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岛系列(消失吧,群青)》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化物语 修图:2qwer 无论何处都存在着令人遗憾的事物。 生锈的秋千、已没有主人的狗项圈、抽屉深处的奖状、装饰在博物馆中的骨骼标本、胆小鬼的心动、令人怀念的夜空。 这些全都停滞不前。无法与未来有所联系,只能待在回忆之中,因寒冷而颤抖地蜷缩着身子。虽然让人觉得可悲,却同时带有一丝安稳。至少它们再也不会因什么事物而受伤。 我的日常生活也像这样就好了。 就像所有故事全都完结,一切都从终章的翌日开始那样。我一直都在追求工作人员名单播放完、观众离开座位后的那种静寂安心感。 「你和我很像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哪里像呢?」我回问他。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露出看起来很痛苦的表情笑道: 「简直就像在试图避开爱行走一样。」 他是一名宛如高脚落地灯的青年。身形弱不禁风,总是戴着一顶宽沿黑帽。听说比我大一岁,所以应该是十七岁吧。不过他几乎从不来听课,基本上都待在学校屋顶,一面翻阅自图书室里带出来的书,一面喝着盒装番茄汁。 我们靠着银色的栏杆,并肩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我心想这天气差不多该准备一件外套了。待在座落于半山腰的校舍,而且还是屋顶上,根本没有任何物体可以挡风。已经十一月中旬了,之后气温还会逐日下降。 「结果我还是无法爱上别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含住番茄汁的吸管,又马上松开。 「又或者我打从心底只爱她一个人也说不定,我也不太清楚,记不得了,无论哪种情况都一样啊。」 他当然不是猫。 也肯定没有活过一百万次。 他的前世也好,他活过几次也好,这些事都与我无关。既然他自称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就这么称呼他吧。 「你曾想像过家猫的人生吗?」他问。 「既然是猫就不能叫做人生。」我答。 「我还不习惯人类的语言啦,你可不可以不要太讲究。」 「嗯,是我不好。」 「我喜欢坦率的人唷。不过,面对家猫还不表现得坦率的人,哪里都找不到啦。」 「你到现在都还被谁豢养着吗?」 「怎么可能,这里只有弃猫和被舍弃的人而已。」 「真可悲啊。」 「就是说啊,可是比起家猫的生活,现在这样或许还稍胜一筹。比起跟已结束的爱纠缠不休,我宁愿被干净俐落地抛开。」 「我无法想像已结束的爱是什么模样。」 「你说的话很像梦话呢。」 或许吧,我回答。接着漫无目的地仰望天空。 说到梦,这里的生活才像一场梦。 我们学校的正门口挂着「柏原第二高级中学」的门牌,然而我没有曾经从谁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的印象。因为这是这座小岛上唯一的一间学校,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必要为它留下专有名词,只要说是「学校」就万事足矣。 这座岛与外界隔绝。对我们而言,这个面积约七平方公里左右的弹丸小岛就是全世界,而且其中有七成还是无人居住的山岳。我来到这座岛上差不多经过了三个月,但至今仍对这里的生活欠缺真实感。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家猫的工作就是被人疼爱,然而凡事只要变成工作就会容易疲乏,我已经受够了被疼爱的感觉。」 你说的话很像梦话呢,我如此回应。他只是耸耸肩,似乎对我的话听而不闻。 「我在一百万次的人生中,针对幸福思考了一百万次。」 「有得到答案吗?」 「如果中途得到答案的话,就不会思考一百万次了吧。」 「说得也是。」 「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其实幸福就像在感受风。」 「好诗意啊。」 「普遍来说猫都是很诗意的,你可曾遇过没有诗意的猫吗?」 「我也不清楚,因为大部分的猫都不会说话。」 「沉默就是诗意啦。」 他以「这不是常识吗」的眼神朝我一瞥,然后又含住番茄汁的吸管,回到原本的话题。 「所谓的感受风啊,就是指移动。假设有一面以很大的字写下『幸福』二字的黄色旗子,孤零零地竖立在一处……」 我想像起他口中的那面黄色旗子。它位在遥远的地方,就在这片汪洋大海对岸隐约可见的大陆上,因为没有风吹拂而无力地下垂。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继续说道: 「不过,并不是仅仅待在旗子下方缩成一团就行啊,无论是怎样的乐园、多么令人满足的地方,一旦停滞就不能称作幸福。朝着旗子一点一点前进,这段移动过程才是幸福的本质。」 「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了。」 「是吧?也就是说,所谓的幸福和家猫正好相反啊。」 「而且也和这座岛正好相反。」 我们无法移动到其他地方。 或者我的理想本来就是如此,和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 「你说得很对。」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眯起双眼,浅浅地哼笑了一声。 之后我们聊了好一会儿,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内容。例如猫的自由与风的自由之间的差异,或是没有语言的动物要如何思考等。大部分都是由他提出见解,我再加以附和。他总是埋首于书本间,偶尔也想找人听他说说话吧。 我喜欢单纯附和他人的话语。这当中我尤其喜欢不带具体性、不会影响到现实、既无益处也无害处的话题。所以我很享受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待在一起的时光。 夕阳西下,我再也耐不住寒冷,于是站起身来。 「要回去了吗?」 「嗯,我明天还会再来。」 我们面对面简短地作了道别。 「再见。」 「再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身后是一片悬浮着夕阳的天空,还有在夕阳辉映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海边与山麓下,各有一块宛如身躯蜷缩着的小猫般的小规模聚落。屋顶有红也有蓝,不过墙壁大多漆成白色。为何外墙要用最容易被弄脏的颜色呢?有点不可思议。 风景中明亮的部分全被夕阳染成淡粉红色,四处都有深色的影子屈身落脚。 一道阶梯从山脚下的聚落一路延伸上来,连接到我们位于半山腰的学校。 这里被称为阶梯岛。 阶梯由此继续延伸到山顶,据说山顶有座魔女居住的宅邸,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 这是关于阶梯岛的故事。 生活在岛上的居民约有两千人。商店数目不多,因此时常令人感到不便,但这里既不会发生称得上案件的案件,晴朗的夜晚还能看到震撼人心的星空。我们在此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常生活,而没有人能离开这座小岛。 无人知晓我们为何会来到这座岛上,所有人都将当时的记忆给忘得一干二净。 以我为例,我大概丧失了四天的记忆。 我来到这座岛的时间是八月底。我还记得自己在二十五号走出家门,为了前往书店而穿过附近的一座公园,然后记忆便在此戛然而止,之后恢复意识时已是二十九号,那天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阶梯岛的海岸上。总觉得追着兔子追到掉进洞穴里的爱丽丝,还比我的状况合理一些。这座岛上的居民都是跳过过程,不知不觉间就迷失在这座岛上。 这里似乎是属于被抛弃的人的岛屿,人们如此口耳相传。 究竟是被谁、以怎样的方式丢弃,没有人知道。也很难想像用来丢弃人类的岛屿真的存在于现代社会之中。 不过,当我听到「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时,却不可思议地坦然接受了这个说明。我没有感到难过或混乱,只是恍然大悟「啊,原来我被丢弃了」。我甚至还一副事不关己地思考——才只有十六岁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人生真是相当艰苦啊。我会这样,大概都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 事实上,来到岛上后,我几乎没有碰上任何食衣住行等现实面的问题。之后的三个月,我悠然自得地过着平稳的生活。到岛上唯一一间学校上课,住在位于山脚的宿舍,心血来潮时还可以稍微打点零工,偶尔到屋顶上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聊天。回头想想,现在的生活说不定比我造访这座岛之前还要来得更安定。 阶梯岛这个地方当然充满谜团。 这里的由来为何?是个怎样的地方?没有人能正确回答出来,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即使不正确但具有说服力的说法。 有人忿忿表示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也有人一脸兴奋地扬言这里是政府秘密建立的实验设施,还有传言说这里是高价收购废人的企业所拥有的岛屿,也有人把一切归咎成一场梦。无论哪种论调都缺乏根据。 关于这座岛,我持有一种假说。 那个假说跟『死后的世界』这种说法一样偏离现实,不,或许更夸张,甚至比『高价收购废人的企业』这种传言还要令人绝望。 我至今未对其他人提过这个假说。 今后恐怕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吧。 我不打算解开这座岛的真相。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移动才是幸福的本质,可是我并不讨厌安定下来的停滞状态。也许这里是个距离幸福很遥远的地方,但同时也是远离不幸的地方。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是幸福。 至少这座岛目前正处于安定的停滞之中,所以我才不去追寻阶梯岛的真相,我是如此打算的。 而我奇妙但安定的日常生活,在十一月十九日上午六点四十二分崩解了。正当即将入冬的夜晚破晓不久、呼出的空气开始变白的早晨,我一见到她的脸,就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那是我不愿看到的变化。 真边由宇。 这则故事在无可奈何下,自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了。 第一话 唯一无法容忍的事 1 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尽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闲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表,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发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干净。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面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征。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 我应该没有哭,不过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 她的身影太过鲜明,以至于我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模样。 真边由宇和我变得熟稔起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以后,到她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行动。 愈是了解她,就愈发现她很特殊。她眼中的世界似乎充满希望,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理想一定会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呢? 牛奶明明就死了。 为何她还能够坚信这世界是合理的呢? 虽然我好几次浮现这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询问她。 2 这个狭窄的岛屿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平地,我们穿过位于该平地的小镇,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漫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往上升——当我从林木间隙看到变得愈来愈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面爬着阶梯,我一面说服真边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即便是她,要接受自己整整丧失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 「丧失记忆会让人连是否忘却了都不知道吗?」 「我想应该视情况有所不同吧。」 我才不懂丧失记忆的详细症状。 发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问道: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要说心情不好,算是吧。」 她的回答难得一见地模棱两可。 「没有记忆果然会觉得不安?」 「应该说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令人很在意吧,要是有什么重要约定,就麻烦了。」 「就算你记得约定也没办法遵守啦,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早上七点半,夜晚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小镇与海面照耀在朴实的光芒之中。 「这座岛四面环海,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这里看得到喔。」 海上的确有几艘小船载沉载浮,全都是用来打鱼的船只。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座岛上有很多渔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对她耸了耸肩。 「据说就算驾着船想越过这片海,也会回到这座岛上。」 「为什么?因为潮汐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啦,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并没有试着离开这座岛过,这些都只是听来的传闻,对于传闻我也没有认真去确认。 「但是,看得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另一端。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的确可以看到一块陆地,虽然雾茫茫的看不清楚全貌,但面积似乎相当大。 「嗯,不过没有人能到达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步伐。 「总之,据说离开这座岛的方法,就只有找出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喔?」 「说得也是。」 突然被抛到这座岛上,还被交代要去找回遗失的东西,只是让当事者徒增困扰而已,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真边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她在喘气之余开口: 「马上能想到的可能选择,应该是这三个月的记忆吧。」 「总之就把它当第一候选吧。」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毕竟每个人都失去了造访阶梯岛的记忆。只要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就能够串起离开岛屿的方法,以逻辑来说这个想法很合情合理。 「要回想起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就以此为目标吧。」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 「我什么也没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并不差啊。」 平稳又安定,每天早上也不必被迫聆听令人生厌的新闻。发生于某地的某起犯罪消息、谁谁谁的绯闻等等,我实在不觉得每天都从这类负面话题开始的生活叫做正常。 这座岛上也能接收到电视讯号,有心关注的话可以收看新闻,不过那些播出内容是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如同遥远国度的犯罪案件或者陈年失色的纷争。既然毫无关联,人们便慢慢失去兴趣,变得更纯粹地为自己的日常着想。 「但是七草你真厉害。」 「哪里?」 「父母都不在身边,却还能在这里活下来。住的地方、饭钱等等,我想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要过活的话,这座岛上其实用不到钱。」 至少学生无须吃苦就能生活。 「为什么?」 「关于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见的人跟你说明吧。」 「要见的人是谁?」 「学校的老师。」 学校就位于象征这座岛的阶梯上。 阶梯实在太多了,一边爬行一边说话相当费劲。 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包括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世间的不合理之处,我在心底对这些事发起牢骚,直到连这么做都嫌麻烦时,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终于看到学校了。 「就在那里。」我开口。 阶梯到此戛然而止,换成了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个小操场,三栋校舍并列而建。正面右手边的校舍是国中部,左边是高中部,正中央的校舍几乎都是空教室,不过教职员室、保健室与学生餐厅都在里头。 「学生餐厅?」 真边吃惊地问道。 「把食材运到这种地方?」 「嗯。」 「谁来运?」 「学生们分工合作,有这类打工喔。」 上学的同时还能赚取零用钱,这种打工因此受到学生欢迎。实在很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马上就后悔了,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那袋装有洋葱的沉重背包。 我们在操场入口处站着小歇一会儿,调匀呼吸。 然后慢慢走往位于正前方校舍的教职员室。 换上访客用的室内拖鞋后,我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前进。 脚步声啪当、啪当地夸张作响,大概是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吧,脚趾处很不舒适。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教职员室」的房间。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报告之后,房间里有人回说「请进」,声音略显模糊。 我推开门。或许是因为距离早上的班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教职员室中只有一位老师在,正好是我的班导。她坐在最里头的位子,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 真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我觉得有必要为她做说明,于是开口: 「她是我的班导,大家都叫她匿名老师。」 这并非本名,没有人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过她的真面目。匿名老师的脸隐藏在白色的面具下,那是从眉毛上头一直遮掩到鼻端附近的款式。顶着会让人联想到化妆舞会的外观出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室里,这样的画面果然相当诡异。 真边小声地问: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 「好特别的老师啊。」 「她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点与众不同。」 我们一走近,匿名老师就转过椅子面对我们。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副模样。」假面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真边的提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将脸稍微转向我这边。 「我稍后再跟你说明。」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惧症。 来到这座岛之前,她的职业就是教师。具体情形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似乎在种种原因之下,她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 既然如此只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不就好了?然而她的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理想的热血教师,不想放弃教职。于是她遮住容貌、隐姓埋名,总算能够正常地与学生接触。我觉得她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这件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无法放弃教职这一点更让人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里有写。」 「那是什么?」 「是履历喔。」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邮寄过来的,因为这是必须的啊?毕竟你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是自己写的东西,选择就读哪所高中也是由我决定,我不记得我有提出转学申请。」 真边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即使身处于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之中,她还是不将情绪外露,因为这样真边才会时常被误解成理性、冷漠的人。我很清楚那是误解,她只不过是情绪的引发点有些特殊而已。 「我明白。」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你本来是要就读一所好高中,准备考试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突然被说要转学,你会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是什么?」 「我只是无法认同,我讨厌无法认同的事情。」 匿名老师以手抵住下颚,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让她看起来像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古代怪盗。 「很遗憾,那将会是你接下来要找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同啊。没有人是在认同下来到这座岛上的,接下来你要花时间在此处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找到认同。」 真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缓缓地用深呼吸般的语气说: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女?」 「这所学校后面有条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头住着魔女,这座岛就是由魔女在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脸。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还是无法相信有魔女存在。」 「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比较特别,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经由不透明权力产生的支配者,在不知不觉间定下了规则,而我们只得遵循,在那些束缚中生存下去。如果把魔女换成国王或是政治家,你是否就能接受呢?」 「不能。」真边坚决地回答。 「这不是名义上的问题。我讨厌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的事。」 面具下的嘴巴扭动,形成一抹微笑。因为看不到眉眼,所以很难判别出这属于哪种笑容。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真的。不过人类并不是神,没办法凡事都自由决定,这点你能明白吧?」 「可以。」 「现在你能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要不要就读这所学校。阶梯岛上只有这一所学校,如果想继续当学生,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匿名老师表示:「我很欢迎你喔。」 真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随心所欲的她,即使说声「那么,失陪了」就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不如就在这里一边上学一边找出离开岛屿的方法吧?分别了这么久,我也想再跟你一起上课啊。」我打岔道。 她用带着怒气的眼神注视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呢?我搞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愿意跟我做个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对话里会出现「既然这样」呢?语法上的转折太奇怪了吧。 嫌麻烦的我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明明至今为止我早已答应过无数并非出自真心的约定,『约定』这个字眼仍让我莫名地有点难以释怀。 真边重新面向匿名老师,回覆她:「我接受这个提议。」 * 在阶梯岛中拥有学历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学生能得到保障,可以免费租借镇上的学生宿舍,在宿舍和学校里用餐也不用花钱,教科书、制服、运动服等物品也有配给。虽然有其他想买的东西就得靠自己打工赚钱,但若只是单纯活下去,学生可以说不须任何花费。 在极为简单的得失衡量下,想也知道成为学生最有利,根本没必要伤脑筋做判断,靠本能便能明白。就像在沙漠当中只要有人递水过来,任谁都会接受吧,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不过,真边由宇的判断依据有时并非基于理论,在旁的我每次都要为此担负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她想再多跟真边说明关于岛上的生活。 于是我先行离开教职员室,走进高中部的校舍,换上自己的室内鞋。 我直接走上楼梯。校舍一楼是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一般教室都规划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班级。我继续往上爬,走过位于三楼的图书室,伸手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即使打开门,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在阳光直接照射下,屋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栏杆上,一手拿着盒装番茄汁,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感觉突然回到了日常正轨,我不免有些失笑,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走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究竟何时才要到教室上课啊?」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虽然从书本抬起了头,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来了转学生?」 「嗯,你还真清楚啊。」 「我看到你跟她一起从阶梯走上来,似乎相当熟稔呢。」 「她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吧?」 「那当然。」 「在这座岛遇见以前的熟人是很稀奇的事,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分』这个词我不是很懂。」 「也可以换成『命运』这个说法喔。」 「我也不懂『命运』。」 「就是别有深意的偶然啊。」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跟我之间就算真的存在特别的缘分,我也不认为那和命运有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嗤嗤地笑了。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是吗?」 「是呀。」 怎么可能。 我又不希望与真边重逢。唯独她是我不想再见到的人。其他任何人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她我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不去在意、佯装平静。 「那么或许真的是这样吧。能够与老朋友重逢是件好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含到嘴巴中。 「她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是喔。这个姓真边的女孩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是个包装过的含蓄说法,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指缺点吧。 造访这座岛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这里是垃圾桶,被丢进垃圾桶的通常都是哪里有损坏或有所缺陷的东西。 「她很率直。」 「率直?」 「就像纯粹的一直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听不懂。」 「换个说法就是梦想家兼理想主义者。」 「喔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喝了一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当然会马上被丢弃啊。」 不懂得伪装掩饰、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遭人厌恶的对象,从小学起就是如此。真边由宇所说的话总是很正确,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就像在定罪一样,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显得突兀,也没有人愿意站在她那边。小学四年级,我初次意识到她这个人的个性,那时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遭的人舍弃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重新将视线落回书本上,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那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过活吗?」 「我想应该相当困难吧。」 「那么她能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成功吧。」 这个岛上的人突然消失,并非罕见之事。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每个月似乎会有一两个人消失。 目前的说法是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了,真相则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一察觉到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留下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顺利离开了这座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翻动书页。 「真想和那女孩说说话。」 「我来帮你介绍吧?」 「不,不用了。如果不是面对单独一个人,我会无法好好对谈。」 「为什么?」 「和两个人交谈的话,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我不禁笑了。我没想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非真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和他第一次碰面时,他首先问我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回答了※某本绘本的书名。(编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佐野洋子的绘本。)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某个人面前,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人面前,他又成了唐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 我有点好奇,当真边由宇被问到喜欢的书时,她会举出哪本书名呢?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她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上话。 他用毫无一丝杂质的黑色眼眸对我轻轻一瞥。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当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来了给真边用的桌椅。 因此今早班上似乎比平时还要热闹,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讨论着:「有转学生要来?」 铃声才一响起,门立刻被拉开,匿名老师与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起大家多了一位新朋友。」 匿名老师说完,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着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今后将会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非常希望各位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随时欢迎来找我说话。」 我听到全班倒抽了一口气。 公然道出想要离开岛屿算是不成文的禁忌之举。同学里头有很多人也曾试图离开这座岛,但如今已然死了这条心。已经放弃的目标再次被人提及,并不是一件令人好受的事。 「少说得这么简单。」 有人小声地嘟哝道。 我心想情况不妙。对于议论,真边可是不会犹豫就直接反驳的。 她笔直地盯着那名学生——姓吉田的一名男同学。 「的确,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岛有多么困难,不过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开口说出自己的目标都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并没有恶意,也无意攻击他人,她只是率直地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来直往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颇具攻击性。 霎时,吉田仿佛大吃一惊似地收起下颚。 我抢在他回嘴之前开了口: 「话不能这么说喔,真边。」 真边转向我。 我不疾不徐地,尽可能不带情绪地接着说: 「所有言语都带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即便那是开朗的话语或者充满爱的话语,没有什么话是无论何时说出口都不会出错的。」 同学们又倒抽了一口气。我在班上并不起眼,突然开口表示意见可能让他们吓了一跳。 总是这样,只要真边一出现,我就会被迫做出不情愿的行动。然而比起让真边与吉田杠上,不如由我来当她的对手,之后比较不会留下什么后果吧。 真边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确实如此。『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说法是错的,对不起。」 「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说想要离开岛屿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会。虽说如此,我也无法恳切且耐心地向她说明:因为我们很软弱,早已放弃这么做了。 「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占用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说得也是。」 她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低头致歉。 匿名老师对她说:「那么请就坐吧。」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但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明确了,短短的时间内就简单明了地表现出她的部分特质。 真边由宇就是无法融入周遭。 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又突然说出什么麻烦话,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课程毫无滞碍地结束了。 稍微瞄了一眼,我发现真边很认真地在听讲,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像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便来到我的座位前,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能说出想要离开这座岛?」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身之处,深海鱼有深海鱼该待的地方,北极熊也有北极熊该待的地方。在海底抱怨这里太暗根本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这么寒冷也没有任何意义。深海鱼或许可以向往蓝天,北极熊也可以想像自己在南国跳草裙舞,不过这些事它们都不可能实现。要是我在它们面前说出「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这种话,自然会伤害到它们。 真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话。 「可是在教室里的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班上同学啊?」 我不禁发出叹息。 「跟你比起来,我们还比较像深海鱼或者北极熊。」 我尝试性地指出这点,但真边只是歪头疑惑。 我认为就像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也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自然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如果不接受垃圾桶本身,铁定无法领略这种幸福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 我们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的角落,眼前是炸得酥软的圆柱型可乐饼定食,最近正逢马铃薯的收成期。 「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真边说。 我随便点头敷衍,真边继续说: 「可是北极熊会有什么天敌呢?在北极不就是北极熊最强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 真边一旦发现问题点总会很直接地提出疑问,害得话题老是逐渐偏离。就我所知,她的在校成绩不错,但我还是不禁会怀疑她其实是个笨蛋。 当我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后头传来了声音。 「听说它偶尔会遭虎鲸攻击喔。」 回头一看,班长就站在身后。这女孩姓水谷,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名字我记得应该跟某种花相关,但记不太得。 「另外,北极熊的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像白色。」 班长是位个头娇小的女孩,浏海常用发夹夹起,充满魅力的额头很引人注目。若她不是班长,肯定会被取个跟额头有关的绰号。 「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她问。 「当然。」真边回答。 班长在我旁边坐下。 「七草出现在学生餐厅还真稀奇,你今天没去『等等』那里啊?」 『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象改变名字,所以当他本人不在场时会被称作『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唐吉诃德……等等。 学生餐厅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往往随便外带个三明治什么的,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屋顶是他的地盘,因此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我用左手托腮一边说道: 「毕竟今天是真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我好歹要陪她吃个午餐啊。」 接着我以右手握着的筷子划开可乐饼一角,送进嘴中,味道挺不错的。 「你们认识啊?」 佐佐冈说着,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跟着在他对面就坐。 同班同学佐佐冈乍看之下是个开朗的少年,但他一边的耳朵中经常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掌上游戏机。佐佐冈说他若不听游戏音乐,就会静不下心。 堀是个高瘦的女孩,眼神有点可怕,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非常不擅与人交谈,总是低垂着头,听见她声音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到周末她都会固定寄来一封长长的信。顺带一提,手机在这座岛上无法使用,所以还是以信件为主。 佐佐冈和堀,就跟我和真边一样是转学生。突然间被扔到了这座岛上、被迫转进这间学校,虽然对此还是有点抗拒,不过立刻就死心了。同样身为转学生,我们时常有机会一起行动,而且佐佐冈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所以我们走得很近。班长则常以模范生的身分关心我们,因此我们几个人偶尔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佐佐冈将筷子插向可乐饼,说道: 「你们两个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 「因为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其实一直到国中二年级,我们都就读同一间学校,不过没必要说明得那么详细。 我简单地向真边介绍他们三个人。 真边分别与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说声「请多指教」。 佐佐冈露出散漫的笑容说: 「关于今天早上那件事,其实我觉得离开这座岛很好啊,何况我自己也想离开。」 「喔,我都没发现呢。」 他从没表现出对岛上生活感到不满的模样,因此我有点意外。 「因为待在这里就不能在发售日当天买到新作。」 「新作是指游戏吗?」 「那当然。」 「我觉得晚一个礼拜也无妨啊。」 「啊,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懂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我是不懂。」 无论何时开始玩,游戏的内容不是都一样吗? 「听好了,新作本身就很有价值喔。假设这里有个宝箱,会让人心中很雀跃吧?不过如果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几十万人知道了,难免会觉得失望吧?像是最后一关的魔王情报,马上就会在网路流传。」 「那不要上网不就得了。」 「你这话,就跟不想被女孩子讨厌,所以在她们的裙子被掀起时不去偷看是一样道理喔?这哪办得到啊。」 「什么意思?」真边问道。 佐佐冈连忙澄清自己不会偷看,只是就一般状况来举例而已,但真边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解释。 「这里可以买到新出的游戏吗?连得上网路?」 我点了点头。 「可以使用网路购物,载着商品的船每周会来一次,于星期六送货过来。」 「这里的住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写阶梯岛就能送到,也不需要邮递区号。」 「这里不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用google map寻找是找不到啦,不过亚马逊的地图上也许有标记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无法离开小岛呢?只要坐上那艘货船不就好了?」 「船是不载人的,听说有人尝试偷渡,但全都失败了。」 「可是既然能够连上网路,就有办法对外求救吧?」 「求救……」我试着重复说出口,反刍她的话语。这个词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对劲。 真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绑架啊。既然能够使用电子邮件的话,就向警察报案吧。」  这说法很新鲜。听到她这么说之前,我从未涌现过这种念头,不过我们的确是被强制带到这座岛上来的,所以称之为绑架也未尝不可——原来如此,我遭人绑架了啊。 当我如此感慨时,班长回答她: 「无法寄出电子邮件,全部都会显示错误而被退回;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网站上发表。基本上,这座岛的网路就只能接收讯息。」 「不过还是可以搜寻跟网购吧?那不就表示也可以发送讯息吗?」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无法发送邮件啊。」 真边一脸不悦地咬了一口可乐饼。 「真教人难以接受。」 我用筷子戳了戳配菜中的番茄,问了一句: 「你在不爽什么啊?」 「这里没有墙壁喔。」 「墙壁?」 真边用她的大眼睛看向我。 「如果我们遭到拘禁,而那里有扇墙壁,只要破坏掉就行了,可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但这里有海啊。」 「海的话,可以坐船到外头去吧?」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无法抵达对面的大陆。」 「就是这种模模糊糊的不自由感让我不开心。」 真边把剩下的可乐饼一口塞进嘴里,因为还挺大块的关系,她的两颊顿时鼓了起来。她的举动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面咀嚼,一面托着腮: 「既可以上网自由地买东西;今天早上看到的街道也很干净;学生的生活又受到保障;可乐饼还这么好吃。」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这可是诱拐喔?」 「我觉得这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想。」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嗯,的确是这样。在阶梯岛的生活就好比放牧,虽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跑,无论何时都能大口吃草,但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被饲养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中,硬被要求在里头过日子。在这种环境之下,哪有可能不存在敌人呢?可是关于这一点却模糊不清。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有点不便的普通乡下地方。如果有墙壁的话就好了,或者是拿着枪监视我们的人也行。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真不知道我们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点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意义地扩大主词。」 真边常会让我感到烦躁。 我并没有战斗的打算,没有敌人正好。如果真的有敌人躲在迷雾的另一端,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进到我的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有。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自身的意志遭到践踏,然而却不知道是遭谁践踏。敌人的身分暧昧不明。可是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份不满了。小学的时候开始察觉到,成为国中生、进入高中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人会有所不满是理所当然的;看不见敌人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并非唯独这座岛比较特别。 真边虽然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不清,但我却认为正好相反。因为阶梯岛比其他地方狭窄,所以才能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我无意与真边理论。无论何时、面对什么人,我都不想去争论。 于是我微笑着说: 「既然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帮你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加油吧。」 佐佐冈嘟哝了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回答「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 * 真边由宇与我的关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我们打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虽然我不太清楚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但用这个词来表示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出错。 基本上我们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很少真的吵架。我对真边抱有好感,这点并不假。 但相反地,真边也是唯一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的人。我无法单纯地与真边由宇产生共鸣。在本质上,我们俩恰恰相反。我觉得与她维持这段关系时,我总是被迫忍耐。 忍耐。 以前,我曾经说过: 「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 真边则回答我: 「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才对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在哪里、面对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不拔地相处下去。我记得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从经验中得知,只要放弃、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忍得住。 所以我点头附和。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彼此矛盾。 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诠释我俩之间的关系。 4 真边似乎将不确切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调查魔女的事,我也和她同行。话虽如此,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并非只要到图书室查找资料就能找到想要的情报。关于魔女的具体资讯充满谜团。 「既然她在山上,只要爬上去不就行了。」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等周末再去找吧。」 最近天黑得特别快。从镇上到学校的阶梯虽然设有街灯,但更上头就没有照明了,最好避免晚上行动。幸好今天是星期四,后天就可以从大白天展开行动。 真边歪起头,似乎感到困惑。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总之先找辆计程车吧。」 「这座岛上有计程车?」 「只有一台。」 除了农家使用的货车之外,这座岛就只有三台车,其中一台是计程车。  「不过,我们不能坐车到魔女家吧?」 「当然,计程车又没办法爬阶梯。」 「那找计程车要干嘛?」 「计程车司机对在地的事一清二楚啊。」 「连魔女的事也知道吗?」 我点点头。 「听说他是和魔女进行交易才得到计程车的。」 「真的吗?」 「谁知道,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呢?」 「碰巧啦。」 岛上的车就只有轻型货车、休旅车和计程车。在网路搜寻了一下后,我发现轻型货车与休旅车能够透过网路购买,但计程车的购入方式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执业的那辆计程车种并非一般轿车,而是专业计程车。座位中的弹簧特别有劲、后座车门的开启关闭也是由驾驶座操控,就连跳表机与八成连接不上任何电波的无线对讲机都一应俱全。 他究竟是怎么将这样的车辆拿到手的呢?被勾起兴趣的我,以前曾尝试坐上了那辆计程车。 「这座岛上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并不多,我想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说。 笼统说来,阶梯岛的主要街道就好比呈现东西走向的s字,西边衔接学校所在的那座山,东面望海。 从山下到第一个弯道被称作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及自称便利商店的杂货店,小巷内有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流动式拉面摊贩在营业。 再往前走,住家就变得稀疏起来,田地相对显眼。从拐进第二个弯道的地方开始,则被称为滨海街。