声。那个声音提醒著亨丽,现在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独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毕竟对方大多数时间,都化身为只剩下读书功能的物品,是个比自己更偏执的家伙。 亨丽抬起头来,只见玛蒂娜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对面。 和自己一样,以加入学园圣歌队为条件而免除了学费,来自萨丁尼亚王国的留学生。是自己在一年级时偶然相识,拥有一头浓密黑发的小不点。 看著她坐姿端正默默读书的这副模样,亨丽不禁心想,她不但在自己来到图书馆后一动也不动,搞不好眼睛连眨都没眨过呢。眼镜后面的那双黑眸,还是一如往常般平静如水。 「……欸,玛蒂娜。」 忽然间唤了对方一声,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并没有多作期待。 而实际上,玛蒂娜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手上的书,却以空灵的嗓音开口回应: 「什么事?」 「你啊……啊~嗯……没什么……还是不打扰你了。」 亨丽摇摇头,又趴回桌子上,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玛蒂娜也只说了句:「这样啊。」又继续埋首于书本中。 仔细想想,自己和她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同年级但在不同班,而且由于玛蒂娜翘课就像喝水一样平常,所以几乎很少在校舍或宿舍中遇见她。在这座图书馆以及圣歌队进行练习时,就是亨丽和玛蒂娜在校内仅有的碰面机会。 以往觉得这样就很好,不用为了无谓的交流而浪费心力,实在很不错。 但是就只有现在,自己擅自改变了想法。虽然这实在是任意至极就是了。 其实也不是想要向对方倾诉烦恼。只是觉得如果像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心情只会越来越低落。本来想要找些没营养的话题试试看,但一想到玛蒂娜大概只会回个「喔」、「是喔」,她就提不起劲开口了。 真是的,我到底在干嘛呀──正当亨丽在心中嘀咕,准备放弃时…… 「这样不像你。」 亨丽听见一句没有抑扬顿挫的轻声细语,一开始还搞不清楚是谁的声音。 「有话想说就说吧。」 「……!这──玛蒂娜是你在讲话吗?」 她猛然抬起头来,仔细一看,对面的玛蒂娜已经阖上书本,平静如水的双眸正望向这边。 「为何那么吃惊?」 「没有啦,因为……没、没想到你会主动和我讲话……」 难以置信。因为太令人难以置信,反而有点恐怖。虽然很失礼,但心里不禁冒出这种念头。 「我讨厌不必要的闲聊,因为很多余。不过,今天你似乎有话想说的样子。」 「啊……该、该不会我妨碍到你读书了?」 「没有。你在我心中的价值,还没有高到构成妨碍。」 说得一点也不客气,真是差强人意的评价。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这也代表著她愿意改变原则和自己说话。这种一点也不直率的体贴,让人感到心暖。 亨丽露出苦笑。先是苦笑,然后深呼吸一下,接著才娓娓道来: 「──今天早上,我跟某个人稍微吵了一架。」 「错在哪一方呢?」 「因为最后演变成像是小孩子斗嘴一样,所以应该两边都……但是追根究柢,会吵起来的原因,大概在我身上吧。嗯嗯……的确就是我造成的。」 没错。所以亨丽现在才会这么郁闷。那正是因为,虽然当时对慧太郎讲了很多看似在情理之中的话,但到头来,那时只不过是自己在耍小孩子任性而已。 「……我觉得,一定要向对方道歉才行,但是却一直拉不下面子……」 「你们是朋友吧?」 「嗯,咦?」 「那个人,应该是你的朋友吧?」 不是吗?玛蒂娜用毫无感情的眼注视亨丽,让亨丽好一阵子只能呆住大大张著嘴。 「呃,这个……我跟那个人才刚认识不久,还没到那么……」 「是朋友喔。」 这次说得斩钉截铁。亨丽不禁想冲口而出的反驳,才一张口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想要道歉,就代表你想和对方和好。而面对很难开口道歉的对象,心中仍然想要修复彼此的关系,就是因为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啊。」 「…………」 「这种事情,就连小朋友也知道。」 听了让人怀疑是不是将整个月的份量都讲完了,长到难以相信出自于玛蒂娜口中的这段话,让亨丽再度张著嘴哑口无言。而此时玛蒂娜大概觉得自己完成使命了,又一头栽进书本之中。亨丽愣在原地过了一小段时间。 朋友──听起来多么美好,似乎在自己的胸口久久不散。 话说回来,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想要主动帮他呢? 来到放学时间,很难得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亨丽,之后也在图书馆中不停苦思。但闭馆的时刻还是来临了,连玛蒂娜也起身准备离开,这下等于没有退路了。她别无选择,只能混在其他为数不多的使用者当中,回到宿舍。 自己毫不犹豫地走向慧太郎的房间,这都要感谢玛蒂娜的帮忙吧。 虽然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和那个滥好人性格的日本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总之就是想向他道歉──因为在自己心里,玛蒂娜口中「想要和好」的那种想法,一直不曾散去。 可是,下定决心来到他的房前,不知是何缘由,却遇见了她此刻最不想碰上的人。对方也发现了她,神情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 「亨丽埃塔.法布尔!你今天也没去上学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在无故旷课的这一天遇上蔻依,想也知道会被对方教训个没完没了。 「早上发生太多意外,害我都忘了要提醒你多加注意,而且昨天在教室里也没看到你!身为级长的我怎么能坐视不管!说说看,你有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就是『女孩子的那几天』啦。真的很麻烦呢,现在也是,我才刚从洗手间回来。」 亨丽在对手即将展现火力的瞬间,马上拿出绝招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蔻依像金鱼一样发不出声音,脸上彷佛冒出火焰。虽然早知道她对这方面话题避之唯恐不及,却没想到女生每个月的例行公事,竟会让她出现这样的反应。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没关系啦。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跑来留学生的房间,有事要找她吗?」 「我、我只是担心慧,所以才会过来。感觉今天她似乎不太对劲……」 真是规规矩矩的回答。如果是应老师的要求才跑一趟,那倒还好,但该不会是她自己主动来的吧? 「我听说,因为一直处在缺乏男性的环境中,所以偶尔会有人产生特殊的癖好呢。」 「才、才没有那种事好吗!我一直都是『喜欢男人』的!我向往的是文武双全,如同『十二圣骑士』当中的罗兰阁下那样的男性喔!」 「……你这番话实在很像抱著少女情怀的花痴呢。」 「其、其实也没错啦……如果慧是男性的话,我大概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心动……」 这样啊,亨丽一边附和,一边在心中暗自决定。慧太郎其实是男生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眼前这一个。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对了,亨丽埃塔。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来慧的房间?」 「你误会了,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而已。」 「偶然?可是,我记得你的房间应该在楼下那一层……」 「请你不要追问这么多好吗?亲切过了头,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联想,还请你理解。」 蔻依脸上又浮现怒气,但她转念一想,要是这时候忍不住发火,又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便放松肩膀叹了一口气,就这样转身准备离去。 「……也是呢。可惜我似乎也白跑一趟,容我先行离开。」 「嗯?等一下,级长。你说白跑一趟是指?」 「就是慧啊。她现在不在房间里。」 亨丽皱起眉头,慧太郎不在宿舍?可是太阳都快下山了耶? 他的行动范围,应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毕竟他身上带著那么多秘密,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应该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才对。 不对,等等──就在此时,亨丽脸色微变。 如果说到特别的理由,的确是有。怎么会没想到呢? 「那家伙,该不会……」 「亨丽埃塔?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那个笨蛋!」 大叫一声后,亨丽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虽然听到蔻依发出惊呼,但那也无所谓。首先要回自己的房间,尽速准备好所需的装备。 ○ 来到城中的时候,太阳已完全落下,慧太郎发觉自己遭人跟踪。 伊苏不但是法国最古老的港都,同时也是菲尼斯泰尔省最大的港湾城市。石砌的古老街景,和经过蒸汽机械与霓虹招牌妆点,色彩缤纷的崭新街景,一派自然地夹杂在一起。蒸汽轨道──路面机关车就从眼前驶过,抬头看看被机关车吐出的蒸气弄得雾蒙蒙的远方,有座壮观的钟塔,直指高挂天空的绯红月儿。 数天前,为了购入生活必需品和亨丽一同造访伊苏时,被壮观的建筑物和熙熙攘攘的人潮吓到了,因为街道错综复杂的关系,明明都长这么大了还迷路好几次。而如今又只有慧太郎一个人,所以他尽量挑人多热闹的大马路前进。 由于是第一次穿男装来到这里,让他走起路来有点疑神疑鬼,但没多久就变得如常人般自在。因为自己拥有的女装,只有制服穿起来好活动,但是可能会被认出是圣凯萨琳学园的学生,所以只好换上男装出门,不过在夜色和人潮的帮助之下,慧太郎比预期中更容易隐藏身分。 为何要冒著危险,硬是一个人走到学园外头呢?理由自然不必多说了。 到最后,还是没机会向亨丽道歉。回到宿舍后,虽然在她房门前等了一阵子,但是对方迟迟没有回来。 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丝与约瑟夫再次碰面的机会,在可能举行会谈的这几天,必须游走伊苏的每个角落。然而今天他却不得不单独行动。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愚蠢的行径。纵使时间紧迫,但是独自闯入不熟悉的地域,半碰运气地希望能与敌人不期而遇,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的选择。 但是,慧太郎暂时抹去了与亨丽吵架而认清的心中丑态,更重要的是,他下定决心要阻止不必要的流血事件,所以他连一分一秒都等不住了。 那个枢机主教也许真的是个令人火大的混蛋,但也不能因此就眼睁睁看著他去死。 必须平等尊重每一条人命──这才是秋津慧太郎信奉的武士道。 从他下定决心走入城中,拦住路人打听消息,已花了两小时以上的时间。 慧太郎走进中央广场,经过从前劝说民众改过向善的圣奎诺里铜像前面,在百货店旁边转了个弯,走进之前一直避开的小巷中,静静停下脚步。 「?」 在充满刺鼻腐败气味的骯脏小巷,有几名男子聚在一起。仔细一听,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小声骂著粗话。而他们每一次出脚往下踩,都会传出沉闷的声响。透过人墙的缝隙,可以看见一个包著破布的娇小身影,于是慧太郎明白情况了。 大概是流浪儿吧。虽然看不见长相,但是从手脚的娇小程度来看,应该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正在被一群恶行恶状的男子施暴。 「喂,那边的人!堂堂的成年人竟然以多欺少,你们在对这么小的孩子做什么!」 慧太郎忍不住大吼,那群恶霸一下子转过头来查看。而在下个瞬间,事态发展却顺利到让出声制止的慧太郎也吓了一跳,那群人竟然一下子跑光了。似乎是一群躲在暗处偷偷对弱者施暴的人渣,或许这也是他们正常的反应吧。 为了发泄情绪,专挑无法自保、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下手──这的确是天理难容之事,尤其是在这时候,更是让他心中郁愤难平。就像在为今天早上亨丽所说的「每个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践踏弱者」,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虽然心情苦涩至极,慧太郎还是赶忙跑到瘫坐在小巷中的小孩子身边。 「……你还好吗?要是有受伤的话,我带你去找医生──」 但是慧太郎一边说话一边伸出的手,像是遭到雷击般缩了回去。 因为从小孩子披在头上的破布缝隙中所瞥见的长相,并不寻常。 属于人类的稚嫩小脸上,混有复眼和触角等昆虫的器官,大概是还没有能力完美拟态吧。偏偏让慧太郎碰见了这样一名〈裸虫〉的少年。 惊愕于对方出乎意料的真面目,慧太郎的手不由得像是回避般地缩了回来,而少年充满瘀青的脸因此扭曲。受到露骨敌意刺痛著,慧太郎的身体瞬间无法动弹。 「……不要假好心,中国人。你也跟刚才那群人没有两样。」 不符年龄的残酷话语,和亨丽的「那句话」不谋而合,回荡在小巷中。 呸的一声,少年吐掉混有鲜血的口水,随后像跳跃般灵敏起身,快腿跑向小巷的另一头。慧太郎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小小身影,却无法出声喊住对方。 慧太郎大受打击,过了一阵子才无力地垂下伸出一半的手。 无心之下竟然还伤害了那么小的孩子,对于自己可耻的行径,浑身像是患了疟疾般不住颤抖。要是没感觉到背后的气息,搞不好会直接瘫倒在旁边的墙上。 「被骂了呢,还真是狼狈啊。」 「…………」 转头一看,在煤气灯昏暗的灯光下,伫立著一道鬼魂似的人影。一身打扮虽然和昨天相同,但对方已脱下头巾,露出真面目。 「……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啊。我都主动跑到这种没有人的地方了,你不现身就算了,还躲在一旁欣赏别人的失败。」 「哦──你有察觉到我在跟踪啊?才这把年纪就修练得挺不错嘛,小子。」 气质阴郁的高大男子约瑟夫低声笑著,吊儿郎当地拍了拍手,朝这里走了过来。从外套中伸出的手,已经握起两把短枪。慧太郎不屑地回道: 「亏你说得出口。明明打从一开始就故意要让我察觉吧。」 「算是啦。要是你迟钝到完全没发现,那我反而能轻松了事,不过要是太容易解决,那也很无聊。但能够这么简单就找到你,真是让我有些意外啊。你果然就藏身在这个地区当中……不对,难道你故意暴露行踪等我发现吗?」 猜对了。与其花心思去找躲躲藏藏的枢机主教和首相,不如去引诱那个不知道找自己有什么事的约瑟夫,成功机率还比较高。这是慧太郎自己想出来的方法。因为在街上感受到他的视线,所以才主动走进来引诱他上钩,不过没想到竟然会撞见那样的场面。 「虽然你说过会主动来找我,但可惜的是,我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 「哼,今天看起来冷静多了。是因为连小孩都看穿你的虚伪,所以稍微自我反省了吗?虽然可以看得出来,你在心中拚命压抑著怒气呢。」 「……接下来就要斩杀恶鬼了!怎么能不激动啊!」 表明心志后,从球棒袋中取出爱刀,出鞘准备应敌。约瑟夫以那双锐利的鹰眸打量著无垢娘矩安的刀身,随即露出斗志满满的狰狞神情说: 「气势不错。那就在不会杀了你的程度下,陪你玩玩吧。」 痴人说梦!慧太郎这一吼,单纯只是宣泄情绪。话声方落,慧太郎放松双腿压低身子,以近乎扑倒的姿势向前冲刺,仅仅跨出一步就来到约瑟夫眼前,迫使对方只能采取守势。而约瑟夫却只动用左手的短枪来应对。 「我不会上当喔,先前已经受过教训了。」 大概是认为硬碰硬并不明智吧,抬在半空中的短枪,试图从旁架开慧太郎所挥出的第一刀。 为了不让对方得逞,慧太郎扭转手腕,让无垢娘矩安的刀刃削在枪的表面,绚烂的火花绽放在夜色之中。双方随即陷入僵持不下的状态,此时另一把短枪从下方刺向慧太郎的腹部,慧太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转身体的位置,踢中枪柄将短枪踹开── 而这一刻,就是慧太郎谋求的良机。他立刻压低身子,双臂保持交叠,潜入敌人的下方,将已经转移到上半身的重心,透过双方交锷的武器,一口气「转移」到对方身上。 「!」 没料想到竟在零距离之下被对手推开,约瑟夫浮在半空中慌了手脚。这一招近似于中国武术的寸劲,但是一种在手持武器的状况下与对手短兵相接时的高超技巧。 约瑟夫遭受的冲击,力道应该和身体直接冲撞不相上下。虽然他试图重新站稳,但毕竟已完全失去平衡,光是要移动重心便难上加难。结果约瑟夫只能眼睁睁一步步往后退,而在此同时,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破!」 慧太郎祭出杀招。瞬间将刀尖直直对准前方,瞄准对手的右肩,火速射出。 突刺。在无数剑术流派、无数剑技之中,公认最为迅速的一击。由于约瑟夫的武器是短枪,双方的攻击距离差不多,反而被慧太郎加以利用,单手刺向敌人失去防备的部位。 此刻的约瑟夫身体已不受控制,不可能躲开这一击,慧太郎十分确信。 但就在这剎那,慧太郎长年培育的战斗嗅觉,突然发出激烈的警讯。 可说是完全出自于直觉,他顾不得必杀的突刺偏离轨道,顺从那道警讯扭身一躲。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某样物体猛力穿过他上一刻的所在位置。 「这……!」 一瞬间,他还以为是约瑟夫以交错的轨迹,将短枪投掷过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敌人两手都还握著武器。但是,约瑟夫的外套大大翻起,有某种东西从里面伸了过来。 是手臂。 第三只手臂。 但并不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只泛著黑光,宛如昆虫节肢般的手臂,而带著利爪的扭曲手指,同样抓著一根锥状的枪。在刚才的激烈攻防中,趁机刺向慧太郎。 事态发展过于出人意料,让他愣在原地,约瑟夫便趁此时收回那只异形般的手臂。 「你该不会以为〈裸虫〉的变异,仅限于脖子以上吧?」 说出这番话的约瑟夫,容貌已变成人与蜘蛛的混合体,难以想像世上竟有如此模样。接下来,他将外套脱了下来,展现完整的姿态,让慧太郎暂时说不出话来。 外型大略和人类差不多,穿著似乎相当坚韧的皮衣,可用一身精肉来形容的躯体,从轮廓到细节都还留有人类的特徵。但问题在于,从他背上延伸出来的扭曲黑影。 那是四只手臂。每一只都酷似昆虫的节肢,其中两臂同样握著枪。相较于人形手臂挥舞的短枪,握柄长度略长,或可称为「中型枪」。 异常的状况还不止这些。忽然间,有两道光泽晦暗的身影,从上空落在约瑟夫的脚边。 刺在地上的,又是另外两把枪。尺寸符合标准形制,属于一般常用的「长枪」。慧太郎喘著气抬头一看,小巷左侧百货店的露台上,竟然还有两个人影,穿著和约瑟夫脱掉的相同款式外套。 「!你的同伙?」 「别激动,我才不会让部下出手帮忙。」 约瑟夫用剩下空著的两只虫形手臂,拔起两支长枪,接著缓缓摆出临战架式。左右对称的长、中、短六支锥状枪,相互交错在半空中。 与生俱来的人类四肢,再加上变身为〈裸虫〉后多出的四只异形手臂,这副姿态宛如八只脚的蜘蛛。 不──是阿修罗。 三头六臂的佛教神祇,他的站姿宛如武神般气势慑人。 「先前无法随意暴露这身姿态,只靠两只手臂力有未逮……但现在我已接到正式命令,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要把你活捉起来,就算是我也得稍微认真一点了。」 想要活捉我?慧太郎感到不可置信。约瑟夫将心中的一切激动情绪通通压下,以平静的语调,淡淡地发出再度展开战斗的信号: 「──小心了。」 随后,只见六只单眼在夜色中纵横飞跃,六道银光迸散在虚空之中。 胜负的走向,实际上只花了三十秒便已底定。 没错,仅仅三十秒。 由于是靠主观来判断,或许实际上花费的时间更长,但至少绝不会超过一分钟。 三十秒,这是慧太郎尝到败北滋味所需的时间。 「唔……呜喔喔!」 怒吼。示现流非常重视出招时的吼声。透过特殊的发声,能有效刺激横膈膜,让肉体尽可能跟随意志而行动──虽然也有这种技术层面上的理由,不过更单纯的原因则是利用怒吼鼓舞自己的士气,形成一种压制对方战意的「无形斩击」。 不过,现在慧太郎口中所爆发的嘶吼声,和心生胆怯的败犬没有两样。 无法克制喊叫的冲动,如果不放声大吼,便无法面对眼前的现实。对于自己而言,堪称唯一的特长,自认超乎常人的技术,实际上竟然拿对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太迟钝了。」 直接了当的一句话,但慧太郎毫不在意,一个右旋大步跨出,倾浑身之力劈出一道闪电,却斩在虚空之中。敌人在头顶上。只见对方高高跳起,把两支枪刺进建筑物的墙面,让身体吸附在上面。 约瑟夫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倒栽葱落下,先用另外两支枪做出牵制,看见慧太郎向后闪避,趁著落下之势出腿扫向他的脖颈。在这瞬间,慧太郎弯腰闪过攻击,但是重心压得太低,已经很难再做出其他应变。接著,约瑟夫同时挥出上下两对枪,面对左右横扫而来的攻击,慧太郎只能够应付瞄准头部的攻击,对其他攻击则无能为力,脚被横扫而扑倒于石砖地,即使如此仍侧身一滚闪过追击。好不容易逃离险境,正准备起身时── 「不要趴在地上啊,伟大的人类。那是属于我们的特权。」 洞烛机先的约瑟夫,冷不防踢中慧太郎的头部。 约瑟夫在这一连串攻防中,总是将手上的武器当成「棍」而非「枪」来使用。手持六支共三种不同攻击距离的武器,在狭窄的小巷中灵活地交互运用,而他在战斗时绝不「消极被动」。一面形成宛如风暴般的利刃结界,一面充分活用〈裸虫〉的运动能力,总是早慧太郎一步行动,已经超越了事先判读的范畴了。 持刀者对上持长枪者时,本来就需要超过对方三倍的实力才行。 而那家伙有六支枪,单纯考量武器的优势,便有十八倍的差距。如此一来,难度就和攻城没有两样。所以攻略的重点就是,该如何闪避支配空间的那六支枪,潜入对方怀中。可是对方不但保有坚实的防御,还能灵活自在的行动,速度甚至比体态较为轻盈的慧太郎快上许多。连制空权都被夺走,根本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关于剑术这方面,慧太郎拥有绝对的自信。总是严厉对待门下弟子的师傅,过去也曾赞美自己为「麒麟儿」。在故乡时他未尝一败,事实上这么说绝不夸张。而光论技术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超过师傅了。 ──既然如此,就让我击碎你那高傲的自尊心吧。 在昨天那一战中,听见约瑟夫暗指自己未尽全力的发言时,慧太郎曾在心中这么说,没想到今天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最初的五秒钟,深深体认到敌我的战力差距。再过五秒,心中更是产生一股绝望。经过二十秒后,慧太郎心中已有一半认为自己会输。战况就是如此一面倒。 「……真奇怪啊。我觉得昨天的你,似乎动作更迅速?」 在死斗之中,约瑟夫开口说道。换言之,就是他还留有这种程度的余裕。 「是因为还无法充分运用左眼……不对,你对这方面根本还没有自觉。那么,就是你带著迷惘应战吗?那我还真是被看扁了啊。」 迷惘?当然迷惘。还有好几份迷惘盘踞在心中,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坐视不管。除了起身行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克服眼前的难题。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不管是昨天也好、今天也好,你总是会在紧要关头稍微却步,出刀也刻意避开要害──你,该不会没杀过人吧?」 「……!闭嘴!」 的确没有。虽然交战的经验很丰富,但是通常敌我的实力差距太大,不需要夺走对手的性命就能解决战斗。至于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直到现在也分不清。 