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的爱情》 躺着的爱情 中考那会儿,我十五,虽说不是什么乖孩子,成绩也还过得去。中考那几天下着狂大的雨,雨水漫过了半个自行车轮子,记得我那天穿一条白色长裙,到考场的时候全湿透了。好在那会儿我还是半个淑女,还没学会骂人,不然保不其就来一句“他妈的真倒霉”之类的话,非得吓我爸一跳不可。说起来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呐?也不见得印象有多深刻。哦,对了,肯定是宋乐天那厮在我耳朵根子底下成天念叨这事儿,我才记忆犹新的。 说实话那会儿我是一心气儿特高的丫头,根本没把中考搁眼里,觉着自个儿闭着眼睛也能考上省重点。第一场考语文,那时候一百二十分满吧好像,当时我翻了一遍卷子,觉着自己怎么也能得个一百一。坐我前头的是一瘦高瘦高的男生,白白净净跟没见过太阳似的,往后传卷子的时候我瞄了他一眼,还挺眉清目秀的。后来考数学的时候,那厮还坐我前头,答得飞快,我一看就知道是一理科天才。我数学不成,鼓捣了半天,估摸着能得个一百一,也就满意了。第五场考英语的时候,那厮还是坐我前头,细长条像个圆规似的,让我想起来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答了一半卷子,他忽然举手说圆珠笔写不出字了,监考老师想把自己的笔借给他,结果也是写不出字。我当时就犯合计,怎么你一当老师的,连根儿好笔都没有啊?后来我自告奋勇把多余的笔借给他,他从老师手里接过笔,连声“谢谢”都没说,真不知好歹! 我也不用多说了,明眼人看到这肯定知道这厮就是我前面说起过的那个“活冤家”宋乐天。要不是我看到他出现在高中开学报道的教室里,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总分全校第一、数学满分的人。后来他还嬉皮笑脸地总跟我叨咕,非说我考英语的时候偷看了他的答案,不然不能考到一百一十五那么高的分数。什么跟什么呀,我连我中考考几分都忘了,哪还记得英语考多少分呐?也就这小人,十多年了还念念不忘。 老师任命班干部的时候,学习委员点了宋乐天,我看着仍然坐在我前头的圆规晃晃悠悠站起来,吓了一跳--他叫宋乐天啊?咋不叫送上天呢?那多吉利啊。这话要是我光在心里念叨也就没事儿了,偏我就给小声嘟囔出来了。宋乐天那耳朵跟狗似的,一下子就听见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 我自己知道,我要是能混上个班干部,就肯定是语文科代表,因为除了语文成绩,我在这个班上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果不其然,我就当了语文科代表,成了宋乐天手下一个跑腿儿的。后来我一直管宋乐天叫“二嫂”,他反对了几次无效之后,就任我叫了。 我们那语文老师叫刘海波,是一刚毕业没多久的小伙子。头一天上我们班的语文课,他有点来晚了,站门口还没等进来呢,坐第一排的大牛就冲他喊:“快进来,老师还没来呢!”那会儿刚开学,大家还都不熟悉, 刘海波一张娃娃脸,怎么看怎么都不超过十八岁,让大牛给当成咱班学生了。我心想没见这么一号人呐,新来的?正想着呢,刘海波进来,怪不好意思地站到讲台上说:“我叫刘海波,今年教大家语文课。”一屋子人全傻了。刘海波顿了顿,又怪不好意思地问:“请问,哪位同学是语文科代表?”没人吱声。坐我前头的宋乐天扭头大喝:“叫你呐,没听见?”他那一嗓子真叫一个响,跟呵斥他们家宠物似的。我也没顾上回他一句,晃当着站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吧。”刘海波和颜悦色。 “荆盈。”我说自己名字的时候着实有点打颤。头一天点名让我当语文科代表的时候,点完我的名字我站起来,宋乐天回头扫了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操,我他妈还剔透呐!”这家伙是睚眦必报,刚才我说他一句“送上天”他不还一句誓不罢休。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斯斯文文一书生模样的人,居然粗口脏话张嘴就来,看来人真的不可以貌相。 “好,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刘海波叫我坐下,开始讲课。那第一课的课文是什么我早忘了,只记得刘海波那一笔字可真够烂的,烂得我都不忍心看。比起宋乐天那一手行书,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还不止。 后来我知道刘海波那年才二十二,刚从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我那时候看了不少琼瑶席绢的书,深受其害,满脑子风花雪月,一肚子浪漫遐想。有时候给刘海波送作业的时候,我就琢磨着,没准儿能和这小老师擦出点火花来。真是大逆不道,那会儿我才十五啊,就这么多念头,给我姥姥知道了还不气得进医院呐?!顺便说一句我姥姥,老太太是满清皇族后代,算起来也是一格格。我老觉得姥姥比那些个一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都有气质,宋乐天说那叫血统,“你说你怎么就没遗传点儿你姥姥的高贵血统呐?瞅瞅你,一点儿教养都没有,走哪 儿都跟个卖烤地瓜的似的。要不是我捡了你,谁要你啊你说。” 扯远了。还是接着说刘海波。 高一第一学期期末,我们教物理的班主任得了脑瘤,动手术后住在医院;第二学期开学,听说我们的新班主任是一超级帅哥。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我们学校哪个男老师能称得上帅哥,等门一开,进来的居然是刘海波! 说了一大堆废话之后,刘海波还是第一次来上课时候的腼腆神情,“我从来没当过班主任,同学们可别给我出难题,不然以后男生我不跟你们踢球,女生我不借给你们小说。”刘海波那德行这半年我算摸清楚了,他丫的跟宋乐天一个样儿,表里不一。表面上看着都人模狗样的,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小流氓,贫着呢。可是这种人上骗得了领导,下镇得住学生,刘海波还似乎对这一点认识得异常清楚,所以才义无返顾地投身到教师行列,也不怕辱没了“人民教师”这几个响当当的大字。 同学们显然都是高兴的,尽管大家都在为躺在医院里的前班主任担心,可来了这么一个聊天的时候能跟他开玩笑,踢球的时候能对他使绊,吃饭的时候能让他花钱的小老师,没哪个学生会不乐意。但说句良心话,刘海波是个好老师,他在这方面的确有天赋。我们班在他带的半年内,成绩突飞猛进,立马进了年级前三,一点儿不含糊。 我跟宋乐天的关系在高一那年毫无进展,因为我一门心思地盼着能跟刘海波擦出点什么火花来。刘海波夸我作文写得好,大比赛小比赛没有不推荐我去的,我乱七八糟得了一些奖,就蹭他的饭。我们念高一的时候学校还没食堂,刘海波就带着我上学校对面的炒面馆吃饭,隔壁班一同学因为老能见着我和刘海波在一块儿,有一次问我是不是对刘老师有意思,我当场口不对心地说哪儿能啊,瞅他长得跟范志毅似的,我能看上他么? 宋乐天跟刘海波的关系铁得没法说,跟一个寝室住出来的哥们儿似的,这肯定跟踢球的时候宋乐天踢前锋刘海波踢中场有着直接关系。另外这俩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电脑游戏。宋乐天那时候整天说他以后一定找一个赵灵儿当老婆;刘海波说,宋乐天把《仙剑奇侠传》来来回回打了六遍,就为了看不一样的结局,每次都觉得赵灵儿可惜。当时我有点感动,因为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宋乐天那家伙还是这么感性的人。 刘海波问我高二分文理科我准备学什么,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学文,我最烦化学。刘海波说你中考化学不是满分么?我说初中化学老师是一帅哥,不满分对不起他。刘海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心术不正,我没理他。刘海波说我们班不会分,下学期他还带这个班。我知道宋乐天一定学理,保不其以后还能成个科学家什么的。 高一过去,我也没和刘海波擦出什么火花来。也是的,虽然二十四岁的女孩和三十一岁的男人谈个恋爱很正常,可十五岁的女孩在二十二岁的男人眼里,除了是个小丫头片子,就啥也不是了。 三个三百六十五天 其实我一向挺尊师重教的,可我对刘海波就怎么也尊重不起来,这么长时间,我就从来没正儿八经叫过他一声“刘老师”,后来高中毕业了,刘海波让我管他叫声“刘哥”,我说我才不叫呐,你就比我大七岁当得起我哥么?我们家大堂哥比我大十六岁呐,一边儿呆着去吧你。刘海波连声叹气说世风日下家门不幸,教出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学生来。 高二那年我去了新组建的文科班,宋乐天继续和刘海波厮混。刘海波那年涨了一级工资 ,还得了市教育局的一个什么表彰,宋乐天拿了省里数学竞赛的冠军,稳稳地做着他的年级第一名。 文科班六十来个人,二十七个男生,这其中有宋乐天的死党之一大牛。大牛个头不高,比宋乐天差了一截,人憨憨厚厚好得要命。后来我和宋乐天吵架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每次大牛都比宋乐天犯急。我就奇怪大牛怎么就学了文科呢?他理科不比宋乐天差多少啊。大牛说他一直都觉得玩儿文学特拽特浪漫,就想着以后能当个记者编剧什么的。我说那你怎么不玩儿原子弹呐?那玩意儿比文学拽多了。大牛想甩给我俩卫生球,可宣告失败――他那双眼睛黑多白少,跟宋乐天的眼睛有得一拼。说句跑题的话,宋乐天那双眼睛真是没话说的,好看得紧,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儿来形容那双眼睛。我曾经说过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宋乐天立马做出掏心挖肺的呕吐状,说荆盈我告你,你要把我酸死了以后没人娶你。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这么说了。 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说大牛。大牛的文笔一般,可能是我一直以来是刘海波的御用文人,如果去市里参加比赛只有一个名额,那也是我的,所以大牛一直都郁郁不得志。我常说刘海波扼杀了大牛早期的创作才华,刘海波说不扼杀大牛的就得扼杀我的,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愿意拿同性开刀。 我问大牛是不是因为刘海波才弃暗投明的,大牛说不是,刘海波是一挺好的人,每次踢球大牛给他使绊他都不吱声。大牛说荆盈我怎么老觉得刘老师对你有点意思呐?大牛跟刘海波不如宋乐天那么熟,所以他一直管刘海波叫刘老师。我正在专注地练习当时风行的转笔,甩给大牛一个白眼,“你有毛病啊?作风问题,瞎说什么啊你。” 我挺爱学历史的,可是成绩老是弄不上去,相反不爱学的政治倒是成绩奇高。我怀疑我有当政客的天赋,琢磨着以后考个外交学院什么的。大牛成绩一直比我好,我跟他做了两年的同桌,数学全靠他手把手地带着,不然早挂了。 上高二以后我跟宋乐天的来往渐渐少了,刘海波还带着我们文科一班的语文课,所以大牛还是没能逃出刘海波的魔爪,在我的阴影下屈辱地生活着。那时候学校里折腾着要搞一个什么艺术节,我们班主任方太(方太方太,方家老太。这外号是大牛给起的。大牛说方太一三十五岁良家妇女,唠叨起来跟他八十岁的奶奶一样。)让我写个剧本,排个小品参加比赛。我当场回绝,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等待伯乐的大牛。我跟方太说:“方老师,不是我推辞,我真不会写剧本儿,要不这么着吧,我写两篇征文给咱班挣点分儿,实在不行我参加卡拉ok比赛去。”方太满意地点点头。 大牛编的一个烂戏,名字叫《路》,说的是五个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多年以后不同的经历。我看完首次排练后毫不客气地痛贬了一顿,我说:“大牛你真不争气,我好容易给你争取来这么一机会,你不好好把握,弄这么一出烂戏丢人现眼,知道的是你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班没人呐。”大牛让我给这么一说,气得冷汗直冒,哆嗦着说不出话。多亏我顾及大牛的面子把他拉到一边儿说的,要是当着五个同学的面儿,大牛非把我生吃了不可。为了挽回局面,我跟大牛说:“大牛,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这个本子太复杂,咱们拍不好,等以后你真当上大编剧,再拍成电影电视剧。可现在不成,你写一个跟生活贴近的,比如一男生,平时五迷三道的不爱学习,到了考试的时候没辙了,想作弊,再后来良心发现发奋图强什么的,贴近生活,有观众缘不说,还能得评委老师的欢心。”大牛听完我这话,不生气了,仔细思考着。老师们的心理我早就从刘海波那儿摸清楚了,让他背着学校领导给大牛的小品一个高分也不算以权谋私。我们这群高中生就是爱看一个亲切一个搞笑,大牛的幽默天赋没的说,所以我不担心到时候没掌声。末了,大牛摁了摁我的肩膀,“行,丫头,脑袋瓜儿挺灵。” 大牛的小品大获成功我就不说了吧,错就错在我写的那两篇征文其中的一篇。小说类的征文我得了一个二等奖,获奖作品要贴到布告栏里面示众,我那一笔比刘海波强不到哪去的钢笔字惭愧得不敢见人,于是托大牛帮我抄一份――大牛的字跟他的眼睛一样,很漂亮,但是比宋乐天的还是差点。他答应下来,几天也没动静。到了要交稿的时候我问大牛,那文章哪儿去了,大牛从书桌里掏出来给我,我那篇小说抄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工工整整,极品正楷。“你写的??”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上天写的。”大牛不跟着我管宋乐天叫“二嫂”,但他始终记得我当初说的那句“送上天”,多年以来一直叫他“上天”。 我从没见过宋乐天写正楷,真是漂亮,我都舍不得交上去了。一兴奋,就忘了问大牛为什么把文章给宋乐天抄,千山万水的那么远。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小说好看还是宋乐天的字好看,反正我那篇东西前面站的人最多,我有点洋洋得意,大牛过来说:“上天找你呢,在小卖部门口。” 我心里纳闷,宋乐天找我干嘛,大牛朝我挤挤眼睛,说去吧,肯定是好事儿。我就去了,看见宋乐天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戳在那儿。“你找我啊?” 宋乐天看了我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你写那小说,是真事儿么?” “创作来源于生活嘛。”我拽了一句文词儿。 宋乐天沉默了一会,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封情书。“回去看看。”说完他就走了,全然没了当初那个满嘴跑火车的架势。我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情书很短,只说他一直对我有所钟情,只是不便表达,今日今时才知道了原来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便迫不及待地想将这窗纸捅破,能否现在做他的女朋友倒是不在乎,重要的是能为以后的日子留一个等待云云。我当时不会骂人,感叹词也没现在来得这么丰富,诸如“我靠”这样的词儿我是不会说的,只是说了一句:“什么呀?!”是啊,什么呀?怎么我就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了?什么等待?等待个屁啊?!我想了想,才想起来刚才宋乐天问我那小说写的是不是真事儿,恍然大悟。 我那小说题目是《三个三百六十五天》,写的是一个小姑娘中考进了重点高中,考场上偶遇一个男孩,俩人情投意合却始终没有道破天机,老师家长甚为欣慰等等等等。我靠,我那是为了骗奖品骗艺术节给班级加分儿而瞎扯啊,这丫的怎么就当真了呢?!还他妈的和他“有同样的想法”,“钟情”,我呸!我什么时候能看上这么一圆规,就算堕落到家了我!我恶狠狠地想着,回了教室。 大牛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狠狠横了他一眼,认准了他是这件事的帮凶。 “怎么了?” “自己看。”我把那张纸扔给大牛,大牛没看。 “我知道是这事儿啊,你不乐意啊?” “亏你说你自己是文学爱好者,小说,什么叫小说懂不懂?老师没教过你?我告诉你,小说是故事,编的,没有真事儿,懂不懂啊你?宋乐天犯颠,你也跟着发疯。”说完我再不理大牛,大牛怎么哄也不行。 那时候学校里明令禁止谈恋爱,被发现的统统被找去谈话,之后找家长,做工作,拆散了算。可没被发现的还都在苟且偷生,偷偷摸摸地爱着,以为自己碰上了这辈子最完美最浪漫最火热的爱情。这是公开的秘密,一男一女如果关系太近了就会被找去谈话,我跟大牛就被方太找去过。当时我急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口不择言地说:“方老师您说,我能看上一个比我矮的么?”方太让我给这么一问还真愣了,在我和大牛急赤白脸地声明下,这事儿才告一段落。 我怎么也没想到宋乐天会喜欢我。高一那会儿我跟他光斗嘴来着。我不跟他比学习成绩,知道我这种贪玩的人成绩一辈子都比不上又聪明又用功的宋乐天,我就跟他比嘴皮子。宋乐天说不过我,每次都是大牛帮腔才能勉强打个平手。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打动宋乐天的,我跟他那赵灵儿的标准差了远了去了啊!按说我长得不怎么样,扔人堆儿里就找不着那种,个儿算高?可能吧。可我这个头儿在我们那儿遍地都是啊。那他看上我什么了?听说我们校花挺喜欢宋乐天的,可这小子不理。我想起看过一部叫《圈里圈外》的小说里面一个形容:“拽得跟全国粮票似的”,宋乐天那会儿就是这副德行。照大牛的话说,我还非得受宠若惊一把才算正常,真恶心,他不就是拽么?我用得着犯贱么? 后来的几天我都没怎么跟大牛说话,大牛问过我关于那封信的下落,我说要不是看着那厮写字儿好看我早当擦桌子纸了。大牛就没敢再问。 第四首歌 其实我并不讨厌宋乐天,我觉得他还算是个帅哥,个头儿过了一米八,人也聪明伶俐,冲他这条件,学校里好多个小姑娘盯着,他能喜欢我,我可能还真应该像大牛说的似的受宠若惊一把。可我就烦他说的那句“没想到你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你追就追呗,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哦,我跟你没一样的想法你就不追了啊?说白了就是那时候小丫头片子的虚荣心,乐意让人追,还得无条件的。 宋乐天不怎么打扮,看来看去也就那么几件衣服,来回换着穿。我曾经怀疑他们家没钱给他买衣服,可看他那动辄好几百块钱的飞机模型往回买,不像是特困户啊。后来大牛告诉我,宋乐天他爸是一高干,市委的。我摸索了一遍市委里边儿姓宋的几个总上电视的领导,觉着哪个也不像是宋乐天他爸。我把这想法跟大牛说,大牛说:“你懂个屁,上天有俩姐姐你不知道啊?他爸今年都五十出头了。”哦,这么一说,那几个姓宋的领导就哪个都像是宋乐天他爸了。当时是实实在在对宋乐天有了好感:这年头不靠老子的小子太少了,就算是不靠,也没有瞒得这么密不透风的。我说怎么老有各年级的老师整天苍蝇似的往宋乐天身边靠呢,还特亲切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个家庭背景。他这个不张扬的行为,大大博得了我的好感。 自打我对着大牛勃然大怒之后,宋乐天就再也没来找过我。虽然我嘴上一直骂他恶心恶心的,可心里边儿总希望他能来找我――女孩子嘛,有人追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啊,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宝贝。摆点儿架子还摆砸了,他真不来找我了。 尽管我爱情小说看了不少,但我并不太懂得爱情是什么东西,也从未试过去喜欢谁。至于心动的感觉什么样儿,那就更无从说起了。所以我基本上不清楚我对宋乐天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只是觉得他挺不错的,要再具体点儿,可能乐意多看他两眼。 那时候黄家驹刚死没多久,那以前我根本不知道beyond是什么玩意儿,一天偶然在电台里听到了人家介绍这个乐队和黄家驹,一听见《真的爱你》就喜欢上了。刚喜欢上,那天杀的主持人就开始沉痛悼念黄家驹同志,把我给气得差点晕过去。第二天中午我跟大牛出去买煎饼果子当午饭,我叨咕了一句:“那个黄家驹死了真挺可惜的,唱歌真好听。”说完这句话看见宋乐天端着一盒担担面站在离我们不到两米的地方迎面走过来,“今天不回家吃饭?”他这是跟我说话呢。算起来我们冷战也有俩月了,如今人家主动跟我说话,我总不能驳人家面子了。 “我妈加班,来不及回家。”我解释说。我家离学校近,每天中午都骑车回家吃饭。 “哦。我先走了。”宋乐天跟大牛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没再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朝他的背影狠狠翻了一下白眼,心说你牛什么牛,看我下回还搭理你不搭理。 转眼就快期末考试了,我也快过生日了。我这人命苦,每年过生日不单撞上期末考试,而且一准儿下雨,所以长这么大就没人给我开过生日会,每年都是我跟爸妈一起吃顿饭。那年过生日是一如既往,我收到了为数不少的礼物,都是初中的高中的朋友送的,大部分是毛绒玩具。我妈总抱怨说咱家毛绒玩具太多,以后给我儿子和儿子的儿子都够用。大牛送我一本精致得要命的日记本,当时礼品店标价三十五。我感动懵了,对着大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晚放学宋乐天守在车库门口等我出来,看见我,递给我一个包装盒,没说“生日快乐”,就说:“路上看见了,知道你喜欢,就买来了。”我一看那包装盒方方正正的,心里又是一阵激动,以为哥儿俩心有灵犀了,一人买了一本日记本给我。“你回家慢慢看吧,我先走了。”说完他骑车走了,大牛在我身后吆喝:“荆盈,你磨蹭什么呐?走不走哇你?”我赶紧骑车追过去,跟着大牛往宋乐天相反的方向走了。 回家我拆包装,没有惊喜的准备。所以我看见一套beyond的纪念专辑的时候,根本没反应过来。那还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动。那时候我特含情脉脉地想,一个男孩,能把我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记得这么清楚,还特意买礼物给我,真是不容易。估计当时要配点儿煽情的音乐,我就水漫金山了。 那套专辑有一整本介绍,我打开扉页,上面是宋乐天的极品正楷――我猜是大牛跟宋乐天说过我第一次看到他写的楷书时候艳羡无比的贪婪眼神,所以他才写正楷给我。因为通常他是写行书的。宋乐天写:“黄家驹一生写过很多很多歌,我不知道你最喜欢哪一首。跟你推荐第二盘磁带的第四首歌。生日快乐。”没有题头,没有署名,就这么简单。我看了稍微有点丧气。把磁带从盒子里抠出来,看看a面第四首歌,立马精神振奋――那首歌叫《喜欢你》。 多年以后,我再跟宋乐天提起这件事,他都想要逃跑,不愿意承认他干过这么酸溜溜到极点的事儿。我逼着他说,他就说那是没辙了,我俩月没理他了,再不用点儿琼瑶电视剧里的招儿,他就河北省完县了(至于他哪儿学来的这北京土嗑儿,我们以后再谈)。 当时也不能说我就多喜欢宋乐天,但好感是肯定有的。你想啊,我一情窦初开的丫头片子,有这么一几乎是全校瞩目的男生追求,不傻了也呆了呀。如果我是相貌出众也就罢了,偏偏就是一柴禾妞水平的女孩,能不如坐针毡么?可就当我想要告诉宋乐天我也喜欢他的时候,居然出了一挡子谁也没想到的事。 六班有个女生,长得娇小玲珑的,也就一米六的个儿,我看了都想上去亲一口,别提男生了。他们班有一个挺有号的男生,姓龚,叫龚克――大牛听说的时候曾说:“妈的怎么不叫公斤呐?还公里呢!”龚克挺牛的,老爷子是教育局的一个什么处长,他上我们学校不是考来的,似乎是某个普通高中借读来的。废话少说,龚克看上了这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可这小姑娘有个小男朋友,是三班的一足球健将,俩人初中同学,青梅竹马。龚克交涉不成,动了歹心,非要收拾那足球健将一顿不可,于是吆喝了一干人等,放学了在学校后面等着。那足球健将是校队队长,跟宋乐天是哥们儿,宋乐天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这事儿还能少了他?明知道挨处分他也往上冲。当天晚上他和足球健将也招呼了一票小兄弟,一人怀里揣一根板凳条就出去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叫大牛,大牛可是丫最好的朋友啊。 我想龚克就算再牛,也是一不满十八岁的孩子,他不会胆子大到真敢把人打残了,就算是手里装模作样扬着一片儿刀也没用。可是半大男孩子打架是最没谱的,宋乐天还算理智,知道去了吓唬吓唬人也就完了,不会怎么动手。可是他们这帮小兄弟里面有愣头青,跟龚克那伙人叫号,结果龚克那伙儿在社会上混的哥们儿急了,抄起家伙就上,把这帮高中生打得头破血流。宋乐天说他当时真的阻止来着,还想拉着兄弟们跑,可拉不动啊,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热血青年,比红卫兵还理直气壮。宋乐天说当时他就一个心思地想把那男主角拉走,可刚想找,就听一声惨叫,人全没动静了。 那足球健将后脑勺上挨了一铁锹,当场送了命。 这事儿震惊了全市,一时间成了我们那儿最最热门的话题,我们学校的声誉因此一落千丈。 龚克他爸疏通了好多人,花了好多钱,最后判了个什么刑我不知道,反正刘海波说龚克的前途是毁了。校领导对外声称这学生不是本校学生,推卸责任,真他妈不是东西。 宋乐天作为组织者之一,被记了过。要不是看在他竞赛连连得奖,年年区、市三好学生,又是所有老师的宠儿,我看离开除也差不多了。六班娇小玲珑的女孩哭成了泪人,谁也劝不住,学习成绩也和本校的声誉一样一落千丈。学校的声誉在那年高考之后得到了良好的恢复,而那女孩的学习成绩从此就再没好过。 宋乐天出了这档子事儿,闷闷不乐,人在一个星期之内瘦了好几圈儿。我再也不敢跟他提我们俩的事,暗地里跟大牛说:“二嫂挺仗义的,是个男人。”大牛说我唯恐天下不乱,他出那么大事儿,我还有闲工夫说风凉话。其实大牛说的不对。要不是这次,我还真不能确定我是真的喜欢宋乐天。因为我看着他一下子瘦下去的脸,忽然心疼起来。 以后我都这么照顾你 我就知道,宋乐天的处分毕业之前肯定会撤销,一向冠冕堂皇的学校,才不肯让这么一个高才生背着处分上清华丢自己的脸。就算是不为了学校的面子,看看宋乐天他们家老爷子,学校也不敢不撤。我打那会儿就佩服宋老爷子这点,不动声色,一句话都不说,还让人把事儿给办了。 高三上学期,宋乐天在他那一大堆什么奖杯奖状里面又添了一座关于化学的,学校趁热 打铁,表彰之余把处分撤销了。我和大牛长长松了一口气。 已经是冬天了,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停了,一屋子人全体起立抄起铁锹去扫雪(说到这我得打断一下,我记得我们高三的学生是不扫雪的,可宋乐天非说那事儿是发生在高三。我记忆力没他好,要不然怎么那些化学方程式我老记不住呢?那就依他好了)。那天的雪真叫一个厚,还好刚停我们就出来了,不然被汽车轮子一压,给压实了,那再扫可就费了劲了。每次扫雪结束我都腰酸背痛的,那次回到教室刚扔下铁锹,就听广播里面叫我的名字,说教学楼南门有人找。我心里奇怪呀,这时候谁找我来着?没和谁约啊。我“噔噔噔”跑下楼,南门口没人。推门出去,立时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忽悠”一下就扔雪地里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埋在一米多深的雪里了。那会儿雪不是刚停么?操场上的雪还没清,干净得一个脚印儿都没,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这么干!我好不容易爬出来,已经是一身一脸的雪,脖子里也都是雪,冰凉冰凉的。没顾上把身上的雪拍干净,我就看见大牛和宋乐天俩人捂着肚子蹲在台阶上,笑得像俩个不倒翁,我猜我那时候的样子一定狼狈到了极点。 那天该他们俩倒霉。要搁在往常,这样的玩笑我指着鼻子骂他们几句也就完了,可那天月考成绩刚出来,我比上一次退了十名,心里正在憋屈,他们俩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我正愁怨气没处发,抹了抹眼睛,哀怨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一言不发地上楼了。 过了一会大牛跟着上来,递给我一条不知道哪儿弄来的毛巾――估计是刘海波他们办公室的――见我不接,就给我擦脖子里面的雪水。我扬手一挡,“少碰我。”我知道宋乐天巴巴在门口等着呢,就是不给他们好脸色。 那一整天我再没跟大牛说过一句话,大牛一见有人要跟我说话,就赶紧挡着说:“别,这位姑奶奶让我给惹毛了,你可别引火烧身。” 高三那会儿我们早上七点到学校,晚上八点半才放学,等到要回家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了。通常我是和大牛一起骑车回家,那天当然是没理他,自个儿背起书包就走了。天寒地冻,又刚下过雪,我的自行车车锁给冻住了。我左开右开就是打不开,心里一急,气得照着自行车就是一脚。大牛站我身后一直没敢言语,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拉开,手里拿一只打火机,点着了在车锁上烤了烤,“啪嗒”,锁开了。我看着那个背影就知道是宋乐天,心下忽然一阵难以名状的温暖。“好了。”他转过身,“回家吧。”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宋乐天最最温柔的时候,我发誓,如果让这厮再这么温柔一回,我少活几年也乐意。 我仰着头,光顾着委屈,光顾着盯着宋乐天好看的眼睛看,忘了要回家这码事儿。多亏我们是站在围墙底下,不然得被放学回家的同学看个遍。“你要是不生我气,以后我都这么照顾你。”也亏他说得出口,大牛还在旁边儿呐!怎么那以后就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这样儿的人话呐?! 就这么着,我如此没出息地做了宋乐天的女朋友,甚至连一句稍微动听点儿的情话都没听见。 我跟宋乐天高中那会儿其实不能叫谈恋爱,我老觉着那时候我跟他的关系还没有他跟刘海波近,更别提大牛了。他只是告诉我,他大姐比他大五岁,二姐比他大三岁,家里有只京巴,名叫“奔儿头”。我连他爸在市委干什么的还是上大学以后才知道的。那会儿我老跟他抱怨,说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你们家奔儿头呐。他说:“那哪儿能啊,你怎么也比狗强吧?” 说起高三,有件事儿,虽然是跑题,我也不得不讲。 那次我们班和宋乐天他们班一起上语文课,因为要看录像,似乎是《红楼梦》之类的东西,我忘了。没看之前,刘海波在前面口沫横飞地白话,一边儿白话还一边儿板书,宋乐天那天坐第一排,我和大牛坐他后面。从打一开始他就盯着黑板上面刘海波脑袋顶上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看,神情无比专注,就好像在盯着刘海波认真听讲一样。那蜘蛛也邪了,拉着一 根丝,死活就是不下来。宋乐天足足盯了它五分钟,实在不耐烦了,情不自禁地就骂了一句:“我操,你快下来啊!”刘海波当场不言语了。 那是在电化教室,一百好几的人呐,静悄悄地都在听课,宋乐天这么一句,全给大伙听见了。刘海波不慌不忙地,用教鞭指着宋乐天说:“这位同学,你骂人?” 宋乐天慌了,赶紧摇头,“老师,我没骂人,我骂…骂蜘蛛。”瞧见没有?那是我亲眼所见的宋乐天唯一的一次管刘海波叫老师。我估摸着当时他是懵了。 刘海波摇头晃脑拿腔拿调,“骂谁也不行……”他说那个“谁”字的时候还特意拉长了音儿,像是私塾先生念古诗一样。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炸了,一百来号人笑得前仰后合。宋乐天的脸憋得雪青,恨不得把刘海波和那天杀的蜘蛛活吃了。 正因为我和宋乐天不像是在谈恋爱,所以高三后半年也没被谁找去谈话过。我曾问他有没有把我们的事儿跟刘海波说,宋乐天说刘海波没准儿是打入我军内部的党国特务,不能掉以轻心,军事机密还是不告诉他为妙。想起来也真够丧气的,说了我是他女朋友,可高中时代他连我的手都没牵过,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宋乐天指使我考北京理工,他的理由是我几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稳定,上上下下的,报人大没准儿就歇菜了。还是捡个理工科院校的文科系保险点儿。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查了北京地图了,理工离清华特近。”当时高考在即,我不好说“你怎么就一定能考上清华”这样不吉利的话,所以当时也就斜了他一眼,没搭理。 宋乐天说得没错,我四次模拟考试成绩忽上忽下,考北大没戏,人大也挺玄。回家跟爸妈一说,他俩也同意让我考理工,说尊重我的意见。那哪儿是尊重我的意见呐,纯粹尊重宋乐天的意见! 这么着,宋乐天报了清华计算机,大牛报了人大新闻,我报了理工国贸。我们仨第一志愿都是北京,期待着能在北京继续厮混。 其实我的志愿是新闻系,从来没想过要学什么国际贸易。看见我这志愿的时候大牛说:“荆盈,你堕落了,好端端一文人,偏和金钱扯上关系,你真让为兄的失望。”刘海波也觉得可惜,说我该去考新闻系,拼一下没准可以。可当时我太想进北京和宋乐天在一起,我知道宋乐天考清华十拿九稳,而我害怕自己万一考不好人大就去不成,也就不能在北京上个好学校了。最终还是挑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说到底还是为了爱情。 那年高考题目邪了门了,语文题奇偏,不少人纷纷落马,大牛只考了九十几分,宋乐天则没及格。我是误打误撞,居然得了一百二十五分。总分下来,我比大牛还多两分,那是高中时代从不曾有过的辉煌成绩。后来大牛被人大新闻系录取,宋乐天也压着分数线进了清华计算机,我更不用说,超常发挥得来的超常分数,自然能得到通知书了。可我看见大牛人大新闻系的录取通知就嫉妒羡慕得牙根儿直痒痒,心里说自己如果报,也能考上了。刘海波到现在还念叨:“让你当初不听我的话,要不然能落得今天这下场?”宋乐天一直觉得这事儿他对不起我,要不是因为他,没准儿我也像大牛似的已经有点儿名气了。 其实我没后悔,再让我来一次,我还会这么报。因为这样我有把握和宋乐天一起去北京。我宁可牺牲一些东西,也愿意要这些把握。这些话我没跟宋乐天说过,我怕他美得飞上天去,临了还不忘说我酸。 那是我的人 要说这高考可真够折腾人的,要考还没考的时候吧,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地哆嗦,就害怕自个儿万一考砸了就对不起爹妈对不起亲人对不起毛主席;等考完了吧,又不知道本来拿来复习的时间该用来干嘛了。 最后一门我们考的是历史,交了答题卡交了卷子,我坐在那儿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的高中时代怎么就这么完了呢?我还觉着自个儿是个特清新特单纯的高中生呢,怎么一下 子就要跨入青年行列再也不是少年了呢?回头再碰上戴红领巾的孩子们,就不能跟他们说我是姐姐,得说我是阿姨了。 拎着书包下楼的时候我遇上了宋乐天,他正摇头晃脑地给一女生讲解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雪白的t恤衫上全都是汗水。看见我,宋乐天把他那破书包往肩膀上一搭,说:“操,总算考完了,憋死我了!” 我递给宋乐天一瓶矿泉水,宋乐天接过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喘了口气儿,把剩下的半瓶也喝了个溜干净。我瞅着宋乐天,一点儿没惊讶他这种喝水的方式。我早就知道宋乐天特能喝水,夏天的时候要是赶上他踢完球儿,他能把我们学校小卖铺的存货喝掉一半儿去。大牛老说宋乐天肚子里肯定养了一只蛤蟆,要不然怎么那么能喝水呐?! 七月十号那天,宋乐天跟我宣布从今儿开始我们正式长大成人,再也不用搭理什么校规之类的东西,可以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我就眯着眼睛问宋乐天懂不懂什么叫“恋爱”,宋乐天说:“折腾呗!” 本来我以为高考完了我能特轻松,书一扔本儿一撇,躺在床上成天睡觉,把高中三年没睡够的觉全补回来;要么就成天在外头傻玩儿,把高三这一年浪费在学习上的时间全找回来。可现在我却每天习惯成自然地六点钟准时睁开眼睛,怎么睡也睡不着;想要出去玩儿吧,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该上哪儿玩儿去。大牛说了,我这叫“高三综合症”,百分之九十九的高三毕业生都有。我说大牛胡扯,应该是百分之百才对。大牛说不对,就是百分之九十九,剩下那百分之一我们身边有一个,就是宋乐天。 在宋乐天这“百分之一”的带领下,我们玩疯了。他带着我跟大牛成天卡丁车、保龄球、冰场、游泳池地转悠,反正他家宋老爷子有的是招待券。刘海波有时候也跟着我们掺和掺和,但我总觉得那个暑假他郁郁寡欢,我猜是因为我们这帮跟了他三年的不肖学生都要飞了。 我常在电视里看到描写大学生活的电视剧,可我老觉着那是虚构的,不足以相信。于是我问刘海波,大学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海波给我讲了一个例子。他说,他们大学里头的导员儿是个男的,卷毛儿,高颧骨,长得跟忍者神龟一摸一样。 刘海波拿给我一本《xx师大校规》,说那是他们的神龟导员发给他们的第一本书,上头有一部分是必然受处分的各种行为,从记过到留校查看不等。其中的一条是这样的:“男生和女生拉手。”刘海波特认真地瞅着我说:“当时我们寝室几个哥们儿就说,学校里既然不准男生和女生拉手,那就是允许男生和男生拉手,可这似乎比男女拉手儿更违反标准吧?这破学校规定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啊?!后来我们几个就把这事儿跟导员儿说了,导员儿气得脸都变形儿了。”刘海波说这就是大学生活,朝夕相处的人不是家人而是朋友,害怕被戏弄的不是学生而是老师。 刘海波有时候也能说出几句经典的话来,这句是其中的一句。 我因为刘海波这句话对大学生活更加向往,天天盼着高考成绩赶紧出来,再也没了高考刚刚结束时候的那种深深的失落感。 那年我们学校高考成绩好得出奇,尤其是文科班,一个不漏全上了省本以上的大学,校长乐得差点癫儿了线。刘海波一时间成了名牌教师,因为全校就数他手下出的清华北大的多。等大家伙的去向都定了,该吃散伙饭的时候,我先跟着高二以后就呆着的文科班狂吃狂喝狂聊了一通,接着大家分头回去找自己从前的班级。我和大牛回到了当年的高一·五班。 那天不少人都喝大了,刘海波喝得也不少,嘴里直念叨:“小兔崽子们,你们要是有良心,飞了以后就给我来封信,再有点儿良心,有空儿了回来看看我,别让我白带了你们三年。”刘海波在我们身上花的心思真是不少,当初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多年轻啊,跟宋乐天他们没什么区别,现在都有白头发了。 五班谈恋爱的不少,刘海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老说:“谁还没年轻过啊。”他还说 :“越管越邪乎,让他们自己尝尝味儿,都是哥们儿,谁还不知道适可而止啊?”宋乐天听见这话就骂,当然是私下跟我和大牛说的,“操,我他妈就没见过这么当老师的。” 要分开了,宋乐天也没再“拽得跟全国粮票似的”了。忽然就有人问他:“乐天儿,跟你同学三年了我怎么没见你近过女色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这帮人当着刘海波跟当着自己亲哥似的,什么都敢说。刘海波但凡是有点儿严师的样儿,也不至于啊。 宋乐天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了,“大家静一静啊,我宣布一件事儿。”说着他清了清嗓子,“以后啊,但凡是比我小的,叫大嫂;比我大的,叫弟妹。就是她了。”他一把把我拽起来,我还没站稳当一只铁手就箍在我的腰上,“我先干为敬。”“咕咚咕咚”一杯酒下去,一屋子人没一个有动静的,连我都被他吓傻了。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吧,猴子一顿杯子蹦了起来:“我操,你小子手脚够快的。妈的,痛快,来来,大家伙儿干杯!比翼双飞上北京了啊!”猴子是五班班长,一声令下,本来愣神儿的大伙儿全都沸腾了,本来同学聚会散伙饭,弄得跟我和宋乐天结婚似的。我一直对那次的事情耿耿于怀,怪宋乐天让我和他一起做了被人取笑的对象。 不光是我们,那天在宋乐天的带动下,还挖出了两对地下情人,猴子勾着刘海波的肩膀说他教导有方,刘海波一边儿喝酒一边儿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结账出门的时候,好多人都哭了。我们那儿管男人都叫“老爷们儿”,这群半大不小的老爷们儿要是不喝酒肯定不会哭,打死也不哭。宋乐天喝大了,搂着刘海波不撒手,“刘哥,刘哥!今儿我得喊你声儿刘哥。你…好人!好人…我他妈要是再能念一回高中,还给你当学生。” 刘海波也高了,一只手攥着宋乐天的胳膊,一只手比划着说:“臭小子,你他妈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不?妈的学人家黑社会的出去打架,现如今还学人家电视剧里的给我找一女朋友!你说你找谁不行,干嘛偏偏他妈的找荆盈啊?操!”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刘海波说粗口,那以前和以后再也没有过。 “怎…怎么了?荆盈怎么…了?” “那是…那是我…我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操,那是你科代表。”宋乐天给了刘海波一拳,“给我当女朋友也不耽误这身份。” 大牛一看这架势,再往下说就坏了,赶紧拉宋乐天,要打车送他回家。刘海波一被大牛拉开就抓住我的小细胳膊,说:“妹妹,妹妹,你不管我叫哥不要紧,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宋乐天那混小子以后敢欺负你你告诉哥哥,哥哥上北京削他去。听见没?”我忽然一阵感动,用力扶着刘海波,不让他跌倒。 那天真是一个乱七八糟,男生差不多都喝大了,女生就一个一个把他们塞进出租车,然后自己再分头回家。大牛酒量好,算是最清醒的一个,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把刘海波和宋乐天送回去,自己才跟一个女孩搭伴骑车回家了。 高中时代就这么轰轰烈烈地结束了,如果让我说出两个于我而言最最深刻的场景,我会说那两个十年来我连做梦都会常常梦见的景象。一是高二那年宋乐天受处分以后形削骨立的脸,二是散伙饭那天他死命箍着我的腰说的那句话:“以后啊,比我小的叫大嫂,比我大的叫弟妹。就是她了。” 清华人大北理工 人家上大学都有人送,我没人送。临上北京之前宋乐天和大牛拍着胸脯向我爸我妈保证说,一定照顾好我,“叔婶儿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仨学校离得那么近,她打个喷嚏我都能听见。”这话是大牛说的。我妈从打高一的时候就喜欢大牛,说这孩子老实,好。大牛他们家就住我们家楼下,当初我爸买了新房子我来看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不是大牛他们家么?后来放假的时候我几点出门几点回家宋乐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都是大牛说的。 我爸妈不知道我和宋乐天的事儿,我可不想让他们说我早恋。可是宋乐天他们家倒是大方,我头一回上他们家门儿,他妈就跟接待儿媳妇似的,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给我讲宋乐天小时候的事儿。他妈跟我说,宋乐天小时候的床在地当间儿,因为他一靠着墙就抠,他们家的墙被他抠了好几个窟窿。我就笑,他妈就越讲越多越讲越高兴,这回我可真是受宠若惊来着。我上大学以前从来没见过宋乐天他爸,他爸成天开会,不开会就吃饭,反正见不着人。 在宋乐天和大牛的游说下,我爸我妈没去北京送我入学。火车开了的时候,我看见我妈哭了,一个没忍住,我眼圈也红了。我就这么离开家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离开过我妈呢。 要不怎么说年轻好呢,才一会儿功夫,仨人就开始胡吃海塞,把离家的愁绪扔一边儿去了。我指着他俩的鼻子小声说:“你俩给我注意点儿啊,好歹也是大学生了,别不骂人张不开嘴,让人家以为咱们是小流氓。”北方男生就这点不好,张嘴就骂人,粗口脏字像是生下来就会说似的。瞅宋乐天一副书生样儿,说起脏话来一点儿不含糊,我估计要是有一个什么说脏话奥林匹克,他也照样儿拿冠军。 上回来北京还是三岁的时候,我爸出差带我来的,三岁以后再也没到过北京。那趟车上不少去上学的学生,秦皇岛那站下了一批,其中有一个是我们原来五班的同学,是去燕山大学念电器自动化的。到了北京站,已经是傍晚了,站门口海海的人,好多都站在插着的横幅下面,横幅上边儿写着各个大学的名字。 “喏,你们清华在那儿呐。”大牛一捅宋乐天,朝前边努了努嘴。 三个人都找到了组织,约定第二天中午在人大门口见。那年头儿email还不时兴,我们仨没有传呼没有手机,谁也不知道谁的地址,想见面只有这么一招了。 我的寝室编号306,因为大一那年数次卫生不合格和寝室中美女四名,被老大誉为“乱室佳人”,还堂而皇之地让懂书法的老三写了挂在门上,大言不惭。 我睡靠窗的上铺,下铺是我大学时代的知交王燕。王燕是烟台姑娘,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这辈子所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人家不都说天妒红颜么,王燕就是,她有哮喘病,一生气就犯病,心脏也不好,所以双颊总是红扑扑的,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健康,后来王燕说是因为心脏不好,我惊愕了半天。北京理工是理科学校,男多女少最正常不过。人文系的美女最多,我们经管院的由于文理兼招,男女比例还不算失调。王燕绝对算是系花,可她从来不肯跟男生多说一句话,大一过后,她就有了一个绰号:冰美人。 真是的,我又把话扯远了。 第二天我想去人大门口见宋乐天和大牛,转来转去找不着大门了,结果一转转到了家属区,跟一老大爷打听大门在哪儿,老大爷告诉我让我从菜市场后面绕,有一偏门,出去就是友谊宾馆。我点着头道谢。这当口儿,看见一四十左右的大嫂左手叉腰,右手指着一彪形大汉大吼:“我拆了你小丫挺的!”她那不是一般的指,一般的指也就是用食指,人家那大嫂用的是中指。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人家都说天津妇女泼辣,这北京嫂子也不差啊。那时那刻我怀疑是不是在京工家属院里,怎么就横杀出来这么一神仙嫂子呢? 人大门口不远处有一立交桥,我刚走到桥底下,就有一个模样猥琐的男人走过来,“小姐,要毕业证么?”我吓了一哆嗦。那时候刚到北京,哪领教过这个啊?后来可不了。后来我和宋乐天大牛俩在一起要碰上这事儿,宋乐天肯定也压低声音说:“我这儿也有,你要么?”对方立马撒丫子就跑。 老远就看见大牛冬瓜一样立在人大门口,跟个门神似的。宋乐天还没来,他路远,我走过来十分钟,他得坐车。 “丫的迟到了,等会儿让他请客。”大牛刚来北京一天就把北京男生挂嘴边儿上的词学会了,还真有天赋。 宋乐天从车站跑过来,t恤衫都湿透了,“我操,太热了,这他妈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你他妈少废话,找地儿吃饭去。”大牛招呼我,往理工那边走。 “你们俩嘴给我干净点儿,知道的你俩一个人大一个清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领俩流氓上派出所自首呐!哎,大牛,上哪儿啊?” “我对铺是一北京的,跟我说魏公村儿那边儿东西挺好吃的。”魏公村里面有一个小市场,几个小店的菜还都不错,我们班的男生曾经戏言,“借问酒家何处有,书童遥指魏公村”。 那天我们仨在进入眼帘的第一家饭店吃了一顿,开了啤酒,干杯庆祝我们大学生涯的开始。 酒足饭饱之后,宋乐天让大牛先回人大了,他非要送我回宿舍不可。我们就沿着长长的围墙往南门走,进校门的时候,他忽然捉住我的手,紧紧握着。我当时特紧张,因为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牵我的手。南门边上俩楼都是男生楼,里里外外都是男生,宋乐天牵着我的手低头走路,也不说话。 “你干嘛?”我憋不住问了他一句。 “我听人家说,你们学校男女生比例七比一?”哟嗬,敢情跟这儿吃醋啊?有意思。 “我可没听说你们学校男女生比例多少。” “担心我干嘛呀你,你没听说过清华自古无美女么?”顿了顿,宋乐天问我:“你们寝室有电话么?” “还没安呢,听说要连电话线,现在没有。怎么着,你还怕我飞了啊?” “德行,你飞得了么你,就你那小样儿的,除了我谁要你啊。” 一听这话我来劲了,最烦宋乐天这种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口气,好像他自个儿是个空前绝后的帅哥似的。“宋乐天你别得意,这话你说的你记住了,你给我看着,看看有没有人追我!”说话间到了我们宿舍楼底下,我甩手就要上楼。你还别说,别看我没谈过恋爱,这耍脾气使性子我可是天生就会。 宋乐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生什么气啊你,这不闹着玩儿呢么。” “荆盈,谁啊?”正说着话,王燕和我们寝室老三从后面过来了,看见宋乐天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问我。 我真没有在人前介绍男朋友的心里准备,看见王燕和老三我就犯怵了。倒是宋乐天,不紧不慢地对王燕和老三说:“我叫宋乐天,二位一看就知道我俩啥关系了吧?我甭说了。二位美女怎么称呼啊?”我当时又羞又窘,当着王燕和老三的面就在背后狠狠给了宋乐天一脚。“您看,我说您是美女她还不乐意了。得,下回再见吧。荆盈,我礼拜六上午来找你,晚上早点睡。美女们拜拜啊!”我心里这个气啊,你说宋乐天怎么就这么贫呢?我这才上大学第二天,他就开始来给我搅局,这往后的四年怎么过啊我。 宋乐天一走,王燕和老三走过来,暴三八地一左一右夹住我,问:“行啊你,高中就糊弄回来一小男朋友?哎,是咱学校的么?哪个系的?” 我无辜地看着她们俩,只好把宋乐天的基本情况如实交代。不出所料地,那以后,在班级和系里的同学渐渐互相熟悉后,男生女生都知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男朋友。“青梅竹马”这样的词儿用在我和宋乐天身上实在是太让我恶心了,不行,以后再也不能用了。 军训的日子我是连滚带爬地过来的,要不是我打小儿就对当兵的有特殊的好感,可能那几个星期我都撑不过来。老天也照顾我,我们教官挺帅的。王燕说我色迷心窍,我说:“宋乐天那德行你也看见了,我什么迷心窍也不敢色迷心窍。”王燕说宋乐天是我的克星。没错。 我曾经主动要求要去清华找宋乐天来着,可宋乐天说在他把我培养成基本能看的女生之前,还不准备让我去清华丢他的脸。他说:“我要在清华找一个你这样儿也就算了,可你偏是我打家里带来的,要还跟清华的一水准,以后我还混个屁啊我!”他这话亏了是在北理工说的,要搁在清华,肯定被乱棒打死。 大一下半年我们装了电话,结束了在楼下电话亭排队的日子。那一整年我没去过清华,就为了宋乐天跟我说的那句不知道真假的话。王燕说宋乐天是我的克星,其实还不准确,他就是我命中一劫,怎么也躲不过的一劫。 给你一个惊喜 大二那年“五·一”,我接到一个把脑袋想掉了也想不到的电话。电话是刘海波打来的,他说,他在我们学校一食堂门口。 “瞎扯!今儿五月一啊,不是四月一。”我哪能信他这话啊,刘海波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编瞎话都不用打草稿,要不怎么教语文的呢? 刘海波在电话那边儿急了,“你们学校一食堂是不是白色的扁,红色的字,上边儿写着‘第一食堂’?食堂门前俩公用电话,桔红色的亭子。” 我一听不对啊,丫真在我们学校啊?!这不是闹呢么,他来干嘛来了?“你干嘛来了?” “看看你们这几个天杀的不肖学生!顺道来北京玩一趟。你倒是来不来接我啊?我这儿背着行李怪沉的。” 我扔下啃了一半的苹果,从上铺蹦了下来,“你等着你等着,我先给大牛二嫂他们打个电话,我们学校女生楼不让男生上,你等着啊,别动地方啊。”我叮咛着,好像刘海波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生怕他让人贩子拐跑了。 宋乐天一听刘海波来了,电话那边就跟踩了耗子尾巴一样,“怎么着?怎么没言语一声就来了?你跟他在你们一食堂那儿等着啊,我这就过来。哎你别给大牛打电话了,赶紧把刘头儿招呼了,我告诉大牛成了。” 那是上午八点,还有点凉。操场上没什么人,我三步两步跑到了一食堂门口,看见了刘海波。“刘头儿,怎么一年不见你这么显老啊?让你带毕业班了?”其实刘海波一点没老,那张脸还是那么年轻,混在大学生堆里根本分不出来。可我就觉得刘海波沧桑了许多,肯定跟他当老师劳心劳力有关。 “别废话了你,有吃的么?” 我一看表,食堂应该还有早点。我把刘海波领进食堂,刷卡买了二两稀饭仨大包子。 “你就给我吃这个啊?” “等会儿他俩来了中午咱吃好的去,留着点儿肚子亏不着你。”我抓起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把剩下两个推倒刘海波面前。刘海波这两年一点没变,还是那副学生做派,好像从来没离开过大学校园似的。他在那儿忙不迭地吃包子喝稀饭,食堂的阿姨已经开始抹桌子收拾东西了。 这一年多我见天儿在一食堂吃饭,食堂的人我都混熟了。偶尔来晚了也能捞着吃的,有时候还不用花钱。胖阿姨友善地看了看我和刘海波,“朋友啊?”胖阿姨眼里,我带来食堂吃饭的男生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只宋乐天一个,单独和另一个男生吃饭,还是头一回,而且还是早点。那时刻我觉得胖阿姨特像我妈,我要真换个男朋友可能还真得跟她汇报一声。 “哪儿啊,您说我哪儿来的福气有这样儿的朋友啊?看不出来吧?这是我先生。” 刘海波一口包子没咽下去,噎着了,赶紧喝稀饭,好不容易咽下去了,这个喘呐,脸通红通红的。我瞪着眼睛看他,“你着什么急啊?我又没说什么。”扭头又跟胖阿姨说:“人家古时候不都管老师叫先生么?这位是我高中班主任。” 胖阿姨一听来了兴致,“哟,这么年轻的老师啊,我还当一大学生呐!”这胖阿姨话一向多,逮着就不放了,直到宋乐天和大牛屁颠儿屁颠儿打门外进来,我说我们要走了,阿姨才依依不舍地放刘海波走。 刘海波要住我们学校的宾馆,大牛没让,说他们寝北京那哥们儿回家了,空了一张床,刘海波住那儿就成了。我们几个跟着大牛把刘海波的东西扔在宿舍,奔着颐和园就去了。 说起来刘海波真是一土人,二十七了,马上三张儿的人了,北京都没来过。一路上让我们仨好一顿损呐。在颐和园兜了一上午,饿了。刘海波说这回来就是想把几个大学的饭都吃一遍,理工的早点吃完了,现在要吃清华的。宋乐天想都没想,拉起刘海波就往清华奔。我在后面喊:“宋乐天,你不是不让我上你们清华给你丢人么?” 宋乐天头也不回地说:“得了,这一年多你也算及格了,勉强凑合吧。” 你说气人不气人?我给宋乐天当了两年的女朋友,这还是我头一回上他们清华吃饭。其实清华不是没有美女,都是外边传的。只不过清华的女生真少,也可能因为那天是五一,我走了一路就只看见三个。我跟宋乐天说:“女生在清华是不是比大熊猫还珍贵啊?” “多新鲜呐!你也不打听打听,全北京哪儿的男生有比我们苦的?” 清华的饭真好吃,那不是盖的。还不贵。我当时打定主意要连吃宋乐天一个月,专挑好的,把这一年半的亏欠全补回来。吃完了饭,宋乐天一抹嘴,“走吧,刘头儿,我带你拜见毛主席去。”刘海波就像个乡下人一样跟着我们仨到了天安门广场,接着又去北海逛了一圈,本来想划船,不成,那天北海里边儿船比鱼都多。晚上在人大食堂吃饭的时候,刘海波面有菜色,看样子是累坏了。 把他们打发回去睡觉以后,宋乐天送我回宿舍。路上我问他:“我听刘头儿说起过,你打算找一个赵灵儿当老婆?” “丫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呐?” “这你先别管。那你怎么看上我了呐?我跟赵灵儿差得忒多了吧?” “这个…说不好。”宋乐天搔了搔后脑勺,“反正觉着你挺可怜的,不捡回来就没人要你了。” 我挥手照着宋乐天的脖颈子就是一掌,一点儿没留力气,把他打得哇哇叫,“让你再说!再说我就找一个比你帅比你有钱比你高干的,气死你!” 每次我一说这话宋乐天就嘿嘿笑着不说话了。这家伙倒是懂得什么时候见好就收。应了刘海波那句话:“都是哥儿们,谁还不知道适可而止啊?” “哎你说刘头儿一大把年纪了,咋不找女朋友呢?” “你跟他那么铁,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啊?” 宋乐天有点不乐意了,“我告你荆盈啊,我可记着毕业那会儿呢,刘头儿喝多了说过一句,‘荆盈是我的人’。”我靠,我以为宋乐天当时喝多了什么都记不住呐,敢情还记住一句,还是最关键的一句。 “你自个儿不是也说了么,我是他科代表,当你女朋友也不耽搁。” “刘头儿别是对你有意思吧?” 我搡了宋乐天一把,“滚蛋!瞎扯什么你!”这种粗话我一般不说,跟宋乐天说这样的粗话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他让我愤怒的时候,不然我不会这样。“我最烦你小心眼儿这副德行,好像谁都拿你女朋友当个宝似的。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啊,你看上的人家不一定看得上。” 宋乐天不言语了,伸臂搂住我的肩膀,跟我一起进了宿舍区。 爱上你的一个理由 我并不确定刘海波是不是喜欢我,或者这么说吧,我知道刘海波喜欢我,但我不确定刘海波是不是爱我。感情这玩意儿挺奇怪的,你可以挺随便的就喜欢上一个人,可你怎么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爱上一个人。 我得承认我是爱宋乐天的,我对他一心一意,从未想过以后或者以后的以后会跟别人好。 这世界变化越来越快,年轻人也越来越开放,宋乐天他们宿舍老大过生日,他们老六居然送了他一盒保险套。老大生日那天女朋友来了,哥几个都躲出去了,跟老大说俩小时以后回来。这样儿的事儿见怪不怪,我们系也有好几个女孩大二刚开学就搬出宿舍跟男朋友同居的。我不是没机会单独跟宋乐天共处一室,可宋乐天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其实他要真要求我猜我不会拒绝,可他什么都没要求过。那会儿我觉得宋乐天特正人君子,觉着这辈子嫁给这么一个人真挺好的。 就好像当初我是因为他打架那件事儿才确定我喜欢他的,我也是因为一件事儿才敢确定我是爱他的。 大二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有天晚上上吐下泻的,不知道上了多少趟厕所。我睡上铺,厕所离寝室又远,几趟下来我就顶不住了,好悬倒走廊里。等我第n+1次从上铺爬下来的时候,终于把王燕给折腾起来了,她让我在她床上睡了后半夜。第二天早晨一来电,她的尖叫把全宿舍人都喊起来了。据王燕说当时我面无人色嘴唇发紫,额头滚烫滚烫吓死个人。 她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到校医院去了。说实在的我对我们学校那校医院真不感冒,瞅着那医疗设施就跟个乡村诊所似的,不受人待见。可现在病病歪歪的就任由处置吧,总比外边儿看病便宜。 那天真是折腾惨了,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大夫说是急性肠胃炎,让我跟医院吊点滴。我肚子那个疼啊,疼得翻天覆地的,想吐,胃里没东西,呕出来的都是胃酸,难受死了。 正难受呢,门外边儿冲进来一人,细马长条的,我瞅着眼熟。当时我也烧迷糊了,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儿。宋乐天的脸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看出来的也是俩脸,于是我伸手出去想把俩脸和成一个脸,让宋乐天半路把我的手给截下了。“你…你怎么回事儿啊…”这句话是个疑问句,这是肯定的,可我为什么没用问号呢?因为宋乐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嗓子发颤了,最后那问号哽住了。我尊重事实,就没写问号。我估摸着是王燕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把我说的跟个垂死的病人似的,把他吓着了。 我当时心里千奇百怪的感觉。我就觉着有他在我身边我就啥也不怕了,看见他的脸――两张也行――我就踏实得要命,肚子似乎也不疼了,似乎也不想吐了。就让他这么握着我的手吧,要是我生病他才能这么对我,那就让我病得久一点吧,我不在乎。宋乐天说我酸我也得实话实说,那时候,我真他妈的幸福。 我确实记不清当时我跟宋乐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了,宋乐天非说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儿早上没课啊?”我坚决反对。因为我从来不关心他有课没课,大学时代我曾经多次教唆他逃课未遂,我哪儿能管他那个啊。后来想跟王燕证实这件事,几次三番的都被其他事岔过去了。 我记得当时我想起来高三时候宋乐天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要不生我气,我以后都这么照顾你。”他还真是这么做的。那当口儿我觉得这就是爱情吧,这要不是爱情,那我估计这辈子我是碰不上爱情了。 因为那次生病,宋乐天一个寒假几乎天天往我家跑,准时准点儿的,比送牛奶的来的还勤。因为这,我俩那个寒假没去找刘海波玩儿,他还老大意见。我妈我爸都知道我在和宋乐天谈恋爱了,至于他们所问的是不是我们在高中就密谋谋反,我死不承认。宋乐天他妈很夸张地熬了鸡汤让我去喝,弄得我好像真生了什么大病似的。 这不,开学不多久就“五·一”了,本来计划着和宋乐天到雍和宫烧香去的,结果刘海波颠儿来了,哪儿也没去成。我在北京呆了那么些年,愣是一趟雍和宫没去过,真是邪门儿!都是刘海波搅和的。 刘海波在北京呆了三天就张罗着要回去了,临走前一天晚上他要求到他吃北京第一顿饭的地方吃最后的晚餐。宋乐天说:“你们文人,就是麻烦!吃个饭还一套儿一套儿的。”我听了赶紧往饭卡里存了五十块钱,任由宰割。 食堂里碰上王燕了,没等我言语,宋乐天老远就喊:“王燕儿,这儿来!”那叫一个亲呐。 王燕拿着饭盒站在我们桌子边上,我给她介绍刘海波,“这俩流氓你都认识了,这是我高中班主任,刘海波。刘头儿,这是我们系第一美女,王燕儿。”刘海波正在跟一块排骨叫劲,听见我说话,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冲王燕点了点头。 “我打饭去了,你们慢慢吃。”王燕走了,比平时的速度慢。宋乐天见怪不怪,他知道王燕跟我们学校的男生都懒得说话,何况不认识的刘海波呢?要不是宋乐天大牛是我死党,王燕也不搭理。可我却觉得王燕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儿,就说不清楚了。 大牛跟我说,刘海波住他宿舍那几个晚上跟他聊了很多,大牛告诉我,刘海波特坦白地跟他说,他来北京就是来看我的。大牛问刘海波是不是喜欢我,刘海波没吱声。大牛说刘海波嘱咐他这事儿不能跟我说,尤其不能跟宋乐天说。大牛还是跟我说了,我再次告诉大牛,千万不能跟宋乐天说。宋乐天那人是个醋缸,把这事儿一说,那刘海波跟他的友谊就算是完了。 刘海波没对我表现出来什么,临回家乡前还是那句话,“妹子,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找我,哥帮你收拾他。”那口气,好像我亲哥似的。 我破天荒地没有臭他,真管他叫了一声“哥”,还说以后都不许反悔了。刘海波愣了一下,很是狐疑地看了大牛一眼。大牛那人实惠,心虚了。我把买的水果塞给刘海波,说:“你不是一直憋着能让我管你叫哥么,怎么着?今儿真叫了还不想认呐?” “哪儿能啊!”刘海波笑,“小兔崽子,别忘了给你们刘老师多写几封信。” 刘海波上火车走了,我们三个又找借口吃了一顿,大牛请的。 为了感慨的感慨 我离开北京已经太长时间了――至少我觉得时间很久很久,以至于很多事情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像是昨天,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起来从理工去清华坐320到还是不到。所以对于我这种人,写回忆录是一件比较难的事儿,保不其哪儿就写差了。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去过北京,还在那儿呆了那么多年,怎么记忆里的东西就那么少呢?你让我回去找我住过的宿舍楼我能找着,你要问我是几号楼,我真想不起来了。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这许多年过去,我连王燕当时带的传呼是几号都张嘴就来,我们寝室的电话我就记得开头的数 字是6,后面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并不能说大学时代于我而言不够深刻,并不是这样的。大学时代是我生命里最深刻的一部分,我在那里学会了长大。只是这深刻的记忆偶尔夹杂着痛苦,痛苦使人不得不抹去一些记忆,不小心地,就把不该抹去的也抹去了。 理工地盘没有清华那么大,可也有漂亮的时候。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到小公园里边溜达,我记得我们那小公园里头有一条类似于“曲径通幽”一样的小路,还有挺高一座假山,老是有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爬上爬下的。假山前头有块石碑,上头刻着挺好看的字,至于具体什么内容我死活想不起来了,似乎是有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吧。小公园里两排柿子树,到了秋末的时候结了满满当当都是柿子,据说是有人承包的,成熟了以后在公园门口叫卖。我们说那是大家伙儿的财产,不让摘,我们就去偷。想起来也够壮观的,晚上不好好上自习,一群贼眉鼠眼鬼头鬼脑的男男女女跑到柿子树前头,男的爬树去摘柿子,女的站在下面接着,就跟抗日战争时候偷日本鬼子粮食似的那么大义凛然。那会儿柿子还不能吃呐,都是涩的,男生还是爬树上摘下来,搁窗台上等着它熟。等真熟了,就用小刀切开,一人一口。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柿子。 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小片银杏林。秋天的时候,天上地下的金黄,真是壮观。每回从教学区往宿舍区走都能路过那边,那几年总想找机会在银杏林里照张相,可每次等我把照相机借回来,树叶也都掉光了,我就只好跑清华对门圆明园那边咔嚓几张了事。 您可别怪我跟拍电影儿似的,一句话就带过一年,我要是把大学里那点事儿都告诉您,写十本书也不算多。再者说了,我要是都告诉您了,以后我怎么混呐?您说是不是? 大三那会儿出了点事儿。 我们寝对门有一小姑娘,好像是哪个系专科的,那阵子我见她出门两只脚上的袜子都不一个色儿,经常一只绿的一只粉红的。私底下我跟王燕说:“对面儿那位练什么功呐?怎么袜子都不一个色儿啊?”王燕跟我说,那小姑娘是外地考来的,本来考上我们学校本科了,后来被一高干的儿子给顶下去了,上了专科,那以后精神就不太好了。我没敢再嘲笑她,心里特同情她。北京这地儿,皇城根儿,随便撞上一个就是高干子弟。别看宋老爷子在我们那儿呼风唤雨的,宋乐天在北京根本不能算高干子弟。远的不说,就说王燕。那回王燕领我上木犀地她姥爷家去(她姥爷是前水利部某厅厅长),进门见了一慈眉善目的老头,王燕姥爷让我俩叫“田爷爷”,我哪儿认识啊,就知道肯定又是一老领导。出门儿我问王燕:“这田爷爷谁啊,咱姥爷老战友啊?”王燕盯着眼睛问我:“你真不认识啊?”我摇头。于是王燕告诉我一个某前副总理的名字,我下巴差点儿砸脚面上。 有一天晚上,对门小姑娘上我们寝看电视,坐那儿不走。她们寝的人都歧视她,老让她受气。我们寝都是好心人,也不忍心撵她走,就让她坐那儿看了。我们几个谁也不敢换台,就让她看。后来十一点半停电了,她还不走,就坐那儿。本来我都睡着了,半夜迷迷糊糊一睁眼睛,看见地当间儿坐着一人,吓了一身冷汗。我也不知道后来老大和老三怎么把她劝走的,前一宿我让蚊子搅和的没怎么睡好,那会儿正补觉呢。 第二天,警察就上门了。我上大学两年多了,还没见有男生上来过呢,这回一来就是仨,还气势汹汹的。 那天我跟王燕刚吃完饭捧了个西瓜回来,一见门口一大堆人,挤着进门,看见屋里站着仨警察。这时候我才知道,昨儿晚上坐我们屋里那看电视的女孩跳楼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我这人自觉天生不是什么好人,看见警察同志就心虚,因为我经常违反交通规则坐宋乐天的二等让他带我上新街口。警察把我们都问了一遍,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再来找我们,我们送瘟神一样把仨警察送走,人人都是一头汗。 谢天谢地那女孩没死,只是断了一条腿。医生诊断是精神轻微分裂,需要治疗。也不知道是哪个三孙子校领导,非让她退学。她那农民爸爸说死不肯,说:“我闺女好容易考上了大学,生生让人挤下来了,怎么你们现在连个毕业文凭都不让我闺女拿啊?!”学校那头儿就像没听见似的,甩给老头儿一张纸让签字。 女孩家是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县城,父母都是苦了大半辈子的人,现如今在这么大的北京城碰上这么件事儿,让他们怎么办呐?!这年头儿,办事儿不是讲人情就是讲钱,你要是没权就得有钱,不然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她们家没权也没钱,我瞅着父女俩在食堂吃饭都没打一个好菜,这事儿能办了就奇了怪了! 我亲眼看见那个穿着朴素得过分的老父亲在某校领导办公室里老泪纵横地祈求,亲眼看见了某校领导漠然地无动于衷,当时我心里那叫一个堵得慌啊。不都说学校这地儿是净土么?怎么这会儿这净土上头也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乱事儿啊?! 我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了,这事儿要是搁高中时代,没准儿我就能招人弄个签名请愿什么的,可现在不成了,我估摸着就算是我还有那热情学校里也没人搭理我――谁不顾自个儿的事儿啊?哪有闲工夫路见不平啊? 我把这事儿跟宋乐天说,宋乐天就说了一句话:“真他妈孙子!” 那天晚上我跟宋乐天窝在紫竹苑里边,我靠在他怀里,心里堵得要命,想说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宋乐天也没说话,大热天的,就让我那样靠着他,长胳膊死死抱着我,像是怕我跑了似的。 男朋友可能就这作用,你委屈了,想哭了,他就无条件地把肩膀和怀抱借给你。只要你往他怀里一靠,就踏实了,安心了,什么世态炎凉、人心叵测都可以不管了。对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我们,这个打击不算小。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根本没我想象的美好,甚至连一半都没有。那时候就有人说我浪费了三年的时光跟宋乐天大牛厮混,不然经常去三里屯、国贸、鬼街这种地方见识见识,没准儿就看见大世界而忽视小我呢。 的确,这三年我跟宋乐天大牛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们仨在一起就是吃饭聊天,酒吧都不常去,就跟高中时候一样。都说人在成长,我们几个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呐?我也纳闷。那时候我琢磨着考研,至少还能躲在学校里几年,免得进社会挨折腾。可是这世界上的事儿啊,永远都不是依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怎么样,他偏不让你怎么样,还给你弄出来一特意想不到的结局。 情愿没有眼睛 我常跟王燕说,她老这么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能老这么对男生爱理不理的,以后总得嫁人吧?“你心里就没个人儿?你要不好意思,我给你牵线儿。” 这时候王燕准定懒懒地回我一句:“我看上你们家宋乐天了,你给么?” 我说:“谁让咱俩是姐们儿呐,你要是要尽管拿去,只要宋乐天不反对,我一点儿含糊 没有。不过我可得实话说,你可真够不开眼的。”王燕飞我一个白眼或者给我一巴掌,再也不谈这个话题。 王燕这人说话半真半假的,有时候你听她说话跟真的似的,其实是她逗你呢;有时候她像是开玩笑吧,又说的是心里话。所以我那时候没弄清楚她看上宋乐天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大四的时候大家似乎都有点发疯,除了找工作写论文,就是没完没了地谈恋爱,这情景有点像我们过去念高三的时候,可人毕竟长大了,考虑的问题随之多起来,没有高中生那么单纯了。我和宋乐天商量好了一起考研的,像当初一样,我坚信我们可以一起再次留在北京。大牛没打算继续念书,他说一家报社已经答应让他过去了。要不是后来那件对我来说惊天动地的大劫,也许我真的能和宋乐天平平静静地一起念完研究生,然后领证结婚了。 我从来都不怀疑宋乐天对我的诚意,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高三时候他帮我打开车锁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我觉得那是装不出来的。宋乐天的眼神一直清澈如水,像个涉世未深的男孩子,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的。我曾经在傍晚的夕阳下,见过宋乐天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阳光在他英挺的脸上勾出一条金色的曲线,那时候真的觉得他是个故事里的白马王子,觉得我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能和他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在一起。多少次我梦见我和宋乐天结婚了,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帅极了,然后就有一大堆孩子在身边,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可每次我醒来枕头都是湿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哭,可能是感动吧。 王燕是我在大学里――恐怕是这一辈子――最知心最信得过的女性朋友,她连宋乐天头一回亲我是什么时候都知道。所以尽管王燕长得漂亮,可她拉着宋乐天俩人逛中关村攒电脑,我一点都不吃醋。就连宋乐天告诉我说有一次他俩逛完中关村,在北大西门里面荷花池边上坐了俩小时,我也没生气。宋乐天有一天憋不住了,跟我说:“你别那么大方不行么?吃个醋给我瞅瞅。”我一点儿也不吃醋,真的,不说假话。不是我不爱宋乐天,而是我信得过他,或者说他们俩。 大牛实习的那家报社有个神人,文化圈里挺熟的,对大牛也挺好,有一回大牛说给他介绍一个女孩,也挺爱鼓捣文学的,平时没事儿也写俩字儿。那女孩就是我。 我去了,带着王燕。我早看出来大牛喜欢王燕了,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创造机会,这回是在大牛的地盘儿,不能放过这么一个让他出风头的好机会。大牛和宋乐天一起去的,宋乐天早就认识这个神人,在一起不知道喝了多少回酒了。大牛就爱把宋乐天和我往他的圈儿里折腾,宋乐天跟他们寝室的男生比跟他自己寝室的人都好。 那位爷姓刘叫刘星,我听大牛说圈里人都管他叫“星爷”,整得跟周星驰似的。北京人就这样儿,动不动就什么什么爷,感觉跟回到满清了一样。那回我们吃饭本来打算上“天外天”的,可偏巧那天“天外天”没位置,刘星就说:“干脆奔我那儿吧,买点儿回去,咱家吃。”我没反对,心里正好奇这么一位神仙,住的到底是什么房子。 打了辆车去刘星他们家。好家伙,车一开就开劲松去了,坐车坐得我直晕乎。不过那房子是真不错,三室一厅,就他一个人住。一进屋刘星就招呼我们随便坐,那架势,俨然我们认识好多年了。我看见客厅角上摆着一把电吉他,挺高级的。我心里合计,刘星没准儿和刘欢有点亲戚关系,要不怎么长得那么像呐?还都玩儿音乐。 从打我到了北京,我就清楚地认识到两个问题,一是千万千万不能和北京男生斗嘴,二是千万千万不能企图说服北京的哥同意你的观点。两样儿你沾上一样儿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跟刘星聊了几句,我立马明白我们班那些男生都是小菜,人星爷才是龙虾呐。 就说这劝酒吧。我和宋乐天本来是不爱喝酒的,尽管我们俩酒量都还算可以。王燕那更是一口酒不喝,她有哮喘病啊。我以为大牛能陪着刘星喝点就完了,谁想到刘星这么一劝, 一会儿一打燕京就没了,宋乐天还那儿吵吵着说不够。王燕那天也特高兴,大牛把我塞刘星旁边了,自己挨着王燕,我和宋乐天中间隔着一个刘星,怪别扭的。刘星跟我说:“妹妹,你爱写东西是不是?听哥哥一句话,这年头儿,想赚银子想出名儿,就忘了文笔那码子事儿!你得敢写,胆儿越大越好。”见我眼神游离,刘星又说:“妹妹你还不信呐?你既然爱看书,肯定知道最近炒得特火那本儿美女作家写的书吧?人家那就叫敢写!妹妹你要是也敢写这么一本儿,哥哥打包票,你准红!” 我在边儿笑,“得了吧星爷,我还想让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多活几年呐。” “大牛给我看过几篇你写的东西,文笔是真不错,可这年头儿不兴这个呀,妹子你放心,以后哥哥有路子了,一准儿帮你出本小说儿。哎,妹子,你写过小说么?” 我接触这么多北京男人,刘星这样头一回见面就跟见着亲妹妹似的还是第一个。但大牛跟他好几个月了,说这人不是满嘴跑火车瞎忽悠的人。我知道,可听着怎么就这么不实在呢?“写过,可拿不出手啊。那这么着吧星爷,我先提前敬您一杯,日后您可别忘了今儿您说的话。”说着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刘星直说“爽快爽快”,也干了一杯。 这当儿王燕吐了,我站起来要照顾照顾,刘星一把拉住我,“让他们俩爷们儿去,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扛不动那姐妹儿,坐这儿跟我说说你写的小说什么内容。” 刘星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动地方了,眼瞅着宋乐天大牛架着王燕进了卫生间。我始终觉得是男人见了王燕都得动心,可为什么刘星对我的兴趣超过对王燕呢?这话我是不好意思问刘星了,我后来问过大牛一次,大牛跟我说:“第一,刘星这人比较有味儿,你懂点儿文学,他对你挺刮目相看。第二,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色这是真的,可兴趣所在不同。有的爱看脸蛋儿,有的爱看身材。星爷就属于后者。你瞅你这两条大长腿,又细又直,身上该胖的地儿胖,该瘦的地儿瘦,那刘星能不盯着么。”要真是大牛说的这样儿,我看我是栽在我这曾经引以为傲的好身材上了。 我给刘星大体讲了一遍我大一那会儿写的一部中篇,一边儿讲刘星一边儿评价我俩一边儿喝酒,到后来我觉得我是喝大了,虽然脑子清醒,可手不听使唤了,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也不知道多少了。大牛打卫生间里出来,也跟着我俩喝,喝得晕晕乎乎的,我问大牛:“王燕儿呢?没事儿了吧?” “屋里睡着呢,没事儿。” 本来我还想继续问王燕哮喘病犯了没有,刘星给岔过去了,“妹子,你听我说嘿,你这小说,听着还挺好的,可是配角太多了,这么一会儿我都听晕了。你呀,得改一改。”之后刘星特诚恳地给我提了好些修改意见,我当时是听进去了没错,可过后酒一醒全忘了。 那天晚上我是真喝高了,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一醒,发现自己横躺在沙发上,刘星靠在沙发扶手上睡得正香,大牛干脆直接躺在地毯上,摆成一“大”字,一副怪舒服的样子。我隐约记得昨儿晚上大牛说王燕吐够了进屋睡觉了,宋乐天哪儿去了呐?我头疼得跟要炸开了似的,本来想数一数地下到底有多少啤酒瓶子,数了两遍也没数明白,就不数了。说来奇怪,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早晨起来居然一点儿没担心刘星会趁着我喝高了非礼我,可能是我潜意识里特相信大牛的酒量,相信他决不会在刘星之前就趴下。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有大牛在,刘星就算是喝醉了真想把我怎么着,大牛也不能让。我这些话不是瞎说,因为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刘星左眼是乌青的。 我脑袋疼得厉害,想找块冰毛巾敷敷,好不容易爬起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总算好一些了。我想起王燕了,心说得去看看她去。我也不知道刘星他们家哪屋是哪屋,推开一扇门看一扇门。头一间书房,第二间健身房,我猜第三间肯定是卧室了。推门进去,我的酒立马全醒了,头却更疼,疼得像真的裂开了似的。 宽大的双人床上,我的宋乐天和王燕躺在一起,盖着一条被子,一丝不挂。 错扣的衬衫扣子 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刘星卧室门口,手啊脚啊全僵住了,我真希望当时我能晕倒,然后醒来以后他们告诉我曾经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切全是我凭空想出来的幻觉。可是,我当时连晕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忘了到底在卧室门口站了多久,也忘了我站着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我就记得我眼前的景象,那景象死死嵌在我的记忆里,怎么抠也抠不出去。 是大牛把我从这种僵持状态中喊出来的。他刚睡醒,从地上晃晃悠悠往起站,一个没站稳,趔趄着扑到我这边,“跟这儿守什么门呐荆盈?前边儿也没前锋…”他正要往下接着犯贫,一眼就看见了屋里床上的俩人,“呼”地一下把腰直了起来――真的,我都听见声儿了。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替我生气还是替王燕生气,反正他的脸都青了,我就觉着热气顺着大牛那头发往外冒。“我操!宋乐天你丫给我起来!!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说着他冲过去,一把把宋乐天从床上拎了起来,照着门面就是一拳。那是我头一回看见男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尽管那男人是我男朋友,我看见的这“头一回”,他却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那边刘星也给吵醒了,一步一步蹭到这边,一见里屋打起来了,酒也全醒了,赶紧跑过去劝架,“哎,哎,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哥们儿。哎,大牛,大牛你撒手,别打了,你看乐天儿鼻子都出血了,大牛!” 王燕也醒了,她一句话都没说,用被子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下巴搁膝盖上,缩在墙角里。我仍然是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刘星好歹算把大牛给拉扯开了,从背后扳着大牛的胳膊,大牛还在喘着粗气,嘴里一点没闲着,“你大爷的宋乐天!宋乐天你干的这叫什么操蛋事儿啊?你说,你他妈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宋乐天是在我眼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的,他慌乱的动作告诉我,他知道他这回犯大事儿了。等他把衬衫套身上,一边扣扣子一边就冲我来了,“荆盈,荆盈你听我说。” “说什么呀?”我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他妈怎么就能这么平静呐?我可是眼巴巴地看见我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床上的。“说你喝醉酒了情不自禁呐?我知道。行,宋乐天,咱俩好歹也在一块儿小五年了,感情还挺不一般,我成全你。”说完我发现我的腿脚居然能动了,扭身就要走。 宋乐天拉住我,“荆盈,你,你别这样,你让我解释一下行不行啊?” 我把胳膊从宋乐天手里狠命地抽出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我是真恨呐,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我对宋乐天怎么也下不了狠手。女人就是贱,都出了这样的事了还舍不得打。 我这一巴掌是打在我自己脸上的。一点儿力气没留,对面玻璃门上我能看见我右边脸上的红手印儿。 “荆盈!你这是干嘛呀!”宋乐天声音发颤。上回他声音发颤是我得肠胃炎那回,可现在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大牛甩开刘星,“荆盈,你他妈傻冒儿啊?你打自己干嘛呀?抽他!” “我跟你说大牛,这事儿怪我。”我眼泪下来了,流在脸上,火辣辣地,“我没把宋乐天照顾好。王燕儿,”我冲屋里喊,“咱该姐们儿还是姐们儿,你这招儿比妹妹我高多了,以后见着这乐天儿就得叫姐夫了。”我看着宋乐天的衬衫扣子,歪了。“姐,我再帮宋乐天扣回扣儿,您别见怪啊。”我把那些扣子一颗一颗解开,再一颗一颗扣上,身边仨男人谁也没言语。扣好了,我也没敢抬头看宋乐天,我怕我自己真抽他一巴掌。“乐天儿,你挺有本事,大牛没你那两下子。”我抄起书包就往门外走,三个男人一起上来拦着我。 “荆盈,你别走,我给你咳小丫挺的,你说什么时候停咱就什么时候停。” “妹子,你这是干嘛呀!先别走先别走,哥给你买早点去,吃完了再说。” “荆盈,你打我一巴掌吧,只要你好受。” 我拎着书包,冰冰冷冷地说:“别拦着我,让我回去,我他妈今儿上午还有课呢。”说着我一拨拉大牛,径直走到大门口,出了门,使尽全身的力气“咣当”把门关上,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排山倒海地涌了出来――我委屈死了呀! 我在男女情事这方面一直特单纯,念大学之前心里就以为一男的一女的在一张床上睡一晚上,第二天这女的准定有了。后来上大学了,把这想法跟寝室的人一说,好悬把她们笑背 过气去,都大四了她们还有人问我,大一那会儿是跟大伙儿装纯情呢还是真不知道。熄灯以后的卧谈会上,老三说过,“这女人没有爱就没有性,可这男人不一样,有时候这帮人跟雄性动物没什么分别。”大家都挺同意老三这说法的,我记得我当时问了一句:“那你说,外头那些小姐都为什么呀?” “多新鲜呐!为钱呐!”黑暗里我看见老三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指着我的床,数落着说:“这年头儿,为了钱,人是什么都肯往外卖。别说是没念过多少书的,现在大学生有多少出去卖的你知道么?其实她们也挺苦的,都是不认识的男人。” “年纪轻轻干点儿什么不好,偏干这个,不就是来钱来的容易么。”王燕说的这话。 “社会现实,各人有各人的情况。”老三说她在三里屯碰见过一个小姐,才十八,珠光宝气的满身名牌。长得真是漂亮,稍微一捧就能当电影明星了。那小姐跟老三聊的挺投脾气的,就跟老三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是十六七岁出来做,做个六七年,等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找个好男人嫁了,自己也存了不少钱,开个小买卖,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就怕她们到时候找不着男人嫁啊!”老三由衷地感叹到。 那时候我觉得这么一件原本挺美好的事儿忽然变成金钱交易挺不可思议的,而且一下子就玷污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当时觉着一个年轻人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卖自己,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想起来就恶心。如果那时候我已经踏上社会,已经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我肯定不会那么想,真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一直坚信如果非金钱交易,那么男女双方一定是两情相悦的。我想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去忘情地亲吻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而一个女人怎么能忍受自己的身体被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触碰。 所以,当我走出刘星家门的时候,我悲哀地坚信,宋乐天和王燕背着我相爱了。当初我对王燕说过,如果她看上宋乐天,而宋乐天不反对,我一点儿含糊也没有。现在我真是一点儿含糊也没有地就把男朋友让出去了。看起来我挺大度的,其实,我真是委屈啊!我当时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都想马上收拾行李回家乡找我妈哭一场了。那天我逃课了,那是我上大学以来头一次逃课。我跑到颐和园佛香阁上坐了一天,大冬天的,园子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坐在佛香阁上,北风呼呼地吹得我头皮发麻。我估计要是昆明湖没结冰,我可能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真没出息,不就失恋了么,至于连死的心都有么?可不是,不就是失恋了么! 只是,我真是窝囊啊! 爱情是哪回事儿 我这人天生就这样儿,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永远都是。为了爱情,我能放弃一切东西,甚至我的生命。我发誓我爱宋乐天胜过爱我自己,让我为他去死我都愿意。这不是发疯,是真心话。现在看他和王燕这样,我都不怪他,我都不敢想我会去留住他。可我是真想留住他,只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留住他。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挺贱的,人家都把你甩了,你还惦记着,这不是贱是什么?我琢磨着我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折腾宋乐天,他肯定回我身边来。其实都不用这么闹,我了解宋乐天,只要我在他面前放声痛哭一次,一边哭一边委屈, 他就扛不住。 可我不能那么干呐。宋乐天他不是全心全意对我了,他心里装了别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不介意他俩昨儿晚上的事儿,可我没办法不介意宋乐天心里装着另外一个女人。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全心全意爱自己,哪怕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只要你心里只爱我一个就成(这是老三教我的,是后来她结婚以后跟我说的)。老三还说,女人也许不介意在肉体上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但绝对介意在爱情上也跟别人分享。 我没打算和宋乐天继续下去,可我忘不了这么些年发生的这么些事儿。眼前来来回回地,全都是高中时候宋乐天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心就刀割似的疼。他怎么就背叛我了呢?他说他以后都这么照顾我的,他忘了么?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当初要是真的他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可他喜欢我的啊!我真没打算和他继续下去,我真打算把他让给王燕。可我真忘不了他。 我不知道回去怎么说,我心里清楚宋乐天大牛一准儿在学校等着我,所以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回去只有一个结果――我和宋乐天分手。我不愿意面对这个结果,这对我来说太残酷。可人家要下班了,天都快黑了,我不得不走了。一天下来,我觉得颐和园跟我们家似的,怎么那么亲切呢? 坐车回学校的时候觉得饿了,这才想起来我一天没吃东西,生生在佛香阁上面喝了一天西北风。我冲回学校去赶在胖阿姨她们收摊儿之前杀进一食堂,买了俩肉卷,稀饭卖光了,胖阿姨把那天卖剩下的鸡翅膀给我了,还给我端来一盆咸菜丝。胖阿姨和几个小伙子收拾东西,我坐那儿吃,不到一刻钟,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一扫而空。我好长时间没吃的这么多了,上回吃这么多是刚来北京的第二天,和宋乐天大牛在魏公村吃饭的时候。唉,又是宋乐天。他怎么就能这样呢?他融入了我的生活,那么彻底那么深刻,甚至,他融入了我的习惯、我的动作、我的表情、我的血液,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痕迹,那是多年以来潜移默化的影响。 有人思考的时候喜欢双手交叉,我当初也是的。而宋乐天不是,他喜欢两只手对着,指尖对指尖。久而久之,我也有了这个习惯,想改都改不掉。 “哎哟,姑奶奶,您跟这儿起什么腻呐?我们哥儿几个都快把北京城翻过来啦!”我一抬头,看见刘星那张圆圆的脸,横冲直撞地冲我来了。文人说话就是夸张,怎么就叫“把北京城翻过来了”?就凭他们几个?且着吧!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刘星并非我所想象的那种不地道的男人,至少他肯为大牛和宋乐天到处找我,至少当时他脸上透着一种焦急和惊喜。我和他昨天才认识,能做到这样,也不易了。 “妹妹,乐天儿在你们楼底下巴巴等了一天了,这天寒地冻的,你说……” 刘星不说我也知道,宋乐天一准儿在我们楼下等我,不把我等回来决不会走。他是驴脾气,还谁也不能劝,谁劝他尥蹶子踢谁。 刘星看我没有动地方的意思,索性在我对面坐下了,“妹子,哥哥也是过来人,劝你两句你别不爱听。这爱情啊,看穿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儿,男人没几个不花心的。我是昨儿才认识你的,可我跟乐天儿认识时间不短了,那哥儿们挺仗义的,对你也挺好,成天把你挂嘴边儿上,我真没想到能出这样儿的事儿。妹子,昨儿我听你给我讲你那小说的时候吧,我就觉着你是一特纯特痴的小姑娘,当时我就觉着你容易受伤。”本来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刘星在那说,可他一说他觉得我特纯特痴,我就难过开了,使劲儿憋也没憋住,眼圈红了。“哎,妹子你别哭啊,你听我说,”刘星从兜里掏出张纸巾递给我,“你得给乐天儿一机会,我估摸着他不是故意的。你想啊,他要是真想和别人有点儿什么事儿,用得着在昨儿那场合么?哦,还在你眼皮子底下,丫不是不想活了就是有病。妹子,哥哥告诉你,酒这玩意儿吧,它容易让人晕头转向,没准儿他把那姐妹儿当你了呢……” 我知道刘星是好心好意,可我听了他这些话心里真是发堵,甚至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把饭盆收拾收拾,洗也没洗就扔到箱子里面,“得了星爷,您也别劝了,我这就跟您回去,跟宋乐天我们说清楚。” 天黑了,刘星一步不拉地跟在我旁边,嘴里还在不停地劝我,我估计他是怕我见着宋乐天就一个嘴巴上去,接着放声痛哭,他想让我给宋乐天留点面子。老远我就看见宋乐天那件 白色滑雪衫在我们宿舍楼门口晃悠,那件滑雪衫还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在百盛给他买的呢,当时他还说在北京这大风天的穿白的糟践了。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宋乐天的,我知道。还没等见着面,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就翻江倒海了,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星爷,大牛呢?” “哎哟,我给忘一干净!这小哥儿们还满北京翻你呐。你过去跟乐天儿聊,我给大牛打一传呼去。”我也不清楚刘星是不是有意躲开我们的,如果不是,那就算是我把他支开的吧。要真是这样,这人心眼还真不多,我还以为吃他这碗饭的都藏着百八十个心眼儿留着逗人呢。 宋乐天一见我,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把我拽到怀里,胳膊把我箍得生疼生疼的。他一般不在公共场合跟我亲热,礼拜天逛西单,那么多人他连手都不肯牵,最多拉着我胳膊,跟带孩子似的。我没问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受他爸影响太多,年纪轻轻就传统得要命,所以我不介意。今天,他居然在我们宿舍楼底下抱住我,为什么呢?真情流露,还是他知道我要飞了? 刚才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心里万千滋味说不清楚,可这会儿却平静得出奇,好像那心真的变硬了一样。“王燕儿呢?”我板着语气,毫无温度地说。 宋乐天的胳膊一下子松了下来,好像那力气在一瞬间都被人给抽走了。“荆盈,你别这样。” “那可是我们系花儿,你得好好对人家,以后买好吃的别忘了我一份儿,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跟你说了,我得上楼睡觉了,怪累的。” “荆盈!”宋乐天拉着我的大衣不撒手。 “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宋乐天?欺人太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着你说?我是不是还得敲锣打鼓地庆祝庆祝啊?撒手!”最后一声我是喊出来的,周围人都听见了。宋乐天下意识地一松手,我扭头就上楼了。 宿舍里人全在,王燕也在。见我进门,她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我没看她,我不愿意恨她。顺手把大衣往柜子里一扔,脱鞋上床,蒙上被子说:“我跟宋乐天从今以后半点儿关系也没有,以后谁也别跟我提他,谁也别问我。”这会儿电话响了,老三接的。 “荆盈啊,你等会儿啊。” “把电话给我挂咯!电话线拔咯!天下这么大,谁没了谁活不成啊?谁也别找我!”我蒙着头要睡觉,听见老大跟老三说:“让你拔你就拔吧。”随后日光灯灭了,亮了一盏小台灯。 可是这夜,这没有宋乐天给我电话的夜,没有宋乐天给我爱情的夜,我怎么熬过去呢? 炸酱面里的记忆 我也说不好宋乐天是我什么人,这么多年来,他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浪漫的时候我把他当爱人,委屈的时候我把他当哥哥,需要理解的时候我把他当朋友,需要宽慰的时候我把他当父亲。对我来说,宋乐天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我的喜怒哀乐全由他控制,往往我一整天是否开心的标准就是能否见到宋乐天或者能接到他几个电话。不记得是哪个作家说的了,如果让一个人控制了你所有的情绪,你就完了。没错儿,我完了,早就完了。 这天我头一次下了课不知道往哪儿去了,仔细想了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从我点头答应做宋乐天的女朋友开始,已经四年多了。 如果你是从头在看我这个故事,就能发觉,开头的时候我的故事充满了欢乐,您说我犯贫也不为过。可写到我上大学以后,笔调明显变得低沉起来,就是犯贫也贫得很勉强。这不是我灵感突变,也不是我文风突转,是经历愈发地沉重,使我无法明快。您说,宋乐天和我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儿,如果我还能像故事刚开头一样开场就跟您耍贫嘴,那我不是有病么? 人就是这么个东西,犯贱,永远都追随着那些个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有时候嘴上说放弃放弃的,其实潜意识里还是在追随,就好像我对我的爱情。 走回宿舍楼,看见大牛正靠在一辆自行车上抽烟。我拧了自己一把才强挤出笑容,朝大牛走过去,“怎么着大牛,二嫂没和你一块儿来啊?今儿谁请吃饭?” 大牛吐出一口烟,盯着我瞧了半天,然后把剩下的大半棵烟都扔地下踩一瓷实,“走,喝酒去。” 我被大牛拉着进了一间酒吧,灯光很暗,里头都是大学生。大牛叫了一打儿燕京,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喝。我也不说话,抄起一瓶来就喝,几口就喝光了。我们俩一人喝了两瓶,谁也没说一句话。等到拿起第三瓶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大牛不是外人,我早把他当成我亲哥哥那么看待了。现如今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不出来除了大牛我还能找谁。我抓着啤酒瓶子,往椅背上一仰,感觉眼泪流进耳朵里了。“大牛,你说,他怎么挑那么一场合啊?也不嫌人多碍事儿?挑就挑了呗,他干嘛不把门锁上啊?他把门锁上了,我也就看不见了,这事儿不也就没了么?大牛,你说为什么啊?” “我看出来王燕儿挺待见上天的,早就看出来了。”大牛说,开始喝第四瓶。“和你说也是白说,你丫傻妞一个,连醋都不知道吃。” 我把脑袋从椅背上抬起来,看着大牛,祥林嫂似的问他:“你说,他怎么就没想起来锁门呐?” “荆盈,你别是傻了吧?” “后来你找过他么?”我觉得自己挺奇怪的,见着宋乐天的时候发誓决不原谅他,可见不着的时候又惦记得心慌。 “没有,我怕我一见着他把他打残了。”说到这儿大牛搁下啤酒瓶子,特认真地看着我说:“荆盈,你也知道我挺喜欢王燕儿的,可也就是喜欢,没别的了。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俩的时候,冒火不是为了王燕儿,是为你,你知道么?” 大牛这人就是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跟我一样,把喜欢和爱分得倍儿清楚。我也不知道他要爱起一个人来是什么样,可我知道他如果真的爱着王燕的话,肯定不是这样。那天早晨在刘星家我就看出来了――如果大牛对王燕是爱情,他当场就能把宋乐天打残咯。按说这兄弟如手足,兄弟抢了自己的心上人应该大度一点,接着做兄弟才对。