这边的街区比较热闹,定食餐厅、居酒屋和面包店各有一间,也有小型诊所及派出所,港口还有邮局。自称是米店的运货店拥有一辆轻型货车,自称是电器行的便利屋则有一台休旅车。 学生街与滨海街之间存在着平和的对立关系。同学中也分成学生街上的咖啡店「弹簧之上」派,以及海边的定食餐厅「食蚁兽食堂」派,偏好中庸的我则喜欢两边街区都会出没的流动式拉面摊。 我们的目标计程车大致都是来往于这两个区域。我本来想在便利商店帮真边找找庆祝搬家的荞麦面,但她似乎无意在这座岛上久居,所以改在「弹簧之上」买了块水果塔,打包带走直接在路旁的长椅上解决它。真边喜欢徒手抓起蛋糕类的糕点吃,整体而言,她是个不怎么细腻的人。 她吃完水果塔时,计程车正好驶了过来。那是一辆勾勒着橘色线条的绿色计程车,无论何时都打磨得光洁明亮。 我举起手,计程车便在眼前停下,打开车门。我一面坐进去,一面说: 「请到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真边沉吟道。稍后再对她说明吧。 车门关上后,计程车稍微往后倒个车,切换完角度后起步往前驶。司机按下跳表机的按钮。 他是个戴着眼镜,肤色偏白的男性。年纪差不多接近三十岁吧,身材细瘦,氛围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相似。副驾驶座前的仪表板上放着名牌,由此得知他姓野中。 野中先生开口: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失物招领处是领回遗失物的地方。 我摇摇头。 「不是,因为她刚来到这座岛,我想带她绕一圈熟悉一下环境。」 「原来如此,那我就慢慢开吧。」 「麻烦你了。其实我还有事情想要请教野中先生。」 他透过后照镜朝我瞥了一眼。 「想问魔女的事吗?」 「对。」 「事到如今才开始感兴趣啊?」 事到如今?真边低声问道。 野中先生点了点头。 「我曾经跟你旁边这位少年提过,我是透过魔女才得到这辆计程车的。」 窗外已经变得相当昏暗。 可以看到前方拉面摊的灯光。计程车放慢速度,缓缓从旁边驶过。拉面摊上有两个男学生并肩坐着吃拉面,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四目交接。 野中先生继续说: 「不过这位少年没有询问我任何有关魔女的事,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喔,这样啊』,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你和魔女见过面吗?」真边问。 野中先生摇了摇头。 「不,没有亲眼见到,我只是寄信过去而已。」 真边皱起眉头。 「信?」 「对。我在信封上写了『山上的魔女收』,然后投进了邮筒里。」 「然后就得到计程车了吗?」 「首先是接到一通电话。」 「魔女打来的?」 「对。」 计程车沿着道路往左拐了一个大弯,驶出学生街。虽然说是主要干道,但其实也只是一条不足以构成双向道的小路,两侧田连阡陌。计程车的车灯在暮色中引路,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滨海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魔女打电话到你家吗?」 野中先生摇摇头。 「我没有电话。这座岛上只有医院、餐厅、邮局这些会聚集人群的场所才配有电话,而且全都是粉红色的投币式电话。」 学生宿舍里也有电话,一样是粉红色。不过当然无法与岛外通话,电话号码也只有三个按钮。 「我是在失物招领处接到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他曾走进去过啊? 真边追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我想要计程车,请她帮帮忙,然后也谈了一些关于这座岛上的事。」 「请具体告诉我。」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不是岛上的事吗?」 「两者是无法分割的啦。」 真边又皱起眉头,应该是因为难以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吧。 「我想离开这座岛。」 「是吗?」 「拜托你,请告诉我关于魔女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计程车稍微加速,驶进滨海街。学生街上大多是学生宿舍,这里则全是平房。 野中先生直盯着前方。 「真边同学想要离开岛屿的话,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 「魔女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野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车子沿着道路往右拐弯,进入滨海街。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海面仿佛有影子在上头晃动,流入出海口的宽阔河面上横跨着一座桥。左手边是一片海湾,看着水面泛起的波纹,可以知道开始起风了。 野中先生回答: 「魔女是个可怜的人。」 真边探询: 「可怜?为什么?」 「因为她不得不管理这座岛啊,换作是我可受不了。」 真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于是我代为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要计程车呢?」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他笑了。 「好难的问题,我没办法轻易地回答你,而且……」 计程车轻轻地,仿佛屏住气息般减速,停了下来。 窗外并列着海边的灯塔与邮局。 「已经到目的地了。」 阶梯岛非常狭小,即使开得再缓慢,也还是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野中先生把跳表机按停,上头显示的依旧是起跳价。 5 风刮得很厉害。 我因寒冷而颤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真边放任她的头发乱飘,转头面对我。 「失物招领处是什么?」 我不想把手从口袋中抽出,用视线示意前方。 「就在那里喔。」 眼前并列着一间小邮局和高高的灯塔。我指的是灯塔。 那是座白色的灯塔,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外观是上了漆的砖砌墙。虽然有开了几扇窗户,但窗帘遮挡住一切,无法看出里面的模样,缝隙间也没有透出光线。灯塔的光芒笔直地贯穿初生夜色中的那抹浑沌幽暗。 灯塔上有扇矮小的木门,门上也用油漆漆成白色。在我的视线高度镶了一块黄铜制的门牌,写着『失物招领处』。 「如果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来这里,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失去的东西。」 「这样负责人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交还给我吗?」 「应该吧。」 真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门好一阵子。风声在耳边作响,尽管音量很大,却意外地让人不觉得吵杂。就好像全力奔跑之后,听着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却不嫌吵一样。 「既然这样,这里面的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啰?」 真边笔直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不在意强劲的风,毫不迷惘地将手伸向门把。 「不过……大多时候,失物招领处的门都会上锁。其实我还没看过这扇门被人打开,也没听说过里面是什么模样、有什么人在。」 真边试着转动门把,但果然文风不动。她敲响门,高声呼喊:「请开门。有人在里面吗?」不过没有得到回应。灯塔只是沉默地照亮远处的海面,对我们毫不理踩。 真边持续敲了好一会儿。 当我的脸颊变得冰冷,打算跟她说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是邮局的门。 一名长发女性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果然也随风飞扬。我认识这名女性,她是时任小姐,邮局局员,白天会骑着邮局的红色机车来往穿梭。 时任小姐扬起眉毛,双手插在粗呢外套的口袋中。从门的另一端投射过来的光线,让我看到从她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 「哎呀,这不是小七吗?怎么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时任小姐就表现得一副跟我很亲昵的模样,据说是因为我长得跟她以前的布偶相似。 我把视线转向真边。 「我正在帮她做向导。」 「向导?」 「她今天早上才刚来到岛上。」 「这样啊。」 时任小姐饶富兴味地打量着真边全身上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那就是小真啰,还是小宇比较好?」 「都可以。」 时任小姐笑着从粗呢外套口袋抽出右手,伸到真边面前。 「请多指教,小真。我是时任,负责在邮票上盖邮戳,然后将信送到收件地址。」 真边握住时任小姐的手。 「请多指教。」 「小真的手跟寒冬的门把一样冰冷呢。」 「是吗?我不太留意这种事。」 「要不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 「好啊,麻烦你。」 两人终于放开彼此的手。 真边笑了。 「我有事想请教时任小姐。」 「哦?什么事呢?」 时任小姐把手伸向邮局门上挂着的招牌,将它从『营业中』那一面转过半圈换成了『准备中』。 「总之先进到温暖的房间后再说吧。」 她说完便走进邮局里去。 时任小姐似乎很怕冷。 小小的邮局角落有盏古色古香的灯油暖炉,摆在上而的水壶蒸腾地冒着热气。木造柜台边有扇不起眼的门,门牌标示着「员工休息室」。时任小姐打开了那扇门,里头是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角落搭了个简易厨房,正中央有暖被桌,桌上还放着几颗橘子。 时任小姐脱下鞋子,走进和室。 「那里有坐垫,啊,你们可以吃点橘子喔。」 时任小姐从小冰箱中拿出盒装牛奶,倒进橘色的单手锅。我和真边稍微对望了一下,接着无奈地脱下鞋子入内。 「这个员工休息室很有家的感觉呢。」 「这里也兼做我的住家喔。」 「不是还有二楼吗?」 「因为爬上爬下很麻烦,上面又是西式房间,我喜欢榻榻米,所以最近都睡在暖被桌里喔。」 她点起火,稍微瞥了我一眼。 「进到女士的房间让你不知所措吗?」 「对啊,非常。」我回答。从以前我就很不喜欢踏入别人的生活空间。 我和真边铺好坐垫,坐进暖被桌。我有多久没钻进暖被桌了呢?我们家里没有暖被桌。 总觉得无法静下心来。我看向真边,只见她一脸认真,似乎正在烦恼要不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橘子。 「人家难得的好意,你就吃吧?」 真边点点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先给她吃点东西,她的心情就会变得不错。 我向她要了一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味道不是很甜,酸味较强,应该是这座岛上种植的橘子吧。在亚马逊下单的话,或许连橘子都能送过来,但肯定不会有酸橘子。比起甜橘子,我更喜欢酸味强劲的。 时任小姐开口: 「我只有一个马克杯,用茶杯可以吗?」 我回答说什么都可以。 当真边一瓣又一瓣地吃着橘子时,时任小姐用托盘端来了三只茶杯,放到暖被桌上。 「请慢用。」 真边低头致谢。 「感谢你费心招待。」 我也同样低头致意,拿起茶杯。吹了几口之后,轻轻地啜饮热牛奶,很柔和的味道,尝得出蜂蜜自然的香甜。 身旁的真边长吁一声,不过那并非叹息。 「好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是什么呢?」 「这间邮局也会送信给魔女吗?」 时任小姐轻声笑了笑。 「算是吧,只要是在岛中,无论哪里我都会送去喔。」 「这么说来你应该见过魔女吧?」 「我只是把信投进信箱,邮差是不会按门铃的。」 我问道: 「你是爬阶梯到上面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吗?」 「没有。」 时任小姐回答得太干脆,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我听说没有人能爬完那段阶梯。」 「怎么回事?」真边侧头问我。 于是我对她说明每个人都知道的传闻。 通往魔女宅邸的阶梯就在学校后方,但那道阶梯绝对走不完。往上爬行的途中会突然起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最后还会开始犯困,等到醒来时人已在阶梯的起点了。 时任小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 「这是什么蠢话啊?一步一步往上走的话,总会到达顶点啊。」 嗯,正常来想的话是这样没错啦。 她托着腮,调侃似地看着我。 「还是你想说,是魔女用了魔法,让阶梯无止尽地延伸了?」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 事实上,我曾经爬过那段阶梯。我建立关于阶梯岛的假说后,动了想要见见魔女的念头,所以就爬上了学校后方的阶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魔女。 我的经历基本上跟传闻一致,唯独发生了一件传说中没有提及的事,但我不太想谈论它。 无论如何,不管我怎么爬都无法到达魔女的宅邸,这座岛果然很特别。 时任小姐轻声嘀咕: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啊,有魔法也好,没有也好。」 然后她双手包覆茶杯,把热牛奶端到嘴边。 真边说: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是关于隔壁的灯塔。」 「失物招领处?」 「对,里头有什么人在呢?」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时任小姐仿佛小鸟啄食种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热牛奶。 「我没有见过呢。失物招领处的人没有从那座灯塔中走出来过,也没有从窗户露脸,甚至连晚上里头也没点灯。」 「那样要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搞不好失物招领处根本就没有人在,我不曾看过灯塔的门打开。」 但是…… 野中先生说他进过那座灯塔,还在里面接到了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的人也许和魔女有很密切的关系,平常可能就跟魔女有所往来。 虽然我觉得拥有魔法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如果魔女真的能够使用魔法,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或许都有法子解决。 我思索起灯塔的事。 关于它把明亮的光芒投向大海,内侧却笼罩着黑暗这点。 失物招领处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他或她一直屏气凝神潜藏在这黑暗静谧的地方——四周堆满岛上居民的「遗失物」。失去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被这些东西包围的失物招领处负责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想成为失物招领处的人。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这种人存在。 因为这么一来,失物招领处的人不也成了一项「某人失去的东西」了吗? 6 走出邮局时,夜幕已经不留一丝缝隙地覆盖了天空。即使将视线转往西方,也看不到任何夕阳留下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星辰缀满天——就像用锥子那类锐利的工具在黑纸上戳出数不清的洞,而夜空另一侧的强光经由小洞透了出来般。我试着找出射手座,但没有找到。我对星象并不熟悉,也不擅长找东西。何况射手座是夏季星座,说不定不管再怎么仔细搜寻都看不到了。 我和真边在星空下漫步。要从港口走到位于山脚的学生街,大概要走个二十分钟左右。 某处传来「远山日落」的旋律,于是我知道现在已经傍晚六点了。这座岛上每天都会在相同时间播放同一首曲子,只是不知道是由谁在什么地方播放的。也许是因为音响器材有点耗损吧,声音有些偏差,听着听着让人不禁心生凄凉。真边看了一眼手表。 「对了,我被交代要在六点三十分前抵达宿舍,来得及吗?」 「哪栋宿舍?」 「好像叫夏目庄,老师有给我地图。」 真边打开深蓝色的书包,将手伸了进去。 「我知道夏目庄在哪里。」 就在我住的宿舍对面,不得不说有种刻意安排的感觉。 「直接走回去的话,我想应该刚好能赶上。」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真边并不是一个喜欢聊废话的人,所以从以前我们就常这样毫不交谈地走着。真边领先一步,我则在后头配合她的步伐。即使阔别两年,这份距离感也没有被遗忘。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真边开口。 「什么事很不可思议?」 「很多方面,总觉得一切都太自然了。」 「你是在说这座不自然的岛吗?」 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座岛和岛上的居民全都很不对劲。 真边不置可否。 「我们隔了两年像这样子重逢,可说是非常戏剧性。」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什么戏剧性。」 「就是这点很不可思议啊。」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岛屿上,不知不觉间时序已往前推移了三个月,接着七草出现在我眼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曲折离奇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对我来说,你来到这座岛也是件曲折离奇的事啊。」 真边点了点头。 「可是像这样一起行走,却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明明我接下来就要莫名其妙地开始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感到不安,或许多少是因为有七草在的关系,不过该怎么说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从以前就是个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少女,我觉得这点害得真边总是很吃亏。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很自然啦。现在这样跟平时从学校走回家没什么两样,明明在许多方面应该要觉得更加混乱才对啊。」 我明白她的心情了。我刚到这座岛上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待在这座岛上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应,能让人很真诚地接受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肯定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我回答。 这并非真心话。 「因为一切都像假的一样,所以让人很难确实消化这些事。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且栩栩如生的,所以才会连混乱都无法产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剧情发生怎样不得了的事情,坐在观众席的我们都不会慌张。」 真边在某些方面确实很蠢、很笨拙、很脱离现实,但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因此她摇摇头否定。 「应该不是因为这样。」 从我的位置看不到真边的表情,但我想肯定跟往常一样,是张无法读出情绪的脸孔吧。 夜空中高挂着新月,其光芒意外地明亮,看起来就像要把光线聚焦在她身上似地。 「两年前和七草你说再见时,我根本无法想像还能再像这样和你走在一起。」 两年前的事,何必现在重提。 就我对真边的认识,就算刚重逢时她马上就提起这件事,我也不会讶异。我本来以为既然她一开始没有提及,这个话题应该会就这么尘封在心底,为什么她会挑这种时候提起呢?难道她心中也有普通人才有的踌躇吗? 「我也是啊。」我回答。 「我一直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走在一起。」 真边由宇和我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会走在一起不过是单纯的偶然,其实我们应该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才自然。 「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边说。 在我做出任何回应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脚步?原因显而易见,只要顺着真边的视线望去,便无须多加思考。 前方是滨海街,路面微微往左弯曲。 街灯虽然一盏一盏地亮着,但灯与灯之间的间隔有些过宽,光线照不到刚好站在中间的我们。 前方的街灯下,有一名男孩蹲在那里。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年幼孩童。他穿着绿色的运动休闲服,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把脸埋在胳臂之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起来应该是在哭泣。 身旁的真边停下脚步的时间,我想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 她立刻冲了出去,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真边跑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从我这边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肯定露出微笑了吧。 「晚安。」她打了声招呼。 「你迷路了吗?还是跌倒了呢?」 男孩闻声,抬起头来。 他那泪湿的眼眸为何如此吸引人呢?我无法移开视线,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疼痛。 「这里是哪里呢?」男孩问道。 * 他的名字叫做相原大地。 他说他就读小学二年级,对于家里的地址也记得一清二楚,但这些资讯在这座岛上毫无意义。 大地一直哭个不停。真边紧紧地抱住他,哭了一阵子之后他就这么睡着了,所以没能跟他说到什么话。 话虽如此,除了名字之外也没有其他必须问的问题。一目了然,他是在今天,恐怕就在刚才,来到这座岛的。 对于刚来到阶梯岛的人,有些话必须转达。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 不过即使大地没有睡着,这种话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我把书包交给真边,生平第一次背起幼小的孩童。 既不觉得重,也不觉得轻。 但是他很温暖,这份温暖分外真实,相对冰冷的夜晚反倒有些虚假。 * 真边小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就先带他回我的宿舍去,其他事之后再说。」 「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来到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听说不管再怎么年幼,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国中生以上,他算是首例吧。」 阶梯岛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四处都很不对劲,其中有一点特别奇怪,那就是岛上没有小孩子。不知为何,岛民生不出小孩。而莫名闯入的人再怎么年幼至少都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没有小学,我们的学校只有国中部及高中部。 像眼前这名男孩一样年幼的小孩,不应该出现在阶梯岛。 规则照理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也是——」 真边欲言又止。 我确认大地的鼾声从背后传了过来,回应: 「大概也是被丢弃的吧。」 在这座岛上的全是被丢弃的人,如果规则中没有谎言和例外,就是这么回事。 她再度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怎么了?」 「我可以迁怒发泄一下吗?」 「不行,现在大地在我背上。」 「不是对你迁怒,我只是要在那附近发泄。」 夜路上不见人影,周围的住家虽然亮着灯,可以从里面听到说话声、电视声等声响,但这一切都宛如虚假的,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真边、还有背上的大地而已。 我没有权利决定真边能不能发泄。 「可以啊。」我回答。 真边把我们俩的书包丢在柏油路面上,两道声音响起,接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概暂时憋住。 冲了出去。 发丝飞扬。听得到她的脚步声,仿佛心脏的脉动。她不顾一切地甩动手臂,低着头奔跑,然后突然抬起头。 「开什么玩笑!」 她大叫、跳跃。 右脚高高地往上踢,踢得比她的脸还高,就好像要将远方可见的山顶一脚踩平。 在月光的照射下,真边由宇狠狠地踢向电线杆,那副姿态很漂亮,但是从她鞋底发出的巨大声响却又有点滑稽,两者间的反差令人觉得可笑。 她就这样摔倒在柏油路,背部狠狠撞上地面,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她将双手大大伸展开,对着天空大喊: 「我绝对无法容忍!」 我一面留神避免踩到她的头发,一面朝她走近,直到能够看见她的脸。 「你太大声了,会吵醒大地啦。」 真边皱了皱眉头。 「抱歉,我会注意。」 「没有撞到头吧?」 「没事,只撞到背而已。」 「痛吗?」 「痛。」 「很痛吗?」 「还不至于到很痛。」 「发泄够了吗?」 她依然倒躺着,用力摇摇头。 「完全不够。」 「是喔。」 我开口问了她一个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刚刚说无法容忍,是指什么啊?」 真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她的瞳孔笔直地反射着月光。 「竟然抛弃这么年幼的孩子,真是难以置信。」 「还不知道是谁抛弃的啊。」 「不管是谁都一样。不管是谁,我都无法容忍。」 「那你想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我要离开这座岛,把这孩子送回家。」 说不定遗弃大地的就是他的父母。既然被抛弃的是小孩子,首先自然会这么猜想。 ——那么将大地送回家是正确的吗? 结果会不会只是让他更加痛苦? 不知道。对于不知道的事,我无法给出答案。我和真边不一样,没有办法真心生气或大叫。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无法容忍的就只有一件事,而那与被抛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无关。 真边蓦地坐起身子,神情严肃地瞪着前方的山。 「总之先打倒魔女吧。」 我偏头纳闷: 「为什么?」 「说到底,这座岛本身就很奇怪,可以轻易将人丢弃的地方,这种场所怎么可以存在呢!」 「嗯,也许吧。」 「大地的情况就是一个最好的结论,可以用来证明此处存在着极不合理、明显有误的规则,害得有人因此困扰。」 「嗯。」 「不先改变规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逐一奔走帮助受困的人,也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或许是这样吧。」 「所以我认为必须先改变这座岛才行。」 演变成麻烦的情况了。 我并不希望真边深入探究阶梯岛的事,但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主张大多都是正确的。即使充满理想、与现实不符,但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才无法轻易反驳。 「对了,已经过了六点三十分啰。」 真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用右手掩住脸。 「啊,迟到了。」 真边讨厌爽约,却常忘记与人的约定。她有时少根筋,明明总是面无表情却意外地很容易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稍神年龄就会变得幼小。和两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真受不了。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边由宇果然还是真边由宇,既然她来到这座岛上,我就不得不去招揽麻烦事,只能暂时放弃平静安稳的日常生活了。我今早发现她的身影时,就对这点心知肚明了。 我勉强只用右手撑住背后的大地,伸出左手将真边拉了起来。 「我陪你一起到你的宿舍去说明一下状况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真边转过身捡拾被她扔掉的书包。 我望着她的背影。 一点都没有改变。到两年前为止,我一直都是像这样望着真边的背影。 而她,不管何时也总是毅然地朝着我不期望的方向前进。 * 我带着大地回到宿舍,引起了一阵混乱。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很自然,毕竟小学二年级的孩童来到这座岛,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把大地托给舍监照顾,他则给了我一封信。那是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大概是直接被投递进这间宿舍的信箱里。收件人姓名写的确实是我。 我对上面的字迹有印象。 是堀的字。每个礼拜天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但今天是星期四。 回到房间后,我拆开信封。 里头装着与平常的她形象不符的可爱企鹅信笺。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一行字。 ——真边同学很危险。 上头这么写着。 第二话 手枪星 1 连续涂鸦事件的第一桩犯案,被发现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的放学后。 那片涂鸦就在从城镇通往学校的那道阶梯上,夸张地画在中段稍微偏下的地方。 画得并没有多好,是个变形的星星与手枪重叠在一起的图样。星星与手枪这种组合让人联想到西部电影里的警长,插画旁有一排简单的文字。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是谁基于何种意图涂鸦阶梯。除了犯人(恐怕还有魔女)以外,谁也不知道。 我想第一个发现涂鸦的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就时间表的安排,国中部结束课程的时间会比高中部稍早一点,所以那幅涂鸦被发现时,我人还在教室里。 不久后就发现美术室保管的颜料大量消失,所以判断犯人应该是学校的学生。因为这件事,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就发现的时间点来推测,那涂鸦很明显是在上课时间画下的,而我那天刚好迟到两个小时以上才到学校。 因此想要说明事件原委,就得从早上发生的事开始说起。 * 我住的宿舍名为「三月庄」。 它是栋两层楼的公寓,外观整体涂着让人心情平静的黄色,共住了十三名学生与一位舍监,伙食也是由舍监帮忙准备。 我们都称舍监为春哥,他是名差不多二十来岁的男性,偶尔心血来潮时会弹上一段吉他。厨艺虽然平平,但有时会烤的饼干却是极品。 住进来没多久时,我曾经问过春哥: 「为什么这里要叫做三月庄呢?」 他很爽快地回答: 「为了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啊。」 「派对?」 「既然名字叫三月庄,不就能够以此为由举办派对了?」 超乎我想像的答案。 「为什么有必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呢?」 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若说四月是邂逅的季节,三月就是离别的季节。听起来怪悲伤的吧,所以我想增添一些快乐的事。」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春哥有过度饮酒的坏习惯,醉了常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有几次撞见他在饭厅打盹,时不时会发出做了恶梦般的呻吟。那身影看起来很悲伤,在我们心中隐隐约约埋下了不安,就像在半夜响起的电话响完后的那片寂静。 但平时的春哥是最接近我们且能够信任的大人,因此深受宿舍学生的信赖。 早餐时间,春哥说: 「大地暂时就由我来照顾。」 他在黑色运动服上套着浅蓝色的围裙。餐桌上摆着春哥做的纯日式早餐——烤成麦芽糖色的竹荚鱼干飘来阵阵香气、放有海带芽的味噌汤冒着暖呼呼的热气。住宿生全体合掌说了「开动」之后,他开口如此宣示。 春哥转向乖乖坐在他旁边的大地,问道: 「你接下来就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大地已经不再哭泣,但似乎还无法完整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什么意思?」他反问。那是又尖又细,很难听明白的年幼嗓音。 春哥放慢速度回答他。 「今后我们会设法找出让你回家的方法,不过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在找到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扑克牌。」 「扑克牌?」 「你喜欢扑克牌吗?」 大地把头一歪。 「什么是扑克牌?」 春哥嗯地沉吟一声,然后看向我这边。 「吃完饭以后,我们就和七草一起玩扑克牌吧。」 「我要去上学唷。」 「我知道,大家都一样啊。不过只有两个人玩扑克牌太无聊了。」 春哥说只迟到那么一次,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啦。 身为学生宿舍的舍监,这样的发言是否有些不妥?但他说得也没错,感觉只要跟匿名老师说声「对不起,睡过头了」,似乎就能了事。 在我旁边戳着竹荚鱼干的佐佐冈说:「很好啊,既然是你带回来的,就陪陪人家嘛。」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玩弄着掌上型游戏机。声音稍微从他的耳机流泄而出,那是段轻快明朗却又透着恬静的旋律,就连我都觉得似曾听过,应该是某个知名游戏的配乐吧。 我向春哥回答「我知道了」。真边显然很在意大地的事,所以我也想趁现在多了解他的状况。 发出声音喝着味噌汤的佐佐冈露出贼笑。 「我也加入吧,人多才好玩嘛?」 但春哥摇了摇头。 「佐佐冈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平时的生活态度很差。你经常※跷课吧?」(编注:跷课的日文为サボる,读音为sabru。) 「我那才不是在跷课,只是偶尔想要去冒个险罢了。」 「佐佐冈你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春哥笑了。大地侧头问:「sabru?」春哥开始进行解说——sabru是sabotage的简称,原本是因为法国的劳工把名为sabot的木制鞋子……大地针对这番说明,一一提问。「什么是劳工?」「为什么要用木头做鞋子?」这段期间,我则是忙着吃早餐。说起来,我属于吃饭速度慢的那一型。 「哎呀,你也会想冒险吧?」佐佐冈问。 「还好。」我回答。 冒险写起来就是冒着危险,我宁可尽量绕路避开危险。为了打倒魔女而爬上山顶这件事,只要真边一人去做就足够了。 大地在某些地方让我感到惊讶。 我本来自作主张地认为他是个怯弱的小孩,但他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奇心旺盛又很爱笑的孩子,早餐也吃得不少。 而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光是在旁边聆听他与春哥的对话,就可以明白他的领悟力很高。举止也很有规矩,用不着旁人提醒就会自动把餐具端到水槽,甚至还准备踮起脚自己洗碗。 洗碗盘的事暂且先放到后头,我、大地和春哥围着桌子坐下。春哥不知从哪变出一副扑克牌来,放了几张在桌面上排列。 「这就是扑克牌喔。」 大地拿起梅花j,来回转动翻面。 春哥为他说明起扑克牌——1到13的卡片各有四张,合计共五十二张牌,11到13分别被称为杰克、皇后、国王,另外还有一种牌不带数字,叫做鬼牌。 「有扑克牌,我们就能玩各种游戏,就像有了球就可以玩足球或躲避球一样。今天我们就先来玩抽鬼牌吧。」 接着春哥说明起抽鬼牌的规则,并把其中一张鬼牌放回盒子里。大地「嗯嗯」地回应,一脸认真地听取春哥的解说。 春哥手法熟练地洗好牌,然后把牌分给我们。我分到的十八张牌当中,一开始就有五组成对,于是我便把它们给丢了出去,手中剩下的牌是「2、3、5、7、8、10、11、13」,大多为质数。 春哥与大地似乎也有四、五对对子,因此大家就以大致相同的张数开始了游戏。 「听好啰?最后拿着鬼牌的人就输了。」春哥交代。 首先由大地从春哥手中抽出一张牌,大地笑了笑,把黑桃4与梅花4丢了出来。 游戏缓缓地进行下去,很意外地我老是凑不齐对子。途中鬼牌从我手中经过,绕了一轮之后又回来,之后它似乎决定要暂时留在我身边,既然这样我们就好好培养感情吧。 大地似乎完全沉迷在抽鬼牌游戏当中,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卡片背面,以触抚细致美术品般的动作轻轻抽出一张牌。 我问了大地一些问题。 「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呢?」 「头发长长的。」 「爸爸呢?」 「戴眼镜,我不太记得。」 「不记得?」 「因为工作,他不常回家。」 「是喔,那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我想爸爸喜欢的是啤酒。」 「那大地喜欢什么?」 「荷包蛋,还有地瓜可乐饼。」 「地瓜可乐饼?」 「学校的营养午餐,很好吃。」 大地说那跟牛奶很合,我回答他原来如此。 「对了——」 我把成对的「7」丢出去,向他询问: 「想要回家的话,必须找出大地失去的东西喔,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什么?」 大地歪着头思索。 「橡皮擦。」 「你弄丢了橡皮擦吗?」 「嗯,用完就不见了。」 大地失去的东西会是橡皮擦吗?去失物招领处说:「我是相原大地,我丢失了橡皮擦。」 这样就能够离开这座岛了吗?感觉很没有说服力。 「不过……」 大地小声地接着说: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 「家里吗?」 「嗯。」 「为什么?」 大地没有多作回答,我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是在逞强。 春哥从我手中抽走红心a,说了声「结束」就把最后一组牌打了出来。 我的手中剩下方块5和鬼牌,大地只剩下一张牌。 「你要挑哪一张?」 我把两张牌对准大地。 大地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牌,他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宇宙真理,又像在聆听神的启示。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这么认真地玩过抽鬼牌吗?已经记不得了。 抽右边!我在心中低语着。 大地轻轻地伸出手,稍微犹豫之后抽走了左边的牌,那张是鬼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可思议地,那表情看起来竟像是对某事感到释怀。 「难分胜负呢。」春哥说。 我将视线转向房间里的钟,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早上的班会了。就算现在出门,死命冲上那道阶梯,也来不及。 我将视线移回大地身上,他把两张牌推到我面前。 哪一张是鬼牌呢?刚刚认真去看的话或许能分辨出来,真后悔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无可奈何之下,我把手伸向了右边,这时大地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我又试着移到左边,他的嘴角浮现了笑容。他应该还不懂『扑克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 我抽走左边的牌,大地笑得更开心了。 确认牌面时,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间。 大地快速地收敛起笑容,以严肃的表情说:「我输了。」 他轻声宣布,把小手中的鬼牌放到桌面。 *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我便决定悠哉地利用时间。 我在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才进入教室。教室里,匿名老师正在教数学,我对她报告自己睡过头,她便交代:「以后请多加注意。」 坐到位子上的我对上课内容充耳不闻,全心思考着大地的事。 我试着想像地瓜可乐饼的味道、描摹大地失去的橡皮擦外观,无论何者都不像是能带他离开这座岛的线索。关于年幼孩童造访这座岛的理由,我也完全想不出来。 ——输掉扑克牌的时候,大地为什么笑了呢? 那肯定不是我看错。 我无法解读这位小小孩的心理。 当我呆呆地思考关于大地的事时,地球已经自转了七、八十度,在即将放学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涂鸦。 2 匿名老师的隔壁座位空着。我一走进教职员室,她就伸出右手指着那个位子,要我坐下。 「阶梯上发现了涂鸦,是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插图。」 「是。」 「你知道这件事?」 「因为引起骚动,我也就听说了。」 匿名老师点点头。 「今天早上上学时还没人发现,也很难想像是国中生放学后画上去的,因为这样时间应该不够。」 「我想也是。」 「所以那道涂鸦推论是在上课中画上去的。」 「我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用指尖在光滑的白色面具脸颊位置附近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硬邦邦声响。 「当然不能不怀疑你,但我首先还是得确认实情。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迟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明情况,从昨天发现了一个小孩子开始说起。当我说到和那孩子一起玩扑克牌的时候,匿名老师又开始敲响面具。 「然后……」我接着说。 「我买了信纸套组,写了一封信。」 这是真的,我就坐在阶梯上,拿笔记本垫在下面写信,那封信我已经投递到邮筒里了。 匿名老师停下手指,不再敲打面具。 「一封信?」 「是的。」 「为什么非要在上学前写信呢?」 「因为我希望能尽早寄出去。」 「那封信是要寄给谁?又是关于什么内容呢?」 「不好意思,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隐藏在面具后方的匿名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就这么无言地望着对方。远处某个位子上传来装订印刷用纸的声音。教职员室有一点冷。 匿名老师随后终于开口。 「你来学校的时候,阶梯上已经有涂鸦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 「不,没有。」 「那时大概是几点?」 「我想应该接近十一点。」 匿名老师用手托住下颚。我问她: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迟到或早退的学生吗?」 「没有人早退,虽然有人迟到,但你似乎是最晚来学校的人。」 「请假的学生呢?」 「有四个人,另外还有一位学生有来学校却没出席听课。」 我知道她说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我也把他叫来了,应该就快到了吧。」 匿名老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将视线移往桌面,但那上头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看向我。 「美术室里有油漆,那是运动会时拿来画加油用的旗帜剩下来的,不过弄丢的却只有水彩颜料。」 匿名老师放慢声调,检视我的表情,就像用放大镜一一观察我的动作、仔细确认。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新品种的昆虫,是段不太舒服的时间。 「要涂鸦的话,通常应该会选油漆。装在大罐子里比较好用,而且如果想恶作剧、让人困扰,选择无法用水洗掉的油漆效果会更好。水彩颜料涂在水泥地上并不醒目,可是犯人却选择了水彩颜料,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回答她: 「会不会是他想使用容易洗掉的方法?」 「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弄脏手指的话,这样比较容易除去;二是他没有打算把那个涂鸦长久留下。」 之后我又想到了一点,于是补充说: 「啊,还有可能是犯人纯粹没有注意到油漆的存在。」 匿名老师点点头。 「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假如你是犯人,你会选择用水彩颜料。」 「是吗?」 「那幅涂鸦是你画的吗?」 「不是。」 「你知道犯人为什么画星星与手枪吗?」 「不知道。」 匿名老师在面具下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回去时请注意安全。」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她稍稍低头行礼。 我走出教职员室后,倚靠在走廊的墙壁,往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操场上,国中部与高中部合起来仅有十一个人的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由于人数是奇数,有一组是三个人一起练习。我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沿着三角形边在飞的球跑。 就旁观者而言,传接球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然而不知为何却看不腻。大概是因为球看起来像在违抗重力吧。鸟儿飞翔、喷泉往上涌出这些景象,也是百看不厌。 不久,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他对我说了声「哟」,我也回了他一声「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走入教职员室。 我依旧眺望着棒球社的练习。思考——也许,会看不腻传接球是因为其中存在着某种秩序也说不定。鸟儿飞翔的姿态也好、喷泉往上涌出的模样也好,都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秩序。重力就是个巨大的秩序。或许我就是喜欢违抗巨大秩序的微小秩序。不管怎样,我很讨厌涂鸦,从各种层面来看,涂鸦都缺乏秩序。 看了大概五分钟左右的传接球之后,教职员室的门再次打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走了出来。 我出声问他: 「怎么样?」 「当然被怀疑啰。不过谈话比我预料得还要早结束。」 「那就好。」 「真的。」 「你没看到犯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总是待在屋顶上,也许会有点头绪。」 「老师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不过我没看到。」 我正眼端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脸,他虽然在微笑,但模样依稀比平常还疲惫。他曾说过自己不擅长同时面对两人以上的对象,教职员室中除了匿名老师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老师在。 「为什么会有人在阶梯上涂鸦呢?」我问他。 「谁知道。人们各有各的难言之隐。有擅长打仗的国王,也有专闯养狗人家的小偷,大家都有无可奈何的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接着他迈出步伐,大概打算重返屋顶吧,又或者要回自己的宿舍。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轻微的好奇心作祟,使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匿名老师都怎么叫你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喔,没有其他名字。」 然后他再度迈步离去。 我虽然也想赶快回宿舍,但我的书包还放在教室里,必须回去一趟。 教室里还剩下真边、班长、佐佐冈和堀。真边会留着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其他三人也在。 真边看着我的脸,开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被怀疑了吗?」 「嗯,算是吧。」 「那么,我们来找出真正的犯人吧。」 我早就料到真边会这么说,因为她很讨厌被冤枉——虽然她讨厌的事,我一口气就能随便列举出二、三十件,不过『被冤枉』这一项是前几个浮现于脑海中的词语。 看来会演变为一番激烈讨论。我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过,应该优先解决大地的事吧?」 「我认为不管谁优先,都不会构成问题。」 「高一学生与小学二年级学生摆在一起的话,理应是小学二年级生优先。」 「嗯,这么说也没错。」 真边点点头,这时班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整理一下手上有的线索吧。」 她拿起粉笔,仿佛啄木鸟一样快速地在黑板上哒哒哒地书写。她以横向并排写出「大地」、「涂鸦」,字迹意外地粗犷。 「问题有两个——来到岛上的小孩·相原大地,还有画在阶梯上的涂鸦。涂鸦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出犯人就行了。」 她在「涂鸦」下方画了个箭头,补上「搜寻犯人」等字眼,接着转过头来,将双手放在讲桌上。 「但是,相原大地的部分该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人是真边。 「我觉得需要定期船班。」 她的话经常很跳跃——方才明明聊着午餐的话题,不知不觉却变成针对生态系的严肃讨论;上一秒还在讨论假日如何度过,下一秒就表示必须调查热气球的限制高度。 班长困惑地皱起眉头。 「定期船班是指什么?」 「就是这座岛对外连结的定期船班啊。」 「为什么现在会扯上这件事?」 「我思考过后,认为都是因为阶梯岛被隔离起来,我才会无法释然。如果可以与原本居住的地方自由往来,那我也就不会对这里心有不满。如果有定期船班,就能够把大地送回家了,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相同问题。」 确实如此,我心想。 垃圾桶之所以能发挥其功能,是因为它有着坚固的外壳,必要时还附有盖子之类的配件。如果没了外壳与盖子,就无法把没用的东西封闭在其中。而想要到垃圾桶外,只要把外壳和盖子破坏掉就行了。 班长用粉笔不停敲着黑板,那动作看起来像是困惑又像在发火。 「可是这种事能办得到吗?」 「可能啊。不是早就有定期船班了吗?我听说每个星期六会有载着网购货物的船开过来。」 「但是那不能载人啊。」 「这点很奇怪啊。只要把它改成能够载人,然后加开班次就好啦。」 「怎么做呢?」 「跟魔女商量看看。」 班长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 「撇开能不能实现,这个提案理论上姑且说得通啦。」 真边的言论总是如此,过分理想。如果事情都能照她所说的发展,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大多数情况,她所设定的目标往往超出学生的能力范围。班长也点了点头,重复道:「没错,撇开能不能实现的话。」 这下就算是真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见无法得到全场一致认同。 「还有什么其他好方法吗?」她问道。 班长点点头。 「规则上,想要离开这座岛就必须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认为那样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那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这次顺利解决了,下次可能又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何况说不定有人再怎么找,也无法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就算你这么说,不先一一解决眼前的问题,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话说,真的能够找出失去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假设大地真的失去了某样东西——」 为了简化她的假说,我帮真边做了补充: 「大地说他弄丢了橡皮擦。」 「那假设只要大地找到橡皮擦就能离开这座岛,你认为大地是在什么地方弄丢橡皮擦的?」 班长应该也明白真边想说的话了,她不甚情愿地回答: 「在他家或者小学,这么想才自然。」 「嗯。不过大地的家和他就读的小学应该都在岛外才对。难道为了离开岛屿,我们必须去找位于岛外的东西吗?」 真边指出的点在许多情况都很正确。 稍微思考,便能发现这座岛的规则很矛盾。 「在意那种从前提就很奇怪的规则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出更实际的手段。」真边说道。 班长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在我旁边的佐佐冈,晃动椅子侧身靠了过来,对我耳语: 「真边这个人难不成很聪明?班长很少在辩论时被驳倒呢,挺新鲜的。」 我小声回答: 「你这问题不好回答呢,我倒觉得她是个笨蛋。」 虽说如此,这并不代表真边的脑筋转得很慢。在辩论上,我认为她还挺强的,所以才更容易让我徒增辛劳,也容易树敌。 佐佐冈悠哉地笑道: 「你支持哪一边啊?」 「为什么非要选边站不可啊。」 「真好耶,看到女孩们互相争辩,不觉得很青春吗?」 「我想她们两人并没有打算争辩。」 「不,在我看来,班长是做什么都想驳倒对方那种人。」 的确,我也觉得班长的个性有点好强。她的个子矮小,每次与人争论、逞强时,看起来就像个拼命想长高的小孩,令人莞尔。不过如果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她可能会勃然大怒,因此我决定默不作声。 班长大概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了吧,朝这边狠瞪了一眼。我连忙用她也听得见的音量说:「认真想办法啦,佐佐冈。」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哎呀,我有在想啊?我本来就打算接下来要发表很厉害的意见。」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 「废话少说,请赶快进入正题。」 「结论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在这座岛上也能找得到的啦。」 「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比如说,爱啊。」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 「怎么样,提到爱的话,暂时就能做个小结了。」 对吧,佐佐冈拍拍我的肩膀征求附和。这个意见仿佛国中生在课堂上勉强写出的情诗般空泛,要我同意我也只觉得困扰而已。 班长用力拍打讲桌。 「总之,失去的东西想必就保管在失物招领处,既然这样那应该是有实体的东西,是和我们一起被送到这座岛上的,这么想才对。」 真边以认真的表情托住下颚。 「没错,的确有个叫失物招领处的地方。」 「对,所以在这座岛上寻找失物并不奇怪。只要想起失去了什么东西,失物招领处的人就会把它交还给我们。」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真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因为每次当她冒出新点子时,我的负担就会增加。虽然还未经学者研究证实,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条法则。 真边语带兴奋地说: 「既然利用来往船只这个方法有困难,失物招领处似乎至少还有点希望。如果可以自由进出里头,大家就能轻易找出失去的东西了。」 「可是失物招领处的门有上锁喔。」 「那不过是扇木门,我想应该没有多牢固。」 「什么意思?」 「想破坏它并不难,在亚马逊上也买得到链锯。」 班长使劲在讲桌上一拍。 「那种事不可能被允许的啦。」 「为什么?」 真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诧异,看来她真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毁损器物、非法入侵啊。」 「把他人的失物占为己有不也是犯罪吗?」 「或许是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不过只是一扇门啊,难道比起回不了家的小孩,门更重要?」 班长再次无言以对。