「那就难怪了。你的剑很锐利,但也就仅此而已。无法让人恐惧,连我也能轻松看穿。」 「我叫你闭嘴!不要只会逞口舌之快!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真本事?那是无所谓……不过嘛──」 说著说著,约瑟夫大大张著螯角与下颚的嘴里,突然猛力冲出某个物体。 出乎意料的突袭。在打中身体之前,慧太郎好不容易才将刀挡在吐向自己的白色物体前面,但这也是一项错误的选择。 白色团块在空中解体,原来是丝线。编成蜘蛛网状的丝线,宛如投网般在眼前扩散,就这样将举在半空中的无垢娘矩安,一直到手臂和全身,从头到脚通通包裹起来。奇特到甚至不能称为奇袭的攻击,让慧太郎进退两难。 「让我拿出真本事的话,剑客游戏一下子就玩不下去喽?」 约瑟夫语带嘲讽。慧太郎连忙剥开丝线,但因为有黏性的关系,很难剥得下来。正在手忙脚乱时,捕获人类的那张巨大蜘蛛网,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色泽渐渐暗沉下来──不对,不仅如此,而且还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硬化。 「别挣扎了。我吐出的丝线接触空气后,会在数秒内硬化。你能够徒手切断钢线吗?」 保持在横刀于胸的防御姿势下,身体完全无法动弹的慧太郎,最终像是被踢倒一样,十分狼狈地倒在石砖上。这时约瑟夫才缓缓走了过来。 对决开始约三十秒,便毫无疑问地彻底落败了。 真的是手足无措的慧太郎,除了不甘心也别无他法。 「──为什么!」 即使如此,仍然忍不住开口质问,那绝不是因为他想保命而试图争取时间。无论是武艺的优劣、二元价值观,或是被迫背上罪行的私怨等等,都不是此刻慧太郎愤恨的原因。而是更为「不尽人意」的事情,驱使他如此冲动。 「为什么你要从事恐怖行动?为什么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子汉,会在勒克莱尔号做出那么残暴的行为?你们不断从事这种惨无人道的行径,只会让仇恨波及到其他无辜的〈裸虫〉身上啊,你知道吗?」 「听你的语气……是有人告诉你关于〈烈日幻雾〉的事情吧?」 约瑟夫在眼前停下脚步。慧太郎仍然朝著他大喊: 「你觉得那种做法,真的能让〈裸虫〉取得应有的权利吗!」 「……谁知道呢。我是个无赖,搞不懂太复杂的事。但我只能选择相信。」 只能相信。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被逼到这种地步,所以只能选择相信。 直到这一刻之前,慧太郎一直觉得「相信」是一种乐观进取的行为。 「至少就我个人而言,并没有在想改变社会结构这种夸张的事。人类不是那么简单就会改变的生物。只是,即使如此,也总比坐著等待毁灭要来得好啊。」 「……我的国家也一样。在世上蔓延的无数不平和不满,使革命的热潮日益增强。尊皇攘夷、倒幕、维新……可是,那种行为根本荒谬至极!」 无论规模大小,只要引发争端,就会造成人命牺牲。而最为伤心的,总是当事者以外的无辜之人。慧太郎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无端夺走人命的行为。〈烈日幻雾〉奉行的恐怖主义,正是造成无辜民众牺牲的最大元凶。 「既然你也明白急遽的变化行不通,那就先约束自己的行为!先暂时忍耐!让社会能够真正接受你们〈裸虫〉,是需要时间的啊!现在就自暴自弃的话,连总有一天会到来、彼此能够共存的未来也──」 「你说总有一天?未来?」 那一刻,慧太郎产生了错觉,彷佛看见约瑟夫在忽然之间,浑身被熊熊火焰包围。 强烈到足以癫狂的悲愤,以及深不见底的憎恶,化为一道道利刃,彷佛能将肌肤割成碎片。由于气氛太过凝重,慧太郎忍不住大口喘气。约瑟夫不经意展现出来的惊人气势,并不是针对慧太郎而来,但是其中蕴含雄浑的热量,让面对的人都不禁为之胆寒。 「……像你这种人,说出口的话都很像。」 然而他回话时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激昂,到底是为什么呢? 「『总有一天』、『迟早』、『一定』、『必定』、『未来』、『明天』──明明毫无根据,却大言不惭地述说美好的梦想,彷佛往后会有无限的可能。但是,你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吗?不过是把『总有一天』挂在嘴边说说而已。」 「你……在说什……」 正打算出言反驳时,脑中忽然闪过,昨天在沙滩上看海时产生的想法。 ──无论未来面临多大的波折,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一定能实现。 一定能回到故乡,他如此相信著,也只能相信了。但在此同时,自己的确还是怀有一丝不安。也许,秋津慧太郎再也回不了家乡。 自己真的相信这样的未来吗?相信,真的是一种乐观积极的行为吗? 还是说,自己和约瑟夫一样,单纯只是「只能选择相信」而已? 「不、不是的!并不是这样,我只是……!」 正因为明白有些梦想永远不会实现,所以看起来才会如此美妙动人。所谓的「总有一天」,不过是将心中的放弃与悲观,以憧憬的形式述说出来而已,那不过是如消遣一般,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话语。 「以前我也一直在等待那个『总有一天』。即使心中焦躁不安,我还是耐心等待。然而结果呢──我失去了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人。」 约瑟夫压抑感情说著。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举起六把枪其中的一把。 「你的确是发自真心,所以我并不会笑你。但是你太幼稚了,仅凭粗浅的认知就妄加评论。」 「……」 「你不擅长口才,却想以此说服我,所以才会被我轻松找到破绽。单纯为了复仇拿起你的刀杀过来,不是很好吗?」 慧太郎并没有夸夸其谈的意思。但是在约瑟夫眼中,他或许只是个看场面说漂亮话,躲在安全地带中指责异国的受害者,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更何况,秋津慧太郎不是〈裸虫〉,只是普通的人类而已。 「我们已经无法等待,已经无法停手了。我们〈烈日幻雾〉就是一群被虚幻的未来所吸引,甘愿扑火的飞蛾。我们就是一群愚者,既然这是个希望渺茫的梦想,那就放手一搏,至少拚一拚亲手实现的可能性。你能够否定我们吗?能够给我们一个更好的答案吗?」 只见他随意将手上的枪往下刺。目标是腹部,虽然刻意避开要害,但这一击带来的伤害绝对不轻。冷冰冰的利刃穿入体内的触感,以及阵阵涌起的剧痛,令人发呕。 「──所谓的『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呢?」 约瑟夫的语调,直到最后仍旧冷冽。但是,的确能从这些话中,感觉到他在放声嘶吼。但自己的感受力驽钝到令人发指,完全听不出那滴血般的嘶吼究竟在诉说些什么。面对他们的错误行径,仅仅只能大喊:「那是错的!」一想到自己如此无力,除了悔恨不甘心,却也别无他法。 感觉夜色的幽暗又浓了一层。视野急遽缩小,意识渐渐远去。 但就在完全昏迷之前,慧太郎听见一道温柔的幻听。 「慧太郎!」 听得出担忧和紧张──来自亨丽.法布尔的声音。 ○ 刚才的爆炸声和闪光引发注目,周围看热闹的人潮越来越多。 遮蔽视线的烟雾已然散去,但小巷里果然只剩下几道血痕而已。 「……啧,逃掉了吗?」 约瑟夫唾骂了一声。此时他已完成拟态,恢复成人类的外貌。 只差一步就能完成其中一项任务时,突然有第三者冲进场中,将目标人物秋津慧太郎强行带走。真是无话可说啊,自己竟然再三如此失态。 前来碍事的人,就是自己袭击飞船时,也待在附近的那架红色魔女扫帚。虽然操纵者用飞行帽和防风镜掩饰面貌,不过应该是个在野的魔法师。对方从上空急袭,四处散布巨大的声响和盛大的闪光,为求保险还很周全地放出烟幕。由于之后还有另一项大任务等著执行,此时不能引来不必要的注目,只能暂时撤退。过了段时间再回到现场,不出所料,目标已经不见踪影。 手法相当漂亮,看得出是个老手。虽然不知道目标为何拥有这等程度的帮手,但此人带来的威胁绝不容小觑。看来得将这项任务的难度再往上提高了。 「约瑟夫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听见呼唤而转头查看。混在人群中的两名部下,神情肃然地等待自己的指示。 这两人也参与了勒克莱尔号袭击行动,本来还有另外两人,原先预定要以这五人小组进行下一项「枢机主教暗杀行动」,但是那两人的水准比想像中更低,在勒克莱尔号未经自己许可就擅自开枪,导致原本能拿到手的物品,随著秋津慧太郎一起落入海中。而他们之后也犯下许多失误,只好遣送回总部。由于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补充新兵,只能以在场的三人继续执行暗杀任务。 「要继续追查那个东方人吗?放著不管或许会产生危害。」 「……没关系,那家伙晚点再处理。抹杀枢机主教较为优先。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遵命。简短回应后,两名部下不待自己下令,便消失在眼前,为了最后的任务展开准备工作。本来应该有一批部队可用,但就如前述那两个派不上用场的成员一样,最近随著组织扩大,程度低劣的成员也渐渐多了。实在可悲可叹啊。 「如果忘了理想,『总有一天』永远都只是『总有一天』……吗?」 只能选择相信──这恐怕是世上最为甘美的不自由了。 人在作梦时能够得到满足。但是其实也代表著「只能靠作梦来满足」的意思。相信是一种需要毅力的志业,徒具形式是不行的。 年轻世代的成员越来越多,当然是件好事。可是,他们的心中拥有坚定的决心吗?自己在长年消磨之下,现在只能紧抓著吸附于心中的那一点余烬,但当初的确有股熊熊烈火。而他们是否拥有这么强烈的信念呢? 不经意竟然开始思索感伤的事情,这是为将者的大忌。虽然他觉得此时冒出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是──如果梦想实现了,也想听听那个日本人心中的答案啊。 ○ 又作梦了,这次没有断断续续,却是自己仍在故乡时,经常梦见的恶梦。 有自己熟悉的人、似曾相识的人,还有未曾谋面的人。 一个又一个在眼前现身,不停地对慧太郎说话。几乎都是诽谤中伤的话,内容大致都是「关于继承家主的什么什么」,重复性高到耳朵都要长茧,无聊至极的斥责。 而每一次在梦境中,最后现身的人一定是父亲。 但只有这次不一样,那人的脸庞既像师傅又像约瑟夫,还有哥哥和那个〈裸虫〉小孩子的影子,甚至还隐隐约约看得见亨丽的模样。 ──软弱的家伙。 不出所料,最后作结的还是这一句话。但还是让自己心痛不已。 是啊,我也明白。不需要别人提醒,我自己就很清楚。 甚至兴不起一丝反驳的念头,就这样自暴自弃地回应──这时,突然清醒了。 「……?」 凭藉著挂在天花板上的煤气灯这不充足的光线,室内的阴影看起来更加立体。杂七杂八的物品摆放得很拥挤,看来这是在某间小屋或类似的环境中。 自己被安置在角落一张小床上,腹部被绷带紧紧捆住。大概是黎明将至,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与约瑟夫交战后算起,或许过了十小时左右吧。锵锵作响的暖炉,将室内烤得十分温暖,感觉相当舒适。 「喀咚!」突然响起一阵噪音。转头一看,才发现穿著飞行服的亨丽.法布尔,就站在打开的房门边。一个木制水桶掉在脚边,里头的水溅湿了大片地板。大概是外头有水井还是其他的水源,她刚从那里汲完水回来吧。 「哈、哈啰……晚、晚安?」 面对一个才大吵一架的人,而且又被她救了一命──看这状况应该没错──实际上这状况实在相当尴尬。于是慧太郎不禁抬起手,一句奇怪的问候就这样脱口而出。 话声方落,本来痴痴望著这边的亨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放在房间中央桌子上,长度和自己上半身差不多的直尺,二话不说就打了过来。 「咦?不会吧,等等……好痛!别、别打了、亨丽!这真的有够痛耶!」 「吵死了,不要顶嘴!乖乖闭嘴让我揍你一顿!」 啪哒!啪哒!亨丽拿著直尺毫不留情地痛打慧太郎的头,肩膀不住颤抖,脸上因为激动而染成一片赤红,鼻子喘著粗气。最重要的是,可以看见她眼中冒出大颗的泪珠。 「怎样啦!你到底想怎样嘛!是和我有什么仇恨吗?为什么又把自己弄到快死掉了?你到底要害人多担心呀!看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我有多么……总之你就是爱让人操心啦,真是个麻烦的孩子!明明是只鼠妇,还那么需要人家照顾!」 「我、我知道了啦!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痛痛痛痛,好痛好痛!」 「我才不会原谅你!怎么可能会原谅你啊!像这样心情低落就跑去乱来一通,最后才道歉,而且还摆出那种『我就是个笨小孩』的表情!你心里一定在想,只要这么做,就能激发那个大胸部骑士或是我心中的母性对吧!对啦,我就是上当了!来笑我啊!」 「等、等一下好不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啊!」 面对彷佛大水溃堤般癫狂的亨丽,慧太郎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总之只能不断道歉。当然,是用下跪的方式,而且是用尽全力的下跪来道歉,但还是挨了三十次以上的直尺攻击。虽然这次完全是自己不对,还是觉得挨这么多下有点没道理。 过了段时间,亨丽大概终于冷静下来了,大口喘著气放下了直尺。 「……你真的……让我很担心耶。」 亨丽轻轻地说出这么一句,似乎还有点闹别扭的感觉。这让人涌起一股愧疚到无地自容的情绪,但同时却不知为何,也有点开心,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嗯,对不起,我太冲动了。还有……早上的事情也是。」 亨丽「唔!」地一声鼓起脸颊。很明显写著「居然被抢先道歉了」的那个表情,看起来更好笑了。接著,她转身走回门口,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桶后说: 「……我再去……打一桶水喔。」 「咦?啊,不用啦,还是我去就好──」 「不可以啦,笨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啊!给我乖乖躺好!」 她咬牙切齿地这么说。不过,腹部的穿刺伤已经完全不痛了。大概痊愈得差不多了。是亨丽用魔法治好的吗? 无论如何,在她提著水桶,准备转身走出门外时,她似乎有些害羞地开口: 「──慧太郎。」 「?」 「我也想为早上的事,跟你说声对不起。还有……我、我们可以和好吗?」 乾脆到让人吓一大跳的道歉。而慧太郎这次真的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了,想当然耳,之后又被亨丽劈里啪啦痛扁一顿。 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说服她,自己的伤已经没有大碍。 亨丽说,这里位于圣凯萨琳学园东侧的大森林边缘,是她从事大规模研究和魔法修行时所使用的工房。这栋小屋也是她花了半年独自盖好的。 在这栋略为狭小的小屋中,慧太郎坐在中央的桌子旁,一边喝著亨丽泡给他的咖啡欧蕾,一边说明在城里发生的事情。听完之后,坐于对面的亨丽这么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咦?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打算阻止约瑟夫的企图,关于这件事,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我想问的是,你打算『怎么阻止』他?」 怎么阻止──这当然不是在问要采取什么手段,这一点慧太郎也心知肚明。 「……我也不知道。我的心中有一套正义,但那却是没有任何益处的正义。即使诉诸武力,也完全无法改变〈裸虫〉遭世人舍弃的现实。就算对那些无法得救的人说『你们这种做法是错的!』他们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你想得太复杂了──真的是讲都讲不听呢。所以说你还真是个麻烦的孩子。」 「……嗯。约瑟夫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说我『其实只要想著复仇就好了』。」 的确,如果这样想,事情就简单多了。毕竟就只是复仇,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动机。但是慧太郎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强烈抗拒只凭这个理由就拔刀相向。 想必是因为自己和约瑟夫交手时,无意中稍微触及了他的内心吧。 虽然不清楚〈烈日幻雾〉整体的意向为何,但是至少约瑟夫这个人,他的确知道自己背离了正义。他十分清楚恐怖活动有多么惨无人道,即使如此,还是不得不做出如此苦涩的决定,慧太郎能切身感受到那种痛不欲生的感情。了解这么多之后,他又怎么能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呢? 还是说,果然是因为自己太过软弱吗? 反正也想不出答案,那就乾脆冷血一点,不去理会所有「不尽人意」之事,以自己最擅长的剑术,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就好了。 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想必师傅也是如此。哥哥行事很有分寸,大概会选择袖手旁观吧。 但是慧太郎办不到,这两种做法他都无法接受。 他不愿意袖手旁观。即使身为常人的自己,可能没办法完完全全理解那些遭到迫害的〈裸虫〉的心情,他还是不愿坐视不管。可是慧太郎能做的事,似乎只有挥动手上的刀而已。而且敌人纵使有错,恐怕也不能归类为「邪恶」,所以他也迟迟无法解除心中的迷惘。事实上,自己唯一能动用的手段,也已经败在敌人手上了。 付诸行动却毫无建树,现在的自己,或许配不上武士之名吧。发现自己终于变得一无是处后,脸上也不禁浮起自暴自弃的浅笑。 「──欸,慧太郎。我们出去外面一下好吗?」 在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后,亨丽突然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想让你看一看我引以为傲的庭院。来,快点起来了!」 「咦?庭、庭院?呃,我搞不懂你在……等等,亨丽!现在没有时间看……」 但是反驳也没有用,慧太郎还是被强拉著手,走到小屋外头。可说是不出所料吧,门外就是一整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此时已来到日出的时刻,一道道阳光穿过头顶上厚实的树冠倾泻而下。 亨丽准备带自己去的地方,位在小屋后方。既然说是引以为傲的庭院,想来应该是一片色彩缤纷的花园,不然就是像日式枯山水那般雅致的庭园吧。但是在听到她说「来,就是这里喔!」之后,映入眼帘的光景,老实说真的让人大吃一惊。 那是一片荒地。 就算放在这片单调的森林中,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景色。仅仅只是一片荒芜的宽敞空间而已。 到处都看得见裸露在外的岩盘,不但没有吸引人的花朵,甚至连一颗大树也没有,真的就只能用荒地来形容。 多少看得出有人为加工的痕迹。不过,那也只是随意将石头推叠起来,把老树直接放倒在地上罢了,一点情趣也没有。在茂密的杂草之中,长了数种奇妙植物,但就算想恭维几句也称不上漂亮,此外这边甚至连围篱也没有。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块空地中可以感觉到小生物的气息,数量多得有些不寻常。 这里潜藏著多不胜数的昆虫气息,相较于周围寂静的森林可说是天壤之别。 「呵呵,怎么样?你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慧太郎愣在原地,身旁的亨丽问了这个教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在他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答时,亨丽却以前所未闻的平稳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这里呢,是我的第二块『荒地』喔。」 「harmas?第二块?」 「没错。附带一提呢,第一块在我爷爷家后山,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做出来的。所谓的荒地,对我来说就是『乐园』的意思。让所有的昆虫都能自在安居,虽然地方不大,却是个和平的小园地喔。」 「…………」 「我选定这块气温十分稳定的地点,花了一年从各地搬来植物和矿物,打造出能让很多种类的昆虫一起栖息的环境。有时也会用点魔法弥补不足呢。像这样千辛万苦打造出来的荒地,我光是静静看著就很满足呢。」 慧太郎吓了一跳,转头望著亨丽的侧脸。他并不是因为刚才听见的内容而吃惊,而是因为她说著说著,突然间就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有些冰凉。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呢,慧太郎。我呀,真的是个内心丑恶的女人。」 亨丽的语气还是一样平稳。那是昨天早上,自己不经大脑就对她说出的话。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提过,我家非常贫困呢。爸爸跟妈妈心地都很好,但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所以在祖业经营不下去后,又做起新的生意,但还是屡屡失败,最后欠下惊人的债务。照这样下去连弟弟都要没饭吃了,于是我就下定决心站出来说:『好!全部都交给姊姊来解决吧!』」 「这么说,你之所以写那么多书,还从事和〈虫〉相关的危险工作都是……?」 「是啊。虽然只能一点一点努力,不过现在我每个月都能寄钱回家喔。」 暂时陷入一阵沉默。让人不禁烦恼是不是该找些话安慰她。但亨丽却主动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是为此讲这些话。实际上,她刚才的语气十分轻松,感觉得出并不是要寻求廉价的慰藉。 「不过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只要看到有钱的家伙,我就压不住脾气。虽然我也讨厌自己这么乖僻,可是真的没办法控制,『看不顺眼』的情绪总会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心头……不对,不只是针对有钱人而已。事实上,我觉得我应该是对于『所有的人类』都怀有疑心吧,包含家境的因素在内,贵族和那些暴发户只是刚好比较容易被我敌视而已。」 「所有的人类?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喜爱昆虫的女生』啊。」 你懂吧?她露出困扰的眼神望向这里。那的确是个简单易懂的答案。 不喜欢昆虫的人很多,而〈虫〉就更不用说了。自己曾有亲身经历,所以能够理解。 过去在故乡,曾经遇上长得像毛毛虫的〈虫〉。那只〈虫〉不但没有吃人,也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最后却被结伴同行的父亲亲手了结。当时慧太郎哭著哀求父亲「它好可怜,放了它好不好?」却被父亲大声斥责。 ──蠢货!让这么恶心的怪物活下来干什么! 傲慢至极。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还是小孩的自己,已经感觉得出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在瓦马拉韦的爷爷家,附近完全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所以啊,我总是一个人在大自然里玩了开来,也是在这时候开始迷上昆虫和〈虫〉的生态……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和其他人的感性越差越多。也因为这样,当我回到家中,去村子里唯一的学校念书时真的很辛苦。你也知道有的死小孩欺负人总是不留情,我就常常被欺负,被形容成老是在聊恶心生物的阴沉女生。」 「阴沉?欺负?」 这些词感觉都和现在的亨丽扯不上关系。实在让人难以想像。 「我讨厌有钱人,也讨厌说昆虫和〈虫〉坏话的人。所以我才会讨厌这世上所有的人,只有昆虫才是我的朋友──我就怀著这样的心态,整天都逃进乐园之中,所以顺理成章地,亨丽.法布尔就慢慢长成一个个性别扭的女生喽。锵锵锵锵?」 