可那是书上的写法,现实生活里谁要是能做到谁就是圣人。至少刚知道这码事儿的时候没人能那么冷静。 其实我要说大牛为了我不值才能把宋乐天打残,可能更能体现我跟大牛的阶级感情。可这不现实,相对于我而言,大牛跟宋乐天的关系始终都更亲近,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是很难打破的。 “我能不知道么,这么些年了,知根知底儿的,我还不知道你?” “荆盈啊,你对他什么感情,我比谁都清楚,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我躲在啤酒瓶后面,躲在暗涩的灯光里偷偷流着泪,不给大牛看见,也不说话。“你至少听他解释解释吧?也许真有理由呢?怎么说也是喝多了……” “喝多了是理由?那我要是喝多了随便找个男人上床,过后儿跟他说我把那男的当成他了,他能接受得了么?他要能接受,咱就试试。”我的精神受酒精刺激有点儿不听话了,这番话说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大牛蹦起来了,“你他妈说什么混话?!荆盈,我可告你啊,别干傻事儿,到啥时候也不能糟践自己,听见没有?” 我喝多了,也是真的想放声痛哭一场,根本不知道酒吧里到底有多少人,趴在桌上就哭开了,一边哭还一边嘟囔:“他怎么就忘了锁门呐?他怎么就忘了锁门呐……” 我趴在桌上哭得撕心裂肺,大牛没来拉我。我猜那时候全酒吧的人都在看他,以为他把我给弄哭了。都说哭能够宣泄痛苦,还真是这样。大哭之后,我心里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憋得慌了。等我哭够了,抬起眼睛,大牛正在喝桌上的最后一瓶啤酒,见我起来了,把剩下的半瓶递给我,“今儿我可开眼了,我估计你妈都没见你这么哭过。给你,喝了,咱们闪。”我没说话,几口把剩下的啤酒喝干净,穿好衣服站起来就往外走。临走听见临桌一帮小伙儿议论:“瞧着吧,出门儿不得甩那哥们儿一锅贴啊。”他们真以为大牛把我惹哭了。可他们不知道,女人舍不得打自己心爱的男人,哪怕这男人做了一千一万件对不起她的事,就好像我对宋乐天。 半夜了,天黑得像宋乐天写毛笔字时候用的墨。今晚天特别好,满天的星星,这在北京可真是难得。我扶着大牛,一边走路一边抬着头看天,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宋乐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我曾经说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还说,不让我酸他,把他酸死了就没人娶我了。现在,我是没酸他了,可他还是不能娶我。 可能是我看天看得时间长了眼花,也可能真是一颗星星滑过,我使劲儿拽了大牛一把,“流星!” “不可能,刘星颠儿广州去了。” “是天上的星星,屁广州啊!你看!”那哪儿能来得及啊,星星早就没影儿了。我忽然失落到极点,因为本来我有一个许愿的机会的,本来我可以跟老天乞求让我的爱情回复完美的,可现在不行了。“大牛,你知道么,人家说每个人都有愿望,没实现的愿望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要是上帝准备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他就会让那个人看见属于他的这颗星星掉下来,如果那人能看见,并且把愿望再许一回,那就能实现了。”我想哭来着,可好像刚才在酒吧里我的眼泪都流光了,这会儿竟哭不出来。 大牛停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他肯定看出来,我被击垮了。是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被爱情击垮了。可大牛不能劝我,因为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我和宋乐天一样,驴脾气,认准了就肯定往下走,谁劝我我踢谁。 “饿么?” “嗯。” 我俩说了加起来一共仨字儿的两句话,拐进了中关村门口的“永和豆浆”。 此时此刻我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如果再让我受什么刺激,我怕我也会像大三时候对门寝室的那小姑娘似的得精神分裂症。可老天爷不知道,他肯定以为我的神经足够坚强,坚强到完全应付得了眼前的场面――客人寥寥无几的豆浆店里,坐着宋乐天和王燕。 我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宋乐天了,我是真想他,想他想得揪心。我夜夜睡不好,每天硬逼着自己睡,最多也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我顿顿吃不好,我不是不想吃,可我真的不能吃。我吃了真吐,吃什么吐什么。 宋乐天瘦了,一个礼拜就瘦得不成样子了,脸颊居然凹了下去,憔悴得很。电视里要表达男人憔悴,会让他不刮胡子,可宋乐天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爱干净,什么都喜欢整整齐齐。但我注意到了,他那双眼睛不像星星了,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平时就算是好几宿不睡觉,再困再累也好,眼睛里布满血丝也好,那双眼睛也还是亮闪闪的摄人魂魄的美丽,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哟,吃饭呐?赶早儿不如赶巧儿,算我一份儿吧。”大牛往外拉我,我一把甩开,径直走到了宋乐天的桌子前面,一点不客气地坐下了。 王燕还是想跟我说话,像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想的一样,可她还是没敢说,像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顾虑的一样。 “我给你买炸酱面去。”宋乐天说。 这一句话就把我刚才似乎已经干涸的眼泪给说下来了,我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捶了一拳,疼得我喘不过气。这么多年来,每次我和宋乐天来这里吃饭,我都会吃一碗炸酱面。难为他了,这样的时候还能这么从容不迫地给我要炸酱面。猛然间我变得怒火中烧,数日来压抑的焦虑和委屈全部爆发了出来,我把宋乐天和王燕这次的相会理所当然地当成了他俩对我猜测的默认,而我愤怒的原因在于,我和宋乐天还没有正式分手。于是,我变得狰狞起来。“省省吧您,我不吃。也就是说说,你当什么真呐,得了,我可不打扰你俩二人世界了,先闪了。”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淡淡地说着,起身要走。 大牛也站起来要跟着走,我立刻大吼道:“别跟着我!!谁也别跟着我!谁跟着我我抽谁!我就不相信这世界还没了天理了,这么大一北京城连我呆的地儿都没有了是怎么着?!”我摔门出去,大牛没再敢跟着过来。 我没打算回宿舍,大半夜的,迎着呼呼的北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反正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背静。我忘记了怕,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一切。黑暗里我看到几个人影在我眼前闪过,我想喊宋乐天的名字。瞬间知道自己是在瞎想。我想我是眼花了。 不是,我眼没花。是有人,两个。 “姐们儿,大半夜的逛什么呐?什么价儿啊?”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天太黑,这里除了星光和月光,什么光都没有。我没说话。“嘿,还装清高,我可没时间跟你这儿逗闷子啊,赶紧开个价儿吧。”那男人说着伸手来勾我的肩膀,我一闪,躲开了。 “我不是二位要的人,您另找吧。”我说。 “得了吧姐们儿,都这年月了,害什么羞啊?”另外一个男人说着话也走过来,隐约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瞧二位长得也人模狗样儿的,不至于找不着女朋友,何必大半夜的上这荒郊野外的找乐子呐?我劝你们别找我麻烦,不然真动起手来医药费不便宜。”我不怕他们。我五岁到十五岁在武术队练了十年,像他们这样儿不会功夫的,别说两个,再来两个我也不害怕。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打过他们,但至少我不怕他们伤着我。 “哟呵,小姐们儿挺横啊,要不咱来硬的吧……”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想把我扛起来,我心里想着,打人一顿没准儿能消消气,不下狠手就是了。于是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蹲下,本来打算捡一块砖头什么的,谁知道随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根木棒。该他们倒霉,我在武术队练的就是棍。我“蹭”地站起来,把棒子抡起来就是一阵狂挥,这俩男人本来就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加上我动作太快,他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等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我停下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我连脸都没看清的男人,一边哭一边说:“我都跟你们说了别找我麻烦,你们说你们这是干嘛呀?!干嘛呀……” 我神志不清了。哭的时候,黑暗里全都是宋乐天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我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而且我面对的是两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就算是我拿着家伙,就算是我会点儿功夫,可我还是免不了受伤。那俩男的被我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没错,可我的左手从手心一直到小臂被木棒梢儿上一根尖刺划出了一道十来公分长的血口,像张着的嘴,汩汩地冒血,挺吓人的。 如果我说我这会儿痛苦得连疼都忘了,那我是瞎扯,这伤口伤着了动脉,我要是再不赶 紧上医院,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两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我看见他们没什么大伤,松了一口气。我担心自己头脑发热的时候真对他们下什么黑手,那我可是犯罪啊。 没理他们俩,我往外走,想叫辆车上医院。天真冷啊,冻得我伤口钻心地疼。我奇怪我怎么走了这么远呐?走了这么长时间还看不见马路。我觉着我失血太多,人好像要晕过去了似的。身后那俩男的又跟过来了,这时候我是真有点害怕了――要是他俩再来硬的,我再没力气跟他们打了。谢天谢地,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我。这会儿我腾出来点时间想想这两个男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我失恋往这荒郊野外走也就算了,这俩人往这儿走干嘛呀? 我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子上等出租车,眼前一阵阵发黑。当时我很后悔,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去。我不是怕死,是替我爸我妈难受,好不容易把个闺女养大了,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往后让老两口怎么活啊?我正感慨人生呢,过来一辆出租车。我确实特待见北京的哥,可像今天这么欣喜若狂还是第一次。那车停在我身边,还没等的哥张嘴,我就扑向车门,“师傅,上…上医院…”以前对“奄奄一息”这样的词儿都是书上见的,现如今我也亲身体验了一把,这辈子也值了。这句话说完我就不省人事了,看来我是在看见的哥的那一霎那,彻底灯枯油尽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闻着味儿我也知道是北医三院,上回宋乐天有门不走非得翻墙进学校把胳膊摔折了,来来回回跑的就是这儿。手怎么这么疼啊?打点滴呢?我抬起手来打算看看,可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的。 “姑奶奶,你可别动啊,缝了十八针呐!”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认识。 哦,可能是把我送医院来的那位的哥,我真得谢谢人家,“师傅,谢谢您了,耽误您拉活儿了吧?我该给您多少钱您直说。” “哟,妹子,见什么外呐,星爷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嘛,咱谁跟谁啊?” 星爷?哪儿的星爷?哦,刘星吧?这事儿跟刘星有什么关系啊?我纳着闷,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了,“怎么着?醒啦?没事儿了吧?” 我又仔细看了看,还是不认识,这俩人谁啊?“对不起,两位,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哎哟,我们哪敢认错啊!”其中一个举着缠着绷带的胳膊,敢情也是受伤来看病的,要不就是以前见过我给忘了?没记得刘星给我介绍过这么俩人呐。“您瞅瞅,我这胳臂好悬让您给我打折咯,我还能认错人?” 我打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打他了?“有这事儿么?二位别拿我开涮啊。” “没这事儿?我说妹妹,你是不是练过啊?你瞅瞅,瞅瞅把我打的。”另外一个说着话把袖子卷起来一截,青一块紫一块的,看样子打他们的人使了不少劲,“回头你得给我买瓶儿红花油什么的,要不然哪百年能好哇!” 我仍然是一头雾水,就记得刚才荒郊野外的我收拾了两个打算非礼我的男人,还记得叫了一辆出租车上医院,没记得碰上熟人啊。 “荆盈,你可能不认识我们俩。”绑着绷带的人坐我身边说,“我叫罗涛,他叫邢振羽,我们俩都是星爷的哥们儿。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吧,我们仨在一块儿跟天外天吃饭,正好坐窗口了,赶巧儿那天你打那儿过,星爷把你的事儿跟我们俩大概念叨了一遍,还说你挺不容易的。星爷说你是他妹妹,他上广州这俩月让我俩有空就照应着。”哦,是这么回事儿。可我还是没明白,他俩怎么挨的打呢? 刚才卷起袖子让我看胳膊的叫邢振羽的接着说:“本来我跟家写稿子来着,后来写不出来了,就让涛子开车带我兜风找找灵感,哪知道就看见你了,面无表情地往荒郊野外走,我们俩怕你出事儿,就跟去了。” 哦,敢情跟我起腻的是这二位爷啊!“那你们问我‘什么价儿’干嘛呀?” “哎哟!”罗涛听见我说这话一脸的苦相,恨不能把“后悔”俩字儿刻脸上,“那不是跟您那儿闹着玩儿嘛,我们哪儿知道您那么当真呐,还没等我们俩跟您说明白呐,好家伙,抄起家伙就是一顿毒打,好歹您没下狠手,不然我们哥儿俩命都得搭上。” 坏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敢情我眼前发黑的时候看见的那辆车不是出租车,是罗涛的车。他俩跟我往相反的方向走不是跑了也不是怕我,是去开车去了。“那你们怎么不喊我啊?” 邢振羽特夸张地瞪大眼睛,“别逗了您,再喊,您再给我们一顿打,那我还不歇菜啊?” 哎哟!这下子我可现眼了,赶紧道歉,“您看这事儿闹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星爷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儿啊,当时我也是怕碰上坏人,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那心情也实在不好,劳您二位惦记了,真是…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是。” “得啦,”邢振羽摆摆手,“不打不成交,以后你得教我两招啊。你自个儿伤得也不轻,缝了这么些针,得好好养养了。大夫说你身体挺虚的,这瓶葡萄糖吊完了我们送你回去。 我那时候真是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都说这世界上的人都认钱了,可人家俩凭什么素不相识的就这么关照我?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刘星,我跟他认识才一个多星期,他能这么惦记我,让我说点什么好啊??我在刘星家里吃饭那天晚上,他没少跟我说文化圈儿里的事儿,黑的人不少,好的也有,可善良到他这份儿上,我是真没想到。“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们。” “甭谢了,我们跟星爷什么交情啊!”他们肯定不知道,我跟刘星认识一共还不到半个月。“哎,你是不是真练过啊?”罗涛问我。 我点头,“练过十年。” “我操,十年呐?”邢振羽差点蹦起来,“当时你要想把我们俩打残了也不是不行吧?” 我让他说得脸红了,“我真不知道您二位是好心,真不知道。耽误了你们这么些时间,我真不知道……我这…”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觉得特无地自容。 “没事儿没事儿,等你手好了教我练两招儿不是不行吧?”我看邢振羽的样子,不超过二十五岁,算是年轻有为了吧?谁知道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我都三张儿多了,连个女朋友还没呐,以后泡妞也有一手儿显摆的。妹妹,都靠你了啊!”怎么这帮人都喜欢见第一面就认妹妹? 吊葡萄糖的时候,罗涛跟邢振羽跟我聊了好多,我让他们逗得一直笑,手上的伤也渐渐忘记了。可是心里的痛却一阵一阵直逼上来,赶都赶不走。 宋乐天,你知道么,我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你! 爱的疤痕 除了上课,那些日子我整天价跟罗涛邢振羽一起混,不是我轻信人,是在医院里聊大天儿的时候让我发现了一件特别特别巧合的事情。 “哎,你老家哪儿的啊?”罗涛问我。我告诉他我家乡城市的名字,他跟刚在别人在窗根儿底下点了一根二踢脚似的那么兴奋,“哎,真的啊?你哪个中学的啊?” 我笑,“您别是对我们那儿了如指掌吧?我怎么瞅您怎么都是一京城大少,跟我们那东北小地方能扯上什么关系啊?” “不是不是,”罗涛说,“我是想问你认识不认识我一哥儿们,大学同学,在你们那儿四中当老师,教语文的。” 他说完这句话我立刻想到了刘海波,因为我们学校跟罗涛差不多年纪的男老师就刘海波一个。“怎么着,你是东北师范中文系的?” 罗涛一听有门儿,差点儿乐歪了,“这么说你认识海波儿啊?教过你?” “何止啊!他是我高一时候的班主任。哦,敢情你也是师范毕业的?怎么没当老师了?” 罗涛挥挥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当年不好好学习嘛不是,要不我好好一北京孩子也不至于往外地跑。我们老爷子在文化圈儿里认识俩人儿,我大学一毕业就回来了,我没海波儿那两下子,当不了老师,误人子弟!哎,海波儿没跟你提过我们俩?” “怎么着?你也是他们一起的?”我明明记得邢振羽刚才跟我说他过了三十的,不应该是刘海波一起的啊。 邢振羽这会儿笑得都岔气了,“多新鲜呐,要不然哪儿能到了现在还被他缠着不放啊?”这我才知道,邢振羽当初大学毕业以后留校,给罗涛和刘海波当了四年的导员儿,后来他俩大学毕业,刘海波给分到我们学校当老师去了,罗涛因为家里有点路子就回北京闯荡,顺道把邢振羽也给拽来了。按罗涛的解释就是,不能把邢振羽这种人混水摸鱼地留在教师队伍里残害祖国的花骨朵儿们。 “要让刘头儿知道了我把你们俩给打成这样儿,他非骂死我不可。” 邢振羽还在笑,上气不接下气,“得告诉他,可得告诉他,要不然他怎么知道他教出来这么一厉害学生呐!哎,荆盈,你们班有没有一小姑娘给海波儿当了三年科代表的?”有了刘海波这层关系,我跟他们俩一下子变得亲近了,好像认识很久了一样。我看得出,刘海波跟邢振羽的关系就好像宋乐天跟刘海波一样,肯定是特铁的那种。而罗涛相对于刘海波,就是大牛相对于宋乐天。妈的,又是宋乐天,不提他了!! “有哇,怎么着?” 罗涛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长得漂亮么?” “还行。什么事儿啊?” “先这么说吧,你觉着师生恋可能么?”邢振羽递给我一盒纸盒装牛奶,我接过来仰头喝。 “什么跟什么呀?什么师生恋?” “哦,海波儿看上他那小科代表了,说是考北京来了,那年他还特意来北京看了一回,我问他在哪个学校想去瞅瞅,这小子死活不说。” 这么说,刘海波果然是喜欢我的咯?算起来我跟刘海波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快七年了。我听见罗涛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惊讶,因为大牛早先就跟我说起过。可我为刘海波不值,我觉得我真不值得他为我花这么多年的功夫。 “怎么着妹子,你倒告诉我们,那小科代表现在哪个学校啊?我们俩想看看呐,看看海波儿念叨了四年的小丫头到底怎么个像样儿法儿。” 我向上牵了牵嘴角,极其不自然地一笑,“二位爷,如果我要告诉你们,他的小科代表就是我,你俩会不会气绝身亡?” 罗涛邢振羽憋了半天,我估摸着他俩是觉出来话说错了,足足两分多钟,邢振羽才说:“明儿你要没课,咱上后海找情调去得了。”罗涛说邢振羽在朋友圈儿里得到一个方法,说想找古典情调得上什刹海,租条船,那叫一个浪漫。罗涛问我知道不知道银锭桥,我说我听说过,他说那儿有“北京最美丽的拐弯”。 “行啊,我没课。” 我们仨再也没提关于刘海波和他小科代表的八卦新闻,我于是开始了与罗涛邢振羽胡吹猛侃的堕落生涯。 其实我成天往外跑,就是想避开宋乐天和王燕,我害怕见着他们,我对上次在“永和豆 浆”那一幕心有余悸,我手上那到伤口现在还在疼,大夫说以后肯定留下一道疤。我心口上也有一道伤口,如果运气好能愈合的话,那疤痕肯定比手上那道深,而且深得多。 那天我又是赶在宿舍楼关门前回学校的,老远就看见一双一对的情侣在楼下告别,只有一个身影挺孤单的,我曾以为或者我曾希望是宋乐天,可惜不是。是大牛。 “荆盈,你丫这几天上哪儿晃荡去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你。” “跟俩朋友到处找情调呐,什么后海、五塔山我都逛遍了。” 大牛望着我,眼神里满是不解,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望着我,“荆盈,你是彻底不打算管他了是不是?”“他”指的是宋乐天,我知道。 “他还用我管呐?不是有美人相伴么?” 大牛抖着双手点了一根烟,犹豫着说:“荆盈啊,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能不了解他么?我现在跟你说他对你一心一意的,估计你是打死也不信了,你不听他解释就算了,多少去瞅他一眼。”大牛一般不用这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猛然间意识到,宋乐天肯定出事儿了。 一旦事情牵扯到宋乐天,我就无法镇静,强装出来的镇静也装不下去了,“他怎么了?病了还是怎么的?” 大牛深深叹了一口气,“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多,烧了四天了,要送医院他死活不去,你去劝劝他吧,他就听你的。”这会儿大牛才注意到我手上的绷带,“你这手,怎么话儿说?” “不小心碰的。” 大牛才不信,抓过我的手一看手腕上缠了纱布,脸立马白了,“荆盈,你是不是干傻事儿了?!”他肯定以为我割腕自杀了。 我抽回自己的手,“我没自杀,你放心,我这人惜命。都说了不小心碰的,从手心儿到小臂,缝了几针。”我这时候没心思跟他讨论我的手,我关心的是宋乐天。“你们就是抬也应该把他抬医院去啊,三十九度多烧了四天,那不烧傻了么?” “谁说不是呐!他就是死活不让动地方,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我估计他是等你去呢,你就去看看他吧。” 我一听就急了,我无法不担心宋乐天,他是我的生命。“那怎么办呐?现在他们学校宿舍肯定也关门了,我也上不去啊!” 大牛掐了烟,“你答应去了就好,明儿你早点儿起来,我来接你,咱俩一起去。现在你快回去吧,你瞅你们阿姨马上锁门儿了。” 我答应着,转身回了宿舍。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夜,我是睡不着了。 你别离开我 去清华之前,我知道我肯定会心疼宋乐天,可我没想到我会心疼到那种程度,以至于我一看见躺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的宋乐天的时候,眼泪就漫了一脸。 他的嘴唇好干啊,干得都快裂开了。脸红得不行,我把手搭上去,烫得不行。宋乐天一直在呻吟,我得肠胃炎的时候发烧快要到四十度,我知道他是什么滋味。我坐在床边,攥着宋乐天的手,好几次想说话都没说出来。这会儿我忘了他对不起我,忘了我已经决定跟他分 手,也忘了我受过的伤痛,我只是希望他好起来,只是希望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 “乐天,我是荆盈。” 宋乐天听见我说话,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看真的是我,眼中立刻焕发出了那种我曾经最爱的光芒。他握着我的手说的第一句话,让我一下子哭出声来,“你手怎么了?去医院看了么?”是啊,他是爱我的。不管他有没有同时爱着别人,他都是爱我的。 “我去过了,你呢?你怎么不去医院?”我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可说话的语气还是像一个母亲在哄自己心爱的孩子。 宋乐天一句话又让我把心揪起来,“你要是以后都不理我了,我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他没骗我,我知道。宋乐天从来不跟我撒谎,他如果不想说他就不说,但他从来不跟我说假话。 我赶紧站起来招呼大牛和宋乐天他们寝室同学,“别说傻话了,我哪儿能不理你啊。那我以后理你,你就上医院么?”宋乐天虚弱地点点头,没等我说话,大牛已经冲出门外叫车去了。 出租车不让进学校大门,他们几个用自行车把宋乐天带出校门,我和大牛带着宋乐天去了医院。值班大夫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替宋乐天检查之后就开始埋怨我跟大牛,“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都烧成这样儿了才送来,再晚几天肺都烧没了!怎么当朋友的你们?!”大牛一个劲儿地跟小大夫陪着不是,我则守着宋乐天,看着他干涩的嘴唇一言不发。 小大夫给宋乐天吊了一瓶不知道什么药,让我们用酒精给他做物理降温,说是去查房,等会儿再回来。宋乐天紧闭着眼睛,大牛坐在另一头,我们俩盯着他,他偶尔会说话,说的都是同一句:“荆盈,我错了。”听见这句话大牛深深看着我,我别过头去,不肯让大牛看见我的眼泪。 宋乐天终归是了解我的,他深知我的脾气,深知如果他不出事,我是怎么也不肯见他的。是,他是对的,这个时候,只要他能快些好起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小大夫查房回来,看见我发红的眼圈,也不忍心再训斥我了,换了一种稍微温和点儿的语气对我说:“甭着急了,他没事儿,现在已经见好了,以后可别这样儿了啊,人都烧成什么样儿啦!” “你会听他解释么?”小大夫再次走后,大牛小声问我。 我摇头。 “为什么?!”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说我是那没原则的人么?他把天说下来也好,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你叫我拿什么理由原谅他?大牛,我这人就一点不好,我对宋乐天半点儿抵抗力也没有。所以,我不能听他的理由,一听,我就连原则也没了。” 大牛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刘海波。 我和大牛陪着宋乐天在医院呆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小大夫又给宋乐天打了一针什么针,说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让我俩带他回家歇着去。宋乐天挺艰难地从病床上下来,整个人直晃当,大牛一看赶紧扶住,我伸过手去,像从前那样挽住了他的胳膊。 “吃过东西了没有?”宋乐天摸摸我的头发。从前我总说他这个动作适合跟他们家奔儿头,而不适合我,可他改不过来,我也就让他去了。 “中午吃了一个煎饼。大牛请的。”说着我笑,我自己都觉着特假。 宋乐天挺犹豫地顿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等会儿,你…要回学校?”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陪他。现在他这个样儿,我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别说我不恨他,就算是我恨死他了我也放不下他这病病歪歪的样子。与其回宿舍去面对王燕,我宁可守着宋乐天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不,我陪你到你们宿舍熄灯。”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宋乐天少有的在一瞬间就变得情绪激昂,语气里带了笑,也带了精神,“那你怎么回去啊?” “我们那儿阿姨对我好,晚上回去敲敲窗户就得了。”我忽然间觉得宋乐天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你给他一颗糖,他就开心地任你摆布。如果没有那天的事儿该多好啊,如果没有那天的事儿,这时候他该在清华订我俩回家的火车票了。 临离开清华之前,宋乐天躺在床上攥着我的手不放,直到我答应他明天一下课就带着永和豆浆的炸酱面来看他,他才松手。忽然我想起了王燕,我发誓当时我不是有心报复宋乐天而去故意刺激他,我发誓。我只是问了一句:“你病了王燕儿知道么?”我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宋乐天,我觉得他见到王燕会高兴,至少有那么一点高兴吧? 宋乐天听到我这句话,眼睛中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幽怨语气问我:“你恨我,是么?” “那我明天来看你。”我拉着大牛出门,心里一阵阵发酸。宋乐天是一个顶要面子的人,他从来都没在人前跟我服过软,如今他居然当着他们寝室所有人的面跟我撒娇,跟我耍赖,还跟我耍小孩子脾气。他是想留住我么?可他为什么不给我解释呢?我是说过不想听他解释,可他如果说了,我能不听么?我又不能把耳朵摘了去。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替自己开脱。我也不知道。 我跟王燕的关系变得很僵,我并不是不跟她说话,但不是必要的话我肯定不说。你要说我小心眼儿我也不反对,可我就是没办法忘记那天早上的一幕。我从来没有嫉妒过王燕的美貌,从来没有嫉妒过她的高干血统,我更从来没有嫉妒过她有成群结队数也数不清楚的追求者,可我嫉妒她能那么迅速而明目张胆地从我手里把宋乐天抢走,不管是肉体还是心灵。我嫉妒透了!我想不明白王燕为什么喜欢宋乐天,追她的人里面比宋乐天强的人海了去了,她怎么就挑上宋乐天了呢?难道就因为宋乐天看起来难以征服?我这话说得可能忒混了,感觉这东西说不清楚也毫无条件,这话是我自个儿说的。我真不应该这么说王燕。可是,我他妈的真是委屈啊,我跟谁说去啊我?! 扛着吧,反正我当惯了人家眼睛里的坚强人,谁都以为天塌下来我也死不了。 宋乐天生病那几天,我每天一下课就往清华跑,陪着他吃饭陪着他聊天,只是我不肯单独跟他在一起,也不肯让他跟我过分亲密。我这是给自己留后路,我怕我抵抗不住爱情的诱惑。我深深知道,一旦我陷入这个泥潭,我迟早会后悔。因为我那时候根本无法忘记也根本无法忍受宋乐天对我赤裸裸的背叛。 刘海波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洗完脸刚进门,寝室其他人都还没回来,屋里就王燕一个人。她拿着听筒,见我进来,想跟我说句话。我没让她开口,接过听筒说了句“谢谢”,抱着电话就爬到上铺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善良,当时看着王燕有点发红的眼圈,我忽然心软了。于是我说:“等会儿别忘了关灯啊,今儿早上一来电晃得我挺好的梦醒了。”那是在刘星家里喝完酒的晚上以后,我第一次主动跟王燕说一句本来没必要说的话。 “知道,忘不了,你接电话吧。”王燕冲我笑,由衷的,开怀的。王燕真是美,我琢磨她要是当演员去,比什么小燕子大燕子都得强。我一直都记得刚入学的时候我见到王燕坐在床上朝我微笑的样子,当时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活脱脱的一个仙女。她一直都是整齐干净而且善良纯洁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有多少次她不声不响地把我的牛仔裤拿去洗,大冬天的,冻得双手通红。王燕是个内向的女孩,在学校里除了我,她基本上没什么太好的朋友。她一直对我特别好,体贴周到得像一个母亲对待孩子。我没想到的是,我为此付出的回报居然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份爱情。 “喂?”…“哎!刘头儿啊,少见呐,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怎么着升官发财,四中给你装公费电话了?”…“我什么事儿啊?没事儿,挺好的啊。”……“谁跟你说的?大牛?”……“罗涛?他刚认识我几天呐就跟那儿传我闲话?挺大个人了怎么那么不知道深浅呐!你等着,我给他打个电话骂骂他,回头再给你打过去。”……“我知道罗涛是你哥儿们,当初你来北京也不介绍给我认识。我说你那一嘴北京土嗑儿跟谁学的呐。”……“没有,他俩没跟我说你什么坏事儿,就说你们在东师大瞎混的事儿来着。”……“我哪儿知道宋乐天呐,他跟我什么关系啊?你要找他你自个儿给他打电话去。”……“我说刘海波你烦不烦呐?穷打听什么你?”……“我知道你是我老师,老师怎么着?老师就有特权窥探别人隐私啊?邢振羽当初也这么窥探你来着?”……“这还差不多,亏我还把你当好朋友来着。哎,电话费不是公家报销吧?”…“不是你就少说两句,我眼瞅着放寒假了,回去再找你聊。你要是想知道我跟宋乐天的事儿,回头你当面问他去,那是你好学生好兄弟,说得肯定比我清楚。就这么着了啊,刘头儿拜拜啊!”我还怕刘海波接茬儿问个没完,赶紧把电话挂了。 “你们那个高中老师?”王燕见我放了电话,凑过来,手搁在我床上问我。 “嗯。” “你上回说,他叫刘海波?” “是。” 王燕肯定看出来我不爱跟她说话了,咬了咬嘴唇,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海洋的海,波涛的波?” “是。怎么你认识他啊?”我有点儿不耐烦了,特困,想睡觉。 “不…不是。”王燕本来一直红扑扑的苹果脸一下子变白了,接下来她问我刘海波是不是东师大毕业的,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脸变得惨白。我怀疑她真的认识刘海波。可不能啊,上回在食堂,她当面见着刘海波都没认出来,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啊?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点儿吧? “你没事儿吧?” 王燕抬起一双大眼,里面竟都是泪水,“荆盈,我知道你怪我,你给我个机会跟你解释行不行?就听我说几句话。” 我一听这话立刻翻脸,转身面对着墙,用被子盖住头,说:“要解释也让宋乐天解释,我跟他还有话没说清楚呐。等你们俩真确定关系了你再来跟我谈。” 也许是我太刻薄了吧,我听见王燕哭了。我觉得我挺狠挺不是东西的。 我不离开你 从前写过一部小说,出版社看过之后给的修改意见是“男配角的戏居然比男主角还多,建议删改”,我这人有忘性没记性,这篇类似于回忆录的故事居然又重蹈覆辙了。我这里面有诸多的“男配角”,似乎谁的戏都比宋乐天的多。可我想说的是,我不正面写他,并不代表他就不是我故事的男主角。男主角在我心里,跟戏份儿的多少没关系。 您看看我,一打开电脑就犯晕,好好的故事又让我给岔开了。得,我接着讲故事。 第二天宋乐天来找我,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在楼下喊:“306荆盈!!”我听见,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王燕,王燕没动。我真怀疑我这三年多看错了人,大四之前王燕都是那么单纯善良的,怎么一上大四发生了那件事儿以后我就不认识她了呐?还是她心机太深,我根本没看透她? “荆盈!”宋乐天在楼下喊我,我站起来穿上外套出门了。 “气色好多了。”我看到宋乐天,他病已经好了,只是脸色还是比平时苍白。眼睛依然亮晶晶,眼神依然如水清澈。 “想来告诉你,火车票给你订好了。” “哦。” “……能跟你谈谈么?” “行。”我知道我不能再躲了,这样躲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我和宋乐天迟早都要说清楚,就算是我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要去面对。早晚要死,那就死在今天好了。“永和吧。”我说。我要找一个对我和宋乐天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我要让宋乐天一辈子记住这个日子。当年刚到北京的时候,我让宋乐天带我去北大,看看我梦想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从北大出来,我们就在“永和豆浆”吃饭,宋乐天说他一定一定得记住这个日子和这个地方,因为我就着豆浆和炸酱面把梦想给嚼了。 永和今天生意特别好,我和宋乐天站着等了一会儿才有了坐位。我照例吃炸酱面喝甜豆浆,宋乐天买了一只肉粽。 “大牛说,你不愿意听我解释。”宋乐天这个开场白忒菜了,让我禁不住想抽他。我要是不想听他解释干嘛拖到现在还不跟他分手?我要是不想听他解释干嘛还跟他出来?我要是不想听他解释干嘛还让他帮我订票坐一趟车回家???他傻啊?! “大牛还说什么了?” “还说…还说你这回真伤心了。”宋乐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我向上牵了牵嘴角,说:“我现在想吃面。” “啊,那你吃啊。” “你不用问问大牛去?”宋乐天就这样儿,说话的时候我给他下个套儿他就往里钻,四年来没有一次幸免。 宋乐天忽然不说话了。我捧着那碗炸酱面埋头苦吃,心里万分希望宋乐天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我是那么希望能够拾回从前的日子,我是那么希望能够重新和宋乐天在一起。这时候如果他告诉我那天他只是喝醉了倒在床上睡觉而和王燕毫无瓜葛,我想我都会相信。可宋乐天不会这么说的,因为宋乐天从来不跟我撒谎,而我想出来的理由并不是事实。宋乐天不了解女人。一个女人,若是能够跟自己心爱的人厮守,那么天大的谎言她也是愿意去相信的。 “荆盈,今儿什么日子你还记得么?” 这些日子我都过糊涂了,记不得是几号,记不得是星期几。宋乐天这么一问,我看了看手表,一看日子,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四年前的今天,宋乐天在冰天雪地里帮我打开了车锁,就是那天,我做了他的女朋友。你大爷的宋乐天,真会挑日子啊。看来比起他来,我还是略逊一筹。怎么最近身边的人都让我这么糊涂呢?先是王燕,再是宋乐天。我看错王燕是我眼拙,可宋乐天是除了我爸我妈之外我最亲的人啊,我认识他快七年了,我跟了他快四年了,我都打算把自己嫁给他了,怎么到今天才发现我看错他了呐?? “这个,送给你。”宋乐天拿出一个钥匙圈递给我。 “你大爷的。”我骂了一句。刚才我说宋乐天不了解女人,我错了。他有可能不了解女人,但他绝对了解我。他对我的弱点了如指掌,他知道什么能打动我,什么能触动我心中最柔软的神经。 宋乐天送我的钥匙圈是一辆精巧的银白色自行车模型,跟我高中时候骑的那辆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是骂他了没错,可这时候他就算什么都不解释求我原谅他,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傻冒吧?对,我就是一傻冒。我早就说我对宋乐天没有抵抗力,谁知道现在居然连个理由都不要就打算原谅他了,不是傻冒是什么? “能给我个机会解释么?”宋乐天七年来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眼神充满期待。丫比我还傻,刚说完他了解我,现在又回去了!解释什么啊?越解释越乱。我这人吹毛求疵,你的理由稍微有点不完美我就能一脚蹬了你。那一刻我又绝望了,因为我知道宋乐天根本拿不出能让我满意的解释。 “你说吧,我听着呢。但有一点宋乐天,咱俩认识这么些年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过瞎话,别到了这时候儿让我说你这人不实在。” “那你保证一定听完,不摔门走人?” “宋乐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腻歪人呐?你说不说?”我在想,如果一直以来我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就像王燕那样,宋乐天是不是就不会背着我跟别人好了?可我为什么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也温柔不起来呢?哪怕是稍微软一点儿,给他留个最后的温柔印象也行啊! “我要说我心里就你一个人儿,这会儿你肯定不信了。我要说我跟王燕儿没事儿,你也肯定不信了。那我就跟你说说王燕儿的事儿吧。” “哎,你等会儿,我对她的事儿没兴趣啊。怎么着,还没跟我摊牌呢就打算让我叫嫂子了?忒邪乎了吧你?”我怒火中烧,恨不能把眼前那碗面扣宋乐天脸上。七年来我第一次看不清他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在我心中忽然模糊起来了。唯一清楚的,就是他那双眼,依然那么晶亮晶亮的。 “你说过你一定听完的。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说。” “那你也不能这样儿吧,”说着我委屈起来了,声调里带了哭音儿,“你要是我,你能爱听么你?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混呐你?” “荆盈,你冷静点儿,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王燕儿怎么着,我是跟你说她为什么非要跟我怎么着。” 我确实想知道原因,就算是听完了心碎了我也想听。我想知道,她王燕凭什么就把宋乐天抢走了。“听你这意思,是王燕儿先看上你的?” “荆盈你别这么说话,我听了难受。” 本来我想说“现在你难受了,你知道我那天看见你俩的时候多难受么”,可我憋回去了。端起豆浆一口喝干,咬着牙逼着自己不说话,等着宋乐天的下文。 “王燕儿可能没跟你说过,她之所以对男生爱理不理的,是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喜欢一个人,是她高中时候的一老师。那老师比她大不了几岁,当时刚从大学出来。以前王燕儿就老说觉着我像一人,说话的语气和做派都挺象的,所以她挺喜欢跟我在一块儿的。后来我知道,其实我就是像她那个老师。本来她想考师范,然后争取分到她老师的学校,可头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她和那老师就失去联系了。她找不着老师,特失落,就随便挑了个学校,上北京来了。后来她认识我了,她觉着我像她喜欢那人,所以接触多。那天在…在刘星那儿…我想她是把我当成那人了。我…我喝醉了,真喝醉了,我当时稀里糊涂干了什么我真不知道。”像是怕我打断他,也像是怕自己没勇气再说下去,反正宋乐天一口气没停把话说完了。 我预料的没错,他这个解释根本不能让我满意。 多年后的某一天,当老三结了婚,并且得到了老公给的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以后,她跟我说:“男人没有一个不花心的,他要是头有点儿晕,又有个人一勾,准没跑儿。有很多时候男人的生理需求都是被他们摆在第一位的,脑袋理智没用,男人的冲动比他们的脑袋决定的事儿多。”老三这话不全对可也不无道理,这么多年了我才明白,原来男人和一个女人亲热,并不代表他爱这个女人。可能仅仅为了亲热而亲热,也可能为了解决冲动而亲热。 可是二十二岁不到的我并不了解这一点,那时候我觉得喝醉了酒并不是可以出轨的理由,有人主动献身也不是可以出轨的理由,可这两条要是搁在一块儿,也许能算了理由?鬼知道! “没了?” “没…了。” “你要是我,你会原谅你自己么?”我看着宋乐天,痛心地,失望地,万般难过地。 “我想我不会。” “你要是我,你能接受你给我的这个理由么?” “不。” “宋乐天,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我长叹一口气,“可有时候你太诚实了除了伤害别人没别的结果,你懂不懂啊?你不打算让我原谅你你干嘛非要跟我解释?这样儿的解释我不听也罢,听了只会让我恨你。” 宋乐天把头深深埋了下去,“你恨我是对的,我他妈自己都恨我自己。” “你爱她么?”我哭了,眼泪滴在面里,化成酱紫色的水。 “不!”我没想到宋乐天会否定得这么迅速这么坚决,忽然心里又是一动,“荆盈你也说我从来不跟你撒谎,我没骗你,我一直把王燕儿当朋友,就这么简单。除了你我没喜欢过别人。” 要不是我咬着嘴唇,我肯定哭出声来了。四年来宋乐天没说过他爱我,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不肯说他爱我。他说一句啊,他说一句我就原谅他,他说一句我就服软,他说一句我就回到他身边。他倒是说啊!!好吧,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就是这么容易满足,我爱一个男人爱到把自己都快丢了。他背叛了我,他违背了他的诺言,可我愿意原谅他,因为我爱他。条件就这么简单,就是让他说一句他爱我。 我使劲儿咬着嘴唇,手里攥着那辆小自行车。伤口还没拆线,被自行车的棱角格得针刺般地疼,可我就是想疼,这样我才能知道我是清醒的。人有时候再清醒也会做傻事,好比我现在。如此说来,那天宋乐天喝醉了做的傻事也就值得原谅了。 妈的,我鄙视我自己。 “荆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宋乐天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我怎么说都没用了,说什么也留不住你,可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我…我是爱你的。” 我“哇”地一声哭开了,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宋乐天慌了手脚,站起来到我身边直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极其没出息地抱住他的腰,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离开你。” 不祥的预感 我跟宋乐天和好了,谁也没想到。 最高兴的是大牛,当天晚上他拉着我跟宋乐天在我们学校“学子居”狠吃了一顿。罗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没说什么,他说我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见天儿就知道爱情。“什么时候知道放弃了,你就算长大了。”我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当时我跟他打哈哈说:“人家都劝和不劝离,你这人怎么这么损呐?”我还跟大牛要了刘星的手机号,他正在广州组稿,我 给他打电话谢谢他这么长时间这么惦记我。刘星一听就急了:“哎哟妹妹,你这话儿怎么说呐?你这不损我嘛!等我回北京请你吃饭啊!” 我知道失去宋乐天也许我会痛苦得死掉,可我不知道的是,继续跟宋乐天在一起是不是也一样会痛苦得死掉。其实,我并不是对宋乐天产生了怀疑,而是对我自己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男人。 那会儿刚刚兴起了网络同学录,上网的时候我在五班说的话比在文科班说的多。大伙儿一见我去,就问我眼瞅着毕业了打算什么时候把自个儿嫁给宋乐天。我就说我还没念够书呐,考研考不上再议。在我们同学的眼里,我和宋乐天无疑是天长地久的典型代表:高中谈恋爱,一起来北京,一起考研,没准儿以后一起出国。反正同学们都认准了我一准儿嫁给宋乐天,而万一我跟宋乐天掰了,肯定是我甩的他。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想,他们说,宋乐天在别人眼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他当初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儿保证了,就说明他肯定是认准我了并且特爱我。我没话说。 跟往年一样,我、大牛和宋乐天一起坐火车回家,下车后他俩把我送回家,在我家吃晚饭。我妈看见我手上刚拆了线的恐怖伤疤,立即惊叫起来,质问宋乐天和大牛怎么回事儿,宋乐天脸色发白,说起话来也结巴了。我妈认定了这事儿跟他有关,大牛怎么要求解释她也不听,非要宋乐天说不可。宋乐天这人不会撒谎,他求救地看着我,我温柔的保护心全给他勾起来了,于是我赶紧拉过我妈说:“那天我俩上圆明园溜达,碰上拿刀抢钱的了,我们俩把钱都给他们了,他们还要乐天儿那手表,妈,那手表是我给他买的。”说到这儿我不言语了。我对我妈了如指掌。 “傻孩子,给他就给他吧,哪儿能拼命啊!”我妈没再问。她知道宋乐天能为他的手表拼命,我就能为宋乐天拼命。我妈对我也了如指掌。 我爸妈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他俩也像所有人一样,认为宋乐天有朝一日会变成他们的女婿。如果说有人对这事儿有那么一点儿怀疑,那人肯定是刘海波。 我们三个照例找刘海波吃饭,吃饭的时候刘海波不像从前那么爱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宋乐天,一个劲儿地灌他喝酒。还说什么“做人要老实,做男人要对得起自己的女人”,刘海波一般不说“女人”这样的词,我想他是喝多了。 过小年那天宋乐天他家老太太叫我去吃饭,宋老爷子居然也在。我头一次跟老爷子坐一块儿吃饭,有点紧张。我妈说宋老爷子仍然频频在地方新闻里露脸,似乎很容光焕发的样子,老太太也私下跟我透露说,老爷子很有可能调到省委,继续平步青云。当时我心里特害怕老头儿老太太跟我提我和宋乐天的事儿。我知道老两口最疼这个小儿子,盼着他能早点结婚,好抱孙子。老太太对我一直特别好,恨不能把我留在他们家吃住,有时候弄得我有点受宠若惊,有时候弄得我有点不自在。