真边既无恶意也无敌意,她只是直率地将自己的价值观用言语表达出来罢了,但她的话不太能使人产生共鸣。 我用靠在桌面上的手拄着下巴说: 「也有这样的方法啦,就把它视为其中一个选项吧。」 接着我索性面向班长,继续说: 「不过比起破坏木门侵入灯塔,我倒觉得与魔女商量这个方法比较理性、实际一点。」 你有其他方案吗?我这么一问,班长一脸不甘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和魔女商量」。 「这样一来,必须找到和魔女见面的方法。」 魔女就在山顶上,可是通往那里的阶梯永远爬不完——真的吗?时任小姐说她爬上去了,然而我却失败了。 佐佐冈开口: 「我认为涂鸦里头含有提示。」 真边疑惑地偏着头。 「涂鸦?」 「那个星星和手枪的涂鸦啦,上面不是有写字吗?」 「呃……」佐佐冈一时间想不起来,班长代替他回答: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对,就是这句话。不觉得写的人对魔女的事了若指掌吗?」 「是吗?我觉得那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 「有什么关系,就当作他很清楚嘛。」 「就算你这么说……」 「这样设定的话,任务就能顺利统合成一件事。」 佐佐冈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班长,面对黑板书写。他从「涂鸦」下方的「搜寻犯人」画出一条箭头,与「和魔女商量」连接在一起,并于箭头前端添加「打听魔女的事」这行字。 佐佐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粉笔灰。「很完美。」 「哪里完美啊?」 「在游戏里基本上只要追着眼前的事件走,就能够摸索出真相啦。」 「你对一个单纯的涂鸦犯抱太多期待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找出涂鸦的家伙啊。要是结果并非如此,到时候再想办法不就好了。」 佐佐冈对我说「你也想早点洗刷被冤枉的嫌疑吧」,我回答「也是啦」。但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被怀疑为涂鸦犯。不过,跟拿链锯锯开失物招领处的门和闯进魔女的宅邸比起来,追寻涂鸦犯要正常多了。 佐佐冈大概是觉得这个议论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才这么提议,于是我决定附和他。 「既然我们有五个人,就分工合作吧。可以拜托真边去寻找涂鸦犯吗?」 真边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和真边同学一组吧,总觉得无法放心。」班长说。 「我也要和你们同组,和男生一组一点都不有趣。」佐佐冈说。 真边从位子上起身,转向我。 「七草你呢?」 「我负责打听看看魔女的消息。」 对于这座岛,有几个地方令我在意。 然后我们四个人的视线集中到堀身上。她跟往常一样,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堀就跟我一组,可以吗?」 闻言,她轻轻地点了头。 * 链锯让我想起一件事。 小学时,真边由宇曾经扔石头打破窗户玻璃。而她这么做,当然是蓄意的,带有明确目的。 同学中有个绰号『和平』的女孩,我并不清楚为何大家要叫她『和平』,不过这件事与我要说的插曲并无太大关系。『和平』为人和善,在同龄学生中算是精神面较成熟的女孩。 事情的开端是『和平』为了暑假劳作而做的存钱筒。 那个存钱筒是用牛奶盒黏上色纸做成的,顶部还贴有旋转木马的纸雕。投入硬币后,盒子里头类似风车的机关就会启动,让旋转木马跟着转圈。我当时心想她一定是个手巧的人,做得真精巧。 放学后,班上的男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那个存钱筒,我记得当时『和平』也在一旁笑着。 但就在我和真边聊着天时,情况骤然改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存钱筒竟从窗户落下,往下一看,存钱筒整个毁了,上面的旋转木马散落一地,被风吹着跑。 不小心让存钱筒掉下去的男同学似乎心生愧疚,他或许是想为那份愧疚找个借口,说了: 「不过就是个牛奶盒罢了。我只是让垃圾变回垃圾而已。」 我虽然没有完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和平』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当下我只感到世事无常,然而真边走近了那名男同学,劈头便说「去道歉」,但男同学则回应「谁理你啊」。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记得当时我选择站在真边那里。 五分钟后,真边拉着男同学的手,冲出去追『和平』。 但她并不知道『和平』住哪里。 「七草,你知道吗?」 很遗憾,我刚好知道。她其实就住在附近。 我一面追在真边身后,一面说: 「明天再说不就好了吗?我觉得隔一段时间让大家冷静下来也比较好。」 我不知道『和平』为了做出那个存钱筒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伤心,但是她为人和善,所以说不定到了明天她就会一笑置之,对一切既往不咎。 真边头也不回地答覆我: 「感情上的问题,就算冷静解决也没意义。」 回想起来,我不禁为之失笑,很难相信那是从小学生口中说出的话。真边虽然笨拙,但是个脑筋不错的孩子。 眼中的她顿时变得帅气无比,令我不自觉地把『和平』家的位置告诉了她。 可是『和平』家的大门深锁。不知是因为出门工作还是其他缘故,『和平』的父母似乎都不在家。 按下门铃后,『和平』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过来,但她只说了声:「抱歉,你们回去吧。」之后不管再按几次,她都没有出来回应。男同学说:「我要回去了。」 真边摇了摇头。 「不行,你没听到她在哭吗?」 的确,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和平』声音,听起来略带嘶哑而哽咽。 真边绕到庭院,试着从窗户闯进去,但没有任何一扇窗敞开。当我看到她抓起庭院一角的石头时,马上就领悟到她打算做什么。 「别这么做。」我劝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为什么?」 「会被骂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会不会被骂,而是我对打破玻璃这件事莫名地感到抗拒,那种感觉近乎恐惧。 「可是她在哭啊。玻璃破掉还有被骂难道比这更重要吗?」 我说不出任何话。 她走近窗户,接着说: 「而且我的生日快到了,妈妈答应会买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会央求窗户玻璃当作生日礼物的小学生,我只认识真边一个,当然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玻璃。 她对着窗户挥出石头,动作毫不犹豫。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玻璃碎裂的声音,既刺耳又清澈,令人难以忘怀。 真边把手伸进玻璃上的破洞,从内侧打开锁。「走吧。」 说完,她拉起男同学的手。对方似乎被真边的行为震撼到了。 「当心玻璃喔。」 我在她身后提醒,真边点了点头,进入屋内。 我并没有跟上去,跑到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回家,对家人说:「我在朋友家里玩,不小心把玻璃弄破了。」 我至今依旧无法判断当时真边的举止是否正确。或许隔一段时间,让悲伤、愤怒都逐渐模糊淡去才是最妥善的做法也说不定。 然而至少可以知道,只要有必要,她是个会用链锯破门而入的女孩。 3 离开学校后,我边走边仰望电线。 我打算去打听关于魔女的消息。就我的猜想,这岛上的维生系统,像电力、自来水等有关承办人,和魔女所处的立场说不定很相近。一般来说,糊里糊涂误入这座岛的居民,不太可能突然开设发电所。如果循着电线前进,或许可以走到某个跟电力相关的设施吧。 电线在黄昏时分的天空陪衬下,尤其显眼。并列的五条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看起来就像没有音符的五线谱,静悄悄地。 堀跟在我身旁。 她用粉红色围巾藏起嘴巴的部分,以一种有些困扰又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仰望电线。她的视线前端,有几只麻雀正飞离电线。 和堀两人独处,正合我意。 「我看过你的信了。」我开口。 昨天晚上寄到宿舍的信,内容只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文字。 堀将视线从电线移到我身上。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无论何时总是沉默寡言。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手中收到那么简短的信呢。」 堀的信总是很长。 其中一个原因是话题太多,她的信里网罗了当周发生的各种事。 比如说在学生餐厅里,即使班长、佐佐冈与我聊起「喜欢什么食物」,堀也只是沉默不语,她的答覆会以书信的形式在周末寄来——我喜欢鸡蛋三明治,饮料的话则是拉西。 她会规规矩矩地逐一回覆当周所有对话,所以内容无可避免地很冗长。 另一个原因则是其中的注解非常多。以拉西为例,她会解释——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去过印度,所以我不知道平常自己喝的饮料是否能称得上真正的拉西。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传统的拉西是用名叫达希的优格制作而成的,若问那和日本的优格是否相同,我没有自信回答是。我听说在日本有很多食物都已经按照日本人的口味重新调配过,所以我喜欢的拉西也许只是符合日本人口味的日本产拉西罢了。这么写来,或许会让人以为我对印度持有负面印象,觉得我是不是认为「虽然是印度的饮料,但日本人做的更美味」,但我其实完全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想表达「我虽然没有喝过原产地的拉西,但很喜欢在日本喝到的拉西」而已,希望能够得到你的理解。 我其实不太明白「喜欢喝拉西」这句话,为何会需要这么长的注解。但这些文字隐约可以成为线索,方便我去想像是什么造就她如此寡言。 肯定是因为她的心思过于细腻,而且对于说话用语相当谨慎的关系。 她担心招来误解,尽可能避免伤害到任何人,所以若没有经过一番斟酌,她不会轻易开口。唯有独自一人静静思考,尽情地列出注解直到满意为止,她才能将想法传达给对方。 正因如此,昨天夜里她捎来的那封信才会让我很意外。 ——真边同学很危险。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注解,也没有害怕招来误解的迹象。 我沿着电线的影子往前走,它绕进阶梯所在的山中延伸而去,不久道路就变成陡峭狭窄的上坡路,视野被林木遮蔽住。 「老实说,关于昨天你寄给我的信,虽然非常简短,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关怀,你一定很替我担心吧。」 堀没有做任何回答,将嘴巴藏在围巾之中,眼角不时瞥向我,一边配合我的步调走着。 冷冽的空气抚触过颈部,让我好羡慕她有围巾,我也想找个东西遮住口鼻。 「但我不太明白信中的含意,对不起喔,明明是专程写给我的。但因为只有一行,就算想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办不到。」 这是我的玩笑话,但堀没有露出笑容。我的玩笑很遗憾地常被人说不好懂。 「正如你所说,真边很危险,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被卷入麻烦事里头。除此之外,我认为真边也身处于危险中。」 真边由宇很强。 总是勇往直前、毫不踌躇、坦率地追求理想。 所以她常常身处于危险中。为了拯救大地,她肯定什么事都会去做。大地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孩,只不过稍微在真边的怀里哭过罢了。然而对她来说,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让她奋不顾身的理由。 不会变身,也无法使用必杀技的英雄,如果还是无法遗忘正义之心,肯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真边的头脑很好,但是个笨蛋,无法想像不幸的未来。让她去追查涂鸦犯算是刚刚好,因为放任不管的话,她真的会在亚马逊订购链锯。」 想像她拿链锯切开灯塔木门的情景并非难事,我甚至能猜想得到她会对赶来的警察做何解释。阶梯岛中也有派出所和警察,但因为岛上没有法院,所以警察掌握部分司法权。 假如警察接获门被破坏了的消息赶到现场,她想必会这么说吧。 ——是,是我干的。我当然知道这样违法,但我依旧认为把门摧毁是正确的。想逮捕我的话,请等会儿再动手,因为就算是挣脱你的手也好、把你打倒也罢,我都必须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我不熟悉法律条文,但这大概构成了毁损器物与妨害公务罪,也许还要加上一条强盗未遂。因为还未成年,所以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多严重,可是能够避免的话,还是避之为上。如果放着不管,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就连是否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我都不太敢肯定。我猜测即使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说不定也只会发生悲伤的事。」 年幼的孩子来到属于被丢弃的人们的岛上,肯定有其原因,我无法想像最后会是个单纯的快乐结局。 「但就算跟真边说这些也没用,因为她相信孩子就该待在父母亲身边,接受爱的灌溉茁壮成长。大地的家中可能发生了无可奈何的悲剧,一直待在这座岛上生活,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但这样的可能性,她压根儿无法想像。」 真边由宇只看得到理想。 现实层面的问题大多与努力就能取得一百分的考试不同,她并不理解这一点。 「真边很危险,但正因为如此,必须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堀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凝望她。 从围巾内侧传来堀微弱的声音。 「陪在真边同学身旁的人非得是七草同学吗?」 她的声音很纤细,就像害怕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好久没听到了呢。」我勾起微笑。 「我很喜欢堀的声音喔。」 应该待在真边由宇身边的人,我并不认为是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座岛上能够理解她的人肯定只有我,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她而去。 电线一直延伸到山路前方。 高处传来鸟鸣声,有的鸟啼声低沉而悠长,有的则高亢而短促。太阳逐渐西斜,树下的阴影变得相当浓厚,也许差不多该往回走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我们走出了蜿蜒的山路,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有灯光,是从一间小小的组合屋中透出来的。小屋旁边搭了间像仓库的灰色建筑,仓库四周围有栅栏,栅栏上悬挂着一面白色牌子,上头写着『配电塔』。 我望向身边的堀,她也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然后将头往旁边一歪。 配电塔。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像塔。 我朝亮着灯的小屋前进,堀也跟在我身后。 我缓缓地敲了三次门,但迟迟不见回应,当我准备再敲响门时,门打开了。探出头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脸上的胡子杂乱邋遢。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遍。 「请问管理旁边配电塔的人是你吗?我们对这座岛上的电力供应情形有些疑问,所以就沿着电线来到这里,方便的话,是否能和你谈谈?」 男人低着头,似乎一直猛瞧我的左手。 「把手表摘下。我讨厌钟表,你先把手表摘下。」 我听话地摘下手表,收进口袋。 「好,进来吧。」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守着国境界线的军人一样。 小屋中有张木制桌子,桌前放着同样材质的木制椅子。旁边还有个附有玻璃门的橱柜,那看起来是个碗橱,但里头排放的全是同一款威士忌酒瓶,有棱有角的瓶身上贴着模样陈旧的标签。 墙壁上钉了好几根钩子,细长的针垂吊向下。我稍微想了想,发现那应该是时钟上的秒针。在那下方,叠着一堆坏掉的时钟。 「秒针总是遭到虐待,你说是吧?持续不停地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动,简直就像个奴隶。它们总是背负着重担显得精疲力尽,于是我解放了它们。」 这是革命,男人说。 但在我看来,垂吊在墙壁上的秒针看起反而更悲哀。 男人从碗橱中拿出威士忌,坐到桌前,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 「你叫什么?」 「七草。她叫做堀。」 站在后方的堀深深地点了点头致意。 「是喔,我是中田,配电塔怎么了吗?」 我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配电塔的事。 但姑且还是得询问一下。 「配电塔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变换电压啊。」 中田先生一面说明,同时不忘喝个几口威士忌。 「电流这种东西非常不稳定,光是在输送电力的过程就会逐渐消失,为了减少这种情形,就必须提高电压;可是电压太高的话,家电产品又会坏掉,所以得利用高电压输送电力,然后在即将送到家家户户之前把电压降下来。」 「就好像趁新鲜把食材冷冻,等到要料理之前再解冻一样呢。」 「没错,被冷冻的电就在配电塔中解冻,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损耗,但那也无可奈何。」 「电是从那里送来的呢?」 「从岛外啊。这座岛上又没有发电厂。」 「怎么办到的?」 「谁知道,大概有接海底电缆吧。」 这话好奇怪。跨海输送电力的话,配电塔不是应该设在海边吗?为何会盖在这种山麓地带? 他又喝了口威士忌。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负责检查配电塔,偶尔帮秒针从残酷的命运之中解放出来而已。」 「中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配电塔的工作呢?」 「七、八年前吧,我记不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感觉是份很愉快的工作。」 「才不愉快,一直很清闲。」 「我还满喜欢清闲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闲,你能分别清闲与休息之间的不同吗?」 我认为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相异点明明有很多,但一时之间却回答不出来。 中田先生说: 「它们都是没有束缚的时间,空白、自由。但人类的本性其实并不渴望追求自由,只要在不自由中混杂着可以喘口气的自由就够了。如果太过自由,反而会不知道该做什么。任谁都一样,即便热爱休息,也不喜欢清闲。」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有在追求自由吗? 答案是不清楚。我从以前就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去书店也找不到想看的书。 「中田先生,你也讨厌清闲吗?」 「是啊,不喜欢。」 「可是……」 我将视线移往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秒针。 「不会动的秒针看起来也很闲呢。」 中田先生把原本送到嘴边的威士忌瓶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例嘴狞笑: 「秒针什么的,谁管它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解放秒针呢? 我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我觉得那答案显而易见,根本就不须询问。假使猜错了,那也不是问一问就能理解的吧。 随后,中田先生将堆积在房间角落的破时钟一一展示给我和堀看。 有挂钟、闹钟,也有布谷鸟钟、手表,无论哪一个,指针都没有在动,秒针也已经被拆掉了。 我和中田先生针对钟停下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讨论了一下,答案当然无从得知。不过有的钟看起来像是停在凌晨五点十五分,有的则似乎停止于下午两点三十分。 堀一如往常地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中田先生问。「沉默很诗意啊。」我回答。 我们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 离开小屋前,我再度询问中田先生。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呢?」 这次中田先生正面给了答案。 「应该是魔女啦。」 「你和魔女见到面了吗?」 「没有,但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装了这里的钥匙。开始管理配电塔后,每个月会有薪水汇到我的户头,大概就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魔女从头至尾都不会现身。 我换了个问题。 「那你认识从这座岛消失的人吗?」 这座岛偶尔会有居民消失,那些人被认定是离开了岛回到原本的地方。中田先生已经在这座岛上住了好些年,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他总会对从岛上消失的人有点头绪吧。 「我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一个。」 「请告诉我。」 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摩擦因威士忌而涨红的脸。 「是个小孩子。」 「小孩?」 「我想大概七、八岁左右吧。在这座岛上挺引人注目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就不见了。」 跟大地差不多年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啦,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刚到这座岛的时候。」 也就是说现在约十五岁左右,如果还在这座岛上的话,应该会在学校就读,不过我没有听说过有学生从小学时期就生活在这座岛上。 或许是醉意逐渐涌现了吧,中田先生说话的发音愈来愈含糊。 「话说回来,那孩子曾给了我一封信,是个很奇怪的信喔。不,也许那并不是信,我对文字的定义不是很清楚,身上也没有辞典。」 看来他是个酒精一下肚,说话就容易脱节离题的人。 「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没有文字,只画了个图画,画得很不错喔。」 图画。那样也许的确称不上是一封信,虽然我曾经听说过只写了问号的信。 「是怎样的图画呢?」我问。 中田先生歪起头,再次摩擦脸颊。 「是星星啦。」 「星星?」 「是画了黄色的星星还有黑色手枪的图。」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星星跟手枪? 莫名其妙。我头脑一阵混乱,甚至还感到轻微寒意。 那跟今天早上在学校发现的涂鸦相同。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这之间有何联系。 「但是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中田先生补上一句。 4 回到宿舍,吃过晚饭后,位于餐厅一角的粉红电话响了。 春哥对我说:「是女孩子打来的喔。」我接过话筒,传来真边的声音。 「晚安,今天如何?」 几张椅子百无聊赖地排列在空荡荡的饭厅里,我从中拉了一张出来,坐到粉红电话前面。然后,我在电话中叙述了刚才的事——那里有座配电塔、小屋还有中田先生。他帮许多秒针自残酷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但这件事就略过不提了。中田先生会开始管理配电塔,是因为魔女寄了封信拜托他。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他似乎也不太了解魔女的事。薪水则是每个月汇到他的户头。 我没有说出以前也曾有小孩来过岛上的事,也没提及中田先生收到了一张画有星星与手枪的插画。因为我的思绪还很混乱,觉得无法好好向她说明,要是说溜嘴,之后恐怕会遗留下问题。 电话那头传来她一本正经的声音。 「你说户头?这岛上也有银行吗?」 「有邮储可以用。唯一一台atm就在昨天去的那家邮局里。」 因为可以正常领取存款,所以我至今就算从未认真打工,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那家邮局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属于日本邮政集团吗?」 「应该是吧,它有邮储啊。」 「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岛中会存在那种东西?」 「谁知道啊,就只能接受了。」 这座岛可以收到亚马逊寄来的货物,邮局里也有邮储的atm,但是google map上没有记载,人也无法离开岛屿。虽然不知道这|切是如何成形的,但也只能接受了。 「你那边的情况如何?」我问。 我们散会后,她应该都在调查涂鸦犯。 「和今天向学校请假的四名学生都取得了联络。」 「喔,不错嘛,调查进展得很快。」 「水谷同学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错,帮了大忙。」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有三个人是生病,还有一个则是装病休息,那四个人应该都没有离开宿舍。」 「那可伤脑筋了,该怎么办呢?」 「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偷偷溜出宿舍,又或许犯人并非学生,抑或者有什么方法可以在上课中画图。」 「也是。」 结果完全无法锁定犯人,不过那也没关系,至少在调查犯人的期间,真边也能过上平稳的生活。 真边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然后,我明天打算去港口看看。」 原来如此。明天是星期六,会有各种货物运到港口,而真边的目的是增设这座岛与外头连结的定期船班,所以她也想调查一下这方面吧。 「虽然我很想尽早去见魔女,但船班一个礼拜就只有一次。」 「嗯。阶梯并不会不见,后天再去也行。」 真边与班长、佐佐冈预定要在明天早上十点集合,我决定陪他们一起去。我和佐佐冈就住同一栋宿舍,届时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吧。 「大地的情况怎么样?」真边问。 「不用担心,没问题喔。目前看来跟我们的舍监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地就像个摆饰品一样独自乖乖坐在饭厅桌前,他穿着松垮垮的运动衣,应该是春哥买给他的吧。 我朝他招招手,察觉到的大地跳下椅子,踩着小碎步向我走来。 「什么事?」 我把话筒贴在手上,对大地微笑着说: 「我们提到了你。真边——就是昨天发现你的那位姊姊喔。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大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手边的听筒传来微弱的声响——「七草,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再度将听筒放到耳边。 「刚好大地就在旁边,我让他跟你说说话喔。」 「好。」 我把话筒递出去,大地的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小心翼翼接过它。他看起来总是在害怕什么,就连笑的时候也是,一直都是。 两手扶着话筒的大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是相原大地。昨天谢谢你。」 接着他用一种仿佛在问「这样可以吗?」的眼神望着我,朋友饲养的狗在捡回丢出去的东西之后也会露出类似神情,让我不禁想笑。 我虽然听不到,但真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大地很用力地将听筒按在耳朵上。 「嗯。」大地点点头。 「不知道。」大地说。 「好。」大地说。 「嗯。」大地说。 「地瓜可乐饼,很好吃。」大地说。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关于今天的晚餐吧,其他四个就没办法想像了。 「好。」又答了一句之后,大地将听筒递给我。接过话筒后,我向真边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很普通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是喔。」 「零钱快没了,我要挂了喔。」 「嗯。」 「那明天见。」 晚安,真边说。 晚安,我回应。 我心想,希望彼此都能睡个好觉。 把听筒挂回粉红电话机上后,我和一直盯着我看的大地四目相交。 我微笑着问:「你有事找我吗?」 大地用力地点头,然后摸索起裤子的口袋,接着拿出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扑克牌。 「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玩吗?」 「好啊,我基本上都很闲。」 大地很开心地咧嘴笑了。 他似乎相当喜欢扑克牌。我在学校上课的期间,听说他跟着春哥学会了快速接龙跟单人接龙。 我和大地面对面坐在饭厅桌前,玩了一会儿二十一点。因为他很快就能理解规则,我也玩得很尽兴,又试着教他梭哈。我从厨房里找来火柴棒,用以代替争夺的筹码。 这段期间,我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你喜欢什么科目?」「假日都玩些什么?」 大地是个喜欢算数与足球的孩子,玩足球时通常担任守门员。另一方面,他几乎不提家庭的事,一说到双亲,他回答「不知道」的次数随即增多。 在第七轮游戏开始时,大地持有的火柴棒比我还多了一些。他拆开两把对子,硬是想要凑出顺子,结果却什么都没凑成,最后我凭一对j获胜。亮出手上的牌时,他浅浅地笑了。 不可思议的小孩。 今天早上在玩抽鬼牌时,大地也笑了。手中剩下鬼牌的他,在小声地说出「我输了」之前,确实露出了笑容。 大地似乎总是宁可输掉一些,他打从心底享受游戏,可是却想把胜利让给别人。 小学二年级的孩童会这么做吗?真教人难以置信。 为下一场游戏发牌时,我开口问他:「今天早上你说过不回家也没关系,对吧?」 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表情是很完美的扑克脸,我无法从上头读出任何东西。我联想到午夜的湖畔,他的表情就如同那浑然天成的寂静。 我抽出两张牌做交换,大地则抽出三张。 「为什么不回家也没关系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会怕。」大地只回答了这句话。 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害怕自己的家,其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原因呢?应该不会是考试分数不佳,或是无关紧要的恶作剧被识破这类理由吧。他已经在这岛上度过了整整一天,如果只是那种轻微的理由,正常情况下,他这时应该早该被无法见到双亲的恐惧所笼罩才对。 「害怕什么呢?」 大地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牌。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开口: 「我啊,很怕真边由宇。从以前就对她感到害怕,很难用文字去说明为什么,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和她个性完全相反吧。」 这座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堀,还有耳边一直听着游戏音乐的佐佐冈、不照顾人就觉得别扭的班长,以及一直在解放秒针的中田先生,每个人都具备某样缺点。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曾这么问过。 「你听过悲观主义这个词吗?」 大地摇了摇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个词应该不在大多数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词汇库里。身为悲观主义者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还是不存在为妙。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在心理学上肯定有各种详细的定义吧。」 「心理学是什么?」大地问。 「研究人类内心活动的学问喔。」我回答。 然后我接着说: 「简单来说,悲观主义就是指凡事都往不好的方向去想,相反词是乐观主义。解释相关定义时,经常会拿装满半杯水的玻璃杯为例。看到玻璃杯里有半杯水,乐观主义的人会想还有半杯水;悲观主义的人则会认为只剩下半杯水。」 这些话对大地来说还太难吧。 听说头脑真的很好的人,能够用简单的话把难懂的事传达出来,但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不过我想诚实地告诉大地,所以只好把难懂的事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就算他现在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正确来说并不算,但我的想像总会往负面的方向延伸。订了计划后,我总觉得肯定会失败。交了朋友,我也会想以后肯定会闹不合。发现美丽的东西,就想到它有一天会污损。」 不知是谁,大概是历史上某位聪明人曾说过: ——过度的悲观主义,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 如果放弃一切,对凡事都不抱期待,那就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不顾一切挺身面对大恶的英雄,不是过度乐观主义者,就是个过度悲观主义者。只要放弃一切,豁出性命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并没有大彻大悟到那种程度,不过我的行为准则总是基于悲观想法,与真边由宇正好相反。我说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她则认为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 我很怕与我正好相反的真边由宇。 这种心态果然很难用语言清楚表达。 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放弃了一切,所以肯定不会惧怕任何事吧。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冒牌货。 大地静静地听我诉说,不知道他对此有什么想法,如果我的话无法确实传达给他那也没办法。 「总觉得你跟我很像。」我说。 这八成不是应该对小学二年级学生说的话,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何我要对他这么说,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害怕的事物。也许我无法给你什么有用的建议,但至少可以帮你纡解一下心情也说不定。」 我究竟想拿眼前的小孩怎么样呢? 我想要给予他什么?又想获得什么呢? 不知道。但我会那么说肯定是为了我自己。 大地稍微点点头,向我道谢。 我们重新开始玩梭哈。 但两个人都凑不出什么好牌。 5 时钟的秒针不眠不休地转动,也许正如中田先生所指,那模样有如奴隶一般。 翌日早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我和佐佐冈一起走出宿舍,前往与真边她们约好碰面的场所。我们要去港边见见运送货物的定期船。 佐佐冈嘟哝: 「这任务很难懂耶,去了港口以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应该是和船长交涉吧,请他也载运乘客。」 「你觉得这种事会被允许吗?」 「应该行不通吧。说到底,那种事的决定权握在魔女手中,要交涉应该得去找她。」 「为了让船班航行而去向魔女交涉,这样的顺序不会很奇怪吗?通常应该是为了潜入魔女的岛而向船员打交道,这样才自然吧。」 「一点都不自然,话说回来,我根本就不希望真的会有魔女登场。」 每天边发牢骚边不情愿地去上学、看到还算可爱的同班女同学而小鹿乱撞、对充满不确定性的将来抱持不安,这样过日子才像是正常的高中生。既不用和魔女交战,也不须跟船员打交道。 我硬生生地把呵欠吞回去。 「如果觉得没意思的话,没必要陪着我们啊,留在家里打电玩不就行了。真边很任性妄为,如果认真看待,会被耍得精疲力尽喔。」 「不要。出现不可思议类型的女孩子时,依照常识就该被她拖着跑啊。」 「我搞不懂你的判断基准。」 「是吗?没有什么东西比对女孩子的好奇心更单纯的啦。」 「原来如此。也许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陪着真边呢?」 「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生宿舍集中在通往学校的阶梯附近。真边住的宿舍就在三月庄的对面,因此我们会合的地点就选在穿过小巷、走出大马路的第一个转角。大马路边稀稀落落地摆了几张长椅,不知道是谁基于什么理由放置的,真边与班长就并肩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 四个人互道了声「早安」。 听说堀今天没有要参加,班长虽然邀了她,却被她拒绝,想必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吧。班长在傍晚也早就排定要打工,所以她只能陪我们到那时候。 「听说在那之后又发现涂鸦了。」班长说。 佐佐冈倒是挺以此为乐地问: 「真的吗?长怎样?」 「我听说这次也是星星与手枪的涂鸦,地点也一样是在通往学校的阶梯上。」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问。 总不可能是今天早上的新闻播出的吧。 「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昨天我在搜寻涂鸦犯。」 「原来如此。」 看来这件事已经传开了。阶梯岛是个鲜有案件的地方,大家肯定都很清闲吧。 「听说这次也有附上奇妙的字句唷。」 「喔,写了些什么?」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似乎是写了这么一句话。」 真边皱起眉头。 「真想不通,如果想传递什么讯息,直接写出来不就好了?」 「对啊。可能是只想让某个人明白吧,就像暗号一样。」 「既然这样只要寄信不就得了。把莫名其妙的内容写出来供众人观看,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结果就是单纯的恶作剧吧,我觉得没必要认真看待它,也许创作者认为那是一种艺术表现也说不定。」 佐佐冈在两位女生的对话中插嘴: 「这不是挺好的吗?让人雀跃不已啊。比起停船的码头,涂鸦犯还比较有趣,不是吗?」 我问真边: 「你打算怎么办?」 「涂鸦犯暂且先放一边吧。就算去到现场,我也不觉得能弄明白什么。」 确实如此。 我正要点头时,班长开口了。 「关于犯人的身分似乎相当有进展。」 「什么意思?」 「有人在犯案现场附近目击到『等等』。」 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班长说,老师们似乎都在怀疑等等。 我将码头一事交给真边他们处理,一个人前往学校。 跨越过两幅涂鸦,我爬上阶梯——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口中听来的事——这座岛上曾经来过一位年幼的男孩。早在八年前,男孩就给了中田先生一封画有相同图案的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心生郁闷。 我知道就算是星期六,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会待在学校。 快步爬上鸦雀无声的校舍,我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就坐在栏杆旁,手肘靠在膝盖上望着我。 他一脸平常地对我说: 「怎么了?这么慌张?」 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我将身体就这么靠在敞开的门上,深呼吸几次之后,我问: 「涂鸦犯是你吗?」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困惑地歪了歪头。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我的绘画天分更好一点。」 「为什么你会遭到怀疑?」 「昨天我没有去上课,然后今天早上有人看到我在阶梯附近。」 「就只是这样吗?」 「那时候我手里刚好拿着画笔。」 我走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 「最早发现第二幅涂鸦的人大概是我吧。我发现颜料有些脱落了,就想重新帮它上色。」 「你还真爱做些无聊的事。」 「好玩而已啦。所以我也不能说是完全被冤枉,那涂鸦上的确有一块地方是我上色的。」 「老师那边呢?你也这么说了吗?」 「没有,我直接装傻啦。就算我说只涂了一角,他们也不可能会相信啦。而且无论犯人是谁,是我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当成犯人的话,会招来很多麻烦喔?」 「也不至于吧,肯定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从以前到现在不都是如此嘛,我死过一百万次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 这不是什么改变不改变的问题,真边由宇很讨厌有人蒙冤。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罪只不过是把涂鸦的某个角落重新仔细上色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错。 「近日应该就会找到真正的涂鸦犯了。」 「是吗?既然我会遭到怀疑,不就表示没有其他更像样的嫌疑人吗?」 「就算是这样也该找出来啊。一直找不出真正犯人才奇怪。」 「可是没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边。」 「真边正在调查犯人。」 「区区一个女孩子又能做些什么?」 「几乎什么都做不来。即便如此,还是能够找出犯人。」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稍微伸个懒腰放松身体,同时说道: 「不管怎样,我还满在意那个图案的。」 「图案?涂鸦的?」 「对啊,就是那个由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图案。」 「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警长的星星,就是在西部片决斗的那个。」 「为什么会在阶梯上画下那种东西呢?」 「也许犯人自认为是正义的使者,想要独自守护这座岛。」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阶梯岛上又不存在什么危险,究竟是要守护这座岛远离谁的侵犯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能想得到的就只有魔女了,那个涂鸦位在阶梯上,第二幅落在比第一幅还要高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在逐渐接近魔女。」 「从魔女手中守护阶梯岛?」 「不知道啦,那只是我的想像。」 「区区涂鸦是能保护得了什么啊。」 「肯定什么都保护不了吧。不过,魔女是这座岛的秩序,而过往中在街上出现的涂鸦不大多都象征对秩序的反抗嘛。」 「嗯,应该是吧。」 「也有可能是才能未被认同的艺术家在自暴自弃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涂鸦未免太过粗糙了,对作品的爱啊、偏执啊、自恋等等,这些要素看起来不够多。」 「你很了解艺术?」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出声。 「若是关于形状烤得很漂亮的鱼,我可以跟你谈上半天,但是人类并不承认那是一种艺术吧?这样一来,我了解的就只有如何发出撒娇的声音,还有如何张牙舞爪这一类了。」 「无论哪个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所以才好啊,那就是所谓的反差。老是大摇大摆离去的猫,有一天突然凑近自己身边,这样才可爱啊。」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可能让人觉得可爱。 冲上阶梯而冒汗的肌肤,如今因接触室外的冷空气而逐渐发凉,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用手掌摸了摸脸颊。冰凉的肌肤互相碰触,两者竟都稍微产生了些暖意,真是不可思议。 「关于星星与手枪的组合,我还联想到一个东西。」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他眺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聚集了相当多的云朵,看起来有点沉重、颜色灰暗,可能快要下雨了。阶梯岛上没有气象预报,所以无法查询。 「手枪星。你听过吗?」 我点了点头。 我对天文并不太熟悉,但我知道手枪星,那是颗位于射手座方向的星星。 「是我喜欢的星星喔,如果在某个问卷上被问到喜欢的星星,我会回答手枪星。」 关于喜欢的食物、颜色,我常一时间回答不出来,但讲到星星的话,答案早已确定。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那种问卷听都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大概没有人想了解别人喜欢哪颗星星吧。」 大家只对太阳、月亮、北极星,还有主流的夏季大三角有兴趣,认为其他的星星全都一样吧。 「人类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一点也不渴望去了解啊。」 「喜欢的星星算是重要的事吗?」 「至少比喜欢的食物或颜色还重要。」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情很难决定啊。要对难以决定的事做出决定时,无论如何都得有所体验或拥有一套生活哲学。真正该问的问题是——你最后一次认真凝视影子是什么时候?买指甲剪的判断基准是什么?喜欢的星星是什么?食物或颜色都无关紧要,职业与出生年月日也毫无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我好久没有望着影子了,购买指甲剪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来到阶梯岛后,我第一次自己买了指甲剪。是与其他日常用品一起在亚马逊订购的。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以怎样的基准,从一大串搜寻结果中选出一把指甲剪。 我询问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喜欢的星星是哪颗?」 「嗯,我喜欢涅墨西斯星。」 「没听过。」 「因为还没找到啊。有个假说认为太阳存在着伴星,那伴星的名字就叫做涅墨西斯。」 「为什么你喜欢那颗星呢?」 「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涅墨西斯就能称得上是最靠近地球的恒星。既然它绕着太阳周围旋转,也许在某个时间点会比太阳还更接近地球。但是我们却找不到这颗星星,因为太阳光太过强大,所以即使旁边有其他小星星在闪耀,我们也看不到。」 「好哀伤喔。」 「嗯,我的个性就是会想支持悲凄的事物喔。」 「这种星星真的存在吗?」 「大概不存在吧,印象中好像有人提出否定的研究结果。」 「不存在真是太好了。」 令人悲伤的星星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它存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是我最喜欢的星星嘛。」 就在我快要接受他的说法时,不知为何又有种似乎被骗的感觉。 我有些在意真边那边的情况,打算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告别,不过在那之前,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呐,难不成你是因为知道涂鸦犯是谁,所以才试图包庇他吗?」 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涂鸦附近拿着画笔。 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了摇头。 「我哪有可能这么做,猫都很随兴啦。」 我站起身,对他说自己差不多该走了。 * 我在上小学之前就知道关于手枪星的事。 某个夏日,我和家人去野外露营。我父亲并不属于喜欢这种活动的类型,想必那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盛夏的夜晚闷热得让人难以入眠,也许只是因为睡在和平常不同的床铺上而使我情绪亢奋吧。 「你睡不着吗?」旁边的父亲问。 印象中我点了点头。 「不然我们去散散步吧。」 父亲领着我走出帐篷。 青草的味道乘着热气涌入鼻腔,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黑色的枝桠与黑暗纠缠在一起,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小跑步追在父亲后头。 露营营地距离海边并不远,我们走在土壤裸露的小径上,来到岸边。海浪的声音既缓慢又平稳地响着,仿佛要在早晨来临之前调整好构筑这世界的无数齿轮的节奏。 「你看。」 父亲指着夜空。 我抬头一望,顿时忘了呼吸,对夜晚的恐惧也蓦地从胸中一扫而空。 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星的光芒过于直接、纯洁、清澈,使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法想像那是现实的光景,倒像是异世界在眼前展开。 在满天星星的照耀下,夜空的黑暗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温润闪耀的深蓝色。抬头仰望,就仿佛落入天空般,是种具有吸引力的群青色。 震慑之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摔倒,整个人几乎要被这景色给压垮。父亲平淡地指着夜空,向我说明好几颗星星。有的星星拥有悠久的传说,有的星星只获得记号般的名字。 父亲指向射手座的方向。 「那是手枪星喔。」他说。 然后他告诉我关于手枪星的事。 简而言之,我的心被夺去了,被那颗在群青色天空中闪烁的小小光芒——手枪星给夺走了。 这是个与任何事物都毫无连结的回忆。 它嵌在我胸口内侧,是个孤独且不可能被牵动出来的记忆残片,也是绝不会受到伤害的东西。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现在却出现在我面前。 手枪星如今从群青色的绚丽夜空坠落,紧贴在有点肮脏的水泥地上。 6 理所当然地,真边由宇不可能不制造问题。 当我抵达港口时,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只有真边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班长和佐佐冈则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气氛明明很沉重,但真边手中却抱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大纸箱,看起来有点可笑。 「怎么了?」我向他们问道。 三人同时转向我,真边回答: 「我打算坐上船。」 「偷渡?」 「嗯。」 「你该不会是想钻进那个纸箱混入货物之中,结果却被发现,挨了一顿骂吧。」 「你还真清楚。」 「因为你很单纯啊。我倒觉得应该先跟负责人试着沟通一下。」 「那我们也试过了,但对方果然说不能载人。」 「原来如此,不过你实在太乱来了。况且你一搭乘交通工具不是马上就会不舒服吗?如果在纸箱中晕船,可就糟糕透顶了。」 有那么一瞬间,真边看似困扰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以闹别扭的口吻说:「我想我能忍耐。」 不管怎样,我都不觉得光靠藏身于纸箱就能够偷渡成功,如果单凭这种方法就能到岛外,那大家就不须这么辛苦了。 「进到纸箱里后不就不能动了吗,你是打算怎么上船?」 「我请水谷同学和佐佐冈同学帮忙抬。」 我把视线转向他们两人。 佐佐冈说:「我试着阻止了喔?」班长瞪着他的侧脸指责:「骗人,你嘴上这么说,还不是找了台车过来。」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听好了,真边,偷渡是犯法的。」 「也许是吧,不过……」 「只有你一个人的话,那还无妨,可是你不该连累班长和佐佐冈。」 佐佐冈其实没什么关系,不过姑且还是让他凑个数。 「有好好向他们道歉了吗?」 「还没。」 「去道歉,你给他们添麻烦了。」 真边从长椅上站起身,朝两人低头道:「对不起。」我也转过头去,主要是朝着班长,致歉:「真边太乱来了真对不起。」班长努力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感觉到应该要再多斥责她一下,于是重新朝向真边。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的目的是跟魔女商量,好让定期船班能够通航吧?魔女就在这座岛上,你就算上了船又有什么用,也不见得能够回得来啊。」 「但是,一旦到了外头,就能找警察商量啊。」 「至今为止也有人从岛上消失,大家认定他们回到了原本的场所,然而这座岛的事似乎依旧没有被外面的人发现,这表示魔女可能用了某种方法阻止这种事发生,这样想很自然吧。」 「某种方法是?」 「比如说消除记忆。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就算到了外头,会失去在阶梯岛上的记忆也不奇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谁也不会记得要把大地送回家。」 「七草呢?」 「你不在的话,我马上就会放弃啊。计划得再拟定得更周详一点才行。要做危险的事就等其他可能性全都试过一遍以后再做;还有,如果会牵连到其他人,更要慎重考虑。」 真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人大多时候都欠缺考虑——正当我要继续数落时,班长打断我说: 「这样就够了吧。」得救了,我其实本来就不太擅长说话还有警告他人。 我问班长: 「他们会连络学校或宿舍方面吗?」 「我想应该不要紧。虽然被骂了很久,但那也只是制式化的处置,船员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太好了,看来麻烦事并没有增加。 「你们跟船上的人谈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有种很像公务员的应对方式。无论真边同学怎么说,得到的回应都是『规定上如此,所以不允许』。」 真边依旧抱着纸箱,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那些人知道这座岛的内幕喔,他们知道我们是被强制带来这里的。」 「是喔。」 「他们看起来就跟普通地工作着的一般人一样,为什么却对这座明显诡异的岛不闻不问呢?」 的确很奇妙。 然而,说起这类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座岛上随处可见。这座岛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保护着。阶梯岛乍看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实则受到异常力量的保护。只要能接受岛上的生活,那种异常性就不会浮上台面;但如果尝试改变什么东西,就会在各种情况下发现许多破绽。 这让人联想到电脑游戏里的世界。乍看很祥和的城市,若从现实面去考察的话,就会发现疑点——例如商业活动不可能成立、维持国家所需的人口明显不足、房屋与居民的数量对不起来等等。阶梯岛上也存在着同样令人想不透的事情——不知为何,生活所需的基础设施都整顿得很好且安定、感觉上货币明显入不敷出却从未枯竭、即使居民一下子大量增加,居住场所与粮食也不会不足。似乎有人在某处强行让这些事情合乎道理。 关于船的事也是相同道理——既然岛上的物资不足,就从外头运进来吧。不想让岛上的人民到外面去,那就规定不可以载人吧。有人以这种形式硬性规定,仿佛无视各种现实层面的问题。 ——但这样又如何呢? 无论这些规范有多么勉强,既然有人在某处帮忙维持平衡,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根本没必要强行去揭穿它的漏洞。无论多么偏离现实,我们的现实就在阶梯岛上,只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总之先去吃午餐吧。」我说。 「接下来的方针就边吃饭边讨论。」 实际上,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讨论的方针。对于真边由宇,我的方针从一开始就确立了。 我们在食蚁兽食堂享用迟来的午餐。 因为食蚁兽食堂的所在位置离码头并不远,一到星期六总会挤满许多客人。我们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入座。有好几名同校女学生在这间食堂打工,看着同龄女孩穿着围裙工作的模样,感觉挺不可思议的。跟在教室里的时候相比,她们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大人样。