「等、等一下,这不是拿来开玩笑的事……」 「──不过呀,就在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奇特的日本男孩子。」 慧太郎急忙闭上嘴巴,目不转睛凝视著亨丽。而她还故意眨了个单眼。 「那个人为了拯救火车上大批的乘客,居然挡在圣甲虫凯布利面前,但最后乘客和〈虫〉都没牺牲,让事情圆满落幕……明明做了那么惊人的事,却还替被自己砍伤的凯布利担心,真是个直率到让人难为情的家伙呢。」 亨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牵在一起的手,又多了一股温柔的力道。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是找到宝藏的感觉。『啊,好棒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棒喔!』慧太郎,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兴奋吗?」 「……所以,刚遇见我不久,你就主动帮了我许多忙,也是因为这个……?」 「嗯,大概是吧。其实我到刚才为止,都没有想明白呢。昨天,认识的人提醒我:『想要和好的话,代表那个人就是你的朋友。』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为什么。直到开始照顾受了重伤的你,我才终于想起那一天的心境。」 亨丽说得眉飞色舞,就像是被一出美妙的歌剧深深吸引的少女一样。但正因为如此,慧太郎更是厌恶自己,对自己感到火大。 ──你就是这样才会老是只能跟昆虫当朋友! 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自己在那个时候,真的说了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 那是将亨丽的心意、将她对于秋津慧太郎这个人怀抱的期待,全都化为乌有,最为恶劣的背叛行为。但是她现在还是愿意像这样对自己露出微笑,这不是用宽容大度就能一语带过的小事。 「对不起,亨丽。我……」 慧太郎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亨丽突然把他的头抱进自己怀里。脸颊感受到的柔软触感,让他的脸一下子就滚烫起来。 「没关系,你不用再道歉了。因为有错的人是我。」 「可、可是……!」 「我跟你说喔,慧太郎。你的想法总是很正直,就是因为太过正直了,所以才会让人不时觉得有些不快。但是呢,那是因为我还有周围的人有问题,才会这样。完全不是你的错。」 慧太郎很难乖乖接受这番话,他已经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就算没有错,可是我也无力改变现实。」 「是啊,只是现在还不行。不过,如果因为无能为力,就不愿意出面纠正错误,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充满扭曲了。就会像我『不需要人类的朋友』那样,把不喜欢的问题都撇得一乾二净。不管遇上什么问题,都随意撇清、拒绝,或是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冷笑以对──世界就会像这样,变成真正的荒地了。」 亨丽的声音显得温润而沉稳,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散发如此成熟的气质。 慧太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双手环抱她纤细的身躯。本来自己应该是没办法像这样,轻松自然地与异性接触,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自然而然发生了。 「我喜欢〈虫〉,而且还是个魔女。所以无法原谅那个光凭自由心证就将许多人打上异端烙印,仅凭个人好恶就将〈裸虫〉全都踢落悬崖的枢机主教。但是,就算无法原谅他,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去做的,对吧?你昨天拚了命想要阻止说了要袖手旁观这种蠢话的我。我觉得你可以因此而自豪喔,慧太郎。」 说到这里,她变得有些害羞,像是说笑般又恢复到平时的语气说: 「首先啊,〈裸虫〉姑且不论,我可是非常讨厌〈烈日幻雾〉呢。因为那些人是把〈虫〉当作武器来利用的混蛋。」 「……嗯。在蝗虫袭击飞船的时候,难得看到你生气到那种程度。」 那时她心情肯定很复杂吧。经历孤独的童年,整日以昆虫为友的她,对于因为〈虫〉产生变异而被逼上绝路的〈裸虫〉,以及利用那些〈虫〉对社会露出獠牙的〈烈日幻雾〉,她心中的感情一定远比自己所想像的更为复杂。 「这个世界会需要笨蛋吗?对错误的事情,会高喊『这是错的!』的笨蛋。」 可以感觉到她点了点头,没有一丝犹豫。彷佛在说,这不是废话吗? 亨丽放开慧太郎的头。虽然一瞬间对于远去的温暖感到不舍,他还是跟著放开了双手。心脏跳得飞快,总觉得不太敢直视她的脸。 「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做一个单纯的笨蛋。如果要否定别人的做法,就一定要告诉对方更好的做法才行。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真的很认真耶,不过这才像你。那接下来就要去寻找这个答案喽。」 不过,做起来肯定没有讲的那么简单,毕竟是要解决「不尽人意之事」的方法。人们有多喜欢把「捉摸不定的未来」挂在嘴边,要实现就有多困难。 但是此刻的慧太郎,对于那个「总有一天」燃起了强烈的信心。 「路途会很漫长喔。唉,反正都上了贼船,我也陪你一起找吧。」 「啊~……那个,虽然很感谢你的好意,但这听起来就像是绕个圈子在讲『反正你暂时也回不了日本』一样吧?」 「因为啊,你不是又被我救了一次吗?所以你的人生已经有一半归我喽!就算你洗清冤屈,在还没有还清人情之前,我绝对不会放你回去的。」 这不就是螳螂吗?自己最后还是走上雄螳螂的末路啊。 慧太郎忍不住苦笑起来,然后把手贴在胸口。里面虽然还有一大堆的迷惘,但却不可思议地觉得轻松了许多。迷惘和觉悟,或许并不是不能共存呢。直到现在,他才察觉这个道理。 慧太郎再度将目光放在眼前那一大片荒地,亨丽口中的「乐园」。 这个世界或许就是一片充满难题、赤裸而荒芜不堪的土地。但即使同为荒地,他还是比较喜欢她那能让许多昆虫和平共处的「harmas」。就算不尽人意,还是得努力找出彼此愿意妥协的平衡点,成为大家能携手前进的世界。 「──亨丽。」 「怎么啦,慧太郎?」 他轻吐一口气。自己已不必为了接续话语鼓足勇气了。 「我想阻止约瑟夫,希望你能帮帮我。」 「嗯,我很乐意喔。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朋友递来的请求嘛。」 她毫不犹豫地回应。之后,两人望著对方,为了掩饰害羞而笑了,随即不约而同再次牵起彼此的手,彷佛是在说,这次绝对不会放手,不会再分开。 无意间仰望天空,发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由于在森林中只有这片空间没有树木遮蔽,早晨爽朗的阳光直接倾注在全身。天空看来也格外澄净。 但就在此时── 慧太郎在视野的远方,发现了奇妙的东西。 「?那是什么?」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彼方,宛如谕示不详般染上了一片黑渍。 像是云雾或是烟雾,总是看起来就像是这类的东西,虽然没有邻近的对照物,但规模想必相当庞大。宛如生物万头钻动的感觉,急速向西前进。 难道是──慧太郎不寒而栗,就像是脚边突然绽开一个无底洞一样。 「那是……暴食蝗虫?」 亨丽的叫声近乎于哀号。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从那片黑雾的大小来看,聚集起来的蝗虫数量,远远超过袭击飞船那时的规模。 一万只?两万只?不对,很明显地还要更多。这等规模的群体实在遥遥超出想像。 在这个时间点,突然现身的大批暴食蝗虫──无论是慧太郎或亨丽都十分清楚,这绝对不是自然现象。 绝对没错。就是〈烈日幻雾〉,是约瑟夫他们展开行动了。 既然如此,那么这群蝗虫的目标是伊苏吗?该不会就为了破坏一场会议,要让整座城跟著陪葬? 慧太郎因恐惧而无法动弹,身旁的亨丽慢慢吐出几个字,声音中带著罕见的紧绷。彷佛在嘲笑他们的决心一般,事态朝著最糟糕的方向发展,面对这个状况,她的脸色苍白如死尸一般。 「……亚巴顿……大冲击……再次重演……」 听著她的低喃,慧太郎产生了一股近乎确信的预感。 接下来,自己恐怕得接受一场试炼。自己将手中之剑托付给这个女孩,能否不再让她悲伤下去呢?这次不会再有侥幸了,必定要面对最残酷的检验。 第四章 即使如此我依旧迈步前行 事态十万火急。回到事件开始的十分钟前。 在礼拜堂做完早弥撒后,学生与其他教师一起缓缓走回校舍的途中,走在身旁的米蕾优修女,是第一个发现西方天空出现诡异黑云的人。 「哎呀~?校长,那个,是什么啊~?」 她那异常慵懒的说话方式,让每个听见的人都有微微想睡的感觉,实在听不出半分紧张感。所以当她如此呼唤时,泰芮丝修女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大概又看见某种罕见的鸟儿吧」,于是只随意应了几声,连脚步也没停下。 「讨厌,看起来好恶心……那是什么呀?好像有生命一样……」 「啊,大家快看!它朝著伊苏过去了!」 但是,身后有越来越多学生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发出不安的声音。直到此刻,泰芮丝才终于感觉事情不对劲,跟著抬头一探究竟。 「这……?」 这么想来──没错,直到现在才想通。为何先前米蕾优和学生们,并没有马上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有心情对著天空品头论足。或许也不能怪她们警戒心不足。 毕竟她们都还年轻,而学生都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几乎没有亲眼目睹〈虫〉的机会,更遑论如此庞大的群体。 但是泰芮丝知道。因为在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泰芮丝曾经亲身体验过一七八七年那场前所未有的大蝗灾──亚巴顿大冲击。 她没有发出尖叫,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因为那场事件,她失去了父亲。经年累月所培养出的冷静沉著,在这个深深刻印于心中的恐惧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事实上,她几乎吓得快要瘫坐在地了。 结果到最后,还是身为教育者的意气,以及心中仅剩的傲骨,让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腿软,还能够迅速展开下一步行动。 「──大家注意!接下来请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而到了此刻,圣凯萨琳学园已然陷入疯狂。视线范围内的建筑物,都有少女们在胡乱逃窜,待在空地上的教师们,则是扯破了喉咙在呼喊。 一年举行三次的避难训练,只要学生不当一回事,到了万一发生时便无法发挥效果。在这个紧要关头,的确证明了这一点。 「喂,那边的老师!你们还愣著做什么?自己班级的学生都点完名了吗!」 泰芮丝简单收拾过一些必需品后,这时正在中庭进行指挥。教师动作慢半拍,而学生也畏手畏脚。这场创校以来首次的全校避难行动,进度一延再延。回头仰望天空,只见眼前──没错,就近在眼前──的伊苏上空,那团黑云仍然按兵不动。虽然不清楚那群〈虫〉为何没有立刻开始觅食,但这时候的伊苏早已变得混乱不堪,已经有不少汽车和马车在街道上穿梭。 「校、校长~!我找过每~个地方,还是找不到法布尔同学和秋津同学耶~!」 米蕾优发出悲惨的哀号,快步跑了过来。泰芮丝深深叹了口气说: 「……这样啊,那就别管了。你先把那两位同学的事情放在一边吧。」 「可、可是~!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耶~!」 自己也知道,但是既然找不到,那也没办法。其实刚才米蕾优报告那两人不在时,反而不怎么令人意外。 「凡有〈虫〉出没之处,法布尔必定现身──这样形容似乎太夸张了?」 这时候那两人应该正在合力行动吧,就在伊苏的某处。 事态都演变到这个地步了,仍然对那位前途无量的学生寄予一丝期待,是不是有些残忍?泰芮丝夹杂著苦笑这么想,无意间看见有个学生蹲在中庭角落── 「那边的同学,请快点动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祈祷?」 「……呜哇~校长,你也说得太露骨了啦~」 事态十万火急。连修女也无暇向神祈祷。 ○ 在危机之中无路可逃的人,究竟会做出什么行动?陷入混乱的群众心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表露出来?此刻,能够在伊苏的街头找到明确的答案。 「……这真是太惨了。」 坐在魔女扫帚上观察底下的光景,慧太郎忍不住如此低喃。 人群在街道上互相推挤,汽车在马路中塞成一团。可以听见此起彼落的怒吼声,还有钟楼上的大钟当、当、当响个不停,发出避难警告。一部分居民发生暴动冲向警方,还有一部分居民因为压力过大,开始对流浪汉暴力相向。某处传来枪响,另一处又窜起火苗,而趁火打劫的人也层出不穷。还有一波又一波失去理智的煽动者。最可怕的一点是,即使头上的威胁仍未带来实质上的危害,都市机能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瘫痪了。 由于事态紧急,所以连衣服也没换,就火速从亨丽的工房赶过来,没想到伊苏的状况比预期中更为惨烈。慧太郎咬牙切齿,抬起头狠狠地瞪著那群不知为何待在上空不动的暴食蝗虫。 「那群蝗虫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真的是约瑟夫他们在操纵吗?」 「不会错的!如果没有使用『魔法』,是没办法让『他们』像这样,乖乖待在原地!」 握著魔女扫帚的操纵杆,毫不掩饰心中焦虑大喊的亨丽,身上配备了史无前例的重武装。她带上长短两挺鸟铳,腰后还背著一支大筒状的物体。昨晚为了寻找慧太郎而跑出学园时,她身上似乎已经带著这些装备了。 慧太郎强忍著心中的急切,继续发问: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约瑟夫他们用魔法来控制〈虫〉,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至少他们并没有打算进行无差别恐怖攻击!」 约瑟夫身上带有江湖人的侠气,或许不愿造成无谓的牺牲──慧太郎脑中一瞬间产生这样的想法,但连忙甩甩头。想法太天真了,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身上。 想一想勒克莱尔号的事情经过,就知道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虽然约瑟夫的确不是那种品格低劣的混混,但事实上,为达到目的,这个男人也不介意牺牲人命。若是为了逼迫目标人物枢机主教等人现身,将杂食性的蝗虫投放到城镇中,想必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 「……该不会──」 先前因为风切声总是抬高音量说话的亨丽,此刻却像失了魂一样喃喃自语: 「其实不是『不动手』,而是『不能动手』吧。」 「?你的意思是……以魔法操控也有极限吗?」 「没错,毕竟数量多到这种程度。现在聚成一团或许没问题,但要是将『他们』投放到街上,万一控制有什么差错,也可能会伤到自己人。」 「这么说,一直待在那边按兵不动的蝗虫群,只是拿来示威用吗?」 「那……嗯,算是吧。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既然不是用来在短时间内找出目标的所在位置,那何必动用『他们』把事情闹大,采用普通的暗杀手段就好啦。」 话虽如此,现在考虑这些额外的问题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该如何比约瑟夫他们早一步找到枢机主教那些人。亨丽将魔女扫帚的高度,下降到接近建筑物屋顶的高度,保持低空飞行,慢慢探察视野所及的范围。虽然这么作效率非常差,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然而就在此时,慧太郎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他们,连忙看向下方的街道,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见了那名熟悉的魁梧男子。 「亨丽,你看那边!是维多克先生!就在红色屋顶的旅馆四──呜哇!」 话才讲到一半,大概是亨丽也看见了吧,一下子将魔女扫帚转了个方向,让慧太郎差点咬到舌头。亨丽就这样将速度降低到极限,逐渐接近那位挥著手打招呼,世界唯一的侦探法兰索瓦.维多克所在的旅馆四楼露台。 「慧太郎,你跳过去!」 「喔…………啥?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喽!街上变成这种状态,根本无法降落,就算想办法降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飞得起来呢!你过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虽然这么说的确有道理,但是这个要求实在是太乱来了。唉,真是没办法!慧太郎一边嘟哝,同时不拖泥带水地算好时间就放胆跳了过去。幸好亨丽飞得相当靠近,轻轻松松就踏上了露台。这和从二十公尺上空跳向飞船气囊相比,只是小事一件。接著,慧太郎起身面向维多克说: 「早安,先生!我代替亨丽过来和你谈谈。」 「你、你干出这种吓死人的事情,居然还一脸没事地打招呼啊!」 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有点退缩,但随后似乎又想起现在是紧要关头,继续说: 「喂,这下事情大条了。虽然事前就猜到〈烈日幻雾〉准备进行某种计画,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夸张啊……我也有点失算了。看这样想要逃到城外也很困难啦。」 「……是的。外面太危险了,还是尽量待在屋内吧。」 就算叫我出门,我也不敢啊。维多克微微摇著身体这么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所以,你们两个怎么会跑来伊苏?如果要约会也不必硬要选这个时候吧。」 「不、不是啦!那个,我们想试试看能不能阻止〈烈日幻雾〉……」 「哼,我就知道。就算年轻气盛也要有个限度啊。虽然由我这个提供情报的人来开口,有点不太适合。但是我劝你们,还是不要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就跑来淌浑水,可能会死喔。」 「恕我拒绝。」 慧太郎不假思索如此回答。维多克露出苦笑,但是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开心。 「真是爱逞强啊。到底为什么?那个枢机主教,前天可是在飞船上吃了个大苦头。你想想,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继续举行会谈,那就表示他们会有相对应的准备吧?就算没有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出手帮忙,他们自己应该也能想办法保住性命。」 「或许吧。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睁睁看著〈烈日幻雾〉作乱。」 「……也是啦。你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吗?嗯,这也算是情理之中啦。」 错了。不对,其实也没错,但现在这只是其中一项理由而已。不过也没必要和他说得那么深入,刚想到这里,就听见维多克开口: 「好吧,我明白了。在事前就得知会谈的传言,却什么事也做不到,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我把最新的情报卖给你吧,就不收钱了──举行会谈的日期就是今天。虽然不知道枢机主教和首相的详细动向,不过会谈地点我倒是弄清楚了。」 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看起来很傻,但还是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追问: 「真、真的吗?太厉害了……不过,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从一个精神恍惚,叫做墨利斯.波伊冯的外交部官员那里听来的,他是当时也在那艘飞船上的文官。听说因为在遇袭时冒犯了枢机主教,现在已经丢掉饭碗了。然后呢,在枢机主教抵达这座城市后,那位老兄就从早到晚都在酒吧里醉生梦死,我只是请他多喝了几杯,醉了以后就什么都坦白啦,得来全不费工夫。」 名侦探。这个人的确称得上是名侦探。冠上「名」这个字,完全没有异议。 在尊敬的眼神之下,维多克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他没有夸夸其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在圣戈哈丹主教座堂。亨丽埃塔应该知道在哪里。」 「不、不胜感激!现在没有时间,等之后有机会再向你行大礼致谢!」 免啦免啦,维多克挥挥手这么说。就在此时──「慧太郎,快看那些蝗虫!」驾著魔女扫帚再次接近旅馆的亨丽,带著紧绷的声音高喊著。 将目光投向那一大群暴食蝗虫停留的空域,那附近似乎发生了几起小爆炸。仔细一看,发现是好几架魔女扫帚在空中飞速绕行交错。 「?那个该不会就是军队魔法师吧?」 「好像是呢。那就太好了,军方一定是察觉到这里状况不对劲──」 但是慧太郎还没说完,「啊啊!」就听见维多克冷不防大叫起来。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喂,这下大事不妙喽!」 「大、大事不妙?呃,可是他们不就是从某处的军方设施赶来救援的吗……?」 「不对!如果是从布雷斯特赶到这里,不可能这么快。而且看这个数量,他们肯定是一开始就在城里了。那些人大概是枢机主教和首相的护卫!」 因为吃过苦头,所以也会有所准备。这是刚才维多克说过的话。这就表示他们记取了飞船上的教训,为了因应〈虫〉的再次来袭,在身边安置了相当数量的魔法师吧。可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妙呢? 「你还不懂吗?那是佯攻!所以那些〈虫〉才会一直待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佯攻,引人注意,诱使敌方出兵──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现在大本营的兵力变薄弱了。 「快去吧,小弟弟!〈烈日幻雾〉已经掌握枢机主教他们的位置了!」 不等维多克提醒,慧太郎已经转身跳过露台的栏杆,高声大喊: 「亨丽,我们走!快去圣戈哈丹主教座堂!」 ○ 圣戈哈丹主教座堂──正式名称为伊苏大圣堂。在拥有相当多宗教性建筑物的伊苏之中,可说最为惹人注目,乃是一座气氛庄严的哥德式建筑。 过去,圣奎诺里曾在风气糜烂的伊苏,热心地坚持传教工作。与他关系匪浅的圣戈哈丹,也得到了冠名的荣耀。而这座主教座堂,虽然规模不及那座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却也拥有两百扇以上复杂而精致的花窗玻璃,也因为美丽如斯而被赞美为「落入凡尘的彩虹城」。位于伊苏的西侧地区,距离城里的中央广场不过数公里,在妲幽河的衬映下,染上夕阳红的颜色,是大圣堂公认最为美丽的样貌。 而在这座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礼拜堂中,讲坛正前方摆了一方桌子,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现在隔著桌子,和阿道夫.梯也尔首相面对面坐著。 外头惨不忍睹的骚动,在礼拜堂中当然也能听见。先前便一直在门前警戒的护卫,面对一波又一波高喊「让我们进去躲躲」的民众,实在是疲于应付。 「……哎呀呀,这下可没办法进行会谈了呢。」 「没事,这场骚动很快就会平静下来。还请您拭目以待,我军精锐的实力。」 梯也尔一派悠然,说话如演戏般浮夸。那张总是挂著微笑的瓜子脸上,却有著一双如猛禽般的眼睛。被那锐利的眼神注视,让柯尔亚诺差点咂嘴出声。 居然胆敢在本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说出「我军精锐的实力」这种话来。 