要是搁在以前,我可能还巴不得他们跟我提这事儿,可现在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怕。 吃完饭宋乐天他妈把乱七八糟的吃的塞给我一大包,我本来想推辞,宋乐天替我接过来了。我心想拿着就拿着吧,这包里的东西要是让我出去买,多少钱都不见得能买到,拿回去给我爸妈尝个新鲜也挺好。 从北京回来以后,宋乐天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说,他现在上街会主动牵我的手。 天很冷,快要三九了。路上没什么人,灰蒙蒙的。市委家属院出来就是一条大路,宽阔气派,灯火通明。我没带手套,宋乐天把我的手放在他滑雪衫口袋里,用手握着,可我还是觉得很冷。“今儿有零下二十多吧?”我一说话,呵出成群结队的小水滴,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雾。 “有了,刚才没看天气预报么,明儿下大雪。还好咱们不用扫雪了。”我忽然想起了高 三时候宋乐天和大牛把我扔雪地里的事,真快,一晃过去四年了。 “一直也忘了问你,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宋乐天和王燕这事儿闹开的时候,正赶上研究生入学考试那几天,我是考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宋乐天笑了笑,有点无奈地说:“考英语那天我没去,头天晚上喝多了。” “哦。”我收住了这个话题。每次我触碰到记忆里的那个场景我都会异常惊恐,而后尽可能快地逃之夭夭。所以我不愿意听宋乐天那天晚上喝了多少,也不愿意听他跟我说他为什么去喝酒。尽管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我还是逼着自己去忘记。忽然间发现我和宋乐天居然没有话题了,忽然间发现我跟他说话要挑拣字眼儿了,忽然间发现我靠在他身边没有从前那么安全了。“乐天。” “嗯?”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觉着肯定有点什么事儿发生。” 宋乐天抽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宠溺地皱了皱眉头,说:“你爸过年本命年,别忘了给你爸买点儿避邪的东西,这样儿你就不倒霉了。” “不是,我真的觉得会有点儿事儿,要不,咱俩上长白山?哈尔滨?” 这下宋乐天笑得开怀极了,看看四下无人,居然冷不丁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小姑娘,别发傻了。” 不是,我不是发傻,我真的有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我觉得我要大难临头了。我想逃出这里,和宋乐天一起,躲得远远的。我要拼死保护失而复得的这份感情,我不能再丢一次了。可能书看多了的人容易相信直觉,东西写多了的人容易胡思乱想。但愿我的感觉是错的。我禁不起折腾了,再折腾一次,我怕真挺不过去。 转年就是我爸妈的本命年,他俩都四十八了。我跑到我们那儿新开的一个叫“石头记”的小店,买了两块鸡血石,一块给我爸挂手机上,一块给我妈挂皮包上。我跟他们说,避邪。我妈常说石头是有灵性的,石头跟着你就是和你有缘分。我从小就信我妈的话,我妈说啥我信啥。所以我认定我给我爸我妈买的石头能保佑他们平安。 可我忘了给我自己也买一块。虽然鸡血石那玩意儿不便宜,可要是我花点儿钱就能把后面的灾难消除,我不在乎花钱在身上挂一块有灵性的石头。 一过年,又是没完没了的应酬,高中五班的同学聚会订在年初八,在文科班聚会的后一天。说实话我有点儿犯怵。从打高考之后散伙饭开始,每次聚会我和宋乐天都是大家开玩笑的对象,尤其是到了大三我们班上其他几对儿都散了之后,我们俩更成了稀有动物,大家伙儿一聚在一起就拿我俩开刀。现在面临毕业,他们的话题肯定更没谱了,在网上就已经开始讨论以后谁给我和宋乐天的儿子当干爹干妈了。 他们订了饭店里最大的包房,满满当当坐了两桌,人基本全,就是没见大牛。全班人都问我和宋乐天要人,我们俩上哪儿知道去啊。于是,矛头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我和宋乐天身上,玩笑越开越大,我捧着碗喝酸辣汤的时候有人勾住宋乐天的肩膀窃笑着喊:“行啊乐天儿,什么时候下的手啊?日子定了没?”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又一个站起来了:“荆盈,想吃酸的啊?给你买包话梅吧?”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我的脸烧得像着了火一样――您别误会,我这不是害臊,这种玩笑我听得太多了,早就不害臊了。我这是气的。因为我又一次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宋乐天那晚和王燕所做的事情。 “哟,怎么了荆盈?生气啦?以前不是这么小心眼儿啊?” 宋乐天肯定想明白我为什么这反应了,赶紧招呼着:“知道错了就赶紧赔罪,喝酒喝酒,少废话!”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和宋乐天结婚,一定把两个班的同学都叫上,到时候他们怎么开玩笑怎么闹都行,反正那时候我是宋乐天的老婆了,我不在乎。相反的,他们要是不闹不开玩笑,我倒觉得不自在了。可今天,他们跟我开这种玩笑只会让我愤怒。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 生气过,我觉得我心口上那道伤疤裂开了,汩汩地流血,就好像当初我手臂上的伤一样。手上的伤能治,可心上的伤怎么治?哪个高明的大夫能帮我缝几针呐?! 这时候刘海波说话了:“你个臭小子,人家要知道刑警学院教出你这么个败类学生,那刑警学院以后就没人去了!就你这样儿的,对得起‘人民警察’这几个响当当的大字儿么?”这话听着真熟悉啊!哦,对了,这是当年我说刘海波的话――你这样儿的,对得起“人民教师”这几个响当当的大字儿么?“以后千万不能把你分到扫黄组去,要不你还不堕落得比披萨斜塔上扔下来的铁球儿还快啊?”刘海波故意把“比撒”说成“披萨”,话音刚落,大家伙又“哄”地笑开了。 我也笑了。刘海波真是个好老师,他总能成功地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就好像当年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他总是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念书写字而不去注意窗外的篮球赛或者美女如云的体操队训练。 正笑着,包房的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大牛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一把拉住宋乐天,“你赶紧跟我走!” 一生一次的歇斯底里 “怎么着大牛?迟到了就迟到了,不自罚三杯也就算了,你干嘛还想把乐天儿拽走啊?” 大牛扭头极其不自然地一笑,“对不住,真对不住,出了点事儿,非他去不可,我也得跟着去。” “大牛,怎么了?”我看着大牛着急慌张的样子,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要不然一向处变不惊的大牛不会这么慌乱无措。 “乐天儿他们家的事儿。快走啊你!你也真是的,手机也不带出来!”大牛把宋乐天往外拽,一边和同学打招呼:“对不住啊,过两天我请,咱‘元太祖’烤肉去!” 大牛肯定在跟我撒谎。他这个瞎话编的一点也不高明,让我一下子就看穿了。宋乐天他们家有事儿,干嘛不直接找宋乐天?就是找我也轮不上找他呀!宋乐天没带手机出来是没错儿,可我的手机开着呢,他们家老太太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我跟着他俩出门,大牛见我跟出来了,连忙说:“荆盈,你陪着他们再玩儿一会儿吧,我们俩回去就成了。” “什么事儿啊那么着急?他们家有事儿我不去不好吧?”我狐疑地看着大牛。 “没…没什么事儿,真的,你回去好好玩儿吧。” 本来刚才我就一肚子气,现在大牛当着我的面说瞎话,我急了,“怎么着大牛?跟我起腻是不是?我告你,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别那儿跟我逗闷子,有话说话有事儿办事儿,还嫌我不够烦啊你?说,到底什么事儿?” 宋乐天这会儿也一头雾水,迷茫地看着大牛。大牛已经满头是汗,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说。我看了更生气了,冲过去搡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儿啊你?” 我们当时在酒店二楼,二楼临街的一整面墙都被换成了玻璃,我推了大牛一下,自己正好站到了玻璃墙跟前儿,大街上灯火通明,我一眼就看见了酒店门口一辆黑色奥迪旁边站着的一个人。 王燕。 那时那刻,我觉得我受到了双重的背叛。我的爱情背叛了我,我的友情也背叛了我。我无法冷静地思考,无法冷静地判断大牛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受伤。我承认我的确怨过王燕,但我发誓在此之前我没有恨过她。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真的恨她,她明知道我刚刚和宋乐天和好没多久,她明知道我要迈出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辛苦,她也是女孩子,为什么几次三番地伤害我啊?!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王燕是来找宋乐天的,而她隔山越海地跑过来,绝不是小事。这大事,只有一种可能性――她怀孕了。那一刻我万念俱灰,我想我活不下去了。 “荆盈……”大牛见我僵在玻璃墙前面,知道我看到了王燕。大牛是好人,他是为了我好,他真笨,他为什么不把王燕带得远一点儿呢?他想不到我有可能会跟出来么?真是个傻瓜! 我动了一下身体,面朝着宋乐天,这个时候,我要看他是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她来。”宋乐天斩钉截铁地说,不像是解释也不像是申辩。大多数时候宋乐天都是这种语气,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问心无愧。 我想笑来着,可是我的嘴不听我的使唤,我笑不出来。“怪冷的,回头再冻着,你去吧。”这话不是由衷的,我是不希望宋乐天去的。我告诉我自己,如果宋乐天把我一个人扔下去见王燕,那我跟他就算彻底完了。 谢天谢地,宋乐天没有再一次让我失望,他对大牛说:“你去把她叫上来吧,我跟荆盈这儿等着。” 大牛惊异地望着宋乐天有三四秒钟,确定了宋乐天没有改变的意思,才朝楼梯走过去。为宋乐天这句话,我差点哭了。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我觉得我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冲昏了头脑,我控制自己,是害怕等一会儿见了王燕,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一巴掌。我没打过人,就算是那次在刘星家里我也没想过要打王燕,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恨她。现在我恨她了,所以我真想给她一巴掌。 大牛领着王燕上来,她还是那样儿,我见尤怜,娇小的身材,俊俏的脸蛋儿,美丽不可方物。王燕穿着一件对于东北冬天而言过于单薄的棉衣,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了。她看到我,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溢满了哀愁,要搁在从前,我肯定心软,可是今天,我就是想抽她。我忽然觉得她的一切可怜一切善良都是假的,她骗了我三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最后残暴卑鄙地夺走了我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从前我与她素不相识,后来我与她相知相惜,她为什么忍心这样伤害我?就为了一个宋乐天?一个像她曾经爱人的宋乐天?请原谅我说自己最好的朋友卑鄙,请原谅我说她的善良和惹人怜爱都是假相,因为我受伤太深太重,今时今日,我无法不去怨恨她。尽管我知道宋乐天对此事逃脱不了干系。 宋乐天是并没有慌乱,这个时候他都没有慌乱,我确定这件事是与他无干的,至少他并没有背着我接着和王燕来往。我放心了。 “荆盈,我是来找你的。” 我??她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宋乐天??奇怪了……那么,她没怀孕?? “我有些话想跟你谈谈。”大老远从烟台跑到东北来,就为了跟我谈谈??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时候我已经不敢再轻信眼前这个美丽得仙女一样的女孩了,我怕了她了。 “你说吧。”我的声音发抖,因为我注意到王燕看宋乐天的眼神充满了爱怜。他妈的,当着我的面居然这么明目张胆,我不抽她对不起我自己! “能回去说么?” “回哪儿??”我看看大牛,大牛又开始冒汗了。猛然间我想起来,宋老爷子出门坐的就是一辆黑色奥迪。当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完了,她是先去找的老头儿老太太才来找的宋乐天。她真的有了宋乐天的孩子,她这是找我摊牌来了。我无助而惶恐地看着宋乐天,聪明如他,不可能没想到我所想。宋乐天的脸惨白。这时候他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感觉到他的手心冰凉冰凉。 走到楼下,我看见的果然是那辆在马路上倒着开也没人拦的车。我没勇气上去。我几乎能够想象王燕对我说出她有了宋乐天的孩子我会做何反应。我可能会疯掉,也可能会死掉。那还不如让我自动消失,她不就是这个目的么?那么我就成全他们。我只想多活一些时候,我还没给我爹妈尽孝呢。 所以,我选择不听。 “我不去了。我也不想跟你谈。”我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那扇黑黝黝的车门。“以后你也别跟我谈了,我不想听。宋乐天,咱俩从现在开始没有关系,你爱找女朋友爱找老婆都跟我无关。” 宋乐天一把拉住我的手,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你说什么?!” “我们分手!!!!”我大喊着,摔开宋乐天的手,冲向一辆等在酒店门口的出租车,“师傅,开车。” “小姐,你得把门儿关严啊。” 司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宋乐天已经跟着冲过来,伸手要拉车门,“荆盈,事儿还没弄清楚呢,你这是干嘛呀?!” 我使劲儿一带车门,“师傅,开车。”司机回头看看五官已经快要扭曲了的宋乐天,犹豫了一下,我冲他吼,“开车!!!”司机一个激灵,一踩油门,车开出去了。宋乐天跟着车跑了一段,之后就被远远地落下了。 我觉得我快要晕倒了。我的手机发疯似地响,我却找不到它在哪里。出租车开到我家楼下,付钱的时候,我居然又看见了那辆奥迪车。宋乐天站在车前面,痛苦地望着我。他们怎么可能比我还快?哦,对了,我忘了那是市委的车,我坐出租车得绕道儿,因为我家那条街是单行道。 “荆盈,你能听我说么?” 两个礼拜以前,他在“永和豆浆”里面就是这么问我的。我现在还听什么?听他跟我说他要娶王燕了?听他跟我说他要当爹了?听他跟我说他对不起我?听他跟我说他这辈子就爱我一个?算了吧,我才不听!丫宋乐天要是敢跟我说他准备让王燕把孩子拿掉,我踹死他小丫挺的! 您肯定又要说我傻了吧?那是意外,拿掉没什么希奇,可那是个小生命。我永远都会记得我四岁那年妈妈大病一场,之后每天掉眼泪直到整个人都虚脱的样子。那年妈妈拿掉了一个胎儿,因为那时候她和爸爸无法多养活一个孩子。你别不信,那个时候我家就是这么凄凉。爸爸上有老父,下有年幼的弟妹,全家都靠他一个人,无法不艰难,就连我也是勉强养活。后来我长大了,我妈才告诉我,那时候她是去做人工流产,可她舍不得那个孩子,那是个生命。我觉得没人有权剥夺一个生命来到世上的权利,这也许是受我妈影响太大的缘故。 “荆盈,你说话啊!” “我不听,刚才说清楚了,我要回家。”算了吧宋乐天,算了吧,下辈子我再来找你吧,你再娶我。 宋乐天几乎暴跳如雷了,他拉开后车门,朝王燕怒吼:“你倒是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快说啊!你没看见她要跟我分手么??怎么你铁石心肠啊?!” 王燕走下车,想要拉我的手,我触电一般躲开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荆盈,我知道你想什么。放心,我没怀孕。” 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没怀孕。”王燕看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再次溢满了哀愁。 求你原谅我 王燕这句话像是一只大锤子在我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子,我顿时觉得自己特无聊特小心眼儿特有病。我空凭着想象,无缘无故跟宋乐天发了一顿脾气,还说要跟他分手。就爱瞎想,我怀疑我该去看心理医生了。我的怨恨跟怒气在一瞬间被扔到了九霄云外,我看看宋乐天,他没我这么放松,仍然绷着一张扑克脸,神情严肃。 “能跟你谈谈么?”王燕再一次请求我,用她柔软的表情和柔软的声调,我没办法拒绝 。 “上楼吧。”我说。 “我不上去了,先回去,回头你给我打电话。”宋乐天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他把我扯到一边儿,咬着牙问我:“还分手么?”那表情就好像我要再敢提分手他就能把我掐死似的。我慌乱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怕过宋乐天,这会儿真有点儿怕了,我觉得他要跟我发火了。“这话也是随便儿说的?你到底怎么看我?”宋乐天使劲儿掐着我的胳膊,脸都绿了。 我记得大二时候,宋乐天他们寝室有一哥们儿,女朋友动不动就说要分手,那老兄被折腾得都快脱相了。宋乐天跟我说:“以后咱可不能那样儿啊,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不能说分手。忒伤感情。”我一直是照他的话做的,就连前些日子我那么生气那么绝望,我都没有跟宋乐天说过“分手”这两个字。可是今天我却毫不犹豫地决定并且毫不犹豫地说了,为了一种我臆想出来的错误,把宋乐天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一副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架势。我知道宋乐天生气了,他还从来没跟我生过气呢。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你问问她,我回家问我爸,咱俩明儿再谈。”宋乐天说着朝那辆奥迪车横了一眼,眼睛里快要烧出火来。 “哦,那你回家给我打电话。”我怯怯地说。 “不了,等你们俩谈明白了,你给我打电话。”宋乐天气呼呼地走到车旁边儿,上车,关门。车临开之前,他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还轻轻叹了口气,我没听见,那车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好。 “上楼吧。”我招呼王燕,把她带到我家。一进家门,我就朝我妈喊:“妈,我老跟你念叨那王燕儿来了,从烟台过来的。”我妈爱热闹,一听见我同学来了,高高兴兴迎了出来,拉着王燕问长问短,又是饮料又是水果的摆了一桌。“妈,饿了,给弄点儿吃的吧。” “行,行,等着,现成儿的,晚上刚炖的芸豆。”我妈上厨房忙活去了,我把王燕让到了我的房间。 “说吧。”我不知道王燕究竟是为了什么来找我的,她这么大费周折地来东北找我,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我想不出来。而宋老爷子那辆车也把我弄得很糊涂,我等着王燕一件事一件事地给我解释。不过虽然我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可我知道她跟我说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刘星家里发生那件事,这我连想都不用想。 “荆盈啊,”王燕开口了,“我对不起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强忍着才忍住。 “乐天儿跟你说什么了么?关于我?” “说了,他说他很像你喜欢的人。”这功夫我妈端着一大碗芸豆烧排骨推门进来,一会儿又送进来两碗饭,招呼王燕儿赶紧吃,自己把门带上出去了。我饿了,刚才同学聚会上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半碗酸辣汤,这会儿端起饭碗来狼吞虎咽。 王燕也拿起筷子端起碗,没客气,跟我一起吃。王燕一直吃得很少,在学校我俩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她二两饭都吃不了,每次打完饭都拨一半给我,我说那你就打一两吧,她说不行,她怕我饿着。于是三年半来我一直保持着每次打二两饭的习惯,偶尔不够吃了,王燕就会把她吃不下的给我。 “我喜欢的老师是高一时候来的一个实习老师,当时他才二十二岁不到,教语文的。” 王燕说完,看着我的反应,我忘记了嚼饭,表情僵住了。此时我深信不疑王燕喜欢的人就是刘海波,而我也确定了王燕来东北的目的――刘海波。 王燕把嘴里的饭吞下去,笑了笑,接着说:“他长得挺好看的,我们女生都觉得他特风度翩翩,我当时简直迷上他了,每天就盼着上语文课,他让我背什么我都能背出来,作文儿也越写越好。”我忽然想起了王晓玉《紫藤花园》里描写的李可心就是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国文老师才去背书写文章的。“他也开始越来越注意我,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可他一直说不是,他说他对我的感情只是老师对学生,充其量就是哥哥对妹妹。他还说不让我多想,我跟他年龄差的太多。他只比我大五岁呀!荆盈,你碰上过这样儿的老师么?” 我开始飞速计算刘海波的年龄,更加确定了王燕的想法――刘海波比我大七岁,王燕比我大两岁,没错儿!这会儿我琢磨不透刘海波了,怎么这家伙就盯着自己的女学生?丫怎么跑烟台实习去了呢?“我倒是有个语文老师,不过他没你说的那么好,我没觉得他帅,我也没觉得他风度翩翩,不过他倒是挺有才的。”刘海波在我心里的美好形象有些走样儿了,因为我记起我们在一食堂吃饭碰见王燕的事儿,我就觉得王燕当时不对劲,她似乎是等着刘海波认出她来。可刘海波故意装着没看见她,连头都没抬。怎么当的男人呐这是! “嗯,有才,肯定的啊,中文系出来的嘛。后来他走了,我们有一阵子一直通信联系,那时候我觉着自己就是在恋爱吧。高三毕业,我想考师范去,没考上。” “东师大?” 王燕点点头,对我准确的猜测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复读那年我一门儿心思地考东师大,可我却找不到他了。我给他写的信都被退回来,我给他打电话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教书,我找不到他了……”王燕说着,忽然哭起来了,看来这段往事对于她而言过于深刻了,以至于一碰就会钻心地痛。 我拿了一张手帕给王燕擦眼泪,想安慰她两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现在想想,当初我喜欢宋乐天喜欢得不得了的时候,也就是高二,那会儿我十六岁。王燕喜欢刘海波也是十六岁。我比她幸福多了,不管经历多少波折吧,我总还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可王燕就不,她痴痴傻傻爱了刘海波这么多年,居然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只能找一个像他的人托付自己,说起来怪可怜的。奶奶的刘海波,明儿我就找你算帐去!看不出来你还是这么一道貌岸然深藏不露的伪君子啊! 我就奇了怪了,我总能轻易地把自个儿的情绪转换到别人的情绪上去,设身处地地替别人想,想来想去就把自个儿的烦心事儿扔一边儿了。等帮着别人烦完了,自己接茬儿烦。我真是有病! “后来,我遇到乐天儿了。”王燕偷眼看看我,怕我一听见这事儿就蹦起来。可我没有,我料到她要说的。“他特像我那老师,举止行动都像。你注意到他喜欢皱眉头么?他眉毛中间有两道很明显的细纹,就是皱眉头皱出来的。”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有回答。宋乐天举止行为什么样儿我能不知道么?我看了他七年呐!我还总说他小小年纪就长皱纹,以后不定老成什么样儿呐。别人皱眉头都是发愁或者有心事的时候,宋乐天不,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不是在笑,就总也不忘了皱眉头。 王燕看出了我的冷淡,有些尴尬,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我那个老师也是这样的,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皱纹。”我狂想刘海波眉毛中间有没有皱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我不能说我不喜欢乐天儿,可是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像那谁。” 我本来消了的气现在又被王燕这句话给勾起来了――怎么着,宋乐天长得像你喜欢的人你就可以随便喜欢?你随便喜欢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出那种事儿来啊,这不是明摆着要往我心口上甩刀伤么?想到这儿我有点儿口不择言了,刻薄了王燕一句:“你使的招儿倒是不赖,宋乐天想跑都跑不了。” 王燕刚才还没掉完的眼泪这会儿接茬儿掉,拿着我给她的手帕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荆盈,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想把自个儿交给一个我喜欢的人啊,我真想。荆盈,我从头到尾就爱过一个人,就是我那老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乐天儿,你了解我……” 我眼睛一横,“不,我以为我了解你,现在证明,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你是不准备原谅我了,是不是?” “压根儿就没这打算。”我端起碗继续吃饭,捡着碗里的肉吃。忽然想起宋乐天来了,他爱吃我妈做的饭,尤其是我妈炖的芸豆。这会儿他要是在,肯定乐坏了。 王燕又哭了。我最看不得人家哭,谁哭我看着都难受,别说王燕这是我给惹的了。我一下子又心软了,叹了口气,“你别哭啊,有话就说,你倒是让我知道这到底儿怎么回事儿,我就是死也死个痛快啊。” “我日子不多了,我想在我死之前,能和自个儿喜欢的人一起睡一夜,能和他躺在一起,能把自个儿交给他,临死前,也当回女人……”王燕不哭了,一双秀眼望着我,眼神里没有胆怯。 这回我可真蹦起来了,菜碗好悬让我给蹬翻咯,“什么?!什么叫你日子不多了??” 王燕又来拉我的手,这回我没躲――她的手可真凉,冰一样的。“荆盈,你来,你听我说。”我万分不解地看着王燕,看她那张我越来越看不清楚的俏脸,迷茫得要命。 “你心脏病犯了?哮喘??那也不是要命的病啊!怎么回事儿啊?”我着急了,真着急了。王燕这么一说,我就把仇啊恨啊都忘了,一门儿心思地想着她怎么这么年轻就说自个儿要死了呐? 王燕居然微微笑了笑,“我得的是淋巴癌,绝症,没救儿。” 菠菜汤一样的生活 我在脑子里搜索我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医学知识,我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淋巴是什么东西,可王燕她竟然得了癌症,就这么要活到头儿了。这不是闹呢么?她才二十三岁多一点啊!我想说点什么,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站着,僵着,惊愕着,任由王燕握着我的手,把她手心上的冷汗一点一点传到我的手心。 “洗手间在哪儿?”王燕忽然说。我没反应过来,错愕地望着她,她笑笑,又说了一遍 :“洗手间在哪儿?” “哦,客厅旁边儿的玻璃门。”我开门要带王燕去,她拉住我,摇摇头,自己出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癌症呢?怎么就是绝症呢?怎么就不能治呢?这什么世界啊?!我呆呆地看着王燕吃过的饭碗,回想她刚才的样子,竟然那么模糊,我想不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揣着一种怎样的心理偷偷翻了王燕的皮包的,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害怕或者希望这件事儿是假的。我是不是特混?到了这时候还怀疑王燕。可我真希望这事儿是假的,那样儿这么一个花一样的姑娘总不用去死了。 王燕的皮包里有一张纸,那一角上是北京最有名的一家肿瘤医院的标志,我认得是因为大牛实习的时候给这家医院写了一篇扬名的稿子,写完以后跟我显摆来着,还拿出医院里被他采访过的领导送给他的纪念品给我看,那上边儿有这个标志。 我终于还是抽出了那张纸,那是一张化验单。这张纸证实了王燕对我说过的话,看来,我是太混了。 “信了?”王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一个激灵,手里的化验单掉在地上。 我窘在原地,尴尬得要死,就好像一个小偷当场被人抓住,所有阴暗的心理都被揭穿了一样。而实际上,我的阴暗心理是一下子被王燕揭穿了。这时候我是彻底明白了书上经常用的一个形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么不值得相信的。”王燕走进来,稍显落寞地坐下,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当场乱了手脚,“不是啊,不是……”我就知道说“不是”,可是为什么“不是”我却说不出来。实际情况是我不太相信她而去求证的,实际情况是我在这样的时候还去怀疑她。我怀疑的是一个身患癌症的朋友,我真不是东西! 我都说了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哭,这种我内疚得不得了的时候,我就更怕人家哭。王燕真哭了,我心里更加内疚了。她一边儿哭一边儿说:“荆盈,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你非恨我不可么?” 这会儿她抬起眼睛,妈呀,那是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怎么都肿成这样儿了?刚才在厕所就哭过了?我这一惊可不小,我知道我是真伤害她了。我要是能忍下心去恨一个得了癌症的还曾经是我最好朋友的人,我他妈就是疯了。这时候我心理只有一件事――我得去找刘海波,我得让王燕见着刘海波,我得让她了了一个心愿,我不能让她到了这个时候还找不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那我要是原谅你了,不恨你了,你是不是就不哭了啊?”我蹲下,使出全身解数去哄她,就好像宋乐天哄我似的。有时候我是觉着我跟王燕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像个男的,总得保护她。相反她在任何时候都是个柔弱女子,总需要别人保护。 王燕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你真不恨我?” 我估摸着我要是说我从来没恨过她,她也不能信,于是我说:“以前恨,但现在不了。这事儿要说不对,宋乐天不对的地儿更多,你瞧我连他都原谅了,还能不原谅你么?” 王燕那一双大眼立刻放出了光彩,吓得我差点儿坐地上,“真的?” 我忽然有点害怕,说不出来为啥,我就觉得王燕眼睛里的光彩来得太快太突然――我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能再想,再想我就真不是人了。“真的啊,我没骗过你吧?” 王燕拉过我的手,破涕为笑,“我总算没白来。” 她来找我就是为了求我原谅她?真的假的?有点儿忒过了吧?我一直以为她大老远地跑这儿来有什么大事儿呢,至少也是来找刘海波的呀,怎么就是来找我的呢??哦,对了,刘海波,她肯定是不好意思通过我找刘海波,她还以为我恨她呢!那我得去给刘海波打电话去。我“蹭”地从地板上蹦起来,“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去啊。”我冲到离我房间最远的书 房,抄起电话打通了刘海波的手机,“刘海波,我荆盈。”我极少直呼刘海波的名字,因为心里总觉着他好歹也当过我老师,这么着对他太不尊重,除了开玩笑的时候,也就这回了。因为我生气了。 “啊,啥事儿啊?” “你告诉我,当年你当实习老师那会儿,是不是有一女生挺喜欢你的?后来还给你写信来着?” 刘海波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这女生是我大学同学!亏你还记得这事儿,面对面见着了你都装不认识人家,你良心让什么玩意儿吃了??” “我怎么就装不认识了?我什么时候面对面见过她来着?” “少跟我装,我告你刘海波,我全知道了,甭跟我那儿瞎掰了,赶紧上我家来,人家小姑娘等着你呐。” “什么跟什么呐?什么小姑娘啊?我都好几年没跟她联系了,怎么就等着我了?” 我一听这个生气啊,差点儿把电话吃咯,“刘海波你怎么这么腻歪人呐?你在烟台当过实习老师是不是?你后来就不跟人家联系了因为人家小姑娘要上东北来找你是不是?我告你人家小姑娘现在得癌症了,大老远来就想看看你,你要连这都不见,你就忒不是人了。” 刘海波不言语了,听筒里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 “我没听她说起过她要上东北来找我,后来不联系了也是她那边儿先中断的,而且她从来没明说她喜欢我。你要觉得真有必要,那我现在就过来。” “你怎么现在还不说真话呀?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推卸责任也不能这样儿吧?!” 刘海波跟我急了,“荆盈你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没跟你说真话了?你把事儿弄清楚没有啊就来骂我?你说我什么都行,就不能说我没良心,我怎么没良心了我?” 我愣了一下,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是有点儿过,于是我换了一种口气,“那你总认识王燕儿吧?” “王燕儿?是不是你一宿舍的那个?” “对。” “你介绍给我的,我哪儿能不认识。” “不是你学生?” “哪儿跟哪儿啊?说什么呢你??” 我糊涂了,半天说不出话。刘海波那边真急了,冲着电话就开吼:“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没谱儿了,我说你是不是最近受刺激太多了?什么事儿啊就往我头上扣?整的我跟陈世美似的……” 我也没顾上给刘海波道歉,跟他说了句等会儿再给他打电话,扔下电话就跑回房间去了。王燕坐在那儿正拿着我床头上放的我和我爸妈的合影看,见我疯牛一样冲进来,冲我笑。我估摸着我鼻子里还往外冒气儿呢,要不然王燕不能笑得那么灿烂。“谁气着你了?” “你说的那个实习老师,是东师大毕业的叫刘海波的?” 王燕放下相架,摇摇头,困惑地望着我说:“不是啊。” “不是?!”我更加糊涂了。她在食堂看见刘海波的表情,她在宿舍里听见我接刘海波电话的神态,她问我刘海波是否是东师大毕业的,她问我刘海波名字的写法,她当时苍白的脸,这些都是为什么啊?!难道我记错了?使她慌张错乱的不是刘海波??那是我的幻觉? “他确实是东师大毕业的,”王燕说,“他叫罗涛。” “谁?!”我触电了一般窜到了一尺之外。 “罗涛。” 你爱我吗 要说这世界上的事儿就是一个字儿:巧。可这也忒巧了吧?我原本以为王燕认识刘海波就够巧的了,结果到头来给我弄出来一罗涛,简直巧到让我晕菜。这会儿要是有我身边儿的谁告诉我他跟邢振羽有点儿啥关系,我肯定一点都不奇怪。赵本山说啥来着?生活啊,它就是一锅菠菜汤,乱啊! 我问了一遍这事儿的整个过程,才知道刘海波罗涛俩人当年可能是一块儿上的烟台,后 来刘海波先回东北的。王燕见过刘海波一次,所以有那么点印象,那天在食堂碰见,她就是在想哪儿见过这人。后来我跟刘海波通电话的时候提到罗涛了,王燕才想起来,她说她当时还记起来罗涛给刘海波往东北写信,她帮着寄的,所以她才问我刘海波是不是“海洋的海,波涛的波”。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直接带你找罗涛去啊。” 王燕脸一红,“那时候你乐意跟我说话?” 我又开始发窘,爬上床拿起电话,又把电话本翻出来要找罗涛,“我给罗涛打电话,你等着。” 王燕一把拉住我拿电话的手,“别了,等开学了再说吧。” 我大惑不解。她来我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求我原谅她?她没想找罗涛?要知道,罗涛是她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呐,她都病成这样儿了,还是不着急见罗涛?还真是处变不惊,要是我,我肯定做不到。我要是得了什么绝症,死也要死在宋乐天怀里,不然我死不瞑目。 “你特喜欢乐天儿吧?” 我没听见王燕这句话,因为我还在琢磨她是怎么跟宋老爷子搭上关系的,她上东北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正乱想,王燕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特喜欢乐天儿?” “你认识宋乐天他爸?” 王燕显然没想到我有这么一问,微微一顿,然后笑了,“我姥爷原来在你们这儿当过市委副书记,乐天儿他爸那时候在你们沈河区当区长,我大舅跟他爸一样儿大,俩人那会儿关系挺铁的。” 我皱着眉头开想。宋老爷子当区长,那是哪百年前的事儿了啊?怪不得连着往上升,敢情上头有人呐!按说王燕她姥爷离休了,面子也没这么大了吧?宋老爷子这么感恩戴德的,还真难得。这几年宋老爷子不还要往上调呢么?老爷子在官场上算是年轻的了,瞧这意思往后仍然官运亨通啊。难道王燕姥爷还有权?哦,对了!这我怎么给忘了呐,上回木犀地看见那位“田爷爷”的老部下,现在在国务院办公厅的一位“咱舅舅”,那不王燕的亲大舅嘛!这高干要是真高起来,你是想都不敢想啊。你瞧瞧,国务院呐!我打中南海门口过想仔细看看大门口站岗的英俊解放军哥哥,都不敢往前走,我怕他当我是恐怖分子拿怀里那冲锋枪把我突突咯。可“咱舅”就能坐着红旗轿里出外进大摇大摆,这人比人,是真不能比。 想到这儿我又犯合计了,王燕她们家这种背景这种资格,怎么癌症到了晚期才查出来呐?非到了不能治的时候才上医院?王燕平时有个小病儿就往医院跑,她整天不断药啊,别是自个儿早就知道了不跟家里说,不想活了吧?这念头一出来,我立马一身冷汗。我正琢磨着,又被王燕打断了,“想什么呐你?我又不是乐天儿指腹为婚的媳妇儿,你不用吃醋吧?” 嘿!她还会跟我开玩笑!看来真到了绝望的时候,就真什么都能看开了。我挺佩服王燕的,我估摸着我要是处在她的境地,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笑不出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总算是有了个结果了。这样的时候,要怪王燕我是做不到了,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我们的友情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好好对她。既然她的病没治了,那就让她快快乐乐地过完最后一段时间吧。我没问她究竟还有多少日子,因为我觉着这种问题太残忍,我问不出口。我想这时候她跟我提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都不会含糊,哪怕是把宋乐天借她几天――这话要是让宋乐天听见肯定又得发火――不过我琢磨王燕不能,既然她知道我能找着罗涛,那她肯定会找罗涛陪她一段日子。多亏这厮没娶媳妇,要不然王燕真是倒了霉了。 晚上我给宋乐天打了个电话,把大体情况说了一下,宋乐天拿着听筒沉默了好半天,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跟我说他明天过来,才挂了电话。王燕没走,跟我睡一张床。我翻出了一套新的睡衣给她,她才一米六多点儿,比我矮了将近十公分,穿我的衣服跟穿一面袋子似的,特乐。我这人不习惯有人跟我一块儿睡,除了我妈。晚上我睡不着,王燕倒是睡得特香,我估计她也老和她妈一起睡,要不她也不能一宿都把脑袋靠在我肩膀窝里,还抱着我的胳臂。那一夜我觉得她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癌症,她们家人不一定怎么难受呢,尤其是 当妈的。唉,世事难料啊。 第二天早晨宋乐天来了,看见王燕,脸上写着俩字儿:可惜。我没告诉我妈王燕的病,要不我妈又该感慨了。我和宋乐天带王燕出去玩儿,领她上沈阳故宫。宋乐天听说她是满族的,叫车就把我们拉东陵去了,说是让她拜见拜见她们老祖宗。后来我们去吃烧烤,王燕开心极了,红润的脸蛋儿上满是欣喜,路上她不是勾着我的胳膊就是拉着我的手,就好像以前一起上街的时候一样。我也觉着这样挺好的,就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吧,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我们还都是没长开的半大孩子呐。 王燕要走了,宋老爷子亲自去送的,宋乐天上大学他都没去,王燕这面子真够大的。王燕让我开学前就上北京,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知道她想找罗涛。本来我要把罗涛的手机号给王燕,可王燕没要,她说这么些年了罗涛可能都不记得她了,她自个儿这么去找不太合适。我连忙点头,说我尽早回学校。这忙我一定得帮,保不其我还得骂罗涛一顿没良心,就跟那天我骂刘海波似的。 宋老爷子回市委上班了,我和宋乐天去吃烧卖。吃饭的时候宋乐天没怎么说话,他是个不说话舌头就不会动的主儿,这回怎么了?我猜他是在为王燕的事儿难受,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也就由他去了。 “王燕真可惜,咱们没摊上这事儿,要是摊上了可怎么办呐?”我咬着羊肉馅的烧卖,往面前的小碟儿里倒了点醋。“哎,你们家老爷子知道这事儿么?” “不知道,没敢告诉他,王燕儿说千万不能说。哎,你说,这得了病的人,是不是啥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啊?” “她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啊?” “关我什么事儿啊?你胡扯什么你!”宋乐天急赤白脸的,好像我抢了他一架f14的模型似的。不对啊,丫今儿怎么情绪这么激动啊?我没怎么他呀。“荆盈,我对你怎么样,你知道,是不是?” 我看着宋乐天,好像不认识他,“吃错药了你?” “你说啊!” “我知道啊,怎么了?” “那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能说我不喜欢你。” 我一听就乐了,“宋乐天你这话说得就不漂亮了,你要是想跟我说我对你特重要你特喜欢我你就直说,我不怕酸,越酸我就越爱听。” 宋乐天隔着桌子抓住我的手,眼睛里一下子漫得都是泪水,我呆住了。认识他七年,第一次见他的眼泪。“是,我是喜欢你,你对我非常重要,一直都是,以后也是。”周围人不多,可按宋乐天的性子,人再少他也不会在公共场合跟我说出这种话来啊。上回是在“永和豆浆”,因为那会儿我要跟他散伙,这回是为什么啊?没事儿闲得表哪门子忠心呐?谁刺激他了? “你…没事儿吧?” “你也喜欢我吧?你跟我说一句。” “你别逗了,这儿说啊?”我讪笑,扭头看了看周围。 宋乐天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扔桌子上就拉我出门,也不管我哇哇叫着说“二十五就够了啊你干嘛扔五十你钱多啊”。出了门,冷风一下子吹进我的领子,我抖了一下。宋乐天帮我把围巾系好,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发,望着我,眼睛里的泪还没有干。“告诉我,你爱我么?” 天呐,这儿可是大街上啊,宋乐天今儿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是,我是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爱他,可他是知道的啊。想听我说也用不着挑这个场合吧?眼瞅着过情人节了,到时候想听什么听不见呐?怎么了这是?我正琢磨,宋乐天忽然就亲了我一下,“说,你爱我么?” 我张着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就喜欢你这傻样儿。”宋乐天又摸了摸我的头发,又亲了我一下。 我必须承认我是满心幸福的,因为这种情话宋乐天极少极少说,尤其是大白天的当街。我定了定神,想告诉他我爱他,可那三个字哽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急死我了。我绷着, 脸憋得通红,最后终于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嗯,我…我…我…我爱你。”我说得跟蚊子打喷嚏似的,我怕宋乐天听不见让我再说一遍,那我可就真死了。 宋乐天听见了,他把我拉到他怀里,紧紧抱着,颤着声音说:“我知道。我也爱你。” “嗯?你没事儿吧?”我窝在宋乐天的怀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特扫兴的话。 宋乐天放开我,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眼泪流下来,眼睁睁地听着他说:“荆盈,我们分手吧。” 分手吧 没有理由 《基督山伯爵》里边常常用的一个比喻是“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劈开一个深渊,地狱就在深渊之底大张着口,也不会像这个始料不及的消息一样,对他产成那么迅捷、电流一般、使他目瞪口呆的效果。”我一直佩服大仲马,这会儿更加佩服――他怎么知道我这时候的感觉呢? 我压根儿就没往这上边儿想过,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愣在原地,甚至忘了问宋乐天 一句“为什么”。我的脑子不会思考,我根本想不到是什么原因能让宋乐天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说我根本不去想,根本不想听。是我么?因为我前几天跟他无缘无故发脾气无缘无故说分手他生气了?不能啊,他刚才还跟我说他爱我呢。那是为什么?为王燕?也不能啊,王燕都找着罗涛了,还要宋乐天干嘛?这场合我是应该掉两滴眼泪博取同情的,没准儿宋乐天一后悔就收回刚才说的话了。可我哭不出来,真哭不出来。 我盯着宋乐天,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我的脚又不会动了,跟上回在刘星家里一样儿。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我骗谁也不能骗你,我跟你说不出来假话。”宋乐天又把我拉到怀里,“你恨我吧,恨我吧。” 我木木地说了一句:“恨你干嘛呀?你都哭了,我还能恨你么?” 宋乐天都快哭出声儿来了,我听得出他强忍着,嘴里一直叨咕:“我爸他有心脏病,我爸他有心脏病啊……” 怎么着?是宋老爷子逼着宋乐天跟我分手的?这也忒没谱儿了吧?我跟宋乐天在一块儿四年多了啊,他一直知道,从来没反对过啊!这会儿捣的哪门子浆糊啊?!难不成老爷子想让这唯一的儿子跟“咱舅”的外甥女结亲?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不能吧…… “乐天儿,你能告诉我你爸他为啥反对咱俩么?”就好像我一般不直呼刘海波的名字一个道理,我对宋乐天从来是直呼其名,偶尔才叫他“乐天”,那肯定是非常时期。我跟宋乐天说话的语气柔和异常,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可能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就彻底平静了,什么都想开了。好比王燕。 宋乐天半天半天没吱声儿,最后声音极小地说了俩字儿:“不能。” “嗯,我知道了。”我是知道了,确实知道了。宋乐天不跟我说肯定是因为怕破坏他爸的高大形象,他从来不说他爸一个不字儿。这个原因肯定是不光彩的,保不其他爸给他物色了哪个高干家的千金,总比我这平头老百姓家的丫头高级。宋乐天是个大孝子,当年我看上他也有这个原因,我一直觉得孝顺的人都特地道。我记得高中那会儿,宋乐天跟我上街,一看见什么保健用品或者什么补品,就念叨要给他爹妈买点儿。就他爸那身份,缺什么也不能缺这些啊,可宋乐天就是惦记着。在家里,宋乐天对他爸他妈的指使从来都不打一点儿含糊地完成,他妈让他擦玻璃他就擦,让他刷碗他就刷。高考以后宋乐天跟我说,他当年本来准备跟我一起去学文的,可他爸一句话他就不去了。他当初想考清华建筑,他爸一句话,他就改了计算机。我老说他是为了他爸活着,他就说:“那是我爸,我就这一个爸,他说啥我都得听。”我始终觉得这是宋乐天的一大优点,因为他对我爸妈也一样体贴入微孝顺至极,我还跟我妈学他说那句话时候的语气神态,把我妈弄得挺感动的,直说宋乐天是好孩子。可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栽在这个优点上了。我对宋乐天没有抵抗力,宋乐天对他爸没有抵抗力,他爸说什么是什么,他甚至一点儿争辩的念头都没有。我太了解他了,所以他说不告诉我,我就不问了。 我想着,宋乐天又说话了:“荆盈,我不是没跟我爸争过,我不甘心就这么跟你算了,可我爸……前两天差点儿犯病进医院。荆盈,他是我爸,我就这一个爸……” 对,女朋友可以另找,爸只有一个。别看我是个能为爱情抛弃一切的家伙,可我唯一不能放弃的就是我爹妈。如果当初我跟宋乐天在一块儿我爹妈不同意,我铁定跟他分手。这是我的原则――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父母。宋乐天跟我有着同样的原则,要不怎么志同道合呐! 尽管我知道这事儿不会跟王燕有关系,我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不是王燕儿跟你爸说什么了吧?” 宋乐天摇头,“不是。” 我瞅着宋乐天,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只要这事儿跟王燕儿没关系,就成。”嗯,是啊 ,宋乐天可以跟我分手,但不能因为王燕,我受不了在一个地方死两次,受不了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杀我两次,我也受不了宋乐天因为同一个人背叛我两次。 宋乐天又掉眼泪了,他说他对不起我。他真傻,他骗骗我或者骗骗他爸都行啊,反正我俩早晚要回北京的,他爸还能管到北京去?他不告诉我这事儿也行啊,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少找我两趟我也不会骂他。