拥有工作似乎总会让人联想到成熟。 我漫无目的地环顾店内情景,一边享用糖醋酱炸鸡块定食。真边和班长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但拟定不出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想为这座岛带来什么改变的话,就只能去找魔女了,但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 在沉重的气氛下用完餐,一伙人什么都还没决定便走出食堂。 佐佐冈似乎已经厌倦这一连串的调查,也或许是偷渡失败后遭到斥责一事让他相当受挫。 「我去朋友家一趟,顺便打听消息。」 他一说完,人就不知跑哪去了。 「不好意思,我也要告辞了。」班长满脸歉意地说。「我傍晚左右得去打工。」 因此,下午三点左右,只剩下我和真边两人。 「做什么好呢?」真边问。 「回宿舍吧,看起来快下雨了。」我回答。 云层愈来愈厚重,那沉重感甚至让人觉得这样还能浮在天空中,实在很不可思议。真边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她深深地点点头跟着我走。 「涂鸦犯是那个叫等等的人吗?」 「不是。」 「喔,那也得去找犯人才行呢。」 「嗯。」 「要不要去监视阶梯?既然两起涂鸦都是在阶梯上,那么如果还会再发生的话,我想应该也是在阶梯上。」 「这提议不错,晴朗的夜里还可以顺便进行天体观测。」 「不认真搜寻犯人可不行。」 「当然,不过顺便找点乐子也不坏啊。」 「也是。」 真边的步伐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稍微没有精神。她不太会弓着背或让视线低垂,因此很难察觉,但有时她的确也会意气消沉,或者感到疲惫、受伤。即使是真边,毫无进展的现状也让她相当苦闷吧。 滴答——一滴水珠落在鼻尖。接着周围传来类似白杂讯的声音,柏油路瞬间变成深黑色。下雨了。 「用跑的。」真边说道。在她这么建议的期间,雨势仍在增强。 我们发现附近有间面包店,暂且先到它的屋檐下躲雨。面包店今天似乎没有营业。因为货物会在星期六运到港口,所以很多店家都会为了领货而休息。 雨点虽小,但雨势却逐渐增强,就好像岛屿下沉到稀薄的水中。屋檐的遮雨棚响起啪哒啪哒的声响。 「雨会停吗?」真边问。 「不知道,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跑回去应该比较好。」 「好。」 简短的交谈后,彼此陷入一阵沉默。真边可能有点被雨淋到了,打了个小喷嚏,我本想把外套脱下来借给她,可是我的外套也已经吸了水,感觉没有多大意义。 仰望天际,雨势似乎没有减弱的迹象。 真边以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微小音量说: 「有时我会觉得非常烦躁无力……」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她的话语。 「会涌现一种好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寻找东西的感觉。而我想要的东西其实离我很近,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可我却偏偏不知道它的位置。如果有颗小灯泡,这份微弱的光亮便可以解决问题,但我就是没有那关键的灯泡。」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这毫无疑问是泄气话,然而听起来并没有那种感觉。应该有人能够好好聆听真边抱怨才对。由我当她的听众似乎不太妥当,毕竟这一切听在我耳里怎么样都不像是泄气话。 「我不擅长思考,所以那种时候,我都会姑且先抓住身边的东西再说,结果事后常会感到后悔。」 她并不适合『后悔』这个词。 「总而言之,看来你有在好好反省试图偷渡这件事。」 「果然还是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下次见面时,我会好好向他们道歉。」 「嗯,只要你诚心道歉,那两个人一定会原谅你的。」 雨点渲染了周遭的风景,一切声响都夹杂着噪音,眺望这幅景致会产生一种现实跟着模糊起来的错觉。 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们难得地聊起往事。我有很多和真边共同拥有的回忆,多到把一些以为自己不可能忘记的事在从她口中听到之前都给忘了。 真边将脸转向我,微微歪着头。 「去海边那次是六年级的时候吗?」 「应该是五年级吧。六年级的夏天,你的脚不是骨折吗?」 我记得她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我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爬到树上去。 「是喔。总之海边附近有家冰淇淋店,对吧?」 「有吗?」 「有啦。我们有吃啊,味道很浓郁,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喔。」 「我不太记得了。」 记得那次在海边,真边跟喝醉酒的大学生发生了纠纷,让我捏了好大一把冷汗。不管冰淇淋有多么好吃,都没有遗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约好了啊,要再一起去吃那家冰淇淋。」 「是吗?」 「嗯。口味有香草、巧克力跟草莓。两个人的话,总会有一种口味吃不到,所以七草你就说之后再来吧。」 虽然我记不得了,但很轻易就能想像当时的情景。 真边面对重要的事马上就能做出决定,但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总是犹豫不决。肯定是看到她一直难以抉择要挑哪个口味的冰淇淋,所以我才会那样提提议吧。 「不可以忘记约定啊。」 「我会尽可能不忘记的,但如果我真的忘了,你只要再提醒我就好了。」 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得见雨声。那声音相当大,但却又薄弱得立即就会从意识间脱落。 真边沉着声委婉地说: 「那你还记得国中二年级的夏天,我们订下的约定吗?」 换作平时,我一定可以巧妙地回避掉这个问题。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诚实了起来。雨声隆隆,如同某种噪音,我并不讨厌这声音。 我摇了摇头,但这并非表示我忘记了。 「不对喔,真边。我们并没有做任何约定。」 要对真边由宇坦承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 * 真边由宇会在那个夏天离开的事,我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 所以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动摇。 虽然多少感到有些寂寞。因为长久以来,我的日常生活都绕着她打转。可是我并没有想哭的情绪,反而觉得我们的关系即将中断是很理所当然的发展。 薄云罩月的夜晚,在附近公园的溜滑梯下方,我们对彼此道「再见」。不知名的夏虫高声鸣叫着。 真边由宇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低垂着头,似乎沉浸在离别的感伤情绪中。我记得她那副模样令我印象深刻。唯独在那一刻,她失去了她特有的光芒。 「呐,七草。」她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时她说出的这句话,一点都不像她会说的话。在问别人问题之前,需要取得对方许可——原来真边由宇也会有这种观念,我对此感到十分吃惊。 我点了点头。 肯定是夏天空气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点湿热。 「为什么你笑了?」 我不懂她的问题——笑了?什么时候? 「我说要搬家的时候,七草你笑了吧?」 仔细一听,真边的声音微微发颤——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这句话也不像她会说的话。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老实说我不记得自己那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对自己的心境没印象。 「我是不是一直在给七草添麻烦呢?」 真边依然把头垂得低低地,轻声说: 「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也在很多方面受到你的帮助。不过对你来说,你一直都很困扰吗?」 我笑了,这次我对此有所自觉。 时至今日才说这种话,让我听了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是当然的啊。我遇到的问题或烦恼基本上都跟真边有关,假使没有你这个人,我的日常生活会更平静、安稳,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吧。」 她落寞地偏着头问: 「所以你才安心地笑了?」 我摇摇头。 「我不太记得原因,但应该不是那样。」 要抹去与真边由宇的关联肯定一点都不难,只要开口说清楚就行了——抱歉,和你在一起已经让我感到疲累了,虽然对你有些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就此保持一些距离呢? 那么一来,真边可能会受伤;又或者我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也许只会一如往常平淡地回说「我明白了」。不管哪种情形,她从此都不会再与我有所牵扯吧。 但我却一直和她相处在一起。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讨厌真边由宇,无论烦恼的事再怎么增加,无论被卷入什么麻烦,我都想待在她身边。 真边抱着遇上车祸的牛奶奔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都维持在那一刻,实际上是我自愿追着她跑,自愿揽上各种劳神费心的事。 「那你为什么笑了?」她问。 「不知道。」我答。 真的不知道,我笑了吗?就在我知道她就要离开的时候?当时我的心中抱着何种感受?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真边似乎是在强颜欢笑,眉间堆了好几道皱纹。 「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打算说这些,只想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再见,但是总觉得那样对你并不诚实。」 我倒希望她能笑着说再见就好。 就算『再见』的约定无法实现,终有一天对方会在彼此的心中风化散去,但当下的我不想再费神去思索与她有关的难题。 我突然灵光一闪。 ——也许我只是不想悲伤。 我想要尽可能回避正视与真边由宇的分离,然后打从心底感到难过。我不太喜欢心里产生强烈情绪的感觉。 真边又皱起眉头。 「也许你很难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却哭不出来,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被问到这种问题,我也很困扰,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并非因为即将和你分离我才觉得难过,虽然那当然也是件难过的事,但却不是原因。我想我大概远比想像中还要不了解你这个人。」 真边说:「我不懂你。」 都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啊。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心意互通过,纯粹是我单方面追随着真边由宇,她从未回顾过我,第一次回头应该就是现在吧。就在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这一刻,她终于首次凝视着我。 「你说点什么啊。」 我不想看见她眼角噙泪的脸庞,也不想看见她哭泣的样子。不管是「不要哭」或是「尽情地哭吧」我都说不出口,只是嗫嚅地说:「对不起。」然而我知道,这是最不适合的一句话。 真边奋力地摇头。 真边由宇看上去宛如纤弱月光,像个容易受伤的女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真边由宇,她用泛着水气的眼眸看着我。唯有那对眼睛还是跟往常一样,直率得几乎感受不到现实气息。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会。」 「再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下个月也好,一百年后也好。」 「我们能活那么久吗?」 「真的什么时候都无所谓。但是一旦我们再会了,到时候你要告诉我你笑的理由。」 或许我当时只要点个头就好了。 或者当场编个小谎话,把笑的理由敷衍过去也行,就说「一想到要和你分隔两地让我太难过,反倒强颜欢笑了」之类的。我有自信能骗过真边由宇。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答应你。」当我察觉时,这句话已经出口。 真边微微一笑,不知为何那副神情很不合乎当下的气氛,她轻声但愉悦地说: 「不行,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单方面的约定不能算是约定。」 「即便如此也要约定,我已经这么认定了。等到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随时都能变成真正的约定了吧?」 这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会说的话,使我不禁又笑了出来。 「随便你,我也随我高兴。」 「嗯,那就这样。」 再见,七草。真边说。 再见,真边。我回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真边由宇背对着我迈步离开,而我不再追上去。月亮隐身于厚重的云层下,总觉得世界的温度突然骤降,正好少了她那一份。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笑。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认真思考过几次,但都没有得出答案。 那之后过了两年,她的约定依然没有成为真正的约定。 * 结果,雨始终没有停。 见雨势稍减,我们趁机冲出屋檐,拼命往前跑,到达宿舍时浑身都湿透了。 大概因此累积了不少疲惫吧,一入夜,我马上便睡着了。 7 星期天,我悠哉地消磨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左右。 一早我收到了堀寄来的厚重信件。雨仍下个不停,信封有点潮湿。 我躺在床上读着那封信时,宿舍接到一通找我的电话,是真边打来的。 「堀同学寄了信给我。」真边说。 「上头写着她想在今天跟我见个面。因为之前就跟七草约好要去魔女那边,所以我想应该拒绝堀同学才合理。」 我要她把堀的邀约摆在优先顺位。因为堀主动邀请某人是件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现在下着雨,在雨中爬那道阶梯,直教人提不起劲。 「你们要在哪里碰面呢?」我问。 真边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冒出一句话:「告诉你的话,你也会跟来吗?」 我一时语塞。我以为自己是真边或者堀的监护人吗?真白痴。 「我会再联络你。如果和堀同学的谈话早点结束,今天说不定可以去爬阶梯。」 说完,真边就挂断电话。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堀寄来的信读完。长长的文章之中,完全没有提到真边的名字,这点让我有些在意。 突然空闲下来的星期日,让人觉得时间流逝得很缓慢。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大地、佐佐冈轮流玩起黑白棋,中午则吃了春哥煮的咖哩。 我将盘子端到厨房时,春哥说:「还好有你帮忙陪大地。」 他这么说其实有点奇怪,毕竟是我擅自将大地带回宿舍的。 「大地又不是非得由春哥你来照料?」 「是啊,不过我乐在其中喔。」 他转开水龙头,让水倾泻而出。 「七草,你还记得手构不着厨房水龙头那个年纪时的事吗?」 我摇摇头,那种事我早就忘了。 「我也是。不过和大地待在一起时,就有种似乎能回想起一点点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不过我就算和大地在一起,也不会有那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春哥跟大地的关系比较特别吧。 吃完午餐后,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房间,然后写了一封信,内容早已拟定好,所以并没有花掉我太多时间。 下午两点过后,我撑伞到外头去寄信。雨点已经小多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就像稀稀落落的掌声。 回程的路上,雨停了,于是我把伞收起来。从云朵间的缝隙窥见到的蓝天有如幻觉,那清澈的湛蓝仿佛在为刚才的坏天气找借口。从民宅庭院探出头的树叶上,水珠正以单调的节奏滚落,敲打着脚踏车的坐垫。潮湿的路面反射着光线,把巷子里的昏暗都赶到屋檐下。我打了一个像青蛙跳般的短促喷嚏,昨天被雨淋过头了。 我一面在行走时抖落伞面上的水滴,一面思考真边与堀的事。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碰面了吧,我不太知道女孩子都是怎么度过假日的。况且这座岛上根本连能够购物的地方都没有,更让人无从想像。不过,就算我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清楚女孩子平常假日都在做什么,并假设这里不是阶梯岛,我仍难以想像那两个人碰面的情景。 真边是那种比起可爱连身裙,更喜欢品味奇特的t恤的类型,身上也不穿戴饰品类的东西。比起特定角色的周边商品,看到功能齐全的文具更容易让她惊叹。关于化妆品,我知道的品牌说不定比她还多。她能称得上女孩子气的喜好大概就只有爱吃甜食吧。国中时我跟她在假日一起外出了好几次,发现只要先给她可丽饼之类的食物,就算之后只在公园里抛抛飞盘,她看起来也很满足。我经常觉得这样跟去遛狗差不多。 堀的话我就不太了解了,但至少知道她不是那种即使弄得满身尘土,还能跳着追飞盘追到日落的类型。如果她们可以找出什么共通点就好了。话说回来,堀曾在信上提到她喜欢鸡蛋三明治,真边也喜欢鸡蛋三明治,早知道就在电话中跟她说一声了。 真边说过「我会再联络你」。既然如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应该都会联络我。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她采取了更加直接的行动。 真边由宇在下午四点来到了三月庄。 * 女孩子拜访男生宿舍似乎是件稀奇的事,气氛一时骚动了起来。 真边站在玄关,一如往常地,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我想和大地两人单独说点话。」她说。 春哥允许了,在饭厅里贴了张公告「本日包场」。佐佐冈吐槽:「那晚餐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在公告的另一边,真边与大地做了怎样的交谈。门口有几个闲来没事的住宿生聚集徘徊,我刚好是其中一人,仅此而已。 过了三十分钟后,门打开了。饭厅里的声音清楚传了出来。 首先听到的是哭声。 大地正放声大哭。 真边的表情还是跟来到宿舍时一样,她说了声:「打扰了。」住宿生里头没有人出声,大家想必都不知所措得只能目送真边离去的身影。她对众人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迳自笔直地朝玄关走去。 看到春哥向大地走近,我迈步去追真边。 天空已经开始变暗了。 夹杂橘红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薄云,看起来没有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投下影子的树枝和电线也没有丝毫晃动。没有任何动静、缺少光线的街道宛若一幅画。置身其中的真边快步走着,似乎对某件事感到焦躁。 真边的宿舍就在眼前,但她却往小巷接上大道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段不陡的下坡路,她的前方映出长长的影子。 我一奔近,真边就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来,一副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这一点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她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不知名国家的语言一样困惑。 「为什么把大地弄哭了?」 「不是我弄哭的呀。」 「那他为什么会哭?」 「大概是很难过吧。」 「什么事让他那么难过?」 「他的遭遇。」 「但是让大地说出这些伤心事的人是你吧?」 真边注视着我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的确,从这个观点来看,是我把大地弄哭的。」 她似乎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真边由宇时常让我感到烦躁,构成她的各种要素之中,掺杂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成分,那股异物感有时会让我觉得不快。 「什么叫做『从这个观点来看』啊,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吗?」 「大地流泪确实是因为我的关系,但打从一开始,那份悲伤就存在于大地的心中,我想就算没有泪水,他其实也一直在哭泣。」 即使如此—— 我的眼皮边缘轻轻地颤抖着。这是什么样的神经联系构造呢?我的烦躁似乎反应在眼皮上。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丢下哭泣的小孩,独自离开呢?」 真边由宇弄哭孩子并不让我觉得意外。 因为她欠缺一部分常识性、人性、情绪性的东西,所以经常会犯下这种失误。然而,当眼前有小孩在哭泣,照理来说她不会置之不理。现在我肯定是为了她没有抱住大地而感到烦躁。 真边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快,但她大概想像不到原因是什么吧,她偏头纳闷的动作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因为伤心而哭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啊。」 「你的话,应该会安慰哭泣的孩子吧?」 「当然。」真边由宇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所以我才必须去那里。」 「哪里?」 「魔女的所在地。」 蓦地,我领悟到她心中的论点,眼皮的抽搐戛然停止。 真边说: 「只要握住手就可以让他的悲伤止息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就能令他破涕为笑,我也会去做。可是因伤心而哭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勉强止住泪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改变了目的,我要想办法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首先浮现于我心里的想法是:太好了。 我将堵在喉头附近的气息吐了出来。真边是为了让大地停止哭泣才走出饭厅。明白这点之后,我便放心了。 「你要去哪里?」 「去爬那道阶梯啊,我得去见见魔女。」 「天色已经变暗了。」 「我会买手电筒带去,我知道便利商店有卖。」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可以先给我三十分钟吗?」 我知道想要留住她的话,这种说话方式最有用。 真边用力地点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笑了?」 「咦?」 「刚才你笑了吧?」 是吗?我没有自觉。 和两年前分别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喔。她说。 我们先走到大道上,然后钻进狭窄的小巷,前往离宿舍最近的海边。即使慢慢走也只须十分钟的路程,在这段期间,我在脑中整理好要跟真边谈的事。 岛上因为刚才那阵雨而湿成一片,路面四散的水洼映照着傍晚的天空。不久后我们来到沿海道路,也就是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条路。 我们并排站在被雨淋成深黑色的堤防前,往下俯视,能看到海浪以不规则的律动拍打在堤防上。 夕阳已然落到极低处,下方的天空被染成一片鲜艳的红色。我觉得红色是一种人工的颜色,看起来远比蓝色更像人造的。披着晚霞的天空,总觉得很像古时候的人类打造出来的遗迹。 「你跟堀见过面了?」 「嗯。」 「和她说过话了?」 「嗯。」 「说了什么呢?」 「大致上是关于你的事,还有大地的事。」 不过两者都是同样的话题啦。真边说。 我和大地的事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呢?无法想像。 「她说了什么?」 「很多啊。」 很多。我重复了一次。 堀说了很多话,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真边轻易地就做到我办不到的事,她让善于忍耐的大地哭泣,还让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 似乎稍微起风了,真边的头发受其摆弄,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比如像弹珠。」真边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在耳边嘶嘶作响的微风还要安静。 「把弹珠往天空抛出去,弹珠会因为引力往下掉落,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稍微反弹,随意往某个方向滚去。就是这类话题。」 我笑了。 「完全不知所云。」 「我很不擅长比喻嘛。」 「那就不要用比喻,直接跟我说吧。」 「堀同学说,七草本来是七草,而大地则是大地,可是我一出现后就不再是那样了,她说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真边的话果然很难懂。我觉得她应该算是比较偏向理论型的人,但却不善于理论性地说明事情。 仔细思考过后,我问: 「那是在说决定权吗?」 「决定权?」 「本来应该由我或大地自己决定的事,却被你擅自做了决定。」 她点点头。 「嗯,弹珠会任意掉落、随意滚到某处去,我对弹珠没有决定权。在我放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决定好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这比喻实在让人难以解读。 「我明白堀想说的话了。」 那个女孩肯定对这种事很敏感,也就是人际关系中所包含的强制力,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言语。堀虽然很极端,但我对那份软弱很有好感。跟真边这种直来直往的人相比,原本我就比较容易对堀那样的人格产生共鸣。 真边以有点像在闹别扭的口气说: 「可是,与人相遇然后改变对方的想法,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不想要那样,就只能隐居在山里头不出来,独自一人活下去了。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变成那样是正确的。」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明白你的想法。」 然后我望着她的侧脸。 「可是你有点极端,你对于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太过深信不疑了。其他人多少还会怀疑正确的事也许并没有那么正确。」 她皱起五官。 「我不懂,七草的话有时候很艰深。」 那也没办法。毕竟我们本来就是个别的两个人,视线的高度有所不同,看到的景色自然也不一样。在我的视野中理所当然的事,在真边的视野里并非理所当然。 「总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见大地的吧。」 「嗯。」 「你和大地谈了什么?」 「我尽可能不说话。」 「不说话?」 「我对大地说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事,然后就只是静候那孩子主动开口。」 「你认为堀的说法是正确的啊?」 「我想那也许是对的,所以才想知道大地真正的想法。」 「然后呢?」 「大地说了他妈妈的事,然后就哭了。」 我眺望着远方的大海,那里一片风平浪静。日落后变得漆黑的墨色海面,看起来仿佛是用比水还要坚硬的物质做成的东西。就好像废置于某个遥远国度的边境上的荒野,陡然出现在眼前似地。 「大地怕他妈妈吗?」 大地曾说过不回家也无所谓。除了害怕家人之外,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但真边却摇摇头。 「不是,大地说他讨厌他妈妈。」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讨厌也好,害怕也好,不都是指同一件事吗?就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令大地感到害怕的,是他讨厌妈妈这件事。我想应该是他对妈妈抱持厌恶心情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害怕。」 真复杂。 我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地想把大地单纯化,我想必是把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一般形象套在他身上了。 我无法准确地想像出幼小孩童讨厌妈妈的心情。即使能够理性接受这份心情逐渐膨胀所带来的恐惧,却无法具体地实际感受。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掌握到为何大地会来到这座岛的原因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大地应该离开这座岛吗?」 我并不知道他至今为止承受过怎样的经验,但如果他无可奈何地就是讨厌妈妈,那么让他回到父母亲身边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真边点点头。 「我觉得最后还是应该要回去,但是顺序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比较好。」 「顺序?」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离开这座岛,然后去跟大地的父母见个面,了解一下情况,准备好一个可以让大地安心回去的环境,再带他走会比较好。」 「大地有说希望你这么做吗?」 「没有,不过他哭了。」 「让他继续待在这座岛上,等到他不再哭泣就好啦。」 「不可以!」 真边大喊一声,话语中仿佛带着惊叹号。 「我想大地一直都很悲伤,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大概都在哭吧。必须有人帮忙解决问题,如果一直待在这座岛上,他将无法往前进。」 我下意识地说: 「你说的前方究竟是指什么?」 上次打从心底反驳真边是多久前的事了?我记不太得。 「人生在世,会有难过的事是理所当然的,无法事事如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地因为与妈妈的关系而哭泣,但假使我们握住他的手可以让他不再掉泪,那我们就该这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吃可以让他止住悲伤的话,那样就足够了。」 「但是这样大地无法得到幸福。」 「他的幸福不该由你来定义。」 真边由宇梦想中的世界肯定无论何时都是个乐园吧。 然而它位于遥不可及的地方,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走完那又长又苦的路程。如果在途中找到一个虽非乐园但能令人安歇的地方,又何尝不能在那里驻足留下呢? 「大地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喔,我们一起玩了很多次,他看起来很开心。春哥对大地很好,利用网购买了很多小孩的衣服,都非常适合他,我想他应该很用心地挑选过。大地也很喜欢春哥做的料理,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这些全部都没意义吗? 都不能算是幸福吗? 真边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但是,大地哭了啊。」 「因为你让他提起难过的事啊。」 「不对。虽然也没错,但问题不在那里。打从一开始,大地就很悲伤。」 那不是废话吗? 我注视着她的侧脸,那是一张会让人胸口发疼、永远都很直率的脸,我没来由地难过了起来。 「呐,真边。就像人有权利追求幸福,同样也有权利接纳不幸。」 究竟哪里存在着凡事都称心如意的人呢?儿时的梦想全都实现的人又在何处?能够和重要的人长相厮守的生活存在吗?找得到讨厌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的地点?真的有既无悲伤又无痛苦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连一次都不允许自己默默接受不幸』还要悲惨的生活态度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为何真边就是不懂呢? 「但是……」真边由宇说了。 「大地他在哭。」 我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早就明白了。 真边由宇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我再多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打从根本就是矛盾的。 8 我回到宿舍时,大地已经入睡。一定是哭累了吧。 住宿生之中传出一些对真边感到不满的声音。这也难怪,毕竟她突然来到宿舍,把小孩子弄哭后,又不加以解释地就拍拍屁股走人。她总是这样让自己的立场逐渐恶化下去。 我吃完晚餐后回到房间,稍微睡了一会儿,我想我应该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左右的位置。 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我把它关了。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眼睛适应之后其实也不至于漆黑到什么都看不见。我侧耳细听,宿舍很安静,大家应该都睡了。 我抓起放在床边的包包,走出房间。我尽可能留神不发出脚步声,穿过走廊,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巷子的地面还没全干,月光反射其上,隐晦的光芒就像爬虫类的鳞片般。凌晨三点的阶梯岛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所有屋宅里的一切照明也都熄灭了。夜风料峭,我抖着身子走到大道上,接着停下脚步。 在安静的阶梯岛上,哪怕只有一丁点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注意到了从离开宿舍开始就一直跟在我后头的声音。回过头,便发现大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因为我看到七草出门。」大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刚才哭累早早便睡着的关系,他才会在这种时间醒来。 被他发现自己的行踪完全是个意外。 「你要去哪里呢?」大地问。 「我要去涂鸦。」我回答。 刚刚好。我正想差不多该让什么人发现了。 要一起来吗?我这么询问后,大地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拘泥于在阶梯上作画。 只是因为那刚好在上学途中,而且又对这座岛具有象征意义,所以我就选在那里了。不过其他地点也无所谓,只要够醒目就行。 今天还有大地在,所以不方便离宿舍太远。我走到海边,面向堤防,就着街灯将白色颜料挤入调色盘,拿起画笔。 要在被打湿的水泥上以水彩颜料画出工整的线条,是件相当具有难度的事,不过我没有坚持要画得多美。 「你在画什么呢?」大地问。 「星星和手枪喔。」我回答。 第三次作画,我已大致掌握到什么画法才有效率。我用白色颜料飞快地勾勒出轮廓。 「为什么是星星和手枪呢?」 「有颗星星叫做手枪星,我很喜欢那颗星星。」 我用画笔指着夜空一角。 「在射手座的方向,有片手枪星云,因为形状像手枪,就被命名为手枪星云,浅显易懂。手枪星就在那片星云之中。」 从阶梯岛可以看到灿烂的星空。地表愈暗,群星便愈是耀眼。就像我小时候在海边看到的一样,并非纯黑的群青色夜空,但是我找不到射手座在哪里。 「手枪星。」大地说。 「嗯。」 「七草为什么喜欢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很厉害喔。」 我画完星星和手枪的轮廓后,接着将黄色颜料挤进调色盘,这是用来画星星的部分。 「质量是太阳的一百倍以上,半径约三百倍左右,亮度更厉害喔,比太阳还要亮五、六百万倍。」 大地歪着头。 「我没有看过那种星星。」 「嗯,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喔。」 我至今为止仰望过好几次夜空,但还是很难找出手枪星。若不是在像午夜阶梯岛这种光害少的地方,就很难找到那颗星星。 「手枪星是在一九九七年被发现的,当时可是人类发现的星星当中最明亮的一颗喔。跟手枪星比起来,太阳根本就是随处可见的恒星。」 「恒星?」 「就是可以自己发光的星星。在那之中,手枪星也非常与众不同,毕竟它可是全银河最亮的一颗啊。不过因为它位在很遥远的地方,所以从地球感受不到它的厉害。从地球上看起来是四等星,虽然不至于用肉眼看不见,但并不显眼。」 大地张口仰望夜空,在这么漆黑的天空中存在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星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吧,其实我也是。 「虽然距离遥远,但是有颗亮度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觉得很令人兴奋吗?」 所以我要画出手枪星。因为不知道那颗星星正确的形状,所以我就画了星星与手枪的组合。突然,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那里听来的事——曾经有位男孩待在这座岛上。那位男孩在很久以前就画了跟我的涂鹃相同的画。也许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也或许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关联。我不可能理解这世界的完整架构。 明确的就只有眼前的手枪星。 我的手枪星,在黑暗的宇宙中比任何东西都要明亮耀眼的星星。然而那份光芒却无法传递给众人。 感觉有点悲哀,但手枪星一定不会介意这种事。那颗星星的美丽与高贵肯定无人知晓,就连手枪星自己也不知道,它不引以为傲,也不炫耀,只是大放光芒,比什么都来得明亮。 「我也可以帮忙吗?」大地问。 「不行喔,涂鸦是不对的行为。」 「那七草你为什么在涂鸦呢?」 「因为有件事比不对的行为还要更重要。」 我想保护手枪星。就算那份光芒无法照耀到我身上,我还是希望它能继续闪耀下去。 「到了早上,你可以帮我跟春哥说吗?就说七草在半夜溜出来涂鸦。你这样做,将会帮我一个大忙喔。」 不能老是靠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包庇,而且我有点累了,我想让各种事都做个了结。 ——差不多该向真边由宇道别了。 安静且非常隐密地。可以的话,我想用连她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不想被她瞧见自己挥手的身影,那时无论她露出何种表情,我一定都会受伤,我想尽可能避开难过的事。 我把手枪的部分涂黑,然后在图案旁边加了一句话。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比手枪星还要明亮的月光、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路灯,照耀着这段文字。 第三话 不想被瞧见挥手时的身影 1 星期一早上发生的事之中,对我来说具有重要涵义的有两件。 第一点是堀不在教室里。 也许是因为感冒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不想来上学,但我觉得她的缺席跟真边有关。 昨天堀和真边两人单独见面。听真边说,那个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真边常常会毫无自觉地伤害到别人,过度相信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如果堀因此受伤,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点是真边在教室里。 昨天晚上她应该爬上了阶梯,与魔女见面,离开这座岛,去和大地的家人见面——真边的这项计划恐怕从第一步就失败了。 假如真边由宇真的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岛上消失就好了,那会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找回宛如窗边的观叶植物般安静平稳的生活,就只要边进行光合作用,边等待浇水的时刻。但事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还得暂时承受一些辛苦。 堀不在教室里、真边在教室里,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无所谓。做了令人怀念的梦也好,因为稍微感冒而脑袋有点昏沉也好,或是真正的涂鸦犯身分揭晓也好。 这些全都不重要。 * 「为什么要自首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问。 「不是自首,是被人发现了。」 我倚靠在屋顶的栏杆上,拆开鲔鱼三明治的包装。这鲔鱼三明治是我从学校餐厅买来当午餐的,外观看起来不太可口。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凑到嘴边,微微朝我瞥了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被发现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从第一次就显而易见了啦。你故意挑了一个绝对会被怀疑的时间点。」 「凑巧啦。我只是什么也没考虑。」 「那个涂鸦有什么含意呢?」 「没什么意义,就跟在半夜里奋力殴打抱枕是一样道理,偶尔会想要发泄一下情绪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一声。 「你可以再诚实点回答我吧?我可是差点就被当成犯人了喔?」 我对这件事深感抱歉。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老实地回答你了。」 「你对老师也缄口不提动机吧?」 「一直都待在屋顶上的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猫很擅长隐身于各种地方。」 「你听谁说的?」 我本以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定会找话随便蒙混过去,可是他却老实地回答我。 「真边由宇。」 「她来过这里?」 「在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 「为什么?」 「不知道啦。看来我们似乎被当成哥儿们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们说了什么?」 「她来问我你为什么要涂鸦。我回答她我不可能知道,就这样啰。」 「是喔。」 我终于咬了一口鲔鱼三明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雪球饼干丢进嘴里,那看起来似乎跟番茄汁的味道不太搭,不过每个人各有所好。 「那你为什么要涂鸦呢?」 「你意外地很缠人呢。」 「看推理小说的时候,我最在意的就是动机,犯罪动机最具影响力。只要动机能够让人接受,犯人或密室,甚至诡计都只要跑跑龙套就行了。」 「动机啊。」我叹了口气。 有些事无法具体说明,就像云的形状、初恋的理由、微碳酸饮料喝起来的感觉。但是我确实给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添了麻烦,所以我尽可能回答他。  「说得夸张一点的话,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手枪星。」 「手枪星?」 「嗯。」 「它位在距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是颗非常巨大的星星。」 「对啊,比太阳还要大。」 「手枪星上存在着什么危机?」 「手枪星必须一直高挂在遥远的天边,不可以被丢进阶梯下的垃圾桶里。」 「你画涂鸦就能保护得了手枪星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 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不能袖手旁观。过度的悲观主义者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者,既然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决定把我认为最具有价值的结局当作目标。从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如此决定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脸转向我。就像真正的猫,用毫不动摇的眼神观察我。 「我似乎隐约明白你的目的了。」 我并不想听他的推理,不管他猜对或猜错都无所谓。 「这次害你无端卷进这滩浑水,我必须好好向你道歉。」 对不起。 关于这次的事,我必须跟许多人道歉。匿名老师没怎么斥责我,只是很有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责备我的人反倒是班长。佐佐冈则对我说:「你也邀我一下嘛。」 包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内的四个人,我想竭尽所能地郑重对他们道歉。但是郑重道歉比想像中还要难,因为我不太懂如何把感情注入言语中。 「只不过是涂鸦而已嘛。」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不管是谁,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任性一下,在活着时给这个世界添些麻烦。单纯只是你这次的任性有些明显罢了。」 「是这样吗?」 「对啊,猫可是任性的专家喔。」 即便如此,涂鸦还是不对的行为。这跟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在无可奈何下替周围带来麻烦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还有其他不得不道歉的事。 「对于给你添麻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真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算时间可以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画下涂鸦。就算我知道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可能被怀疑是犯人,我也不会改变任何行动。 「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我会祈祷你能够一直不后悔地过下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谢谢。」我回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好人,我很喜欢他。但即使如此,无论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我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样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 * 放学后我被真边叫住。 「有件事希望你回答我。」她说。 今天还没真正跟真边交谈过。 我摇摇头。 「抱歉,我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 「去探望堀。」 「我可以跟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带着真边一起去的话,问题似乎会变得更复杂。而且现在我并不太想跟她在一起。 真边看似还有话想说,却很难得地欲言又止,一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的样子。 或许就这么离去比较好,但我还是开口说: 「堀很不善于表达。」 「嗯,似乎是这样呢。」 「她不擅长的程度,是你和我都无法想像的。」 北极熊有北极熊的难处、深海鱼有深海鱼的苦衷,堀的难题也只属于她,周围的人不容置喙。 「你有什么话想托我带给她吗?」 真边无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示: 「我听说记住很多小知识的话,日常对话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她总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问题的本质。 这一次我转过了身,背对真边,快步走出教室。 * 与堀相遇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也就是我来到阶梯岛的那天——与其说是来到,感觉更像是被人丢进这座岛。 印象中最初看到的景色是海。那是片未曾见过的狭小海滩,八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蓝天上,烤炙白色的沙。 当下,我自然无法理解为何眼前会出现一片大海,毕竟前一刻我明明还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走着。可是环顾四周,仰望天空,这里毫无疑问是片沙滩。风把海潮特有的咸湿气味送进鼻腔,波浪反覆重重拍打沙岸发出确实的声响。 我出神地眺望着地平线好一阵子,又或者我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只是感到一阵混乱。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就连那份不安都很模糊,未使我产生想要大喊或大哭的情绪。 一会儿过后,我总算想到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拿出智慧型手机,可是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在另一边的口袋里找到一个扁扁的钱包。我身上穿的是夏天的轻松打扮,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口袋了。 虽说如此,知道钱包在身上,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总之先回家再说,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只要走到车站就总会有办法吧,打定主意后我便转身想要离开。 海滩上没看到脚印,海岸被坚硬裸露的岩崖包围着,角落有道水泥砌成的阶梯,阶梯前有个女孩伫立着。那女孩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个子很高,眼神不太和善。 我朝她走近,带着高温的沙粒在鞋底下不稳地溃散开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她看起来依稀有点不高兴,另外也有种难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的左眼下有颗泪痣吧。 不管怎样,她看起来都不太和蔼可亲,所以我尽可能露出礼貌的微笑开口。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什么也没回答。如果她就此离开的话,我也能放弃询问,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吧,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没个头绪,正觉得束手无策。你知道这附近有车站吗?就算是公车站也行。」 女孩缓缓地启齿。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种尖锐得诡异又不安定的声音。 为什么问路的我反而被人问叫什么名字?搞不懂这段对话的相关性,但无可奈何下,我还是回答了。 「我叫七草。」 女孩再度陷入沉默。 我继续把想到的话说下去。 「就是七草粥的七草。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姓氏,但因为也不算难念,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而且托这个姓氏的福,我从国小的时候就默记了七草有哪些。你知道吗?除了春天的七草之外,还有夏天跟秋天的七草喔,不过就我所知,冬天的七草并不存在,感觉冬天有点可怜呢。」 然后我一一列举出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感觉像在念咒语。 当我接着要背诵起夏天的七草时,女孩皱眉开口说: 「抱歉,我、不善言辞。」 原来如此。 因为不善言辞,所以不太说话,非常简单易懂。 「我明白了。拿你不擅长的事拜托你,真的很抱歉。慢慢来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我静静地等她开口。 不发一语地对望感觉有点尴尬,于是我便在途中加了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开口的话,只要摇摇头,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摇头。 而是用一种宛如树叶飘落的速度,缓缓说道: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感觉好像童话中的一个章节——半夜玩具兵会突然动起来,森林深处里住着邪恶的魔法师和乌鸦们,而我则误入了被丢弃的人的岛。然后如果要离开这座岛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一定就像吉吉儿与米吉儿寻找青鸟那样。 因为这番话太偏离现实,所以我认定这名少女的想像力非常丰富。在面对一脸正经地说着幽灵或外星人的同学时,有个管用的方法—— 我堆起笑容回答她:「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这是、真的。」 至少她不善言辞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的表情满是悲戚,眼底含着泪水。 就算如此,这仍不构成使我相信她话的理由,然而—— ——即使被骗,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不太轻易相信别人,但相对地我很擅长放弃。只要一开始就做好被骗的准备,那我就能装出什么都相信的模样。 「我懂了。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不找出失去的东西,我就回不了家。」 试着说出口后,我吃了一惊。 这句话太过自然了。就像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到冬天气温就会下降般理所当然。 但是女孩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七草。」 又来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啊。」 女孩点头同意。 「不说出名字就不行吗?」 女孩再度点头。 「为什么?」 她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规定是这样的。」 规定是怎么回事?果然莫名其妙。 「那是谁决定的呢?」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再次微笑。 「总之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会先在周围绕一绕。」 她摇了摇头。 这反应让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就连那是否真的代表否定也不知道。 她说: 「我也、刚到这里不久。我带你去找清楚详情的人。」 然后她低下头,补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这就是我和堀的相遇。 堀带着我前往学校,去见了匿名老师。明明正值暑假,老师却还是待在教职员室。 在抵达学校之前,印象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我对映入眼帘的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发表感想。 平常的堀十分沉默寡言、在那片海岸上跟我说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勉强,我没花上太多时间就理解到这些事。 我曾经问过她: 「为什么当时愿意跟我说话呢?」 她只是困窘地笑了,没有做出回答,周末收到的信里头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想必答案单纯到根本无须说出口,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虽然不轻易相信他人,但还是相信堀的善良。即使被骗也无妨。 我认为真边由宇与堀的善良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 说起来,我比较能对堀的善良产生共鸣。 