他若无其事瞄了瞄周围情况。似乎是为了避免打扰两人的对话,数名护卫留出适当距离,全神戒备著可能被入侵的入口。这些人全都穿著便服,但其中两人毫无疑问就是军队魔法师。加上刚才为了消灭〈虫〉而出现在城镇上空的那七人,梯也尔竟然带了九个异端分子过来。 从前天的袭击飞船事件来考量,的确有必要加强戒备,而护卫中含有魔法师的可能性,柯尔亚诺当然也有想到。但是,数量竟然多到这种程度,而且一有状况,就毫不掩饰地表明身分,这个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主教阁下,可否请您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望著我?要是没有魔法师的话,现在这个世界可就维持不下去了,而这关于这一点,相信梵蒂冈也十分清楚。而主教阁下您应该不是为了指责这种公开的秘密,才亲自访问我国吧?」 「……的确如此。但是首相先生,您不认为无论任何事,都该有个『不容打破的底线』吗?」 即使狠狠瞪著大言不惭的梯也尔,他的脸色还是平静无波。由于对方比想像中更为狡诈,让柯尔亚诺不禁露出不快的神情。 但正如同这个男人所言,若是执著于这些意识形态上的问题,就无法展开讨论。这场好不容易才促成的秘密会谈,也差不多该切入主题了。柯尔亚诺坐正身子,露出非常沉痛的表情继续说: 「──话虽如此,但贵国的确也受到那些下贱的蛆虫所侵蚀,加上现在各地反叛的火种仍未消逝等等问题,我想您应该心里有数吧,首相先生。」 「哈哈。哎呀呀,真的是啊。最近那群自称〈烈日幻雾〉的家伙,变得有些碍眼。让人看了有点烦啊。」 这样才对嘛。柯尔亚诺在心中暗笑。先前的诸国访问不过就是前哨战,法国这里才是主战场呀。在这为了〈裸虫〉组织这不祥存在而伤透脑筋的国家,肯定很有机会重振教会的荣光。 「那就进入正题吧,首相。请务必听一听我的提议。」 「哦?您的提议该不会正好能够一举解决我的烦恼吧?」 是啊,当然可以。这一来一回,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对话最后,就在柯尔亚诺如此表示肯定之际── 头顶上突然爆出一阵尖锐的声响。连忙抬头一看,那高到令人目眩的礼拜堂天花板附近,有道黑影冲破了其中一扇花窗玻璃,飞速朝这边落下。 在柯尔亚诺等人吓到有些出神时,那道影子以惊人之势落下,著地的动作却柔和到十分异常,随后沐浴在色彩缤纷的玻璃碎雨之中,俐落地站起身子。 是一名黑衣男子,外观看起来像是从影子中走出来一般。他以沉静至极的语调,开口问出第一句话: 「──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以及阿道夫.梯也尔对吧?」 不过,此时在场的护卫早已展开行动。由于袭击者落地的位置,正好夹在柯尔亚诺那两人和护卫群的中间,所以护卫全都没有拿出火器,也没有使用魔法,而是迅速一拥而上,准备以近身战制服黑衣男子。 仅仅一闪。 不对,正确来说是六闪。 在那瞬间,有六道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至少在柯尔亚诺的眼中是这样的景象。但光就结果来看的话,果然还是该用一闪来形容比较合适吧。 回过神来,礼拜堂中只剩下三个能动的人。其余的人都被一击打中要害,肚破肠流倒卧在血泊之中。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死。这是一场从事发到结束不到短短十秒钟的惨剧。 「愚蠢的家伙们,居然自己放弃了人数上的优势。」 男子声音不大,却十分无情地批评著对手,淡然地甩去武器上的血水,此时他已脱下了黑色外套。 露出蜘蛛与人融合的奇特面貌。拥有人的四肢,以及另外四只节肢,胸前不知为何戴著镶有七色宝石的瓢虫胸针。直到男子的外套从空中飘落地面,柯尔亚诺才终于搞清楚状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这这……?」 「──是〈裸虫〉啊。既然如此,应该是〈烈日幻雾〉喽?」 相较于吓到无法顺利发声的柯尔亚诺,梯也尔面对这样的状况一点也不惊慌,依旧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柯尔亚诺虽自觉自己像个极度的小人物,仍早已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家伙!竟然干出这种事,别以为能够这样就算了啊!」 「我也没打算这样就了事。我要的是你的命,枢机主教。」 「……!」 为什么?这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他心想。 自己可是枢机主教啊。是梵蒂冈的、世界最大宗教派阀十字教的枢机主教啊。竟然对神的代言人说出「把你的命交出来」这种话,这是何等傲慢,何等无耻?一个低贱如蟑螂的异端,若是胆敢在本人面前现身,就该自行将那污秽的身躯投入火中,这才合乎礼仪。 相对于那既惊又恐的柯尔亚诺,梯也尔仍然一派冷静地开口: 「真亏你能闯到这里来,你们还真是一群麻烦的害虫啊。」 「多谢您的夸奖,首相先生。不过嘛,我觉得您应该稍微注意一下打扮。满身肥肉还穿著如此显眼的衣著,又带著一大群护卫,从上面往下看,就像是个会走路的广告塔一样。」 「来、来人啊……!没有人在吗!哼──外面的警戒人员到底在干什么?」 「你还是死心吧。那些人也被我们解决了。像这种四处散落肉块的教会,暂时不会有人靠近的。」 彷佛是在证实男子的发言,原本不断从门后传来的民众喧闹声,这时早已停止了。但是柯尔亚诺还是顶著那张充满怒气的脸,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断四处张望。但是,已经找不到任何护卫的踪影了。就连梯也尔也认命地缩了缩肩膀。 然而正当男子拿著武器一步步逼近目标时,却突然间转头看向身后。他狠狠瞪著从讲坛一直线向外延伸、褪了色的绒毯末端,也就是位于礼拜堂出入口的那扇大门。 「──果然还是来了。」 他只拋下意义不明的一句话。但两人还来不及感到疑惑,大门就伴随著巨响被撞飞了。 厚实的门板被蛮力硬生生撞破,随后现身的是一道流线型的红色影子。 柯尔亚诺还记得,那是前天对著自己搭乘的飞船先闹了一出无聊的恶作剧,后来自己遭到〈虫〉袭击时,不知为何又跑回来救援的那架魔女扫帚。 冲入礼拜堂之中的魔女扫帚,在破门的前一刻,似乎已经先落在地上,以机身著陆的姿势,顺著惯性撞破门板进来。大剌剌地刮坏历史悠久的地板,在礼拜堂中猛力向前冲的红色机体,滑到一半就横倒过来,机首和尾端的喷射口将两侧的长椅一排一排送上天,却仍然停不下前进的脚步。 操纵者依旧跨坐在座位上,而原本坐在后座的黑发少年,则是从滑行于地面的魔女扫帚上立起单膝,身体前倾,宛如蓄势待发的箭矢。他两手并未用来支撑身体,而是伸往插在腰际如剑一般的物体,抓住剑鞘与握柄。 随后,少年跃入虚空,借用魔女扫帚向前冲的力道,像颗炮弹一样冲向这里──不对,是直直冲向站在柯尔亚诺前方数公尺的〈裸虫〉。 「吼喔喔喔喔喔喔!」 震荡在整个堂中的咆哮。出鞘的银线。交错的身影。清脆响起的兵器互击声。 滋嚓嚓嚓。凌空出了一刀的少年,就这样穿过〈裸虫〉身旁,来到眼前急速停下。异国的风貌、异国的剑,宛如跑马般的站姿。他用某种布料围住脖颈,藏住脸庞的下半部。 这时红色魔女扫帚终于在接近礼拜堂的中央停了下来。开战后仅仅对击过一次,就没有下一步动作的两人,此刻同时转身对望。少年昂然大吼,而男子则是语带揶揄。 「我来和你一决胜负了,约瑟夫!」 「你说错了吧?应该是特地跑来送上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 在上帝的面前露出杀气的双雄眼中,柯尔亚诺等人不过就是多余的杂物而已。 ○ 礼拜堂当中的景象,惨烈至极。枢机主教等人的护卫,那几名男子的死状惨不忍睹。慧太郎摆出蜻蜓的架式,狠狠瞪著眼前的对手说: 「……是你杀的?」 「嗯,是我杀的。老实说他们还挺没用的。」 站在出刀距离一步外的约瑟夫,已经显露出〈裸虫〉的本性,化身为异形般的阿修罗。六只共三对长短不一的利爪,彷佛在引诱自己上钩般轻轻晃动。 慧太郎从眼角余光,看见了从魔女扫帚下来的亨丽。她刻意和这边拉开距离,绕了一大圈走向讲坛前的枢机主教等人,约瑟夫多半也察觉到她的动作了,不过在这种近距离对峙之中,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无法将视线从慧太郎身上移开。 慧太郎放缓呼吸,让自己渐渐融入越来越紧绷的决战气氛中。彷佛缠绕在全身上下的压力,让自己的双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那是在飞船上,还有昨晚的两次对峙当中,不曾发生的事情。而这份恐怖究竟因何而起,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要再干这种蠢事了,约瑟夫。」 慧太郎开口说道。在这生死交关的场合中,或许言语已然毫无价值,但他还是无法放弃沟通的机会。约瑟夫眯著眼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老调重弹,你也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啊。这个话题昨天就结束了吧。」 「不要随便划下句点啊。在你听进去之前,我会一直喊下去。」 「直到『总有一天』我听进去为止……吗?」 约瑟夫嘲讽了一句。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是十分辛辣的反击。 「明明这么年轻,却相当有耐心啊。勒克莱尔号那件事似乎根本无所谓了呢。」 「…………」 慧太郎默默地绷紧双臂,因为亨丽就快要来到自己身后的枢机主教身旁。如果要对约瑟夫动手,就必须抓准在场所有人刚好连成一直线的瞬间。 「但面对一个优点只剩择善固执的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永远无法打动我的内心!」 「我说了,我一定会让你听进去的!」 双方对吼是由约瑟夫抢得先机,但是,仅以毫厘之差率先出击的却是慧太郎。 面对约瑟夫爆发性加速逼近的利刃城寨,慧太郎以行云流水般的步法滑过地面,将高高举起的无垢娘矩安毫不耍小伎俩地斩了下去。而迎接这一刀的,则是六道闪光,从各角度袭来的杂乱刺击,构成一场暴风雨,袭向那毫无心机、亲身赴险的愚蠢猎物。 简直就像昨晚对决的重演。由于数量和攻距都相差太多,在冲入可出刀的距离之前,就会先被一连串的攻击刺成肉串。结果攻势硬生生被压成守势,只能一路被压著打。 但是,这一刻慧太郎瞄准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约瑟夫本人。 而是从左方迎面而来的长枪。慧太郎使尽全力斜斜斩向那支枪柄,让那道刺击往左下方弹开。这是基础中的基础,被称为「击落」的技术。 对手拥有六把武器。身为〈裸虫〉的约瑟夫臂力非比寻常,再加上那套不拘泥于长枪形式,宛如棍术般的高超枪法,让他即使每只手臂各持一把竿状武器,也能运使如臂,毫无破绽可言。既然如此,那么仅仅扫开其中一把武器,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有用,的确有用。正因为对方手持六把武器,才无法避开这样的陷阱。 「唔!」 剎那间,约瑟夫目眦尽裂。响起清脆金属声,遭到击落的长枪,竟然与从左下方展开攻击的另一支──中枪的枪柄猛力碰撞。 而偏离轨道的中枪,往横向大幅弹开,这次又和从这两击之间穿出的左侧最后一击,堪称真正杀招的短枪撞在一起。 仅仅一刀。慧太郎光凭这一招就将左方三枪悉数挡下,面对这样的妙手,约瑟夫彻底露出畏惧的神情。在此同时,他口中也轻轻吟出一声感叹。 但是慧太郎仍旧专注于战斗。他抓准这个转瞬即逝,连再度挥刀都来不及的良机,一口气冲向敌人必然空门大开的左侧。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闪过与先前三刺同时袭来的右侧三刺,以肩膀撞上对手的身体── 「──喝!」 凝聚浑身劲道的冲撞。发动攻势至今终于踩下第一步的脚掌,用力踏过地面让全身向前冲。只见约瑟夫那精瘦的身躯,像是被蒸汽汽车撞上一般,朝著后方飞去。 贴地滑行的对手,就这样拉开了约五公尺的距离,才终于靠著手中的几把枪插入地面而停了下来。随后,他猛力抬起头来,看向这边的目光,闪耀著无与伦比的光彩。 「……呵呵,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约瑟夫露齿一笑。和过往那种冷笑不同,是发自于内心感到欣喜,宛如野兽般的笑容。让人寒毛直竖,激出一身冷汗。 「令人敬佩。刚才那一击让我有些感动啊,让人大开眼界。」 「──我说过,我会让你听进去的。」 没错,自己还没有蠢到毫无准备,就去面对曾经打败自己的对手。从今天早上在小屋中醒来开始,直到来到这里为止,脑中一直在思考胜过约瑟夫的战略。 「你的六枪的确威力惊人。但那同时也拥有致命的缺陷。」 如果是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大量敌人,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进入一对一对决时,无论枪的轨道如何变化,最终还是要汇集到对手身上这一点。换句话说,当进入单挑阶段时,六枪的自由发挥已受到一定限制。针对这一点,慧太郎所思考出的战法,就是如同先前的攻防战那般,以击落兵器为主轴。自己手上的那些武器,会「削减彼此的攻击空间」,这就是约瑟夫的破绽。 「亨丽!带著那两个人离开这里!我来挡住这家伙!」 慧太郎的目光始终留在约瑟夫身上,直接出声呼唤身后关注著自己的亨丽。感觉到她有一些些犹豫,因为状况十分急迫,所以他又喊了一句: 「相信我!」 「──!」 坚定地告诉她──就相信你的助手、相信亨丽.法布尔的剑吧。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一定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喔,慧太郎!」 自己的意志应该确实传达给她了。她已经不再犹豫,连忙催促著还在碎碎念的枢机主教,以及沉著到有点奇怪的首相,尽快往祭坛旁边的小门移动。约瑟夫虽然立刻有了反应,但又担心会重蹈刚才的覆辙,不敢贸然冲上前攻击。 没多久便响起开门声,看来亨丽正要走出礼拜堂。但就在此时,慧太郎突然想起某个困扰已久的疑惑──想到那个还裹在层层绷带之下,腹部的穿刺伤。 「──亨丽,问你一个问题。」 「?」 「我昨天被约瑟夫刺出的伤口,是你帮我治好的吗?」 亨丽深深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就和回答没有两样。没想到她这么不会说谎。 「慧、慧太郎……我、我──!」 「没事了,我懂。既然你说不出口,表示一定发生了什么,对吧?」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小声地「……嗯。」了一句。那就没问题了,心中顿时放下疑虑,其实慧太郎自己也隐约察觉到了。的确,这几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再提出这种多余的问题,只会碍事而已。 「抱歉把你叫住!快走吧!」 慧太郎仍旧没有回头,最后说出这句话送走了亨丽。一瞬间,她似乎有话想说,但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礼拜堂。 于是现场只剩下两个人,周围一下子安静多了。虽然街道上的喧嚣声依旧层出不穷,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所散发的杀气,让无关于战斗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被慧太郎拋在脑后了,他觉得视野似乎越来越狭窄,重振精神试图维持良好视野。 「──你好歹也有一点自觉啊?」 约瑟夫说道。他偷偷横向移动,想找机会追上枢机主教。 「一次又一次听见你刻意带著暗示的话,就算不特别多想,也会察觉到吧。」 「这样啊。我承认那的确是我刻意所为,没有白费功夫真是太好了。」 慧太郎也朝著相同方向移动,意图挡住对方的去路,又接著说了下去: 「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那人托付给我的宝石。但是现在不知出自什么理由,你们却执著在我的眼睛上。就是之前在船上应该已经毁坏的,这只左眼。」 「…………」 「死在勒克莱尔号上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那块宝石是什么东西?我的身体,现在到底发生什么变化?」 「我没有对你坦白的必要──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毕竟在冥冥之中结下这样的缘分,我就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向你交代后事的那个男人,本来是我们的同胞。」 预料以外的答案,让慧太郎竖起眉毛。在船上离世的那个男人,在黑暗中连长相都无法确认的他,竟然和约瑟夫一样,是〈烈日幻雾〉的一员? 「也就是说,那是内哄……?」 「不错。他背叛了我们,心生叛意,将我们耗费长久时间终于发掘出来的贵重物品,就这样夺走了。那是发生在中国的事情。然而他却甘冒危险,试图搭船回到组织的大本营法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有可能是政府的走狗。」 原来是间谍吗?慧太郎在心中转了一下思绪,而约瑟夫似乎颇为不悦地说了下去: 「……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个家伙的行动,其实也是『预言』的一部分。」 「???预言?」 「『女王』曾经说过:『在不远的将来,第四人应会在我等面前现身。』但没想到竟会是个东方人,而且还是个连〈裸虫〉也不是的小孩,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女王?第四人?听不懂。完全听不懂,约瑟夫到底在说什么。 他又想要刻意暗示些什么吗?不对,感觉不像,约瑟夫的口气,像是迷失在某些事情之中一样。 「我并没有怀疑她的预言。但是,发生了这么多超乎寻常的事情,基于人的天性,自然会想亲自确认看看。」 「……!」 此时慧太郎已经拋下了所有的疑问,因为约瑟夫身上的斗志,突然膨胀到令人胆寒的程度。要来了。集中到了极点的心神,直觉性发出这样的预感。 「──来吧,让我见识你的力量!证明给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存在!来自极东的岛国,能够引领我们的『不应存在的达太安』啊!」 谜一般的称呼。但现在也无暇解读他的话中含意,两名修罗再度带上自己的獠牙,在神的居所中飞速移动。慧太郎摆出最擅长的蜻蜓架式,爆发出锐利无匹的气势。 若是有第三者在场的话,肯定会因为他们的表现而颤栗不已。 看著已无法用纯粹的技术来解释,动作超乎常理的这两道身影──拥有六只手臂的男子自然不用说,但肯定也会认为那名黑发少年,同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 从后门离开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亨丽,对于跌跌撞撞跟在后头的两个慢郎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想到自己出手救这两人吃力不讨好,就忍不住烦躁地大喊: 「受不了耶!就不能再跑快一点吗?这就是全力了吗?」 「你、你这无礼之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从刚才开始语气就如此傲慢……」 「吵死了!还有力气高谈那种连一块银圆都不值的废话,至少也让你的双腿动得跟正常人一样快吧!就是平常没有好好运动,才会变成这样啦!」 到了这个关头,仍然傲慢至极的柯尔亚诺所说的话,被亨丽一脚踢开,事情发展成这样,实在不是她所愿意看见的。虽然决定要介入这场事件,可是真的让她出手帮助梵蒂冈的枢机主教之后,心中仍然涌起一股负面的情绪。 「呼……那么能不能请问这位小姐?接下来究竟打算要往哪边走呢?」 出声询问的是跟在柯尔亚诺身后的梯也尔。这一位虽然同样动作迟缓,却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他的表现,不能单纯用生性不拘小节来解释。如果坊间流传的谣言属实的话,这位首相也是一位不容小觑的人物。 「那还用说吗,首相先生!应该马上去飞船的机场──」 「不可能。对方还有同伙,怎么可能用那么显眼的方式逃走啊?」 在警告过目光短浅的柯尔亚诺后,亨丽观察了一下周围。现在,自己和这两个人,正在离圣戈哈丹主教座堂不到五百公尺远的西侧地区的小巷中移动。大马路上人潮太过拥挤,带著身穿鲜红法袍和高价礼服的二人组,根本走不过去。抬抬头看看天空,果然还是看得见那群蝗虫。 「不过,数量倒是减了不少。」 大概是军队魔法师奋斗的成果吧。虽然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同时也是让亨丽气愤难平的原因之一。因为要是〈烈日幻雾〉没有利用「他们」使出这种奸计的话,就不会引发这样的骚动,而「他们」也不会被通通杀死了。 「可恶、可恶啊!为什么我总是会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灾难?我可是枢机主教啊!我明明为了歼灭民众的敌人〈裸虫〉,这么地尽心尽力!」 柯尔亚诺还是完全没学到教训,不断在抱怨。但这番话就连亨丽也听不下去了,她心想还好有飞行帽可以遮住长相,接著便动手抓住对方的领口,一口气把他压在墙上。 「你开什么玩笑啊!就算你想抒发不满,也要留点口德啊!那些人之所以会组成〈烈日幻雾〉这个组织,还不是因为像你这种人对〈裸虫〉进行不当虐待所造成的!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一点反省也没有吗?」 「反、反省……?叫我反省?你这个魔女在说什么蠢话啊!我就知道,你也是异端分子!所以才会袒护那些也是异端的〈裸虫〉!」 就算被压在小巷中的墙上,柯尔亚诺依旧口沫横飞,叫骂个没完。亨丽还来不及生气,反而先涌起一股徒劳无功的感受。因为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他完全不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哪里有问题。 但是,这并不仅限于柯尔亚诺一个人,这也同样适用于许多人身上。 魔女的待遇还算好。虽然能够使用不可思议的技术,至少外观的确与常人无异,即使还是有些人对魔女感到不满,但算上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的话,好歹还能容许他们归入军方之中。 那么〈虫〉和〈裸虫〉又是如何?昂菲尼恩这种燃料只能利用〈虫〉的尸骸炼制,但是难道有人就会因此将〈虫〉视为益虫吗?而对于社会无法做出重大贡献,外表也超脱于常人之外的〈裸虫〉呢?现在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原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这项事实呢? 自私。这些人都自私到令她感到厌恶。而这些人对自己的偏差毫无自觉,更是让她火大。 虽然从理性上,她愿意认同慧太郎的主张正确,也觉得见死不救是一项罪过。可是,从感情上来说,亨丽还是无法对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产生好感。如果不是因为慧太郎开口拜托,她绝对不会出手救助枢机主教。 「……这下你欠得可大了,慧太郎!全都是为了你我才会这么委屈。」 她放开柯尔亚诺,噘著嘴喃喃自语。总觉得光凭「因为是朋友」的理由,似乎还不值得付出这么多。他打算怎么弥补自己这份心情啊。 「喂,你们看。那些〈虫〉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时梯也尔忽然指著天空这么说。亨丽柳眉一皱,也瞪向头顶上。 的确如他所说,那群蝗虫的动向有点奇怪。直到刚才为止,都还聚集在同一处,任由骑著魔女扫帚的魔法师随意攻击,现在却渐渐出现了反击的徵兆。不仅如此,还有一部分蝗虫正在降低高度,照这样下去就会落到街道上──「该不会──」亨丽脸色发青地喊了出来: 「糟了!那些人想要改变计画!」 「?这是怎么回事?」 「是『虫的预兆』!〈裸虫〉他们拥有某种心电感应能力!一定是约瑟夫通知他们,说我们已经逃走了,所以操纵蝗虫的术士才会变更行动方式!」 亨丽原先猜测〈烈日幻雾〉的魔法师,无法操纵超过特定群体密度〈虫〉。她的判断应该没有错,但是在军队魔法师的摧残下,蝗虫的数量已大幅锐减,现在已经不能将「他们」当作不会动的潜在威胁了。那些人大概是打算将「他们」放入街道中,藉此赶蛇出洞。 「你们两个快把上衣脱掉!穿得那么显眼,一下子就会被发现!」 快点!