可宋乐天就是傻,他不光跟我不会撒谎,他跟他们家老头儿老太太也不会,要不然也不能高三的时候把我领他们家去告诉他爹妈我们俩在谈恋爱。 一想到以后我不能跟宋乐天在一起了,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疼得我倒抽冷气。可我没恨他。我是爱他的,我觉着这辈子我不可能再这么去爱一个人了,我觉着我把我的感情在他身上倒光了。你看,我连个分手的理由都没问宋乐天要,就因为我怕他为难。 晚上回家看新闻,宋老爷子又一次出现在头条新闻的画面里,我抄起遥控器换了台,我爸喊:“哎,看新闻呐。” “官场的事儿有啥好看的,乌烟瘴气!”我是头脑发热了,我爸也是当官儿的,只不过他没在机关里而是在企业里。还好我没说官场上没一个好人,不然把我爸也扔进去了。吃完饭我跟我爸妈正式宣布我跟宋乐天分手的消息,我爸妈问我为什么,我笑了笑跟我爸说:“宋乐天他爸嫌你官儿太小。” 我妈不信,一直问我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说她不信好几年的感情因为这就完了,我妈说当年我跟宋乐天刚好的时候我爸的官儿还没现在大呐,宋老爷子也不是不知道。我说:“妈,宋乐天眼瞅着大学毕业了,到了能娶媳妇儿的岁数了,再说了,宋老爷子以后没准儿能上北京呐,跟着我有啥出息?”我跟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其实,我心里疼啊,真疼啊。 半夜里,我又梦到我和宋乐天结婚了,他穿着黑色燕尾服站在我旁边,笑得阳光灿烂。我把手伸给他,他却消失了,只留在我手上一只戒指,人却无影无踪了。我哭着喊着找他,可谁也不告诉我他在哪里。一着急,我醒了,一脸的泪水。 我抱着枕头哭了。我想念颐和园。一个月以前,我他妈就应该跳进昆明湖去,省得现在比死了还难受。 等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心情奇差,越想越生气。宋老爷子在我心里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形象全没了,我想着宋乐天以后可能会跟别的女孩在一起,就更生气。我开始骂宋乐天,骂他不知道是非,埋怨他为什么就不能跟他爸抗争到底。我甚至在那边儿蛮不讲理地想宋老爷子心脏病犯了真的假的。我又开始犯混了,老头儿身体不好我一直知道,这会儿跟他叫什么劲呐。我一生气就爱吃东西,抱了一大堆水果干果在面前,一顿狠吃。大牛就是这时候来的电话。 “荆盈,你…你俩又怎么了?” 我听大牛这么一问,委屈开了,“我哪儿知道啊?我哪儿知道怎么了啊?就这么完了,我委屈我找谁去啊?!” 大牛叹了一口气,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你先别委屈了,上天跟刘老师一块儿跟‘老八件’喝酒呐,刘老师不知道怎么知道的这事儿,非把他拽出去喝酒不可,当时我跟上天一块儿三好街逛呢,要不我都不知道你俩的事儿。我没拦住,你来看看吧。” 我一愣。刘海波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我连大牛都没告诉啊,他怎么可能知道的?! “荆盈,荆盈你干嘛呢?我瞅刘老师那眼睛要是能杀人,上天早死好几回了,你快点儿过来吧,回头俩人再打起来。哎,不跟你说了啊,不能把他俩单独留那儿,我得去打岔去。”大牛说完挂了电话。 我坐在原地愣了愣神,站起来穿上大衣蹬上皮鞋出了门,奔着“老八件”就去了。 我到了“老八件”,看见大牛、宋乐天、刘海波三个人正在那儿热火朝天的聊足球,桌上摆着三屉小笼饺子,一大盘酱排骨和一锅沙锅老豆腐,边儿上桌子底下已经七八个空酒瓶子了,仨人还在喝,没有停的意思。宋乐天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表情在一瞬间由兴奋转成了愕然,手情不自禁地一哆嗦,啤酒洒了一桌子。 “刘头儿,我听说今儿你请客啊,不够意思啊,不叫我。”我一边摘围巾一边坐下,服务员帮我拿来碗筷,我又管她要了一个酒杯。 刘海波没说话,仔细地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我估计他是在找我受伤的痕迹。我是个不善于掩饰的人,这几天晚上我天天哭,这会儿眼睛可能还是肿着的,怪不得宋乐天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好多内疚和心疼――可能是心疼吧,我猜的。 我扭头问宋乐天:“二嫂,你们家老爷子没事儿了吧?”宋乐天痛苦地望着我,可我装没看见。是,我是不恨他,可我心里赌得慌,可我就是想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我就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我觉得我怎么折磨他都应该。“怎么着,新嫂子见着面儿了么?啥时候领出来遛遛,让咱也见识见识。” 刘海波“呼啦”一下子站起来,伸胳膊就要揪宋乐天的领子,让大牛给拦住了。我以为最先发火的肯定是大牛呢,没成想是刘海波。大牛皱着眉头看着宋乐天,等着他给一个解释。宋乐天可能也有点儿懵了,要不然他不会不奇怪刘海波跟着着什么急,还急成这样儿。他心里就一件事,怎么把现在这场合对付过去。我能看出来,他直冒汗,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这种情况通常只有他从球场上下来我才能看见。 这会儿我觉着我挺阴损的,本来大牛是让我来劝架的,结果我来了就点火。我存着心来的,我就阴险了,怎么着吧?总得让我发泄发泄吧?要不然我怎么活下去? “哟,刘头儿,你不是比大牛知道得还早么?不知道为什么吧?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猜的,要不是因为有个比我好的千金小姐,宋乐天他舍不得我吧?乐天儿,是不是啊?” 宋乐天死死攥着拳头,脸色发青,咬着牙愣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又说:“我今儿来不是白来的,我跟你们说件事儿。”我一仰头喝了一杯酒,擦了擦嘴,继续说:“我拿了毕业证儿就出国了,我爸在那边儿有个朋友担保我出去。” 我没撒谎。这几天下来,我心力交瘁,受不了了。我根本受不了往后的日子留在北京或者家乡,看着我和宋乐天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我想彻底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一切的一切。我爸见我这样,心疼得不行,跟我说:“要不你出国吧。”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根本没去想以后的事儿该怎么办。我忽然间觉得事情根本不是我能控制的,未来发生什么我永远也不知道,所以还不如不去想。我爸说我变得消极了,可我能不消极么?就这么点儿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儿啊?我连明天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管他半年以后怎么回事儿呐! 三个男人都傻眼了,瞪着眼睛望着我,等着我说为什么出国,上哪个国家,或者更具体点儿,什么学校之类。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硬撑也撑到极限了,再也撑不下去,想说刻薄的话损损宋乐天也说不出来,我看着宋乐天,眼睛里又带了泪水,“乐天儿啊,往后别忘了我,啊。”我真怕啊,我怕宋乐天把我给忘了,那我真就什么都没有了。既然我不能和他在一块儿,那他在心里给我留一个别人代 替不了的位置,我也知足了。 “非走不可?”大牛问我。 我凄然一笑,“那你给我出个比这好的主意得了。” 大牛不言语了,火辣辣地盯着宋乐天。刘海波一杯一杯地喝酒,喝道最后,忽然拽住宋乐天的袖子,“乐天儿,好歹也认识这么些年了,到底咋回事儿你说明白了,别到最后连个明白话儿也没有,窝囊不窝囊啊!你小子得有点儿良心,你这么着对得起荆盈么你?!” 我看着宋乐天,等着他给我一个理由。 宋乐天憋着,低着头,死也不说话。 我气得心都要炸了,他怎么这么没心呐?我没缠着他,我就要他一句明白话都不行?他把我当什么啊?说扔就扔了!这会儿我恨所有的人,我恨大牛,干嘛拉着刘海波,就让刘海波咳丫一顿怎么了?我还恨刘海波,你跟丫和颜悦色个屁啊?直接揍他不就完了?!我最恨的就是宋乐天,他给我说句话能死么?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啊?! “宋乐天,你把头抬起来。”我说。宋乐天抬起头,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眼神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跟我分手?” 宋乐天咬着嘴唇看着我,还是不说话。我等了五秒钟,他还不吱声。我真火了,“腾”地站起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真打宋乐天脸上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下去手的,按说我看见宋乐天那双眼睛就没脾气了啊,我怎么就能下去狠手打他呢?我宁可打我自个儿也不能打他啊。可我还是给了他一巴掌,并且在抓起书包夺门而出之前,冲他大喊:“你给我记着宋乐天,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 别人的风花雪月 其实我对出国半点儿兴趣也没有,我这人恋家,又爱吃,出了国我上哪儿吃去啊?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把欧美几个发达国家瞧了一遍,没一个爱去的。于是我扔了那些学校的介绍,打算毕业以后再筹备这事儿。 我觉着这个寒假过得莫名其妙的。先是王燕莫名其妙的来找我,然后呼啦一下子就告诉我她得了癌症;后来宋乐天又莫名其妙地跟我说要分手,最莫名其妙的是我居然连个理由都 没要到。我真是贱到家了,让人家甩了连个理由都没捞着。 我是极度郁闷地回到学校的,王燕已经在寝室等我了。见我一副丧气相,她问我:“怎么啦?” 我颓丧地往她床上一躺,“宋乐天不要我了。” 王燕“咯咯”地笑,“你别逗了,你俩大事儿都挺过去了,还有什么事儿熬不过去非得分手啊?” 我坐起来,“真的,骗你干嘛!宋乐天就是不要我了,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告诉我,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被甩了!”我连着说了四个“就是”,又开始生气了。 “不能吧?!我回烟台的时候你俩还好好的呐!” 王燕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惶恐地问我:“别是…还因为我吧?” 我挥挥手,“不是,跟你没关系。要是跟你有关系提分手的应该是我不是他。”我信口说着,忘了王燕的尴尬。不过我没说是宋老爷子有可能让宋乐天跟高干子女好,我也说不清楚原因,我不愿意跟王燕说这些,有可能是为宋乐天,也有可能是为我自己的自尊心。 王燕怪小女儿家地绞着手指头,羞羞答答地问我是不是能给罗涛打个电话,跟我刚进门儿时候那个兴奋的人完全两码事儿了。我翻出电话本,费劲拨了一大串201卡的密码,罗涛的电话关机。我把电话一摔,“也不知道死忙什么,一天到晚电话不开,那还买它干嘛?有钱还不如捐希望工程去,好歹也算做点儿贡献。” 王燕看我火冒三丈的,也没敢言语,走过去瞅瞅电话,拿起来一听,还没坏,才搁下,递给我一饭盒洗好的葡萄。 我恶狠狠地咬着葡萄,恨不能把我那失败的爱情也像葡萄这么嚼了,一颗葡萄籽格在我牙上,顿时我半边儿腮帮子就麻了,疼坏了。我吐出葡萄籽,口齿不清地跟王燕嘟囔,“怎么连吃葡萄都能格牙啊?我招谁了这是?!” 王燕赶紧把葡萄拿开,像母亲训孩子似的跟我说:“你说你跟葡萄叫什么劲呐,人家也没招你!” 我疑惑地看着她,忽然间想起什么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燕子,你这病不是不能治吧?我们家我表哥是第四军医大的,我问他,他说没准儿能治,这年头白血病都能治了,你这病也能治啊!” 王燕凄惨地动了动眉毛,想笑,没笑出来,“我们家为我这事儿谁也没闲着,再过一阵子我可能去美国,那边儿技术始终是好点儿。” “你一人去??” “我也不知道。我妈要陪我去,可我不想看见她整天在我身边儿哭哭啼啼的,难受啊。能治好就治,治不好就算了。” 我心里忽然一动,动了个去美国的念头。我这人生下来就害怕孤独,如果出了国,不定寂寞成真么样儿呢,要是能和王燕在一起,怎么说也是个伴儿,要真能看着她好起来,也是一件特开心的事儿吧。只不过我要去也得等毕了业,扔下还剩半年就能拿到的的大学文凭我可做不到。我这人沉不住气,心里有了这念头就憋不住了,跟王燕一说,她乐坏了,“真的?真的啊?那可真太好了!你说好了你一定来,我就是死也得死在你面前呐!”这话听着真耳熟……好像是我在心里对着宋乐天念叨过的。 “你怎么不找罗涛陪你去?爱人始终比朋友亲呐。” 王燕的脸又黯淡下来,“我对爱情早就绝望了,过几天见着罗涛,他肯定都不认识我了。我在他心里,就是一个不知道深浅的黄毛丫头――如果他还能记得我的话。” 我叹了口气,听出了王燕话里深深的无奈。怪不得她对男生连个好脸色都不给,都是罗涛这小丫的害的。可我估摸着王燕要是见着罗涛还是狠不起来,要不然她也不会死活要把自个儿送给宋乐天了。我知道我自个儿赶明儿个碰见罗涛肯定又是一顿数落,忍都忍不住。王燕是不会骂人的,这口气还得我帮她出。等着吧罗涛,你要记得王燕也就罢了,你要敢给我多想一分钟,我骂死你。 想到这儿我又叹了口气。我这儿替别人操什么心呐!人家偷摸把我男朋友办了,我这儿还体谅人家,我有病吧?我骂哪门子罗涛啊?我连宋乐天都没骂过! 晚饭之后,罗涛的电话通了,我没等他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罗涛你也忒不够意思了,过年连个电话也不打,还口口声声管我叫妹子,挺大个男人真丢人!你算是个男人么你?” 罗涛让我骂得一愣一愣的,“啊哟,怎么了妹妹?我不就过年没给您打电话嘛,至于这么大火儿?出来,出来哥哥请你吃饭。” “少跟我起腻,我问你,王燕儿是谁你认识不认识?” “王燕儿?……哪个王燕儿?” 我情不自禁地就骂了一句粗口:“我靠!罗涛我算看错你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哎哎,你等会儿,这哪儿跟哪儿啊?什么王燕儿啊?” 我强压了压火,“你丫当初在烟台实习的时候,有一小姑娘看上你了是不是?后来还给你写信来着是不是?后来还要上东北找你是不是?后来你就把联系断了是不是?这女人呐,就是傻,碰上你这么一没德没行的浑人,还把自个儿都搭上了!人家小姑娘现在得了绝症了你知道么?!你他妈还不赶快来看看!!” 罗涛想了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哦,操,想起来了,那个王燕儿啊!我他妈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要来找我啊!后来我上北京了,有一阵子没跟她联系,往后再想找找不着了啊!再说了,我从来也没对她有什么表示啊,你也不能因为这就说我不是男人吧?” 我这两天心情本来就不好。罗涛现在当着我的面儿说他没错,我更来气了――实际上,如果照他说的,他是没错,就是王燕单相思,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可我就是生气,这会儿是个男人我看着就不顺眼。“罗涛你给我句明白话吧,你来还是不来?甭跟我说对呀错的,你们男人都爱推卸责任。” “得,得,我来还不成么?我来,这就来。你跟王燕儿天外天等我,我一准儿来。” “多长时间?” 罗涛想了想,“一个钟头吧。” “不成!用不着你梳洗打扮,给我半个小时以内过来!” “哎,我这……”没等罗涛说完话,我挂了电话,拉着王燕就出门了。 我也不知道罗涛刘星这帮人哪儿惯的毛病,一吃饭就上“天外天”,就好像海淀除了这家没别的饭店似的。我现在特腻歪“天外天”,倒不是因为那儿菜不好吃,是因为宋乐天和王燕出事那天,刘星就打算把我们往“天外天”领。 我跟王燕刚坐了一会,罗涛来了,后面跟着刘星和邢振羽。刘星看见我就特夸张的打招呼:“哎哟妹妹,咱可老久没见了,好不好哇?哟,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啦?”之后又跟王燕说:“哎哟王燕,咱俩也老久没见了,你怎么样?”我估计罗涛把什么都跟刘星说了,要不他也不能语气里带着一种怜惜。 我拿眼瞪着罗涛,罗涛赶紧坐下,特不自然地跟王燕说:“咱俩,有六七年没见了吧?你都变样儿了。” 王燕低着头,“你也是。” 我在旁边儿看着,怎么看怎么像琼瑶电影,别看我平时跟宋乐天怎么腻都成,一看见别人腻我就浑身难受。再说我也不想打扰他俩,王燕好不容易才把罗涛找着的,让他俩好好说说话吧。我朝刘星邢振羽使了个眼色,俩人立马心领神会,吵吵着要上里屋再开一桌。我们几个走了,把王燕跟罗涛单独留在了一起。 我没跟刘星提宋乐天,刘星也没问,邢振羽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大腿,说:“哎哟!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呐?忒不象话了,不行,我得说说。”邢振羽开始痛心疾首地陈述我把他和罗涛胖揍一顿的事儿,我就纳了闷儿了,刘星回来也快小半个月了,邢振羽罗涛俩人就死活没想起来给他讲这事儿?也可能是他们仨老没见面的缘故,这帮人都自己忙自己的,关系再好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凑一起。我猜今天要不是我骂了罗涛一顿,刘星还不能露脸。刘星听着,差点儿笑背过气去,“行,妹妹,你行!哎哟,我这肚子笑得疼……你们哥儿俩也忒没出息了,让一小姑娘打得屁滚尿流的,传出去丢人不丢人呐!” 邢振羽说:“她这叫欺师灭祖,对我不尊不敬的,算起来我好歹也是她师公啊!” 我一口可乐全喷出来了,喷得烤鸭上全是,刘星那边儿又笑开了,直问我怎么算出来师公这辈份儿的,我跟他说还有刘海波这么一号人,他才明白。 刘星忽然问我,还有没有出书的打算,他可以帮我。我琢磨他是哪儿的弦搭错了,好端 端干嘛想起这事儿来啊?我说没时间写,等毕了业再说。刘星说只要有这念头找他就行,他尽量给我想办法。我问他:“星爷,要说咱俩认识时间也不长啊,您干嘛这么待见我呀?” 刘星嘿嘿笑,“咱俩这不是有缘嘛!” 我当时又感动了。我心想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对我这么体贴,你宋乐天凭什么这么对我呀?你跟我说你照顾我,可到现在你除了欺负我你还干什么了你?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刘星一看赶紧站起来,“哎哟妹妹,怎么了这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啊?” 邢振羽那边打哈哈,“我管你叫师公还不成么?你别哭啊!”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我是个没人要的人了,宋乐天不要我了。” 刘星和邢振羽对看了一眼,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我:“不是你不要他了么?” “老黄历了你俩!”我没多解释,看着外屋王燕羞红的脸,心里替她幸福着。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幸福。能这么幸福一次,得了绝症又怎样? 刘星看我不言语,开始逗我,“哎,妹子,你知道长得人模狗样的一打球的小子么?我搁广州见着丫了,忒他妈不是东西了,耍大牌儿不说,还打女朋友。大伙儿一块吃饭吧,丫和人家划拳,输了不喝酒让女朋友喝,人小姑娘不想喝,丫上去就一巴掌。那小姑娘可能特喜欢他,就喝了。后来这样儿的事儿又来了两三回,也亏他是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打女人,真他妈三孙子!” 我听了,没笑。我只是想,经历着爱情的女人们,都是没有脑子的,任凭她们的男人怎么对她们,要她们做什么,她们都死心塌地地爱着他、顺着他、宠着他,只要他不离开自己,自己死也甘愿。傻啊!有病啊!贱啊! 对,我就是在说我自个儿呢。 与死亡最近的距离 王燕他们家的关系真不是盖的,手续说办就办了,连我的手续都是他们家给办的,就等着我拿着毕业证颠儿美利坚了。还好大三那会儿宋乐天拉着我把美国佬儿给外国人准备的考试全考了一遍,要不然我的手续也不能办的这么顺利。王燕是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走的,她说她爸先陪她去,看看医院。她走的时候我拽着罗涛去机场送她,坐的“咱舅”的红旗轿。临上飞机前王燕抓着我的手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荆盈,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一定得来啊,我等着你,你别让我等不着你啊。” 我从来没见王燕哭得那么伤心,给了罗涛一胳膊肘,我知道王燕这不是舍不得我,她是怕她往后再也见不着罗涛了。罗涛嗫喏着上前,站在王燕对面,说:“你别怕,好好治病,早点儿回来,我跟北京等着你。” 王燕一下子哭开,抽抽搭搭地开始咳嗽,我赶紧安慰,“别啊,你别这样儿啊,大夫不是说有治么?那可是北京,哦,不,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我亲耳听见的啊!”这之前我陪着王燕上过一回医院,看着那大夫沉重的表情,我都快急死了。可大夫还是跟我们说并不是完全没希望的,王燕表哥当时都乐颠儿了,我也跟着高兴。 王燕哭得更厉害,对着罗涛说:“我还能见着你?” 罗涛坚定地说:“能!肯定能啊!” 看见这情况我眼睛也有点儿湿了,我拉住王燕的手,说:“燕子,你等着我,毕业证儿一到手我就找你去。” “你不怪我?真不怪我?” 王燕一双大眼看着我,惊喜异常。 我被她说笑了,“得了吧,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忘了,你看我都要上美国念书了,说明我什么都放下了呀!” 王燕黯然,“你就是因为放不下才走的吧?” 我的心事被拆穿,只好干笑,“甭管为什么吧,反正你在那边儿等着我,我一拿着毕业证儿就找你去。其实我还得谢谢你呐,要不是你,手续哪儿办的这么快这么顺利啊!”我跟王燕大舅不熟,人家盘儿高,我不能直接谢,所以只有谢王燕,给那位大高干听见,也算我心意到了。 罗嗦了大半天,王燕和她爸算是进了海关了。我没跟“咱舅”一起走,我坐罗涛车走的。一路上罗涛加起来一共说了三句话,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满心欢喜地觉得,他终于爱上王燕了。可是,不知道算不算太晚,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生活就是这样,有太多事情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估计世界上要是有后悔药,肯定卖的比什么都好!妈的,早知道当初学化学去,研究出来一剂后悔药,我就发了。 大四下学期,毕业生的楼道里到处充斥着伤感和不舍,男生女生都在没完没了地告别,我们宿舍少了王燕,看着她那张空荡荡的床,大家异常失落。离校那几天,北京站整天被泪水淹没,挺大的男生也哭天抹泪的,在这之前,他们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不一定哭过多少次呢。我们寝室除了王燕走了就是我了,剩下的全部奇迹般留在了北京,所以我们伤感的味道没那么重,至少我放假回国的时候能见着她们。王燕就不一定了,说不好听点儿,客死他乡也不一定。老三有一次喝多了,她跟我说,王燕临走前把什么都跟她说了,我跟王燕什么瓜葛她其实都知道,她就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原谅王燕,她说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能折腾自个儿好朋友啊。她说她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我不知道王燕为什么要跟老三说这事儿,想来想去,有可能是她内疚了吧。 我临上飞机那天,大牛送的我,别人我一个也没让来,刘海波也让我给硬挡回去了。大牛像当初我们上大学时候一样跟我爸妈保证,把我安全送上飞机,我是真不愿意跟我爸妈在机场分别,那场面我铁定受不了。就在火车站,火车开了那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刚上大学那会儿的事儿。我妈在火车启动的一瞬间捂住嘴哭了,我爸眼圈也红了,我忍住没哭。等火车开出北站,我扑在桌上就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可能是因为离开我爹妈又远了一步。 宋乐天没去送我。我知道他不敢来。可我还是失望了。我这一走不一定几年,他不来,就意味着我好几年见不着他了。 打了辆出租车去机场,还没到机场高速,车就不动了。“怎么着师傅?”大牛探了探头。 “哪国领导来访问吧?封路了嘿!”司机指着前边的标志说。 我一下子急了,“什么跟什么呀?我这儿赶飞机呐!这不坑人嘛?!” 司机回头冲我笑,“您着急,我这儿也着急呀,耽误我拉多少活儿呐!您飞机赶不上,总比不了人家领导安全重要吧?您冲我嚷嚷什么呀?我这儿也没招您……”我早就说,千万别跟北京的哥腻歪,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不敢言语了,看着手表,心里着急啊!早知道我早出来一个小时好不好啊,偏踩着点儿走,好像对北京多深感情似的。这下好了,飞机赶不上了。真他妈的倒霉! 大牛嘟囔着骂,跟着司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跟说相声似的。我光顾着着急,也没心思听他俩说了。好不容易通路了,到了机场,飞机早飞了。我这个生气啊,把手里的机票扔了,大牛急了,“哎,你别扔啊!这还有用呐!”到询问处一问,机票不算作废,换一张可以,得交点手续费。让我上国航办事处去。 我气哼哼地跟着大牛回了人大――大牛他们宿舍空了,我只好在他们宿舍凑合一晚上,明天再说了。我坐在大牛床上跟他叨咕:“你说国家再小,他再怎么也是个总统吧?他干嘛跟我叫劲呐?我这儿招谁惹谁了我?!”我气得手都哆嗦了,我犯合计我是不是犯太岁,怎么这么倒霉啊?!连想跑都跑不成,成心让我窝在国内嘛不是!我一生气,糊涂得连电话都忘了给我爸妈打一个,大牛说好了把我送上飞机马上给我爸妈打电话的,这会儿我俩全忘了。 大牛正劝我,宿舍的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宋乐天血红着双眼冲进来,看见我,入了定一般僵在了屋中间。 “你怎么来了?”大牛站起来去拉宋乐天,宋乐天也不动。 等到把我看仔细了,宋乐天才慢慢走过来,蹲下,拉住我的手,“真是你?荆盈?” 我被他弄得一愣。“不是我是谁啊?你怎么了?” 宋乐天像个孩子一样攥着我的手伏在我膝盖上哭起来,哭出声儿来了。上回他说要跟我分手,流出的眼泪是男人的眼泪,这次他是像个丢了玻璃弹珠的小男孩一样,放肆地哭着。他死死攥着我的手,像是小男孩攥着最后一颗心爱的玻璃弹珠。 我和大牛都懵了。 好半天,宋乐天才放开我,抬起头望着我,满脸的泪水,哭得不成样子。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断断续续地说,飞机失事了,掉海里了,他刚知道的,他打电话问旅客名单,人家不给,他以为我出事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宋乐天念叨着,站起来把我拉进怀里,没命地把我往他身体里箍,我怎么挣也挣不开。这种感觉真熟悉,好像昨天才感受过似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距离死亡真近,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只要我准时上了飞机,那么我就没命了。要不是我没多提前一个小时出门,要是那个东欧小国的总统没来北京,要是飞机晚点了,我就没命了。死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操!你放开她让她给她爸妈打个电话啊!老两口儿不得急疯了啊?!你丫松手啊!”大牛死命掰着宋乐天的手,宋乐天这才反应过来,放开我,抹了一把眼泪,从兜里掏出手机来递给我。 我这么一急,我家电话号码多少我都忘了,大牛抄起电话拨了我家电话号码,刚想把听筒递给我,看见我木讷的眼神,立刻改变了主意,自己跟我爸说:“叔,我大牛,您别着急,别着急,我跟您说,荆盈没赶上飞机,啊,真没赶上……可不是嘛,您和我婶儿放心,没事儿,等会儿啊,我让她跟你们说话。” 大牛把听筒递给我,我只叫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出话,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肝肠寸断,心胆俱裂。 最最正确的决定 我看明白一件事,如果你觉着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你什么都不在乎了,爱怎么活着怎么活着,别人怎么样全跟你没关系;第二是你对什么都比以前在乎得多。可这两种可能的共同之处在于,你会觉得,活着,可真是好。 出事那天晚上我躺着没睡,想了好多东西。我在想,为什么这件事儿就让我赶上了呢?飞机失事这种事也就在电视广播里能听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能经历一把。我捡回一条命, 我得好好活着。不好好对我自己我都对不起特意来北京让我赶不上飞机那东欧小国总统。我想我为什么要原谅宋乐天呐?就因为他今天差点儿急死?我跟他在一块儿连死的心都有了,我这哪是谈恋爱呀??宋乐天先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人上床,后来又无缘无故地不要我,他这回以为我出事的确是真情流露了,见这么一个大男人在自个儿面前那么个哭法儿,没法不感动。可他还是伤害我了,伤害得很深很深,我好容易捡回来的命,我干嘛还要重新回去再受伤呢?哦,对了,人家宋乐天没说要跟我和好,我这儿自作多情了。 还有王燕。老三说得对,她得了什么病也不能这么折腾我啊!她跟宋乐天那件事,说什么我也没办法完全释怀,那我干嘛还要去逼着自己原谅她?我凭什么啊?我受了伤害我找谁去?是不是我得了绝症我就能乱抢别人的男朋友然后泰然自若地上外国治病还让人家陪着?我凭什么啊我?我贱不贱啊?!我干嘛非要逃出中国?我压根儿对外国没兴趣,我爱鼓捣文字,出了国我没有用武之地啊!美国不好去,何况还是那么好的学校,王燕他们家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费了不少劲儿。那我是不是非得一辈子对她们家感恩戴德啊?我干嘛呀?我不去了!我大学毕业,我懂两门外语,我能找个挺好的工作我干嘛非得上美国佬儿那儿糟蹋我自个儿去呀?我没病!对,我就跟国内好好呆着,我爱干嘛干嘛,我爱工作工作,爱写东西写东西,我爱睡觉吃饭谁也管不着我。我离我爹妈那么远,要是没人陪他们说话怎么办?我才不去呐!死也不去! 我就这么想到天亮,一大清早我就跑国航办事处把机票退了,没把票款全给我,只给了我一半多一点儿,我也没计较,拿着支票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大牛看着我,抹着眼睛发愣,问我干嘛,我说:“我要回家,我不去了。” 大牛拍了我脑门儿一下,“傻啦?!你丫疯了?那签证多少人想要要不着你知道么?就这么不去了?” 我白了大牛一眼,“飞机要再掉下来,你跟我爸妈陪得起女儿么?” 大牛恶狠狠地咬牙说:“你丫嘴别那么损啊,哪儿那么多飞机掉下来啊?你当是面捏的呐?” 我不管,我一定要回家。大牛没辙,上人大附近的北京站售票处买了一张明天晚上的卧铺票,要把我发回东北去了。我不打算留在北京,我有点不敢呆。我和宋乐天生生在这地方好了四年,我走到哪儿几乎都能看见我俩的影子,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说是没有和他和好的打算,可我还是爱他,我没办法。我还是回家去吧,找一份工作,陪着爹妈,没准儿还能找个好人家把自个儿嫁了。 我没跟宋乐天说,一个人偷偷跑了。我不是不想见他,我是不敢见。我怕他跟我说要重新开始什么的,那我肯定扛不住。扛不住的后果就是没完没了的受伤,没完没了的掉眼泪。我不愿意这么折腾我自个儿。 我爹妈可不管我上不上美国,女儿就是女儿,捡回来一条命他俩巴不得我天天在他们身边儿呆着,一听我说我不走了,连北京都不呆了,俩人乐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第一顿饭我妈做的,我胃口奇好,连吃三碗饭,把我妈做的冬瓜虾仁吃得连菜汤都没剩下。放下饭碗,我一抹嘴,靠在椅背上,大大舒了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我没急着找工作,我这人从头到尾心气儿都挺高的,不满意的学校不念,不满意的工作不干。我还是打算找一份儿自己喜欢的工作,跟文字挨边儿的。当年我是为了宋乐天才念的国贸,现在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可我这专业要想应聘个记者编辑什么的挺难的,我也没什么写作经验,充其量就是爱好。被拒绝了几次之后,我决定留在家里歇两天。我爸是搞机械设计的,最近弄出来一什么专利,在家扬扬自得跟我夸耀自个儿,还说:“甭着急,咱家不缺你挣的那俩钱儿。” 我乐了,说:“那正好儿,你养着我吧,我在家上网,白吃白喝。”我爸我妈没意见。他俩惯着我,只要我开心,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给王燕写了email和亲笔信,我跟她说我不去美国了。我把我的想法跟她说了一些,唯独没说我无法原谅她。我让她好好治病,治好了回来,咱们还是好朋友。我背叛了我的诺言,当初去机场送王燕的时候,我亲口答应她一定去找她,我还记得她哭得伤心欲绝。可我现 在不去了。可惜的是,我没觉得我错。 王燕很平静地给我回了信,跟我说她正在做化疗,医生说她的病是有治的,也许过一阵子她就能回国了。 宋乐天没有回东北。我很奇怪。就凭他们家老爷子,他回东北横着走,干嘛都行。可他留在北京了,在当了一段海带(海淀待业青年)以后,在中关村找了一份待遇暴高的工作,变成it精英了。 大牛自诩“海草”(海淀被炒鱿鱼的人),他两个月内炒了第一个老板,因为他觉得那人虚伪。刘星说这地球上没“虚伪”这俩字儿就转不了,教育了大牛一顿之后,特够意思地把大牛推荐到了另外一家杂志社,也是北京高薪高待遇出名的一本杂志。 我在一个挺红的但是挺乱的论坛混了一阵子,因为那会儿无所事事,每个星期六看完德甲就写点东西。赶上我爱看球,赶上我会德语,写出来的东西还真能蒙人。那天收到一封email,是一个叫阿呆的家伙,问我用oicq还是msn,还把oicq号码和msn都给我让我加他。要说这新时代的东西就是先进,微软这帮人也真能想,我就乐意用msn不乐意用oicq――那会儿还不叫qq呢。 我知道这个阿呆,国际足球版挺有号的一人,不知道干什么的,说话特逗,像北京人。我现在见着北京人就像原来在北京见着老乡那么亲,所以想都没想就加他了。聊了几句,阿呆就问我是不是留学生,我说我不是,他说那你怎么懂德语呐?我说我原来二外学的是德语,大学也有德语班,跟着学过好一阵子。阿呆又问我是不是女孩子,我说如假包换,但据说像男的。我有点烦了,我说你查户口啊?你干嘛的?阿呆没理我,接着问我是否对新闻报道有兴趣。我一听来劲了,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嘛?我赶紧说我有啊有啊,阿呆把我电话要走了,让我这礼拜德甲结束后等着他,他给我派任务。 就这么着,我成了我们东北数一数二体育报纸的临时记者。我寻思了一晚上这事儿到底真的假的,直到我给阿呆写了一个月稿子之后,收到了若干稿费和一摞报纸,才彻底信了这码子事儿。我跟阿呆也渐渐熟悉起来了,他是那家报社国际部的头儿,手下都管他叫“呆老大”,北京人,为了追他的东北媳妇儿才跟着上这儿来。三张儿多了,有个两岁的儿子。阿呆的声音很好听,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儿。他说报社不重视国际部,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我知道,我们这家地方报纸,全国有名的地方保护主义,把家乡球队吹得跟ac米兰似的,你要不懂足球,看完了这种报道,肯定信以为真。像我这种懂球的人有好几回看完都激动得不行。其实我知道那帮人怎么回事儿,也不是没见过,可我还是激动,那就是记者手腕高了。 人要是倒霉倒多了,就能有幸运的事儿来了。我给阿呆写了一个月稿子之后,阿呆打电话给我,心急火燎地让我上他们报社去,还让我带一份儿简历和乱七八糟的证书以及毕业证,我说干嘛呀?阿呆一句话就把我从床上震起来了,“国际部正缺一德甲编辑,你快点儿来呀!” 我找工作找得多了,简历这些东西根本不用找,我拿了一摞,顺手抄起了以前发表过文章的报纸和杂志,奔着报社就去了。 结果顺利异常,几个应聘的全被我顶下去了,最最主要的原因是主编看见我给他们报纸写的若干篇豆腐块稿子以及我的德语中级证书,当场拍板了。我乐得都快晕过去了,当天晚上拉着阿呆出去狠吃了一顿,并且给大牛刘海波我爹妈打电话说:“从此我也算文人了!” 谈了待遇签了约,我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我觉得没有去美国是我这辈子最最最最正确的决定。 你欠我一个愿望 那时候报纸一个星期出一期,加上国际版不受待见,所以我工作不怎么重。礼拜天晚上熬半宿,约稿、组稿、分版面,后半夜上版,一个礼拜最忙的时候就过去了。国际部五个人,除了我全是男的,他们说没想到能招来一女编辑,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说得挺邪乎的。他们四个关系挺好,工作气氛也就跟着好,我觉着我掉福堆儿里了,整天甭管干嘛都开心。 刘海波还当着他的班主任,还当着他的优秀教师,赚的银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老。 这天我正在抢稿子,忙得喘气儿都没功夫的时候,刘海波来电话了。 “干嘛呀?等会儿再说,我忙着呐!” 刘海波抢在我挂电话之前急匆匆地说:“你有时间没时间,今儿能陪我么?我三十岁生日。” 我握着电话愣了。三十了?刘海波三十了?这几年我都忘了刘海波多大,一直以为他跟我差不多。我忘了他比我大七岁。瞅瞅人家呆老大,三张多一点儿,儿子都有了,可这刘海波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呐。 “荆盈,行不行啊?” “哦,你等着啊!”扭头我跟呆老大喊,“老大,我今儿晚上有点事儿,急事儿,非去不可,给我一天假,成么?” 呆老大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挥挥手,“你把稿子选好,搁那儿,剩下的我来吧。哎,欠我一顿啊!” 我赶紧抱拳感谢,一边跟刘海波说:“你在哪儿呐?我半个小时把稿儿弄完了就过来。”我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在乎刘海波的,我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等着我,我不烦他,我觉着嫁给他挺好的,刘海波肯定是一标准好丈夫。前段时间我最脆弱的时候,刘海波要开口跟我说他喜欢我,我肯定想都不想就点头,他让我跟他结婚我都能。可刘海波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这点――他明知道什么时候他只要想就能得到,可他不。他要我的真心,我知道。 我认识他快十年了,从来他也没主动约我出去过,从来也没告诉我他哪天生日,今儿他三十岁生日,他找我了,我不能不去。 已经很晚了,我找不到地方给刘海波买礼物,在肯德基买了一套儿童套餐,就为了那个小蓝精灵。我打算把这小东西给刘海波当礼物,他肯定挺喜欢的,他跟我说过他觉着蓝精灵特好玩儿。这比我塞给他一千块钱当生日礼物得他欢心。 老远我看见刘海波站在那儿等我,穿着一件半长黑呢子大衣,西装裤,皮鞋。我以为我认错了,走过去仔细一看,没错,是刘海波。这家伙今天穿的西装!我没说话,绕着刘海波走了一圈儿,看看他身上的灰色衬衫、浅灰色鸡心领羊绒衫,加上同色系的领带西装,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没看出来,刘海波一打扮这么人摸狗样儿的,我盯着刘海波看,其实他长得挺好的,不如宋乐天那么好看,但多一些男人味儿。走上去比比个头儿,比我高半个头,挺合适啊。 “你看什么看啊?”刘海波终于憋不住了,红了脸。 我“噗哧”笑了,“你相亲呐?穿得跟新郎官儿似的。跟我出去吃饭,这身衣服也不配啊,你瞅瞅我。”我就穿着平时穿的休闲装,连双皮鞋都没有。这身打扮站在刘海波身边真不合适。 “我过生日也不是你过生日,你打扮什么劲儿啊!” “哟,我还以为你带我上法国餐厅吃饭呐,我回家换衣服吧?” 刘海波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俩烤地瓜来,塞给我一个,拉我坐在路边儿,叫我吃。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把我拽出来给你过生日,就为了大冷天坐道边儿上吃烤地瓜?!” 刘海波咬一口红薯,指着马路说:“现在开始,从左往右开过去的车,车牌子哪个市的你猜猜,猜对了我请你吃法国菜,猜错了你得给我办件事儿。” 我拨了红薯的皮,也咬一口,嗯,真甜。“猜就猜!abcdefgh…xyz,总有一个对的吧?”我把二十六个字母全背了一遍,“想敲诈我?门儿都没有!” 远远地过来一辆车,我准备着站起来打车奔法式餐厅,结果车来了,我一看,军车。 我狂晕啊!我怎么忘了军车这码事啊?我瞅着刘海波,刘海波笑得双手乱抖,一口红薯卡嗓子眼儿里了,直咳嗽,好半天才好,“输了,输了啊!” “不算!”我心说我真是笨,忘了军车!再来一次我把军车也猜进去。 “我可够让着你了啊,你把二十六个字母都背出来了,我都没说啥。” “不行,再来一次,我再输我就服了你。还猜车牌。” 刘海波掏出纸巾擦擦嘴,“那不行!我这么让着你,不能再猜车牌了,回头你把车牌全背一遍,那我不输定了?这回猜车门儿,你说一会儿来这车是单开门儿还是双开门儿。” “那自行车不能算。”我留了一个心眼儿。 “行,就说有车牌子用汽油的。” “不是单开门儿就是双开门儿呗!”我又横行霸道地把答案全猜了,得意洋洋瞅着刘海波。 远远又听见汽车的声音了,我也没仔细听听就对着刘海波指指点点,“输定了你,看看兜儿里钱够不够吧!”车开近了,我一看,鼻子差点儿气歪了――摩托。 刘海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直说老天爷照顾他。 其实我知道刘海波想让我给他办什么事儿,我心里也想了,今儿要真这么猜都能输,那我就答应他。我等着刘海波跟我说他的要求,我会让他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的,我保证。可刘海波什么都没说,他竟然又什么都没说!他说:“小丫头,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个愿望,早晚得还上。” 我糊涂了。怎么他还是在担心我无法忘怀宋乐天么?是的,他是对的,我根本无法忘记宋乐天,我还爱着他。我这种想法是对刘海波不公平的,所以,也许他是对的。可是,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宋乐天,刘海波就这么拖一辈子? “走吧,吃饱了,咱上酒吧。”刘海波拉上我,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刘海波领我到了医大附近的一个酒吧,叫了两杯啤酒,让我祝他生日快乐。我没含糊干了一杯,祝他生日快乐,并轻而易举地用小蓝精灵博得了刘海波的灿烂笑容。这会儿过来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很结实,戴着一副眼镜儿,虽然身上带着书生气,但总觉着是那种让人不敢靠近的人。他过来就跟刘海波打招呼:“刘老师,好啊!” 哦!敢情是刘海波的学生啊!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可不应该呀,刘海波第一拨学生是我们呀,这人起码二十七八了吧?怎么当的刘海波的学生? “哎!小东你怎么来了?坐,坐!”刘海波相当热情相当惊喜地招呼这个叫小东的人坐下,并且给我介绍说:“荆盈,这是小东,龚小东。小东,这是荆盈,哎,你俩应该一届的,不认识?” 哎??我不记得我们那届有个叫龚小东的啊。 龚小东笑笑,腮边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四班的荆盈吧?特会写作文儿的那个才女?” “你…你是哪班的?” “六班的。” 我心说这人长得够显老的。六班的人我不全认识,想不起来也不奇怪。 “你肯定认识我,那会儿咱学校没人不认识我。” 我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上高中那会儿我们学校有这么一号人,不管是学习还是调皮捣蛋,出名的都没他。 “那你总知道龚克吧?”龚小东接过服务生送过来的啤酒,笑笑望着我。 “龚克?”啊!我说看他这么眼熟,长得真像当年那个打死人的龚克啊!“我记得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哎,你是他哥哥?” 刘海波乐了,“他就是龚克,出来以后改的名儿。” 我猜我那会儿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张着嘴,目瞪口呆。 后来就闲聊,我才知道当年打死人的不是龚克,是一个社会上的人,龚克家里还有点儿路子,在里边儿呆了一阵子就出来了。我记得当年龚克挺凶的,在监狱里呆了几年居然有了书生气,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奇怪。哦,还是别管他叫龚克了,龚小东好一点。人家都打算重新做人了,我干嘛还老翻旧帐啊!龚小东跟我说,他进去以后,全学校总去看他的就刘海波一个人,他出来以后刘海波也帮了他不少忙,他说能碰上刘海波这么一老师,他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这是龚小东原话。他说刘海波劝过他多少回别干现在这行儿,可他抽不出身了。 “知道我干嘛的么?”龚小东问我。 我看着他,怎么猜也猜不出来。他这么斯斯文文的样子……贩毒的?不能吧,胆儿再大也不能,北方这玩意儿查得紧。那么,鸡头?也不能,他不像那猥琐着赚女人钱的人呐。猜到最后,我摇摇头。刘海波看着我,眼中忽然溢满了温柔,我心里一动,脸红了。多亏灯光暗,不然就现眼了。 “黑社会的。”龚小东平淡地说着,我差点一头从椅子上栽下去。 夹着温暖的冰凉 刘海波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跟他打听了一路龚小东的事儿,我知道东北打架闹事儿的人有的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不能跟东北人叫号。可黑社会这玩意儿,是电视上的吧?真有?要有也是香港那头的吧?东北能有?我问刘海波我上高中那会儿打死人那人算不算黑社会的,刘海波一笑,“你知道什么叫黑社会么?就是有组织、有巨额利益收入的,政府、法律都不能容的组织,有的连军火都敢折腾。你说那个最多是个小混混儿,连黑社会的门儿他都迈不进去。” 刘海波咬文嚼字地给我扔出来一个黑社会的概念,我脑袋里琢磨的是《蛊惑仔》那里边的镜头。我忽然疑惑地看着刘海波,“你哪儿知道这么多东西的?都是龚小东教你的?好歹你也是一人民教师,啥时候变质成这样儿的?” 刘海波摸了摸鼻子,“当年我念中学的时候,十六吧好像,让人砍了四刀,一刀都没躲,你信不信?” “啊?!”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跟你说了,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别看我混进教师队伍这么些年,看着挺好,其实我这人不咋地。你特吃惊吧?” 我异常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像不认识刘海波一样――我认识他八年了啊,他是打架打出来的?不能吧?我脑袋想掉了也想不出来刘海波打起架来什么样儿。 “上大学就学老实了,也不愿意惹事儿了,觉着挺没劲的。后来当了老师,就更安分守己,跟原来一点儿都不一样了。当时考师范的时候我就合计,往后我要当老师去,不能让比我小的孩子走我当年的道儿。要不是我自个儿有那么一段经历,我也不能这么照顾小东,我可不是什么圣人。” 刘海波跟我说,他现在是跟黑社会那帮人毫无瓜葛,但他跟小东是铁哥儿们,这绝对没的说。他说小东是个特讲义气的人,当年要不是年少轻狂,绝对不至于把好端端的前途毁了。我还记得,当年龚小东出事儿的时候,刘海波对我说:“唉,他的前途算全毁了!”当时他的表情很沉重。我还以为那是老师心疼学生,还在心里偷偷佩服了刘海波一把。 我说龚小东他爸怎么说也是政府官员,他怎么就上了道儿呐?刘海波像看三岁孩子一样看着我,眼光中居然带了一丝慈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姑娘,你不知道的事儿啊,太多了。往后慢慢学吧。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没你眼睛里的那么美好,险恶的事情多了去了。在你眼睛里,爱情就是一切了吧?别否认,我知道肯定是。可除了爱情,有太多事儿了,人要是光有爱情就能活着,那就好了。” 我歪着头看刘海波,轻轻笑,“我发现你跟看起来的不太一样,把自个儿伪装得挺好啊,八年了,我愣是没看出来,够阴险的你。” “那你觉着好是不好呢?” 说心里话,刘海波跟我说起这些我是吃了一惊的,我没想到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当年是个让人拿着片儿刀砍的人,我也没想到他当初是那么一个人,现在就能彻底变成这么一个人。他就能说不去掺和那些事就不去,就连和小东这种情深意切地交往都是干干净净的。刘海波说,小东的事儿从来不找他,他有事儿也从来不找小东,朋友就是朋友,讲的是感情而不是别的。我越来越佩服刘海波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或者不如说,他在我心里的形象跟以前不一样了。“你都跟黑社会扯掰上了,那能好么?”我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地说着,不看他。 刘海波没有反驳,转了话题,“你知道刘四老爷么?” 我听说过这人,东北响当当的人物,十大杰出青年,还是市人大代表,牛得很。年纪不大,四十不到,可好些人都管他叫“刘四老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听说的时候就觉着这名儿怎么听怎么都像老大的名字,他怎么能是那么一个看着挺有风度挺有爱心还挺有文化的“杰出青年”呐? 哎,对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姓刘的?我跟姓刘的还真有缘!“知道,还人大代表呢不是?” “小东是他保镖。” “啊??政客还要保镖?” “政客?”刘海波看我的眼神又变成看孩子的眼神了,“那是蒙人呢,他要不是什么‘十大杰出青年’,什么市人大代表,他能干他想干的事儿?”于是刘海波给我讲小东为什么 小东顿一下酒杯,兴奋得不得了,“介绍给我,一定得介绍给我啊!” “真想认识?” 小东一乐,“嗷嗷想啊!” 刘海波看了我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始终都不知道刘海波对爱情的看法是什么,但我想他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有跟我提过他喜欢我,一直一直这么不动声色地和我交往下去,一直一直这么耐心地等着我忘记宋乐天。 “我要说我没想,你也不能信。”我淡淡地说。 “有没有可能不想?” 我的心跳忽然过速起来,见鬼!“跟你有关系?”我故意歪着头看刘海波。 刘海波开怀地笑了,“关系大了!”他说完这句话,我等着他跟我说为什么“关系大了”,可他不说了,转而说:“有一种男人,他要是能得到人不能得到心,那他就宁可不要。这种男人其实是傻冒儿,你说,能把自个儿喜欢的女人弄到手,管她有没有心呐?天底下这种男人快绝种了,我估计要是让别人知道还有这种男人苟且活在世上,所有男同胞都会觉着家门不幸。” 刘海波一边说一边笑,我的心里却掠过一阵夹着温暖的冰凉。 四位不速之客 我在报社工作挺顺利,由于我是国际部唯一的女性,所以备受宠爱,想偷懒的时候说一声就有人代劳。可今天不行了,这事儿累死也得我自己干――一直给我写稿子的一北京小子忽然间撂挑子不干了,让南方一家体育报纸给挖走了,因为人家给的钱比我们给的多。这下可好,本来他的任务都得我来。以前约约稿子看看版就成,现在连稿子也得我自个儿写了。我的德语是半吊子,看个普通文章能看明白,可让我去翻译什么《明镜周刊》的足球报道,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今儿一篇一共不到一千字的稿子,我愣是写了俩小时。用小东的话说, 那《明镜周刊》的德文,嗷嗷难啊! 赶上奥运会,大家全都忙得脚打脑后勺,国际足球版的编辑在顾及自己版面的同时,还被拉去别的版面帮忙。奥运会的缘故,报纸加了增刊,我忙得晕头转向的,连爹妈长什么样儿都快忘了,那会儿我们这帮人真是“以报社为家”,一天到晚泡在办公室里,除了上网看新闻、联系各位作者之外,一天吃五顿饭,所以那一个月我没瘦反倒胖了。我问过呆老大,咱也不像人《体坛周报》啥体育新闻都报,干嘛还忙成这样儿啊?呆老大语重心长愁眉不展地对着一碗还没泡开的“康师傅”说:“想跟人家竞争,就得付出努力。想要赚到银子,就得出卖苦力。想要吃到泡面,就得等到无力……”我们当时全翻了。后来我听见台湾人讲的评书叫《欢乐三国志》,曾经极度怀疑那俩人是呆老大师出同门的师弟。 这天正赶上中国又得了金牌,是个打球的小帅哥,全国女孩儿面前暴有人缘的一位。那篇稿子扔给我写了,我一边儿写一边儿念叨:“过瘾啊,光荣啊,激动啊……”弄得呆老大直问我是不是看上那小帅哥了。我忽然想起来刘星给我讲过这小子在广州打他女朋友的光荣事迹,立刻极度八卦地把这件事讲出来给大家听,结果被全体女同事骂我不明事理,破坏小帅哥在他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男同事们则深表赞同,教育女生们千万不要轻信男人的外表。结果这件事在报社里引起一阵毫无道理的讨论――这帮人是体育记者啊,什么八卦新闻不知道啊?无非是忙得太累了给自己找消遣,我撞枪口上罢了。我心里骂自个儿多嘴,顺带着把刘星也骂了一顿。正写着那小帅哥的表扬稿,门外进来俩人,一个胖一个瘦,指名道姓要找荆盈。我抬头一看,嘿,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蹦来――来的人一个是刘星,另一个居然是宋乐天。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宋乐天了,所以看见他的时候差点儿认不出来。他瘦了,沧桑了,味道像是大二那年我在一食堂门口见到的刘海波。宋乐天似乎变了,他从前最不在乎的就是穿戴,有什么穿什么,名牌不名牌他才不管。可现在不了,从头到脚都是名牌。按说他这种中关村的it精英该是蓬头垢面、趿拉着一双凉鞋,手里捏着一根油条,一副整天睡不醒的样子,可宋乐天不是。要不怎么说我认不出来他了呐,瞧他那件平整得有点儿夸张coste白色t恤,我打赌他以前coste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要说这社会是真能让人脱胎换骨,我这才多长时间功夫没见着宋乐天呐,丫就变得这么风度翩翩了。 “怎么着星爷,组稿儿组到我们东北来了?我们这儿哪位编辑跟你勾搭上了?”虽然我无数次地想象我跟宋乐天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可今天这种状况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无法开口和宋乐天说话,因为我毫无准备。 刘星这回居然没跟我嬉皮笑脸,特沉重特严肃地望着我,一脸旧社会。我再瞅瞅宋乐天,他脸上阴云密布,像是谁要惹他他就能把那人生吃了似的。怎么了这是? “你什么时候下班儿?”宋乐天走过来,顺着空调的冷风飘来一阵清爽的香味――那是我熟悉不已的香味,男生洗过澡换过干净衣服以后的普通味道。当初宋乐天每次打球回来,身上都是这么一种味道。我以为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应该换做古龙水的味道才对,可他的味道一点儿都没变。 “那你去问问奥运会什么时候结束吧。”我盯着显示器,盯着那半篇没写完的表扬稿。“星爷,我给你那小哥儿们写表扬稿呐,丫今儿得了一金牌,牛叉得要命!” 刘星勉强笑了笑,说:“我这才一年多没见你吧?小丫头怎么说话变这么糙啊?” 我嘿嘿一乐,“我都快加入黑社会了,不糙点儿人家老大看不上我。”我回头瞅了刘星 一眼,余光看见了宋乐天绷得紧紧的脸,火一样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把我烫得一个激灵。“逗呐,哪来什么黑社会呀……”其实我这不是说给刘星听,是给宋乐天听的。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解释给他听,他跟我早就没关系了,我这儿都等着刘海波跟我说明白我就把自个儿嫁了,还怕他作甚?!我刚想问刘星到底干嘛来了,门外头又冲进来俩人,这回我更吃惊了――大牛几乎是把罗涛扯进来的,直到进门儿了,罗涛看见我了,他才不挣扎。这回我站起来了,“哎哟,吹的什么风啊这是?你们都干嘛来了?你们丫几个挺行的啊,我们报社的门儿说进就进,身上有武器没有,啊??”说着我过去要搜大牛的身,罗涛见我过来,下意识往后一躲,“怎么着罗涛,干嘛怕我怕成这样儿啊?我身上也没电!” “你现在能走了么?有事儿找你。”大牛满头大汗,我想起了上回王燕冲到我们同学聚会来找我的事。 “荆盈啊,要不你先走吧,今儿差不多了,剩下的哥儿几个攒攒成了。”呆老大永远都是那么体贴入微,怪不得他儿子小名叫微微。 我用了十分钟时间把那小冠军的表扬稿写完,拎起皮包跟着他们四个出了门。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干嘛来了,这么大动干戈从北京杀过来,肯定有事儿。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们俩把宋乐天惹毛了。可他们把宋乐天惹毛了关我屁事啊?来找我干嘛?我死活想不通,索性不想了。罗涛一直都是不情不愿地跟着我们,大牛像看犯人似的看着他,惟恐他跑了似的。宋乐天一路虎着一张脸,脸色发绿。刘星一反常态不怎么说话,这种气氛下,我觉着后背“嗖嗖”往外冒凉气。 刘星问我上哪儿,我强烈要求上饭店,而且要去吃烧烤。我的理由是我长期以来受到方便面的摧残,要求改善伙食。宋乐天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我知道他又想起原来的事儿了。我爱吃烧烤,打以前念中学的时候就爱吃,在北京上学没有东北这样又便宜又实惠的烤肉吃,我憋得一到假期下了火车就奔烤肉店,宋乐天惯我毛病,兜里那点银子全贴给饭店了。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他吵着要去吃烧烤了,今天这么一吵,还把他吵高兴了。我心里忽然有点儿甜丝丝的。 不是吃饭的点儿,饭店人不多,我是好几天没见好吃的了,先要了一盘拌花菜,三口两口就解决了。我吃的时候宋乐天什么都没说,像从前一样怜爱地望着我,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面前的东西吃光光。等我吃完了,我才看着刘星说:“星爷,你们到底干嘛来了?” 刘星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宋乐天,这才说:“妹子,我想了挺长时间了,这事儿得告诉你。” 我也看了一眼宋乐天,他那表情可真吓人,怪不得刘星这种老油条都有点儿惧怕。他这是要跟刘星拼命怎么着?看着慎人呐!这刘星和罗涛该不会是让宋乐天大牛俩人拿刀逼东北来的吧?我估摸着,小东要是狠起来也就这样儿了吧?够厉害的。 刘星改了口,“妹子,你知道什么叫酒后失言吧?” 没等刘星往下说,我呵呵一笑,“我还知道什么叫酒后乱性呐!”宋乐天的脸抽动了一下,盯着刘星和罗涛的目光更加恶狠狠了。 “哥哥我就是因为喝多了,才把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下我才知道,刘星是在跟大牛一块喝酒的时候说了一些本来藏得很好的秘密,大牛一下子狂怒,立马打电话给宋乐天,宋乐天跟屁股上安了火箭似的赶来,一盆凉水浇刘星脑袋上把他浇醒了,拎着他脖领子让他说实话。刘星把实情告诉他俩,他俩想都没想就把刘星罗涛拽机场去了。大牛说,罗涛挨了宋乐天一拳,要不他还不来。 大牛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刘星和罗涛谁也没插嘴,我估计是因为理亏吧。要不就凭这俩人,十个大牛十个宋乐天绑起来也不是对手。我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儿能让这二位缄口不言,任由大牛说他俩的不是,居然一句辩解的话都没。 刘星第三次开口,异常动感情地说了一句话:“妹子,从打一开始,我就觉着对不起你啊!” 真的还是假的 我不知道是我的情绪容易激动还是刘星说出来的话太离谱,反正他接下来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从椅子上蹦起来隔着桌子上的烤炉要抓他胳臂,还好大牛把我拉住了,要不然刘星那白白胖胖的胳膊上肯定留下五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可我还是瞪着眼睛狂喘气,就因为刘星说的那句“王燕儿吧,其实是我表妹”。我他妈不是傻子,我智商一百三十四我高考分数五百八我毕业成绩是优我他妈还是国内数得着的大报社的编辑,我一听刘星这话就知道这里边儿有鬼。我怎么就让这帮人悠悠儿涮了我这么多年呐?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克制,我要跟宋乐天和大牛学习,我要把这到底什么猫腻儿弄清楚咯,要不然我死都不瞑目。 刘星可能似乎料到了我的这种反应,所以才坐在离我最远的地方。我盯着罗涛,心想指不定他还憋着什么坏呐。这个世界,人心真他妈险恶! 接下来我知道了一些让我越听越冒火的事,直把牙咬得“咯咯”响。 刘星是王燕他们家的远房亲戚,反正拐弯抹角算来算去算是王燕的表哥,刘星大学毕业那么快就在文化圈里混得有鼻子有眼,跟王燕他们家的关照息息相关。所以刘星很感激这家本来可以不必理他的远房亲戚,想报答却没有机会。后来王燕来找他了,让他帮忙。王燕说她看上一个男生,可这男生是她朋友的男朋友,王燕说是真喜欢这男生,喜欢三年多了,现在快毕业了,实在憋不住了,哥你得帮我这个忙。刘星让这漂亮妹妹一声“哥”叫得心里直发酥,再说这世界不就是我算计你你算计我么?帮妹妹抢个男朋友怎么了?没准儿真顺应天意呐!刘星就答应了。他本来以为王燕是没人找了才找他的,可后来发现不是,王燕找他是因为他认识大牛,而她看上那男生就是宋乐天。“我当时心里一阵发冷啊,这小丫头,心机真深呐!” 是王燕叫刘星请我们吃饭的,刘星故意上“天外天”,因为他之前去过一次,知道那没位置。王燕还知道我一定能带上她,因为我想撮合她跟大牛。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王燕装作喝醉了,刘星拉住我不让我去照顾她,于是大牛和宋乐天去,王燕趁着大牛迷糊的功夫把宋乐天拉进房间,大功告成。而刘星则被警告不许泄露他俩的关系以及此事的秘密,否则王燕这一声“哥”可就叫不下去了。 “你还没说我当时为什么跟个死人似的任人摆布呢。”宋乐天开口了,杀气腾腾。我几乎能想象宋乐天这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听见这种事的时候会什么反应,他那火爆脾气,没上厨房拎把刀出来已经很克制了。这回我们几个被他们涮得真够惨的,宋乐天当时得气疯了,比我现在还得生气。难得他现在能这么平和地坐在这里,看来成熟太多了。 刘星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这事儿我真没想到。我当时不知道她给你那酒里搁安眠药了,我要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啊。” 我靠!天底下还有这么阴险的女人??安眠药?那不就是说那天晚上她其实跟宋乐天什么事儿也没?就是脱光了躺一块儿了?那不就是故意给我看的么?我气得脸都绿了,恨自己没有啥内功把手里的茶杯捏碎泄愤。 “荆盈,你听明白了?我跟她什么事儿都没有,她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宋乐天转而望向我,目光在半秒钟之内换成了柔情似水。 我让宋乐天这么一看,火气下去一半儿――瞅瞅,他对我就是有这么大的力量,我真没出息! 刘星叹了口气,“妹子,我见着你之后,真是于心不忍呐,从头到尾我都觉着你这小姑娘特好特善良,那天以后我一直觉着特对不起你,要不然我也不能那么帮着你,今儿我也不能上东北来跟你解释了。”我一合计,也对。就凭刘星,宋乐天和大牛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么着?人家在北京那地位那背景那后台,人家凭什么认错凭什么跟你俩上东北啊?你俩就拿着刀抡着拳头怎么了?那是人家的地界,人家要是不乐意,还能容得着你撒野?还真就是他有良心,他觉得对不起我,要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忍气吞声地跟我解释。说到底还是个好人――他应该算好人吧? 我想着刘星大冬天的和宋乐天大牛一块儿满世界找我的事儿,想着他要上广州了还托罗涛邢振羽看着我的事儿……我猛然想起罗涛来。他跟这事儿什么关系啊?听刘星这意思,没他什么事儿啊。难不成这往后的事儿里也有猫腻?“罗涛,你怎么回事儿啊?” 罗涛抬眼看了我一下,“你呀,做人就是太善良。” “我靠,你骗我你还有理了?!”我急了,刚要站起来,又被大牛一把拉住。妈的,什么态度啊!瞧人刘星,那态度让人一瞅就心软,丫罗涛理直气壮拽得跟蟠桃似的,牛什么啊?又不是我求着他骗我的!“你跟丫也是串通好了一块儿骗我的?你根本不是她老师对不对?她也根本没喜欢过你对不对?”我越说越生气,就等着罗涛确认了我的猜测,我就把手里那早就让我捂热的茶杯扔他脸上。 “我是她老师,这事儿真的。我实习的时候教过她。” 罗涛这么一说,我稍微消了点气,平静下来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不过,她喜欢我这事儿就是假的了。”罗涛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事儿说起来也挺巧的,我是跟星爷家里看见王燕儿的,当时就觉着眼熟。你想,当老师的要是教过这么一个漂亮学生,说什么也不能忘了吧?王燕儿也认出我来了,当时特兴奋。后来出了你们那当子事儿,我他妈还让你给胖揍了一顿。”罗涛的胳膊上现在还留着一道疤,那是后来把我弄伤的木头刺划的,我看见了。“后来王燕儿打电话给我,让我跟她在你面前演一出戏,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真不愿意失去你这个好朋友,她知道错了,她让我帮她一回。我就帮了。就这么回事儿。其实,当时我也不光是为着王燕儿,我有心帮海波儿。” 他为了帮刘海波??这事儿刘海波也有份儿??我眼睛里头都要冒出火来了,罗涛赶紧说:“我跟毛主席保证,海波儿对这事儿一点儿也不知道。” 假的?!我在“天外天”看见他俩含情脉脉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是假的?!我在机场看见王燕伤心欲绝地跟罗涛告别是假的?!这俩人不去当演员可真他妈白瞎了!!这…这什么世界啊?!我的怒火又一次转向了刘星,“你跟邢振羽全知道是不是?敢情你们仨合着伙儿耍我一个是不是??” 刘星刚想说什么,罗涛又说话了,“其实这事儿你要是仔细想想,就都能想出来,王燕儿她们家那背景,我们惹不起。她要骗的是你,可你要好好想想,都能想明白。我可不是说你笨啊,我是说你忒善良忒容易相信人。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 是啊,真是这样的。我怎么就没仔细想想呢?我要仔细想想都能明白啊!我说的刘海波怎么比大牛还早知道我跟宋乐天分手呢!敢情是罗涛屁颠儿屁颠儿告诉他的啊!可巧合太多了啊,怎么就那么巧,罗涛和刘海波就是同学呢?怎么就那么巧,王燕她姥爷就认识宋乐天他爸呢?因为有这些巧合在,也因为我太容易相信人,所以我才根本没去怀疑。那么…后来我跟宋乐天分手的最终原因也在王燕身上咯??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宋乐天,“你呢?你有话要跟我说么?”这是今天以来我第一次主动跟宋乐天说话。 “有。”宋乐天淡淡地说,“等会儿我单独跟你谈。” 如果我说我当时心里没乐开花,那我是瞎扯。我真乐坏了,我把刚才一切的愤怒一切的委屈全扔到脑后去了。宋乐天他没有背叛我,他从来都没有!我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我受苦的日子总算可以有个头了。 我这人一高兴就昏头,本来刚才想问王燕那什么淋巴癌是不是也涮我呢,可一高兴给忘了。我忽然间胃口大好,叫了一桌子菜,嚷嚷着要请客――您说我是不是有病啊?刘星一看我不生气了,挺高兴,又开始乱说了。罗涛始终都是他来的时候那副样子,不冷不热的,饭桌上跟我说过一句:“你要这样儿下去,往后还得吃亏。”我知道罗涛这人一直这德行,他觉着王燕涮我这事儿正常。别看他没刘星老道,可他绝对比刘星狠。他这么待见我,肯跟宋乐天来见我,全是看刘海波的面子,要不然罗涛那野劲儿,宋乐天十拳也打不服他。 宋乐天始终都不知道刘海波喜欢我这事儿,我正琢磨待会儿怎么跟他解释,大牛说话了:“小姑娘,别把谁都当好人,自个儿始终都是最重要的。” 管他呢。这世界是没我想的那么美好,刚才罗涛说过,以前刘海波也说过,可要是宋乐天能回到我身边,我管他世界美好不美好呢?干我底事?我就傻了,就有病了,就单纯了,怎么着吧?我高兴,我乐意,谁能管得着我啊? 心碎的声音 九月了,天气不怎么热。我像很多年前一样,小女孩儿一般走在宋乐天身边,他走在靠马路的一侧,替我挡住来来往往的车流。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倒流了,我们似乎又变成了大学生,整天无忧无虑地傻玩儿,一点儿烦恼也没有。 我不知道大牛怎么安顿的刘星和罗涛,我只知道宋乐天有话要跟我说,这对我来说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儿。和刘星寒暄了几句,我便拉走了宋乐天,理直气壮地把刘星和罗涛留给了 大牛。 这么些年了,我第一次发现宋乐天的侧脸很好看,他的线条很硬朗,除了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有一张巧手刻出来一般的嘴,所以他的侧脸才这么好看。也许只有在失而复得的时候,才能发现对方身上所有的好吧。我一直喜欢走在宋乐天身边的那种骄傲的感觉,那会让我很有满足感。记得大四上学期我陪他到一家公司面试,那天他穿了一套藏蓝色西装,头发稍微理了理,英俊得一塌糊涂。我只穿着平常穿的休闲夹克,跟他手牵着手,楼道里好些穿戴整齐的白领们等待面试,看见我俩,眼睛里都是惊讶。宋乐天说:“他们肯定在想,我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傻妞当老婆。”那天我没臭他,因为我心里是自豪的。 今天呢?宋乐天应该算是那种“金牌王老五”了吧?看他现在一身的成熟风度,我想我如果不认识他,还会爱上他一次――我这人俗得要命,就喜欢帅哥。要不然那回意大利一个球队访华,我就不会死活要了一张记者证闯进现场去,借口采访一个德籍球星把签名合影弄了个过瘾。 “人心险恶,是吧?”宋乐天低着头说,看都不看我。 “你猜如果今儿王燕儿在场,我能什么反应?” 宋乐天向上扯了一下嘴角,“我估计你能找根棍子打个过瘾,就跟上回咳罗涛似的。” 我乐了,“我那么野蛮呐?”宋乐天还真知道我的脾气,就今儿这场合,要不是大牛在旁边儿看着我,刘星也免不了挨打――可能我打不过他,但我肯定打。王燕要是在,我肯定不能抡棍子,没准儿抽她一巴掌。我可不管饭店有没有人,我要一生气,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以为呢?”宋乐天侧过头,扬了扬眉毛,我心里一动。“咱回学校看看吧。”宋乐天扬手叫了一辆车,跟从前一样横行霸道,只是通知我他要我做什么,而不是跟我商量。 我忽然想起大学里一个女孩和她男朋友吵架的事儿。好像大二吧,线代考试之前,俩人吵架了,女孩坐着复习线代,过一会儿男孩也来了,走过去话也没说就把女孩的笔记拿走了,女孩一急,就喊:“你干嘛呀,那是我的笔记!”男孩头也没回地说:“连你都是我的,笔记算什么!”我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由怒气冲天变成眉开眼笑的――他多霸道啊,霸道得让人甜蜜到死。 我顺从地跟着宋乐天上了车,回到了我们已经离开很多很多年的高中。 学校变样儿了,新修了教学楼、宿舍楼、食堂,大门也换成金壁辉煌的样子,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宋乐天交车钱的时候感慨说:“现在的孩子比咱们那会儿幸福多了。”司机给他找钱,搭茬儿说:“我儿子就在这学校,交的钱也比你们以前交的多呀!”当父亲的脸上都是自豪,就好像我老爸当年的表情一样。 “变样儿了,都认不出来了。”我说。 收发室的老大爷问我们俩干嘛的,我说我找高二三班班主任刘海波老师,老大爷一听是找刘海波的,笑眯眯地把我俩让进门了。“瞧见没有,你这兄弟还挺有人缘儿的。”我扭头冲宋乐天笑,宋乐天又开始绷脸了。 “刘头儿喜欢你吧?”我俩刚找了个荫凉地儿坐下,宋乐天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呀!” “我早看出来了,大二那回他上北京,就是冲着你吧?”宋乐天掏出烟,点了一根。“我也不傻,你瞒着我,瞒得了么?” “你什么时候学抽烟的?”我惊讶极了,宋乐天从前对烟深恶痛绝,坚决不抽啊。 “人压力大了,心烦了,无聊了,空虚了,抽烟都能解决。”他熟练地吐了一个眼圈给我看,“刘头儿那人不错,没考虑考虑?”我听不出来宋乐天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跟我吃醋。我忽然发现这一年多我一点儿没变,宋乐天却变了太多,变得我都看不清楚他了。这不公平,他还能对我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而我却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啊?” 宋乐天没理我,指着不远处的小卖部说:“记得吧?我就是在那儿把那封信给你的。”我点点头,他抬头看着树叶,又说:“到现在我也觉得,喜欢上你是件特别正确的事儿,我估计往后我也碰不上你这样儿的了,所以我就不打算喜欢谁了。” 我越听越迷糊。怎么他不是回来跟我和好的?他什么意思啊? “以前你气得直哭,手也受伤了,你看,这么长的疤,夏天穿衣服都不好看了。”他拿起我的手臂,轻轻抚摸着那道触目惊心的长长的伤疤,我浑身一颤。“今天所有的事儿都清楚了,你也甭生我气了,你知道我从来也没对不起你,就行了。” “宋乐天,你成心是不是?我消停了一年本来挺好的,你又打算干嘛呀?”我本能地觉察出宋乐天根本不是来跟我和好的,所以他要说什么我忽然不想听了。 “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什么么?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也不能说我不喜欢你,我就喜欢你一个人,到了什么时候也是。” 我把我的手抽回来,狠狠盯着宋乐天说:“你喜欢我?喜欢我你就不应该这么折腾我!本来我挺好的,你回来跟我说这些屁话干嘛呀?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啊?你不能和我在一块儿还惹我干嘛呀??干嘛呀你?!”说着说着我又委屈了,想哭。 宋乐天深深叹了一口气,“荆盈,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太自私了。我是打算让你好好过下去,可我忍不住,我真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什么感情,这对我太重要了。除了这,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听见宋乐天这种可怜巴巴的表白,我居然没心软。我冷笑了一下,“你现在多威风啊,不定多少小丫头围着呢吧?你们家老爷子是不是真给你找了个高干的闺女当媳妇儿啊?” 宋乐天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盯住我。完了,我让他这么一看又完了,他说什么我都得听,这是我软肋,他一看我我就玩儿完。“我要让你等我,那我就真不是人了,因为我根本没把握能娶你。我知道我让你等多少年你都能等,可我总怕你等到最后是一场空,那我死多少次也赔不起啊!所以我不能,不能啊,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好,我…我真他妈的受不了啊!”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们家你爸到底为什么不同意咱俩啊?他真给你找了个别人?”我也不生气了,我也不伤心了,我也不难过了,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这会儿我知道宋乐天有苦衷,他跟我说出来,那多少年我都等,我等下去,等不着我就认了,我赌一把,赢了我就赚大了!只要他不结婚,我就等下去。 “本来是,现在不是了。”宋乐天说,“荆盈,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真不能告诉你,我就这一个爸,我不能说,真不能说。我…我总不能咒我爸出事儿啊!反正…你知道我心里有你,就行了。至于…至于你想和别人好,我…我也没资格管你,刘海波真挺好的,你要真打算跟别人,就选他吧,你跟着他,我放心……” 我这时候的反应确实夸张了点儿,也许我打宋乐天打上瘾了?可能是。反正我又给了他一巴掌。“宋乐天,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你就给我说实话!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说,你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啊!你让我跟谁好我就跟谁好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宋乐天抬起了左手,我的心“倏”地凉了,凉得彻彻底底,以至于,活不过来了――宋乐天左手的无名指上,居然套着一只戒指。 “荆盈,别等我,千万别等我,你好好活着,我知道了,就心满意足了。这不是套话儿,我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因为,那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和宋乐天有一个约定,一个关于左手无名指的约定。 高三时候,我俩一起听过一个故事,说左手的无名指是通向心脏的手指,只要套住它,就能套住心,所以是最重要的一根手指。我俩约定,以后的结婚戒指一定戴在左手的无名指 上。我当时曾戏言,如若我不能嫁给宋乐天而要嫁给别人,就不把戒指戴在这个手指头上,我说:“如果咱俩不能在一起,很多年以后你就看我的这根儿手指,如果上边儿没有戒指,那就说明我还喜欢你,你还有机会;如果上边儿有戒指,那就说明我把你给忘了,你就想都别想了。” 不是么?我知道他没结婚,就算他结婚了,也不该把戒指戴在那根手指上啊,他说他只爱我一个的!那么,也就是说,他打算忘记我了。所以,没关系了,他的一切,跟我都没有关系了。既然他下了这个决心,那么,算了吧。算了吧…… “你知道么,刘国梁输给瓦尔德内尔了。”我说。 “知道。” 我没再说话,两行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进嘴里。我看着多年前宋乐天塞给我情书的地方,想,刘国梁输给了瓦尔德内尔,我输给了你。刘国梁输的是一届奥运会,我输的却是整个世界。 我听见我的心碎了。稀里哗啦的。 你多久能爱上我 我出现在刘海波办公室的门口,别说刘海波,连我自己都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可能我是真没人可找了吧,也可能我觉出刘海波跟大牛一样,是我失意时候的依靠。 宋乐天走的时候,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我说我不跟他走,我要找刘海波去。宋乐天咬着牙,愣是一句话也没说。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词:“在漫天风沙里,看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没有漫天风沙,可我真的悲伤得连血液都跟着发抖。 “找海波儿吧?”我刚到办公室门口,一个女老师就笑盈盈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愣了一下,仔细辨认她是不是教过我的老师,不是,肯定不是。可她怎么认识我的?“海波儿,找你的!”没等我回答,女老师热情地拉我进门,把我领到刘海波背后。 我看见了刘海波桌子上的照片,于是我明白了那位女老师为什么认识我――刘海波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照片上四张脸,分别是大牛、宋乐天、刘海波和我。那照片是我们四个在人民大会堂前面照的,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 “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啥事儿啊?”刘海波给我搬了把椅子,顺手合上了正在批改的作文。 正是上课的点儿,办公室里没人,刚才领我进屋的女老师也不知去向,我当着刘海波,心里一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你说宋乐天他想什么呢?他怎么就三棍子打不出来一句话啊?他这是干什么啊?” 刘海波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考试的时候他监考抓住女生作弊,人家一哭,他就手忙脚乱,立马放人,全校闻名。这回看我哭了,更加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就快攥出水来。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干嘛分手啊?分手就分手了,干嘛还回来找我啊?他怎么这么能折腾人呐!” “乐天儿回来了?” 我白了刘海波一眼,“还有你那个铁子罗涛!” 刘海波一愣,“罗涛也来了?我不知道啊……怎么回事儿?” 刘海波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我可委屈开了,也不管是不是办公室了,翻江倒海地就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给刘海波讲王燕的种种,刘海波算定力好的,只摔碎了一只茶杯。这要是宋乐天,估计一屋子能砸的东西都得让他砸个遍。没等我说完刘海波站起来就往门外冲,我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我是怕他揍宋乐天去,刘海波是什么人我最近是全知道了,他要跟宋乐天动起手来,宋乐天半条命都得交代咯。 刘海波回过头,怒火霎时灭了,他满眼哀婉地望着我说:“我要去找罗涛,不是找宋乐天。” 我的心事当场被戳穿,心想自己又这么紧张宋乐天真是没出息,可我想不紧张他又不行。想着想着我又难过开了,用刘海波给的毛巾捂住脸,抽抽搭搭哭起来。我越想越难过,我就是不明白,他宋乐天凭什么这么几次三番地折腾我!他也不能仗着我喜欢他他就有恃无恐啊!绕来绕去到了这份儿上,跟我说让我不等他了,不等他了干嘛还回来告诉我他一直喜欢我?这不明摆着折腾人么?你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不就是给你找了个高干的女儿自己想往上爬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宋乐天以前挺爽快的一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腻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宋乐天好了,东北话里有一句形容他倒是很贴切――莫即(音译,这两个字没有具体写法)。 “我陪你散散心吧,想去哪儿?”刘海波蹲下来,像哄孩子一样柔声细语地对我说。 我也确实想出去走走,我也确实想忘了宋乐天带给我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痛,可我想不出应该去哪儿。“你没课了么?” 刘海波抬手擦了擦我的眼泪――这是我跟刘海波认识八年以来第一次有肢体接触,可他做的那么自然,好像一直以来他都这样对我似的。“周末补课嘛,放学早,差不多能走了。想好去哪儿了么?要不咱找小东吃饭吧,他能逗你乐。” 是啊,小东能逗我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在场,我们就笑声不断。我挺愿意跟小东在一起的,可我又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每次刘海波叫我,我才去。刘海波知道我喜欢跟小东聊天,所以差不多每次他们见面都叫上我。今天我不开心了,他又比我先一步想到了小东。 “那就这么着,我去看看学生,差不多放学了。你给小东打个电话。”刘海波站起来, 摸了摸我头顶,转身出门。 我看着刘海波消失在门外,忽然觉得特别舍不得他,忽然想叫住他,可我硬逼着自己不叫。我知道我这是失魂落魄的时候想抓住一个人罢了,我不能糟践刘海波对我的好,我说什么也不能这么自私。 好不容易不哭了,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小东的号码,“喂?小东啊,我荆盈。” 小东一嗓子喊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哎!!!少见呐!啥事儿啊?” “刘头儿说请我俩吃饭,有空么你?” “有!那能没有么!啥时候?” 不知怎地,一听见小东爽朗的声音,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他就好像没有烦恼似的,尽管他天天把自个儿的命搁在刀尖儿上。“你还挺乐意跟我吃饭的?” “那可不!嗷嗷乐意啊!哎,啥时候啊?” “等会儿他放学吧,要不你上学校来吧。” “那破地方我才不去呐,等会儿你俩上太原街来吧,我搁商贸正门口等着。” 我有了笑模样,“哟,高级了,上商贸混饭去了?” “那是,你小东哥我嗷嗷好使啊!” 我笑了,又和小东扯了两句,挂了电话。要把电话往包里收的时候,发现刘海波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眼中含笑望着我,“还是小东厉害,几句话就把你逗乐了,我要是有他那两手儿就好了。” “他接触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苹果都多,你能跟他比?” “我宁可吃苹果。”刘海波笑,拉着我出门。 正是放学的点儿,楼梯上挤满了学生,碰到认识刘海波的一群男孩,那一群跟当年的宋乐天一样的男孩看着我暧昧地哄笑,并且高唱:“春天里那个百花开,我和那妹妹呀把手牵……”刘海波不生气也没反驳,任由他的男学生女学生们窃窃私语地讨论我和刘海波的关系。直出了校门,远离了这群孩子,刘海波才跟我说:“我是故意让他们看见的。” 这回我又是硬逼着自己没说话。我怕我这时候说错一句话就后悔一辈子。我现在太脆弱,极有可能情不自禁地投向刘海波温暖的怀抱,可那样的话我就太不是东西了,刘海波对我好这么多年,我哪儿能心里装着别人和他好啊?我那不是混蛋么?! 看样子小东已经在那儿等了我俩好一阵子了,看见刘海波就冲过来,“我还以为得派个八抬大轿把你扛来呐,架子够大的你。” 刘海波一阵笑,指着商贸饭店说:“你可别进去啊,这地方我可请不起。” 小东说要去他家附近的一个饭店,免得他喝多了送他回去不方便。我和刘海波谁也没反对,跟着他走了。小东跟我说过,女孩喜欢布娃娃,有时候形容男人也可以用布娃娃,他问我知道为什么不,我说男人有的时候需要温暖?小东狂笑,“我可没你们文人那么爱咬文嚼字儿,我给你看。”小东当场脱下了衬衫,我看见了他胸膛上后背上几十处伤,当时傻了。小东说他干的是玩儿命的活儿,他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就是怕自个儿什么时候交代了,老婆孩子没人管。我听小东这么说挺心酸的。我为了一个宋乐天死去活来的,小东却觉着自己不缺胳膊少腿儿活到现在已经算幸运了。 饭店不小,在我们那儿算中档饭店了,只不过地段儿不好,所以没什么人。小东领我们坐下,叫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小东不傻,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他这是想哄我。小东见过的女人真是太多了,对女人的心理了如指掌,这时候我爱听什么想听什么,他丫的全知道,一会儿功夫就把我哄得“咯咯”笑开了。小东有过不少女人,算起来十几个总有了吧?我知道有几个坐台小姐愿意为了他改行的,可小东不乐意,他说:“你可别为我这么干,我也不能娶你,你别耽误了挣钱。”我问小东是不是嫌弃人家当过小姐,小东说哪儿啊,这年头儿,谁比谁不容易啊?就我这样儿的,指不定哪天就得坐轮椅上“让我们荡起双桨”了,还敢娶媳妇儿?好歹小东有个哥,现在他爹妈儿媳妇娶了,孙子也抱了,要不然小东得难受死。 吃了一半,有人端着酒杯过来了,是最里边那桌的客人,“哎,小东,朋友啊?”那人猥琐地看了我一眼,刘海波眼睛立马横了起来。“活得挺好啊?还没死呐?” 我不知道这人谁,不过看着就不像好人,饭店老板也毕恭毕敬的,看样子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儿。 小东一听这话就跟汽油粘了火星似的,攥拳头攥得手“格格”响。我一看那桌,七个人呐,小东再狠也得让人办咯,刘海波也急了,要拉小东坐下。小东这会儿也看明白怎么回事儿了,端起酒杯,跟来人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小东说过,你要想在社会上站住脚,必须能有和你的仇人在一起喝酒的定力,喝完怎么弄你的仇人是后话。 喝完酒,那男人迈着方步走回自己的桌子,小东没坐下,对我和刘海波说:“你俩先走吧。” 我着急了,“你要干嘛呀?你一人不行啊!” 刘海波一拉我,“走。”我这时候是不懂事了,小东要办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能这么跟小东说话的,没准儿就是那位刘四老爷的冤家对头,这事儿我根本不该掺和。刘海波没拉我出门,只找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躲着。他怕小东真一个对付七个,要看着点儿,不行叫警察,不能让小东把命赔上。我早说了,我这人骨子里是个极为不安分的人,我早就对小东的生活充满好奇,老早就想看看,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我太高看我自己了。或者不如说,我太小看黑道了。 我和刘海波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小东拿手机拨了一个什么号码,对着电话那头说:“老k,我这边儿着火了,你赶紧带家伙过来。” 我跟刘海波躲着,以为还不得来一车人呐,结果就来了一个。我这心都悬嗓子眼儿了,我看着刘海波,跟他说:“咱叫警察吧。”刘海波摇头,“小东自己有谱儿,你别管了。”其实我知道刘海波也怕,他直冒汗。 小东和那个叫老k的走过去的时候,那桌七个人全喝大了,正晃晃当当结完帐准备走呢。俩人从前后两个方向把七个人围住,二话没说,上去就砍。小东上去照眼前那个醉鬼的后脖埂子就是一下,那人当时就趴下了,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倒的。有一个顺手超起一个凳子,来砸小东,还没等凳子抡上呢,小东照对方抡凳子的胳膊就是一刀,那人当时半截膀子不会动了,紧就着又是一刀,第二个又倒了。老k那儿也不含糊,刹那间也倒了一个。还剩下四个,两个个算是有心眼,一个瞅准旁边的窗户就跳出去逃了,一个奔厨房去了,从厨房的后窗户跑了。还剩下俩,那俩全傻了,哪还敢上啊?一个站着直哆嗦,一个当时就跪下了。小东和老k没动这俩人,照着躺下的那个跟小东敬酒的又一人来两刀,那人的手筋脚筋估摸着全断了。 服务员看着这眼20秒的惊变,全傻了。老k临走时,冲着服务员来一句:“你们谁要敢报案老子整死谁!”小东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几个服务员,很轻柔地说出俩字:“记住。” 要不是刘海波在我身边,我早就倒下了。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这么残忍,小东太狠了,太狠了……我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害怕过,我死死抓着刘海波的胳膊,浑身上下全是冷汗。那可是人啊,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小东说砍就砍,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海波看小东没事,抽出自己被我攥着的胳膊,像他帮我擦眼泪一样那么自然而然地揽我入怀,另外一只手握住我冰凉的手,说:“小姑娘,害怕了吧?还好奇,告诉你,这就是黑道儿。” 我再也没力气抗拒,再也没力气逼着自己拒绝,我靠在刘海波怀里,一下子觉得安全无愈。我刚才都看见什么了?那一地血,那横七竖八躺着的五个人,还有小东拎着刀的右手。 我几乎是被刘海波抱着离开的,我吓得浑身都软了。我仍然害怕极了,死攥着刘海波的手不撒手,好像我一放开就要淹死似的。 “荆盈啊,八年了,从你十五岁开始,我等着你长大,你现在长大了么?” 我快二十四了,应该算是长大了吧?可我心里的宋乐天呢?今天在场的如果是宋乐天呢?他能像刘海波这么镇定自若的保护我么?他能不害怕这场面么?又或者,如果我一早爱上的人不是宋乐天而是刘海波,刘海波会让我受这么多伤害么?都不会。 我再也坚持不住,刚才血雨腥风的场面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儿上,触到寒冷一般发起抖来。 刘海波在我身旁坐下,说:“小姑娘,别怕,我在这里。”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刚才我的想法了。我怕小东真跟他们动起手来,我怕刘海波也跟他们动手,我怕小东出事,我更怕刘海波出事。我知道刘海波为什么留下,他不是等着叫警察,他是等一旦小东扛不住他就上。他让我留下,一是因为他知道我一直好奇,他想让我知道这世界残酷的一面是什么样;二是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他总觉得我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当时我看着小东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好几个人,我真怕刘海波不得已冲上去让人砍几刀,我怕,我真怕。 “海波,你可不能出事啊……”我眼泪又下来了。而且,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刘海波不带姓的名字。 刘海波答非所问地说:“我不在乎你多久能爱上我,我能等。” 就是要牵你的手 我跟刘海波认识的时间确实不短了,我认识宋乐天多久就认识他多久,可事实上我并不了解他。在我眼里,刘海波是个趋近于完美的男人,因为我说不出他有什么缺点。人家都说,谁都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完美,那么刘海波算是成功了。这两天我就犯合计,你说刘海波这么一好男人干嘛就看上我了呢?这感觉跟当年宋乐天塞给我情书以后的感觉一样。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死心塌地这么多年情有独钟啊?我又想,刘海波这么好的男人我都不要,我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让我妈知道了又得说我眼睛长脑袋顶上了,二十四了,也老大不小 的了,愣是谁也看不上。我妈说像宋乐天那条件的全市有几个啊?你就别那么挑剔了。其实,论条件刘海波不比宋乐天差,可能他没有宋乐天长得好看,可能他们家没有宋老爷子高干,也可能他挣钱不如宋乐天多,可这些我全不在乎。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刘海波身上有什么缺点,他不可能浑身都是优点吧?那不成神仙了?什么东西一完美了就让人不放心,老让我觉得看不透似的。 其实,我就是在给自个儿找借口。可不是么?谁也没藏着噎着不让你了解,你乐意了解就了解去呗,打着一个不了解的幌子不接受人家,好像还挺理直气壮的。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我那活冤家宋乐天,我要是能少喜欢他一点儿,也不至于觉着这么对不住刘海波。 刘海波昨儿说的那句“荆盈啊,八年了,从你十五岁开始,我等着你长大,你现在长大了么?”差点儿就把我感动哭咯,我一下子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童安格的一首歌,有几句歌词说:“我已等你多年,一段漫长的时间。终于你已成年,可以公然地坦诚爱恋,爱到已经忘年,这种心情像春天,年轻那样鲜艳......”怪不得学文的,真会煽情!刘海波这人真笨,当时他要是趁火打劫趁热打铁地提点什么要求,没准儿过几天我就跟他领证儿去了。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不乐意在那种情况下得手。 虽然刘海波什么都没跟我说,可他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上版的日子,他都来接我下班,对于报社同事的种种有关我和刘海波的猜测我从来也没去否认过,我也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可能是想给自己造成一种错觉或者气氛,又或者,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否认,没准儿潜意识里早就想这样儿了也说不定。 我过了好一阵子平静惬意的日子,上班下班,跟刘海波逛街吃饭看电影,除了身体上的亲密,我看我跟刘海波和普通情侣也没啥区别――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要说这天底下的事儿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你不想碰上谁就偏碰上谁,心虚也让你碰上,还碰得面对面,碰得咣当咣当直带响儿。 这两天过新年,我知道大牛和宋乐天全回来看爹妈来了,大牛回来头天晚上就把我家大门敲得山响,给我爸我妈送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什么这黄金那鱼肝油的,他没跟我说宋乐天什么事儿,但我知道他俩肯定一起回来了。 所以这几天我不太乐意跟刘海波上街,我怕保不其就碰上宋乐天。你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我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是不太乐意让宋乐天以为我跟刘海波好了,至于为什么,您别问我,我不知道。 那天刘海波拉我去看一个什么爱情电影儿,电影院里边儿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愣是一点反应没有,刘海波问我是不是冷血,我说这电影剧本忒俗,俗得一毛钱一斤都没人买,那些个哭的小丫头肯定是没受过生活熏陶的黄毛丫头。出了电影院大门,刘海波要给我买糖葫芦吃,对面过来俩人,我一瞅,坏了,是宋乐天和大牛。 你说中街那么长,他俩怎么偏往这儿走啊?刘海波在他看见宋乐天的一秒钟之内牵住了我的手,我居然没躲。这会儿我又不怕宋乐天瞎想了,这不是报复心理,肯定不是,我发誓。也许是我打算面对现实了,谁知道呢。我知道宋乐天和大牛这回算是看明白了――我跟了刘海波了,而且特幸福特心甘情愿。 宋乐天看见仇人似的盯着我被刘海波牵住的那只手,我也跟见着对头似的盯着他戴着戒指的左手,谁也不放过谁。刘海波是什么心理呢?这么长时间了,他从来没拉过我的手,怎么今儿就这么痛快呢? 宋乐天和大牛都比我大,过了年我过本命年,他俩逃出去。二十五了,宋乐天眼瞅着二十五了。我一抬头,看见他身上那件少说六千的阿米尼大衣,笑了,“行啊二嫂,混上阿米 尼了,当上ceo了?” 宋乐天的脸雪青,我看出来他是硬控制自己,要不然他就能一把把我从刘海波身边儿拉怀里去。我知道他这么想,故意笑呵呵的用另外一只手抱住刘海波的胳臂,等着他说话。 “刘头儿,明儿我请你吃饭。”宋乐天咬着牙对刘海波说。 “那不成啊,明儿我们还有事儿呐,你光请他不请我可不成,要不你问问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刘海波宽容地笑笑,“你别是想揍我吧?你问她吧,领导批准了我才敢去呐。” 大牛是长期以来的“消防队员”,这会儿他又说话了:“怎么着荆盈,一晚上假都不给啊?” 我笑盈盈地,“哪儿能啊,你这么说就招人爱听了,行,批准了。” “晚上我给你电话。”宋乐天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他挺峻的背影,笑容僵在了脸上。 刘海波没放开我的手,一直牵着,大冷天的,我俩都没带手套,谁也不嫌冷。 “你拉我手经过我同意了么?”我冷不丁问了刘海波一句。 “你抱我胳臂经过我同意了么?”刘海波反问。 “我这叫以牙还牙,谁让你先占我便宜的?” “那以后这样儿的‘牙’你可得多还点儿,我求之不得呢。”刘海波笑嘻嘻地看着我,引得我伸拳头捶他肩膀。那时候我觉着阳光真灿烂,生活真美好,爱情是什么啊?爱情就是一瓶醋,没事儿闲的喝两口,挺痛快。 我没问刘海波为什么牵我的手,我觉着不一定什么事儿都得弄清楚,有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也挺好,人活得太明白了就累了。原来我就是活得太明白了,什么事儿都想弄明白咯,结果把自个儿折腾得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何苦呢? 回家的路上刘海波跟我说小东上回砍人那事儿刘四老爷摆平了,让我别惦记了。我心想这刘四老爷可真够厉害的,到底什么人物呐?电视上那风度一大把的年轻有为的刘伟,不像他们说的这样儿啊。 “明儿乐天儿要真请我吃饭,你真让我去啊?”到我家楼下了,刘海波还是没松开拉着我的手。“他要动手打我怎么办?” 我极其不自然地一笑,“他哪儿能打过你啊,你别把他打残了就行。要不你穿西装去吧,到时候你心疼衣服,就不能动手了。” 刘海波忽然不说话了,抬手板住我的下巴,“我跟我自个儿说过,下回再穿西装,就是结婚的时候,你要打算再看一回,那就嫁给我。”