我不知道昨天她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那两个人会相互排斥是极其自然的事。尽管如此,堀还是选择去找真边谈话,就像在那片海岸与我说话一样,无论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如果她受了伤,我不想就这么放着不管。 2 在离开教室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开始前往堀居住的宿舍。 这一个小时内,我去了趟图书室,写了封信。我想既然有事想传达给不善言辞的堀,那么比起口头表达,还是用书信的方式比较好,况且女生宿舍也禁止男学生进入。 但是写这封信却让我大费心思。如果是那些没必要说出口的话,我可以轻易地一句接着一句写下——身体还好吗?最近天气变得相当地冷,早晚请留意别着凉了,保重身体。 然而一旦要提到真边的事,文字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感觉各种单字都不合适,所以我还特地拿来字典翻查了好多次。 把好不容易写好的信放进书包、踏出校园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我跨越伸长的影子,走到书店,买了一本文库本。那本小说描写的是一位热爱电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生活。 我大概一年前读过这本小说。是一本既没有什么戏剧性发展,也无让人心神不宁的恋爱情节的小说。老实说大部分的故事我者忘光了,但是我还记得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来都让人心情愉悦。我想既然是要带去探望人,比起悬疑或者推理小说,这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更合适。 我请店员帮我把它包装在送礼用的漂亮深绿色纸袋里以后,前往堀所住的学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访她的宿舍,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和宿舍名,还好最后顺利到达了。 那是一栋以砖瓦砌成,似乎会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雅致建筑。褪色后色调转为柔和的金漆门牌上写着『摇篮之家』。 我按下门旁边的门铃,立刻传来长而尖锐的铃声,不久后门打开了,一名年约三十中句的女性露出脸来。虽然嘴巴比平均大小还要大了一点,不过是个五官漂亮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我来探望她。」我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名女性笑着说:「是吗?那就请进吧。」替我打开了门。我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脆就放我入内,对此稍微感到吃惊。「我听说这里禁止男性进入。」 「凡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圣诞老人啊,还有来探访跷课女孩的男孩子。」 这个人说话就像春哥一样,该不会这种个性的人很适合舍监这个职业? 这下我也不好说出「没关系,我放下信和书就离开」,顺从地走进了摇篮之家。 「堀不是因为生病吗?」 「是啊。」 「你知道她为什么向学校请假吗?」 「你觉得那孩子会跟我说这些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学校通知缺席的。」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闻到了甜甜的香气,那是有别于点心和水果的香味。借此我再次认知到这里是女生宿舍。 「那孩子的房间是二〇一号房,就在二楼第一间。」 「谢谢。」 我向舍监低头致意,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某处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透过墙壁听起来很微弱,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只有偶尔夹杂其中的笑声鲜明无比。 我站在挂着二〇一牌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望着乏味的木门发呆,这时门把默默地转动了。 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的堀发出微弱的哀号,一种近似「哈」与「嘿」融合在一起的奇妙哀号。她穿着纯朴的运动服,看起来比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年幼了几分。 我对她微笑道: 「抱歉,突然跑来。这是慰问品。」 我把书店的纸袋交给她,她接下后困扰地皱起眉头。也许空手过来对她来说比较轻松。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堀以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拉开门,我穿过缝隙,走进她的房间。里头有几个玩偶、墙上装饰着两幅已经完成的拼图、窗边有棵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床上的毛毯有点乱。除此之外,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称得上是特色的东西。 堀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应该是示意我坐那里吧,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依旧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发现了在游泳的长颈鹿一般。 「身体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今天向学校请假了呢?」 她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问太多问题也只会让堀感到困扰吧。我思索着别的话题,不过怎么样都找不着,明明刚刚才在图书馆里归纳好自己要说的话而已。 当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时,堀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没能叫住她,沉默寡言的她所采取的行动往往出人意表。门关上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停留在耳畔迟迟不散。 ——这下伤脑筋了。 对不善交谈的堀而言,访客突然到来应该不是她乐见的情况。我当初还是应该只把信托付给舍监就好。但至少她允许我进到房间,还让我坐在椅子上,我也不愿就这么空手回去。 正当我这么烦恼时,门再度开启了。 堀拿着两个茶杯,将其中一个放到书桌上,轻声说:「请用。」 我坦率地笑了,回了句「谢谢」。她点点头坐到床上。 我就着茶杯杯缘啜了一口,红茶淡淡的甘甜在嘴里扩散开来。堀仿佛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茶杯放回书桌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很好喝喔。」尽可能表现出诚意。 看到她也微微地笑了,令我感到安心。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要是我猜错的话,请别介意。你之所以向学校请假是因为真边吗?」 一如往常,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没有回应的对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找东西。我想起真边曾经说过类似的譬喻。但我很习惯黑暗,所以不论何时手枪星几乎都不会照耀我。 「我想真边一定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也许我应该把她带来向你道歉才对,不过那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真边在伤害别人时往往都毫无自觉。」 至今为止发生过好几次。 真边由宇不管对谁都不温柔,言行举止中没有顾虑——又或许她本人其实有心要顾虑,但总是无法切中核心。就某方面来说,她太坚强了,所以无法设想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真的很气真边,气到无法原谅她,或者讨厌她到连脸都不想见到,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虽然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但说出来说不定能让心情舒坦一些。而且关于她的坏话,不论多少我都说得出来,我想肯定有很多地方跟你有所共鸣。」 真的。关于真边的坏话,不管多少我都说得出来,甚至要我每个礼拜举办一场发表真边由宇坏话的会议也行。如果这么做能够稍微排解他人对真边的愤恨,总比让真边自己在人际关系中惹出纠纷来得好。 可是堀摇摇头。 我不清楚她究竟在否定什么。 我继续说: 「今天是真边来到这座岛上的第五天,我这五天内一直在试着把真边赶出这里。」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真边从这座岛上消失就行了,其他事我都不管。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去试。顺利的话,也许你很快就能找回平稳的生活,毕竟只要她消失在这座岛上,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堀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向学校请假不是因为真边的关系吗?」 这一次她点头了。 然后堀以带着苦恼的嘶哑声音说: 「我是不想跟七草同学见面。」 「我?」 我有点混乱。 难道我在不知情之下伤害了堀吗?就算试着回想也完全没有头绪,真是的,这下我就没资格批评真边了。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堀轻轻地点头。 可是她迟迟没有打算开口,我漫无目的地盯着从她茶杯里冒出的白烟。白烟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染上夕阳余晖的赤红空气中。 终于,堀开口了。 「因为我和真边同学谈了七草同学的事。明明并不了解实情,却擅自这么做,我想这样不太好。」 堀说的话很难懂,让我抓不太到主题。感觉就好像眼睛盯着乐谱,但其实并不认识音符代表的意义,连旋律都想像不出来,然而其中肯定存在着某种规律。 「我的事?」 「关于七草同学的心情。」 「你们其实并不太了解,却谈论起我的心情?」 「是。」 「我的心情是指?」 「像真边同学正在给你添麻烦之类的。」 「意思是,你想像着我的心情,帮我出头了?」 「是。」 「然后现在你正为这件事感到后悔?」 堀深深地点了头。 「我本来想赶快道歉的,但觉得很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 「这种事需要那么在意吗?」 她神情严肃,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我认为擅自解读别人的心情并加以谈论是很不好的行为,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该插嘴的事。」 我不禁笑了出来。 真是意外,原来堀和真边很相似。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套顽固的准则,极端厌恶超出准则的事情。差异只在于她们的准则完全不同,但态度却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诉她不用在意也没关系,但又发觉这样做似乎不妥。堀想对什么背负罪恶感,这种事由她自己决定就好了。 「我不在意喔。既然真边没有给你添麻烦,那就没事了。」 真边很迟钝,就算她已经深深伤害到某人,这件事还是不会出现在她的想像之中。然而,一旦她得知有这么一回事,也不难想像她会露出意志消沉的模样。我想尽可能不看到真边消沉的模样。 堀微微歪着头。 「七草同学是……」 「嗯?」 「为了真边同学而来见我的吗?」 「并不是。」 完全不是这样。至今为止,我不曾有过为了真边而打算做点什么的想法。 「采集沙金进行炼制、切割岩石找出钻石等行为,全都是为了自己吧?不可能是为黄金或钻石着想才这么做的。两者是一样道理。」 我单纯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才跟真边由宇扯上关系,其中并无关她的利益。 堀低头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 「我想是我误会了。我以为真边同学认为把七草同学牵扯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觉得这样不太好。」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确实是那样。 小学时期,每当真边引起问题而被叫到教职员室时,我总是被交代同样的一番话——不可以老是乖乖听从真边同学说的话喔,不愿意的时候就要勇敢说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选择跟真边走在一起的,她没有强制我,只是邀请我而已。她有邀请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她总是非常公平,因为过于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公平,所以有时看起来反而好像很不公平。 「原来如此,抱歉。」 堀慢慢地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后,堀才开口: 「七草同学为什么会跟真边同学走在一起呢?」 我在上星期五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回答,因为那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那是非常私人的原因,我想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堀摇摇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 真要说的话,我介意。这是非常偏向感情上的事,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事能够用言语来阐述。将一百万种喜悦都用喜悦这个字眼来表达,一百万种悲伤都说成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堀应该最清楚语言的不完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恐惧说话。 但既然堀想知道答案,要我说也无妨,我早就习惯接受不情愿的事了。 「会跟真边来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人强迫我,我也没有被扣上手铐,更不是什么命运之类的因素。只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让我们相遇、曾经分开,然后现在又重逢而已。」 堀点点头。 我接着说: 「这世上有些东西没有凑成一对就没有意义。像鞋子只有一只的话就派不上用场;少了球的话手套就没有用途;只有一台无线电,就等同是在朝着无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边的关系并不是那样,没办法用简单易懂的道理来解释。」 如果我和真边刚好是左右脚的鞋子,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思考如何互相协调就好。但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得不去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这两年,我和真边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场所,而这段期间我没想过要见她,只要她能在远处好好地过日子就够了,我并没有想要跟真边在一起。」 相隔两地最好,远到看不见彼此的身影,远到像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 「堀,你听过手枪星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对她说明手枪星,就像我昨天深夜里跟大地说的一样——那是一颗巨大的星星,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发现它时,手枪星是银河中最大的星星,但是因为距离地球相当遥远,所以映在我们眼中的光芒微乎其微。手枪星很不起眼,但它强烈地、高贵地绽放光辉。我很喜欢手枪星的光芒,就算这道光不曾照亮我的黑暗。 说起来这就是我对真边的所有感觉。 「我并非想要待在真边身旁,只希望她能够一直维持她原本的样子。只要像个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像道强烈光芒一样继续追逐理想的她,还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够了。」 我和她完全不一样。 想法也好,生活态度也好,都不一样。她的理想并非我的理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像真边由宇那样活着。 尽管如此,真边由宇仍是我的英雄。 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事物。 我不想看到她沾上脏污。只要能够让她保持那份美丽,我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就算个性完全不一样,理想格格不入,真边由宇还是比什么都令人怜爱。 我这样肯定很矛盾吧,不然要怎么办呢?她因为追逐着理想而美丽,但这份理想却会伤害她,为了保护持续追逐理想的她,我有时会否定这份理想。 对我来说,真边由宇的理想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她的目标在哪。 她那朝着某一点勇往直前的身影,就是我的全部。 「要是真边能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把美丽的回忆挂在墙上装饰就足以让我活下去。可结果我们却在这座狭窄的岛上重逢了,这不是让我很没辙吗?只要真边由宇在附近,我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追着她跑。」 所以,我束手无策。 冗长的解释结束后,我告诉了堀一个简单的结论。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出现什么缺陷,无论如何就是不希望。」 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题,果然无法客观地去解释。 堀缓缓地点头。 然后开口说: 「你喜欢真边同学啊。」 肯定不是。 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用爱情、恋爱这种美好而简单的词语就能替换的,那是更复杂、不透明且单方面的感觉。 不过,我说了谎: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为了结束话题而撒了谎。 但一把话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谎话了。 恋爱是否为美好的事物,我并不知道。 * 走出摇篮之家后,我穿越窄巷走到主要大道上。 巨大的云层横亘在日落时分的天空上,深蓝色的云朵带着一丝灰,看起来相当沉重,没有从天落下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片云将天空的颜色一分为二,云层下方透出的天空是湿润的红色,云层上方则是飘然的蓝色,两者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天空,仿佛同时间看到了两个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 我走在主要大道上,街灯已经点亮,但看不清楚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脸庞,光线不够充足,景色显得模模糊糊。 我思考着真边由宇的事,无论何时我总想着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与我的理想不同,我还是想要保护她一直追逐理想的身影。我放弃了其他一切,唯有一点从不放弃。 昏暗的前方射来两道并列且剌眼的光,来自野中先生的计程车。在这座岛上,汽车的头灯比什么都醒目。 我停下脚步,扬起手。 野中先生仿佛下沉般地减低速度,车子停下时,后座的门刚好在我身旁的位置。 我一面坐上去,一面告知:「到失物招领处。」 门关上后,野中先生问:「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计程车驶动。 3 海边的灯塔一如往常把光投射到岛外,强烈的光芒因夜空与海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孤独的光芒。 从车内就可以看到灯塔前站着一名留着长发的女性,她穿着粗呢连帽外套。是时任小姐。 计程车就停在她旁边,付了起跳价后,我下了车。 时任小姐望着我,双手还插在粗呢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头。 「嗨,小七。」 我回她一声晚安,可以听到身后计程车的引擎声正逐渐远去。 时任小姐稍微低着头说: 「今晚好冷啊,每天晚上都在变冷。」 「那你待在邮局里头不就好了。」 「我刚送完信件,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地想仰望一下这座灯塔。」 「为什么?」 「不知道啦,高的东西任谁都想仰望吧。」 时任小姐就像只胆小的乌龟缩着脖子,视线朝向灯塔最高的地方像顶贝雷帽般的屋顶,孤单地待在巨大的灯火上头。 「时任小姐,你想负责失物招领的人真的在这里面吗?」 「谁知道呢?我希望不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没有点灯,也不发出声响,简直就像石头下的昆虫一样,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谁会开心啊?」 时任小姐呼出白色的气息,紧盯着灯塔。 「那魔女呢?」 「嗯?」 「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魔女,你又怎么看呢?」 「啊,两者的确很像呢。」 来到阶梯岛,知道魔女的存在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剧性。要是换个象征,把她想成是从山上俯视整座岛的绝对权力者,那的确跟可怜八竿子打不着。尽管如此,若是真的有人独自一人、从不露面,一直守护着这座岛的安稳,我会很同情那样的生活。所以我才登上阶梯,想要跟魔女见面,听听她说话。 「对了,我寄了信给魔女。」 星期五和星期日,我写了两封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的信给魔女,但还没收到回信。 「你帮我送出去了吗?」 「当然。」 「魔女真的在山上吗?」 「大概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她。」 「可以的话,我希望魔女住在镇上。」 既然是无人知晓真面目的魔女,不管她待在哪里都一样。只需要假装成一般的居民,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她又不是电脑游戏中的魔王,没必要特意隐藏在迷宫最深处,也不需要害怕拿着圣剑的勇者。 时任小姐点点头。 「灯塔里头跟山上,如果都空无一人就好了。」 「是啊。」 「垃圾桶里面还是空无一物最好。」 「说得对。」 「不过,不管怎样,只有那道阶梯不是空无一物喔,从学校后头通往山顶的那道阶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想知道这座岛的事,就只有登上阶梯这个方法。」 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得到一种接近确信的东西,冷静、安定,又有点悲伤。 「我曾经试着爬上去一次。」 「结果怎样了?」 「没有到达山顶。」 「是吗?」 「为什么会那样呢?」 时任小姐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 时任小姐打着寒颤,背对灯塔,朝着旁边的邮局慢慢走去。 「对谁而言都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喔,就像在床铺上、睡梦中,沉浸于回忆里头一样。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阶梯是什么样子,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阶梯。」 不可思议的一段话,但隐约能够理解。 那里非常孤独,只能一个人不停地爬上狭窄的阶梯。看不到顶点,即使只有一条路也还是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相对化的孤单地方。 时任小姐将手放在邮局门把上,转过头来看我。 「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不了。」 我并不是为了找时任小姐才到这里来。 她笑着,把视线朝向道路另一端。 「现在的确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 我把目光移往和时任小姐一样的方向。 有个女孩从道路的彼端跑了过来。她的两手用力摆动,披头散发,尽管有段距离,还是能听到她喧腾的脚步声;就算在薄暮之中,她的身影依旧鲜明耀眼。比计程车的头灯还更加具有特色,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再见啰。」时任小姐说。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走进邮局了,但我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回答她。 真边由宇笔直地朝我跑来。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屈,喘了好一会儿气。 「还好吗?」我问她。 真边频频点头,回答:「空气、不够。」她有时会忘记人体存在着极限。 等到呼吸声平复之后,我问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看到你。」 「所以你就跑过来了?」 「没办法啊,谁教七草你坐上了计程车。」 「为什么非得追上我呢?」 她皱起眉头,抬头看我。 「莫名地就觉得要追上。」 「听好了,真边。高中女生不应该不明所以地就全力快跑。」 「为什么?」 「天气冷的时候一旦流汗,很有可能会感冒。」 其实并不是这种理由,但为了让真边接受,我姑且给了一个简单好懂的答案。她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尽可能在天气暖和时再这么做。」 「啊,不过,我有事要问你。」 「很不巧,我现在有事要处理。」 「很快就好,只要你回答我就行了。」 我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涂鸦呢?」 从今早开始,我就被不同人询问过一样的问题,涂鸦的理由真的那么引人兴趣?算了,毕竟我是自作自受。 「没有什么特别含意,我只是随兴乱画而已。」 「骗人。你这人最讨厌那样的事了。因为任性而给他人带来困扰的举动,你总是能避就避。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就不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 真边笔直地凝视着我,那是张没有表情的脸,宛若物品。不像是人类,而是更简单、如记号般的美丽脸庞。从她那对黑色眼阵中,难以置信地感觉不到意志或者决心之类的东西,只是像两潭平静清澈的湖水。 「从早上我就一直想问了。但我无法把话统整好,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触及这件事。但请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去做自己讨厌的事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那不过是个涂鸦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擅自恶作剧,然后被人发现、遭到责骂罢了。」 「但是堀同学说过,我夺走了七草的决定权。」 「没有这回事。」 大家都误会了。 大家都误会了真边由宇。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动的,虽然旁人看来或许是这样,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强制去做过什么事。」 「这点我知道。七草你其实出人意料地顽固。」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还满了解七草喔。你是个秘密主义者,会毫不在意地说谎好把事情蒙混过去,有时很坏心眼,老是无谓地隐藏自己的好恶,整体而言并不坦率。」 「你是特地来找我吵架的吗?」 「而且非常温柔。」 真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具攻击性而且很尖锐。 「七草比谁都温柔,所以我有时候会担心。」 「才没那回事。对他人温柔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我总是很快就放弃,很轻易地便放弃任何事。」 和真边由宇不一样。 我无法像她一样单纯地追逐理想。无论对谁都能够温柔相待当然比较好,可是那么辛苦的事我坚持不来,所以至今我抛下了不少事情。 然而她却摇摇头。 「才不是,只有七草没有放弃我。」 我一时忘了呼吸。 这是我不想从真边口中听到的话。她是个对他人的情绪没有自觉,迟钝、粗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叫做放弃的女孩。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然而…… 「七草可能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嗯,的确是。」 「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但我的视力挺不错的,耳朵也很正常。」 「我觉得这跟眼睛耳朵没什么关系。」 「能够正常地看见东西、听到声音的话,就不可能不感谢你。」 真边的手往我的制服袖口伸了过来。 我无法闪躲,也无法挥开,只能任由袖口被她抓住,那力道柔弱又纤细。 「七草放弃的全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你只会放弃能够让自己变轻松、得到好处的事情。你总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事,独自肩负各种辛苦。」 不对。我真正无法放弃的只有一件事。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反驳她;想对她说别把你个人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想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转过身去。 但是我做不到。 夕阳已经隐藏了踪迹。在厚重的云层遮蔽下,月亮似乎也不打算露面。灯塔的光只是一直照着海的远方,我看不清楚真边的表情。 尽管如此,从邮局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映照出她的泪水,晶莹透亮。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明明只要有颗小灯泡就能得救,但我的手上却没有。这两年来,我时常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想起你。」 真边由宇在哭,无声无息地流泪。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情绪总会在奇怪的时间点被引发,现在还为了莫名其妙的事,自顾自地哭了起来。果然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唯独真边由宇会让我感到烦躁,让我喘不过气。 「我其实心知肚明,七草总是帮我照亮周遭,我一直都被你保护着。」 我并不要求人生发生好事,也没想过要让真边由宇笑声不断,只是想把坏事阻隔掉而已,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最后我一定会失败。 「把你打算做的事告诉我啊。」她以沙哑的声音说。「我绝对不允许你独自受苦。」 我不禁失笑。 她说的话太过偏离事实,这点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人觉得好笑。 ——我唯独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擅自扛起辛劳的人是你吧?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你,自作主张地提心吊胆而已。 「把眼泪用在说服上是犯规的行为。」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我总是在放弃。 很久没有因为消极的事而感到意外了。这跟预定不同,我没有想到对真边由宇保密这件事会失败。 「我和你一样,我也打算跟魔女打交道。」 * 来到这座岛后,我马上举出两个假说。 第一个是阶梯岛的形成——说白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是被谁抛弃的。由于太过偏离现实,那个假说我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我为了去见魔女而爬上阶梯,并于途中遇到了那些难以解释的事之后,这个假说突然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第二点是魔女的事——被称为魔女的人物,其目的究竟为何。关于她想隐瞒与保护的事物,只要看过阶梯岛的现状就能够明白。 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两则假说,因为我从来就不想揭穿阶梯岛的秘密,只要能够悄悄地在岛上生活就行了。 不过一切都在与真边由宇重逢时改变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她待在这座岛上。 所以我画了涂鸦。我要跟魔女交涉,说得更直接点是威胁魔女,让她同意我的无赖目的。 这点如今也没有改变,无论要牺牲什么、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这座岛,我已这么决定。 * 「我希望你跟我做个约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真边。 「今晚,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本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 但真边由宇只是擦了擦泪水,深深地点了头而已。 4 我握住灯塔的门把。 这次很简单就转动了,无须施加什么力气。 一阵宛如微弱哀号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里头一片漆黑,空气中混着尘埃,差点让人轻咳出声。 我们走进灯塔里面,任由门敞开。里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一道螺旋阶梯沿着内墙通往上方,抬头仰望,那里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 「要爬上去吗?」真边问。 我摇头回答: 「我不是要来找失物招领处的负责人。」 我慢慢地走进去。其实本来根本不需要来到这里,可能在三月堂的饭厅就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螺旋阶梯前方,放在一张木制小桌子上——粉红色的老旧电话。 我一走近,电话就响了起来,叽铃铃铃、叽铃铃铃,恣意又吵闹的声音。我拿起听筒。 「把门关上。」 真边一关上门,灯塔里头几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门的缝隙透进了一点夜晚的亮光。跟完全的黑暗相比,夜晚竟显得明亮。 将听筒凑近耳朵也没听到说话声,不过借由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可以知道另一端有人在。黑暗消除了距离感,我闭上眼睛,想像着耳边的魔女样貌。 「初次见面,我是七草。」我说。 听筒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并没有用机器变声过,但是却听不出年龄,听起来既像上了年纪的人,又似乎非常年轻。 「我并不是第一次跟七草说话。」那道声音说。 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我的假说之中也包含这点。 「但是我已经忘了和你见面时的事了。」 「嗯。」 「是你让我忘掉的吗?」 「是啊。」 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雀跃,就像对幼儿说话时的那种纯真语调。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正确。 「不,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使用第二人称并不正确。在告知这座岛上的规则时,一定得称呼对方的名字——必须找到七草失去的东西、必须找到真边失去的东西。 我首先感到疑惑的是这一点。 为什么不能用你或你呢?为什么非得讲出名字? 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问题之中,七草不是指我,而真边也不是指她。  「我知道七草失去的东西。」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一个有如垃圾桶的地方,理解到这点时,我便思索了起来。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丢弃的呢?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做了最坏的假设,以最无药可救的答案为根据拟定假说。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失物招领处位于灯塔之中。但是想到灯塔的功用后,我就隐约想像到了。它照射的是海的另一边,是为了从岛外前来的人而存在。失物招领处的存在并非为了岛上的居民,而是为了从外面前来寻找失物的人。」 丢失东西的七草在岛的外面。 这座岛上塞满了失去的东西。不,失去的东西是一种善意谎言,其实这里塞满了被丢弃的东西。 「是七草把我丢弃的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而终点就是这里吧?我不是寻找的一方,而是被寻找的一方。」 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具有某些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女孩,以及凡事都往负面思考的我。 我们被自己给丢弃了。 虽然感觉很不合理,但这么想却最为自然。 「七草舍弃了自己的悲观人格,把讨厌的部分送进这座岛,那个分离出来的人格就是我吧?」 对七草来说,想要成长、变得成熟,必须改善的缺点就是我。岛外有个真正的七草,他舍弃了悲观的我,稍微成长得有模有样。 这里大概尽集结了于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人格吧。 在外面世界的匿名老师本尊肯定已经克服对学校的恐惧了吧。真正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不再使用那些虚构的名字。现实中的堀能够笑着和同学们聊天。这是好事,很棒的事,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的未来。 可是这些我才不管。 那跟我没有关系。跟在这座岛上的匿名老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和堀都没有关系。 这座岛上的中心存在着阶梯,但是我们无法爬完那道阶梯。在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我们绝不可能成长,只能待在这个像乐园般的垃圾桶中,与外界毫无交集地过日子。就像悬吊在墙上的秒针,从严苛的命运中得到解放,只能度过形同空白的时间。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真是废话。 既然我不是真正的七草,只是一个被丢弃的人格,那么我离开这座岛的条件早已确立,那就是由真正的七草翻遍垃圾桶把我找出来。也就是说除非现实中的七草无法成功克服缺点,否则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你说得没错。你好棒,竟然明白了这么多事。」魔女说。 我缓缓地吸气、吐气。 这种事原本我并不在意,已经放弃得很彻底了。我并没有想要改变这座岛,也不打算揭发这座岛的真相。只要能在这里安静平稳地过生活,那就足够了。 可是,唯有一件事,一件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发生了。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里? 是她把自己丢弃了吗?那个真边由宇?那个愚蠢、脱离现实,又不明白他人心情,直率到底的理想主义者?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唯有真边由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她产生缺陷。 我问魔女: 「为什么你能够将人格的一部分分割出来呢?」 「我可是魔女喔,魔女会使用魔法啊。」 「既然这样,你也能够让一切恢复原状啰?」 「当然有办法。」 「你有收到我的信了吗?」 「有,不好意思我还没写回信。」 「没关系,只要现在能够听到你的答覆就行了。」 魔女全面掌控着阶梯岛,她的支配很和平。也许没办法将一些琐碎的不满完全消除掉,但即便如此,阶梯岛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平稳,也有属于阶梯岛的幸福,是魔女保护了这一切。 所以魔女才会一直隐瞒阶梯岛的真相吧。这座岛上的居民全都是被自己丢弃过来的,这种悲剧得可以的实情,她应该无论如何都不想公开。 所以我才画了涂鸦。为了把对我来说最美丽的东西带到垃圾桶外,我一点一滴地公布了魔女想要隐瞒的事情。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在岛的外面。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只是虚像。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就是我们自己。 「下次我将画出更具决定性的涂鸦,但是你应该不希望岛上的人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稳的语调同意我。 「对啊,毕竟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终于进入正题了。 「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项任性的请求吗?」 只有一件事,把真边由宇带回原本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可是魔女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 「不,那种事不足以成为交易的筹码喔。」 「为什么?」 「你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因为我把它消除了。」 「嗯。」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做同样的事喔。只要把你的记忆消除,事情就解决了。」 我叹了一声。 我并不意外,这是预料中的回答。不管何时,我总会先设想最坏的可能。 「最后的涂鸦我已经画好了,就算我失去记忆,涂鸦也会一直留在这座岛上。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发现它。」 如果这招还是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放弃、抛开,另寻他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紧握着听筒等待魔女的答覆。真边在后方看着我。我没有转身确认,但知道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呼吸地注视着我。 「不,你并没有画出那样的涂鸦。」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一直注视着。」 魔女用一种宛如母亲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一直注视着你,所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被监视了?魔女的能力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吗?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留下这句话后,魔女挂断了电话。 我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将听筒从耳边拿开。 我在黑暗中呆呆伫立于电话前,只觉得双脚无力,也忘了如何活动双手。与魔女的对话让我深感疲惫,全身的神经都劈哩啪啦地断了,可是依然没有得到我期望的东西,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身后传来真边的声音。 「魔女说了什么?」 我伸出手摸索确认电话的位置,在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把听筒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次之后,重复魔女的话。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是吗?」 和平时一样,真边的声音很冷静,令人难以相信她刚刚才哭过。 「那么我们就去爬阶梯吧。」 没有其他办法了。不过,那样真的行得通吗?我以前也曾经爬过那道阶梯,但是无法抵达顶点。 「你昨天也有去爬阶梯吧?」 「嗯。」 「结果怎么样?」 「没有成功。非常灰心无助,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不过,和七草一起爬的话,我想应该能够爬得上去。」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的手被用力地牵了起来。 ——是啊。 我隐约意识到。 一直以来我都跟在真边身后。 这大概是第一次被她牵起手。 5 两人手牵手走在鸦雀无声的夜路上。 我们背对灯塔,朝着眼前所见的山前进。直到半山腰都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光线照亮了阶梯,那阶梯与学校相通,但是灯光只到那里就中断了。魔女身处的山顶完全笼罩于深沉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比夜空还要暗而漆黑且巨大的影子横卧在上头。 真边朝着山笔直走去,那画面就像某出古戏中的场景,有些无厘头,却又庄严神圣。本来我只是一名观众,现在却被拉着手,在不知道剧本怎么发展的窘况下,拖到了我不应该在场的舞台上。 「大地为什么要丢弃他自己啊?」真边说。 我想她这句话肯定不是一个疑问。毕竟她的脑筋转得很快,既然听到了我和魔女的对话,想必也已经推测出答案。但真边的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我明白那虽然不是疑问,但她希望能从我口中听到答案。 「他想要正常地成长吧。」 就像小鸡冲破蛋壳,蝌蚪放弃用鳃呼吸登上陆地一样。那个年幼的孩子就算在痛苦的伴随下,也想要照原本应有的姿态来成长。 「大地大概打算努力去爱他的妈妈。」 大地说他讨厌妈妈,说他很害怕自己那种讨厌妈妈的心情。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小学二年级学生,竟然会讨厌妈妈讨厌?觉得害怕,个中原因只能让人联想到悲剧性的事情。 然而大地肯定是把自己的那种心情给丢了,他决定正眼面对妈妈、决定去爱妈妈。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应该要拍手鼓励他这么做,所以才会连魔女都不惜打破以往的规则,把他「应该丢弃的部分」接收到这座岛上。 真边压根儿没有回头看我。 她一面笔直地向前走,一面以不带情感的压抑声音说: 「可是这么一来,岛上的大地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 我们认识的大地只不过是被丢弃的一部分,是为了让真的大地正常成长、获得理所当然的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只能一直讨厌妈妈,一直害怕着这份心情,在这座岛上生活下去。用在阶梯岛上也能寻找到的微不足道东西,来填补我无法想像的深刻伤痛。 如果就理想面来说,大地不应该去拜托魔女这种人吧。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问题,这座岛上的不幸大地也就不会诞生了吧? 真的吗?我扪心自问。 我知道答案。那种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才小学二年级而已,把责任全部归咎给小孩子,随意对他喊喊加油,果然是不对的。那并非我的理想,也不是真边由宇期望的理想,肯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是理想。 大地丢弃自己的选择大概是正确的吧。他肯定正确地思索过、正确地采取了行动吧。魔女的魔法是确实的救赎,是可称得上奇迹的能力,但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副作用。当现实的大地往前迈进的同时,就悲剧性地在阶梯岛上留下了「被丢弃的大地」。 这种结果又能怎么办? 哪里会有完美的答案呢? 充满错误、只能选择错误方法的问题,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既然这样,也只能接受错误、放弃挣扎、忍痛努力坚持下去而已。 现在我的左手与真边的右手相连,我感受着她的小手,甚至发觉它很脆弱。然而在我的认知中,她是最强大及美丽的。 我问真边由宇: 「你到现在也还认为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吗?」 要让他离开岛,相原大地——这是指在岛外的相原大地,就必须取回失去的东西,也就是他得重新拿回讨厌妈妈的情感及害怕自身情感的心。 「那当然。」 真边由宇只是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有人把不该推到大地身上的事推给他,这件事是错的啊。」 「那你要怎么做?」 「改变现实。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后,可以不再哭泣,不用再去拜托魔女。」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完全不知道啊。」 「那不就连办不办得到都不清楚嘛。」 「不可能办不到啦。」 她绝对不会偏倚的程度,简直让人火大。无论何时,只有真边由宇会激怒我,只有她会让我情绪激动。 「妈妈被孩子所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才不需要什么魔法。这不是什么理想论,只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我心想这就是理想论啊。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理所当然都一个不漏地被保护着,那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乐园了。 「也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座岛?」 「嗯,首先要找出现实中的大地。」 「喔。」 我早就猜到了真边由宇的结论。 自己把自己抛弃的小孩,这种事她才不会容忍。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对事情有所误解,但唯独猜中真边由宇的想法,我有自信不会错。她太过单纯,不会违背我的期待,让我胸口发疼。 可能是这份疼痛害的,也可能是相连的手产生的温度影响,抑或是多云的夜空中找不到手枪星的缘故,我不做任何考虑地说出了没打算吐露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忏悔。 原本这些话应该要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同意你跟我一起进到灯塔之中。我决定也利用大地。」 真边终于稍微回头看我。 「利用?」 「因为听完我和魔女的对话之后,你绝对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岛。」 「我本来就打算要跟七草你一起离开这座岛啊。」 「我不走。」 我有必要留在这座岛。 「你要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我有一样想守护的东西,就算舍弃其他所有一切,唯有这样东西我绝对不愿放弃。 我想让像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坚强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保持她的美丽、纯粹,没有丝毫缺陷与动摇。只要这样就够了,这点便是我全部的理想。 所以我无法容忍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上。 这意味着她丢弃了她自己。我明白是她自己选择让自己产生缺陷,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然而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更令人绝望的事。 真边失去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而我来到这座岛已过了三个月,但我只失去了四天的记忆。 换成另一种说法来解释——真边和我失去的记忆,是从这个夏天的同一时期开始,直到我们来到阶梯岛。时间点上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认得真边身上那套水手制服。那是当然的,因为直到这个夏天为止,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制服。 于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在三个月前,我和真边重逢了? 然后—— ——因为和她重逢,我丢弃了悲观主义的我;真边是否因为和我重逢而丢弃了理想主义的她? 没有比这个想像更可怕的事了。我——七草竟然亲手让唯一想守护的东西产生缺陷,这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矛盾。」 真边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样真正美丽的事物,但我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她的理想的确很高贵、耀眼,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无法与我的结论一致。我们原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我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与她在一起,只希望一切能够漂亮地落幕。真边就这么完美无瑕地从我眼前离去,我对于以后能在美好回忆的装饰下过日子感到安心。 真边只要当我的手枪星就好,挂在群青色的天空中,绝对无法伸手触及。只要我相信她仍在世界的某处闪闪发亮就好,那道光不需要照射到我。光是这样就是我的救赎,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点,仅此而已,真的。然而…… 肯定在我们重逢之后,我又不禁许下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 说不定我们两人祈祷着相同的结果。 所以我们才只好丢弃彼此互相矛盾的部分吧。七草放弃了悲观主义,真边放弃了理想主义。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所以我要留在岛上。 现实的我一定得确实丢弃悲观主义,好让真边能够不需要丢弃理想主义。我只能屏住气息躲藏在垃圾桶底下。 「我也早就知道了。」 真边依旧笔直地凝望前方。 「既然是我把自己丢弃了,那点原因我马上就能明白。但是世上才没有什么不应该在一起的人。」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会待在这里。」 为了让原本不能一同前进的两人携手前进,我把我给丢弃了,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正常成长。 「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才不想承认,所谓成长必须舍弃什么才能前进。」 「那不过是说法上的问题,所有的成长都是抛下脆弱、错误的自己啊。」 「可是这座岛确实存在啊。」 