又听见一句催促,大概是因为攸关性命吧,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也一改懒散的态度,动作俐落地脱起衣服。而在他们忙著的时候,亨丽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这样下去可能会伤及一般民众,一定要阻止他们才行!可是……该怎么做?」 现在根本不知道术士的所在位置。只要能弄清楚这一点,就能动手干扰魔法了。 「会不会在高处呢?」 突然冒出这句话的人,果然还是那位梯也尔。因为心思被看穿而有一点点受到惊吓的亨丽,不由得反问了一声「什么?」,而对方则是晃著突出的肚子这么说了下去: 「那个男人不是说过吗?从上面往下看,我就像广告塔一样。」 「上面?……我懂了,飞船的机场也在西侧地区。既然得知目标经由空路进入伊苏,那就以此地为中心进行监视……」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思考。不光是飞船的机场,还有枢机主教和首相可能下榻的高级旅馆,以及可能用来举行会谈的场所,都要在透过魔法提升的视力所能监测到的范围内。而满足这些条件,说起西侧地区最为突出的建筑,就只有那一栋了。 亨丽抬头望向那个方向,就在不远处卓然而立的,是虽然称不上古色古香,却也充满了怀旧风味的尖塔。她忍不住喊出它的名字: 「伊苏复兴纪念钟塔!」 ○ 蔻依内心十分著急,甚至忘了要安慰惶恐不安的同班同学。反而对著神情畏缩却坚持不肯退让的米蕾优修女,气势汹汹地不断逼问: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准我去找她们两个呢?慧和亨丽埃塔都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啊!我身为级长,有义务要确定她们两人平安无事才行!」 地点在街道上,全校学生和全体教师才刚离开圣凯萨琳学园没多久。排成一道长龙走在街上的学生,为了搭乘列车暂时离开菲尼斯泰尔省,现在正前往附近的车站。因为平时搭长途列车时常去的伊苏车站,现在已经无法使用了。 「明知道她们下落不明,我们却自己跑去避难……这实在太荒谬了!」 「……嗯~我也是这样跟校长说的呀~?可是~校长说不需要担心她们两个~」 这句话她已经听过一次了,事实上她也已经找那位泰芮丝修女直接谈判过。正因为没有得到寻人的许可,所以才想要偷偷沿著原路回去,但是才刚离开队伍,就被米蕾优发现了。但是蔻依仍然以真挚的口吻,希望能劝对方改变心意: 「求求你,让我去找她们吧,米蕾优老师!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要是连罗休杰克朗同学都不见了~又会让其他的同学担心~让她们变得焦躁不安喔~!」 「……」 她说得没错。身为级长的自己,这时候才应该以全班为重,留在这里好好鼓舞大家的情绪。但道理虽然说得通,有时还是令人无法接受。才刚认识就意气相投的秋津慧自然不用说,那位回想起来似乎老是跟自己吵架的亨丽.法布尔,事实上蔻依对她一点恨意也没有。就这样把这两人放著不管,她心里实在过不去。 「总而言之~罗休杰克朗同学也快点去避难喔~!要是又偷偷脱队的话~我会睁~大眼睛把你逮回来喔~」 米蕾优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迷人,却坚决不让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展现像个教师的风范。蔻依沉著脸无可奈何,准备再次回到学生队伍中。 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一位女孩,和自己一样脱离在集团之外。 那是玛蒂娜.罗塞里尼。是隔壁班的同学,来自萨丁尼亚的留学生,在学园当中应该也算是一号知名人物。虽然是个内心世界成谜的女孩子,不过属于学园圣歌队的她,拥有压倒性的美声,现在已然成为校内校外的话题人物。 本身也属于圣歌队的蔻依,曾经看过好几次,在亨丽弹奏风琴的伴奏下一展歌喉的玛蒂娜。而每一次都让她深深体会到何谓「天才」的存在。就连职业乐团和剧团也早早便来挖角,丝毫不让人意外。 虽然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但有些在意她的举动,便随著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原来玛蒂娜正在注视著现在已经离得有点远的学园附近,那座伊苏城的景况。 原本在天空聚成一团的〈虫〉,从刚才开始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不光是蔻依,想必在场的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事态即将演变到最糟糕的地步了。想必玛蒂娜也一样,十分在意那座伴著自己度过许多日子的城市吧。 蔻依决定要去提醒她一声。虽然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的不是,但就现况而言,留在原地是不智的选择,自己应该提醒她早点去避难才对。 带著这样的想法,蔻依正打算以平和的语气呼唤玛蒂娜时── 「……!」 就在这瞬间,她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冻结住了。 因为,玛蒂娜在笑。嘴角高高扬起,天真无邪地露出兴奋的眼神。 总是面无表情、宛如人偶般的那位少女,就像个捧著偷藏的点心,不知该从何开始下口的小孩子一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引颈期盼著,伊苏遭到〈虫〉摧残的这个瞬间。 「──?有事吗?」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动向,她转身面向这边,脸上依旧是一副爱困的样子。 僵在原地的蔻依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刚才看到的应该是错觉吧。 「啊,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没有跟上队伍会很危险,所以想多嘴提醒你一下……」 「是吗?我知道了。」 她以平淡的语调简短回应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向队伍。不管怎么看,她还是平常那位我行我素的玛蒂娜.罗塞里尼。 果然,刚才那只是错觉而已。想通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总之,蔻依也急忙回到队伍之中。虽然内心依旧十分牵挂下落不明的两位同学,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 〈虫〉终于开始飞向街道,让伊苏的气氛更为狂暴失控。但是这些居民浑然不知,有两只身系利爪的飞燕,正在自己的头顶上纠缠飞舞。 「「──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二重奏的怒吼声、连绵不绝的交击、清澈冷冽的一把刀、满天乱舞的六支枪。以惊艳超绝的体术跳向一幢又一幢的屋顶,为了追求此生最极致的刚猛与神速,两人手中的兵器不断激烈碰撞。 疾驰、瞬转、跳跃、后退,甚至是空翻等等,两人展现了如特技般的动作,一刻也不曾停歇地持续战斗。决心一路对攻到底的这两个人,此刻已然成为战斗的化身。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招式,在真正的武人手中显得朴实无华,唯一的目标就是取敌性命,因此在招式之中,仅仅只能看到冷酷无情。这才是真正的死斗。 「哈哈!就该这样啊,小子!你的动作和昨天真是判若两人啊!」 约瑟夫的吼声中充满炽热。他的心境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呢?这名〈裸虫〉枪手现在已完全不再压抑感情,化为一头出栏的野兽。 「精神相当集中呢!双眼的颜色也变深邃了!出刀时也不再犹豫不决了!最可怕的是,竟能光靠一把刀将我压制住!看来你的确是抱著某种觉悟前来的啊!」 「啧……!」 六道闪光化为怒涛般的奔流袭击而来,慧太郎仅以毫厘之差闪过,而错失目标的枪直接贯穿粉碎脚下的屋顶,顿时化为一堆木屑。这强大的破坏力让慧太郎不禁咋舌。 约瑟夫舍去了迷惑对手的虚招,因为他从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战斗中得到启发,威力不上不下的攻击只会被对方击落,打乱自己的步调。从主教座堂来到这里的途中,他转而改采直来直往、只重视威力和速度的连续刺击。 「……事到如今,还提什么觉悟不觉悟!」 但是,这样的展开也是慧太郎乐于见到的。虽然对方的连击又重又锐利,但只是单调的进攻,反而更容易抓住招式之间的空隙。 慧太郎在难以立足之处如履平地,彷佛滑行般飞速移动。他以绕圆的方式迂回攻向对手右侧,面对准备防御的三把刺枪,他依旧维持蜻蜓架式,以一刀入魂的气魄挥出电光石火的一斩。 眼见砍向头部的这一击已来不及闪避,约瑟夫在格档的同时还要拚命减缓冲击力,以免武器遭到斩断,却也在强劲的力道下不得不往后退去。 「你打算斩杀我吗,小子!杀掉这个已经不是人类的我!」 「是啊,我要斩了你──!」 就像是要鼓舞自己一样,回答十分果决,同时毫不畏惧地直视约瑟夫那双滚烫的眼眸。 「但是,那并非因为你是〈裸虫〉的缘故,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我的方法错了?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拿出如此伪善的理由!但是,要追究错误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错吗?那个枢机主教和首相呢?难道你想说他们才是正确的吗!」 「……那种事情我当然也很清楚!」 慧太郎接著追击上去。约瑟夫施展复杂的动作,试图打乱对方的节奏。 「但是,我们绝对不能用错误来纠正错误,那是最糟糕的选择啊!要是不能切断仇恨的连锁,就会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所以还是住手吧,约瑟夫。拜托你别再错下去了。像你这么杰出的男子汉,一定能够成为〈裸虫〉的典范,成为让他们看见希望的旗帜。所以求求你,不要这么急于求成。 这些哀求在胸中卷起漩涡,又缓缓消失。最为讽刺的是,慧太郎的攻势却随之越来越凌厉。他将对方听不进去的道理,全都融入刀中,一心只求能传达到对方身上。 慧太郎同样也犯了错。因为他无法将心中正当的信念,透过言语传达给对方,到了最后,还是沦落到只能仰赖刀剑这样的暴力方式。这不就和约瑟夫及〈烈日幻雾〉他们一样吗?因为已经没有别的方法,所以只能走向恐怖主义。 不尽人意。难以割舍。他只能一味地咒骂自己的不成熟。 「所以说……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啊!」 战场转移到街道上后,可以看见四处都是暴食蝗虫的身影。慧太郎在与约瑟夫交战的过程中,也斩杀了好几只试图袭击路人的蝗虫。也能看到警察和一部分的居民正在拚死抵抗。就为了区区一个目标人物,摧毁了整座城市,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约瑟夫,快住手!不要再撕裂你们和这个世界的感情了!这样下去会无法挽回的!」 「说什么蠢话!我是〈裸虫〉!那些家伙是人类!我们之间的鸿沟早就无法弭平了!能够挽回的机会,早就随著过去而消失了!」 看著慧太郎出于义愤而拔刀的样子,觉得有些悲哀,约瑟夫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现在还相信那个『总有一天』吗?藉由同情怪物沉浸于自我满足之中,感觉一定很棒吧!但是,那种行为只能算是一种假道学!」 「不是这样的!〈裸虫〉也是人啊,约瑟夫!不管外貌变得如何,你们都是──」 「闭嘴!那就叫做假道学!」 在大声喝止的同时,约瑟夫从口中吐出某样物体。在昨晚的战斗中也曾出其不意以丝线进行的捕缚攻击。事前早有提防的慧太郎,已能够从容不迫地避开丝网,但没想到飞向自己的白色团块,竟以超乎预期的速度撕裂大气而来。 「……喝啊!」 能够来得及反应,几乎只是偶然间的巧合而已。慧太郎瞬间抽刀回防,某样物体剧烈擦过无垢娘矩安的刀身中段,朝著其他方向飞走了。迟了一拍以后,宛如大炮炮弹击中目标的轰然巨响贯穿了鼓膜,只见后方的建筑物屋顶整片都掀飞了。 那恐怕是──他一面思考,一面用来不及抵销力道而麻痹的双手,努力握紧刀柄。 那恐怕是将丝线凝聚成箭头一般锋锐,以某种方式射出的攻击吧。约瑟夫昨天曾经说过「自己的丝线在接触空气后,很快就会硬化」,这就代表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能在口中先让丝线硬化吧。那种连残影都看不见的神速,实在是让人笑也笑不出来。 「如何!这是人类能够办到的举动吗!怪异到这种程度,还称得上是人类吗?」 但是,慧太郎毫不迷惘。只有这一点,他连烦恼都不需要烦恼。 「你是人。」 「……」 「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是。」 他静静地说下去。虽然因为疲劳而让呼吸有点紊乱,他仍然硬撑著这副濒临极限的肉体。 「怪物不会愤慨,怪物不会悲哀,怪物不会在意自己和人类之间的差别。」 「…………」 「这全都是你身为人类的证据。你是拥有丰富感情、和我同样弱小的人类。只是你有苦衷,不得不将自己当作怪物而已。对吧?」 约瑟夫的双眸燃起幽幽怒火。昨晚也曾在一瞬间见过,那是他爆发的前兆。就像是受到了无法忍受的侮辱,连那光泽晦暗的六只单眼,也散发著激愤的磷光。 「……你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是啊。」 只有这些,这就是全部了。到了最后,慧太郎的据理力争,在此走到了尽头。 等了一会儿,约瑟夫发出嘶哑的声音: 「妻子和儿子。」 「?」 「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原因,自始自终都是来自于那两个人。」 慧太郎勉强吞了口口水。内容本身并不会让人惊讶,却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心痛。而他本人昨天也曾说过,虽然自己也曾期待过「总有一天」,却深深失望了。慧太郎之所以感到颤栗不已,是因为约瑟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幻。与其说是压抑感情,反而更像是──?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成为〈裸虫〉。我本来是一位军人,在二十年前,为了镇压小规模的革命运动,前往事发的农村,却被暴民趁隙冲击而失去意识,醒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不对,搞不好我在那时候,已经死过一次了。」 「………………」 「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在刚变成〈裸虫〉时,都能马上就拟态成人形。而当时变化成异形,又不懂得藏身手段的我,只能选择避开他人的视线,四处流亡。因为我害怕连累家人,就在那时候暂且从世上销声匿迹。」 他说话毫无停顿,甚至可说是滔滔不绝。只是语气中缺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但是,我所做的一切,最后都是白费功夫。我变成〈裸虫〉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泄漏出去了。好不容易掌握了拟态能力的我,回去探访许久不见的家人,而见到的却是已然面目全非的两人。而这些,全都是之后从那些人口中逼问出来的。」 慧太郎重新用力握好无垢娘矩安的刀柄,他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眼前这个男人的逆鳞了。那彷佛无底洞般的眼眸,倒卷著暗色的烈火望向自己。 「妻子被烧死了,是村民亲手干的。她被拉到村庄中央,那里很适合进行魔女的处刑,而她就这样被绑在刑柱上,接受刺刑和火刑,听说惨叫声惨到不堪入耳。我的儿子下场更惨,听说是被村里的神父进行异端审判。由于身为父亲的我变成了〈裸虫〉,让周围的居民陷入惶恐之中呢。神父连一顿饱饭也不给,只是不断地折磨他,而当他精疲力竭之后,不得不说自己也是〈裸虫〉,于是就被处以私刑了。我的儿子被砍下头颅,甚至还将他的头丢在户外任由风吹雨打,而所有的村民都拿起石头砸他的头。」 「…………」 「当我回到故乡的村庄后,找了好一阵子,都找不到不见踪影的那两个人。你说我有可能认得出来吗?微微残留在地面上的炭痕,就是妻子的遗骸,被乌鸦啄食的肉块,就是我儿身体的一部分,我怎么认得出来?」 约瑟夫渐渐走近。慧太郎只能尽力隐藏,不让恐惧表露在外。 能够感受到一股狂气。看来约瑟夫先前总是尽量压制感情,并不单纯为了保持冷静而已。他自己也很清楚,若是在脑中忆起过去的情景,暂时解除自身的束缚的话,寄宿于体内的狂气,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我杀了那些村民,也杀了神父。我在动手前问过理由,问他们那两人究竟何罪之有?而神父回答我,因为有感染病菌的风险,不得不这么做。他还露出相当认真的表情。」 约瑟夫的动作十分突然。他脚下一蹬,屋瓦顿时炸了开来,简直已将自身化为一支坚韧的枪,以神速往这边直冲而来。 千钧一发总算是巧妙挡下──但这么想仅仅只是揣测。六把枪集束成一点突刺过来。即使用刀打偏了轨道,那份冲击力还是将慧太郎轰飞到屋顶边缘。只差一步就要失足摔落,他拚死维持平衡,但是约瑟夫却连一点时间也不留。 「是啊,没错!就像你说的一样,小子!我把自己定义成怪物!否则我怎么能够接受呢?如果同样都是人类,为什么只有我们要经历这种辛酸惨痛!为什么我的家人非得死得那么凄惨!」 约瑟夫发出充满恨意的怒吼,配上他手中不断挥舞的六枪,已然成为超越人类认知的战神。慧太郎尽可能避开要害,但身上还是留下大大小小、无数的伤痕,转瞬之间已成了浑身是血的模样。他只能咬紧牙关,尽力挡下这波一面倒的攻势。 他心知肚明,虽然之前约瑟夫嘴上讲了这么多,实际上还是手下留情了。 毕竟他必须「活捉」自己才行,所以先前根本无法拿出全力。而演变到这个局面,所谓的任务已经从他的脑中消失了,此时才终于开始发挥真本事。 「我早就不相信『总有一天』这种鬼话了!我早已放弃希望了,不管用什么方法,〈裸虫〉都不可能得到救赎!即使如此,我还是拿起武器加入〈烈日幻雾〉,这都是为了现在仍然怀有决心的年轻同胞!」 「唔……约瑟夫……!」 「不过啊,嘎哈哈!结果这些也不过就是藉口而已!我这个已经忘记信念为何的怪物,只是想让我的妻儿所品尝过的痛苦,能够让更多人都体会到而已。这样我就满足了!没错,就是复仇!现在的我,只剩下这个了!」 单纯为了复仇拿起你的刀杀过来,不是很好吗──脑中想起约瑟夫说过的话,想起勒克莱尔号的屠杀。 那一刻,脑中轻轻响起一道鲜明的声音。那是听了约瑟夫的话之后萌生的念头,既丑恶又自私,却是慧太郎真实的本心。 好想回故乡、要是你没出现就好了、竟敢将这么多乘客都──、我明明是无辜的、装得好像只有你是被害者、那就怀著恶意痛快杀一场吧、我已经不想理会〈裸虫〉的苦衷了。 难以言喻的恶意在胸中弥漫,这个瞬间考验著他的人性,但约瑟夫的猛攻再次倾注而下,慧太郎只能咬著牙同时将两者承受下来。 「再来啊,怎么样?对于无法接受这种惨剧的我,你还有什么想法能够传达给我?回答我啊,你这个只会高喊软弱无用正义的小子!」 不屑一顾的约瑟夫、激昂愤慨的约瑟夫,再再表现出他崩坏的内心。 慧太郎险之又险地闪过了远超过动态视力极限的刺枪攻击,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不愿屈服。就算软弱也好、狼狈也罢,但他还是不愿放弃心中的真诚。 「……我拒绝!我才不会放弃思考,绝对不会只凭私怨就诉诸武力!」 「哈,是吗!那你就把整颗头都泡进那伟大的哲学观当中,直接窒息而死吧!」 放声嘶吼的约瑟夫,正准备一口气攻到对方爬不起来,然而就在此刻── 耸立在约两公里远的钟塔,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 ○ 法国大革命时期,曾发生过一场以旺代地区为中心的大规模内乱。 俗称「旺代战争」的这场战乱,源自于一部分民众及贵族,为了宗教自由与募兵的不平等待遇,向国家发起的抗争。但姑且不论反叛军的主张为何,许多不法分子趁势犯下抢劫或杀人等罪行,也是不争的事实。从结果上来说,就连无关的城镇和居民也被卷入战火之中,在各地造成广泛而漫长的损害。 就连距离旺代有点远的伊苏,过去也是蒙受其害的城镇之一。即使并未沦为战场,但是当时来到城中,自称旺代军的侵略者,听说作风十分残酷。在战乱的创伤完全康复后,本地居民主动请愿建造纪念碑性质的建筑物,就能看出伊苏那时候受了多大的伤害。 而耗费长年完成的那栋建筑物,迄今仍悠然地屹立于西区纪念公园附近。暗示著时间之不可逆与人们的前进──那就是伊苏复兴纪念钟塔。 而在那座钟塔的最上层──布满复杂的发条机构,头顶上悬荡著巨大钟摆的昏暗房间中央,现在有两名身穿黑衣的人影,正蹲在地上忙著进行某种行动。从盖到眉下的头巾底下,可以看出他们脸色十分憔悴,而他们的脚下画有淡淡发光的几何形图案。 内行人大概一看就明白了。那是魔法阵,而且还是举行仪式专用的。 若是拥有更专门知识的人,或许还能发现这座魔法阵中蕴含东方的意象。使用的文字是古希腊语,但从圆阵的整体来检视,会发现其中隐约带著东方的风情。简直就像某种错觉画一样。 「「…………」」 两道人影默默地持续进行作业。他们透过画好的魔法阵,将自己的「意念」传达给那群正在街道上飞来飞去的蝗虫,在不让它们失控的条件下,小心谨慎地搜寻目标人物。 大概是长时间忙于控制十分耗费心力的大魔法所引发的反弹吧,撑到这一刻也丧失了集中力,其中一方人影突然打破沉默: 「……我搞不懂约瑟夫大人的用意啊。」 另一方的人影闻言,在头巾当中挑起半边眉毛,只是乾巴巴回了一句: 「闭嘴。快集中精神,魔法的控制都乱掉了。」 「喔喔,我知道啦、我知道了啦……可是啊……」 他看来还是相当不甘愿的样子。看见对方嘀咕的样子,其实出言提醒的这位男子,心里面也同意对方的话。只是因为在这里讨论命令是否合理,对任务也没有任何帮助罢了。 「利用大量的〈虫〉进行佯攻,将护卫的军队魔法师从目标身边引开──到这里为止我还能理解。但是到了刺杀目标失败的现在,为何要下令『只瞄准与目标人物背影相似的人』?明知道要让〈虫〉进行这么细致的行动,负担有多重。」 「我都叫你闭嘴了……!约瑟夫大人心中应该另有盘算吧,这么麻烦的魔法,不要通通推给我一个人负责啦!负担太大了……该死!」 无视那个还在碎碎念的同伴,另一名男子闭上眼睛作冥想状,试著再次集中精神控制魔法。但是,刚才那段对话或许成了导火线,让他心中的不满逐渐攀升。 的确没错,他心想。控制蝗虫只袭击特定的对象,是一项艰钜的作业,〈虫〉本来就是一种只能控制大略行为的生物。其实还不如直接增加它们对肉食的欲望,让城市里所有的居民通通变成攻击目标,操作起来反而容易多了。以现在蝗虫的数量来看,至少也能控制在自己人的安全不受威胁的范围内。 但是身为指挥官的约瑟夫──对于进入组织才短短数年的两人来说,那个男人等同于云端上的存在,他却莫名其妙地选择了迂回的方法来完成任务。 在袭击勒克莱尔号的时候也一样,约瑟夫直到最后一刻,才面有难色地转达了总部下达的「将大部分乘客封口」的命令。他的为人作风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在自己上任之前,原本以为对方会是个更为偏激的男人。 「……啧,何必去考虑到那些人类的死伤问题啊。」 自己也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下也没有立场再指责同伴了。 但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传出东西掉落的声响。两名男子连忙回头查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物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石砌的地板上,有个筒状的物体正在缓缓滚动。 那是啥啊?两人愣愣地歪著头思索,就在下个瞬间── 「!」「怎、怎么了?」 筒状的物体中,一下子开始猛力喷出大量白烟。 ○ 就在她自制的烟雾弹所喷发的烟雾,将惊慌失措的两名男子完全淹没的时候,亨丽立刻从螺旋梯堂的柱子后面一跃而出,一口气冲进室内。 房间里充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但在她潜伏于房间外时,早就已经在自己身上施加了热感测的魔法。她将握在右手、已经做好射击准备的短枪,先对准其中一方的热反应成像,二话不说就扣下了扳机。枪口在一瞬间浮现小小的魔法阵,带有青白色火焰的魔法弹消失在烟雾之中,随后便响起一阵凄厉的哀号。 接下来,这个人类大小的热成像,飞速和自己拉开距离,又伴随著沉重的声响停了下来。看来是被刚才的攻击打飞,结果猛力撞上墙壁还是什么东西吧。