我感觉刘海波的呼吸越来越近,我愣着,脑子已经不会思考,我以为刘海波会吻我,可他没有。他在最后一瞬间放开了我,转而把我拉到怀里。 我听着他一遍一遍地叫我“小姑娘”,真想留在他的怀里不出来了。天晚了,很冷,我把手伸进刘海波的大衣里,想着他的那套只穿过一次的西装,心想,嫁给这么一个人,其实也不错。 照片里的新娘 我是头一回把刘海波往我家领,他来之前我跟我妈说,等会儿领来个优秀青年给她审查审查,我妈乐得把正在单位开会的我爸给拽了回来。我爸那可是土皇帝――单位的头儿啊,平时把工作看得嗷嗷重要,结果听说我要领男朋友回来,什么会啊,全扔下,坐车就回家了。坐了不一会儿,刘海波来了,我妈一看见他就说:“这不荆盈的刘老师么?” 我妈记性可真好,虽然她从来没给我开过家长会,就在毕业照上见过刘海波一回,这么 些年了,她还真能记住。我记得当时我妈看见我毕业照的时候,指着坐在教师席的刘海波问我:“怎么学生也让往这儿坐?”我跟我妈说,那是我语文老师,高一还当过我班主任呐,我妈连声赞叹:“年轻,年轻啊!” 我爸认识刘海波,高中每次家长会都是他去。那会儿他是家长,看见刘海波客客气气的,这回身份不一样了吧,我爸还不习惯了,怎么也忘不了刘海波是我老师。刘海波可吓坏了,他没想到我爸妈全记得他,还把他当我老师那么招待,他别扭得不行,话都不会说了。憋到最后,刘海波实在受不了了,终于说:“叔叔阿姨,你们别管我叫‘刘老师’了,叫我海波儿就行。” 我妈要留刘海波吃饭,上厨房张罗的时候把我拽了去,跟我说:“这孩子挺好,一看就挺本分挺实惠,对你肯定好吧?”我一个劲儿点头,心说您要是知道刘海波拎着刀砍人的历史还不得把他顺窗户扔出去啊?我妈又问我:“你俩到啥程度了?” 我摇头晃脑,“你和我爸要是瞅着行,过年就领证儿。” 我妈这一惊可不小,手里装了小白菜的小铁盆儿“咣”就砸地上了,吓了我一跳。“你俩啥时候开始的啊?” 我蹲下帮我妈捡掉在地上的小白菜,“挺长时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我爸和刘海波在客厅里手舞足蹈地聊,刘海波真能投其所好,跟我爸神聊历史。我爸自从过了五十,就极其热衷于买书,尤其是在《雍正王朝》风潮之后,他把中国历史上所有皇帝都买回家来,加上一套《资治通鉴》,一有空就研究。刘海波是学中文的,这些东西根本不在话下。我拿了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刘海波正神情专注地跟我爸讨论汉武帝,我爸听得津津有味,看这意思,我要不让刘海波给他当女婿他都得认下这个干儿子。 那顿饭吃得特高兴,我很久没看见我爸我妈这么高兴过了,我估摸着他俩是打着算盘要把我嫁出去了,心里可能琢磨着给我多少嫁妆呐。刘海波走了以后,我爸跟我说:“我跟你说啊,这女孩儿找丈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可靠、有责任心,我看海波儿这孩子真不错,你认真点儿。”见我不言语,我爸又说:“爸能看出来你不是特别喜欢他,可你也不能老找感觉啊,你也不小了,好时候马上就过去,为了一个人耽误自己的事儿,是不是不值?你说爸说的对不?” 我就知道我爸我妈能看出来我不像喜欢宋乐天那么喜欢刘海波,要不然我看他的眼神都得柔情蜜意的舍不得放开。可我爸我妈的想法是,刘海波可靠,对我也好,女人不能靠爱情过一辈子。我挺同意他俩这个想法,所以我才把刘海波领回家的。 既然我爸我妈都已经拍板儿,我就准备把自个儿嫁给刘海波了,可见着刘海波这句话就死活也说不出口,于是打定主意,刘海波不跟我提,我也不说。 这些日子,我偶尔会去四中找刘海波,他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给他的学生他的同事介绍我。有一次我去找他,还没下课,他办公室也锁着门,我就到他们班门口等他,结果学生看见我了,开始起哄说:“刘老师有人找!”刘海波扭头看看我,冲我笑了笑,对他的学生们说:“她当年也跟你们一样,是我的学生。”这下子课可上不下去了,全班一起问刘老师究竟怎么回事儿,我赶紧跑了,怕下课铃响了矛头指向我。刘海波办公桌上的照片换成了我的单人照,他和学生的关系那么好,肯定都参观过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看见我就起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幸福。有这么一个在乎自己的男人,我一个丫头,还想要什么呢? 过年的时候,刘海波带我回家,我见到了他当老师的母亲和他那曾经也是高干的父亲。刘海波的妈妈见到我特别高兴,我猜也许是因为刘海波三十年了头一回往家领女朋友。刘海波他爸特别显老,六十多岁,看着像七十几岁,并不怎么热情,也许是职业病,还也许是退下来之后的落寞吧。 我倒是没想到刘海波他爸会是离休的公安局长,刘海波从来没跟我说过。刘海波说,他 少年时候打架打得最凶那会儿,出去打完架回家就挨他爸的打。老头儿是个严厉正派的主儿,一瞅就能瞅出来。 我挺会讨老人家欢心的,一会儿功夫就把刘海波爹妈哄乐了,因为我知道这年头女孩儿都懒,不爱干活,我虽然不勤快,装装样子总是会的。他妈一瞧我切黄瓜那利索劲儿就乐了,老头儿看我对他养的热带鱼头头是道地评论,也眉开眼笑了――这得托我爷爷的福,要不是我们家我爷爷摸索养鱼技术养死了若干条珍贵的热带鱼,我哪儿能认识这么多鱼啊! 那天晚上刘海波安然极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已婚男人的安稳和兴致勃勃,眼神中也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满足。他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帮着他妈忙里忙外,吃饭的时候帮我挑出鱼里的刺,帮我夹出我不爱吃的香菜。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家了,让我管老头儿老太太叫声爹妈,我乐意。 那晚刘海波送我回家,跟我说:“我看电视上说,有家婚纱摄影正新春酬宾呐,要不明儿看看去?” 我心里一动,“人家酬宾,关你什么事儿啊?” “我就觉着你穿上婚纱肯定挺好看的,咱照一套去吧。”刘海波勾住我的腰,柔声问。 我向往婚纱向往了二十四年了,既然我早就打算把自个儿嫁出去了,为啥不穿一把啊?只是我对刘海波这种没有鲜花没有戒指的求婚方式有点不满罢了。“你这是跟我求婚啊?” “不是。”刘海波像也没想就否定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来的话,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想先照一套照片儿,不结婚。” 我一把推开他,有点儿生气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可能我觉得刘海波对我不诚心诚意了。女人被惯坏了就容易任性,我这就是让刘海波惯出来的。“谁跟你照相啊,我才不去,你爱照找别人去!” 刘海波还是笑眯眯地,低声下气地拉住我的手说:“你不是本命年么?你没听说本命年结婚不吉利?” “你响当当的人民教师还信这些?” 刘海波看我不生气了,又从背后抱住我,我俩一点一点挪着步子往前蹭,“信了总没什么坏处吧?讨个吉利总好,我还想跟你天长地久呐,九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 我“呸”了刘海波一声,笑了,“谁和你天长地久啊!”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爱上刘海波了,他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这份感情,连一个小小的传说他都看得这么重,宁可冒着我有可能变卦的风险也要等上一年再娶我回家,我是真被他感动了。这时候我无可避免地想到了宋乐天,想到了他那双清澈的眼,想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既然他已经打算忘掉我,那么,我也忘掉你吧。不同的是,你没有结婚,你的戒指是个记号。而我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视我如性命的人,我也要戴上戒指,在我左手的无名指。 刘海波的爸妈早给他准备好了结婚的房子,装修一下就能住了。刘海波买了一只戒指给我,是电视上说的那个什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的,他说,他要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要嫁了,让别人不准有非分之想。我说也就你把我当个宝儿似的,除了你没人看上我。宋乐天当年跟我说过,“你瞅你走哪儿都跟个卖烤地瓜的似的,除了我谁要你啊你说。”宋乐天,刘海波他要我了,你说,你和他,谁更爱我一点呢? 春节过后,我和刘海波真的去了那家正在打折酬宾的婚纱影楼,当我化好妆穿着雪白的裙子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刘海波看着我愣了。他说我真漂亮。我拉了拉他身上燕尾服的下摆,说:“短了。” 我没告诉刘海波,当我从楼梯上下来,看到他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等我,我觉得那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幸福。 谁给你的戒指 化装师真是厉害,愣是把我这么一其貌不扬的柴禾妞给打扮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好看是真好看,可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自个儿。我发现男的穿西装都特帅,刘海波一穿上燕尾服更加斯文了,临走的时候我恋恋不舍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舍得让他换衣服。摄影师本来给我们拿了一套也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婚礼服让我俩穿,就是女的戴了凤冠穿了霞帔,男的带了大红绸子戴了乌纱帽那种,我死活没干,说什么也没穿。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一想到刘海波穿上那套衣服的样子就想笑,我可不想照片拍出来在我若干弟弟妹妹中间让刘海波尊严尽失丢 人现眼。 照片冲出来了,我跟刘海波拎着一本大相册和好几个超大的相框回家,这堆东西先抬到我家再抬到刘海波家,之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又抬回我家,因为我想摆在自己屋里头多看几眼。刘海波一直就这么宠着我,我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我妈说我掉福堆儿里了,捡着刘海波这么一绝世好男人,我也有这感觉。 我现在要嫁给刘海波了,可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缺点,老觉着不放心。有一天我问刘海波,“刘海波,你说你怎么没缺点呐?你是神仙?不能吧?跟我说说,你有啥缺点。” 刘海波说:“我的缺点多了,往后嫁给我你慢慢体会吧,比如乱丢东西,爱睡懒觉,还比如睡觉不老实……” 他说起“睡觉”的时候,我心里一紧,脸一下子红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宋乐天以外的男人亲近,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现在我跟刘海波都这样儿了,我俩连接吻都没有过。 “干嘛,害羞啊?都要成人家老婆了,说起这些还害羞?”切,我就不相信他刘海波见我现在害羞心里不偷着乐!这帮男人,都是外表一个样儿心里一个样儿,虚伪! 那天是刘海波头一次亲我,他接吻的技术并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没有意乱情迷的感觉。我不知道刘海波从前有没有过女朋友,我从来没问过他,可我知道他特喜欢我。我想我自己现在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我清楚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 我们宿舍老三要结婚了,发来喜贴让我去北京当她的伴娘,这是我们大学时代就订好了的。我们寝室是当时出了名儿的美女寝室,除了我,其余的都能在北理工排上名次,老三说她以后要是结婚,肯定找我当伴娘,因为除了我,我们寝室她再也找不出来比她丑的了,只有找我当伴娘,才能不把她的风采压下去。 赶上休息天,我又求着呆老大给了我一天假,收拾收拾包就上北京了。刘海波上机场送我,问我要不要带张合影给她们看看,我是真想带来着,可一急就给忘了。刘海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是我俩前些日子才照的结婚照,我问他哪儿来的,他说自己去加印的,说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 我在首都机场碰到了久未谋面的刘星,正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某人,见我走过去,特兴奋地朝我喊:“哎哟妹子,您怎么颠儿这儿来啦?可老没见了,好不好哇?” “你少跟我这儿逗闷子,跟这儿蹲什么点儿呐?又勾搭上谁了大记者?”我一踏进北京的地界儿,说话立马改北京味儿了,变得比那有开关的机器人还快。 “我这儿…我这儿等人呐。”刘星说着跟我背后的谁打招呼,是从海关刚出来的,国际航班下来的。 我回头一看,眼熟,使劲儿想想,原来是王燕的妈妈。老太太憔悴得要命,人干瘦干瘦的,一点儿不像高干家属。我最看不得长辈这样儿,一个没忍住,跟刘星一块儿走过去了。 “姑,一路顺不顺?您看您,别哭了,没事儿。” 老太太看见我,疑惑地看了看刘星,刘星赶紧说:“这是王燕儿大学最好的姐们儿,荆盈。” 我呸啊!我还是她“最好的姐们儿”呐?瞧她把我给耍的,滴溜乱转呐,现在好了,我跟宋乐天也掰了,什么也没了,我恨她恨得牙都快咬掉了,她还我“最好的姐们儿”呐?我冤不冤呐我?! 谁知道老太太像认识我似的,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你就是荆盈啊?王燕儿跟你联系过没啊?”老太太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心里纳闷儿啊,怎么回事儿啊?我迷茫地看看刘星,一边儿跟老太太说:“我这儿是碰巧遇上星爷的,等会儿我参加婚礼去,王燕儿我老没见了,她不搁美国呢么?” 老太太一听我没跟王燕联系过,立马要晕,刘星赶紧一把扶住,“姑,姑,您别着急,咱慢慢找,没事儿,王燕儿她不能走哪儿去。” 这下子我才记起来,王燕是得了淋巴癌的――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啊。不过这两三年过去了,她还没事儿,估摸着不能是真的吧?可这老太太干嘛这么着急啊?到底怎么了? “姑,车在外头等着呐,咱先回吧。妹子,我手机号没变,你今儿晚上给我一电话,我告你怎么回事儿。”刘星没等我言语,就扶着老太太出了门,门外一辆桑塔纳,瞅着像罗涛的车。按道理以罗涛跟刘海波的交情,他还应该管我叫声嫂子,我应该去打声招呼,可我没过去,我甚至压根儿就没想给刘星打电话,因为直到现在,王燕做过的那些事对我而言都是无法愈合的伤害,我对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有一种深深浅浅的厌恶。 老三满以为我能带着宋乐天一起来,可我给她看的却是我跟刘海波的结婚照。她和在场的所有同学对我跟宋乐天分手的事情惊诧不已,对我要跟刘海波结婚的消息更加大跌眼镜,为了不变成八卦的女主角,我赶紧夸老三的夫君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老三的那位是个商人,挺有钱的,据说固定资产三千万。我对钱没概念,不知道三千万从天上掉下来能把我砸死。刘海波一个月赚多少来着?两千?可能吧。 老三那天光彩照人,在场所有女客的风光全被她压下去,我看得出来老三特爱她老公,站在他身边儿她就小天使似的,柔和甜蜜得要命。我这个伴娘当得真是称职,尽给新娘子当绿叶了。当时我看着这场面,想着一年以后我和刘海波也要这么经历一把,心里又幸福又害怕。可我拿自个儿的结婚照跟老三的结婚照比一比,啥也不差啊!我要是当新娘子,也挺好看的,用不着害怕吧? 那晚闹了洞房,已经挺晚了,老三问我有没有地方住,我说有,拎包就走了。我问呆老大要了一天假,其实就是想在北京到处看看。我离开北京有年头儿了,我想北京了。刚开春,晚上还挺冷的,我回了海淀,到人大门口下车,想起了上大学第二天和宋乐天大牛约好在这儿见面的情景。那天我头一回上魏公村,头一回跟宋乐天牵手,也是头一回把宋乐天介绍给王燕。 想到王燕我就纳闷了,她不是一直惦记宋乐天么?我现在跟他分也分了,散也散了,她干嘛还不下手啊?宋老爷子要是想给宋乐天找一个高干的闺女,谁能有王燕这么矜贵啊?我又想起来白天在机场看见老太太哭天抹泪的样子,愈发糊涂了。 溜达着,我到了中关村,永和豆浆还在,我想进去再吃碗炸酱面。拎着手提包走进去的时候,我心想,如果我能碰上宋乐天,如果我真能碰上宋乐天,说明我跟他缘分还没断。老天爷,让我碰上宋乐天吧,不,老天爷你别让我碰上宋乐天。对不住了,我不是难为您老天爷,我真不知道我想不想碰上他。 我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希望碰到宋乐天的,要不然我不会连理工都没回去看看,就不自觉地走到中关村门口来了。那可是宋乐天工作的地界儿,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身边了。 永和里面人不少,我满怀希望地看了一大圈,没有宋乐天。是的,我承认我失望了。 买了一碗炸酱面,我捧着碗坐到了玻璃窗前,却没胃口吃,万分不应该地想起了大学四年在这么一个餐厅里发生的所有所有的事情。我想得那么仔细,以至于宋乐天当时的每个表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惊讶我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忽然我一走神,看到了明晃晃的路灯下闪过一件墨蓝色阿米尼大衣,我认得那件衣服,那是宋乐天穿过的!于是我连提包都忘记拿,冲出门去,追上那件大衣,拉住他的袖口,那人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只能讪讪地跟他讲一句:“先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刘海波为什么要给我一张我们的结婚照?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到北京就忍不住想宋乐天,他要我把照片带在身边提醒自己。刘海波一直知道宋乐天在我心里是什么地位,但他还是放我一个人来北京了。在我看来,刘海波的这种宽容不是大度而是无奈,一种无可奈何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宽容。他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宽容,可能我会离他越来越远。我想如果是宋乐天遇到这种情况,他想都不会想便会跟我一起来北京,他会给我理由,那就是:我不准你一个人单独去,你现在是我的人。可刘海波不会这么说,他跟我没这个勇气。刘海波就是对我 太好了,他但凡是霸道一点,专横一点,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为所欲为了。也许是他太害怕失去我吧,毕竟他用快要十年的时间来成就这段感情,十年啊,太不容易了,再不小心翼翼,碎了,就救不回来了。 我觉得我真对不起刘海波,瞧我结婚照上笑得那个甜蜜,我怎么能如此混蛋地坐在这里怀念宋乐天呢?我手上还戴着人刘海波给我买的钻戒呐,我是他未婚妻啊! 炸酱面没吃,凉了,我喝了两杯冰豆浆,冷得直发抖。我搓着手取暖,对面坐下了一个人,我还没抬头看清那人的脸,他已经说话了,“谁给你的戒指?” 出其不意的访客 等到看清宋乐天那张稍显苍白的脸,我差点哭出来。这怎么跟拍电影似的?tvb的电视剧也就这么点儿戏剧效果了吧?最后还是让我碰上他了。是啊,我今晚没打算走,我根本就是知道宋乐天一直以来都是在这里吃东西,我根本就是知道他比我更加珍惜这里,我根本就是知道我等一夜肯定能把他等来。我真他妈的混蛋,背着刘海波干这种事情。 “谁给你的戒指?”他又问了一遍。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在大学同学中间传阅过了的照片,宋乐天一看见那张照片,脸色立刻煞白,他死死咬着嘴唇,咬得渗出血来,“你…结婚了?” “快了,还有一年。” “一年?”他放松了些,拿起照片又看,“我早就知道,你穿上婚纱准定好看。” 我鼻子一酸,想哭。我在桌子底下攥着拳头,没让自己哭出来。不成,我坚决不能在宋乐天面前掉眼泪,说什么也不成! “来北京…出差啊?” “老三结婚,我来当伴娘的。” “见大牛了?” “没,谁也没找。” 忽然没话了。似乎我俩都害怕说错话,宋乐天尤其怕。好半天好半天,他问我:“结婚以后,你会把戒指换到无名指么?” 我看了看左手中指上精致的白金钻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想会吧。”我都没问这戒指花了刘海波多少钱,这次回去得问问。 宋乐天面无人色,仍然拿着那张照片,见到鬼一样盯着看。我没话找话地告诉他我今天在机场遇到王燕妈妈了,我告诉宋乐天老太太如何如何着急,如何如何憔悴,我还说刘星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儿而我小心眼不愿意打电话去。宋乐天听了惨淡地笑了一下,“你啊,就是太善良,她那么对你你还理她干嘛?出什么事儿也跟你没关系。” 我以为宋乐天会问我刘海波对我好不好,会问我工作如何,可他什么都没问,就那么干坐着,看着他手里那张照片,眼皮都不动一下。末了,他问我,“送我吧,成么?” “嗯。”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坐机场大巴走,下午一点半的飞机。”宋乐天没再坚持,只是在最后的最后告诉我,王燕从美国离家出走,家人找不到她了。我比宋乐天先走,因为我受不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时候的痛。我强忍着没回头,我不知道宋乐天有没有在原地望着我。那晚,我住在理工大学的招待所里,汹涌地思念着我也许这辈子都忘不掉、也许这辈子都爱着的那个冤家。 我没告诉刘海波我在北京见到了宋乐天,我知道我要是告诉他他不说出来也会在心里自个儿跟自个儿叫劲。回去以后我问刘海波,新年时候宋乐天请他吃饭都跟他说什么了,刘海波扭头看着我说:“怎么才想起来问呐?我还当你忘了呢。” 我甩了甩头发,“你又没打架,我看没什么大事儿就没问。” “他说他在北京混得挺好的,还说…还说…” 我一听事情不对劲儿,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急切,只好装出最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问:“说什么了啊?” “他搭上了一个女孩子,似乎是哪个部长的女儿。”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好你个宋乐天,你他妈忒不是东西了,我瞅你恋恋不舍那样儿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啊,你丫怎么就能一边儿跟我含情脉脉一边儿跟别的女人起腻呐?部长怎么了?你是给你爸当儿子还是当开路先锋啊?你比那共产党员还有奉献精神! “咋了?”刘海波握住我的手,我一哆嗦。刘海波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永远知道他该告诉我什么。我不能说刘海波有心计,爱情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自私的。况且宋乐天这么跟刘海波说,也就是为了让他告诉我吧。 “你买这钻戒多少钱?花了你半年工资吧?”我勾住刘海波的手臂,把手上的戒指给他看。 “我能养得起你么?”刘海波自然而然顺着我的意思带开了话题,温和地笑着,“我估计我能吧?你不爱逛街也不爱化装,就是馋点儿,吃能花得了多少钱呐?” 我笑,“我给你爸你妈买的烤鸭,一会儿我就不过去了,你给老头儿老太太带过去得了,明儿我再上你家去。”刘海波把我送到我家楼下,我让他先走,我想知道自己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滋味是什么。刘海波走了,三步一回头,我站在楼门口,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居然没有感觉。也可能,我知道明天还能见到他,而宋乐天,就不知何年何月能见到了。 我上楼开门就对着屋里喊:“爸,妈!我回来了,给你们买好吃的了!”低头脱了皮鞋找拖鞋的功夫,有人伸手接过了我的手提包,我抬头一看,这一惊可不小,我差点儿就坐地下了――我的妈呀,怎么会是她呐?!见了鬼了! “啊呀,海波儿没上来呀?你看,这王燕儿都等你一下午了,你俩上哪儿去了?”我妈从厨房走出来,埋怨我回来得太晚。 我这嘴都冻住了,傻乎乎地看着王燕,根本不知道说话,我在想我这时候应该什么反应,是不是上去就应该给她一巴掌,先解解恨再说。可我没下去手,真下不去手。她简直是,她这样儿简直是…要是刚才我在楼道里看见她,非觉得见到鬼了不可。那哪儿是王燕啊?灰色的脸,瘦得已经不行,头发枯黄枯黄,掉的已经不剩多少了,眼睛深深陷下去,整个儿一病入膏肓的人。“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她说。嗓子也变得沙哑了。难道真的病入膏肓了?不是离家出走了么?怎么找我这儿来了? “妈,妈我买的烤鸭,我爸回来再吃饭吧。”我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烤鸭塞给我妈便拉王燕进屋。我这人就是心软,一瞅见王燕这样子,就把过去的仇恨全忘了,也全忘了当初发誓见到她铁定毫不含糊就抽她一大嘴巴。不成,对着这样儿的一病人,我除了同情就是可怜了,我真下不去手。 “你,要结婚了?我看见你的结婚照了,你当新娘子真好看。” 王燕拉着我的手,我一看,眼泪差点儿掉出来。王燕那可是会弹钢琴的手啊,现在怎么变成枯树枝一样了?唉,真让人心疼。“你那刘老师对你特好吧?你看这戒指,少说也得一万多吧?” 王燕又拿起我的左手看,眼神浑浊不清。 “这两年,你的病有进展么?”我没理她的问题,把手抽回来,她又拿回去握着。 “我是跑出来的,” 王燕放了一个手指头在嘴唇上,“他们不让我来见你,我是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你干嘛跑出来呀?治病要紧啊!” “我没病,” 王燕说,“他们把我送到美国那么远,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没病?没病就见鬼了!她都这样儿了,说没病谁信呐?不成,我得把她带医院去。“王燕儿,你跟我上医院吧,你这治疗中断了不得了啊,你不为了自个儿也得为你爸妈想想,昨儿我搁机场见着你妈了,老太太哭得都快晕过去了。” 王燕一把拉住我,“不,我不去,不去。他们不让我来见你,我就跑出来了。” 我这下子可急了,“你非见我干嘛呀?还非得弄清楚谁是谁非不可?咱们也都不小了,你说我是那狠心的人么?你都这样儿了我还能怪你么?当年的事儿就算了吧,你看,我现在也眼瞅着要结婚了,跟你计较那些也没意思。”我一边儿说一边儿往起拉她。 王燕不依,“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都跟着颤抖。我叹了口气,哄孩子一样蹲下,“你怎么了?你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王燕接茬儿哭,越哭越厉害,我急了,“燕子,你这是干嘛呀?有话说话是不是?别哭,你看,两年多了你也没事儿,说明你这病还是能治,听话,上医院,给你妈打个电话,好不好?大家伙儿都着急呐。” 王燕抽抽搭搭这才好了一点儿,抬起头,一脸全是眼泪,我站起来,“我给你拿条毛巾,等会儿。” 我拿着毛巾回来,王燕正在摆弄刘海波前几天才给我买的一把瑞士军刀,宽大的毛衣袖子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来,露出细得触目惊心的手臂,我心里“倏”地一寒。“擦擦脸吧,你看……”我话还没说完,王燕拿着刀就站起来了,把刀搁在脖子上,喘着粗气跟我说:“你答应我,答应我别结婚。” 六年四个月零十天 我不是没见过刀的人,当初小东拿着一把西瓜大砍把七个人砍得血流成河我也见过,可我还是傻了。这回比见小东砍人那回还害怕,也许是因为那回有刘海波在我身边儿?谁知道了。那王燕拿的那可是开了刃的世界有名锋利的刀啊,她架在自个儿脖子上,那不是假的,血都出来了。不让我结婚?我跟刘海波结婚又跟她有关系了?哪儿跟哪儿啊?干嘛不让我结婚啊? “燕子,你…你干嘛?你把刀放下,那玩意儿伤人。” “你答应我不结婚,我就放下,不然我就死给你看!”她坚定不移地说着,刀刃又往皮肤里探了一点。 我可真是被吓坏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这什么跟什么呀?是不是美国人治病治出毛病来了?怎么连命都不要了?“行,行,我不结婚,你把刀放下。” “荆盈,我是为你好,真的,你看你搁宋乐天身上得着什么了?这刘海波对你好也是一时的,荆盈,你不能毁了自个儿啊。” 王燕自顾自念叨着,没有把刀放下的意思。 “燕子,咱有什么话都好说,你看我都答应你不结婚了,你干嘛还这样儿啊。”我想起来电视剧里劝那些要自杀的人都这么劝的,先满足他们的要求再说。这会儿我深信不疑王燕让美国佬儿给折腾出毛病来了,更加心疼她起来。 “你骗我!你肯定骗我!等我把刀放下了,你就又嫁给刘海波了!” 我心里一紧,“燕子,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六年四个月零十天。” 王燕轻轻地说着,那表情那语气让我在一瞬间想起了离我而去的宋乐天。 我本迟钝,可王燕这句话还是对我产生了惊人的效果――您知道我这时候是什么感觉么?我就感觉一阵寒气顺着我的脊梁骨直奔脑门儿。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想起来《霸王别姬》里边儿程蝶衣的一句台词,“师兄,我要跟你唱一辈子戏,我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我当时手也哆嗦了,声音也打颤儿了,我觉着我们家那有暖气的屋子比外头零下二十几度的天还冷,奶奶的,刚才进屋干嘛把大衣脱了啊? 说心里话,我不是对同性爱有偏见,《北京故事》我看完也感动得哗哗地,大学里也不是没有这样儿的事儿,我知道了照样和那女孩是挺好的朋友,连我最喜欢的歌手都是同性恋者――张国荣。可这事儿发生在自己个儿身上,我真觉得冷。此时此刻,我希望来场地震什么的把我救出去,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记错了么?” 王燕问了我一句。 “没…没有。”我说,“你把刀放下,告诉我你在美国都干什么了。”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冷静下来的,这会儿我不仅不恨她,而且又变得像大学时代那样珍惜关心她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什么故事,我想也只有我能够帮她了。“我说了我不结婚,我不骗你,六年多我骗过你没有?” 听我这么说,王燕终于放下了那把刀,我一把抢过来塞进柜子里,拉王燕坐下,“他们怎么给你治病啊?”我把王燕的手臂拉过来的时候,她的毛衣又顺着胳膊滑了下去,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细细的胳臂,还有胳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燕子!他们一天给你打多少针呐?!” 海王燕自己把袖子拉下来,笑了,笑得我头皮直发麻,“你还是关心我的,是吧?” “当然。” “那你听我的,别结婚,男人都不好,真的。” “燕子,你告诉我你的病怎么样了,他们都怎么给你治病啊?” 王燕根本不理我,只是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一句话,“别结婚,荆盈,千万别结婚。” 我吓坏了,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给刘海波打电话。这会儿我才觉得刘海波对我真重要,我害怕的时候就想起来他的肩膀,有他在身边,我就不会那么惊恐无助了。可王燕死死拉着我的手,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就跟我说同一句话,我也动弹不了,我急死了。这功夫我妈喊我收拾桌子,我赶紧跟王燕说:“燕子,你让我出去一趟,我妈喊我了。” “那你还回来么?” “我回来啊,你等着我,我妈喊我了,等会儿咱吃饭,等着我啊。”我好不容易哄着王燕放开了我的手,带上房间的门冲到客厅抄起电话就拨了刘海波的号码。“海波儿,你赶紧过来,快过来,你给罗涛打电话,让他跟刘星能多快上东北来就多快,你跟罗涛说,王燕儿在我家。” “刘星谁啊?你怎么了?” “你别管了,快点儿吧。”刘海波听我语气里除了着急还是着急,那边儿也坐不住了,拿着手机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跟我说话,让我别着急等他过来再说云云。“你赶紧给罗涛打电话吧,先挂了吧。”说着我挂了电话,回头看看我房间的门,还关着,松了一口气。 我爸我妈丝毫没觉出气氛的不对,叫上我跟王燕一起吃饭,碗筷刚摆好,刘海波就按门铃了。我这时候看见刘海波,真跟看见救星似的,我拉着他的手让他进门,小声跟他说:“等会儿再说,你先别言语。”之后给他拿碗拿筷子,我妈我爸看见他都挺高兴,唯独王燕横起了眼睛。 刘海波看见王燕,显然也吓了一跳,他肯定没想到从前那个美得仙女儿一样的女孩会变成这样。我没敢跟刘海波坐在一起,我怕王燕又自杀,只说我不知道刘海波忽然来,挺意外的。 我妈我爸不知道情况,直问我上北京参加老三的婚礼怎么样,王燕一听就放下碗,“老三结婚了?” 我一听,完了,王燕反对所有女孩结婚,不单是反对我。看她那眼神,老三要是在场,她也能像刚才劝我似的把老三吓一跳。 “啊…是啊,我刚从北京回来,学校还那样儿,盖了一幢新楼……”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刘海波一句话没插,只和我爸谈论最近的国家大事,和我妈说这几天的天气变化。刘海波真是太了解我了,他就是知道我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你知道张国荣的男朋友叫什么么?” 王燕端着饭碗,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没等我回答,我妈就说:“张国荣不是男的么?” “妈,演艺圈儿的事儿你哪儿能都知道啊!”我赶紧把我妈拦住,“姓唐,叫什么不知道。” “唐鹤德。” 王燕说。 我忽然很感动。我不是个盲目追星的人,可我始终如一地觉得,“风华绝代”这四个字,只有张国荣配得。始终记得他在《霸王别姬》中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是啊,那本来就是他。如果他没有把唐唐讲出来,我还真就不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真就不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多少人唾弃他骂他,只因为他沾上了中国人所不齿的一个词――同性恋。 我不是为了张国荣才接受同性恋的,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爱情无须分性别,只是张国荣让我把这个概念更深刻地理解罢了。 “你知道他们感情很好么?” 王燕又问我。 “她怎么不知道!她最喜欢张国荣了。”刘海波第一次插嘴,因为他发现我在发愣。 王燕第一次对刘海波有了笑容,那笑容楚楚可怜,我这辈子头一回体会那笑容也是可以瘦弱的,此时此刻,王燕的笑容便是瘦弱得不堪一击,瘦弱得让人揪心。 “那,你没有瞧不起同性恋咯?”她接着问。 刘海波一个激灵,似乎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惊恐万状地望着我,我无从回答。 这时候我妈又说话了:“要我说,就没啥同性不同性的,我瞅张国荣那孩子不错,小伙儿长得多招人疼呐!” 我爸吃完了饭,放下筷子,“人孩子说话你别老跟着掺和啦,咱俩进屋看电视去吧,中央八台重演《雍正王朝》了。”我爸把我妈拉进了屋,我没来得及告诉我妈,张国荣不是孩子,张国荣只比她小五岁。 “不,我没有瞧不起,”我定了定神,说:“你知道咱学校外语系的李亚吧?我跟她是不是好朋友?她就喜欢上一个女孩子。” 王燕惊喜地拉住我的手,我没有躲开。“燕子,我告诉你,你说男人都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海波儿他是好男人,你要是不相信,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证明给你看,我不会瞧不起同性恋,永远都不会,可我喜欢的不是女孩子,我喜欢的人是刘海波,我要嫁给他。”我极少极少这么语气严肃信誓旦旦地说话,而且我说这番话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我要冒着王燕再次拿了某种利器自杀的风险,我还要冒着以后的一辈子不能全心全意对待刘海波的风险。我用的是“喜欢”而不是“爱”,所以我没有撒谎。 我看得出王燕因为我这一段话受了相当的刺激,我也看得出刘海波因为我这一段话受了相当的感动。刘海波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听见我说“一辈子”,就死心塌地地对我放心了,什么宋乐天,全忘了。 “你答应我不结婚的,你骗我!!你骗我!” 王燕忽然发起颠来,多亏我早有准备,在思考她为何如此之前一把拉住她把她按在椅子上,“你骗我!骗我!!!”忽然我按不住她 了,她开始拼命地发抖,拼命地挣扎,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痛苦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牙齿格格作响,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我看不懂也看不清楚的欲望。 在数次想要把王燕扶起来的尝试无效后,我只有不停地喊:“王燕儿,燕子,你怎么了?怎么了啊?”我实在被王燕的样子惊得心里发冷,她那样子实在实在是太可怕了,活象千万条虫在她身体里一般,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这么痛苦过。我爸我妈闻声走出门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说不出话。 刘海波,这时候只有刘海波了。刘海波拿起电话,拨了三个号码,我听见他说:“麻烦你,请问戒毒所的电话是多少?” 真想一生跟你走 我要跟着去,刘海波把我拦住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你别去,我去就行了。”我还是要跟着去,刘海波冲我一瞪眼睛,“让你别去你就别去!那儿是你去的地方么?”最后我没去,因为刘海波跟我发火了。 那一夜刘海波给我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说他把王燕安顿好了,第二个说让我睡觉他会陪着,第三个说他知道我肯定没睡他陪我聊聊。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门铃 便响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刘海波回来了――你看,我用的是“回来”。 门口站着的是刘星和刘海波。刘海波一夜未眠,眼睛里全是血丝,我一看,心疼了,赶紧把他拉进来,“你先进屋躺会儿吧,回头还得上班儿呢。星爷,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刘星脱鞋进屋,“甭忙了妹子,我不渴,那边儿现在不让见人,我就过来跟你说说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来。”我瞧着刘海波进了我的房间,这才跟刘星一起做到了沙发上。 刘星问我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叫“精神偏执狂”,我说我没听说过。刘星说这病也有轻有重,王燕属于轻度的那种。刘星说,王燕高中时候确实和她一个老师好过,那老师后来把王燕骗了,王燕从那以后便不相信男人了。我问刘星,知道不知道王燕是同性恋者,刘星说王燕从小就有这取向,因为王燕小时候一起玩儿的一个男孩也没有,一直到十三四岁都是这样。确切的说,王燕这不能算同性恋,她对我的感情不能算爱情,只是她空洞的内心深处唯一的一个寄托罢了。她把我当成她的感情寄托,如此而已。刘星跟我说,王燕当初要出国的确是治病的,但不是什么癌症,而是去治精神病,因为她越来越严重了,常常陷入不可自拔地臆想当中,那个时候,她也真的以为自己得了癌症,并不能算骗我。我说那为什么不在国内治?刘星叹了口气,“妹子,燕子她们家那是什么地位啊?有个得精神病的女儿,让他们家老爷子脸往哪儿搁?” “我现在真腻歪这帮当官儿的,动不动就前途啊地位的,自个儿的儿子女儿也能当棋子儿当筹码,什么天理啊这是?!”我气坏了,不光为了王燕,还有宋乐天。 我又问刘星王燕怎么会沾上毒品的,刘星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说其实王燕真挺可怜的,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没什么人去看她,孤苦寂寞的,有人一给毒品,就沾上了。“他们家老太太不是在那儿陪着么?” “陪什么呀,偶尔去看看罢了。” “是亲生的吧???”我简直惊讶透了,那可是亲闺女啊,怎么舍得啊这是?瞅她那天在机场就要晕过去那劲头儿,早干嘛来着?! 刘星说,王燕在美国那边儿被关起来,整天就吵吵着要见荆盈,后来病情有好转,出院了,联系了一个学校念着书,沾上毒品就是那会儿的事儿。王燕跑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在美国,家人都不知道,一发现人没了就满世界找,他们家老太太直接告诉刘星找荆盈,刘星这才知道的一切。我特别心酸地问刘星,他们家这么着急找王燕,是因为王燕是亲闺女还是因为怕王燕回来给他们丢人?刘星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一半儿一半儿吧。” “老太太怎么没跟着来?” 刘星苦苦一笑,“我没跟他们说,我得先见着燕子,看看她什么样儿了。” “什么样儿了?你看见她肯定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起王燕的样子,眼睛湿了。 刘星抬头看看我,又看了看我房间的门,说:“那边儿说今儿下午让见人,我下午再去。那谁,刘海波那哥儿们真挺好的,他也不认识燕子也不认识我,愣是跟亲哥哥似的跟那儿守了一宿啊,他是为什么啊?那是为了你啊!妹子,好好对人家吧,碰上这么一位,不容易。” “我会的。”人家都说勉强来的感情不幸福,搀杂了感激和感动的爱情不会长久,我不知道,可现在这个时候,我真的想要好好跟刘海波过一辈子。 请原谅我没有详细叙述我和刘星去戒毒所看王燕的过程,请原谅我不愿去想起我见到毒瘾发作人的痛苦,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我跟王燕告别时候为什么痛哭流涕。我不想说,是因为我不想去面对生命的纷繁复杂和脆弱无依。你在看我的故事么?从头到尾的在看?你从前恨王燕了么?现在你同情她了么?多少人羡慕她啊,美丽、高贵,有着不凡的家族背景,有着非凡的气质和修养,可是谁知道她家庭中的冷漠呢?到底是谁逼着她变成了现在这样?是欺骗她的那个男人么?如果不是她家人从小就不让她跟男生一起玩耍,如果不是她家人自以 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不准她在少女时代接触男孩,她会去义无返顾地去找她唯一可以正大光明接触的老师?? 我离开王燕的时候,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那双大眼似乎是别人的,跟她无干一般。她还那么年轻啊,怎会变成这样?刘海波握着我的手,当刘星推着轮椅走进海关的那一瞬间,我扑进刘海波怀里放声大哭。刘海波紧紧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才活了二十四年,怎么觉得那么累呢?怎么全世界离奇的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呢?我有点儿筋疲力尽了,我盼着本命年赶紧过去,盼着刘海波赶紧把我娶回家,盼着赶紧躲起来过我的小日子,从此外界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盘算着和刘海波结婚以后的幸福生活,多好啊,平头老百姓,小康生活,不愁吃不愁穿,高兴了还能上风景名胜旅游一把,咱也不想升官发财,咱也不是高干,咱想喜欢谁喜欢谁,想干嘛干嘛,活得多好啊。 我都恨不能天天拜菩萨了,求求菩萨能让我安安静静活下去,别折腾我了。我累得就想窝在刘海波怀里看电视,看啥都行,动画片儿、动物世界、新闻联播,都行。报社的同事说我最近印堂发黑双目无神,将要大祸临头,我一个矿泉水瓶飞过去,大骂:“你少在那儿乌鸦嘴啊!本姑娘最近心情奇差,你别惹我,当心我拿你当出气筒!” 开春儿了,我特喜欢东北的春天。那铺天盖地的桃花儿呀,还有那铺天盖地的新绿,没有北京狂大的风,春光明媚的,特舒服。刘海波在某一个周末拉我出去拍照,给了我一根长树枝让我扮作“黛玉葬花”状,我说我最多只能扮作“黛玉挖地瓜”状,别糟蹋了人曹先生呕心沥血的作品。之后我俩就笑。我当时想,这要是有个小刘海波在身边儿就好了。 快到五一的时候,大牛回来了,还领回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来。那女孩好大的一双眼睛,一只顶上我一对儿了。女孩儿也就一米六零的个儿头,大牛说那是他未婚妻,他请了假是为了回家结婚。我可乐坏了,拉着大牛说:“哎哟大牛,偷着找了个女朋友谁也不知道啊?你忒不够意思了,要结婚了才跟我说!” 大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这不是…不是没来得及嘛。”大牛还是那样儿,憨憨的,特老实。 说实话我没想到大牛结婚这么早,他当初打定主意不到三十岁不结婚的。所以爱情这玩意儿永远没有定数,你碰上了,就由不得你了。我心里特为大牛高兴,特开心我的好朋友没有像我一样经历这么多见了鬼的折腾。有多少人不满足于自个儿平淡的生活啊,可要是真让他象我这么折腾几年,他就知道平淡的幸福了。 大牛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又是张罗婚礼又是去拍结婚照,多亏女孩家里也是本地人,不然够大牛忙的了。我和刘海波抽空就去帮忙,我心里忐忑地想,宋乐天肯定快要出现了。 不能撇下我 大牛结婚的前一个礼拜,宋乐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还真挺够意思,愣请了一礼拜的假帮大牛张罗,还真是哥儿们。宋乐天又瘦了,瘦得什么都没有了,脸瘦成一条,显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可他身上的气质一点儿都没变,挺傲气挺矜贵的。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带女朋友,手上还戴着那只我看着刺眼的戒指,一切如昔。 我觉着我见着宋乐天就心跳加速的毛病这辈子是改不掉了,我也用不着装什么矜持,只 希望刘海波不要看出来我的紧张。 我在半年内连参加两个好朋友的婚礼,大牛的婚礼还是我在帮着筹备的,忽然心下怅然起来,心里无限羡慕别人的幸福。我知道我不该想,可我还是幻想起来如果我能够嫁给宋乐天的话,我将会多么的快乐和幸福。我这人打小儿就驴脾气,爱钻牛角尖,爱就爱了,根本就放不下。可不放下又不行,不放下就是死路一条,我总不能糟践我自个儿。 大牛结婚,我要给他折一千只纸鹤当礼物,我打心眼儿里希望他俩白头偕老。这礼物算起来也该是刘海波和我一起送的,因为他折得比我认真。开始的时候见我拿回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开始折,刘海波说我这么大人了弄这些不合适。我特认真地跟他说,人家说一千只折出来了能实现一愿望,这比花多少钱都值。刘海波比我还天真,一听我这话就坐下帮我叠了,他手不巧,叠得挺慢,但是很认真,我又被他感动了一回。叠纸鹤的时候我问他最近怎么没小东的信儿了,他说小东最近跟着刘四老爷五湖四海地忙活,也不知道忙活什么,反正就是不着家,抓不着人。 大牛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和刘海波被他叫出去吃“告别单身”饭,刘海波有点儿犹豫,我拉着他说:“吃顿饭,当是咱俩也告别单身了。”刘海波乐颠儿乐颠儿跟我走了,他可真好哄。 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了,我再长两只手两只脚都数不过来,可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别扭过,大牛是憋着来当和事老的,也不知道之前他都跟宋乐天说什么了,他居然肯来跟我和刘海波面对面。宋乐天还是那个样子,面无表情,眉毛中间深深的两道皱纹,每看我和刘海波一眼脸色就变黑一点儿。 “什么时候喝你俩的喜酒啊?”宋乐天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仍然是冷冰冰的语气。 “明年这个时候儿,咱等大牛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办事儿,双喜临门。”我说。 “刘头儿,你不怕荆盈跑了啊?一年太长了,保不其发生什么事儿呐。”大牛拉着刘海波真诚地说。宋乐天听见这句话眼睛都蓝了,差点儿就说话了,可他还是忍住没说。 刘海波倒是大度,笑着跟大牛打趣说:“她要是跑,我也拦不住啊,她要是想跑,现在结婚了也照样儿跑,是不是荆盈?” 我笑,干笑,“得了吧你,我往那儿跑啊?你当我是非洲猎豹呐?” 这会儿刘海波手机响了,是小东,找他喝酒。本来我以为刘海波不能去,这样的场合他该留下看着我才对,可刘海波站起来了,“小东找我,我也快俩月没见他了,我去了,你们聊着吧,晚点儿你俩把她给我送回家去啊,别少了哪个零件儿。”说完他穿起外套,摸了摸我的头发,冲大牛又说:“别喝太多了,明儿还当新郎官儿呐。” 我不知道刘海波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想让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还是他想让我跟宋乐天把话说清楚?他这是大度还是阴险啊?我不知道。 刘海波走后,我们三个人好久都没说话。终于,大牛开口了:“咱们仨认识年头儿也不短了,都快十年了吧?明儿我结婚,当年我想,咱们仨要是能一天结婚就好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俩能分开,真的。”大牛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我就受不了了,要不是死命憋着,肯定哭出来了。“上天,冲着咱兄弟这么多年,你得给我句明白话儿,你到底是为啥不跟荆盈好了?明儿我就结婚了,我不要你随礼,你就给我一句话,荆盈对你这么些年不薄吧?你这是干嘛呀?连句明白话儿都没有,这不行。” 