真边直瞪着黑漆漆的山头,一回神才发觉它已经近在眉梢了。只靠仰望难以认清它的高度。 「不只是说法上的问题,被丢弃的你和我确实都在这里啊。」 「只要你不在这里,我就能接受这块地方,甚至可以声称这里是乐园。」 只要真边由宇不在。 阶梯岛位于距离不幸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也距离幸福很远,但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自己很幸福。 真边握着我左手的手十分有力,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我不想把七草留在这里。」 谢谢。我没有出声答覆。 「但是你必须离开这座岛。」 真边由宇不可能就这么放着相原大地不管。 比起我,追逐理想的她肯定会优先处理那个小孩的事。 我们依旧矛盾地牵着手,来到阶梯前。 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6 通往山顶的阶梯就位在校舍后面的暗处。 那是条间隔紧凑、高度参差不齐的阶梯,有些台阶是用光滑的石头砌成,有些的则很粗糙,不过每一阶都仿佛在悄悄地隐藏气息。那模样感觉不像是人造物,倒像是在偶然之中,历经漫长岁月,于风吹雨打等自然现象下诞生的东西。阶梯蜿蜒曲折,就算抬头往上看,在黑暗与树木的遮掩下也看不清楚前方。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阶梯,窄小的阶梯让两人并排登上显得有些局促,可是我们依旧照样前进。 一路上没什么泥土或青草的味道,冬天的空气将这些气味都削弱了,给人一种清冷、干净的感觉,贴着微微出汗的肌肤十分舒服。 我们在黑暗中留意脚下,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 这动作颇有一种仪式的感觉,跟现实中的移动性质完全不同。右脚踩上下一道台阶,接着左脚又踏上了再下一道台阶。看不见阶梯的尽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往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往下一级台阶前进。目标朦胧不明,我也没在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不停往上爬,像在对某种浩大的对象祈求。 没有鸟儿啼叫,也没有风吹拂过来,这道阶梯上没有生物的气息。黑暗的另一头也感受不到野兽的呼吸,听不到虫声,就连一片落叶也没飘下。我曾听说鱼无法在纯水之中生存,同理可证,纯粹的寂静也会拒绝所有生物。 能够听见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相对地,这些声音不可思议地融入了这块地方。我们每走一步,阶梯就鼓动一下。视野很差,就有如黑暗站在前方般,树木也黑压压一片。但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觉得恐怖,就连指尖也一点都感受不到不安。我们成为狭长阶梯的一部分,被温柔地包裹在里头。 我们尽可能放低音量,说着连魔女都听不到的悄悄话,聊起至今为止的回忆。我们相互逗乐,偶尔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就算阶梯永远延续下去,我们的回忆也不会在途中就断掉。我记得连真边本人都忘了的她的事,真边记得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我的事。结果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注视着她,同时我也知道真边在黑暗之中也用她那纯真的双眼看着我。那大概跟被神明注视的感觉相去不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因此没有必要害怕被人看穿一切。 这一切都是仪式,我再次心想。既不是要奉献给魔女,也不是要奉献给阶梯,而是为了把真边从我身边送出去,就算不神圣仍有价值的仪式。只要再稍微延迟一下告别的时刻,于这个群青色的星空下把她送回最重要的地方去就行了。 以前我也爬过这道阶梯,单独爬行时总伴随着恐惧,就好像在迎面而来的强风中压低身子前进似地,让人喘不过气。但是现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时任小姐曾说「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不可思议地,和真边一起登上台阶后我才终于实际体会到那句话的含意。我有点紧张,胸口有些疼,两脚无声地累积了疲劳,可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安心感。即使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仍觉得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 ——肯定是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待在真边由宇的旁边。 这点千真万确。 真边由宇是个坚强的女孩,但她愈是坚强,看起来就愈脆弱而容易受伤。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她为敌,有时就连温柔、体贴、关爱等无可奈何的感情,也会成为她的敌人。 全世界如果都像真边由宇那样就好了,任谁都能无后顾之忧地相信着理想,没有一点混浊,十分清澈美好。能这样就太好了。但就连幸福与喜悦也会出现在与她的理想不同的地方,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会闷闷不乐。 真边由宇比这世界小得多,比这世界柔弱得多,就连跟这个阶梯岛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由宇的坚强能够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希望她一直完美无瑕。就算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也知道她能够保持原样活了十六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但我依旧不想看到真边由宇出现一点裂痕。 必须有人陪在真边由宇身边。 美丽又脆弱的她必须由人守护。 所以现实的我才会把我丢弃,认为悲观的我很碍事。但是只有一件事我绝不放弃。唯有守护真边由宇的意志与哲学这件事,是我无法放弃的。既然如此,我——垃圾桶里的我,就得把真边由宇送回现实中的我身旁,剩下的事就只能全盘托付给现实中的我了。明明托付的对像是我自己,心中却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胸口有点痛。但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最佳结果。 月亮从云层缝隙间稍微露出脸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雾气相当浓。漆黑的黑暗笼罩着阶梯岛,身边则飘荡着白色的晦暗。我们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我只感觉得到她的掌心。冰冷的手,温暖的手,真边由宇的温度。 我用力握住这份热度,这时两人的漫谈回忆突然中断,当然不是因为话题说尽了,只是有些时候沉默远比言语还要滔滔雄辩。 揪住胸口的沉默过后,传来了真边的声音。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两年前也曾听过这句话,但这次的威力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很清晰,丝毫没有一点颤抖,就像不透露情感的远方星星传来的光芒,直接了当。 「我们一定会重逢。」 这口吻听不出来是约定,倒像是把决定告诉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点头答应她的话。也许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期望着,从未中断过。 但我当然摇了摇头。在夜里的黑暗与浓雾包围中,她一定看不到我的模样,不过我知道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做个约定吧,真边。」 偶然相遇的我们能够偶然在一起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要一直维持原本的样子喔。」 其实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个人没有什么必须守护的地方。只要能够让真边由宇保留住她原本的样貌,我甚至可以远离她。 没有听到答覆。 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的温度突然从我掌心消失,这变化仿佛让夜晚变得更加黑暗。世界失去了她那份光芒,由群青坠往黑暗。明明一直牵着手,真边由宇却突然没有跟上来。 我停下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一个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真边说,这段阶梯显然不够长。不过我真正想传达的讯息已经都传达给她了,所以虽然我没什么自觉,但我应该是笑了。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那片星空,不自觉地想哭。真边由宇已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找不着那道光辉。这样就够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我摇摇头,好忘记那片夜空。「消失吧,群青。」我低声道。让我待在黑暗之中就好,高贵的光芒没有必要照亮我。 眼前的阶梯依旧往上延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没有流泪。在那之后,我就这样握着左手,独自一人往上爬。 我知道在这上头会发生什么事。 * 九月底左右,我曾经爬上阶梯。 朝着魔女居住的山顶往上爬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大概有所耳闻。阶梯永远都走不完,最后视野会被浓雾遮蔽,睡魔跟着上门。等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阶梯的起点。虽然是个很难轻易相信的传闻,但我也发生了几乎相同的情形。 我的经历中只有一件事是传闻中没提到的。 浓雾掩蔽视线之后,雾气之中出现了人影,那并不是魔女。当我发觉那个身影时,我确定了阶梯岛的构造。 阶梯岛是被自己丢弃的人们的岛。我们被集中在阶梯的下方,无法从该处移动,也无法成长,只能待在停滞的平稳中打盹。 既然如此,登上阶梯后会遇见的人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我在阶梯上遇见了我自己。 那个抛下我、于现实中稍微有点成长的七草。然后我们简短做了个交谈,内容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这件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没有事想问他,也没有话想传达给他。我只说了,尽管我们是一个人被拆成两个个体,但这种事就别太在意,各自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对我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对方来看也是一样。他似乎以为在这条阶梯上发生的事,不过是无聊的梦境之一。 所以当时我们只是偶遇然后道别,跟在路上擦肩而过没什么两样。 但今晚不一样。 我有话要交代我自己。 * 我已经记不得我究竟爬了多少台阶。 真边由宇消失后的阶梯就像水几乎快满溢出来的水槽,沉默一处不漏地完整淹没我。莫名地,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沉默根本谈不上诗意。 不知是传闻中的睡意袭来,还是压迫全身的疲劳所致,我的意识笼上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就如同默默待在巨大机械中的某个角落,不停转动的齿轮一样,我感觉自己正从意识里脱离。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爬着台阶,霎时间,雾散了。阶梯毫无预警地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我停下脚步,将视线往上抬,依然看不到山顶。 不过在前方七、八阶,站着一脸无聊的我。 我慢慢地走上阶梯,接近那个七草。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他看似不满地歪着头回想。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至少这下可以确定,这不是最糟的情况,我能够把话传达给现实的我。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我单方面地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他——大地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他的家庭环境似乎有些问题。我还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在夜晚的路上初次遇到大地时,向他问来的情报。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现实的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我伸指戳向现实的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其实我并不清楚。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 但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不顾自己的声调因激动而提高,我说: 「你伤害了真边。」 既然真边会来到这座岛,就代表肯定是那么一回事。七草伤害了真边由宇。这家伙——我做了绝对不可原谅的事。 「你有自觉吗?」 我在询问的同时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摇头,我打算揍下去。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揍人的念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阵子。 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 这种说法令人不快,我扯住他的衣襟。 「不准再重蹈覆辙。」 他轻声地笑了。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最后,我朝着他再重复了一遍大地的名字与地址。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后续的事我无法干涉,只能相信回到现实的真边由宇还有现实中的我能够顺利完成这件事。 我放开他的衣襟,打算就这么转身走下阶梯。 但是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叫住我。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会让我烦躁的事情,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一样。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我一说完,现实中的我脸色不免有些僵硬。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真边现在应该也与现实中的真边见到面了。我虽然无法想像丢开理想主义而成长的真边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一定没问题的。她身上有道名为相原大地的魔法咒语,即便缺了一角,我也不认为那个真边会彻底改变到连小学二年级的小孩都置之不理。真边肯定会找回原本的自己。 然而现实的我却偏头纳闷。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我哑口无言。 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我感到不知所措。无论何时我总是以失败为前提来拟订计划,老是认为事情的发展不可能如我所愿。 然而,为什么?这一次我偏偏无法确切地想像出失败的可能性。 现实的我似乎感到有趣地笑了。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能相信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呢? 「你真的不懂吗?」 「嗯,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啊。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你是个放弃幸福,放弃到毫无自觉的悲观主义者。现实的我这么说。 ——真的吗? 我无法好好地理清思绪。 我觉得他说的话完全不对,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句句属实。 ——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我对我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胸口好痛,但我才不管我身上的疼痛。 现实的我收起笑容。 「那你自己又怎样?」 「嗯?」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建立了不冷不热的人际关系,没有大幸也没有不幸地活着。只要真边由宇不在,我的日常生活就很平稳。 「那就好。」现实的我说。 他的眼神看起来像在俯视我,这点让我不悦。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起意说出这种谎。 也许是为了对现实的我做出一点小反抗,也或许只是无意义的逞强。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无论如何,就算是谎言,那也是我在几秒钟前想都没想过的一句话。或许我在阶梯岛上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就算依旧消极,也还是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我没有向他道别,就这么转过身。 然后我想起他刚才那像是困扰又像是疑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终章 当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学校校舍的后方。 我呆坐在狭窄的阶梯上,看来我似乎是睡着了,虽然想不起是何时进入梦乡的,不过现在也没心情对这些事一一感到吃惊了。 我在这个台阶上待了多久呢?仰望天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是晴空万里。悬挂着硕大月亮、无数星辰闪耀的夜空,在阶梯岛上并不少见,但仍是个戏剧化的夜晚。生活在这座岛上的都是被丢弃的人,真边由宇已经不在了。就算如此,晴朗的夜里依旧有满天星斗在闪烁。 我还是找不到手枪星。也不知道那颗星是否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我非常疲惫,肚子也很饿,偏偏今晚还相当寒冷。 可是我还是无意站起来,只是望着星空打发时间。心情就像在挑战人不在这里而是在别处的现实中的我,想跟他一决胜负。 ——竟然说真边由宇从这座岛消失,对我来说就是失败? 才没有这种事,我这么相信着。 这的确是我渴求的目标,是全力争取后的幸福结果。因为你看,今晚的星空是如此灿烂。只不过我的胸口还留着鲜明的痛楚,让我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阶梯岛的夜晚很安静。 不过跟先前比起来,似乎热闹了几分。 草丛之中有秋虫在鸣叫,也能听得到风吹树摇的声音。每一样都很真实,这里就是我的现实。无论阶梯岛是个怎样的地方,我们是因为什么悲剧性的演变而来到这地方,这里都是我们的容身之处。我想我一定不会再爬上阶梯了。 至少阶梯岛位于与不幸相距遥远的地方。 这里自有属于它的日常,自有属于它的恋爱和友情,自有属于它的幸福。就算真边由宇不在,但活下去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全都准备齐全,所以——没错,我可以坚称自己是幸福的。 夹带着冬天气味的空气渐渐夺走体温,让身体阵阵颤抖,我开始对寒冷有所自觉。还未到无法忍耐的程度,不过也没必要勉强忍耐,我任意中断我擅自开始的比赛,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明天得去洗掉涂鸦,能洗得干净不留痕迹吗?或许有什么好办法,趁今晚搜寻一下吧。 我朝着鸦雀无声的操场迈出步伐。就在这时候—— 我听到她的声音。 「七草。」 我的嘴角不禁上扬。 果然,我还是输了比赛。 * 「我很惊讶。居然还有另一个我。」真边由宇说。 她露出宛如星空的夸张笑容。 「那就是把我舍弃的我吧。她一直弄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让我有点头痛。明明得交代的事情多得很,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理解。我的记忆力不像七草那么好,应该让她做个笔记才对。总之为了不被七草抛下,我急急忙忙地把一大段话交代完就赶回来。虽然差点来不及,但幸好还是赶上了。」 真边说完这些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声量比平常大了点,也比平常多了些起伏,似乎是受到时间催促,也似乎处于混乱之中。 我还无法完整接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真边会站在我眼前,跟我说话呢?我希望她循序渐进地跟我说明一下。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反骏的话。 「我才没有把你抛下。」 她微微歪着头。 「可是我总是为了不被你抛下而匆匆忙忙的。」 「每次都是你率先往前跑,然后我才追赶在后吧?」 「是吗?但是你现在不就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那是因为——」 因为我以为不会再与你相见了。 我叹了口气。 「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我们不是约好了,会再见面的。」 「我并没有同意。」 「嗯,是我擅自决定的。我来遵守自己订下的约定,应该没关系吧。」 「大地的事要怎么办啊?」 「当然会让他幸福啊。可是我也不想放七草一个人。」 「考虑一下优先顺序吧。」 「我倒不觉得这是谁先谁后的问题。放心吧,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另一个我。」 她在笑,大胆又坦然。 「因为有两个我,所以两边都选择,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一瞬间,我突然无法思考任何事。 但冷静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真边由宇是理想主义者,不喜欢舍弃其中一方的想法。既然两者都能选,她就会两边都选。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不擅长想像自己的幸福。 我不禁叹气。 「所以你把现实的大地的事全都推给现实的你了?」 「嗯,反正拜托的对象是我,而且另一边似乎也有七草在。好不容易两个人在一起了,没必要再变回孤单一人吧。」 我会在这里照顾大地,直到另一边都准备妥当喔。真边说。 我扶着额头,这个结论的确是最适合的解决方式。如果排除我想送她离开这座小岛的心愿的话。 真边收起笑脸。 「七草觉得我不要回来才好吗?」 真是的,这是什么问题啊。 只要她在身边,我总是得承担多余的辛苦。幸福与不幸,被逼近到我唾手可得的地方。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当然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连担心她会有所缺陷的恐惧都忘了。 我以为真边会笑,但她没有,只是用一本正经的眼神紧盯着我瞧。 「太好了,其实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所以不管怎样都得回到这里。虽然我不喜欢为事情定订先后顺序,但那大概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让你不能容忍?」 「关于你和我啊。」 真边向我走近一步。 影子的位置改变,月光下,我发觉她的脸颊微微泛起潮红。 「我不愿相信我们两个一直待在一起,事情就无法顺利。那样简直就像在否定我们至今为止的幸福。我会证明现实世界的我们是错的!」 她的话声暂时中断,世界因而屏住了呼吸。 月光只照耀着她,仿佛她是宇宙的中心。 她依旧红着脸,直直地注视我。缓缓开口发出的声音,就像好不容易从遥远的星星将光芒投递到我身边般,渺小、柔弱、不安定地颤抖着。 「所以拜托你。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助我一臂之力。」 她说出这话的声音,听起来跟两年前听到的哭声很相似。 但又毫无疑问地截然不同。 真边由宇伸出手,而我握住了那只手。 这则故事在无可奈何下,自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了。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化物语 修图:黑羽 时至今日,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有关英雄的事。 腰上系着变身腰带,使用无敌的肉体与闪闪发亮的必杀技,与企图征服世界的坏人们战斗的那些英雄。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就算是我,小时候似乎也曾憧憬着英雄。 以前,我曾在抽屉的深处发现幼稚园的毕业相簿,并一时兴起翻了起来。相簿中乘载着未来的梦想,我愉快地望着那一列列非现实的话语。然而在我自己的栏位上,竟写着当时电视上放映的战队英雄的名字。我对此感到相当震惊。 虽然那时还很年幼,但我竟然曾想成为英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是因为我没有半个像样的梦想,只好仿照朋友的回答直接抄上去,倒还比较有说服力。 不过,当时在我的玩具箱中,确实收着那名英雄的变身道具。不论再怎么难以相信,我似乎真的有过认真憧憬英雄的时期。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放弃成为英雄的呢? 是知道了变身英雄只存在于电视中以后吗?还是领悟到世间的正义与邪恶是种相对的概念,会随着观点不同而翻转的时候呢?或是更单纯地,察觉到比起英雄游戏,玩乐高更符合我个性的时候? 我很想问问某个儿时曾憧憬英雄的大人:「你是什么时候放弃成为英雄的呢?」 但是,我至今从来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相对的,我曾试着如此询问过—— 「你想成为英雄吗?」 对象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当你看到有人做出违反规矩的事时——什么都可以,比如把空罐丢在路边,或是从旁插进电车队伍——心头总会冒出一种健全的情感。那是一种称不上是存在于每个角落,却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情感。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仿佛那股情感生出了手脚,然后化作了人形一般——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真边由宇。 她露出愕然的表情,歪着头说:「英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才能成为英雄?」 她既不能变身,也不会使用必杀技。别说是和邪恶的怪人战斗,就连和同年龄的男孩子打架都会轻易输掉。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一则关于英雄的故事。 一个没有任何力量,也绝不会有人声援的英雄的故事。 * 那个冬天,阶梯岛发生了一起大事件。 说是大事件一点也不为过。 人们陷入混乱,内心被不安所压垮,并沉浸于悲叹之中。到处都有人抱头叹息、踢飞垃圾桶、迁怒似地唱着歌、举行没有希望的对策会议,或是喝得酩酊大醉、辗转难眠。 话虽如此,这当然也不表示有隶属邪恶秘密组织的怪人们正到处发狂、做尽坏事。事件的全貌是这样的—— ——网路购物的包裹没办法送到阶梯岛了。 为了表达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悲剧,首先得针对我们所居住的这座岛说明一下。 阶梯岛是个七平方公里左右的小岛,大约有两千人住在上面。 岛上的日常生活很平凡。学生们到学校去上学,大人们则以捕鱼、耕田或经营小店面为业。或许是因为周遭都是认识的人,几乎不曾发生过什么犯罪事件。居民之中有很多怪人,但都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每天悠悠哉哉地生活着。 在岛上生活的人们,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我们都是「被舍弃的人」。就像把破洞的袜子、印坏的影印纸,或不需要的玩具扔到垃圾桶里一样。我们被舍弃,然后来到了阶梯岛。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舍弃了呢? 知道答案的人并不多。但我不打算装模作样,所以就继续说下去吧。我们是被自己所舍弃的。 这既不是比喻,也不是假说。 人的成长过程与其说是获得,恐怕更接近废弃吧。易怒的自己、马上就消沉的自己、怠惰的自己、拥有日常生活中所不需要的缺点的自己……如果能轻易地将这样的自己舍弃,肯定非常方便又幸福。不过那始终是对舍弃的那方来说。 我们就是像这样被舍弃的——「自己所不需要的部分」。 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但总之,也只能先这样接受了。不论听起来多么像是幻想,这对我们来说就是现实。 被自己所舍弃、充满缺点的我们,在和平的阶梯岛上随心所欲地生活着。就像生存竞争上存在缺陷的加拉巴哥群岛的动物们,多亏和天敌隔离开来,才能无所畏惧地生活一样。 那么,为什么人们可以舍弃自己呢?又或者,为什么会存在阶梯岛这种地方呢? 理由非常简单而草率。 ——因为魔女使用了魔法。 阶梯岛是由魔女所管理的。 又或者这座岛本身,就是魔女所创造出来的也不一定。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魔女说,要有阶梯岛,就有了阶梯岛。虽然不知道实情是如何,但恐怕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不曾听说魔女在人们面前现身,但是大多数居民都相信魔女实际存在。尽管大家只是半信半疑,但起码有一半是相信的。 我移居到阶梯岛才仅仅四个月左右,但现在也几乎完全接受魔女的存在了。至少我确信,有某个拥有魔法般超凡力量的人正管理着这座岛。否则的话,我便无法接受这座奇妙之岛的存在了。 阶梯岛实在是个设定周全的造景庭园。在这座狭小的岛上,有着完善的生命线。经由每周驶来一次的船,使经济不会停滞而得以运转。生活上没有任何不方便之处。 然后,我们是不被允许与阶梯岛外面联络的。既没有桥,也没有渡船。虽然有渔船,但如果打算离开岛的话,就会返回原地。电话没有连接到岛之外的地方,也无法从这里传送邮件。 这若不是魔法,就只可能是特殊的梦境,或电脑中的假想空间了。不论如何,我只能设法想出这种非现实的理由而已。而管理着这个非现实的某人,即名为魔女。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丢到阶梯岛上,被迫在这里生活。但是,却很少听见不满的声音。 理由很单纯,因为岛上的生活很舒适。 在狭小范围中形成的阶梯岛被完全隔离,很少让人产生不安的感觉。 对升学的不安、对找工作的不安、对将来的不安等等,在这里完全不存在。虽然很难实现远大的梦想,但只要待在这座岛上,就能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品质。 所以我们都接受了这座特殊岛上的平凡日常生活。 但是,这可能也差不多要成为过去式了。 在阶梯岛上生活的我们,就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能出岛去购物。虽然岛上有几间商店,商品种类却称不上丰富,一直以来居民们都是仰赖网路购物。举凡游戏、衣服、日常生活用品,在意品牌的人甚至连矿泉水都会用网购来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不知道阶梯岛位于何方,但网购的商品总是会送达——直到最近为止。 这个颠覆我们常识的问题,是发生在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五的那天。 * 那封邮件正好是在晚上九点时同时寄达的。 发信人是所有网路购物的网站,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之前只要利用网购,就会收到以结帐完成为主旨的邮件——虽然无法从岛上传送邮件,但能收到从别的地方寄来的信——这让人无法理解,但也只能接受。 问题在于信的内容。 信上用官方式的敬语写着,因为运送出了状况,因此商品取消出货。一封邮件的单方面通知,便让阶梯岛的物流系统崩溃了。 一直以来,网购的商品总是会统一在每个礼拜六用船送达。寄给个人的纸箱会和餐厅或商店的货品一起送达,纸箱在港口堆积如山的景象可说是稀松平常。 读信的时候,我所预想的最坏状况是:堆着物资的那艘船也许不会来了。如果真是如此,阶梯岛将完全无法维持下去。非但不能取得衣服或清洁剂等日常生活必要的用品,就连丙烷瓦斯也是由船送达的。食物也一样,阶梯岛难以称得上能自给自足。岛上大多数渔夫应该也是从外界取得道具的,要让船启动也需要燃料。 于是,虽然我没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但隔天星期六,我还是去了以往船会抵达的港□。或许是因为有很多人同样感到不安吧,港口聚集了大量的人潮。要是大家的表情不是面露忧色,现场简直就像是场祭典。 值得庆幸的是,船按照预定来了。 接着船卸下了食品及商店的商品,但果然没有寄给个人的纸箱。 当然,人们都上前质问船务人员。不过对方只是不断重复同样的回答:「我们没有听说详细情形。」让人完全搞不清楚具体状况。最后,我们甚至无法从网路连线到购物网站了。 这就是现状。是阶梯岛当前面临的问题。 * 新的一周开始了。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 在放学后的教室中,我和四个朋友面对面坐在一起。期末考结束,结业式就近在眼前,我们的话题当然围绕在无法送达的网购上。 斜着椅子摇来摇去的佐佐冈,没好气地说: 「这太奇怪了吧。上礼拜为止都还能送到的,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啊?」 他似乎是在气自己拿不到刚发售的游戏。那是款家喻户晓的rpg系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他本来还满怀期待,因此让人有些同情。 班长——名为水谷的少女,脸上浮出一抹困扰的笑容。 「应该只是暂时出了问题吧。稍微忍耐一下,或许很快就会送到的。」 这么说来,第三学期她还会继续当班长吗?之前一直都是用班长来称呼她,事到如今突然叫她「水谷同学」,总觉得有些奇怪。 佐佐冈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游戏是会随着时间劣化的。」 「为什么,资料不是都一样吗?」 「虽然资料一样,但我的感觉会改变。如果是历史名作,的确是可以重新再玩。可是啊,『最新作』是『最新的』,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就像草莓蛋糕上的草莓一样。就算鲜奶油和海绵蛋糕的味道一样,但上面缺了草莓的话,魅力就会急遽减少,对吧?」 虽然是个有点莫名其妙的比喻,却意外地有说服力,班长只好沉默以对。 我从旁插入话题。 「不能用下载的方式买吗?」 佐佐冈摇摇头。 「不能买。我没有信用卡,这座岛上也没有卖电子货币。而且啊,我是属于喜欢实体包装的类型。翻开纸本说明书的感觉不是很开心吗?看着印在上面的小照片,就会延伸出无限的想像空间。但是最近,有时就算买了盒装版,内附的也是电子版的说明书——」 佐佐冈轻易地就转移了话题,这么看来他受到的打击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大。他针对说明书的魅力高谈阔论着,我则是左耳进右耳出。就在这时,一个人默默沉思的真边由宇,面带疑惑地看着我。 「岛上的店里买不到游戏软体吗?」 「岛民的人数还没多到能让人靠经营游戏店维持生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商店不是还能正常进货吗?那么,只要透过商店下订的话不就能送到了吗?」 「好像没办法那样做。某种程度上,能进货的商品种类是受到限制的,有专用的订货单。」 话虽如此,部分有志之士聚在一起举行的对策会议上,似乎也有提出活用商店的方案。 有些人一直以来都是靠网购解决大部分的日用品需求。要是他们全都流往商店消费的话,照商店以往的进货量是不足以应付的。话说回来,因为现状使得商店不用面对价格竞争,所以也令人担心会有不当涨价的情形——宿舍的舍监是这么说的。虽然我认为在这座狭小的岛上传出不好谣言的商贩很难生存,但还是希望能尽量和平地达成共识。 「发生了什么事吧。」 真边喃喃说道。 「不管哪个网站都没办法使用,这果然很奇怪。大家利用的业者、运送的管道应该都各自不同吧。既然所有人的东西都没办法送到,我想除了那艘船以外没有别的原因了。」 但是,船确实来到了港口。 应该有个完全不同的理由才对。比起物理上的问题,我总觉得是更根本的规则被改变了。然后,能做到那种事的,就只有在这座岛上的魔女而已。 不过,这点也让我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至今为止,魔女都给人一种温柔管理着岛,好让居民不会感到不满的印象。那为什么现在突然这么做?看不透她的意图。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内情? 当我陷入深思时,有股微小的力量戳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堀。 堀今天还没开口说一句话。她一直都是这样,对说话抱着极度的恐惧。我不知道理由,也不打算特地去问她。谁都不想针对自己的缺点从头到尾说明一遍吧。 她指着黑板上方的圆形时钟。就快到下午五点了,老师说过要在五点前离开教室。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拿起书包,从木头与铁组成的老旧椅子上起身。 「七草。」当我走出教室时,真边小声地叫了我的名字。 「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你指什么?」 「网购的事呀。要怎么做才能解决?」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我想只能暂时忍耐一下吧,就像班长说的那样。」 因为个性的关系,我看待事情的角度总是不太乐观。虽说如此,我也想不出具体的对策。只能期待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了。 * 但是—— 我们迎来了第二学期的结业式,下一个星期六也来访了,网购网站却依然无法使用。 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第二个星期六——十二月二十四日。 别说圣诞老人,连亚马逊的货物都没有送来的圣诞夜里,真边由宇决定找出技术高超的骇客。佐佐冈为了得到小提琴的e弦、班长为了寻找礼物、某个邮差为了寄送被大量投递的圣诞卡,各自在阶梯岛奔走着。 然后那个晚上,我和魔女会面了。 差点忘了说,这是关于一名英雄的故事,同时也是关于一名魔女的故事。恐怕不会得到任何声援的英雄,与肯定打算拯救某人的魔女的故事。 第一话 每个人都在拼命寻找着什么 1 七草 二十四日之前发生的事 我从没遇过比真边由宇更单纯的人。 这里所指的单纯,和一般的意思有些不同,并非是说她容易受骗,或感情容易激烈起伏。确实,要欺骗她并不困难。且一旦她陷入激烈的情绪中,谁都拿她没辙。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我从来不曾遇过像真边由宇这般,毫无混色的人。 一般来说,我认为所谓的人心是混色的。若说热情是红色,而冷静是蓝色的话,不论是谁都应该是紫色的。当然有些人的紫是偏红、有些人则是偏蓝。也有些人的颜色深浅不均。虽然有各式各样的配色,但每个人都是混色。 可是真边由宇不同。 她单纯到仿佛用单一颜色就能表现出内心的想法。 例如现在,网路购物无法送达阶梯岛。 面对这个问题,人心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感情。愤怒、烦闷、不安、恐惧、焦躁、悲怆、亢奋——各种不同的感情以各自不同的强度到处宣泄着,多少会产生一些混乱吧。 但是,真边由宇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好了,来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吧。 就只有这样。 用帅气一点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就是她的心中只存在希望。不过,可能连她本人都没有自觉也说不定。不知道失望是什么的话,也就无法理解希望。 所以,她当然也打算要解决网购的问题。 一如往常,她毫不犹豫地便下了这个决定。 「我听说是骇客做的好事。」 真边用正经的表情如此说道。 那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结业式之后发生的事,当时我和她并肩坐在回家路上的摊贩里吃着拉面。 「骇客?」 「嗯,技术高超的骇客。」 「他骇进网站把所有网购商品都取消了吗?」 「根据传言,是这样没错。」 「哦~」 我吸起浸在传统酱油味汤头里的面条,同时非常肯定最适合拉面的高汤果然还是小鱼干高汤。接着,我将意识从冒着蒸气的碗转回真边身上。 「你相信那种说法吗?」 「总之,若无法证明没有骇客的话,就不能否定吧。」 「这种说法,大多被称为『魔鬼的证明』。」 比如说,假设你想证明有白色乌鸦存在的话,只要把一只白色乌鸦带来就行了。但是假设你想证明白色乌鸦不存在,就非得把世界上所有的乌鸦全都调查一遍才行。根本是非现实的做法。 真边把鱼板送进嘴里,点了点头。 「但是那个骇客似乎就在阶梯岛里喔。只要从两千人里找出来就行了,还算轻松吧?」 「我可不觉得轻松。」 我一边犹豫着何时吃掉水煮蛋,一边茫然地问: 「为什么技术高超的骇客会待在阶梯岛?」 「似乎是做了什么坏事而被某人追赶,然后逃进了这座岛上。」 「好模糊的故事。」 「但是,我对『逃进来』这件事有些在意。」 「为什么?」 「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凭自己的意志来到岛上的吧?」 「应该吧。」 阶梯岛的居民们都丧失了来到岛之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阶梯岛,就这样不知不觉迷失在这座岛上。 「但是骇客是凭着自己的意志逃到岛上的。搞不好他比我们更清楚这座岛的事。」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真边正在寻找从阶梯岛与外界联系的方法。她无法接受被擅自带到岛上后,就这样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并不是她本身想要离开这座岛,她认为是整个事态的结构问题。 「总之,我要寻找骇客,你要帮忙吗?」 受到直接邀约的我点了点头。 「可以啊。我寒假也没什么计划。」 连圣诞夜都很闲。照这样下去,我大概会和同宿舍的佐佐冈他们无所事事地度过吧。 说句真心话,我想找出魔女。 能够使网路购物停摆的,应该只有管理这座岛的魔女而已吧。如果是魔女使网购停摆的,那她应该是有什么意图才对。我并不是想一一揭发别人的理由或意图,但不能使用网购果然还是很不方便。再加上我最近也有些个人的烦恼,所以才觉得趁这机会试着认真寻找魔女也不错。 另一方面,我对放着真边不管也感到有些不放心。她动不动就会乱来,而且是个容易树敌的女孩子——即使她本人没有那个意思。虽然这不表示我能起什么作用,但比起强忍不安独自寻找魔女,和真边一起寻找不知去向的骇客还比较轻松。 「你打算怎么寻找骇客?」 「我还在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交给你想吧。要是有我能帮忙的事就说。」 「嗯。那果然只好去打听了。」 「向谁打听?」 「既然是传言,那应该有出处吧?岛上的某个人肯定知道骇客的事。」 「原来如此。」 幸好她提出的是理性的方法。不过,我们既不知道骇客在哪里,就连对方是否真的存在都不晓得。这种状况之下,她也不可能突然冲进人家家里揍人吧。 「我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的。」 「生气?」 「对那个使网购停摆、不知道是骇客还是什么的人生气啊。真边你只要一血气上涌,我可是完全没辙。」 就像一个宛如牛那么大的老鼠炮到处大闹一般。烟火啪叽啪叽地乱窜,于是我就得拿着灭火器四处奔走。 「我倒觉得七草你生气起来比较恐怖。」 「怎么可能。像我这么温和的高中生可不多见。」 虽然我说的是真心话,但真边却轻轻歪着头,然后吸了一口面。 「真边,头发要沾到汤了。」 我提醒她,于是她将极度细腻的黑色直发撩了起来。要说真边由宇身上有什么纤细的地方,就只有发质而已。 「你没有带发圈吗?」 「嗯。我要不要干脆剪成短发呢?」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长发。」 总之就这样,我开始和真边一起寻找技术高超的骇客了。 * 但是我的行程,可不是只有寻找骇客而已。那一天,还有另外两个预定计划出乎意料地插进来。 其中一个是来自佐佐冈。正好在我回到宿舍的时候,他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看到我的瞬间,佐佐冈大喊一声: 「你有小提琴吗?」 ——小提琴? 我摇摇头。 「我连响板都没有呢。」 「只有弦也可以,e弦。最好是oliv这个牌子的。」 「一般来说不会单只有弦吧。」 我连e弦是细弦还是粗弦都不知道。 「佐佐冈你有在拉小提琴啊?」 「不是我啦。有人的弦断了。」 「那可真糟。」 岛上可没有什么乐器行。现在无法使用网购,光是取得小提琴的一根弦都很困难。 「非常糟。帮我找找啦,你很擅长这种事吧?」 「一点都不擅长。不过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帮忙。」 「时间紧迫啊。圣诞夜那天好像有演奏会的样子。」 很棘手呢,圣诞夜就在两天后了。 「没办法延后几天吗?」 「不可能吧,圣诞夜耶。」 「新年宴会的时候再演奏不是也可以吗?」 「新年不都是弹琴吗?小提琴还是要在圣诞夜演奏吧。」 话虽如此,他要我在这座岛上找到小提琴弦,但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办到。我认识会弹吉他的人,却想不出谁有在拉小提琴。 「我会找找看的。但是我有点忙,还得去找骇客。」 「骇客?」 「你不知道吗?有传言说网购没办法送来都是因为骇客。」 「哦,好像是有听说过。但是现在小提琴的事比较重要。」 如果能解决网购的事,小提琴弦也能轻易拿到手了。虽说如此,恐怕也赶不上后天的圣诞夜吧。 ——这座岛上,有谁可能拥有小提琴的弦? 当我陷入深思时,背后传来了一声「我回来了」。 是宿舍的舍监——名为春哥的二十岁出头的男性。他左手抱着纸袋,右手牵着大地。据我所知,大地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小学生。 「那就拜托你了。」 佐佐冈丢下这句话,然后奔向了玄关。他大声地喊:「春哥,你有小提琴吗?」 我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回到了房间。 第三个预定计划,是来自班长。 晚上,我在宿舍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我有点吃惊,会打电话到这间宿舍来的女孩子,至今就只有真边而已。 「我有件事想恳请七草同学你帮忙。」 班长这么说。 「什么事?」 我淡淡地回应。 我转学到这个岛上的学校之后——虽然我对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不是很有自信,但总之我从九月便开始到柏原第二高级中学上学,也受到了她很多照顾。她是个很善于照顾别人的少女,让人难以拒绝她拜托的事。 「其实,我想请你帮我找圣诞节礼物。」 「可以啊。要给谁的?」 既然会来找我商量,对方应该是男生吧。不过我想错了。 「是给真边同学的。因为我和她还不算很熟……」 真边由宇来到阶梯岛,不过是一个月前左右的事。但是我从小学到国中中途为止都和她上同一间学校,关系很好。国中二年级的夏天她转学之后,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和她见面了。不过因缘际会之下又再度在阶梯岛相会,现在我们的感情也很好。 「真边的话,只要给她小孩子喜欢的糖果,她就会很开心的。」 给她巧克力和饼干应该就行了吧。要不然就是眼睛会发光的机器人,或声控跳舞花。这种加了奇妙机关的玩具她也很喜欢。基本上只要当作是选给小学低年级男生的礼物就不会错了。 「我想更认真地选,希望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她加深感情。」 「我想真边已经觉得她和班长感情很好了。」 「是这样吗?我有时还是会感觉到隔阂。」 「她就是那种人,不擅长表现自己的感情。」 「不过她和七草同学你讲话的时候,感觉还是不一样。」 「毕竟我和她认识很久了嘛。」 单纯用时间构筑而成的人际关系还是存在的吧。 至少,我和真边并没有特别合得来,个性和价值观也大相迳庭。我们会两个人一起行动只是偶然而已。要是过去有哪个环节错位的话,我们可能甚至不会看对方一眼。 「总而言之,选不出适合真边同学的礼物,让我感到很烦恼。」 她说她想去店里晃晃,问我可不可以陪她去。 「可以啊。什么时候?」 既然是圣诞节礼物,时间应该不多了。 「我想在后天晚上的圣诞派对上交给她,在那之前要挑好。」 「原来有派对啊。」 原来如此,看来真边也被朋友邀请参加派对了。真让人感慨。不管是在小学还是国中,她都是很容易被孤立的女孩子。应该不是真边有所改变,而是因为班长有好好地在关照她吧。 「没有邀请七草同学,是因为会场在我们的宿舍。」 她辩解似地说。 原则上男学生是不能进入女子宿舍的。 「嗯,我也会和佐佐冈他们悠闲地度过圣诞夜的。」 毕竟有大地在,春哥大概会买圣诞蛋糕回来吧。 明天——二十三日班长要打工,于是我们决定在二十四日中午碰面。 我挂掉电话,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会是个相当喧闹的圣诞夜呢。 2 佐佐冈 二十四日之前发生的事 只有左耳挂上的耳机里,传出了「pollyanna」的乐声。那是古老的rpg游戏『mother』的曲子。佐佐冈总是听着存在掌上型游戏机里的游戏音乐。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除了洗澡和实际在玩游戏的时间以外,都一直在听。 他就连上课的时候也不把游戏音乐停下,都是多亏了这个特殊的环境才没事。当然,他被念过很多次,但班导本身也是个奇怪的人,因此他不曾被严厉斥责过。 学生们都称呼导师为匿名老师,她总是戴着一个覆盖眼部的白色面具来遮住脸。听说是因为来到这座岛之前发生过一些事,使她很害怕露出脸站在讲台上。虽然是很可怜,但老师戴着面具的话,就很难注意到学生的耳机吧。 结业式当天,佐佐冈被匿名老师叫了出去,简单地训了几句。佐佐冈有着时不时会跷课的坏习惯,所以才会被骂。 佐佐冈并不是讨厌学校。他的朋友很多,课业也跟得上,对匿名老师也没有不满。老师的外表确实很奇怪,但她的课很容易理解,最重要的是不会情绪化地训斥学生。她会好好地说明道理,理性地叮咛。只要反驳得有道理,她也听得进去。佐佐冈最讨厌的就是被人骂「不要狡辩」。他认为,为什么可以轻易拒绝别人说明原因呢?太不公平了。 明明对同学和老师都没有不满,佐佐冈却还是经常跷课,而理由却只是因为「不小心」。当他走在平时的上学路上时,就会突然想到:「如果朝学校以外的地方前进会怎么样?」朝海走去的话、登上山头的话、随便跟在某个看到的人后面走的话,会怎么样? 搞不好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展开也说不定。 例如撞见邪恶组织的交易现场,帮助身怀秘密正在逃亡的美女,或发现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 当然,佐佐冈很清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就算不会发生那种幻想故事,要是能帮助陷入困难的老婆婆,或是替受伤动不了的猫包扎,那也不错。比学校的教室更戏剧性的现实,或许正在某处等着他也不一定。 一旦这么想像,他就再也忍受不住了。现在不是该上学的时候了。他提高游戏音乐的音量,抱着离开「初始之村」的心情整装出发,从北到南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 佐佐冈曾想成为英雄。 他一直在寻找成为故事主角的机会。 他也知道这很愚蠢。但是当天空湛蓝一片时,他的胸口就会充满希望——我的人生怎么可能如此平凡。他一这么想,就会变得想逃脱日常生活。来到阶梯岛之后,这种倾向更加显著。毕竟,这可是座人称「有魔女存在」的岛。现在可不是黏在桌子前面算二次方程式的时候。 不过,就算朝海走去,登上山头,现实也不会轻易改变。 结果,他还是只能被人训斥:「要是缺席情况太严重的话,以学校的立场可不能让你晋级喔。」 离开教职员室的佐佐冈,和pollyanna一同在走廊漫步着。pollyanna是游戏初期,主角独自旅行的期间才会在原野响起的音乐。心情有些失落时,佐佐冈经常会放这首游戏音乐。仿佛是要鼓励单独一人踏上旅程的主角一般,pollyanna的乐声既温柔又清脆。8-bit游戏叮叮咚咚的轻快乐声,却有着浸染了一丝感伤的旋律。凭着这个乐声,平凡无奇的景色多少能变得明亮起来。 出了校舍之后,别的旋律流入了右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微小、却很有格调的旋律。佐佐冈当然还是比较喜欢pollyanna,但那个音乐让他觉得很有品味。 他心想—— ——追上那个乐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在这前方,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冒险在等着他呢?会不会有个专属于佐佐冈的故事,然后有个人正等着佐佐冈的帮助呢? 胸口中冒出了微小希望的佐佐冈,那天再度变换了方向。 阶梯岛的学生人数很少,因此国中部和高中部都在同一间学校里。 旋律流出的地方,似乎是三间并列的校舍中,由国中部所使用的那间。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应该是来自二楼或三楼。 那首曲子听起来是多么神圣而轻柔。佐佐冈听过这首曲子,甚至能配合那股乐声一起哼出旋律。对古典乐迷来说,这肯定是一首像可口可乐或麦当劳那样主流的曲子吧。但是佐佐冈并不知道曲子的名称,只觉得好像在广告上听过而已。 这种澄澈的弦乐声,应该是小提琴吧。对方一个人演奏着,连钢琴伴奏也没有。纤细但强而有力的旋律,却带着一丝感伤。单看这一点,和pollyanna倒是挺相配的。 佐佐冈进入国中部的校舍,配合旋律走上楼梯。但是,正当兴致高昂的时候,小提琴在一个十分突兀的地方停止了。 ——为什么? 是中途就腻了吗?佐佐冈继续走上楼梯,左右环顾走廊。 小提琴的声音大概是从右手边传来的。那里有几间教室并列着,他看见其中一扇门的门板上写着「音乐教室」。应该就是那里了。 佐佐冈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后,一口气打开了门。 开门声响起的教室中,只有一名手持小提琴的女孩子在里面。钢琴旁边有个挂着白色窗帘的窗台。她用十分讶异的神情望向佐佐冈。 佐佐冈搔着头,没有意义地「啊——」了一声,然后走进音乐教室。 「刚刚那是什么曲子?」 少女呆愣地看了他一会,一副看见了在水族馆里游泳的长颈鹿的样子。接着,她小声地回答: 「奇异恩典。」 「哦~听起来真酷,好像好莱坞电影的片名。」 「似乎是神的恩惠之类的意思。」 「这样啊。因为这首曲子太美了,我忍不住走过来听。你不拉了吗?」 佐佐冈问。 少女的视线落在环抱于双手中的小提琴。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佐佐冈的同学还年幼,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吧。圆鼓鼓的脸颊带着点红晕,鼻子又低又圆,但嘴巴和眼睛却很漂亮,是个美女。特别是眉毛的形状很好看。有种正气凛然、意志坚强的样子。 佐佐冈靠近看看少女的脸,然后察觉了。 她的眼里泛着泪水。 「弦断掉了。」 确实,她的小提琴有一条弦断了。是最细的那条。 「你没有替换用的弦吗?」 「嗯,因为琴弦很贵。」 「这样啊。真麻烦呢,又不能用网购。」 她点了一下头。又或者,她可能只是把头更往下低而已。 「我原本预定要在圣诞夜的派对上演奏。这样子——」 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她后面的话。 瞬间,佐佐冈犹豫了。但是,一股无法遏止的冲动,使他如此宣告—— 「那我去帮你找来吧。」 有个学妹在音乐教室中独自哭泣啊。无论如何都得帮她。如果是佐佐冈所憧憬的故事主角,一定会这么做的。 少女讶异地抬起头。 「你知道去哪里找吗?」 「不,不知道。但是正常来说,岛上应该还有别人会拉小提琴吧。总之,只要在圣诞夜的派对前找到一条弦就行了吧。」 少女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长到可以用全音符来表现。也许是对佐佐冈乐天的态度感到无奈吧。 「我想没那么容易找到。不是金色钢弦的话会很不协调,可以的话牌子最好也要相同。」 「虽然我不太懂,反正就是有很多坚持就对了。」 「我使用的是oliv的琴弦,不是这个牌子的话很难用。」 「oliv的,最细的琴弦。」 「那叫做e线。也可以叫做第1线。」 「不是弦,是线啊。」 「应该都可以,不过大部分是这么叫的。像是『※g线之歌』,你有听过吗?」(译注:中文译名为g弦之歌,为了配合日文语意调整为g线。) 「听过是听过。原来那是指小提琴的弦啊。」 「g弦是最粗、最贵的弦。」 「另外两条呢?」 「a弦,和d弦。」 「为什么不是a、b、c、d,这样不是很难懂吗?」 「好像是用德国的音名来取的。」 原来如此。小提琴是德国的乐器啊?但是话题实在偏离太远了,因此佐佐冈问了她一些必要的问题。 「圣诞夜派对是办在哪里?」 「在我们的宿舍,幸运草之家。」 他知道幸运草之家,有个朋友也住在那间宿舍。 「派对是几点开始?」 