对方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昏倒还是丧命了──但现在没有余裕去确认。 「还有一个人……!」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另一名男子当然也反应过来了。只见他从烟雾中冲出一个破洞,停在烟雾外的另一头,此时他的身影已经舍弃了人类的型态。 大概是属于马陆一类的〈裸虫〉吧。从身体到双腿和拟态时几乎没有分别,但是双臂却变异成了像是爬满无数短足的触手状物体,还从嘴里垂下一条像是把好几只马陆绑成绳索的奇异舌头。亨丽本人虽然对这副模样深感兴趣,但若是被她的同学看见,肯定会激起一波尖叫的大合唱。不过现在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从对方手臂和舌头上滴落的黏液,一滴到地板上就滋滋作响,将石材瞬间融掉。 是毒液。普通的马陆也具备这样的特徵,不过这个〈裸虫〉的毒液似乎拥有强烈的酸性。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得相当近了,连亨丽也不禁惊慌失措起来喊道: 「哇、哇哇!你不要过来喔!」 她丢掉碍事的短枪,迅速用另一手抽出步枪型的鸟铳对准对方,但在她射击的同时,对方却透过难以置信的动作跳向上空。 这样的回避动作确实有点反应过度,不过对方大概是认为被魔法弹打中,下场会更惨吧,这确实是个相当聪明的判断。虽然很聪明,但在这次攻防中却是个致命的失误。 「是、是普通的子弹?」 男子从尖锐的风切声中,发现射向自己的东西究竟为何之后,在空中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一把鸟铳是用来牵制对方的,所以只填装了重视速度的单纯铅弹而已,不过多亏了先前发射的魔法弹,让这次射击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亨丽嘴角上扬,再次丢下第二支枪,将藏在背上,直到这一刻为止敌人都不曾发现的看家武器──先前慧太郎误认为大炮,但实际上是燧发式的榴弹发射器,从背后抽出来。 「吃我这招!」 对著跳入空中肯定动弹不得的第二人,亨丽瞄准后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击铁落下,枪口焰一闪即逝。从枪口射出的榴弹朝男子一直线飞去,击中后发出足以媲美魔法弹的巨响和爆炸。 男子来不及发出哀号,就被热浪吞没,在空中划出一道拋物线后,就这样落进白雾之中。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亨丽趁著这时候连忙捡回脚边的火器,再次完成所有发射准备,没多久烟雾开始散去,这才放松下来长吐一口气。 因为那两名黑衣男子──想必就是〈烈日幻雾〉成员的那两人,一个有大半身体陷进墙壁之中,另一个则是无力地仰躺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动静。不过还能看见胸口微微起伏,也没有立刻开始化石化,应该只是失去意识而已。 「……啊~太好了。圆满解决。」 不但碰巧有机会能够攻其不备,同时也幸亏这两人的身手不像约瑟夫那么恐怖。虽然亨丽只见过几次〈裸虫〉,但昨晚为了救助慧太郎而遇上的那个六只手臂的男子,身手实在有点超乎常理。老实说,自己能当场把慧太郎救走,几乎算得上是一种奇迹了。 「要是碰上两个那么厉害的人,我也打不赢呢──你们可以出来喽。」 她回头往后面一喊,柯尔亚诺和梯也尔就从刚才她藏身的柱子后面走出来了。前者色厉内荏,而后者像没事一样轻松自在。 「你、你这个无礼之徒!这一次我真的无法忍受了!把我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先前说要带我们逃离这座城市,难道是在骗人吗?」 「的确逃脱成功啦,从结果上来说也没有错。」 对于这个脑中只想著自身安危的柯尔亚诺,亨丽只甩下这一句话。这个男的到底明不明白,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才会让伊苏陷入这种惨况啊? 接著亨丽走向房间中央,仔细观察直接画在地板上的魔法阵。现在因为少了术士而失去光芒,但只要仪式用的咒物和圆阵没有遭到破坏,魔法就会继续「活著」。先前她猜测过,若要指使这等数量的蝗虫,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详细做法,但应该就是大规模的仪式魔法,现在看来的确猜得不错。 「?你打算要做什么?」 「我要解读这个魔法阵,让那群蝗虫离开城市。」 你真的能办到这种事吗?梯也尔露出怀疑的神情。亨丽只能耸耸肩回道: 「也只能试试看了。那群蝗虫既然已经聚集在这里,就不会主动离去。而且术士被我弄昏了,现在等于是放养的状态。」 当然,「能够成功」的机率并不算低,否则她就不会对术士下重手了。 迅速调查完魔法阵的亨丽,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里头用了相当多东方的咒术,基础的术式恐怕是源自于中国的「巫蛊」,再转换成本地惯用的西方格式。看来应该是用来加强蝗虫的一部分本能,让术士的意念能够灌输到「他们」身上,藉此进行操控。对方采用古希腊语,结构上也无可挑剔。虽然是个相当高水准的术式,但只要动点手脚,应该就没问题了。 亨丽从腰际的小袋子中取出各式各样的魔法道具,拿起粉笔稍微改动一下魔法阵,最后将摆在房间各处的咒物更换位置。整套前置作业只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 「你们在这里会碍事!好啦,快点走到魔法阵外面!」 赶走一脸怀疑的柯尔亚诺和梯也尔后,亨丽弯腰蹲下,把手贴在魔法阵的中心,集中意识去感受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 术式就是一种算式。想要求得正确的解答,就必须透过正确的步骤进行正确的计算。想要正确掌握术式的意义和意图,首先必须理解该术式所使用的语言,以及道具的历史渊源,在充分理解之后,再将这些要素组合起来。而发动术式时,还必须持续注意、调整每一项细节,才能够得到最终的成果。此外,操控类的术式还多了一项「将术士的意念传达给操控对象」的额外作业,所以本来最少也要两人以上才能发动。 据推测──完全只是推测──起源与魔法性因素有关,遭到〈虫〉寄生的〈裸虫〉,整体来说体质与魔法较为契合。而这又是需要两名〈裸虫〉一起控制的术式,对于亨丽来说,接下来将要面对极大的挑战。 她闭上双眼,慢慢深呼吸,耐心地花上数十秒,引导自己缓缓进入最适合行使魔法的出神状态。或许是对于事态发展感到疑惑,旁观的两人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瞬间,亨丽倏地睁开双眸,以古希腊语开始朗声咏唱: 「『我在此祈求!伟大的地狱之王亚巴顿啊!请祢聆听我的声音!』」 老套落伍的句子。这并不是亨丽的个人嗜好,她只是念出写在魔法阵当中的文字而已。但是在此同时,从体内深处涌起一股超乎寻常的气息。 「唔……『虫呀、虫呀、虫子们呀!吃尽万物的暴食之徒啊!』」 以近乎撕裂喉咙的方式大吼。全身的魔女之血一起苏醒过来,让世界与自己之间的分界变得十分模糊,此时若是被世界吞噬掉的话,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人能在这个状况下保住自我。 师傅曾经说过。魔法本来是一种和世界合而为一的手段。在自我之中呼唤世界,将自我解放到外面的世界。魔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创造出来的技术。 但是从古至今,尚未有人能够圆满实现这个目的。 人类就是人类,世界就是世界。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将生物的内世界,与外世界融合在一起,是魔法师的宿愿,也是禁忌。 一旦犯下这个禁忌,就能达到全知全能,但却也失去了对于力量的一切主导权,所以绝对不能禁不起诱惑。简单来说,行使魔法就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战斗。 「……呃,咳咳!」 钟塔在微微摇晃。不对,说不定正在摇晃的其实是自己的身体。大概是受了点内伤吧,只是轻轻一咳,就看见地上溅了一点一点的带血飞沫。 即使如此,亨丽并没有擦拭嘴角,而是勇往直前,继续集中精神行使魔法。 自己在这里停滞不前的时候,慧太郎一定也在拚命战斗吧。 心中迷惘、苦恼,怀有许多矛盾,他绝对称不上是个强大的人,但却坚守自己的理念,下定必死的决心,为了其他人挥动自己手中的那把剑。 亨丽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让自己走上这条残酷至极的道路。 大多数人在成长中都会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在这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弱势会被无情拋弃。 亨丽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何要用如此正直的态度,和这种独力难回天的「不尽人意之事」正面硬碰。 但是,她非常非常喜爱这样的他。 不愿拓宽自己的眼界,身兼魔女与昆虫爱好者而遭人厌恶的亨丽.法布尔,爱上了他的纯粹,却也因此激发了自己的自卑,产生了嫉妒之心。 建筑物又摇晃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起因为何,但心里总觉得是慧太郎来到附近了。 既然如此,这时候更应该要展现自己是个好女人的样子才行。 「『──故此,我以地狱之王代言者身分昭告眷属!满足汝等饥渴之物,不在此处!尽速回归居所,回归至天空吧!』」 宛如发出惨叫一般,亨丽念出最后的咏唱句。盘旋于体内的两个世界的尽头当中,自己彷佛牢牢抓住了什么。 ○ 鼓著凄厉拍翅声,在街头四处飞窜的暴食蝗虫群出现了变化。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指挥一部分警官队与蝗虫交战的维多克。 「怎、怎么了……?」 眼看街上的混乱达到顶点,就连维多克也开始焦虑难安了。所以他为了略尽棉薄之力,才会主动找上以前熟识的伊苏国家警察局局长,借走对方的直属部下,带著这群警察四处救助人命。暴食蝗虫和圣甲虫凯布利那种甲壳虫型的〈虫〉不一样,虽然数量庞大,却挡不住火器的伤害,再加上它们的行动并非毫无秩序,反而只袭击特定人物,所以勉勉强强还是坚持下来了。 但是好不容易撑到现在,那群蝗虫却开始出现奇怪的举动。 一开始并不明显,随后渐渐看得出来,它们的动作变迟钝了。某一只个体停止震动翅膀,又看到另一只个体,踩著石砖慢动作前进。到了最后,本来在头顶上或小巷里大闹特闹的蝗虫,全都像发条松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差一点就要被吃掉的壮年警官,看著近在眼前的蝗虫大颚,一屁股坐在地上。忙著逃跑的民众也发觉事态有变,整座城市渐渐归于宁静。 就在每个人都屏息以待、打量状况的时候,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啊!」 以某个人发出的叫声为开端,这群蝗虫开始一齐缓缓飞向空中。 一只接著一只。本应顺应本能吃尽人类或其他东西的暴食蝗虫大队,就像一道黑色龙卷风,聚集在一起往天空高高飞走。不光是维多克,街上的每个人都忘了呼吸,痴痴望著这副光景。不久后,蝗虫群就这么飞往城市外。 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一瞬间。伊苏所面临的空前大危机,一下子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只留下残破不堪的大街小巷,以及如出一辙抬头看著天空的居民们。 「得、得救了……?」 抱著酒瓶茫然自语的人,原来是墨利斯.波伊冯。因缘巧合之下,维多克碰上了在小巷里藉酒逃避现实的波伊冯,出于无奈只好把他带在身边。 波伊冯的这句话彷佛引爆了众人的情绪,街上每个角落都开始响起人们的欢呼声。 有些人拚命吹著口哨、有些人哭著抱成一团、有些人感慨地叹气瘫坐在地上。虽然反应各有不同,但每个人都从全身散发著死里逃生的欣喜,也发现了生命的可贵。 在这片像是新年节庆与节日庆典一同到来的狂欢漩涡中,维多克从怀里拿出菸斗,叼在嘴上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接著,他朝著城市中的某处,露出知悉真相的笑容喃喃自语: 「──干得好啊,小姐。你就是这座城市的女英雄。」 ○ 虽然途中一度非常危急,但术式还是成功发动了。 将蝗虫聚在一起,引导到城外后,再一批一批解散,这样一来,蝗虫就会自行飞回原来栖息的森林,或是去寻找新栖地了。 亚巴顿大冲击让大众对它们产生莫大的误解,其实暴食蝗虫根本不是攻击性强的〈虫〉。如果不是因为群体密度过大产生的多态型现象,或是有人透过魔法干涉,它们几乎不会侵入人类定居的区域,更不会袭击人类。 「呼、呼……结束……了……」 确认最后一群蝗虫飞向远方后,亨丽终于停下术式的控制。精神极度集中,加上动用血脉的力量,让她在极短时间内变得相当疲惫,连站也站不起来,就这样瘫坐在原地。从模糊的眼角余光中,看见柯尔亚诺他们走了过来。 「精彩,处理得太精采了。哎呀,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竟是一位独当一面的魔女啊。」 梯也尔大概是从窗户确认过街上的状况了,他带著和善的笑容开口赞赏,也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实。柯尔亚诺虽然一语不发,但眼神中却露出几分不服气。 「若是你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们看看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目呢……你果然还是不愿意拿下那顶帽子,还有防风镜呢。」 「是啊,不好意思。我呢,今后并没有成为军队魔法师的打算。」 话虽如此,自己的年龄和打扮,还有那架红色魔女扫帚,已经泄漏了很多个人资讯。希望之后不会有麻烦找上门啊,亨丽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么想。 「……我接下来要去找我的同伴喔。那家伙大概还在战斗吧。」 「你说什么!那我们怎么办?」 「蝗虫也飞走了,街上也很安全喽。那些负责护卫的魔法师,现在应该正在寻找你们的下落吧?安全问题就交给他们,之后你们想干嘛就干嘛喽。」 「你、你这个人有没有责任感啊!你要善尽保护枢机主教的职责才对!」 已经不想理他了。虽然觉得梵蒂冈的人不可能全都像这个蠢蛋一样,但是这个叫柯尔亚诺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惹人不快。都已经帮他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求助护卫这种小事,应该可以自己完成吧。 不过,那两个还昏迷不醒的〈裸虫〉,也不能就这样放著不管。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用魔法药让他们睡得更沉,五花大绑交给警方处理比较好吧? 亨丽想著想著准备走到两名黑衣人身边──但是她马上就停下脚步了。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似乎也发现情况不对,转头望向背后。 有声音。 从房间之外、螺旋梯那边传来「锵、锵、锵、」一连串像是钢铁猛烈互击的声响。 而且正以十分惊人的速度,接近这个离地七十公尺高的钟塔最上层。亨丽拿起已可射击的鸟铳,将枪口对准房间的入口。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不等这边指示,就主动向后退去。 不消多久,终于知道声响来自何处。某样物体从螺旋阶梯上面,被击飞朝这里而来。 由于事态变化太快,虽然那东西才飞到一半,亨丽就看出是什么,还是无法立即做出反应。飞过来的某样东西──不对,是一道人影,就这样直接撞上房间外侧的墙壁,一下子贯穿了厚实的石墙,随著瓦砾和粉尘一起跌进室内。 那是慧太郎。 满身疮痍──就连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惨状。 浑身已经残破到没死反而比较奇怪的地步,少年拖出一条血痕,瘫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动静。看见他变成这副模样,亨丽顿时说不出话来。 「慧…………慧太郎!」 迟了一拍以后,亨丽才回过神来冲到他身旁。全身伤痕累累的慧太郎,虽然很顽强地还在呼吸,瞳孔却完全放大了,怎么叫都没有回应。他在交战中应该是尽量避开要害,胸膛和头部都没有太深的外伤,但是出血量实在太多了。一看就知道他现在岌岌可危。 「噫、噫!我、我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回梵蒂冈!」 柯尔亚诺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叫。先是危机解除而放心,接著又碰上另一道危机,让他慌了手脚的样子。他看著房间唯一的出入口──也就是慧太郎飞来的方向,一面惨叫一面向外冲。 「笨、笨蛋!不要乱跑!」 还来不及阻止。就在他试图逃跑的下一刻,室外飞来一道像箭矢的东西,射穿了柯尔亚诺的肩膀,只见他鲜血四溢、像颗陀螺一样转了转后倒地。大概是因为冲击力太强而昏倒了,他就这样一点动静也没有。而墙上插著一支色泽黯淡却十分锐利,看起来像是某种远攻武器的物体。 「……啧,把威力降低之后,准头就差多了。没打中要害吗?」 随后,在慧太郎身上留下几乎足以致死的大量刺伤,以及将柯尔亚诺打成重伤的袭击者,徐徐走入室内。想也知道,那是完全解除拟态的〈裸虫〉约瑟夫。 他脸上也带有浓浓的疲惫之色。融合人类与蜘蛛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看了看倒在血海中的慧太郎,甩甩头试图回复神智。 「该死,那可是要活捉的目标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用力抓了抓头发,发泄了一下烦乱的心情后,又随意看了房间一眼,光是这样似乎就明白大致上的状况了。约瑟夫的视线直直盯著这边说: 「打倒我的部下,驱散蝗虫的人,就是你吧?小女孩。」 「!」 身体瞬间僵了一下,但她立刻展开行动,将榴弹发射器对准约瑟夫,二话不说扣下扳机。射出的榴弹失去准头,在约瑟夫脚边炸开,产生极大的破坏。但是在浓浓弥漫的黑烟之后,居然不见约瑟夫的身影── 「若是如此,以你这个年纪真是相当不得了啊。和那小子一样,将来实在很值得期待啊。」 声音从右手边传来。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才发现约瑟夫还是保持一样的距离、一样随意地站著,不过却和原来的位置偏出了十公尺。 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跑到那边去的?亨丽吓到双腿开始发抖。 「别那么害怕。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我的部下也还活著,更何况把我的目标带来这里的人,就是你吧?我反而该感谢你呢。」 约瑟夫用下巴比了一下倒在血泊中的柯尔亚诺,嘴角扬起一道骇人的弧线。 他说得没错。因为不能把他们两个丢在到处都是蝗虫的街头,只好一边进行护卫一边来到钟塔,但是看来这个决定是错的。这下无路可逃了。 亨丽丢下榴弹发射器,又拿起鸟铳,里头装的还是一样的一般子弹。既然对方速度快,那就尝尝重视弹速的这一款吧,她打著这个算盘开了枪,而约瑟夫只是随意挥动手中的一支枪,接著便响起「当」的一声。他理所当然似的毫发无伤,一脸平静地走了过来。 发现那是子弹被对方架开之后,她的脑中就快要陷入一片混乱了。即使如此亨丽还是把鸟铳丢到地上,拿起最后仅剩的短枪,以破釜沉舟的决心指向约瑟夫。 「停下来!里面装了特殊的弹头喔!就算是你,挨上一发魔法也──」 甚至还来不及讲完。就感觉到某种物体伴著风压从身旁掠过,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传来一声巨响。那道冲击波把防风镜的带子切断,连同飞行帽一起飞入空中。 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向背后,才发现房间的墙壁开了相当大的破洞,外面的景色一览无遗,阳光也穿入昏暗的室内。 约瑟夫从嘴里吐出某种东西,慢了好几拍她才终于理解真相。方才射穿柯尔亚诺肩膀的,大概与将威力减到极低的这一击是同一种攻击吧。 「刚才是故意射歪的,不过下次就不会这样了。不想死的话就让开。」 约瑟夫缓缓拉近距离。亨丽还是举著枪不动,双腿却快要站不住了。 好挫败。自己对于〈裸虫〉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能以近似瞬间移动的方式行动,还具备足以捕捉子弹轨迹的反射神经,甚至能从口中发出大炮──这些事情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曾想像过,还说什么要当个〈虫〉的研究者。慧太郎只靠一把刀,究竟是怎么和那样的对手僵持到现在? 但亨丽仍然没有把短枪放下。手上的颤抖,让枪口也无法保持稳定。 「停下来,快点停下来!不准再靠近了!」 「──我不懂啊。你明明害怕成这样,为什么还敢把枪口对著我?对于身为魔女的你来说,枢机主教有什么下场,应该都无所谓吧?还是说,你是在担心那小子?」 她想了想倒在身后的那两个人的事情。当然,她只关心慧太郎的安危。虽然不知道约瑟夫打算怎么对待他,自己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亨丽也不能容许枢机主教被杀害。 「我也不会让你杀死那个混蛋枢机主教。」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比他更烂的混蛋。」 约瑟夫摇了摇肩膀笑道。真是勇敢啊──说著他扭曲嘴角。亨丽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你和慧太郎战斗的时候,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吗?」 「想法?那家伙只不过是我的敌人。」 「才不是!这家伙才不是你们〈裸虫〉的敌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他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被牵扯进勒克莱尔号的事件,甚至还要替〈烈日幻雾〉背黑锅……可是,慧太郎不是对你说过,他不愿意因为私怨而开战吗?」 「…………」 「就是因为你们〈裸虫〉同样也是被害者!他不想逃避这个事实!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们,他才会拔刀努力战斗呀!你有见过这么温柔的人吗?」 亨丽发现自己的泪水不知何时溃堤了。那个人为了与自己无关的异国问题伤神不已,为了制止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对手一错再错而战斗,现在甚至因此受了重伤,在生死之境徘徊。 「他真~的是个很让人操心的孩子!人再好也要有个限度呀!」 但正因为如此,亨丽在这里,一步也不能退。 自己交到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世上唯一的朋友,为了〈裸虫〉拚命到这种程度。就算柯尔亚诺根本不是个好东西,就算约瑟夫是个强大的对手,身为一个喜爱昆虫的女孩,绝对不会因此让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我无法原谅〈烈日幻雾〉。无法原谅为了自己的利益,把〈虫〉当成武器的你们。无法原谅从事恐怖活动,反而让〈裸虫〉的立场岌岌可危的你们。」 「…………」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所以,我不会从这里让开!」 虽然察觉到脸颊流下温热的液体,她还是扯开喉咙纵情大吼。 这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夸大其词,而是她坚定不移的想法。不知不觉,双手也不再发抖了。 「……你也是这样啊。」 隔了一会儿,约瑟夫才慢慢发出空荡荡的声音。他已经停下了脚步,就站在五公尺远的地方,浑身不断颤抖。那双眼睛开始出现危险的神色。 「你也在干扰我的思绪!跟那边的小子一样……为什么总是碰到这样的家伙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我看见希望?