宋乐天憋着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我苦笑了一下,“大牛,你都要结婚的人了,跟别人操哪门子心呐,把你自个儿管好得了。我这眼瞅着跟刘海波办事儿了,你没瞅见怎么的?跟着穷搅和什么呀?!” 我就知道我一说这话宋乐天就肯定憋不住了,果然,他说:“你真喜欢他么?” “哎哟!”我夸张地叫,“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我跟您什么关系啊?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的?最起码他没说甩就甩说不要就不要,最起码他干什么事儿都有个理由,最起码人家说喜欢我能娶我。”说完我狠狠地瞪着宋乐天,眼睛要喷出火来。 宋乐天死死攥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大牛幽幽叹了口气,“你们俩呀,叫什么劲呐,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干嘛呀!荆盈,这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跟一个自个儿不爱的人结婚,一辈子受罪啊。你瞅我,头一回谈恋爱吧?可就是运气好,找着自个儿喜欢的人了呀,你可不能作践自个儿啊。” “切!”我收回瞪着宋乐天的眼神,凄苦地说,“跟自个儿爱的人在一块儿就不是作践自个儿了?我觉着那作践得更厉害。” 大牛不说话了。他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跟着宋乐天受的不明不白的罪他全看在眼里。我只是没想到宋乐天跟我分手的原因连大牛都不知道。我本想问问宋乐天他搭上那部长的女儿到底何方神圣,可突然间觉着这些跟我没关系,我没必要自个儿找气受。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宋乐天出去上厕所的功夫,大牛跟我说:“上天他心里头一直有你,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儿,可我知道他心里除了你没别人儿。他钱包里放的照片一直是你高二时候给他那张照片儿,这么些年从来没换过。给你讲件事儿吧,可能不该给你讲,可我还是想说。” “腻歪不腻歪啊你?到底说不说?” “去年,我跟上天喝完酒半夜回家,让人抢了。”我一听,心里一寒,妈的,我又心疼了。“人把他钱包抢走了,他死命追着人跑,让人好顿打。” “多少钱呐里头?”我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宋乐天不是爱财的人啊,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呗,干嘛非找打呀? “什么钱呐!”大牛点了颗烟,“他就想要你那张照片儿,钱不钱的他才不在乎。你说,他现在这收入,能为那一千块钱跟人家拼命??” 这时候宋乐天进来了,大牛闭嘴不言语了。我是百感交集,话也说不出来,连个表情都没有地看着宋乐天。我俩就这么对看着,我再一次看到了宋乐天清澈眼睛里的柔情似水。这样的时候,我是不是该抛弃一切。等待一个如此爱着我我也如此爱着的人呢? 电话响了,就这么打断了我的念头。是小东。 小东张嘴就叫嫂子,说话都不是动静了,“嫂子,嫂子我对不起你啊!”这小子干嘛呀?认识好几年了从来没管我叫过嫂子也从来没这么失态过啊,他什么事儿没见过啊?今儿怎么了这是? “啥事儿啊?你搁哪儿呐?” “医院,医大二院,你赶紧来,赶紧来吧,刘哥出事儿了。”我一下子毛了,本能地预感刘海波跟小东在一起出的事儿跟定是大事儿。我没问到底什么事,也来不及多想,挂上电话抓起衣服就往外跑,大牛问我怎么了,我说刘海波出事儿了。大牛也不顾上结帐了,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塞给站在一边儿的服务员跟宋乐天一起站起来,“赶紧,快走。” 进了医院,我冲进急诊室,小东正在走廊里痛苦地徘徊,见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别说自个儿了,海波儿呐?” “手术室抢救呢。”小东眼睛也红了,手上缠着纱布。他跟我说,他俩见面没多久,正往饭店走的时候,就有人过来要砍小东,刘海波替小东挡了一刀,来人一见刘海波倒下就跑掉了,就这么简单。 砍什么呀?我们这社会还是不是和平啊?怎么说砍人就砍人呐?你龚小东凭什么就让我们刘海波出来吃饭呐?他陪我陪得好好的,干嘛呀!本来挺好的,这都怎么了啊?我招谁惹谁了?刘海波招谁惹谁了?我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一抬头我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有人推出一张床,上头躺着一个用白布单从头盖到脚的人。我一见,心里一紧,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登时晕了过去。 活着我就嫁给你 “荆盈!荆盈啊,你看花眼了吧?醒醒啊!”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宋乐天那双清澈的眼。可这次我没有停留的心思,也没有留恋宋乐天的怀抱,我只有一个念头――刘海波死了。“海波哪儿去了?他们把海波送哪儿去了?” 说着我要起来,宋乐天心疼地把我抱紧,“傻丫头,你看花眼了,刚才推出来的是空床 ,上头根本没人,你是不是太着急了,啊?” “没人?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上头躺着个人的!”我认定了是宋乐天在安慰我,挣扎要起来。 “没,真不是刘哥,你别急啊。”小东用力摁住我,用他受伤的那只手,疼得他一哆嗦。 大牛也把我摁住,“你看见那不是人,是人家医院的医疗设备,往外挪呢。靠,也是的,好端端的盖什么白布啊,让人看着眼花。”大牛骂了一句。我仔细看了看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这才信了他们的话。 我坐在地上,浑身无力地靠在宋乐天怀里,盯着手术室的红灯,我心想,刘海波,你可不能犯混,你可不能死啊,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你说的要娶我,咱俩还没领结婚证儿呐,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呐?你答应我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十年都等了,等着了你干嘛呀这是?我不都说嫁给你了么?我结婚照也跟你照了,订婚戒指也戴上了,我逮谁跟谁说我是你准媳妇儿,你还让我怎么着啊?你不满意你说啊,你犯不着这么折腾啊!那身子骨儿是自个儿的,你这是干嘛呀!刘海波,你这混蛋,少跟我整年轻时候那破事儿,你死了我跟你没完!你要扔下我一人,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也不能饶了你!你缺胳膊少腿儿我不在乎,你得活着,千万得活着啊。刘海波,我是你老婆,你不能连老婆都不要啊!! 我正想着,手术室的门开了,我一下子通了电一样窜到医生面前,没等医生说话我就说:“大夫,我是刘海波的爱人,他怎么样了?” “已经没危险了,但麻醉作用还得等一阵子才能过去,你们留一个人陪床就行了。”说完,那四十左右岁的医生朝我笑笑,“小姑娘,没事儿,别哭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满脸全是眼泪,我听见医生跟我说刘海波没危险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觉得从来都没这么放松过,感谢老天爷。 宋乐天站在一旁,从我对医生说那句“我是刘海波的爱人”开始,他就没动过一下。 我守在刘海波床前,不知道守了多久。我看着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我看清了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看清了他眉毛中间和宋乐天一样的两道深深的皱纹。刘海波三十一岁了,不算年轻也不算老,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不少人都以为我俩同岁。可他都有白头发了,都是教书累的。中国男人结婚很少戴戒指,一般女的给买个手表就完事儿了,可刘海波不,我俩的戒指是一对儿的,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如珍如宝。刘海波不是没缺点,他只是在我面前没缺点罢了。要不然,他跟他的学生好,怎么不跟他同事好?要不然他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四中教导主任的?可这些跟我没关系,他对我好就行。 麻醉剂的作用渐渐过去了,刘海波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第一句话是:“我没死?” 我抹了一把眼泪,骂他,“滚蛋!你还打算死啊?撇下我一人你特爽是不是?我告你,没那么容易!” 刘海波艰难地笑了,好像笑都要费好大力气,“别哭,我不是没事儿么,别哭。” 我想给他一拳,可我没舍得,“你傻呀?你以为自个儿钢筋铁骨呐?没事儿闲的你当什么英雄啊?还替人挡刀!你说,你说你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办啊?”我哭起来,因为我一想到刘海波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我就喘不过气。 “小姑娘,我要是死了,你会嫁给别人么?”刘海波伸手摸我的脸,轻轻问我。 我看着他,摇摇头。 “那我要是残了呢?” “咱俩生个孩子吧,省得你以后残了来不及了。”我说。 刘海波一把把我拉到怀里,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也不知道他伤口疼不疼。从他怀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哭了。感动的?我不知道。 下午探视时间,小东来了,一看见刘海波就开始哆嗦,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要不是刘海波,他就交代了。刘海波挨那刀再偏一点儿就没命了,他龚小东到底惹着谁了啊?我瞅着小东,眼神不太友好,要不是刘海波伤着,我早骂他了。我这人说话一直都这德行,没遮没拦的。“小东,你招谁了?干嘛呀要死要活的?” 小东放下他给刘海波买的一大堆东西,坐在床边,黑着脸,“我把我们老大惹毛了。” “谁?你把刘四老爷惹毛了?你小子胆儿也够肥的啊,自个儿主子都敢惹。” 刘海波一听,躺不住了,“怎么回事儿?” “你老实儿躺着,干嘛?还嫌自个儿挨的刀不是地方是不是?”我呵斥了刘海波一句,刘海波不言语了。“小东,咱这么些年朋友了,冲着海波给你挡这一刀你也知道他什么人了吧?有话能说明白不?往后老这样儿不行啊,咱朋友归朋友,命可就一条。”我确实不高兴了。小东是什么人我知道,好哥儿们好兄弟那的确是,可他差点儿让刘海波把命送咯,那我能不急么? 小东刚想说话,宋乐天和大牛拎着比小东拿的还多的东西进来了。宋乐天的脸色比小东的脸还黑,黑得吓人。他看见小东,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之后问我:“荆盈,这位是?” “昨儿晚上你们不是刚见的么?龚小东。”我估摸着宋乐天昨儿晚上也吓懵了,连小东几只眼睛可能都没看清楚,别提他长什么样儿了。 宋乐天不说话了,坐在一边儿继续盯着小东看。 我拉着大牛:“大牛,真太不好意思了,你婚礼没参加成,回头把录像给我看看啊,你的结婚礼物我们早准备好了,本来想今儿给你送新房去的……” 大牛一拽我,“你拉到吧,咱多少年交情了?这么说话多腻歪啊!我媳妇儿搁家招呼人呐,我过来瞅一眼就得回去。” 刘海波跟大牛招招手,“大牛啊,你回去吧,我没事儿了,刚结婚,头一天,别往外跑,赶紧回去吧。” 大牛跟刘海波又说了几句话,扔下两千块钱走了,我没推辞,我跟大牛这交情用不着推三推四的。要说大牛结婚让我俩给搅和得可真不轻,结婚头天晚上居然见着血了,不要不吉利才好。 宋乐天一直坐着,好半天才站起来,“请问,你跟刘伟,就是刘四老爷是什么关系?”这一句话把我、刘海波和小东都问得一愣。怎么他认识刘伟?要不怎么能看出来小东跟他有关系? 小东霍然变色,“你认识我?” “不认识,随便问问。”宋乐天拉过椅子,坐在小东面前,皱着眉头盯着他不放。 “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小东恢复了镇静,毫不畏惧地也盯着宋乐天看。 “暂时没有。”宋乐天说,“可跟他们有关系。”宋乐天指着我和刘海波说,“你差点儿把他害死,这是没关系?” “乐天儿,说什么呐!”刘海波不高兴了。我知道,他跟小东的感情比跟宋乐天的深。他觉着是兄弟就应该两肋插刀,替自个儿兄弟挡一刀没啥。神经病!那命可是自个儿的啊! 宋乐天扭头问我:“荆盈,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话么?” 我看刘海波,刘海波笑笑,“去吧,乐天儿你带荆盈吃点饭去,她一直也没吃东西,我和小东唠唠。” 我站起来,“那等会儿我给你带点吃的回来。”我猜刘海波和小东有话说,再说我和宋乐天也有话说,趁这个机会都说完吧。 宋乐天也站起来,竟然老熟人一样拍了拍小东的肩膀,“兄弟,你是刘哥的哥儿们,也就是我哥儿们,听老弟一句话,离刘伟远点儿,他没几天了。”说完他走到刘海波跟前,“刘哥,我明儿再来看你。”说着他掏出一沓钱放到刘海波手里,刘海波也没推辞,似乎我们都觉着推辞挺假的,人家还肯定不乐意。我一开始以为宋乐天是因为大牛拿钱了他不好意思不拿,一两千差不多了,后来刘海波告诉我,宋乐天给了他五千。靠,五千,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真有钱。得了,都是好心,我也不说他了。我一直弄不清楚一件事儿,就是宋乐天在刘海波出事儿那天晚上有没有希望他就此死掉。 戒指的秘密 “你是不是真爱上他了?”宋乐天这个“他”指的是刘海波。自从我跟他说我跟了刘海波以后他就没在我面前提过刘海波的名字。 我想,是不是呢?可能是吧。要不昨儿晚上我怎么能那么着急啊?当时我想刘海波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这么想的。我爱上他了?可那挨一刀的要是宋乐天,我也能是这反应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是怎么了?不是怎么了?跟你有关系?” “你觉着跟我没关系?”宋乐天抽烟,“我看你是真挺在乎他的,要不然你不能说你是他老婆。” 我没抬头看宋乐天,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是他老婆。” 宋乐天急了,“没结婚就不能叫老婆!” 我抬头,“打高三你就这么叫我了,那会儿咱俩啥关系?”宋乐天口才本来不如我好,碰到这件事,他更是没办法跟我讲理,我一句话就把他嘴赌上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戴戒指么?” “我听说你搭上一部长的千金?” 宋乐天伸手想抓我的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荆盈,你正经点儿。” “我还敢跟你正经啊?不成,我不敢了。”我夹菜吃,不理他在犯急。 “这么些年,我一直跟人家说我结婚了,我跟人家说,这是我结婚戒指。你看。”宋乐天把戒指从手上摘下来递给我,我没忍住还是看了一眼。那戒指的里面,刻着两个字母:t&y。那是我俩名字开头的字母。 我白了宋乐天一眼,“哪个港片儿里头学来的馊招儿啊?酸不酸呐你!”我得承认我当时心里又是一动。我早就说过,我对宋乐天没有抵抗力,一点点都没有。可我还是努力让自己抵抗他,为了刘海波,也为了我自己。 “你是铁了心要跟他结婚了?” “多新鲜呐,要不是今年我本命年,孩子都有了。” 宋乐天在我面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看他这样儿,真心疼了。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我仍然心疼了。既然他爱我如此,为什么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我?既然他告诉所有人他结婚了,为什么他还跟一个部长的女儿在一起?既然他打定主意不再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他今天还要对我说这些话?我不知道。 “那么,这大半年的时间,是不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会动摇?” “刘海波死了我就一辈子不嫁人。”我恶狠狠瞪着宋乐天。 宋乐天苦笑,“我还没那么狠。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了当年我离开你的原因,如果你认为这些原因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你还会不会有别的选择?” 我愣了一下。什么?他准备告诉我原因了么?他爸不逼他了?他不用和别人好了?我知道我自个儿,不管宋乐天说什么,只要他跟我说了原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原谅他,因为我实在是太爱他了,我不会去想那些理由成立不成立、合理不合理。只要我没有嫁给别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宋乐天身边,这是肯定的。我知道我自个儿。 “会不会?”宋乐天看着我,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你哪儿那么多如果啊,到时候再说!”尽管我语气不善,但如果宋乐天对我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他应该能听得懂我这句话的话外之音――你告诉我,我就原谅你,不管你说的是什么理由。 宋乐天当然对我有足够的了解,我看见他松了一口气,把戒指套回手上。妈的,我简直水性杨花,刘海波要知道我这样儿非伤心死不可。这就是命啊,一物降一物。宋乐天是我命中一劫,而我是刘海波躲也躲不过的冤家。 我忘了自己是来跟宋乐天摊牌的,忘了自己是打算跟他说以后让他别再有什么想法,我已经是刘海波的人了,我跟他不可能了。可宋乐天永远都比我快一步,他太了解我了,他永远都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能留住我渐渐远去的脚步。我记起大四那年宋乐天送给我的那个银色的小自行车,像那个时候一样骂了一句:妈的,我鄙视我自己。 刘海波这么一受伤,可把他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吓坏了,我妈我爸也吓坏了,好像刘海波是纸糊的似的,动都不让他动一下,俩老太太轮班看着,把我打发报社上班去了,说我不会照顾人。我瞅着刘海波像个布娃娃似的让人摆弄就想笑,刘海波哭笑不得地跟我说:“你再给我一刀得了。” 我笑,“我哪儿敢呐,别说你妈,我妈就得把我吃咯。你还是赶紧把病养好吧,回头你那些学生都想你了。”刘海波早就不当班主任了,人现在的办公室在教导处。可他从前的学生跟他照样挺好的,刘海波受伤进医院的消息在四中一传出去,医院可就热闹了,来看刘海波的一天一大堆,多亏这是单人间,要不然别的病人得烦死――宋乐天让他爸的秘书跟医院的哪个领导说了一句话,刘海波就进高干病房了,连拒绝的时间都没给。 刘海波不乐意住这高干病房,我的理解是他不乐意领宋乐天的情,因为那是他心里头的疙瘩。他没告诉我,所以我就没问他,我知道这话不好说,尤其是男人。 因为刘海波不愿意领宋乐天这份儿情,所以还没到出院的时候他就吵吵着要出院了,刘海波平时挺和气的,可上来那劲儿贼宁,谁说也不好使。没办法,跟大夫好说歹说地放他出院了,回到他家,他往床上一躺,说:“舒服啊!” 我妈心疼刘海波,见天儿地做好吃的让我给刘海波送,刘海波真爱吃我妈做的东西,每回都吃个精光,我说他这是拍丈母娘马屁,刘海波说他乐意,我管不着。我妈是真疼刘海波,疼得我嫉妒了。我爸那更不用说了,对刘海波好得跟对自个儿亲儿子似的。我说刘海波你可真好,这回俩爸俩妈。 我妈问过我,要是宋乐天再回来找我我还会不会回头,我跟我妈不太撒谎,这回有点犹 豫。我妈就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儿啊,妈跟你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可千万不能回头。海波儿那孩子多好啊,咱可不能干那没良心的事儿。” “妈,我也不是马,啥草不草的。” “妈也不是说乐天儿不好,可他再好也是过去的事儿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说,你多幸福,你瞅王燕儿,这辈子就毁了啊!有海波儿这么对你,你还图啥?还不老老实实跟人家过日子?你还合计啥?” 真相大白之后 我妈一提王燕,我想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她她无神的大眼和无动于衷的身体,大牛告诉我,刘星去山东看过王燕一回,王燕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只知道她是某个大领导亲自关照过的人。 我想起了王燕那些高贵的亲戚们,想起了坐红旗轿的“咱舅”。“咱舅”现在春风得意,当年王燕那一纸肿瘤医院的证明以及那医院的大夫在我面前说的这病可以治的那些话,全 是托他老人家的福。他那时候表现得多疼王燕啊?我还真以为他是疼王燕呢,谁能想到他是想赶紧把王燕送出国去啊?我不知道“咱舅”有没有提携宋老爷子的心思,反正宋老爷子现在也风采不减当年,整个儿市委里头除了市委书记就他最红,看着都有升官儿的架势。估摸着这一切老爷子还得感谢宋乐天,要不是他逼着宋乐天把我甩咯,他还真不见得能有今天。 尽管后来我知道了宋乐天跟我分手这事儿王燕脱不掉干系,可我还是不忍心再去怪她了。“咱舅”那地位,王燕一跟宋老爷子表示自个儿对宋乐天有意思,宋老爷子还能不逼着宋乐天甩了我?当然这当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要不然宋乐天不会离开我。也许这是跟他们家老爷子生死存亡有关的原因,所以他才不说吧。我不知道。我实在不想给宋乐天再找理由,可我忍不住。 这期间小东像搬家似的往刘海波家里倒腾吃的喝的用的,我都看不过去了。“刘海波,你替人小东挡了一刀呗,也不能这么额人家吧?瞅瞅,把中兴都给你搬来了。” 小东一边儿从塑料袋里往外掏我爱吃的“旺旺小馒头”一边儿说:“哪儿啊,我这些东西搁着也是搁着,用不着,还不如给刘哥拿来。” 刘海波只说往后不让他拿了,脸色破天荒地暗了下去。 不久以后,小东不见了,我问刘海波,刘海波告诉我,小东当初真的是得罪了刘四老爷,刘四老爷饶得过他一时饶不得他一世,他要不跑路,早晚得让刘四老爷办咯。我说刘海波你是不是傻呀?谁不知道你跟小东好啊?人家管你要人怎么办?刘海波从容地把我抱在怀里,说:“现在这社会不是讲权势么?我爸下来是下来了,好歹也在公安干过几十年,我是我爸的儿子,刘四要是动我也得合计合计。”刘海波没告诉我小东跟谁走了,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得罪的刘四老爷,我问他,他只说我小姑娘不该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转而跟我谈足球去了。我这人好奇心强,死缠烂打问个没完没了,刘海波大体给我讲了一下,说小东有一回喝多了差点儿把刘四老爷的事儿捅出去,那回跟小东一起喝酒的人倒是没什么,但他们桌子旁边儿的人是省委的人。刘四老爷知道省委的人肯定得找小东问,那是什么狠人呐?他还能留着小东? 我说刘海波当我是傻瓜似的骗我。本来嘛,刘四那种地位的人,要办了小东还能让他活到现在?那不是开玩笑么?再说了,小东搁道儿上混了多少年呐?能酒后失言把不该说的说出去?骗傻子也没这么骗的。刘海波最后终于跟我说实话,他说小东帮刘四办一个对头的时候失手了,人家把他认出来了。以往都是刘四保他罩着他,这回刘四火了,不保小东了。所以才有了小东让人追着砍的事儿。 我问刘海波,那刀光剑影的他怎么就还能想起来替小东挡一刀呐?刘海波说:“哪儿来得及啊,我是寸劲儿赶上了,当时也没来得及想啥,也没看清有人拿刀过来了,反正就扑过去,谁能知道挨一刀啊?” “哦,敢情你不是英雄啊?白让人小东拿你当救命恩人了。”我对着刘海波翻白眼。其实我多少知道点儿,打架的时候帮人挡刀那是电视里头才有的事儿,真打起来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谁,刘海波这是让人打懵了,小东那打架打得倍儿明白的主儿,能看不出来?不过的确是刘海波救了他一命,他感谢感谢也应该。 我只是想,不都说黑道儿上的人讲义气么?小东可是为了刘四老爷拎着刀拼命啊,他怎么忍心就说办就办呐?小东跟他这几年,就算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了,他们都说刘四狠,可看他那风度翩翩的样儿,怎么也看不出来是这么一狠角儿啊。嗯,当初我还看不出来宋乐天张嘴就说脏字儿呐,人是真不能貌相。 “你说他怎么有这么大能耐啊?呼风唤雨的。” “我早跟你说过,刘四市里有人,要不他不敢。”刘海波眼睛盯着电视,手往我手里的“旺旺小馒头”塑料袋里伸,抓了一把过去吃。 “哪儿来的交情啊?” “不懂了吧?”刘海波看了我一眼,“我跟你说吧,这帮人,尤其是刘四,手段多着呐。刘四绝对算是有眼光那种,在他自个儿不是很行事儿的时候,就开始结交一些他认为有‘培养前途’的人。这个社会,你要想混出点儿名堂来,必须黑白两道都有人,一般的都是先白道的摆事儿,白道的摆不平的再来黑道,黑道弄他一下子之后白道的再出来平事儿,一般都是这个过程。而这一切虽然都是以利益为基础,但是也必须有‘人情’两字。比如现在有个现任副公安局长,原来在某个小派出所当所长的时候,刘四就几乎天天找他出来吃饭、桑拿、小姐一条龙,然后过年过节经常到人家的老人那送上价值超过千元的厚礼。刘四还托在某车行的熟人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帮’他买了台桑塔纳2000。”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送??” “当然不是了。为了掩人耳目,那位局长也自己拿了一部分钱。你想啊,拿了两万块钱,弄量手续齐全的新车,谁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有了这样的过儿,如果将来他上去之后,他还不把刘四当亲哥儿们对待啊?刘四那叫会做人,等这位局长上去的时候他还不去找人家了。还是人家先找的他,人说:‘哥,我不行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我行事的时候你怎么 不来找我啊?’刘四一共押了三注这种人,结果两个上去了,一个是市检察院检察长,一个是全市公安二把手,你说,在白道上他还能不吃得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海波,“你哪儿知道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啊?你不说你不管小东的事儿么?” 刘海波笑笑,“小东还不算够级别,他知道的可能还不如我多呐。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有的是我爸那边儿知道的,有的是朋友说的。赶明儿个你就知道了,人刘四老爷手底下四大金刚,小东排不进去。” “他这么嚣张,那要是省里或者中央查下来他不完了?罩着他的人不也完了?”我靠着刘海波,眨着眼睛问他。 刘海波宠溺地看着我,“那可不?所以啊,这坏事儿干不得,天理还是有,法律也不是吃干饭的。” 我来劲了,拿出我那敏锐的“新闻触觉”来,爬上刘海波的膝盖,挡住他的视线,问他,“那你肯定知道市里罩着刘四的人是谁,告诉我,告诉我。” 刘海波拨拉我,“看球儿呐!” “你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不走。”我耍赖,刘海波一向拿我这招儿没辙。 “多了,要不他刘四能当上人大代表?还十大杰出青年!可真杰出啊!”刘海波不拨拉我了,让我坐在他腿上,把塑料袋拿在手上,他一口我一口地吃。“人家干爹干妈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公检法人家全有人,要不然能在这儿横着走啊?你看看人家在太原街那买卖,一般人能做的起?” “这些全是废话,你还没告诉我都是谁呐,他干爹谁啊?” “真想知道?” “废话吧你!” “我怕你知道了你就离开我了。” “你这人真腻歪人,刘四跟我有啥关系啊!不说拉到。”我装着不高兴,翻身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呼呼喘气。我知道我这一耍性子刘海波肯定得告诉我,他宠着我,从来没跟我说过“不”字儿。我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招儿,百试百灵。我这叫有恃无恐,谁让我知道刘海波喜欢我来着? 果然,刘海波侧过身,用胳膊肘撑着身子,脸对着我的脸,“刘四的干爹是市委的红人,宋万青。” 我“扑棱”坐起来了,盯着刘海波久久说不出话。 那宋万青,是宋乐天他们家老爷子。 长大成人 刘海波说完这句话,深深望着我,想要从我狂乱的眼神中找到什么。可他什么都找不到,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头绪。 这下我全明白了。宋老爷子一直在刀尖儿上悬着,当年他让宋乐天跟我分手是万不得已,除了儿子,他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宋乐天结交一个高干的女儿,也许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当年宋乐天对我说的“我总不能咒我爸出事儿啊”就是这个意思吧?他爸出事儿,他才 能和我在一起,不然他不得不时刻准备着用一桩政治的婚姻来拯救生他养他爱他宠他的老父亲。宋乐天真傻啊,他跟我说啊,他说又能如何呢?我能和他同甘共苦啊,我能等啊,多久我都能等啊!他爸退下去了,不就没事儿了?到时候我不就能跟他结婚了?他真傻啊!看着挺精的一人,为什么关键时刻这么傻啊?!气死我了!! 权势这个东西,真是没办法说啊。有时候,这就是生命! “在想什么?”刘海波握住我的手,轻声问,像是怕吓坏了我。 “你说呢?”我不相信刘海波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多在乎宋乐天,他知道我多了解宋乐天,要不然他不会说他告诉我是谁我就要离开他了。 刘海波低下头笑了一下,还是那么从容地说:“我看你上一趟北京吧,跟他谈谈。”那一刻我怀疑刘海波真缺心眼。他留住我啊,这时候他应该想方设法留住我,要不然我一见着宋乐天就完了啊!他只要跟我说他不准我见宋乐天,我就不见啊。我相信我此时对刘海波的感情决不次于对宋乐天的,区别在于…在于…是不是爱情。 “还记得当年我跟你说过什么么?”刘海波拿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我不在乎你多久能爱上我,我能等。” 我一下子哭了。“刘海波,你就是一傻冒儿!你把我放走了我要是不回来了咋办?啊?你说你咋办?” 刘海波笑了,“傻丫头,你能不回来么?” “我怎么不能?” “我就不信你不爱我,就算是比乐天少,也肯定有。你要真能完全舍下我,我认了。” 他妈的,这俩男人算是把我看透了,我的弱点他们俩全知道!连刘海波都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了,我算是完蛋了。没错儿,我不可能完全舍下刘海波,现在这时候,让我在宋乐天和刘海波之间做出选择,对我来说真的是个太难的问题。我想起来《一声叹息》里头张国立跟徐帆说的一句话:“我摸她的手是摸女人的手,摸你的手是摸自己的手,可要是一刀割你手上,那也是割我自个儿手上了。真疼。”可能有点儿不恰当,可我现在对刘海波就是这感觉。我觉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有可能是他受伤那天出来的这感觉,我也说不清。 “你去吧,要不然你一辈子也不安心,我也不想我老婆一辈子心里都装着别人。说清楚了好,要是你真不回来了,我认命。”刘海波清清淡淡地说着,他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真上北京了,刘海波给我买的机票。不过我不是特意为了找宋乐天去的,报社有趟差,呆老大让我去了,刘海波说我命好,出去还有人报销路费。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强作欢颜,可我看不出来,啥也看不出来。 我到了北京先找的大牛。大牛两口子住在东四一套挺好的房子里,正琢磨着买车呐,小日子过得滋润得要命。我问大牛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大牛羞羞答答跟个大姑娘似的说,还得再过两年,现在没想法。我让大牛带我找宋乐天去,大牛趁着午休把我带中关村去了,我站在玻璃门外边儿,一眼看见了宋乐天。似乎正在那儿冥思苦想什么东西,盯着显示器一动不动。 我让大牛别言语,我信心灵感应这一说,我跟宋乐天有心灵感应。大牛没搭理我,他是懒得理我。 有没有心灵感应我是不知道,反正宋乐天是看见我了,他从办公桌冲到门口的过程中一共撞了三个人,其中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你…怎么来了?” “大牛,我想跟他单独聊聊,晚上我们俩再找你,成么?”我跟大牛说。 大牛点头,“我才没功夫跟你们俩这儿逗闷子呐,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呐,先走了,回头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扭头走了。 我跟宋乐天说:“我知道你们家老爷子跟刘伟什么关系了,咱俩上学子居,怀怀旧,顺便儿听你讲讲故事。用请假么?” 宋乐天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 “不请假啊?回头再把你开除咯!”宋乐天不搭理我,把我拽到门口打车就奔理工去了。道儿上我说他:“屁大点儿道儿非打车干嘛呀?你有钱呐?”宋乐天根本不理我,就跟司机说让他快点儿。那才多远呐?十分钟就到了,今儿这司机没跟我们犯贫,我觉着挺新鲜的,可能是道儿太近的缘故,他没来得及犯贫就到了。 其实我比宋乐天还慌张,因为这次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出什么决定。可我始终记得刘海波到机场送我的那种表情,那是一种生离死别却不能表现出来的苦涩表情。就算我是石头人也会动容,何况我不是石头人。 “你怎么知道的?”坐在“学子居”里头,宋乐天第一句话就是这。 “你犯什么急呀?我又不能说出去!”我有点不悦,宋乐天也闭上了嘴。“宋乐天,今儿这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明白吧,这么些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官场上的事儿,你多少也知道点儿。”也不知道憋了多长时间,宋乐天终于开口了,他跟我说了这么多年以及这么多年以前都发生了什么。他说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跟我说,不是他不信我,我万一不小心露出去一丁点儿,他爸就没命了。他说的跟我猜得一摸一样―― 他在时刻准备着以一桩政治婚姻交换他爸的安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咱俩熬到我爸下来就能熬到头儿了,我再怎么着也不应该那么绝情,是不是?” “知道还问!”我白了他一眼。 “我告诉你吧,这事儿是没期限的,退下来了人家该查你还是查你,所以我根本没把握。我要是让你等着我,万一我爸有事儿,我跟别人结婚了,那我能对得起你么?那是我爸,我能盼着他出事儿??”宋乐天说着双手掩面,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荆盈啊,谁也不能怪,命啊!” “你觉着刘伟差不多了?” 宋乐天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中央要查了,没人拦得住,我也帮不上忙了,怎么着,看我爸的造化吧……”宋乐天似乎垮了,最后这句话若不是我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我是吃了一惊的,宋乐天居然能这么泰然,他明知道他们老爷子要出事儿啊!那可是死罪啊!他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他爸死呢?他那么孝顺一人,他爸就这么去了,他不得精神失常了?这件事肯定是宋乐天通过刘星从“咱舅”嘴里知道的,要不然在北京没人能这么神通广大。 “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刘伟太无法无天了,没人拦得住,我要是能帮,我就帮了,荆盈,我尽力了,尽力了啊,不行…不行啊!”宋乐天伏在桌上哭了,我看着心里“突”地一疼。 他原来知道他爸最多一年肯定出事,所以他打算让我等着他。那是生他养他的父亲,换做是我,我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捕而顾着自己的风花雪月,他就要看着他父亲伏法,他帮不上忙。我曾想宋老爷子为什么不能像小东一样跑路,宋乐天苦涩异常地说:“小东是个打手,我爸是市委副书记,跑?往哪儿跑啊?!”我无法想象一个以父母为天为地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会痛苦成什么样。我这不是原谅宋乐天,我是理解他、体谅他。如果他没有了父亲,再失去我,那么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我,该做何选择呢? “我好一阵子没上这儿来了,一点儿也没变。”宋乐天说,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学生换了,可能跟咱们那时候一样,无忧无虑的。” “多少人羡慕你呐,一个月小一万块钱拿着,潇洒呀。” “我也就是别人看着挺好。你呢?” 我苦笑,摇摇头。 “还记着我问过你么?如果我能给你一个你可以原谅的理由,你会不会重新选择?”宋乐天前所未有地无比期待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再次无处可逃。 将往事留在风中 可现在这个时候,无论我选择谁,对另外一个都是致命的伤害。宋乐天和刘海波都是爱我的,都爱了快要十年,哪个更深刻一些,根本没办法比较。要是搁电影里头,女主角肯定谁也不跟就离家出走了,可这不是电影,这是现实生活,我不能一走了之啊。 见我不说话,宋乐天黯然,“荆盈,你知道么?我曾经自信地以为,不管你跟了谁,只要我跟你说出我当初那样做的理由,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到我身边儿。可我太高看我自己 了,我没想到你心里除我之外还会装上第二个男人,打死也没想到。他那天晚上进了医院,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永远不可能是你唯一爱着的人了。” 我陌生地看着宋乐天――他从来没这么直截了当这么自然地跟我谈论“爱”或者“永远”或者“唯一”这样的字眼儿。 “他挺有本事的,居然能让你爱上他。”宋乐天掐灭了烟头,吐出了一个规整的烟圈儿。 “感情是以心换心的,你应该知道。他对我什么样儿,这么些年你看在眼里了吧?” “我原本以为你那是感动,而感动和爱情是无关的。可你真爱上他了,这就是两码事儿了。为什么?你为什么爱上他的?” 我拿着筷子在手上转来转去,“他说,他不在乎我多久能爱上他,他能等。他让我上北京来找你。他能替小东挡一刀差点儿没命。你能做到?”我是明知故问。宋乐天能做到第一条,但他未必能做到后面两条。就算是他能做到第三条,但第二条他打死也做不到。他那么霸道,决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放我去见一个我心里爱着的人。 宋乐天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你不是一直说,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么?你不是一直说,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一回么?” “是,我说过。” “那么你现在不是同时爱着两个人?”他依然痛苦地望着我,万千宠爱地。 “不,我只爱着一个人。”我回答说。我是只爱着一个人,这个人也许是宋乐天,也许是刘海波,我不确定。可我不想告诉宋乐天这个答案,就让他以为我爱的人是他吧――他一定会这么以为的――那么他好过一些。我打算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仔细考虑一下。考虑一下我的爱情,考虑一下我的归宿。这些都需要时间。 宋乐天没有再往下问,他定是认为我说的那个人是他了。我了解他,我也了解他对我们爱情的自信。是我太不坚定么?可能吧。我原本也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宋乐天身边,今天自己的这种反应实在令我惊讶,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爱上刘海波了么? “你会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么?”宋乐天在结账之前问了我一句。 “不。”我说。 我看见宋乐天脸上现出的极其隐晦的欣喜。我想,我在北京的这几天,足以让我把一切考虑清楚了。若是不够,那么我真的要离家出走了。人家徐志摩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不成,我把胳膊挥掉了也得带走一大堆东西。比如两个男人沉重的爱情。 事情不多,办完了我就坐在酒吧里发呆。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大牛陪着我。大牛陪着我是陪着我,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大牛真好,我能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造化。大牛看着我和宋乐天从互相斗嘴到相知相爱,看着我和宋乐天闹了一出一出的事儿之后分分合合,大牛是最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人,可大牛什么都没说。大牛真好。 “结婚了特幸福吧?”我问大牛。大牛憨憨地点点头。“大牛,你说爱情是什么玩意儿?” “爱情就是折腾。”大牛说,还故意加重了“折腾”俩字儿的语气。“我跟我媳妇儿当初也没少折腾。” “有意思么?” “多新鲜呐,谁愿意折腾啊?吃饱了撑的啊?可是不折腾就不知道珍惜是不是你说?” 嗯,真能折腾啊,十年了,快要十年了,也折腾够了吧?人家都说二十五岁的新娘最美,那我干脆就把自个儿在二十五岁这一年嫁掉算了。可是,我该嫁给谁呢?我想起那年我跟宋乐天吵架,我在永和豆浆碰到他和王燕,我跑出去,还打了罗涛跟邢振羽一顿。那晚我失血过多,差点客死他乡,我在倒下的一霎那,看到的是宋乐天清亮的眼。那时候我是真爱他啊。人家都说,生死之间的时候想起的人是最爱的人,可不是么。 我用十分钟时间把我跟宋乐天从认识到现在的过程想了一遍,我发现我现在能够心平气和了。虽然我感觉不到自个儿的成长,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宋乐天由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成熟的男人。他真的变了很多,变得深沉冷峻了,也变得比从前更迷人了。我认识的那个宋乐天是骄傲的,而现在的宋乐天是高傲的,只差一个字,可是差得太多了。我认识的那个宋乐天是鹤立鸡群的,而现在的宋乐天是孤芳自赏的。他从前才气纵横却并不寂寞,他有很多朋友。可现在他不,他那么孤独,似乎他的世界没有任何人进得去。宋乐天笑起来很好看,可自从我们分开,我就没看见过他笑。他的脸上有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沧桑。这种沧桑却跟他的气质很相称。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好多小女孩为他着迷吧?可为什么我没了当年那种砰然心动的感觉了呢? 我又用了十分钟时间把我跟刘海波从认识到现在的过程想了一遍。人在非常时刻便有不一样的想法。好比刘海波出事那晚,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我怕极了他会离开我,我当时甚至想,刘海波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为什么不留下个孩子给我养。刘海波要是真死了,我是决计不可能嫁给宋乐天的。这一点宋乐天和我都清楚。刘海波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了,没有太多的激情,可是很安全,不会害怕。刘海波没有宋乐天那么英俊,这是肯定的,他也没有宋乐天那么有魄力,可能他一辈子都拿不到宋乐天这么高的薪水,可是他比宋乐天踏实。也许是他经历得比宋乐天多太多了吧。当年他让人拎着刀砍的时候,当年他决定做一个好老师的时候,就已经比宋乐天成熟老练了。 想到这里,我还是没有确定我爱的到底是宋乐天还是刘海波。我想我离开宋乐天肯定会难过心痛好一阵子,看着他失去我的痛苦,我会心疼得要死。我想我离开刘海波我也会难过心痛,但也许就一辈子都记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可以冲淡一些东西,也许是宋乐天给我的这个缓冲的时间太多吧,我就是无法义无返顾地跟他走。 “中央开始下狠心查刘四了。”大牛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狐疑地望着他,“你都知道?” “靠!我跟上天什么交情啊?这点儿事儿能瞒得住我?我不说罢了。”大牛摆了摆手。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牛讪笑,“荆盈,你听说过那句话没有?有时候,错过一时,就是错过一世了啊。” “什么意思你?” “这是命。我要是在他跟你分开的时候就知道这么档子事儿,我能不跟你说?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会儿你跟刘头儿都好上了。” 我颓然放下抓住大牛的那只手,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这时候,酒吧里放了一首歌,我听着耳熟,仔细听了听,想起来了。这首歌快放完的时候,我跳起来拿了钱给招待,让他把这首歌的cd给我。cd到手了,我跟大牛说:“明儿,把这个给宋乐天,说我给的,让他听第二首歌。往后的事儿怎么办,他自己掂量吧。都是聪明人,你说是吧?”我想起了高二时候宋乐天告诉我让我听一盘磁带的一首歌,那首歌是黄家驹的《喜欢你》。 大牛接过cd,翻过来看了看,抬头望着我,“决定了?” “嗯。” 有时候,你做出的艰难的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可能是某个人的一句话,可能是一首歌,可能是一个动作,你就把好久好久想不通的事儿相通了,把怎么想都决定不了的事儿决定了。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多时间去想了,劳心劳力。 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歌。你看过《霸王别姬》么?那么一定听过《当爱已成往事》咯?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我仍有梦,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总是容易被往事感动,总是为了你心痛。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问我是否言不由衷。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 尾声 刘四老爷在某年某月终于被捕,整个案子轰动了全国。如刘海波所说,我真的在事发的时候从电视里知道了刘四手下的“四大金刚”,比起小东来,他们四个要凶神恶煞多了,多瞧一眼都觉着害怕。市委市政府以及公检法查出了很多贪官污吏以及跟这个案子相关的人,宋老爷子是其中的一位,之前刘海波跟我说起过的那二位公安局以及检察院的头头也都榜上有名。宋老爷子在狱中心脏病发,由于是重刑犯,不能保外就医,于是老爷子在监狱的医院里治疗,至今仍未痊愈。 小东仍然没有消息,我问刘海波,刘海波说他们半年前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通过信息。 折腾累了,我很想把所有的经历都写下来,刘海波说我这回忆录写下来说不定能拍成电影儿了,没人相信我有这样儿的经历。我说我慢慢写吧,看我能写多少。刘海波问我想要取个什么题目,我说我不知道。 这期间我见过宋乐天几次,从一开始的憔悴不堪渐渐变得对一切毫无感觉,之后再变得易怒暴躁,再之后变得狭隘自私,后来,他开始有了笑容,因为他开始接受我跟刘海波在一起的事实。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尤其是对宋乐天这样的人而言,做出这样的变化实在是需要太多勇气太多努力。可以说他是为了我,也可以说他是为了他自己。若不是这样,他一辈子也不会快乐,我亦然。 你肯定要问我,这段时间看着宋乐天的这些变化有没有动摇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的确有心疼,可我没有动摇。我始终都觉得,于我而言,选择刘海波是正确的。这跟幸福无关,事关一辈子的爱情。大牛说的那句老话儿是对的,有时候,错过一时,也就错过一世了。有缘分的话,下辈子再续吧。 前段时间宋乐天回东北探望他爸,顺道拎着一只烤鸭来看我,他看到我的电脑上开着word文档,题目是《躺着的爱情》,他说你这什么玩意儿啊?我说小说。 “你这小说题目我瞅着怎么这么黄色呐?” 我白了他一眼,“也就你这龌龊的人才往黄色上想。” “那你给我一个不黄色的解释得了。” “我不给,你给我一边儿呆着去!把那烤鸭给我拿来,老久没吃了,想了。” 宋乐天把烤鸭卷进鸭饼递给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我和刘海波的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我们都不小了,该结婚了。我没在二十五岁嫁给刘海波的原因是,刘海波要再给我两年时间考虑,免得日后后悔。我没跟他争,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不清。刘海波总是觉得我心里放不下宋乐天,而他并不想娶一个不全心全意对他的人回家,他也不想我以后后悔。那我就不争了,反正是要嫁给他的,就让他再验证一下,自己放心也好。于是,两年过去,宋乐天脸上的真实的笑容告诉刘海波,我对他的感情并非我一时之间的错觉。我们定下今年结婚了。 定下婚期这天我和刘海波躺在床上看足球,也就是这天,我想出了我回忆录的题目――《躺着的爱情》。 那天看的是甲a联赛,大连对上海申花。我和刘海波抱着一篮洗好的水果,专心致志地看比赛。进球的时候,我躺在他旁边,他躺在我旁边,我们的爱情,躺在中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