「应该是晚上七点。」 「那么,只要在那之前找到小提琴的e弦就行了。」 少女踌躇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找不到的,我没听过有别人在弹小提琴。」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一定能找到的。」 「为什么?」 「因为是圣诞夜啊。」 这是当然的吧,不然就太奇怪了。怎么可能有无法引起奇迹的圣诞夜。 「圣诞老人一定会把小提琴的e弦带来的。我这就去找找看!」 佐佐冈轻轻挥了手后,转身背对少女。 然后他露出了微笑。没错没错,就是这个,他在心中点着头。 这下只要华丽地找到e弦,那简直就像主角一样。下雪的话就更好了。他将掌上型游戏机放出的音乐切换成「※不可退让的战役」,在关上音乐教室门的瞬间立刻冲了出去。(译注:游戏『异域神剑』的背景音乐。) 因为少女在哭泣,因此佐佐冈出发寻找小提琴的e弦。 3 水谷 二十四日之前发生的事 对水谷来说,眼下的问题是圣诞节礼物。 便宜的也可以,但是要包含心意——她想在圣诞节时送给朋友这样一个礼物。为此她拼命地打工,一边思考着「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一边逛了好几个网购网站。 上礼拜她大致决定好了礼物的内容,并下了订单,连包装都选定了。她知道圣诞节时期寄送情况会很壅塞,所以还预留了十天缓冲期。即使如此还是太晚了。 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事件,打乱了水谷的计划。在只剩不到几天的圣诞夜里,大家将在宿舍举办派对。她希望至少能凑齐会来派对的朋友们的礼物。这座岛上别说购物中心,就连像样的商店街也没有,但她也只能想办法在这里找一些好东西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找到了几个能接受的礼物,可以送给亲密好友。给喜欢拍照的人一个设计时髦的相框;给爱画画的人一本略显豪华的素描本;给专注于音乐的人一条印着音符的背带。知道了方向性后,意外地能巧遇恰当的礼物。问题在于大约一个月前相遇,交情还不是很深的朋友。 给真边由宇的礼物,就是无法决定。 对水谷来说,真边由宇绝不是合得来的对象。一本正经的个性虽然不是缺点,但有时会让人感觉她很没常识。说话方式也带着攻击性,令人难以接近。班上也早已产生了「很难和真边同学搭话」的氛围。更严重的问题是,真边本人看来对此毫不在意。对同学漠不关心的态度,感觉就像是在鄙视周围的人一样。 比如说,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大约两周前,某个班上同学——名为野崎的少女,用有些粗暴的语气向水谷抱怨了有关真边由宇的事。 野崎和几个朋友似乎邀请了真边,一起到岛上少数的咖啡厅之一。他们对她说了句「一起去吃蛋糕吧」,真边便直接了当地跟去了。或许,其实她只是单纯想吃蛋糕而已。 野崎是经常被形容为「大而化之」或「男孩子气」的少女。从水谷的角度来看,那个评价算不上准确。但是野崎本身似乎希望自己看起来很男性化,所以也算符合。想必她其实是个很纤细的人,只是装成大而化之的样子来自我防卫,这样比较轻松吧。 正因为野崎是这种性格,所以嘴巴也有点坏。恐怕她本人并不是故意想在背地里中伤别人。之所以会经常使用责备他人的言语,也只是当作一种平常的消遣罢了。虽然水谷也不是很喜欢和她说话,但还是把她当做朋友。并不是故意表现出差劲的样子,只是因为太害羞,才会忍不住把纯白的洋装弄脏——这种感情,水谷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野崎和真边由宇绝对不可能合得来。或许是野崎她自认真边和自己是同类也不一定。确实,班上的人都认为真边是个远比野崎大而化之的少女。 直白地说,野崎的人格早就被看透了。她的人格,是在大家无奈与粉饰太平的温柔保护下而成立的。特地揭穿她那浅显易懂的演技,让气氛变糟也不太好。反正也没引起别的问题,就装作不知道吧——大家是这么判断的。 水谷并不认为这样的人际关系有问题或很扭曲,反而觉得以人类来说相当适切。以计较得失、自我中心的角度来考量的话,与其和朋友讲真心话,不如采用即使说谎也尽可能温柔、友好地对待对方的方式。这样才有好处。没必要相信性善说,也没必要畏惧神明的眼光。只要是为了有效率地活下去,所有人都能成为善人。所谓的社会便是如此。 但是真边由宇却撇除了利害关系,自始至终都忠于自己的价值观而行动。要是她和野崎对上的话,应该会若无其事地提出反驳、打击对方。就算让对方愤怒或哭泣,她也丝毫不会留意原因是什么吧。事实上,在咖啡厅里似乎就发生了这种事。 午休时,从野崎和她朋友那里听到真边坏话的水谷,当下只是苦笑着说了句「真是伤脑筋的孩子呢」。 当然,水谷知道真边不像野崎他们说的那么坏,但要说哪一边比较有问题的话,她还是认为是真边。 真边缺乏社会性。 也可以说她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常识。 可以的话,水谷希望能亲自改善真边由宇的问题。虽然不能彻底替换她的人格,但应该至少能帮助她更平稳地度过日常生活。 所以放学后,她叫住了真边。 「你和野崎同学他们去吃了蛋糕吧。怎么样了?」 真边面不改色地回答: 「当季的水果塔很好吃,主角是草莓。」 她这么说。 拿她没辙的水谷,只好问得更深入一些。 「听说你们起了口角。」 真边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地歪着头。 「没有那种事。但是,野崎同学似乎正在烦恼什么,却不愿意告诉我原因。」 「烦恼?」 没听说这件事。 「因为她生气了。没什么问题的话是不会生气的吧。」 原来如此,她的思考逻辑是这样啊。 「就算没有问题,人有时也是会生气的喔。」 「是吗?什么时候?」 「这个嘛——」 没办法好好地说明。 但是,生气和烦恼还是不一样的。完全是两回事。 「总之,就是有。」 「没有原因就生气?还是为了无可奈何的事而生气?」 「真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后者。」 「原来如此。但是,我认为没有什么事真的是无可奈何的。独自一人难以面对的问题,或许只要找人商量看看就能解决。还是再详细问问她原因吧……」 真边喃喃地说。 她似乎从没想过自己就是让野崎生气的原因之一。问题的根源太深了,使水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总之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一一回答真边的所有问题,会没完没了的。于是水谷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觉得,真边同学你应该再体贴别人一点比较好。」 「你这个要求可真不容易。」 真边用手抵住下巴附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所谓的体贴,简单来说就是替对方着想对吧?」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 「因为野崎同学似乎在生气,所以我想替她消除生气的原因。这不算是体贴吗?」 「不是。」 不,也不能断言说不是。但果然还是不对。 「你听好了——」水谷伸出食指回答: 「所谓的体贴,指的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考虑事情。」 正当她觉得自己讲出了很不错的话时,真边却疑惑地歪着头。 「要怎么样才能知道对方的价值观呢?」 「只要平常地和对方相处就行了。你应该多少能够明白吧?观察周遭的气氛,或根据一般常识来判断之类的。」 「所谓的常识,不是每个人都不一样吗?」 「不一样就不叫常识了。正因为是大家共有的,才叫常识。」 「是这样吗?」 真边再次歪下了头。 「我对常识这个词不太能接受呢,又不能整理成一张浅显易懂的列表。」 不,可以的。可以整理成浅显易懂的列表。虽然每个人写的内容多少有些不同,表现方式也会有些变动,但写的东西大致上都会一样。 然而,她却无法理解这件事。 「如果想要理解彼此,我认为还是各自说出自己的价值观比较快。互相隐藏自己的话,永远都无法了解对方的。」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你才会和野崎同学吵架。」 「我不认为我有和她吵架。」 「就算你没有,但她有。」 「原来如此。谢谢你,水谷同学。我会和野崎同学谈谈的。」 水谷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被感谢。她语塞了一下子,然后才惊觉,她可能认为水谷打算在两人之间调停吧。 真边由宇对他人的恶意或不快感毫不介意。虽然水谷早就知道这点,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感情好像被她忽视了一样,令人烦闷。 ——我明白了,这个女孩…… 本质上,对他人漠不关心。 所以才会对常识和人际关系一概无视,任凭自己的想法行动。 缺乏社会性,十分任性。这点让人感到有些厌恶。 水谷终于忍不住,用带点愠怒的语气说: 「首先请你配合对方。」 「明白了,我会考虑看看的。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水谷想这么说。 然而,真边却轻易地开口了: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唉,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传达给她啊。水谷这么想。 最后,真边和野崎的问题似乎由她的朋友——七草想办法解决了。他究竟是用了什么魔法来哄骗那位真边,成功让她和野崎保持距离的呢? ——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真边肯定还会和别人起冲突,并引起新的问题。应该要逐渐改善她的性格才行。 在此之前,她可能都不太和同班同学打交道,所以才会习惯这种任性的生活方式。之所以无法理解常识,是因为她总是单独一个人。 首先,得让她交朋友才行。 圣诞派对是一个大好机会。 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于是水谷开始寻找最合适的礼物。 4 时任 上午七点 阶梯岛的最东边有个港口,港口有座灯塔。 灯塔的隔壁,伫立着一栋小小的两层楼木造屋。墙壁是白色,屋顶则是红色。但是受到日晒的屋顶呈现着斑驳的色彩,就好像把水溶性的白色颜料洒在一整片红色上一样。 这栋小小的古旧建筑物是阶梯岛上唯一的邮局,而唯一的邮差时任便生活在那里。原本二楼的一部分是居住空间,但冬季时她会把暖桌搬出来,放在一楼挂着「职员室」名牌的狭窄和室中,然后在那里睡觉。 时任总是会在七点醒来。穿着睡衣做点伸展操,洗个澡顺便刷牙,换上工作服后画上一点淡妆。最后再拍拍双颊,赶走睡意。无论晴天、雨天还是生日,或是像今天这种圣诞夜的日子都不会改变。时任的早晨都是以相同的模式开始的。 像往常一样结束准备工作的时任走出了邮局,十二月早晨的空气就仿佛刀刃一般。她颤抖着身体,走向「快递用」的邮筒。 这座岛上的邮件,基本上都是在回收后的隔天寄送的。但只有这个邮筒不同。早上回收后,就会立刻盖上邮戳,算进当天的寄送货物之中。话虽如此,这座狭小的岛上没有什么分秒必争的信件——急的话直接去找对方比较快——因此,很少人会特地走到海边的邮筒这里。里面经常是空无一物,有五、六封信就已经算多了。 时任不抱任何期待和不安,将小小的钥匙插进了同样小小的钥匙孔。卡住了两次后,总算转动了。生锈的盖子发出了叽——的声响。 然后—— 当塞满邮筒的几百封信件映入眼帘时,她目瞪口呆了。 里面有许多红色信封和绿色信封,可能是所谓圣诞节的颜色吧。但或许是因为数量不够,其中混着一些画着孩子气图样的信封,和一些纯白色的信封。而每一封信件都好好地写上了「圣诞快乐」的字样。 里面恐怕是圣诞卡吧。某处的某人,为了让信在二十四日送达,特地在深夜或清晨把信塞进了快递用邮筒里。 时任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人以为是贺年卡吗? 所谓的圣诞卡,不是在圣诞夜当天送到的。应该在十二月上旬就开始寄送,然后将送到的圣诞卡装饰在客厅之类的地方,直到圣诞节为止。比如贴在烧着柴火的暖炉上方的软木板上。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这样才对。 ——意思是要在今天之内把这些全部送到吗? 阶梯岛是座狭小的岛。话虽如此,要一个人把这么大量的信件全送出去还是相当困难。寄送贺年卡的时期早就能预料到会很忙,所以她都会雇用工读生,但是面对圣诞卡时却大意了。这个国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圣诞节怀抱敬意的?所谓的圣诞节,不是小孩子们吃蛋糕、要礼物、长到一定年纪之后就和恋人一起度过——为此还得慌慌张张地随便找个伴——这样轻松快乐的节庆而已吗?没有必要连信仰都欧美化吧。 不过,只好做了,被投送的信件一定要送达。既然这是圣诞卡,就只能尽可能在圣诞夜内送达。身为一名邮差,身为一名专业人士,必须做到最后。 时任抱着圣诞卡回到邮局,一个劲地盖上邮戳,同时粗略地分类,再将信件塞到塑胶制的红色信箱中,塞不进去的就放到背包里,然后狂奔了出去。她将信箱牢牢固定在红色机车的车架上,并戴上白底红线的安全帽。 她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不管怎样,首先要吃早餐。 * 时任以一如往常的强劲气势打开食蚁兽食堂的门,柜台另一头的店长也一如往常不耐烦地说: 「把安全帽拿下来。」 时任一面解开下巴的带子一面点餐。 「我要能最快上菜的东西。」 「鸡蛋盖饭吧。」 「就那个,还有能让身体暖和的东西。可以马上做好吗?」 「很急吗?」 「有点。」 店长将倒了热茶的茶杯放在柜台上,时任便在那个位子坐下。 「今天早上收到了大量的圣诞卡。啊,也有给阿姨你的喔。」 「不要叫我阿姨。我和你没差那么多岁吧。」 「差了四岁呢,很难相信你都三十多岁了呢。」 时任二十七岁,而食牺兽食堂的店长三十一岁。她每天都一定会在这里吃早餐,所以她们的感情就像姊妹一样好——至少时任是这么想的。 店长迅速地将盛好的饭、生蛋、猪肉味噌汤、熬煮过的萝卜干、市售的调味海苔摆在柜台上。相对的,时任则把寄给店长的圣诞卡递给了她。 店长讶异地将信封翻到背面。 「这是谁寄来的?」 「这种事我哪知道。」 信封上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会的,等『※早点』客人差不多走了之后。」(译注:原文为morning,西式早餐的说法。) 「这里的菜单,不应该叫『早点』吧。」 鸡蛋盖饭和猪肉味噌汤应该叫「早餐」,或「早饭」才对。 时任在生鸡蛋上淋了一些酱油,搅拌以后倒在饭上,然后再淋一次酱油。她喜欢像这样做出不同层次的味道再吃。 时任正打算把猪肉味噌汤送到嘴边时,却被蒸气呛了一下。这时店长开口了。 「啊,今天晚上店会关门喔。」 「为什么?圣诞节的时候餐饮店不是很忙吗?」 「你会想吃煮鱼和日本酒来庆祝圣诞夜吗?」 「菜单上不是还有炸鸡吗?我的晚餐怎么办?」 「叫男朋友亲手做料理给你吃吧。」 「我没有男朋友。这个岛对我来说太狭小了。」 时任大口扒着鸡蛋盖饭,接着突然灵光一闪。她问: 「阿姨你有男朋友?什么时候交的?」 「没有啦。倒是有很多男人在追我就是了。」 「啊~你在老爷爷之间很受欢迎嘛。」 「也有更年轻的啦。我可是船员们的偶像唷?昨天还收到了礼物呢。」 「反正一定只是剥皮鱼之类的吧。」 「不对,是一只大石鲷。」 「还不是差不多。」 时任一口将萝卜干塞进嘴里,再喝一口味噌汤。接着把调味海苔弄碎,撒在鸡蛋盖饭上。吃到一半时改变味道也很不错。 她舔掉沾在手指上的海苔碎片,然后问: 「所以,你要去哪里?」 「女孩子们的派对。」 「都三十几岁了,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吧。」 「我是被叫去的,对方是学生喔。」 「工读生?」 「没错。我想圣诞夜关店一天也没关系吧。」 「为什么我没被邀请?」 「我哪知道。」 店里来了新的客人,店长也开始招呼那边,于是时任专心地把鸡蛋盖饭扒进嘴里。所有的碗盘都空了以后,她喝了一口茶,向店长喊「多谢招待」。 「你吃得可真快啊。」 「因为我赶时间。钱放在这里了。」 「小心别出意外啊。」 时任一边戴上安全帽一边离开店里。然后哼的一声,气势十足地跨上机车。为了寄送大量的圣诞卡,时任冲了出去。 5 七草 下午一点 圣诞夜当天,我在午餐时间左右醒了。 今年的圣诞夜少见地挤满了预定计划。陪真边寻找骇客、陪佐佐冈寻找小提琴的e弦、陪班长寻找给真边的圣诞礼物。而我也想顺便找出魔女。大家都在寻找着什么。 因为没剩多少时间了,于是我很快地吃掉了春哥替我准备的蛋包饭。盖在鸡肉饭上的蛋有点破掉,还用番茄酱硬是藏了起来。不过味道并不差。 还穿着围裙的春哥,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 「煎过头了,所以可能不太好吃。有点太匆忙了。」 这时的我有些语塞。 我想找一句纯粹给予对方肯定,或表示好意的话语,却无法顺利找到。要是到处都有设置像脸书的「赞」那样的按钮就好了。最后,我只答了一句「很好吃喔」。 圣诞夜大家似乎都很忙,因此餐桌上有几个空位。佐佐冈也早已不在宿舍了。 我吃完饭以后也立刻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将空盘拿到厨房,并回房做出门的准备。 首先要和真边碰面,互相确认彼此的预定行程。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我走出宿舍玄关的时间则是在一点的数十秒前。我没有迟到。因为她的宿舍就在正对面,走出玄关就是约好的地点了。 真边已经站在门口了。她身穿深蓝色的排扣大衣,围着纯白色的围巾,对着双手呼气。白色的围巾和深蓝色的大衣很相配,但真边好像很快就会把它弄脏,使我感到有些在意。 我一面小跑步跑向她,一面对着她说: 「久等了,圣诞快乐。」 她抬起头,轻轻微笑。 「圣诞快乐。」 我们两人并肩走了起来。 明明是圣诞夜,真边却立刻切入了正题。 「七草,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嗯。」 我是最近才听说的。阶梯岛上似乎流传着和圣诞节有关的七大不可思议传闻。圣诞夜必定会下雪,或魔女的手下们会聚集在一起举办派对之类的。关于这些传闻,我也感到颇在意。 「那七个传闻中,有关于骇客的传闻对吧。」 「嗯。不过内容和之前听说的一样,有个做了坏事的骇客逃到了阶梯岛。」 真是不可思议。 阶梯岛上有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这点没有问题,骇客的传闻四处流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这两件事,不应该兜在一起。骇客的传闻与十二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都没有关联,和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名号并不相符。 我说出了这件事,真边则微微歪着头。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还是有点说服力。」 「为什么?」 「因为如果全是谎言,那应该要编得更有圣诞节的味道吧。正因为混杂了完全无关的传闻,所以才有可能是真实的也说不定。」 这话丝毫感受不到说服力。 但是,既然真边想要调查,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她。 我并不想成为真边由宇的锁。即使她打算深入非常危险的场所,我也只想待在能默默抱住、拦着她的地方。就像麦田捕手一样。 我知道那是一个荒谬的目标,可能远比找出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技术高超的骇客还要荒谬。即使如此,在遭遇致命性的失败之前,我决定暂且先以此为目标前进。 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首先去调查七大不可思议的事吧?」 「嗯。要怎么调查?」 「这之后我预定要去见班长,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班长的交友圈很广。七大不可思议这种传言,恐怕是以学生为中心扩散出去的。或许她很接近传闻的来源也不一定。 「我可以跟去吗?」 「不——」 班长是要去找送给真边的礼物,我总不能把本人一起带去吧。 我磨蹭着急速变冷的指尖,并转换话题。 「话说回来,你被邀请去参加圣诞派对对吧?」 「嗯。但是七点才开始,还很有余裕。」 真边就像锁定猎物的猫一般,注视着我的指尖。这个女孩有仔细凝视每样东西的习惯。虽然不觉得她会真的把爪子伸过来,但我还是把双手放进了口袋。 「你准备好派对用的礼物了吗?」 「我打算带大家可以一起吃的糖果去。」 「最好送点什么给邀请你去的人比较好喔。」 「是这样吗?」 「嗯,什么都可以。有人会因为没收到礼物而难过,但没有人收到礼物后会生气的。」 其实说不定真的有,但至少班长应该不会生气才对。 「知道了,打听的时候我会顺便找找的。」 「你打算问谁?」 「还没决定,但还是会先从很早以前就在岛上的人开始吧。我也很在意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是什么时候散播出来的。」 我们从巷子走到了主要道路上。 虽说是圣诞夜,但阶梯岛的街景和平常几乎没有两样。既没看见灯饰,也没有兜售蛋糕的圣诞老人。 但是,唯有在通往名为「弹簧之上」咖啡厅的螺旋阶梯前,放着一棵宛如迷路孩童般的小圣诞树。 我和真边约好一、两个小时后再碰面,并在那棵小树前道别了。 * 这是一种比喻。 大约有一整个月,我每晚都做着相同的梦。 我在一座小公园里,口袋中放着一枚金币。那是一枚刻着星星的金币,十分昂贵。我知道它的价值。只要有那枚金币,什么都买得到。无论梦想还是幸福,任何东西都买得到。 金币一枚,就是我所有的财产。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带着它。 不久后,有个少年来到了公园,大声喊道: 「是谁偷了金币?」 少年直直地盯着我。 我将手放进口袋里。一枚坚硬的金币,确实就在里面。 少年再次大喊: 「是谁偷了金币?」 但是那枚金币是我的东西,不是从任何人那里偷来的。我没有错,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少年缓缓地走向我,他知道我拿着金币。那直直瞪着我的眼神寄宿着强烈的怒气,他是打从心底对我感到愤怒。因为我偷了金币,因为我没有报上姓名。那份怒气甚至近乎杀意。 少年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 「还我,那不是我的东西。只是别人暂时借放在我这里的。」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这枚金币不是我的东西。 我只是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它,然后很喜欢而已。 我只是擅自把别人的东西,当成是自己的东西而已。 可是,我还是无法从口袋中拿出金币。我感到相当不快,背脊因恐惧颤抖着。少年依旧怒视着我。这是一种比喻。 6 佐佐冈 下午一点三十分 耳机中流出了「evac industry-审判之日」的音乐。 佐佐冈在没有争斗的宁静岛屿上奔跑着,宛如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般。 万里无云的冬季天空彼方有团雷云,他想像那里有座城堡,必须打倒的魔王就住在里面。只要把黄金之弦送给遗忘音乐的传说音乐家,他就会帮忙搭建出通往魔王城堡的彩虹桥。 当然,他知道魔王根本不存在,但是想像力是自由的。何况打倒魔王和让女孩子绽放笑容又有多大的区别?无论哪个都很适合当作故事的结局。 佐佐冈每当在路上遇到人,就会问对方:「你认识会演奏音乐的人吗?」 他多少有一点胜算。他预想所谓的音乐家,和同业间的联系应该很强,他们会经常一起演奏。只要能找到会演奏音乐的人,应该就能找到会拉小提琴的人了。他立刻展开了行动,但却是白忙一场。才以为得到了类似的情报,结果对方的真面目,竟是佐佐冈预定送弦当礼物的那名少女。 他昨天也花了一整天在狭小的岛上来回奔走,却没有线索。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讨厌现实,努力了却得不到正面的评价。和绝对会准备好解决方法的游戏不同,现实中不安总是伴随左右。佐佐冈最讨厌不可能这个词了。 但是,不可以放弃。所谓的重要道具,大多是在最后一刻才会找到的。不这样的话,气氛就热烈不起来了。 佐佐冈看见了前方的「上尾轩」。 上尾轩是摊贩式的拉面店。经营这间摊贩的,是位年约四十岁、名叫乃木畑的大叔。其实他是佐佐冈的游戏伙伴。虽然还是午餐时间,但现在没有客人。大概是没人会想在圣诞夜吃拉面吧。 佐佐冈对乃木畑先生说了声「你好」。乃木畑先生正用空罐代替烟灰缸吸着香烟,他吐出烟雾并笑了笑。 「嗨,要吃午餐吗?」 这么说来,肚子饿了。 「你要请客吗?」 「别开玩笑了,我的生意也很吃紧啊。不过倒是可以帮你免费换成大碗的。」 于是佐佐冈乖乖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为了效率还是单纯因为怕麻烦,上尾轩的店就摆在路边设置的长椅前。虽然他把公共的椅子私有化,但这座岛上没有人会因此而生气。 乃木畑先生把香烟压在空罐上,并开始煮面。佐佐冈问他: 「你有认识的人是音乐家吗?」 「音乐家?」 「我在找小提琴的弦。」 「拉小提琴的我是不认识。」 「其他的你认识吗?吉他?钢琴?」 玩过这两种乐器的人压倒性地多,再来就是贝斯和鼓,而这些是属于摇滚乐。他也有遇到会吹爵士小号的大叔,但还没找到会拉小提琴的。 乃木畑先生摇摇头回答说:「都不是。你不知道吗?有关音乐家的传闻。」 「不知道。音乐家?」 「音乐游戏的超强玩家,有时会在grk出现喔。」 所谓的grk,是一间游戏中心,正式名称是「garage kid」。那是一间只在车库里摆了几台大型游戏机、甚至称不上是店的店,平时连店员都没有。听说是隔壁便利商店的店长兴趣使然开的店。 「玩家不会拉小提琴吧。」 「不过有传闻说他的本业是音乐家喔。」 「这座岛上会有什么音乐家吗?」 「前音乐家,前。我也是前超强程式设计师喔。」 「骗人的吧。」 「是真的啦。」 「为什么超强程式设计师会开拉面店啊?」 「写了能做出美味拉面的程式之后,我就迷上拉面了。」 「什么叫做能做出美味拉面的程式啊?」 「现实中发生的事全部都能置换成程式,我对这种事很热衷。虽然咖哩也不错,但我是拉面派的。」 乃木畑将汤倒入拉面碗中,气势十足地甩动竹篓、滤掉水分。然后将葱、鱼板、豆芽菜、海苔和切成薄片的叉烧放上去。 「从以前就有这座岛上有音乐家的传言了喔,似乎还开了演奏会呢。」 「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佐佐冈相当拼命地在找e弦,所以岛上关于音乐的事他应该还算清楚才对。 「因为中途就中止了,所以很少人知道。」 「那为什么乃木畑先生你知道呢?」 「偶然。来,吃吧。」 佐佐冈接下乃木畑先生递出的拉面碗,并拿起竹筷。一口气吸进蒸气,让他有些呛到。 「那个曾经是音乐家的玩家,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她,传闻说是个非常美丽帅气的女性。」 「好可疑啊。」 「但是有个音乐游戏超强的玩家,这件事不会有错。我有看过游戏分数。」 虽然是个让人不太能相信的故事,但也没有别的线索了。现在只能去探索每个微小的可能性。 「到grk去就能见到那个音乐家了吗?」 「不知道,她似乎真的很少出现。」 「总之我会先调查看看,谢谢你。」 佐佐冈这么说,然后吸了一口拉面。 这里的拉面每次吃都是如此质朴美味。实在无法想像这是程式做出来的味道。相反的,也正因如此才有种人工的味道。 7 水谷 下午一点三十分 以水谷的角度来看,七草也是一个奇妙的朋友。 外表上没有特别突出的特征,硬要说的话就是身高有些矮,五官带点稚气。长相亲切,让人有安心感。但却是个有点难以接近的少年。 比如在和他进行日常对话时,偶尔会感觉到不协调感。在谈论一些没有必要思考、平凡无奇的话题时,他却会突然陷入沉思,并与大家产生短暂的时间差。仿佛大家抱着野餐的心情在草原上漫步时,却只有他知道那里是地雷阵,犹豫着要不要踏出脚步。时不时让人感觉他好像独自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 不过,这种事对水谷来说不成问题。 至少七草拥有常识,也不会说出伤害别人的话。虽然称不上善于社交,但也不会妨碍团体行动。整体来说,他是个既绅士又让人有安心感的朋友。 七草分秒不差地在约好的时间出现了。他将双手放在黑色牛角扣大衣的口袋中,微低着头朝这里走来。 「你好。」 水谷对他打了招呼。仔细一想,这是她第一次在圣诞夜约男孩子单独见面。意识到这点后,她感到有一点紧张。 「久等了,好冷啊。」 他露出微笑。水谷很喜欢这种礼貌性的笑容,可以让人际关系变得圆滑。水谷将手中的纸袋递给了七草。 「请收下这个。」 「给我的?」 「对。只是点小东西,是手套。」 水谷又补充说:「因为你好像没有手套。」 七草浮出一抹笑容。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是礼貌性的笑容。 「谢谢。我可以在这里打开吗?」 「是,当然。」 他打开纸袋,拿出了手套。那是一双深咖啡色的皮革手套。接着他将纸袋仔细地摺好,收进口袋。最后两手戴上手套,再次说了「谢谢」。 「很暖和,而且颜色很漂亮。」 「你喜欢的话就好。」 「我什么都没准备,真抱歉。」 「不会,毕竟你特地在圣诞夜陪我买东西。」 「没有关系的,我也有点事想问班长。」 「什么事?」 「先找间店进去吧。你决定好要买什么东西了吗?」 水谷摇摇头。她今天的目的是要找给真边的礼物,但却想不到好主意。 她和七草一起走了起来。 「我希望是可以让真边同学增加朋友的东西。」 「难度好像相当高呢。」 「我本来想送她能用塑胶板制作饰品的套组当礼物。」 听说真边的手很巧,所以她觉得正好适合。 「依照我的预想,真边同学应该不会带礼物来吧?所以我想给她套组,相对地请她用那个做点饰品。只要建议她把那些饰品送给其他人当礼物,我想就能拓展她的交友关系。」 「原来如此,很棒的计划呢。」 「对吧。真边同学不会拒绝别人拜托她的事吧?我有自信事情能顺利。」 明明那么认真思考了,网购的货物却没有送到,对她来说真是一大损伤。 「班长为什么想让真边交朋友呢?」 「每个人都需要朋友。」 「是这样吗?真边是个有点特殊的人。她确实几乎没有朋友,但也不会因此感到寂寞或悲伤。」 「那不是因为七草同学你陪着她吗?」 七草低下头,噗哧地笑了出来。 然后仿佛是在替水谷的台词加上重点符号一般,他复述了一次。 「陪着她。」 水谷因此涨红了脸。 「不是的,我不是想把你说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我经常被人误解呢。似乎从旁人看来,我是很不情愿和真边在一起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抱歉。太过拘泥于细微的言语措辞并不好。」 七草很重视真边这点,应该不会有错。但是水谷至今还是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也不是恋人。虽然很令人在意,但她也不愿深入探询。 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水谷转换了话题。 「有件事我希望你听了别生气。」 「嗯。什么?」 「我认为真边同学有点问题。」 「我觉得不是有点,是很多问题。班长你指的是哪种问题?」 「主要是人际关系上的。怎么说呢,她有些任意妄为。」 「她非常任意妄为喔。考虑对方、观察气氛、斟酌用词,留意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言行举止……她并不晓得这些和朋友交往时理当要注意的规则。」 七草说的话,和水谷所想的一模一样,让她略感惊讶。她以为七草会更替真边说话的。 「是。我认为要改善这点,除了让她交朋友以外别无他法。」 水谷推测,真边由宇的问题是出自于,她至今几乎都是独自度过的。朋友增加的话,不论是谁都不会想被对方讨厌。只要有最低程度的想像力,就应该会这样的。 但是七草摇了摇头。 「她欠缺的东西,是更加深刻的事物。」 「咦?」 那是什么意思?——水谷本来想这么问。 不过那时,七草脸上浮起了一抹充满自信,还带着喜悦的笑容。被那笑容吸引注意力的水谷没能问出口。 「我觉得就算勉强真边交朋友,最后也只会造成令人悲伤的事而已。不过或许只是我太消极了也不一定。我会替你加油的。」 七草这么说。 他们两人首先进入了一间名为便利商店的杂货店。 这间店不像便利商店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店里几乎没有提供便当或饭团、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吧。应该单纯是进货方面的问题。因为货物一个礼拜才会送到岛上一次,很难处理无法长期保存的便当类食物。 相对的,日常杂货类的用品却很丰富。那里卖了很多可爱的文具,甚至还有款式单纯的衣服和厨具。虽然那些东西大致分类过,但基本上是无秩序地被塞在架子上。 「真边很喜欢这种东西。」 七草拿在手上的,是仿照拼图样式的钥匙圈。 成对设计的钥匙圈上,其中一边画着小小的月亮,另一边则是一只猫。把两片拼图组合起来的话,图案就会变成仰望月亮的猫。 「她喜欢这种能合起来,又能分开的东西。」 稍微考虑一下后,水谷摇了摇头。 「我想再找找看。」 那个钥匙圈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小饰品,但是不太能达到水谷的目的。一对是不够的。如果她想把其中一边送给某人当礼物的话,对象恐怕就是七草吧。 「这样啊。」七草小声地说,然后将成对的钥匙圏放回架上。 「话说回来,班长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嗯。」 是这几天突然散播开来的传闻。 「怎么了?」 「真边正在寻找技术高超的骇客。骇客的传闻,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对吧?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告诉我详细内容?」 水谷望着厨具区,点点头。 「既然是七大不可思议,当然传闻也有七个。」 第一个,是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第二个,是掉在海边的手套。 圣诞夜那天,必定会有一双手套,掉在有尊小地藏菩萨的滨海道路上。 第三个,是魔女的手下举办的圣诞派对。 魔女为了监视阶梯岛,让自己的手下混入居民之中。那些手下会在圣诞夜聚集起来,举办秘密的圣诞派对。 第四个,是逃到岛上的犯罪者。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果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上。 第五个,是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圣诞夜的演奏会被诅咒了,绝对无法顺利举办。如果硬要举办的话,就会引起悲剧。 第六个,是每年都会供上圣诞蛋糕的墓。 岛上的某处,有座墓每年圣诞夜都一定会被供上蛋糕。 第七个,是实现愿望的圣夜之雪。 阶梯岛的圣诞夜会下雪。只要向降下白雪的夜空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最后那个和我听说的有些出入。」 七草说。 水谷点点头。 「似乎有附加条件的版本。」 记得是给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得到回礼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嗯,就是这个。」 「我一开始听说的时候,没有那种条件。应该是后来加上的吧。」 传闻这种东西,是会一点一点追加细节的。 水谷拿起了动物脸型的脱模,问说: 「真边同学会做饼干吗?」 做好点心再分出去,应该也有助于交朋友。 「就我所知,她没有那种兴趣,不过她很爱吃。她个性认真,不会偷工减料,让她试试看的话也许会做得不错。」 原来如此,这也是候补方案之一。但是不太能想像她把做好的饼干分给大家的样子,说不定她会全部自己吃光。 「班长你第一次听说七大不可思议是什么时候?」 被这么一问,她想了起来。 「才四、五天前而已。」 「从谁那里听说的?」 「同一间宿舍的人。」 「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不是只有一个人,有好几个人在谈论。那时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在学弟妹之间好像传得很开。」 原来如此,七草点头说。 将脱模放回架上后,水谷补充说: 「这座岛上不是只有一间学校吗?在教室里流传的传闻,很快就会传开的。」 「是大家随便瞎说的吗?」 这点其实很难说。 「魔女的手下混进了岛上的居民之中,这种传闻从以前就有了。而且圣诞夜会下雪,这件事似乎是真的。」 至少去年就是白色圣诞节。水谷说完后,七草疑惑地歪着头。 「白色圣诞节的机率应该相当低才对,当然积雪多的地区除外就是了。」 「是。传闻说是魔女恶作剧所降下的雪。」 「既没有巨大的圣诞树也没有华丽的灯饰,所以至少下点雪……是这样吗?」 「说不定是呢。」 无论如何,这些应该无法当成寻找骇客的线索吧。 「七草同学,你也觉得网购无法寄送是因为骇客的缘故吗?」 他干脆地摇摇头。 「不。真要说的话,真边应该也不算相信吧。」 「明明不相信,却还是在找?」 「这种事无法成为真边的判断基准。她意外地很有逻辑性,有点像是一台电脑。」 「电脑吗……?」 确实,人情味淡薄的真边由宇,言行中总带着一点人工智慧的感觉。 「在数学的证明题里,就算回答『这不符合常识』,也不可能是正确答案吧。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有仔细调查的必要。这就是她的思考方式。」 水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还真是辛苦呢。」 周遭的人应该无法和她产生共鸣吧——反正都是白费工夫,为了这种事拼命又能得到什么? 所以真边才会和周遭脱节啊。水谷并不认为那种态度有逻辑性,反而是感性地执着于某些无聊的事。 她想起了真边说过的话。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寻找不可能存在的骇客,就是她所能做到的事吗?真愚蠢。还不如和朋友闲话家常,培养人际关系要好多了。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水谷拿起了一台玩具相机,照片也是能交朋友的道具。 「她应该会喜欢吧。」 七草这么回答。 「但是,我想她不会拍出班长你所期望的照片喔。」 水谷也认为肯定是这样。 * 最后,他们没有在那间店里找到给真边由宇的礼物。 相对地,七草买了一条配色沉稳的小毛毯,送给水谷当作手套的回礼。七草果然是个会替别人着想的人。花样符合水谷的喜好,价格也在能接受的范围,收下也不会感到困扰。比如说,如果从异性那里收到饰品类的礼物,也无法轻松自在地戴上。但小毛毯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点很棒。 ——为什么真边同学和他在一起,却没有学到任何东西呢? 水谷微微皱起了眉头,心想或许是七草太宠她了吧。 8 时任 下午两点 粗略地说,阶梯岛上有两条街。 一条被称作「滨海街」,以位于岛东岸的港口为中心。另一条则是「学生街」,通往岛正中央附近那座山的山麓。有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山上,岛上唯一的学校就在半山腰上。阶梯继续往上延伸,延续到山顶。 时任总算在滨海街送达了半数左右的圣诞卡,并骑着红色机车往学生街驶去。 她催着油门,冷冽的空气打在脸颊上,夺去了温度。每年冬天到来时,她都会烦恼要不要买一顶全罩式安全帽。但是她总觉得机车和全罩安全帽很不相配。就像女子高中生在寒冬中,依然执着于裙子的长度一样,邮差也有不能退让的执着。 下午二点左右时,时任在阶梯岛南边的滨海窄道上奔驰着。从正上方开始向西倾斜的太阳,将平静的海面照得闪闪发亮。天空万里无云。如果这时照一张只取景蓝天和白云的相片,甚至可以硬说成是春天。不过,虽然阳光沐浴着全身,但今天还是很冷。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她突然想—— 我为什么在做这种事啊? 她究竟是在对什么意气用事,执意要在寒冷中颤抖着?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寒冬中奔走、到处递送邮件。只要稍微用点秘技,就能在五分钟之内把圣诞卡散布到岛上的居民手中。甚至要把冬天变成春天,也不算什么难事。 阶梯岛就是这样的地方。 这里原本就是可以轻易实现所有任性愿望的地方。 故意模仿抑郁的现实,才显得滑稽。就像神明假扮成人类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魔女是自由的,而所谓的自由是种诅咒。身上没有钱买蛋糕的孩子,才能真正了解蛋糕的价值。当某样东西变得唾手可得时,便失去了它的本质。蛋糕、春天和自由,都是一样的。 魔女打从出生开始,便被自由与幸福下了深刻的诅咒。 想法开始荒唐起来的时任苦笑了一下。总之现在要紧的是骑着机车,在今天之内把大量的圣诞卡递送完毕。这就是她的工作。 忽然,她发现前方有某个东西掉在路边。 那是红底白线的——手套? 就在一尊小地藏菩萨的正前方,左右手都有。应该捡起来比较好吗?可是,要拿去哪里才好?或许不久后失主就会察觉到东西掉了,然后回到这里也说不定—— 烦恼之际,机车已经通过了手套旁边。 然后,时任想起来了。 最近这座岛上四处谣传着「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圣诞夜那天,必定会有一双手套,掉在有尊小地藏菩萨的滨海道路上」。 ——只是偶然吧。 时任做出结论,并再次加快机车的速度。 * 进入学生街后,她立刻发现了一名年幼的少年。 那是个名叫相原大地,才小学二年级的少年。 他是十分特例的存在。原则上,来到阶梯岛的人最小就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连小学都没有。 时任停下机车,向那名少年打招呼。 「哈啰~大地。圣诞快乐。」 大地肩膀抖了一下,用似乎有些困惑的语气说了句「你好」。他就像一只被丢弃的狗,总是怯生生的样子。 时任走下机车,蹲了下来。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大地点点头,于是时任也点头回应。 「这样啊。你有向圣诞老人要什么礼物吗?」 「没有。」 「什么都没要?」 「我想要足球,可是已经收到了。」 「已经收到了,所以就没要啊。」 「我想不到其他东西。」 「大地你欲望真少呢。」 时任摸摸大地的头,他便开心地笑了出来。虽然很内向,但他似乎不讨厌和人接触。真是相当复杂的少年啊。 时任翻翻背包,把寄给大地的圣诞卡拿了出来。 「来,这个是给你的信。」 大地收下那封信,一脸讶异地看着它。他可能还不太习惯收信吧,或许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也不一定。 「这是圣诞卡。你知道圣诞卡吗?」 大地摇摇头。 「那你知道贺年卡吗?」 这回大地点头了。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就像圣诞节版本的贺年卡。总之,是为了要传达祝贺的心意。」 他似乎还没办法完全理解圣诞卡的意义。 「圣诞节,值得祝贺吗?」 「一般来说是。圣诞节快乐。」 「快乐……」 「要把信封打开来看看吗?」 大地露出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后,他摇了摇头。 「等一下。」 「等一下才看啊。」 他点头「嗯」了一声,并露出一抹微笑。他将圣诞卡收进口袋里,童装版棉衫的小口袋,被卡片塞得鼓鼓的。 时任再次摸了摸他的头。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圣诞蛋糕等着你,好好期待吧。」 「蛋糕。」 「你喜欢蛋糕?」 「喜欢。很喜欢。」 「这样啊。那玩的时候注意安全唷,受伤的话说不定就吃不到了。」 这次大地露出认真的表情,又点了点头。 每次遇见这个少年,都觉得他真是个率真的好孩子。他为什么会来到阶梯岛呢?他舍弃了他自己吗?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小孩子还是不应该到这座岛来的。 时任站了起来,挥挥手说「那再见啰」。大地也对她挥挥手,压住放着圣诞卡的口袋,转身跑走了。 目送那背影的时任小声地说:「接下来……」 就这样不使用魔法,华丽迅速地把圣诞卡寄送完毕吧。 9 七草 下午两点三十分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和班长道别,然后为了和真边再次交换情报,前往了「弹簧之上」咖啡厅。 「弹簧之上」位于宽度狭窄、如弹簧一般的银色螺旋阶梯之上。虽然感觉命名有些随便,但总觉得很像是sf或悬疑类作品的标题,我很中意。况且我也很喜欢随便的名字。 我爬上薄铁板搭成的螺旋阶梯,发出了咚咚的脚步声。拉开门走进「弹簧之上」后,一股煤油暖炉的甘甜香气便扑鼻而来。店内主要是以木造装潢为基调,到处都摆置着高大的观赏植物。每张桌子都很宽大,沙发也很舒适。和通往店里那狭窄的螺旋阶梯呈现出反差,让人感到很有意思。 平时这里是间很适合读书的宁静咖啡厅,但毕竟今天是圣诞夜,店内有些吵杂。我环顾几乎客满的店内,然后看见了坐在柜台座位角落,喝着综合果汁的真边。总觉得她的身影和咖啡厅有些不搭调。问题肯定是出在她的坐姿太良好吧。在咖啡厅的柜台坐直身子、喝着综合果汁的她,看起来好像比平常更年幼。 「久等了。」 我向真边打声招呼,然后在她的隔壁坐下。我向送来水和菜单的店员点了一杯热咖啡欧蕾。店员问「可以接受鲜奶油吗?」,我则回答「请务必加上去」。 「咦?」真边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你原本有戴手套吗?」 「这是刚刚班长送我的圣诞礼物。」 「这样啊。」 真边脸上浮现了一种微妙的表情,就像把色彩鲜艳的糖果含进嘴里,却意外发现很酸一样。接着她把综合果汁的吸管送到了嘴边。 我把从班长那里收到的手套脱下来,塞进大衣的口袋中。 「我打听到七大不可思议的大致情况了。听说国中部比高中部还早开始流出传闻,我觉得有点不自然。」 「不自然?」 「很多高中部的人,是从很早以前就在这座岛上的。如果从以前就有那种传闻的话,应该先在高中部之间变成话题比较自然。而且,班长也说她几天前才第一次听到传闻。她去年的圣诞节就在阶梯岛了,人际圈也很广。」 「换句话说,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是今年出现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也搞不好完全猜错了。」 虽然嘴上那样说,但我几乎是确定了,那个七大不可思议是最近才刚创作出来的。恐怕不是自然产生,而是某个人故意流出传闻的。 「看样子如果想找到传闻的出处,从国中部的学生开始找起比较好。真边,你在国中部有认识的人吗?」 「宿舍里有几个人,那边由我负责比较好吗?」 「可以麻烦你吗?」 「当然。」 我接下来预定要和佐佐冈见面。为了寻找小提琴弦的事,我昨天很认真地花了不少时间。虽然觉得已经没有我可以做的事了,但约定就是约定。 热咖啡欧蕾送来了。在冒着蒸气的咖啡欧蕾上,加了一小团纯白的鲜奶油。我很喜欢鲜奶油,因为它就像善意的象征一样。但是放在热的咖啡欧蕾上不管的话,鲜奶油很快就会溶化,变成黏腻的油脂。我趁着鲜奶油还很美味的时候,用汤匙将它挖起送进嘴里。 「真边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她咬着综合果汁的吸管,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有间拉面摊贩吗?」 「上尾轩。」 「对。经营那间摊贩的人,在来岛上之前是个程式设计师。」 「哦~」 每个人都有令人意外的过去呢。那个人——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肯定是姓上尾吧——乍看之下,就像是个兴趣是骑车的淘气大叔。很难想像他敲打键盘写程式的样子。 我对咖啡欧蕾吹口气,然后送到嘴边。 「但是,不能只因为他原本是程式设计师就怀疑他吧?」 「当然。但我还是想姑且问问他,搞不好能得知寻找骇客的特殊方法也不一定。」 「例如?」 「被骇的话,是否能反向追踪之类的。」 「不知道呢。」 我对电脑不熟。正因如此,还是问过一次专业人士才是正确的方法。 真边是个不纤细的女孩子,因此把饮料喝光时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接着她用比平时微弱一点的声音说: 「七草你啊……」 「嗯?」 「其实不觉得有骇客存在对吧?」 「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陪我呢?」 我不禁笑了出来。这实在不太像真边会问的问题,不过倒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或意外。 「你不需要思考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不管我回答什么,你都不会改变。」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就算回答「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就算回答「因为好奇」;就算回答「因为担心你」;就算回答「因为我爱你」,真边由宇都不会改变,我也不希望她改变。 「我似乎没有体贴别人的心。」她说。 「是这样吗?」 「嗯。水谷同学是这么说的。」 刚才我也从班长口中听到「真边很任意妄为」这种话。从我的角度看来,这两人实在称不上是合得来。 「体贴也有很多种。或许真边你确实缺少了某个种类的体贴,但却拥有别种体贴。」 「对水谷同学来说,所谓的体贴,似乎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思考事情。」 「嗯。确实,那对真边你来说是不擅长的领域。」 「所以,我试着从你的价值观来思考了。」 「嗯。」 「不太顺利。」 「那是当然的啊。」 要是轻易就被别人看透,那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就连我自己本身,都不太了解我的价值观。 我将热咖啡欧蕾送往嘴边数次,吐出温暖的气息,并为了不要说错话而缓缓地说着: 「假设有个缩着身体、独自哭泣的孩子。那个孩子十分悲伤,不想见任何一个人。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放那孩子静静一个人,让他尽情地独自悲伤。」 「这样啊。」 「但是,你不一样吧?」 「嗯。」 「我啊,基本上很不擅长和不尊重他人价值观的人相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但是,像你这种强行介入的做法,可以更有效率地让事态好转。」 即使知道会被推开,即使知道会被狠甩巴掌,但还是得紧紧抱住对方……这种状况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做不到这种事,甚至觉得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个笨蛋。但另一方面,我却又打从心底尊敬那种人。憨直的感情,是神圣而值得敬爱的。 「你就尽情地烦恼吧。虽然是白费工夫,但你只要尽情去做就行了。」 「这是白费工夫吗?」 「你至今为止烦恼过很多事,但从不曾改变过吧?」 「我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改变。」 「但是本质没有改变,从今以后也是如此。」 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不是预言,也不是推测。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愿望罢了。 * 我和真边约好下午五点时,在通往学校的长楼梯下再见面,接着便离开了店。今天这种天气,约在户外碰面实在有点太冷了。但是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还是这样最恰当。 我吐着白烟,爬上平缓的坡道往三月庄前进。十五时三十分时,我要在宿舍和佐佐冈碰面。 我想起了阶梯岛每年的圣诞夜都会下雪的传闻,然后抬头看向天空。却看不到丝毫要下雪的迹象。呈现一片鲜明湛蓝色的天空,一点都不适合「圣诞铃声」。 我放弃了,并把视线向下移,然后看到了前方有一辆红色的机车停在那里。那是时任小姐的机车。货架上载着一个信箱,盖子是打开的。她应该正在匆匆忙忙地送信吧。 真凑巧。我手边有三封预定今天寄出的信。 我把一封信封放进信箱,盖上了盖子。另外两封则先留在手边。我站在机车旁等了一会儿,不久时任小姐便从眼前的公寓里出现了。 「哎呀,小七。」 她总是叫我小七。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还不到要特地请她改变叫法的程度。 「辛苦你了。你在送信吗?」 「嗯。今天早上有大量的圣诞卡被寄出,几乎寄给了岛上的所有人呢。」 「那真是不得了呢。」 「但是没有小七你的份喔,你没有朋友吗?」 「我的朋友已经够多了。」 「顺带一提也没有我的份。太令我震惊了。」 「你没有朋友吗?」 「变成大人后,不知不觉就没有了。」 时任小姐问我要不要办个没朋友的人的派对,我郑重地拒绝了。 「话说回来,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最近流行的那个话题对吧,你有兴趣啊?」 「有一点。时任小姐你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呢?」 「这个嘛,食蚁兽食堂吧。应该是打工的学生说的。」 「是最近的事吗?」 「两、三天前才听说的。」 不管问谁,情报都一致。传闻是最近才迅速流传开来的。 「话说回来,我看见手套了喔。」时任小姐说。 「手套?」 「嗯,其中一个传闻不是有说吗?记得是——」 圣诞夜那天,必定会有一双手套,掉在有尊小地藏菩萨的滨海道路上。 「我刚刚有经过,真的掉了一双手套唷。」 七大不可思议成真了? 我吐了一口气,思考着。 「阶梯岛在圣诞夜会下雪,这是真的吗?」 「嗯,今晚也会下吧。」 「为什么会下雪呢?」 「谁知道。大概是魔女的恶作剧吧?」 时任小姐有气无力地轻笑了一声。 「不管怎样,七个传闻之中有两个挺有现实感的呢。」 我摇摇头。 「还有一个。打算在圣诞夜举行演奏会的话,就绝对会失败。这个传闻或许也会成为现实。」 预定要进行演奏的女孩子,她的小提琴弦断了,为此佐佐冈正在寻找e线。要是不能在派对前找到的话,演奏会就会中止吧。 时任小姐用手抵住下巴。 「哦~事情变得满有意思的嘛。还有四个吗……」 剩下的是,为了实现恋情,就算用掳的也会把对象带来的圣诞老人;魔女的手下们举办的圣诞派对;逃到岛上的技术高超的骇客;被供上圣诞蛋糕的墓。 这些有可能全部成为现实吗? 「所以小七你才会开始扮起名侦探啊?」 「不是我,是真边。」 话虽如此,她感兴趣的似乎只有骇客而已。 「知道些什么了吗?」 「不,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说得也是。名侦探在证据齐全之前,是不会公开推理结果的嘛。」 并不是那样。我既不像虚构故事里的侦探那么聪明,对事件的真相也没有求知的好奇心,我只要能平稳地度过日常生活就行了。如果能顺便见到魔女的话是最好,但那也只是我的奢望。 时任小姐将视线移向机车。 「虽然好像很有意思,但我还有我的工作要做。知道了什么的话要告诉我喔。」 「嗯,有机会的话。」 「今天晚上真的不办派对吗?」 「别看我这样,我意外地很忙呢。」 尽管没被叫去参加派对,但济满了很多预定计划。 而且,我渐渐对七大不可思议产生兴趣了。就算是这么平静的阶梯岛,也有某个东西正静悄悄地在行动着。肯定有。 10 佐佐冈 下午两点三十分 派对开始的时间是晚上七点——还有四个小时三十分钟。 在那之前,非得找出小提琴的e弦不可。 佐佐冈冲进了便利商店旁的游戏中心「garage kid」。 这间游戏中心是由宽广的车库,及并列其中的几架机台所构成的。里面似乎连空调也没有,室温和户外没有两样。虽然墙边摆了闪着橘光的电暖炉,但那种东西不可能让整个房间暖和起来。机台前有几个男人紧紧包着羽绒衣,抖着指尖默默地握着摇杆。 grk既没有大头贴机也没有夹娃娃机。只有格斗、益智、射击,和节奏游戏。全部都是对战或比分数等等,玩家之间互相竞争、硬派又认真的类型。grk就宛如拳击场一般,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非游戏玩家的人在这间店很难玩得开心,再加上连看板都没有,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间店的存在。 佐佐冈在游戏领域的经验普普通通。 虽然面对认真投入的对手时没有还手的余地,却能轻松胜过没经验的人。这种感觉和运动很类似。例如网球社的人面对世界顶尖的选手毫无胜算,但在体育课上是不会输的。佐佐冈便是「社团等级」的玩家。 他偶尔会来grk晃一晃,所以认识会来这里的玩家。现在正非常专注于格斗游戏对战的两个人,他也认识。他们能以※帧为单位,背下使出招式后的僵直时间,再根据状况正确使出最恰当的连击技,将对战理论予以实践。(译注:帧是指影片的画格,在游戏中常搭配画面更新率,作为极短的时间单位使用。) 佐佐冈走向一名双手抱胸,并窥视着荧幕的男子。他年约二十五上下,戴着一顶蓝色的毛线帽。记得他应该是叫作启二。 「可以打扰一下吗?」 佐佐冈向启二搭话,然后他将细长的眼睛转向佐佐冈。 「什么事?」 「你认识音乐家吗?对音乐游戏很拿手的玩家。」 启二一副连叹气都嫌麻烦似地,压低声音回答:「嗯,见过几次面。」 他的声音太小,轻易就被机台传出的音乐给盖了过去。无可奈何之下,佐佐冈只好把掌上型游戏机的音乐关掉,虽然这么做应该没什么意义。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女的。」 「是学生吗?」 「不,比我年长一些。」 「名字呢?」 「不知道。有几个人和她搭话,她却谁也不理。」 至少,有个被称作「音乐家」的玩家存在这件事,似乎是事实。因寒冷而颤抖的佐佐冈继续询问。 「她经常来这里吗?」 「听说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吗?」 「不知道。平日的晚上,或假日。她应该是个普通上班族吧。」 「她有什么特征吗?」 「是个黑发美女。因为技术很好,所以才引起大家的关注。」 「那就应该会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吧?」 「不管问什么她都不回答,听说她一句话也不说。」 音乐家飘然来到grk,然后默默地在音乐游戏中打出高分,再不发一语地回去。虽然有几个男人找她说话,她却完全不理睬。姓名、住在哪里、平常在做些什么,全都不晓得。 虽然她似乎确实是实际存在的人,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情报。佐佐冈无法压抑胸口兴奋的鼓动。音乐家,太棒了。简直就像游戏中的重要角色一样。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grk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这么说来,她好像连续来了三天。」 「哦——」 虽然应该没办法当成线索,但佐佐冈还是问了日期。十一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三日之间三天,姑且记下来吧。 「我听说那个音乐家在来岛上之前是职业音乐家,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啊,因为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谣言吧?」 启二小声地说,然后抖了一下身子。他看到输了格斗游戏的玩家从位子上站起后,便往那里走去。接下来是他要对战吧。 佐佐冈再次提高掌上型游戏机的音量,用手抵住下巴。 ——有没有能锁定音乐家的方法呢? 如果花上一段时间也无所谓的话,只要在grk守株待兔就行了。但是时限就近在眼前,选择相信数小时内那名女性会现身,这实在是场令人提不起劲的赌注。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必须先完成其他事件才行。 游戏中就是如此。应该要先在某个地方立下事件的旗标,然后再次回到grk时,音乐家才会现身。现实也是一样,光干等是不行的。 但是,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要去哪里才好呢? 感觉情报有所不足的佐佐冈,继续走向刚才输了格斗游戏、从位子上站起来的男人。他正把手掌对着电暖炉。 「不好意思,请问你认识音乐家吗?」 现在只能做好每一件能做的事了。