就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如果世上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过约瑟夫马上又低下头去,像是为了自己刚才的激昂感到羞耻一般── 「──小女孩,不要挡著我!趁我还有点自制力的时候,快点闪开!……不,还是算了!」 他似乎找回一点点理性,又失去耐性地抬腿就冲,大概是想要直接推开自己,对柯尔亚诺痛下杀手吧。或者,他也打算顺便杀了自己? 亨丽没有逃避。就像她的宣言一样,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心想至少也要抵抗一下,于是扣下短枪的扳机。 不对,是试图扣下。但在此之前,约瑟夫就突然止住脚步,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一样往后跳开。只见他双眼睁大到极限,凝视著自己的背后。 背后。亨丽不敢置信地慢慢回头── 「慧、慧太郎!」 然后,她再也止不住泪水了。 ○ 自己似乎暂时失去意识了。五分钟?三分钟?还是更短? 脑中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追在冲向钟塔的约瑟夫身后,一面和他短兵相接,一面冲上螺旋阶梯,而最后被他抓住破绽,吃了一记令人悔恨的踢击。 但不可思议的是,仅存的一点点意识还听得见亨丽的声音,所以他也明白大概的事情经过。慧太郎撑著如惨死尸体般的身躯站了起来,先对身边的亨丽这么说: 「对不起。」 「……咦?」 「我又害你哭了。」 但这句话反而带来反效果的样子。亨丽的眼角终于开始溢出大颗的泪珠。明明想要让自己托付爱刀的女孩不再悲伤,但是自己却总是将她惹哭。 接著,他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与愕然注视自己的约瑟夫正面对峙。 「怎么可能……你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吗……?」 他不可置信地发出呻吟,但随即又深有所感地点点头说: 「原来如此啊。如果是那只左眼的话,就连超越〈裸虫〉的再生能力也是易如反掌。但是那也不可能连你流失的血液都补回来,要是太逞强,真的会死喔。」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慧太郎重新握紧因为血块而黏在掌中的无垢娘矩安刀柄,徐徐摆出蜻蜓的架式。而他接下来说的话,依然是说给身后的亨丽听: 「亨丽,我还要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刚才,虽然你替我说了不少好话,不过我大概没有你说得那么善良。在我心中,依旧有著复仇的念头,也有报仇雪恨的冲动。」 打从沿著建筑物屋顶移动,与约瑟夫交战的时候,他就有了清楚的自觉,知道自己无法摆脱这些情绪。自己应该早就知道了,虽然很难去承认,但自己心中还有个卑劣的存在。凶暴、胆小、总是喜欢找藉口的,另一个自己。 不停吸著鼻子的亨丽,语调变得有些平静,开口询问: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慧太郎露出微笑。原本茫然未定的意识,现在似乎终于找到方向了。她简直就像是完全看透自己的意图后,才刻意这么问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做个正直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勾勒出的景象,是今天早上在森林小屋外头,亨丽展现在自己眼前的那座乐园。荒芜不堪、宛如世界的缩影,却十分和平的小庭园。 他觉得,这个世上一定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是个正直的人。 只有为了变得更加正直,而努力不懈的人。 慧太郎认清了自己的丑恶,才能一心寻求心中的正直。希望能在脑中清晰描绘出自己理想的世界及社会样貌。如此一来,他才能拥有坚定的信心,将「总有一天」化为可能实现的现实。 自己心目中的乐园。秋津慧太郎望著那个过于耀眼的情景,那个应当前进的未来。 无论是人或是〈虫〉还是〈裸虫〉都一样,一切生物都不会白白丧命,大家都秉持著对于生命的慈爱的这样一个幸福园地。不需要欺凌他人的这样一个「软弱」的世界。 即使自己是个还不够成熟,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无法放下凶器的男人。就算如此── 张开眼睛,约瑟夫就在眼前。慧太郎倾浑身之力放声大吼: 「────一决胜负吧,约瑟夫!我一定会让你听进去的!」 彷佛将周遭的杂音一齐驱散,很难想像这是由区区一人所发出的狮吼声。彷佛能将寄居在心中的邪念、受到私怨影响而产生的怠惰心,全部一次斩除。 随后约瑟夫开口回应。该怎么形容呢,他受到愤怒以外的感情所影响,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听起来就像是他看见了某种许久未见,十分怀念的事物一样。 「……秋津慧太郎,你要斩杀我吗?斩了这个已经不是人类的我。」 这是先前已问过一次的问题。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他认同自己了。认同自己是「够格的敌人」,是站在对等地位的人。 「是啊,我要斩了你──!斩杀身为一个人类的你!」 有一道令人舒畅的风吹拂过胸中,吹走一切的迷惘。全身上下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充实感,爆炸性的热意与力量一路传递到指尖。这一刻,慧太郎确确实实感受到了。 感受到左眼迫不及待似的强力脉动。 ○ 这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看著慧太郎的身体突然表露的变化,亨丽这么想。 左眼。从那里开始散发出黄褐色──不,是琥珀色的光芒。 那一天,在那座葡萄园里,阻挡圣甲虫凯布利的进击时,他的左眼也发生了同样的现象。因为光芒一下就消散了,所以那时还以为可能是错觉,而且这项臆测太具冲击性了,结果,自己就这样一路保密到现在,没机会告诉他。 「果然……没错……」 那是幻想中的宝石。与传承中述说的「贤者之石」、「秘银」属于同一类物品。那是令人难以置信、无法确认是否真实存在的奇迹。但是,在勒克莱尔号上死去的男子交给慧太郎,补足他失去的眼珠并同化为一体,留在他左眼窝中的,恐怕就是那个东西。 「……〈虫天之瞳〉。」 慧太郎左眼的光芒徐徐增强,虹彩也不再是平时的黑色。那只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眼珠里,映照出某个像是小小生物的身影。 是蜻蜓。 体长不到两公厘,具体而微的一只小蜻蜓。 它卷曲著身子,躲在慧太郎的左眼之中。 看起来有点像八丁蜻蜓,但无法进一步详细分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蜻蜓本应具备四片翅膀,而慧太郎左眼中的蜻蜓,却只有单侧的两片翅膀而已。 封入昆虫的琥珀,俗称为「虫珀」。 但想也知道,普通的「虫珀」没有能力与毁坏的人眼同化,补足视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好枪伤或刺伤。亨丽先前也猜测过慧太郎的左眼会不会就是〈虫天之瞳〉,原因就在于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现象。 说得精确一点,〈虫天之瞳〉是一种「封入〈虫〉的起源虫的琥珀」。 关于〈虫〉的诞生,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不过由于所有的〈虫〉外观都酷似于普通昆虫,再加上魔法对它们特别有效,所以现在的主流观点是「普通昆虫可能是受到魔法性因素的影响,才产生了极大的变异」。但如果这个观点属实,那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因为昆虫当中又分成「会变成〈虫〉的昆虫」和「不会变异的昆虫」,两者究竟有什么差异呢? 而生物学者提出一项假说,也提出一项幻想中的存在。 那就是起源虫。那是上古时代用来作为魔法的触媒,产生〈虫〉与昆虫两项分支的一种虫。换句话说,就是体内拥有决定能否化为〈虫〉的遗传资讯的一种存在。 那全都只是推论,尽是些目前的技术无法辨明之事。 但是,被用来当作魔法触媒的那些起源虫,若是被困在树脂中深深埋进地底,随著时间渐渐提高咒力的浓度,又经过漫长的岁月得以变成琥珀的话── 「……」 难以想像。不管怎么说,〈虫天之瞳〉都是一种幻想中的宝石。如果实际上存在的话,肯定是一种强大无比的咒物。但不知道它究竟拥有什么样的能力,更何况还是与人眼合而为一的〈虫天之瞳〉,它的力量绝对是人力无法估量的。 就在此时,室内各处突然窜起骇人的电流。 亨丽发现,宛如青白色长蛇的电流,其实是以慧太郎手中的刀为中心而发生的现象。她心中涌起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感情,睁大了双眼望著这奇妙的景象。 「那是……什么……?」 慧太郎的背后,冒出某个巨大的物体。 那并不是实像。一道半透明的巨大生物身影,半重叠在慧太郎身上,慢慢在半空中显现出来。她立刻就认出来了。 那果然是蜻蜓没错。 拥有美丽的深红体色,与八丁蜻蜓十分相似,但却少了单侧的两片翅膀。 一瞬间,还曾怀疑是幻术。但就一幅虚像而言,眼前的蜻蜓散发出的压力实在非同小可。体内流淌的魔女之血,也产生了如熔岩般滚烫的反应。 「……〈虚幻无常〉。」 约瑟夫不由自主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他静静凝视著出现在慧太郎背后的蜻蜓幻象,彷佛亲眼目睹天神降临人世的瞬间一般,全身因欢喜而颤抖不已。 「女王的预言是正确的……!千真万确,你就是『不应存在的达太安』!」 慧太郎没有回应。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已经集中在决胜负的那一剎那了。 放电现象仍在持续,在房间各处爆开的电击,势如破竹地破坏掉正在转动的齿轮,最后重重敲在众人头顶上发出规则响声的钟摆。 钟摆停止摆动,发出大事不妙的嘎嘎声。 没过多久,接合处碎裂开来,钟摆也开始往下坠落。 这将成为决斗开始的信号,就连不懂武术的亨丽,也明白这一点。 「慧太郎,你要打赢喔!」 她按耐不住紧张而大喊。拚尽全力、只为了祈求他能平安,同时也是为了替他加油打气而喊。 「打赢他,让我见识一下你帅气的样子吧──!」 钟摆伴随巨响砸在地上。证明时光无法倒流的钟塔,时间不再继续前进了。 在这片冻结的时间之中,慧太郎和约瑟夫如旋风般展开行动了。 ○ 无需第二刀。正如此言,胜负就在这一击决定。而两人都明白这一点。 处于精神极度集中,不断延长的体感时间之中,以慧太郎的角度来说,他只有一击必杀这个选项。而约瑟夫也心知肚明,他没有余裕施展连击了。 「……喔喔……」 带著虫的幻象,以蜻蜓架式高举爱刀,慧太郎直直向前冲去。 冲向迎面而来的此生仅见强敌,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一心一意向前迈进。 只懂得这种做法的男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气度不足的下任家主。但现在的自己,已经丝毫不在意这些批评了。慧太郎自己也对此吃惊,但又似乎觉得可以接受。 处事精明,不会轻易受挫,也不太会迷惘,像个男子汉一样乾净俐落地斩去所有不如意的问题──这是父亲、师傅,和哥哥的人生态度,近在眼前的约瑟夫也是如此。 他不敢说自己并不向往。但是,他觉得那大概不适合自己吧。 「……喔喔喔喔喔喔……」 有些景色,是处世太精明的人见不到的。有些答案,非得经历重重挫折和迷惘,方可寻得。而有些想法,只顾著明哲保身的话,就无法传达给对方。 慧太郎希望能传达自己的心意。就算要狼狈地从地上爬过去,就算要忍受他人的嘲讽── 他还是想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需第二刀。正如此言,胜负确实就在这一击决定了。而两人都明白这一点。 就在感觉像是无限延长的这瞬间,慧太郎透过约瑟夫看见了「未来」,约瑟夫则是将慧太郎和「过去」重合在一起。双雄分别站在两个极端,却又十分扭曲地极为相似。 壮丽的紫电之花癫狂地绽放开来。红色蜻蜓从闪烁转为大放光芒。雷电缭绕、全神贯注的一刀从天而降,将凝成一束突刺而来的六把枪化为粉尘,烟消云散。 白刃并未就此停下,那对截然不同的眼瞳彷佛阴阳相对,当中不见一丝阴影。 憎恶怨恨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已不能用弹指间来形容,而是进入了以剎那为单位的境地。 云耀。 宛如一条伴随暴风而来的闪电! 「「────」」 锵────只传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回荡在空间中。 彼此都挥出了世上最纯粹的一击,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缓缓分开。 时间回复到原来的速度,世界宛如涅盘一般归于寂静。蜻蜓虚像摇晃了几下后渐渐消失,琥珀色的光辉迅速黯淡下去。 传达过去了──其中一方如此确信,疲软无力跪倒在地。 传达过来了──另外一方鲜血四溅,就此颓然倒地。 随后,披著枯叶色秀发的魔女,泛著泪光呼喊胜利者的名字: 「慧太郎!」 就在激斗的最后,宛如一槌定音的宣言。 听见亨丽叫著自己的名字,同时冲了过来。慧太郎撑著跪地的双腿起身,收刀入鞘后转身察看。刚才被自己斩落刀下的对手,就倒卧在不远处。 约瑟夫命不久矣。不需要透过刀伤来判断,任何人都一目瞭然。 因为他的四肢末梢已经开始化石化了。遭到奇美拉寄生,变成〈裸虫〉的人类,也会走向和〈虫〉相同的末路。他的存在别说是骨骸,就连血痕也不会留下。 秋津慧太郎亲手杀死的男人,第一次夺走了人命。不痛下杀手就无法制止对方──自己是如此不成熟。 他将这些感慨铭记在心。将这个男人的存在,尽可能鲜明地留存在记忆中。 「……慧太郎,你没事吧?」 他对担忧著自己的亨丽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走到约瑟夫身边。对方的眼神十分通透,还留有意识。他微微张开薄唇说: 「你该不会要说『杀了你,我很抱歉』这种话吧?」 「不。胜利者要毅然决然收下胜利,这才是对您的尊重。」 约瑟夫满足地笑了。慧太郎也发现自己的语气,很自然而然敬重起来。 「我有两件事情,想要向您确认。」 「什么事?没时间了,尽量长话短说吧。」 「我的名字,没有被当作勒克莱尔号的后续情报刊载在报纸上,那是因为您没有向组织告知我的详细资料吗?」 得到的回答是无言的肯定。这一点慧太郎也多少料想到了。在飞船上交战后,约瑟夫虽然嘲笑大胆报上名号的慧太郎干了蠢事,但是仍旧没有把他的姓名泄漏出去。 搞不懂他的用意。这个男人在理性和感性间游移不定。或许这项举动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逻辑来解释,但慧太郎无论如何都想要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没有把自己的姓名报告给组织。 「第二件事呢?」 「若是您有什么遗言……」 「……有。」 反而是发出问题的慧太郎吃了一惊。因为对方说过他早已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亲人,本来以为他会直接回绝,不需要留什么遗言。而他也不像是会感叹死亡的人。 不过,约瑟夫仍是将平静的目光转向这边── 「你干得很漂亮。」 「!」 让人深深受到触动的一句话。远远超过胜利──是的,远比胜利更有价值的一句话。 终于有所回报了,这样的想法让大脑陷入停摆。他忍不住想要回话,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怎样都说不出话来。也因此让慧太郎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约瑟夫的化石化现象,完全结束了。 他就像雪雕一样,变得洁白无瑕,再也无法动弹、无法开口说话了。由于他临终的表情相当平静,遗体看起来反而像是座纪念像。 想要平复突然高昂起来的情绪,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不知为何,有一种对方拋下自己走掉了的感觉,看著亨丽扑向自己怀中,慧太郎也难掩冲动,用力抱紧她。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大概就站不住了。 「……对不起。我真的每次都害你哭了。」 「……没关系啦。反正你还活著,我也还活著就好。」 自己和亨丽,都还活著。多亏了那些并不算少的牺牲者,才能如此。 留下来的人,必须毅然接受这个事实。慧太郎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现在无法心甘情愿地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约瑟夫知道的话,大概会露出苦笑吧。 但是──就在下一刻── 「嘎啊啊啊啊!」 背后忽然冒出一阵怒吼,破坏了这感伤的气氛。尖叫来自于意想不到的方向,让慧太郎毫不犹豫抱起亨丽跳向一旁。 冲向这里的人,竟然是柯尔亚诺,大概是刚刚才被梯也尔叫醒的吧。他按著肩口的伤处,表情狰狞地冲了过来。 他疯了吗?一瞬间让人这样联想,但并非如此。柯尔亚诺的目标不是自己和亨丽,而是明明白白朝著死去的约瑟夫而来。 受了伤的柯尔亚诺──这个好歹也是侍奉著上帝的男人,竟然伸脚踢向死者。 这发生在转瞬之间。 约瑟夫的遗体,就在柯尔亚诺踏出的鞋底下,一下子粉碎殆尽。 脸部、身体、手脚都无一幸免。就连他生前怀有的尊严,也全都化为四处散落的白色碎片。 太过不堪的暴行,让亨丽不禁用双手掩住嘴巴。梯也尔则傻眼地抬头望著上空。事已至此,柯尔亚诺仍然不愿收手,反而半癫狂地继续践踏。他嘴里还骂著污秽不堪的词句,但慧太郎耳中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慧太郎放开亨丽,走向柯尔亚诺。他是真的想要杀死这个人。 他对著柯尔亚诺因愤怒而无暇注意周围的那张侧脸,毫无保留地默默送上一拳。只见对方鼻血四溅,在空中转了一圈才倒地,随后慧太郎又抓住这个人的前襟,让他强行站了起来,然后直接用力举到半空中。 「你、你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我是谁──」 「闭嘴!」 令人作呕。对于柯尔亚诺的行为感到恶心,对于自己朝著伤者动用暴力的事实也是。由实质上杀死约瑟夫的人说出这番话,没有比这更伪善的事了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你给我记著。」 「好、好难受……快、快不能呼吸……」 「我和亨丽这样拚死在战斗,绝对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是为了替你们这种混蛋过去犯下的错,稍微赎一点罪!你绝对……绝对不要忘记!」 柯尔亚诺口吐白沫,又昏了过去。慧太郎仍勒紧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有只手从背后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所以,虽然觉得整件事让他感到非常不愉快,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激昂的情绪还是缓缓从体内退去,随后便让柯尔亚诺从手中滑落。 他回头一看,亨丽榛果色的眼眸中,泛著痛彻心扉的光泽,望著自己。 「──我们回去吧,慧太郎。」 听到她这样催促,自己不知道如何回应。 只是,在这个瞬间,自己和她于无言中交流的话语,是藉由这个事件,透过这么多人的鲜血才换来的,令人想要放声大哭的结论── 乐园,仍然很遥远。 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尾声 自己不得不承认,特意隐瞒行踪而进行的诸国访问,以非常不理想的结果作收。 在伊苏遭受大量〈虫〉侵袭,甚至在被认为是亚巴顿大冲击重演的那场事件结束后,过了四天,柯尔亚诺在即将由法国出航的小型飞船客舱中,气愤难平地一个人猛灌著酒。他拿著装有高级红酒的瓶子,像个小混混一样直接对著瓶口猛喝。 「……该死!」 肩膀的伤口好痛,还有被野蛮人殴打的脸颊也是。柯尔亚诺忍不住爆发情绪,把空瓶扔到墙上,碎了一地。一旁的豪华用具染上了些许红渍。听说这艘飞船本来是法国皇室的专用船,但这时候谁管这个啊。 与阿道夫.梯也尔的会谈,结果在那之后决定延期了。 原因是伊苏受到意料之外的打击,因此造成的骚动太过严重了。 这件事很明显就是〈烈日幻雾〉干的,但是那个组织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出手──由于这是项完全没有任何声明的恐怖行动,目前成了巴黎乃至于全欧洲舆论的焦点。 如果柯尔亚诺为了猎捕〈裸虫〉而举行秘密会谈的计画曝光,批判的声浪就会蔓延到梵蒂冈身上,因此察觉到危机的教廷,便下令让他返国。于是,一无所获的柯尔亚诺,现在正要离开法国。弄到最后,他唯一带回的土产就是身上的伤,可说是祸不单行。 「可恶啊……〈烈日幻雾〉,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这群骯脏的害虫!」 柯尔亚诺喝到满脸通红,用拳头敲著桌子激动大叫。不过就是一群受世人排挤的无用废物,能够为了自己的加官晋爵有所贡献,等于是给了你们生存的意义啊,竟然还敢恩将仇报,实在是天理难容的反叛行为。 幸好会谈只是「延期」,计画并没有就此作罢。等到再次踏上法国的土地时,一定要让法国人帮忙将那群废物从世上根除。对了,到时候也要好好教训那个东方人小鬼。好好地让他知道他到底是和谁作对── 「……?」 这时候,柯尔亚诺突然感觉到有人站在身旁。看来自己是喝得太醉了,脑袋不够灵光的样子。抬头一看,是个露出轻浮笑容的小伙子。 「哎呀哎呀,没想到枢机主教阁下竟然也会如此不像样啊。」 酗酒可不是件好事喔!搞不清楚自身立场,讲话没大没小的人,就是在来法国时搭的飞船上,同样担任照管员的,那个多话到不正常的机组员。印象中他的名字是──对了,好像叫塞尔吉?这名男子堪称是轻浮不庄重的化身,柯尔亚诺实在不喜欢他。 「……有事吗?我先前应该说过,要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好啦好啦,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嘛──啊,站著讲话也怪怪的,我就坐在你的对面喽?一直站著实在好累啊。」 柯尔亚诺哑口无言了。因为这个讲话毫不客气的男人,真的就在自己对面的座位坐下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啥?什么意思?」 「上次我也耐著性子听完你那些无聊的闲谈。但是,你不过只是个小小的飞船机组员而已,我可不记得曾经允许你在我面前坐下!」 「哈哈,话是没错啦。我也不记得有获得你的允许呢。」 这番话已经超越无礼,达到令人想笑的境界。柯尔亚诺这次真的打算好好教训对方一顿了──但这时他才发现不对劲。不管怎么张嘴,都发不出声音。 「……,……?」 「啊,抱歉喔,因为若你太过吵闹也很令人讨厌。老实说,你的声音真的很烦人啊。」 男子用指尖敲著桌面。仔细一看,桌面上不知何时用红酒画了个小型魔法阵,那个魔法阵已经发出淡淡的光芒,表示正在发动魔法。 面对瞪圆了双眼的柯尔亚诺,男子翘起二郎腿,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伸手打了个响指。 「好啦,那就马上来公布答案吧,柯尔亚诺枢机主教。说得简单一点呢,我其实是一个『保险』。」 柯尔亚诺开始陷入恐慌。但是这名男子就当作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呢,我是跟约瑟夫他们一起参与了勒克莱尔号的任务。为了杀掉一只背叛组织的笨蛋,我从陆路抢先一步到达中继港,等那艘从中国出航的船进港后,再以乘客的身分上船。然后呢,等到快抵达法国时,再接应约瑟夫他们到船上──没错,一开始我的工作只有这些。」 「……,……!」 「但是呢,从那一刻开始计画就乱了。虽然算是解决了目标,但是这时却冒出一只偶然间也上了船的勇敢黄色小猴子,让那个本来就快抢到手的重要宝物,就这样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去了。约瑟夫的指挥能力也被追究了。呃,我跟他是老交情了,才会替他辩护,不过他无庸置疑是个十分优秀的男人喔!大概是因为他稍~微有点顽固的关系吧,他总是在该放弃的时候『不肯放弃』,欠缺适可而止的能力呢。不知不觉他就……精神上有点那个啦,嗯。」 男子一脸惋惜地摇著头,动作实在太做作了。 「组织长期下来一直有人手不足的问题,总是收到一些无能的部下,想必让他很困扰吧。而组织那边呢,也在担心下一个任务──也就是要暗杀你的任务,只交给约瑟夫他们几个,究竟适不适合。虽然约瑟夫很可靠,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所以迫于无奈,只好指定当时还在菲尼斯泰尔省的我,担任最后一道保险。哎呀~因为我的身手不怎么好,主要都是从事间谍工作,实在很少有机会直接动手杀人喔!」 柯尔亚诺还是不断持续著无声的喊叫,而此时不只是声带,就连全身的活动能力都被封住了,连从椅子上起身都办不到,可是他知道,现在不逃就来不及了。因为听了刚才的那些话,自称塞尔吉的这名男子打算── 「好啦,接下来呢,有个对你来说值得一听的情报喔。其实啊,柯尔亚诺枢机主教,对于你的要求呢,梯也尔首相打从一开始,就连半分接受的意思也没有喔。」 「……!」 「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明明目的是要破坏会谈,为~什么约瑟夫只针对你想痛下杀手呢?还有,首相在那种状况下还那么冷静,也太厉害了吧。」 的确有怀疑过。也一直很在意。对于前者,大概是因为自己在梵蒂冈当中,也是最右翼的派别,所以〈烈日幻雾〉才会针对自己下手吧。而关于后者,只是觉得那单纯就是梯也尔的个性使然。但是……难道是,怎么会这样? 「哼哼,你终于明白了?嗯,就跟你想得一样。明知道会谈场所会遭到袭击,梯也尔还是刻意选择出席,也是属于自导自演的一环喔。要是发生什么意外,就能拿『我也是被袭击的人』当作藉口喽──不过嘛,据说约瑟夫只是被组织严令不准对首相下手,但是却对事情真相一无所知的样子呢。」 「~~~~!」 「好啦好啦,不要乱动嘛。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不错的情报。当你死了之后,梵蒂冈的高层就会产生一个空位,虽然我不知道谁会去坐那个位子,但是那个人想必会是和我们组织,或是与首相关系不错的人。嗯,不会错的。」 闹剧。实在是天大的闹剧啊。〈烈日幻雾〉真正的目的不是阻止会谈,而是要将魔爪伸进梵蒂冈的中枢。 「你都懂了吧?反正无论如何,你都得死在法国才行。就是因为有些年轻人冒出来干了多余的事,结果工作也落到我的头上,而约瑟夫那家伙也死了,真是糟透了。所以啊,虽然这样迁怒在你身上有点不好意思──」 柯尔亚诺感觉到身体产生异状。先前只是封住声音和身体的活动能力,现在却慢慢开始无法呼吸了。呼吸困难让他当场脸色扭曲变形,双眼睁大到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但是就连想要挣扎或是哀号都办不到。 缓慢降临的死亡。只能够静静等待的恐怖。绝望与苦闷,让思考陷入一团混乱。 「──你就好好品尝过痛苦再去死吧。因为我呢,要拿你这副模样来下酒。」 就在这个发出冷笑,表情残忍无比的男子面前,柯尔亚诺因缺氧而脸色发紫,最后终于失禁,像个惨不忍睹的虫子一样死去。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法,竟花了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让对方慢慢体会。 ○ 工作顺利完成了。无聊到连一点感慨也没有,实在太过平淡。 正如前述,单手持著红酒杯,慢慢享受柯尔亚诺整套惨死过程的男子,随即把视线转向窗外,彷佛变了个人似地,以平静的嗓音轻轻说话: 「──再见了,约瑟夫。虽然手法有点恶俗,不过这是我献给你的一点点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你是个很棒的朋友,也是个很棒的战士喔。」 不对,变化的不只是嗓音。这一刻,坐在柯尔亚诺遗体前的这名男子,不只是容貌,甚至连身上的服装,都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令人印象深刻的金色长发和清澈的双眼,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位贵族的俊美青年。 高雅的西装胸口,别了一个非常不适合男性配戴的装饰品──镶有七颗宝石的瓢虫胸针,正在闪耀著光泽。 青年叹了口气,摆弄著手上的红酒杯,再度幽幽地喃喃自语: 「不过,还是需要再留意一下梯也尔呢。说什么『因为当时太过震惊,所以关于杀了约瑟夫的那个人,自己完全没有记忆了』……真亏他说得出口啊。」 青年思索著,他知道那个男人的意图。因为梯也尔知道〈烈日幻雾〉正在追查那个东方人,所以才隐瞒他的身分打算暗藏起来。虽然现在他和我方处于合作关系,但那只是因为利害一致的缘故。从本质上来说,梯也尔并不是自己人。 「算了,既然他知道〈虫天之瞳〉与持有人的下落,以后要问他还有的是机会。就暂且让女王和那三位接受这样的结果吧。」 青年吹著口哨从座位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对于柯尔亚诺的遗体再也不屑一顾。他的死亡,大概会带来一场不小的争议吧,不过要烦恼这类政治相关的种种问题,并非男子的工作范围。 「……好了,下一个公演的场地在巴黎吧?不停演戏的人生还真是无趣啊。」 和嘴上说的完全不同,青年像是作秀一般梳起头发,从背后伸手把门关上。现场只剩下一片寂静,在惨剧不为人知的情况下,飞船就这样航向天际。 没过多久,柯尔亚诺神秘死亡的事情,就被人发现了。 但是,最终惨淡归国的他,在时隔两个月后,才在梵蒂冈举行了十分俭朴的葬礼。那是因为不希望秘密会谈这件事曝光的教廷,为了不要爆发丑闻,将柯尔亚诺的死因用意外来掩盖,暂时对外隐瞒这项不幸的消息。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一连串在世间引发波澜的事件,真正的始末。 ○ 少年总是独自一人。 很小的时候就被双亲拋弃,也被社会放逐,终日无所依靠,只能每天捡剩饭过日子。 对于自己无法像其他孤儿一样,求助于教会或孤儿院的遭遇,他并没有任何疑问。因为每个人都会用简单明瞭的一句话,告诉少年答案。 去死吧,你这只「怪物」──就像这样。 所以少年就照著这些人的期望去做了。 他披著破布把容貌遮起来,只要发现看起来比自己弱小的家伙,就拿出偷来的刀子威胁对方,同时露出他所自豪的容颜。对方的反应大致上都很相似,每个人都像是害怕被病菌感染一样,三两下就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了。少年逐渐找出一个道理,就像自己过去被别人所对待的方式一样,这就是「怪物」在世上的生存之道。 有时会失手被对方反击,但少年也把这个当作教训学起来,他什么坏事都愿意做。甚至也有了觉悟,觉得自己为了食物而杀人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每当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他会对自己说:因为我已经是个「怪物」了,因为我已经和那些鄙视自己的人沦为相同的存在了。 那天的目标,是穿著像修女衣服,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女。 是个中国人。对于没有受过教育的少年来说,每一个东方人看起来都像中国人。因为在好几天前,自己曾经被中国男人伤了自尊,所以少年决定将这个黑发的人当作目标。 计画很简单。在黑发少女走进没有人的小巷之后,就从后面叫住她,拿刀子抵在她的胸口,再将头上的破布拿下── 「!」 还来不及拿下破布,指著对方的刀子,就被一记手刀打落,回过神时少年已被对方抓住手臂。他被意想不到的强大力道拉过去,恐惧感一下子浸透了身体。 不过,少女很快就放手了,用满是悲伤的眼神,静静地开口: 「不可以这样喔。要是面对恶意,却只用恶意回应回去的话,你会变得越来越孤独。就连『总有一天』可能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也会变成敌人。」 接著,她用一只手伸进怀中的纸袋,「来。」拿出一个大大的面包递了过去。 脑中顿时充满怒火。羞耻和愤怒让他变得满脸通红。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少年这次终于取下了破布,露出容貌后大喊: 「别开玩笑了!因为你不是『怪物』,所以才能说出那种话!」 「你是『怪物』吗?既然如此,我也算是『怪物』。」 「什……?才、才不是!看看我的脸!你只是个弱小的人类吧!」 「这样啊,那么你也是人类啊。」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脑袋坏掉了吗?明明是个女人,语气却像个男人一样。 少年直直盯著递过来的面包,肚子还很凑巧地叫了起来,让他变得更加无地自容。过去其他人只是单纯的敌人,现在只是成群的猎物,所以身为「怪物」的自己虽然孤独,却能够为所欲为,这就是少年所学到的世间真理。 但是,为什么她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 像这样没有敌意,也没有怯意的交流,会让人以为自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我希望你能放心地拿去吃。这个面包本来就是为了你才买的。」 「不、不要胡扯了!谁会接受你的施舍啊!」 「这不是施舍,而是馈赠喔。是我送你的礼物。」 馈赠。礼物。也就是无偿的善意。人类会送礼给「怪物」? 「……你骗人。我怎么可能会收到礼物,才不可能……」 「是真的。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就当作是『彼此彼此』就好啦。我先前已经从你那里获益不少。所以就不用说『谢谢』了。」 「…………」 他耐不住饥饿。同时,面对这个静静等待自己回应的少女,好像出自于跟刚才不一样的原因而脸红了,少年像是抢走般一把抓过面包后,就全速冲出小巷。而在离去时,又从背后听见了那道充满人情味的声音: 「我偶尔会路过这里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再过来和我见见面吧──我还有其他礼物要送你喔。像是食物啊、教你念书之类的,很多很多喔。」 少年强忍著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那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啊?脑中变得只在意这个问题。 ○ 「……呜──哇。你真的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耶。天生的男女通吃呢……就在刚才,一个稚嫩的少年,就这样踏上错误的道路了耶!」 她在说什么?慧太郎一边狐疑,一边看向背后。躲在远处从头看到结束的亨丽,从建筑物的后面走了出来,用叹为观止的眼神望著这边。 「你以后穿著女装的时候,不准对男人露出杀伤力这么大的表情。不能再增加其他牺牲者了。」 「???呃,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耶?」 「还有,穿男装的时候,也不准对女性太温柔。上当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看来她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接著,和自己一样穿著圣凯萨琳学园制服的亨丽,望著刚才那个小孩跑走的方向说: 「所以呢?是刚才那个〈裸虫〉的小孩吗?就是你昨天说过的──」 「嗯。就是之前用冷酷的话语骂醒我的小孩。我一直很想再见到他。」 再见他一面,希望这次换成自己能让他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只会带给他伤害,所以不要只用偏见来理解这个世界。 慧太郎觉得,如果要打破常人与〈裸虫〉之间的藩篱,首先就要从这里开始。 虽然只是有些可笑的一小步,但是如果没有踏出第一步,什么都不会改变。 「哦──总觉得你刚才说的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慧太郎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当成「彼此彼此」就好、不用说「谢谢」──因为那些都是刚遇见亨丽时,她为了不要让自己感到亏欠,才对自己说的话。 「没有啦,那个……我擅自借用了你的话,不好意思。抱歉。」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呀。好啦,那我们继续去买东西喽!」 亨丽笑嘻嘻地转身就走。抱著东西的慧太郎,也立刻跟在她身后。 走出小巷回到大马路后,可以看见路上到处都在忙著重建作业的样子。现在仍然处于毁损状态的建筑物瓦砾,连绵成一座山脉。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街道上,忙碌的人们在其中来来去去。 「……果然,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回复成原来漂亮的街景吧。」 「那又怎样?你还~是学不会教训,在那边优柔寡断烦恼呀?没问题啦。现在才过四天而已,大家已经很努力了。街上很快就会恢复原样喽。」 听见走在前面的亨丽这样鼓励自己,慧太郎稍微有种得救的感觉,露出生硬的微笑。 是啊,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天。经历过灾祸的伊苏,也慢慢从遭〈虫〉袭击的后遗症中站起来了。圣凯萨琳学园为求慎重起见而放假三天后,从今天再次开始只有上午的课程,一直到下星期才全部恢复正常。 伊苏的居民还是出现了一些些牺牲者,幸好学园的师生及相关人员都平安无事。从事件的规模来看,死伤人数可说是少的惊人。 当然,这完全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任何一丝阴霾。 因为自己的实力不足,要是能处理得更完美就好了──虽然总觉得这也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但身为事件的当事人,心里涌起这种遗憾的情绪也是无可奈可。 而冒出这些想法的慧太郎,其实直到昨天为止的这三天当中,因为身体状况不佳,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几乎没办法下床。因为在那一战中所受的创伤虽然已经痊愈了,但不出所料,大量的失血还是没有补充回来。然而基于目前的状况,也没办法随意找医生来替他诊断,所以只好仰赖亨丽特制的苦到会死人的药。 「呵呵,正所谓良药苦口嘛!多亏有我,你才能恢复元气,应该要感谢我才对。」 「你说得还真轻松。明明只有拿药过来,就把我丢著不管了。」 「哎呀,不是有那位大胸部骑士,一直很热心在照顾你吗?那不是很好吗?」 亨丽浮出一抹相当有压迫感的笑容。慧太郎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那、那个是……话说,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这种事的?」 「你可不要小看女人热爱谣言绯闻的天性喔。只要有一点小秘密就会广为流传喔。慧同学和蔻依同学的背德之恋追踪报导,呀啊~!大家就像这样在宿舍里闹个不停。」 糟透了。虽然蔻依的确是连续三天都来,但是她真的只是来探病啊。 「啊~……今天早上看到你跟蔻依在教室里吵架,不会也和这个有关吧?」 「讨厌啦,那还用说吗!总觉得一肚子气,我就故意去找她的碴!」 亨丽的笑容变得更加恐怖,随后又一脸认真地说: 「所以呢,你也不要老是盯著那团没用的赘肉好吗?」 「我、我才没有盯著呢!话说亨丽,你的眼神好恐怖喔!眼神发直了啦!」 「……哼。为~什么男人会那么喜欢脂肪呢?」 亨丽自顾自碎碎念,用手摸著自己没什么份量的膨起。慧太郎看著如此的她,心中微微感到不可思议。故意去找碴──这句话让他有点在意。 亨丽在学园中总是孤身一人。别说是表现得亲切一点,她几乎不曾主动找人讲话,就连吵架也一样。在慧太郎的印象中,亨丽不管是和蔻依或其他人起冲突时,通常都是因为周围的人看不惯她粗暴的态度而率先发难。虽然也有一次,是她在食堂主动招惹蔻依,但那不如说是对慧太郎的一种使坏。 吵架也是沟通的一种手段。但是以往的亨丽,就连这个也放弃了。 不过没想到,现在她竟然会说出「故意去找碴」这种话。 这搞不好就是亨丽.法布尔在心境上产生的小小变化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还是什么人──改变了她的想法。 「嗯,其实我也有想过要不要去探探病啦。」 听到亨丽突然语带认真的声音,让沉浸在思考中的慧太郎有点慌了手脚。 「啊,咦?是、是这样喔?」 「嗯。只是调查资料比想像中还要困难呢,实在没办法分心顾及别的事情。我没日没夜地找遍了所有的魔法文献,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真的只能举双手投降了。」 亨丽一脸困扰地笑了。而慧太郎也似懂非懂地理解了。抱著纸袋的他,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这只左眼──叫做〈虫天之瞳〉对吧?真的是那么糟糕的东西吗?」 在询问的同时,慧太郎又想起了,与那个已经离开人世的男人──约瑟夫决战的那一刻。 那时候在钟塔当中,自己的确也有感受到左眼流出某种强大的力量。但是因为当时无暇注意周遭,所以就算听到亨丽说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发出光芒、剑上缠饶电光,甚至还有巨大的蜻蜓幻影,他还是不太明白。 「所以我就说啦,不管它是好还是不好,目前都还不知道喔。」 亨丽拋出这句话,身子转了半圈面向自己,倒退著往后走。 「关于再生能力和运动能力的增加,还算可以理解啦,毕竟是个强大的咒物和身体同化在一起了,作为肉体的一部分,有这种程度的功效也不为过啦。另外因为透过魔法也能产生电击现象,所以硬是要说的话,这个现象也算是『合理』。不过……那个〈虚幻无常〉,就真的找不出解释了。」 「……这样啊。至少可以确定〈烈日幻雾〉的目标,的确就是这个了。」 除了左眼以外,还是有一大堆问题。像是不小心让梯也尔知道了自己和亨丽的长相及姓名、慧太郎的嫌疑依旧没洗清、与约瑟夫一起行动的那两人──也就是袭击勒克莱尔号的〈裸虫〉,虽然被警方逮捕了,但是警方实在让人难以信任,也不晓得之后会怎样。连一件好事也没有。 「……看来能以男性身分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日子,还很遥远呢。」 「还是乾脆真的变成女生算了?把那支鸟铳拿掉就好啦。」 「怎么可能拿掉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啦!」 听到这种话,让他挥了挥拳头示威,亨丽见状后开心地「呀~」了一声就逃跑了。真是的,这位小姐怎么总是让人头痛呢? 有点疲惫地叹了口气后,突然听到在路口停下脚步的亨丽,以奇妙的表情呼唤著自己。她的音量绝不大,但不可思议的是,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仍然能听得很清楚。 「欸,慧太郎。你会想念日本吗?」 「?那当然──」 才说到一半,就决定不说了。因为他看见亨丽凝视自己的双眸中,有种殷切的感情。慧太郎用自己的方式稍微想了想,穿过人群站在她的面前说: 「──虽然会想念,但是暂时不想回去了。」 「哎呀,为什么?」 「因为啊,那边没有像你这种,会烦恼要不要跟昆虫结婚的女孩子嘛。我不想随随便便就和这么珍贵的朋友分开。」 「…………」 迟了一拍之后,他感觉有东西轻轻撞在胸膛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用额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慧太郎觉得现在心脏快要破裂了。虽然刚才不小心脱口而出,但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话实在不像是自己的风格。更别说居然演变成这种状况,让他脑袋一片混乱。 「……笨蛋,你安慰得太明显了啦。」 没多久,就听见亨丽这么说。明明是用这种难得出现的甜腻腻语气说话,但总觉得有点像在闹别扭。 「是、是吗?」 「对呀。一点都不像你。」 「……嗯。其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既然要安慰我的话,挑个『朋友』以外的说法,效果肯定会更好。」 嗯?慧太郎歪著头表示不解。他就这么看著她的发旋,还是搞不懂她的意思。这个动作大概被亨丽用额头感觉到了,她又像是在抱怨令人困扰的弟弟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唉~真是的,你真的还是个小朋友呢!不用担心,在你还完人情之前,我是不会让你回故乡的。你要努力工作喔,日本产的鼠妇。啊,不对,应该是蜻蜓?」 「这、这样形容我也太过分了吧?」 「才不会哩~对我而言,拿昆虫来比喻是一种赞美喔。」 说完这句像是喜爱昆虫的女孩会讲的话以后,亨丽一鼓作气退了开来,露出耀眼的笑容。 慧太郎也变得很开心。看著那名在学园中总是十分孤傲,实际上却深深理解人与人相知相惜有多么不容易的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 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慧太郎打从心底这样想。 能够遇见你,看见你梦想中的景色,真的是太好了。 虽然现在世界仍旧是一片荒野,但是看著她纵使执拗仍然继续迈步前行的模样,让自己也能坚定地去相信。能够不迷失那个可能性──那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未来。 「──亨丽,乐园好像还是很遥远呢?」 听到自己这么一问,摇曳著枯叶色长发的她,露出如顽童般的笑容。 就像是只在这一刻,把世上各种「不尽人意之事」通通拋在脑后一样。 「你很笨耶,慧太郎!如果目的地很远的话,多跑一段路就好啦!」 她的声音十分嘹亮,彷佛要实践自己说的话一样,真的跑了起来。 她跑在到处堆满瓦砾的大马路上,跑在流了大量鲜血、暴露人性丑恶的街道上,也跑在不计前嫌,携手重建家园的人群之中。 那一天,在那个瞬间,慧太郎觉得自己的确就在幸福的荒园之中。 〈fin〉 后记 初次见面的读者,以及许久不见的读者,大家嘻──吼──我是物草纯平。 附带一提,所谓的「嘻──吼──」出自于作者的前作《the screwman & fairylolipops》,是一种奇怪的问候语,因为实在太方便了,就这样继续用下去啦。 那么,这次的新作《法布尔小姐的虫之荒园》,各位觉得如何呢? 是否还觉得满意?若是如此就太好了。觉得和期待有落差的读者,在此要向您说声抱歉。 而若是在书店站著翻阅这篇后记的人……嗯,别再犹豫了,真的不要犹豫yo。这本书的价格应当在六百圆左右(注:此指日本价格),这点钱就能买下短暂的美梦,实在很划算啊! 在此,为了尚未读过本篇故事的读者,先简略说明一下本作的内容──故事舞台在架空的十九世纪法国。此时德川幕府仍在统治日本,不过已经解除锁国。各种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蒸汽机械纷纷问世,昆虫全都变得很大。女主角是化身为少女的昆虫博士法布尔,主角则是战栗的下跪武士。这样的两人相知相遇,一起被卷入骚动之中,有泪水也有欢笑,接下来他们又会遇到什么事呢?大概像是这种感觉的故事。似乎太过简略,没办法让人领会呢── 本书将「简单易懂」放在第一顺位。讲白一点,就是在写作途中遇上的各种矛盾,都刻意当作没看到。 比方说,当时正处于工业革命当中,然而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人们,并不会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在日本发生蝗灾时,多半认为元凶是蝗虫,但吃掉稻作的昆虫,其实几乎都是蚱蜢。此外,博学的读者,可能还会找到不少值得推敲之处。哦,这难道是故意写错的吗?搞不好有人会这样猜测。呵呵,那单纯只是作者不够用功而已! 诸如上述多有不周,还请见谅。是的,希望各位以大海般的胸襟多多包涵。 那么,花了大半篇幅找藉口之后,虽然比往常更为唐突,还是要在此呈上谢辞。 这家伙明明文笔拙劣,却意外地顽固又麻烦啊。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责任编辑清濑大人,真的要为很多事情好好向您致歉才行。插画家藤ちょこ老师,为本书绘制了色彩丰富的美丽插画,充满魅力的人物和独特的设计风格,令人沉醉不已。同时要向帮助拙作得以出版的诸位贵人,致上最高的谢意&歉意。所以别再生气了好吗? 而对于拿起本书一直读到最后的各位,我怀著满满的感激,还是希望大家最后能跟我一起用这句话收尾。大家准备好了吗? 那就那就,为了祈求下一集能够顺利面世──用力来个嘻──吼──! 二○一三年 五月某日     物草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