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魔王之战,得先耐心地、冷静地打倒小怪才行。 11 水谷 下午三点 水谷想到或许可以送一本有用的书,于是到这座岛上唯一的书店看了一下,却没有适合的书。不过话说回来,很难想像那个真边由宇,会深受书本感动而改变生活态度。 她什么也没买就走出了书店。这时一辆红色的机车在她眼前通过,并在数公尺前停了下来。 「哎呀,小水。」 是名叫时任的邮差,她似乎记下了岛上所有居民的名字。而实际上,就算只写了名字就把信寄出去,她还是能把信送到,这点实在是很了不起。 「你好。」 「在买东西?」 「是,有点东西要买。」 在圣诞夜当天到处找圣诞礼物,这种事讲出来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水谷随口糊弄了过去。 「这样啊,你等一下。」 时任坐在机车座位上往后扭动身体,打开货架上的信箱,拿出了一封信。 「来,圣诞快乐。」 水谷收下她递出的信封,信封上也写着「圣诞快乐」。应该是圣诞卡之类的吧?如果是的话就麻烦了。她没有寄给任何一个人圣诞卡片,如果早点寄到的话她还能回寄,但圣诞夜当天才回寄已经太迟了。 总之,她回应一声「谢谢」,接着把白色的信封收进了包包里。时任用单手向她挥手,然后发动了机车。下一刻,水谷察觉到了。 时任的机车刚才所处的地方,掉了一封白色的信封。应该是她从信箱里拿出给水谷的信封时掉下来的吧。 「请等一下!」 她大声喊道,但时任没有停下来。水谷姑且先捡起了信封。那是一封全白的信封……不,上面用原子笔写了短短两个字—— 紧急。 只有这样,其他什么也没有。寄件人应该非常匆忙吧,连寄件地址都没有写。 怎么办?上面写着紧急,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没有寄件地址的话,也没办法代替邮差送过去。打开来看看里面的话,或许能知道什么也说不定。但是毫无关系的水谷,怎么可以打开不知道是属于谁的信呢? 必须早点还给时任才行。她的身影已经离得很远了,水谷试着大喊:「时任小姐,你有东西掉了!」但她还是没有停下。红色的机车进入狭窄的小巷,消失了踪影。 ——得追上去才行。 水谷跑了起来。 她似乎正在寄送信件的途中,应该不会太快就跑到很远的地方。一定可以追上的。水谷每踏出一步,挂在肩上的包包便敲打在她的大腿上。她很不擅长跑步,愈是慌张脚就愈不听使唤,没办法前进。但是信件上写着紧急,说不定是必须尽快处理的大事。 水谷就像掉进池塘里的壁虎一般,晃动着双脚,跑进了刚才时任弯进的小巷中。不过,机车不在那里。小巷变成了坡道,弯曲的道路使得视野狭小。总之,只能先前进了。 就在这时—— 「水谷学姊?」 出现在前方的少女看向水谷,并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名穿着纯白羊毛大衣的少女。 她是和水谷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学妹,名叫丰川。是个自我意识强烈,很有自己的想法的人。以国中部学生来说她的身高很高,身材娇小的水谷必须抬起下巴才能和丰川对上视线。 「太好了。」 丰川说道。她的语气有些僵硬。 水谷想早点追上时任。她不想将那封写着「紧急」的信封留在手边,但是学妹叫住了她,她也不能就这样无视对方。 丰川直直地盯着水谷,用坚毅的语气说: 「那个,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水谷察觉到自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心中的天秤正在紧急信件和丰川之间衡量着,究竟优先选择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呢? 以水谷对自己的评价来说,她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她只是基于某种考量,才会经常留意着要礼貌、圆滑地与人相处。即使没有要求具体的回报,她还是相信,以善人的身分度过日常生活会比较有利。 水谷迷惘了数秒,然后下了决心。她果然还是不可以对仰慕自己的学妹视而不见。 水谷露出了微笑,问道: 「怎么了?」 丰川一时之间语塞了。 就像是她回送了一封只有表情符号的简讯,里面用的是代表「语塞」的符号。她正等着水谷接下来的回应,水谷对察觉这种事很有自信。 水谷说出了对方所期待的回应。 「不论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独自苦恼并不好唷。」 水谷在对话时,心中总会描绘出一个形象。一面美丽镜子的形象——映照出对方理想的镜子。 在白雪公主中出现的魔法之镜,被皇后问到「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的问题时,因为老实回答而产生了许多麻烦。水谷不会犯下那种错误,她会永远回答:「当然是您了。」就算是谎言和演技,她也会回答对方希望的答案。她心中描绘出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优秀镜子的形象。 丰川终于开始述说了。 「搞不好只是我搞错了……」 「总之先说说看吧,然后再一起思考就行了。」 她呼地吹了一口气,肯定是在叹气吧。 「其实最近,我总会感觉到一股视线。」 「视线……?」 「我本来觉得是错觉。但是,刚才一直有脚步声跟着我。」 ——跟踪狂? 没想到是这么重大的事。水谷心想:「这种事找我商量,我也很困扰。」像这种事应该找学校的老师,或是舍监、警察之类有用的大人商量比较好。 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丰川不想轻易引起骚动的心情。万一之后发现,这真的只是她的错觉的话,也会影响以后的人际关系。「自以为受到瞩目」这种评价,是「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头衔」排行前三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三天前。」 「你说对方跟在你后面,那现在呢?」 「现在没有。其实,我有回头看过……」 「然后呢?」 「没有任何人在,但是——」 丰川伸出了右手。 「这个掉在了地上。」 她手上握着的是,那独具特色的、挂着白色绒毛的红色帽子。是圣诞老人的帽子。 水谷想起来了。 刚才七草讲的,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 总觉得那顶圣诞帽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水谷打了个冷颤。 12 时任 下午三点十五分 虽然时间不够是事实,但时任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好奇心,于是穿过了狭窄的小巷。那是一条微微向上的小巷。并排的学生宿舍前方就是山路,不久后会抵达一座小墓地。那是一座规模很小的墓地,感觉像是那片狭小的土地没有其他用途,所以才会把坟墓排列在那里。 那座墓地是假的。 因日晒与风化而被削去棱角、长着青苔的那些墓,全都是伪造的。那只不过是为了营造现实感而搭建的舞台布景罢了。这座岛的历史,恐怕远比大多数居民所想像的还要短。 所以,原本不会有人有必要造访这座墓地。需要合掌膜拜的对象、需要供奉花朵的对象,并没有沉睡在这里。 但是就如传闻所说,某座墓的前方供奉着一块蛋糕。那是一块典型的草莓蛋糕,上面放了一片写着「merry christmas」的巧克力板,仿佛在客气地替蛋糕主张着「我是圣诞节蛋糕唷」。 ——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传闻一个一个化作了现实。 七草是很聪慧的少年,或许他早已做出了某种推测。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才不说出他的推测。就算证据凑齐了,他也不会集合相关人员,以「好了,各位……」为开场白,开始阐述真相。基本上,比起侦探角色,那名少年更适合犯人角色。 时任对推理一窍不通。就算是看悬疑小说时,她也不曾事先察明真相。虽然大致上犯人的身分都不会令她感到意外,但那也是因为所有登场人物她都觉得很可疑。 要告诉七草坟墓有蛋糕的事,来试着打探他的想法吗?不过他应该不想说吧。时任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那名少年了,也知道他意外地有顽固的一面。 时任先从机车上下来,为了回头而改变车头方向。 这时,在她正前方,有个女孩子独自站在那里。 是堀。她是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眼神凶恶的女孩子。她用粉红色的围巾遮着嘴,直直地盯着时任。 「嗨~」 时任轻松地打了招呼,而她则是微微低下头代替回答。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为什么会在这种谁都不会造访的虚假坟场? 「是你供上那块蛋糕的吗?」 堀静静地摇摇头。就连以动作来否定时,她都显得有些踌躇。时任仔仔细细地注意着她表达意见时的一举一动。 「你知道是谁放的吗?」 堀再度摇头。 「那你知道最近谣传的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吗?」 她困扰似地微微歪下了头。那是什么意思?时任无法准确地解读那是肯定还是否定,但她不在意地往下说: 「小七很在意七大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可以告诉他吗?」 时任知道堀很在意七草,也知道原因。虽然没有直接问过她,不过大致上了解。 时任一想到这名沉默不语的少女,就感到非常悲伤。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将那份感情说出来的她,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想法在阶梯岛度过日常生活的呢? 时任凝视了堀的双眼一段时间。 她连眼神都是沉默不语。宛如冬天的阴暗天空一般,像是连云的形状也看不清的纯白天空一样。 时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那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叹息,却也是为了将表达感情的方式,表现给堀看。 「希望你至少在我面前,可以更没有顾虑地开口。虽然我不像你那么沉默,但到头来,我也像是一个很深的洞。」 邮差的工作是在人与人之间传递讯息,但却没有任何一句属于自己的话。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支持你的喔。」 堀点点头。然而,她依旧不发一语。 时任从信箱中拿出信件。给堀的信有两封,时任把两封一起亲手交给了她。 「我要走了,今天有很多要送的信。」 时任向对方说了句圣诞快乐,便催了机车的油门。 她觉得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圣诞快乐」。但那可能是错觉,也或许只是她的愿望也说不定。 13 七草 下午三点三十分 回到三月庄的我,在食堂内算不上舒适的椅子坐下,并在电暖炉前磨蹭着双手。食堂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就连平常差不多该开始准备晚饭的春哥也不在。房里就只有刚启动的电暖炉铁板微微震动的低沉声音而已。 我弓着身子整理思绪。不久后门被打开,佐佐冈走了进来。 「抱歉,等很久了吗?」 他拉开我隔壁的椅子,双手对着暖炉。 我摇摇头,回应他: 「你找到小提琴的弦了吗?」 「根本找不到,大危机啊。」 我问了e弦搜索状况的详细情形。佐佐冈究竟关注着什么?又是在哪里、怎么寻找的呢?他的行动很理性,也很适切。他似乎已经向岛上有在玩音乐的人大致打听过了。他所做的调查,已经足以让我定下「阶梯岛上根本不存在什么e弦」的结论了。 佐佐冈一如往常地嘻笑着。 「但是啊,听说这座岛上有个职业音乐家喔。只要找到那家伙,或许就会有办法。」 「你有线索吗?」 「听说有个被称为音乐家的神秘音乐游戏玩家。她是位沉默不语的美女,偶尔会去grk。」 「grk?」 「一间叫garage kid的游戏中心。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座岛上竟然连游戏中心都有啊。 「不管怎样,游戏和实际的演奏是完全不同的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既然没有其他线索,那也没办法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问他: 「你有放弃的打算吗?」 他轻轻地摇头。 「完全没有。」 我不太了解佐佐冈的事。 我们来到阶梯岛的时期相差不远。因为班级和宿舍都一样,所以碰面时就会聊聊天。但是我从未想像过,他平时在想些什么,又是抱持着什么样的价值观在生活的。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佐佐冈是个积极、善于交友,基本上很善良的普通少年。但是他确实是因为「被舍弃」而来到这座岛的。他是被名为佐佐冈的人所舍弃的一面。 「你为什么要为了偶然遇见的女孩子做到这种地步?」 这样简直就像真边由宇一样。如果是她的话,就算为了擦身而过的某人奋不顾身,也一点都不奇怪。难道连佐佐冈都拥有那种特殊的价值观吗? 身体暖和起来的他,一边解开大衣的扣子一边回答。 「因为她很可爱嘛。」 「只是因为这样?」 「你不觉得如果动机只是因为这样,会让人感觉很酷吗?」 他露出一抹或许是装出来的微笑。 「我啊,一直都很想要耍酷。不是为了周遭人们的看法,而是为了一种美学吧?我想要遵从那种美学。」 「我不认为你身上有美学那种东西。」 「对吧?其实我有喔。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他望着我。 虽然嘴角一如往常地浮着微笑,但双眼却十分认真而恳切,还带着一丝寂寥。宛如遗落在冬天沙滩上的玻璃珠一般。 「我想成为英雄。」 「英雄?」 「对。不管是什么领域的都行,我想像游戏的主角一样,帅气地与某样东西奋勇对抗。」 「所以你才必须拯救女孩子啊。」 「嗯。如果无视眼前的事件,就永远走不出初始之村了。」 这种小孩子般的愿望,肯定是很美好的东西。 就算在这世上无法轻易成为英雄;就算正义与邪恶是种相对的概念,会因为立场不同而翻转;就算不久后他就会被彻底打垮,丢弃一切,并颓丧地蜷着身体…… 这些事,肯定都无法成为阻止他的理由吧。虽然我已经不再憧憬什么英雄,却不讨厌这种思考方式。 「关于那个音乐家,你知道多少?」 我这么问。 英雄(hero)。 根据字典上的意思,是指故事中的男性主角。 但是实际使用这个词汇时,还带有另一种特别的意义。 语意说明起来很困难,恐怕每个人心中的意义都有些不同,因此我也只能论述我心目中的英雄而已。 我心目中的英雄,不需要超人般的体能。只要是为了粉碎邪恶,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伦理观念、隐藏真实身分的面具和装扮、英姿焕发的主题曲——这些都不是英雄的本质。 我所定义的英雄,是一种缺陷。 英雄所不具有的事物,远比英雄所具有的事物,更容易用来定义所谓的英雄。 比方说,妥协。 放弃、接纳,然后接受眼前的现实。在充斥着悲剧的日常生活中,寻找仅有的小确幸。没有这些特质的人,就是英雄。 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他会在永无止尽的笔直道路上持续前进,即使筋疲力尽也不停下。就算途中有美丽的花田或他的爱人,他也不会驻足。英雄不知道停下来的方法。一旦他向着无法抵达的幻想终点迈出脚步,便会永不放弃地前进。 我无法想像英雄会有幸福的结局。 即使这个世上有无可救药的极大邪恶,即使纯粹的邪恶,化作了可以用必杀技打倒的鲜明怪人形象,即使有如此幸福的奇迹发生…… 又怎么可能会有哪个英雄,光是打倒那个邪恶就能满足?就算打倒了谁,就算打倒了什么,也绝不可能从这世上抹去所有的悲剧。就算这世界的邪恶组织被消灭,还是会有人断绝自己的性命,还是会有人因空腹而哭泣。如果能够对此视而不见,就不是我所定义的英雄。 我的英雄是无法接受快乐结局的,这就是他的宿命。 宛如没有污秽的纯白一般,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诅咒。不会和任何颜色混杂在一起,也肯定不会知道何谓红蓝黄,始终保持着纯白然后消失,连泪水的污痕都不会留下。 佐佐冈应该不是如此。 他应当是知晓妥协与幸福的混色。 我想,他想成为的是更加随兴、属于潮流和娱乐性的英雄。所以,他肯定也能够轻易地停下脚步。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的话,就连和他交朋友都很痛苦。 看着遍体鳞伤仍持续前进的英雄,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 被称为音乐家的女性,是位黑发的美女,年龄约二十岁后半。职业不明,但应该是上班族,有着「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明显的特征。现身于garage kid的频率大约是每月一次,但是只有上个月的二十一日到二十三日,连续三天都有出现。 光凭这些情报,当然不可能完全锁定对方的真面目。 但是我惊觉到了某件事,于是先将佐佐冈赶出了食堂,接着将硬币放入粉色的电话中。 虽然这只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称不上是推理,但我的运气很好。 我的一通电话,成功把她约到了garage kid。 14 佐佐冈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他从以前开始,就有很多朋友。 佐佐冈自己也大概知道原因。 佐佐冈很少动怒,而丰富的想像力使他能相信大部分荒唐无稽的话题。如果有人说月球的另一侧有外星人的秘密基地,他也能做出清晰的想像;如果有人说公园的池塘里有只巨大的鳄鱼,佐佐冈甚至会觉得自己也曾看过它的影子。不管什么话题他都会理所当然地认真倾听,因此也不会被讨厌。 相反的,他却没有任何一个能打从心底称作挚友的人。 因为,本来应该是他挚友的人,并不是以朋友的身分与他相遇的。他就是佐佐冈唯一的哥哥。他们两人十分相似。大他三岁的哥哥,简直就是佐佐冈成长三年后的样子。不只是身形,爱吃的食物、喜欢的故事,就连笑的时候会抽动鼻子的习惯都相同。 从旁听着两人对话的父母,时常疑惑地歪着头。因为他们两人听起来,就像是各自随兴地说着完全不同的话题。一边在讲天气的话题,另一边则开始谈论学校的事。一边在说明美味松饼的做法,另一边则以昨晚在电视看到的,足球转播赛上一记艺术般的自由球来做回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那对他们两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佐佐冈和哥哥之间不是用某个国家的语言交谈的,他们有一套两人独有的语言。那语言有着两兄弟才知道的复杂文法规则,也有着只有那两兄弟知道的、没有记录在字典上的语汇意义。 每次和哥哥见面交谈的时候,佐佐冈都会感觉到一种手感。 一种像是用卡片钥匙打开电子锁的手感。将专用的卡片钥匙插进门把上的细缝中后,锁就会随着电子音响起而打开。这种时候,虽然指尖毫无感觉,却有种只能凭意识察觉到的手感。佐佐冈甚至好几次、好几次实际听到了那个「哔」声。 ——如此心灵相通、根源相同的两个人,换言之就是所谓的「挚友」吧? 但是,果然哥哥就是哥哥,不是挚友。所以佐佐冈没有挚友。再出现一个和哥哥一样与他深深联系的对象,这种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两人只要有空时,就会互相谈论想像出来的事。比如有一天,天上降下了无数奇怪的卵。怪兽从那里面生了出来,并开始破坏城镇。 无论多么详细的细节,佐佐冈和哥哥都能够设定出来。 卵是红紫色的,上面附着无数个黑色粉刺般的恶心粒状物体。大小不一,从和棒球差不多大小的卵,到卡车货架都放不上去的巨大卵都有。卵大概三天会孵化。从中生出的怪兽是深绿色的、形状介于青蛙和鳄鱼之间,背上背着比钢铁还坚硬的甲壳。它们全身被黄黄的浓稠黏液所覆盖着。黏液具有强酸性,不论是人还是建筑物,被黏液碰触到的物体全部都会溶解。就连枪也没有用,子弹也会被溶解。 那些家伙没有尖牙和利爪,攻击性绝对不高。它们基本上只是慢悠悠地到处晃而已。但是碰触到它们的话就会被溶解,人们只好四处逃窜。 它们的弱点是位于腹部的心脏。只有腹部的皮肤很薄,把它们翻过来的话还能看见鼓动的血管与心脏透出来的样子。只要用槌子狠狠地敲打那里就行了。虽然槌子也会溶解,但可以利用冲击给予它伤害。最大问题还是强酸黏液。因为那个黏液的关系,连把它们翻过来都很困难。 谈论这些话题时,佐佐冈总会觉得,那种奇妙的怪物是真实存在的。他深思着,要怎么样才能打倒那种家伙?这时,哥哥就会告诉他适切的解决方法。 就像这样—— 「只要从高处把它们推下去就行了。它们背上有沉重的甲壳,所以一定会腹部朝上掉下去。我们两个人合力,挖出一个很深的洞穴陷阱。」 原来如此,佐佐冈点点头。那么除了大槌子以外,还需要铲子。只要有这些,我们就能守护世界。 在幻想之中,他们两人可以做到任何事,可以去任何地方。佐佐冈和哥哥没有敌人。他们具有向所有恐怖、恶心,或令人无法忍受的事物挑战的勇气,同时兼备击败他们的睿智。 「主角」。 喜欢上这个名词并开始使用它的人,是哥哥。 大概是在佐佐冈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时候。虽然具体的故事情节已经忘记了,但佐佐冈那时非常沮丧。也许是因为毫无道理的原因被老师责骂,这种无处发泄愤怒与悲伤的事吧。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为了安慰他,哥哥使用了那个名词。 「因为我们是主角啊,偶尔也会有这种日子嘛。」 佐佐冈当然能够正确地理解哥哥话中的意思。就像听到柠檬这个词汇时,会想起那黄色的果实,和它的酸味与香气一样。佐佐冈也直接了当地接受了,主角这个名词所附带的各种形象。他不需要用过滤器过滤哥哥的话,也不用一一咀嚼、整理,再做出适合自己的摘要。 「说得也是,这也没办法。」 佐佐冈用力地点头。 主角这个名词,很快地便浸染到了身体里。就像将尺寸刚好的全新运动鞋的鞋带系上时一样,感觉好像可以和那个名词一起跑到天涯海角。 ——因为我们是主角。 不合理的问题会产生,还会有莫名其妙的怪兽出现。但是一点一点地提升等级、粉碎困难之后,等着他的就是快乐的结局。 只要一这么想,佐佐冈就能容忍很多事。他相信悲伤和痛苦都是暂时的,是为了让未来的幸福更美好的调味料。 那时,他们两人憧憬着主角,实际上也毫无疑问是主角。没有人能对他们说那是错觉。 然而,佐佐冈和哥哥之间的联系,却在某一天忽然切断了。 那是佐佐冈小学六年级,哥哥国中三年级的事。 那个夏天,为了高中升学考试,哥哥参加了短期夏令营。三天两夜。才不过短短的三天,从夏令营回来时,哥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佐佐冈正好在那个时候,得了很严重的夏季感冒。高烧使得意识朦胧,光是呼吸喉咙就会疼痛。身体像是麻痹了一样难以动弹,膝盖附近以下没有知觉。他感觉自己好像会从脚开始腐坏一样,在床上蜷曲身体磨蹭着小腿。 ——因为我是主角…… 佐佐冈在心中不断地默念着。 ——有坏蛋想让我感到痛苦,我知道这是他们做的好事。他们是群卑鄙小人,因为害怕堂堂正正地现身,所以才用这种迂回的方法让我痛苦。不过,没问题的。我才不会输给这种东西。因为我是主角,我马上就会复活给他们看。 当然,佐佐冈知道自己只是得了感冒,可能是因为开着冷气睡觉害的。但是这种事无所谓。对佐佐冈而言,「自己正因为坏人卑鄙的手段而遭受痛苦」也是千真万确的真实。现实是如何,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佐佐冈知道,幻想中也存在着真实。因为只要想到那个身分不明的坏人,佐佐冈就确实能恢复一点精神,也能够对热度和喉咙的疼痛嗤之以鼻——哼,竟然做这种无聊的事。我才不会输给这种东西。 不久后,三天过去,哥哥回来了。 当哥哥进到佐佐冈的房里时,他感觉到有点奇怪。 没有感觉到平时的手感。没有听到「哔」的声音。原本应该要被解除的锁,没有解除。 哥哥站在床边说:「还好吗?」 佐佐冈当然点头了。他强忍着喉咙肿胀带来的疼痛回答: 「主角是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屈服的吧。」 他有无数的话想和哥哥说。他独自一个人,想了很多坏人的设定。那是个用狡猾的手段,让拥有正义力量的孩子们一个个生病的坏人。他希望和哥哥一起思考打倒那个坏人的方法。 然而,哥哥却吊起了眉梢。看来有点不愉快的样子。 「你还在说这种事啊。」 他一脸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无法理解,眼前的人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哥哥。佐佐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外星人掳走,脑袋里的东西全部被替换掉了。不光是言语,对方的一举一动、目光凝聚的方向,都无法与他产生共鸣。 混乱之中,佐佐冈想不出能回应他的话。 「你明年开始也是国中生了,该长大一点了。我走了。」 哥哥说完后,便走出了房间。 没有上锁的房门被关上时,他有一种再也见不到哥哥的感觉。 而实际上,佐佐冈确实再也没有遇见「和自己相同的哥哥」。 他和哥哥之间的喜好逐渐不同,有时对话也没有交集。曾经如此相似的长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这件事,让佐佐冈陷入混乱很长一段时间。 他好几次去找父母商量,说哥哥变得很奇怪。但每次被责骂的都是佐佐冈。除了佐佐冈以外,没有人知道哥哥的变化。他们明明变得如此不同,却到现在还有人会说他们「真是一模一样啊」。 为什么呢?父母也是,哥哥自己也是,他们表现得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一样。佐佐冈为此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佐佐冈并不知道哥哥改变的原因。 当然,佐佐冈能推测出来。哥哥为了面对升学考试这个现实,筋疲力尽了。他肯定是关闭了与佐佐冈联系的线路。就像因容量不足而删掉不必要的资料一样,哥哥单方面舍弃了他与佐佐冈共同拥有的行囊。 隔了几个月后,他得知哥哥的成绩没有顺利提升,最后降低了志愿学校的顺位。但是,佐佐冈不愿接受这种无聊的理由。 「因为我们是主角啊,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嘛。」 那时候的他,毫无疑问是主角。所谓的主角,不应该是能轻易撒手不干的。三年后,佐佐冈考上了哥哥曾想进入的高中。 又隔了两个月后,他便造访了阶梯岛。 * 他选了「※皮耶多罗踏上旅程」的伴奏版当作背景音乐。他想听听温柔的曲子。听听能使心情平静、疗愈心灵的曲子。(编注:《波波罗克洛伊斯物语(popolocrois)》的游戏主题曲。)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音乐家的真实身分?为什么他有对方的联络方式?他并没有告诉佐佐冈答案。 「她的条件就是保守这个秘密。」 七草说。 「不论是谁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的。总而言之,下午四点在grk碰面。希望这样能让你满意。」 当然,对佐佐冈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取得小提琴的e弦。其他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七草还有别的事,于是和佐佐冈道别后便离开了三月庄。 距离时限还有大约三小时。 能在这个时间点找到音乐家,实在很戏剧化。佐佐冈确信那名女性一定拥有e弦。就连现实也能这么有趣,也会偶尔回应他的期待。 佐佐冈也稍微考虑过关于哥哥的事。总是主张着想成为主角、想成为英雄这种孩子气的愿望,有时也会感到疲惫。但是只要身边有哥哥在,一切就会完全不同。 该长大一点了。 他好几次听见哥哥的声音这么说着。不,或许那并不是哥哥的声音,而是更加巨大、来路不明的东西。 对方肯定是把舍弃那种疲惫感的现象,称之为成长吧。以那种话当作借口,倒向轻松的那边,接受如同「村民a」一般的人生。 别开玩笑了,佐佐冈在心中念着。 佐佐冈并没有对任何人感到愤怒或烦躁。他虽然对哥哥的变化感到混乱和失望,却没有怒气。 另一方面,他却无时无刻对现实中的一切感到烦躁。为什么希望会如此难以明了?为什么没有具体的敌人?人生要是像游戏一样就好了。要是神明将这世界设定为——努力必定会得到回报,所有事件最后一定都能全部解决,那就好了。但是佐佐冈已经知道,这世界并非如此。 即使如此,佐佐冈依旧坚信,像主角一样活着才更有意义。就算一切都是谎言,但相信努力能得到回报、问题总有一天能够解决,绝对是正确的。 从耳机中流出的「皮耶多罗踏上旅程」的音乐反覆播放着。游戏音乐果然很棒,能够让人投入于现实中的小小故事中——不论谁说什么,我就是主角。拯救世界、成为英雄的人是我。我不会让放弃成为英雄的家伙们,替我决定我的一切。 佐佐冈在十二月的阶梯岛上奔走着。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太阳已经西斜,阳光变得微弱。天空的蓝色逐渐增加。那股蓝仿佛随着冬天的冷空气,一同浸透到了身体中,并对他说:「冷静下来吧。」但是他根本冷静不下来。 事实上,他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像主角一样行动、并取得如主角一般的成果。但今天应该会有所不同。以我为主角的故事就在眼前发生,今天我终于可以将第一个游戏破关了。 离四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佐佐冈推开了grk冰冷的门。游戏画面放出的光,在昏暗的照明下并排着。在那里的面孔,和他刚才来访时几乎没有改变。除了一个人之外。 但是,就因为那个人,grk的氛围整个改变了。从默默锻炼自己,如同健身房的地方,变为被聚光灯照射的拳击场。 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玩游戏,他们都用同样的表情注视着一名女性。她从店的深处看着这里,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那是一名打扮华丽的女性。 身上披着皮革制的黑色骑士夹克,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及雪白的肌肤。唇上涂了鲜红色的口红,睫毛仿佛假造的一般浓密。身高还算高,但那或许是因为她踩着一双厚底的靴子。 为什么如此显眼的女性,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呢?在这座狭小的岛中,走在路上时应该不可能不碰上。但是佐佐冈也对这名女性没有印象。 「你就是音乐家吧?」 佐佐冈向她确认。 「我正在找小提琴的e弦。可以的话最好是oiv这个牌子的,请问你有吗?」 如同传闻中说的,她完全不答话。 她一语不发地用右手的大拇指,指向节奏游戏的机台。 ——原来如此,这就是魔王战。 佐佐冈从口袋拿出了钱包,确认里面的硬币数量。 15 水谷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水谷和丰川一起进了「弹簧之上」,吃蛋糕喝红茶。希望能用甜甜的蛋糕和温暖的红茶让心情平静下来。 桌子上摆着圣诞老人的帽子。丰川被某个人跟踪时,回头一看,帽子就掉在那个地方。 ——是圣诞老人为了掳走她,才跟在她后面的吗? 怎么可能,肯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不过那顶圣诞老人的帽子令人很不舒服,光是看着都觉得讨厌。 脸几乎是完全向着地面的丰川,用与视线同样压抑的语调说: 「如果七大不可思议是真的,我想还有其他人也被圣诞老人盯上了。」 「为什么?」。 「因为……虽然有点怪异,但那应该像是恋爱魔咒一样的东西吧?那么,只有一个人的话感觉很奇怪吧?还有很多比我可爱的女生啊。」 「我觉得不能如此断言。」 「说实话……」 丰川抬起头,用诚挚的眼神看着水谷。 「我想要同伴。只要再有个人陪我,我就会去找老师之类的人商量看看。」 水谷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只有一个人的话,很难被重视。毕竟这本来就是件很没有现实感的事。 水谷真心认为如果有跟踪狂的话,那个人不会是圣诞老人,而是个普通的人类。是知道那传闻的某个人,故意把圣诞老人的帽子掉在那里的。她也听说过有一些跟踪狂,看到对方害怕的样子就会很愉悦。 但是,她没办法告诉丰川这个推测。 ——人类和圣诞老人,究竟哪个比较恶心? 答案是,因人而异。水谷个人认为,被普通人类跟在后面的恐惧感要更加鲜明。 至少这种说明不是丰川所期望的,她想要的是更纯粹的同伴。总而言之,她现在想要的,应该是不管她说什么都会点头同意的对象。 因此水谷点头了。她制造出了亲切而礼貌的魔法镜子形象。 「我知道了。我会向朋友问问看,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丰川勉强地挤出了笑容。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大忙。」 「丰川,你还是先回宿舍去比较好。有朋友和舍监在的地方比较能让人安心吧?」 「说得也是。」丰川小声地回答。 水谷望向店内的时钟,差不多要四点了。 「我送你回去。之后我会向朋友多问问的。」 总之,丰川的事差不多先这样吧。 接下来的问题是口袋里那封,写着「紧急」的信。必须早点把它还给时任才行。 ——是不是打开信封看看比较好? 水谷短暂地如此考虑过。或许这样就能解决信的问题也说不定,至少应该也能知道「紧急」的理由。 但是,她还是没有打开信封的勇气。说不定上面写着十分隐私的事情。要是被寄信人或收信人知道她读过里面的内容,搞不好会引起麻烦。要是擅自阅读他人信件的事被传开的话,也会影响到人际关系。 另一方面,若把紧急的信件留在手边太久,似乎也会产生别的问题。冷静想一想,现在根本不是吃蛋糕的时候。得赶快把丰川送回宿舍,然后寻找时任才行。 「走吧。」 水谷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丰川似乎还在烦恼,该怎么处理放在桌子上的圣诞帽。水谷下定决心,把那顶帽子抓了起来。 「这个就暂时先放在我这里,没关系吧?」 她开心地绽放微笑。 「谢谢你。」 果然。 ——我是个能了解别人心情的人。 无论何时,都能正确做出不会被任何人讨厌的选择。她能够像这样温柔地对待宿舍的学妹,也不会对紧急信件视而不见,自始至终都能将善意传达到正确的地方。至今为止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今天应该也能顺利做好一切才对。 水谷将圣诞老人的帽子塞进了包包里。 她们走出「弹簧之上」,并朝宿舍前进。 丰川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了。又或者她只是不想再提起恶心跟踪狂的话题也不一定。 两人聊着在「弹簧之上」吃的蛋糕,聊了一段时间。水谷吃的是草莓奶油蛋糕,今天还特别摆上了写着merry christmas的巧克力板。丰川则是选了水果塔。平时她虽然会一口一口分享给别人,但这次没有那份余裕。 为了让话题变得更轻松,水谷勉强挤出微笑。 「忍不住就吃了呢,不过今晚也有蛋糕吧。」 丰川笑着回答: 「说得也是,会胖呢。」 「每年这个时期我都会有些发胖,总觉得不太好呢。」 因为会配合周围的人一起吃,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发胖。圣诞节结束之后,要暂时努力减肥了。 「今天的派对——」 正当水谷打算把话题接下去时,丰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消失了。 「学姊。」她用紧张的声音小声地说。 「你有听到脚步声吗?」 「咦?」 「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们。」 骗人——水谷原本想这么说。 但是,确实能听见鞋底以一定的节奏踩着柏油路的声响。脚步很快,似乎正一点一点地缩短和她们之间的距离。 水谷想像有个凶神恶煞的圣诞老人,头上没有戴着那顶特殊、象征着温柔的帽子,还睁着一双咕溜转动的眼睛。 她心中念着不可能,并挥去那无聊的想像。 「总会有人在路上走的吧。」 害怕所有背后的脚步声,实在太蠢了。宿舍就在不远处,不需要对一切这么敏感。 当她接受这个想法的瞬间—— 背后的脚步改变了。虽然还不到跑步的速度,但明显很快。 ——为什么? 水谷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单纯感到恐惧。 丰川冲了出去。不,也许是水谷先跑起来的也说不定。谁先的并不清楚,总之她们两人几乎同时拔腿狂奔,但是丰川很快地就超前了。 等等——!水谷想叫出声来——不要丢下我啊!这是你带来的问题吧,负起责任来啊! 但是,她勉强用理性将那些话吞了回去。她思考着,这种时候,一个温柔而值得依靠的学姊该怎么做……这是骗人的。她无法好好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 丰川已经跑到了十公尺之外,并冲进了宿舍所在的小巷里。水谷也一个劲地追在她后面。 ——别这样,我很不擅长跑步的。只要一跑起来,马上就…… 她的脚不听使唤了。 在进入小巷的前一刻,水谷跌倒了。就像从高台跳进泳池里一样,摔得四脚朝天。她在空中紧闭双眼,用力地撞上了额头。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摔成这样。比疼痛更强烈的恐惧感,使她眼角泛出泪水。 脚步声从背后逐渐接近。 「你没事吧?」 她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个沉稳男性的声音。 彻底以为背后是个凶恶的圣诞老人的水谷,凝视了眼前的柏油路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 「是,我没事。」 接着她抚摸隐隐作痛的额头,并站了起来。 回头一看,在那里的人是春哥。是七草和佐佐冈他们宿舍的舍监,虽然和水谷并不熟识,但有见过面。 春哥一脸相当担心的样子,弯下了身子。水谷的身高在同年龄的人当中「有一点」——依据表达方式的不同,也可说是「非常」——矮小。春哥的语气相当温柔,就像在和年幼的孩子说话一般。 「额头都红了,好像很痛的样子。」 「我没事。」水谷又回答一次。 「为什么要追我们呢?」 「我有点事想问,才会突然跑起来,结果就……」 先出声打个招呼不就好了吗?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有这么疼痛又羞人的回忆了。 水谷忍不住有点迁怒似地,用强烈的口气问: 「什么事?」 「你认识大地吗?」 「是。」 大地是住在春哥宿舍的小学二年级少年。这座岛上几乎没有小孩子,所以相当醒目。 「我找不到他。他很少自己一个人出门,平常要去哪里、几点回来都会好好地告诉我。」 他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担心」两个字。那副表情简直就像舞台剧演员一样夸张,却又让人感觉很自然。 「你有在哪里看见他吗?」 「没有——」 眼下的问题是跟踪丰川的人,还有写着「紧急」,却没有寄件地址的信件。 以及最初的目的——送给真边的礼物。 她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没办法再负担任何事了。 明知如此,但看到春哥担心的神情,水谷最终还是开口了。 「需要我帮忙找大地吗?」 她真的是一面能映照出对方理想模样的优秀魔法镜。况且她也知道,一个令人喜爱的少女,会无条件地温柔对待小孩子。 面对开心回答「谢谢」的春哥,水谷暗自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16 时任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时任在小小的两层楼公寓中,将圣诞卡依序投进并排的邮箱里。感觉就像在做发送广告宣传单的打工一样。讽刺的是,就算是包含心意的圣诞卡,一旦有这么多的量,看起来也只是没有生命力的纸堆而已。就算是高面额的纸钞,数量多了印刷局的职员也会看腻吧。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栋公寓每层楼有六个房间,共计有十二个房间,但是只有九个人住在那里。一楼有两个房间,二楼则有一个房间是空着的。时任几乎记住了这座岛上所有的居民。岛上并不存在理性而有效率的居住环境,因此全部背下来还比较快。 送完九封圣诞卡后,时任准备离开公寓。就在这时,她经过了一扇门,门的另一头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没听错的话,那感觉像是哭声。像是某个人正在无声地哭泣,在呼吸时不经意泄漏出了呜咽声。二〇四号房。那个房间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居住才对。 时任想起了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魔女为了监视阶梯岛,让自己的手下混入了居民之中。那些手下会在圣诞夜聚集起来,举办秘密的圣诞派对。 只不过是从没有人住的房间里听到声音,就联想到那个传闻,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单人房的公寓和「魔女手下们所举办的圣诞派对」也一点都不搭调。话虽如此,正常来说不会有人的房间里,竟然传出声响,还是令人有些在意。 时任将耳朵贴上薄薄的木制房门,但还是不知道传出声音的是什么。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非常微弱的流水声,但那似乎是从别的房间传来的。 时任敲敲门,缓慢地、不慌不忙地敲了三次。接着她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她握住门把打算转开,但锁上了。 请隔壁的人让她从阳台过去的话,或许就能进入二〇四号房也说不定。 但是,特地去敲隔壁的门,露出礼貌的笑容说明原因,再脱掉运动鞋横越别人的生活空间——光凭「听到了声音」这种程度的理由,没办法让她做到这种地步。天也差不多要黑了,她还有非得送出去不可的圣诞卡。 话说回来,这些圣诞卡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理由将如此大量的信件散布出去的? 明年这时候,可能又会有新的传闻诞生吧。圣诞夜时,会送来寄件人不明的圣诞卡之类的。比起「技术高超的骇客」这种毫无季节感的传闻,这个更适合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 时任转身背向原本不应该有人在的房间。 她感觉背后似乎再次传来了什么声音,但这次她没有停下脚步。 第二话 未能成为纯白 1 七草 下午四点 虽然才下午四点,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天空虽然还是蓝色的,但太阳已经西斜了许多,脚边的影子也延伸得很长。影子配合着地面的凹凸改变形状,并在我的稍前方前进着。那淡薄的影子仿佛可以溶于水中,即使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也一点都不奇怪。 这时的我,为了和某个熟人见面,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我拜托了对方一点事,想去问问看结果。 岛上唯一的学校就建在半山腰上。因此每当学生上学时,都得气喘吁吁地拼命爬上阶梯。 就在那漫长的阶梯出现在前方时,我发现了堀的身影。 堀的身高很高,眼睛细长又上吊,因此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差的样子。再加上她很少开口,是个很不擅长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但只要相处一段时间,就能知道她是心地善良又诚实的女孩子。 我不太信任他人——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自信——但是却能诚挚地信任堀。要是有某起犯罪事件发生,而充分指出堀就是犯人的证据已经齐全,即使有人按照逻辑一一向我解说那些证据,我还是有自信能说出「我认为堀是无罪的」。 能让我这么想的人,就只有堀。如果是真边的话,我会先思考是不是有什么犯罪的正当理由——至少对真边来说是正当的——正摆在某处。 堀穿着一件颜色不显眼、设计朴素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围巾是接近白色的淡粉红色,并彻底地遮住了嘴巴。 我对她露出了微笑。 「圣诞快乐。」 堀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十分微小的声音回应了「圣诞快乐」。那声音小到仿佛会消散在这座无声的岛屿上。 我对这个眼神不友善,也不善于说话的女孩子抱着好感。但与她相处时,我很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去。如果是玩偶的话,只要将其装饰在书架上,偶尔替它清清灰尘就行了。但是现实中的女孩子拥有自我意志,不可能把她们当成物品来对待。 比如说,如果能和堀一起制作派对上的装饰用色纸绳,那段时间肯定会很美好。既平静也不会有任何不满。但若是像这样无预警地在路上不期而遇,我就只能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早早挥手向堀道别。但是她却一直凝视着我,因此我没有离开原地。我想尽可能不听漏任何一点她细小的声音。 但是,她却没有再说话。 相对地,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信封。 堀轻轻地将那封信递了出来,就像怯懦的发卫生纸打工人员一样。要是能收下的话我会很高兴,但如果会造成困扰的话,请就这样走过去吧——就像这种感觉。 我当然收下了那封信。收件人是我,也已经贴上了邮票。但是却没有盖上邮戳。 堀虽然不说话,但每到周末就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我。用仔细推敲并润饰过很多、很多次的词汇,仔细地将她的想法传达给我。虽然有时信上会写着一连串冗长而繁琐的多余注解,但只要阅读那些信,就会让人有股温暖的感觉。再重申一次,她不是什么玩偶,而是拥有自我意志的普通女孩子。 堀的用词非常纤细又用心。她不会像我一样若无其事地撒谎,也不会随便敷衍重要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无法瞬间做出回应,而总是沉默不语。相对地,她会很仔细地倾听对方的话。这点只要阅读她周末寄来的信就会知道了。有时连我自己说过的话,都要看到那封信之后才会想起来。 我很喜欢堀的诚实。她的存在,能让我感到自己被拯救了。虽然意义上和真边由宇有些不一样,却大致上相同。她们身上都拥有一种人类本质上的美。那种美虽然目不可视,但却确实存在。那是一种纯白、概念上的美。 我被那样的美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只要想到那片洁白总有一天会被污染,我便会极其悲伤。悲伤到想闭上双眼,捣住耳朵大声叫喊。我忍不住想,不论阶梯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要她们能在这里受到保护就好了。然后只要夜晚到来,我就会作关于金币的梦。 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向手中的信封。和平时堀每到周末就会寄来的信相比,这封信似乎薄了一些。 「谢谢。」 我直直地看着堀,向她道谢。 从我的背后吹起了一阵风,正面迎向风的堀,微微眯起了双眼。 我尽可能地选择不需要回应的词汇对她说: 「今天晚上你被邀请参加班长宿舍的派对对吧?一定要好好享受喔。我没参加过几次圣诞派对,却很喜欢想像二十四日的夜晚,很多人在各处开派对的景象。能够将愉快的想像当作是现实的机会是很宝贵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很期待下礼拜的信。」 虽然这全是我的真心话,但说出口后反而像是在说谎,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再见了。」我挥挥手,并踏出脚步。风再次从我背后吹来。 我和熟人约在学校的图书馆见面。 在和他打招呼之前,先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阅读堀的信吧。要尽可能小心地撕开封住信封的贴纸。 正当我一面这么想,一面踏上漫长阶梯的第一阶时,我听见了某个人从后方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在那里的是才刚道别的堀。她脱下围巾,并将其握在右手之中,可能是因为围着围巾很难跑吧。她气喘吁吁地将围巾换到左手,并对我伸出了右手。 「对不起。」 堀这么说。 以她来说,这句话的发音算是相当清晰。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道歉。 「请,还我,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信封上确实写着我的名字,所以应该不是搞错了寄信的对象。是察觉到文章里写了什么糟糕的事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才刚收到不久的信。 「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看看这封信啊。我不会对别人说出内容的,虽然自己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信用,但我的口风可是很紧的。」 我对她为了传达给我而特地写在信上,却又想收回的话感到很有兴趣。这对我来说,是稀有而纯粹的兴趣。 但是堀摇了摇头。 「对不起。拜托,你。」 她皱紧了眉头。那副沉浸着悲伤的神情,就连看的人都会感到心痛。她左眼下的泪痣,此时宛如真正的泪水一般。 我将信封递给了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堀收下了那封信,用以她而言相当粗暴的动作,将信对折后塞进了口袋里。之后她深深地低下头,重新围上围巾后便转过身去。 我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好一会儿。那些被她对折放入那个灰色口袋里的话,到底是什么?为此我思考了一段时间。当然,我不知道答案,也想像不出来。 堀离开很远之后,回头看向了我这边。察觉到我还注视着她之后,便略微加快了脚步。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爬上阶梯。 2 佐佐冈 下午四点三十分 彻底输了。 首先是节奏游戏输了,接下来格斗游戏也连续输了两场。佐佐冈只是一个普通等级的游戏玩家,因此他很清楚,被称为音乐家的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他在心中啧了一声。 佐佐冈有自信能熟练大部分的事,不论什么游戏都能很快上手。但反过来说也很快就会碰壁。这种时候,他大都会选择转战下一种游戏。他对于在对战中赢过对手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也不觉得有必要彻底磨练技术。他对自己容易厌烦的个性有所自觉。 佐佐冈从连椅背都没有的廉价椅子上站起,他的对面则是一脸无趣地看着他的音乐家。对战游戏的玩家,通常也会对对手的技术有所要求。如果无法做到资深玩家「理所当然」能做到的技巧,即使获得压倒性胜利,他们也会露骨地浮现失望的神情。音乐家此刻的表情就像那样。 佐佐冈压抑自己的感情,向对方问: 「可以再玩一场吗?」 音乐家毫无干劲地点点头,她确信自己拥有绝对的优势。这点佐佐冈也很清楚。但是,离时限只剩三小时,没有慢慢提升等级的余裕了。音乐家肯定也有经验较浅的游戏才对,非找出来不可。 大略环视了一下店内的佐佐冈,指向一台古典的对战益智游戏。 「请和我用那台对战。」 那款游戏,是佐佐冈少数花了很多时间钻研的游戏。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不擅长那款游戏。这是哥哥很喜欢的游戏,佐佐冈战败的次数比战胜的次数还多。 音乐家从座位上站起,往下一个游戏机台移动。从她的脚步感觉不到踌躇或动摇,恐怕是有充分的自信吧。 佐佐冈心中的焦虑感愈来愈强。连这个游戏她都钻研过了的话,他就没有能凭技术获胜的游戏了。而grk中,并没有摆置能靠运气获胜的游戏。 佐佐冈在音乐家的对面坐下,并投入硬币。 荧幕从展示画面切换成了选择模式的画面。 在以对战为主的益智游戏中,这款应该是相当主流的玩法之一吧。果冻状的奇妙球体将会以两颗一组掉落下来,在领域内操作并排列球体,就是这款游戏的玩法。 果冻状的球体分成了几种颜色,同样颜色的四颗球连结在一起就会消去。一旦消去之后,别的球体也可能会连结消去,这被称作连锁。连锁次数愈多,得分就愈高。 得分之后,不管连结多少颗都不会消失的透明球体,便会掉在对手的领域。因此基本上,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制造出大量的连锁。把对手的领域塞满,超过球体能掉落的最高限度的话,就算胜利。 相反的,在制作大型连锁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破绽。这时就要配合对手领域的状况,在大连锁旁准备小连锁,或把小连锁加大,或将两个连锁连接起来,以制造成较大的连锁……需要各式各样的技巧。 与竞技性高的游戏内容相反,从机体流出的背景音乐异常地明快。但紧张感却不会因此而淡去。佐佐冈下定决心,按下按钮。游戏开始了。 荧幕上,佐佐冈领域的隔壁,显示出了音乐家的领域。佐佐冈一面在自己的领域内组成典型形状的连锁,一面瞄向旁边,以确认音乐家的领域。观察对手的领域对资深玩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技术,但单纯对音乐家的技巧感到好奇,也是原因之一。 她操作的速度很快。不过佐佐冈看不懂她组成的连锁究竟是什么形状。只是随兴地摆置吗?不,如果是这样,她不可能像这样毫不犹豫。佐佐冈停止了一、两秒,注视着对手的领域。即使如此,还是看不懂。既然能组出专心凝视还是看不懂的形状,表示对手拥有压倒性的高超技术。 ——算了,我早就知道了。 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音乐家应该都比佐佐冈还要强。早知道如此,要是有更专心钻研某一款游戏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才后悔已经太迟了,总之只能专注在现在能做的事情上。 会选择这款游戏,除了游戏经验以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游戏在讲求高超技巧的同时,也兼具了运气成分。只要选择不同战斗方式,甚至还能提升运气成分。 佐佐冈采取了速攻战法,亦可称为击溃战法。也就是尽早用连锁攻击对方。 音乐家领域中的那种复杂连锁,虽然可以吸引观众的目光,相反地却经常无法顺利应对初期的攻势。 佐佐冈的目标是在消去时间短暂的二连锁中,组合出强大的攻击力。只要让复数的颜色同时消去,威力就会增加。虽然他想让三色同时消去,但掉下来的颜色对不上,最后变成了二色同时消去。另一方面,如果同样颜色的球体变多,同时消去的个数会增加,威力也会提升。这就称作连结。 音乐家若是无法应对,她所组成的连锁就会被压住,有一半的领域将被盖过去。然后,这状况下她能应对与否,全凭运气。全看必要的颜色会不会在时间内落下来。 随着连锁的音效响起,观众也骚动了起来。 他们恐怕是想见识一下音乐家的技术吧。但是,佐佐冈深信自己是有利的。对手的形状和掉下来的颜色没有对上,她无法应对。 赢了? 不,不对, 音乐家根本不打算应对他的攻势,只是快速地持续堆高球体。就算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半,也不让连锁的火种消失。 下一刻,碰咚一声,佐佐冈的攻击刺向了对手的领域。 ——音乐家有办法从这里开始接起连锁吗? 无法接起来才对,在这状况下是不可能的。应该。 然而,音乐家即使受到了攻击,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操作。以两个断奏为节拍的操作音持续响起,那是资深玩家特有的律动节奏。 ——别在意。毫无疑问是我这边有利。 重点是接下来的攻击,要迅速地给她最后一击。 对手的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大半了,应该可以压过去才对。理想是双重二连锁,三连锁也可以。 只要颜色对上的话,马上就能展开攻势。看吧,形状已经出来了。只剩一个,只要再来一个能开始连锁攻击的颜色……红色,红色快来吧。为什么不来?可恶,为什么我的连锁一直延伸,我不需要那么大的连锁啊。 佐佐冈屏住呼吸,并按下按钮。 ——来了,是红色。 他立刻击出了连锁。不知为何,形成了五连锁,比理想中还要大。到连锁结束前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没问题的。对手的连锁不可能接起来。以那个领域的状况,再怎么勉强顶多也只能四连锁。这边却有五连锁。以结果来说这是很冷静的判断,这样就能赢了。 然而—— 佐佐冈的攻击结束前,他听见了从对手领域传来的连锁音效。 什么?她击出了什么? 他没有确认对手领域的余裕。佐佐冈慌张地组成下一个连锁,而这段期间音乐家的连锁音还在持续响起。三连锁。四连锁。佐佐冈心想:「停在这里吧!」停下来的话,就是他的胜利了。然而音效没有停下。五连锁。六连锁。 音乐家手边响起的,那攻击性的操作音中止了,仿佛是在夸示机台传出的连锁音效一般。宛如结束演奏的指挥家,面向起立欢呼的观众低下头一样。欢呼声确实响起了,在后方观战的人纷纷骚动了起来。啊,那肯定是个艺术般的连锁吧。因为音乐家在不可能连结的状况下,将连锁接起了。 那种事他根本管不着。佐佐冈只能专注于自己的领域中,而这段期间对手的连锁音效还在持续响起。七连锁。八连锁。他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输了。没有办法从这里展开反击了。即使如此,佐佐冈依旧固执地握着摇杆。他相信某个系统上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会出现。不,骗人的。其实他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他只不过是错失了死心放弃的时机而已。 效果音在九连锁的时候停止了。 寂静,正代表着佐佐冈败北的瞬间。 连锁结束时,对手的攻击便会掉落到自己的领域。先是五层,紧接着又是五层。佐佐冈的领域格子被填满,画面上显示出了告知败北的讯息。 不用特地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佐佐冈咬紧牙根。 ——要是红色再早点来的话…… 不,不是这个问题。 她的实力压倒性地强。就算乱玩一通,也会被她完美地挡下,然后按照实力差距输掉。 游戏设定为先取得两胜的人获胜。现在的分数是零比一。再被这个对手取得第二场胜利的话,就是佐佐冈输了。 音乐家早已按下确定键,等着下一场对战。 佐佐冈很想逃离这里。但是,他绝不能逃走。 他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并按下按键。 ——如果不能在这里取胜,就不是主角了。 痛苦之余,他对自己这么说了好几次。 3 水谷 下午四点三十分 就像猫和巧克力有各式各样的种类一样,责任感也分好几种。 水谷从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少女。 不论多麻烦的事她都会做到最后,也不会说半句丧气话。但她并非只是单纯地认真。她会宽容看待周遭不认真的态度,亦不会直白地拒绝朋友间有些恶质的话题。不管从老师还是同班同学的角度来看,她的生活态度都近乎完美。因此,除了部分无条件讨厌完美的人以外,她基本上是在他人的好意中成长的。 那起微不足道的事件,是在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发生的。 课程结束之后,在放学时段的班会前有个打扫教室时间。水谷负责的是走廊。 水谷当然毫不马虎地,将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首先用扫帚将灰尘清理干净,再用抹布擦拭两次。窗户的玻璃和窗框则用新的抹布擦干净。她很擅长俐落地、集中力不涣散地完成这类工作。 偶然经过的老师也大力称赞她:「好认真好棒。希望大家都能和水谷同学学习喔。」水谷虽然有些害臊,但当然也感到很骄傲。 但是,就在那时,负责打扫外面的男学生穿着运动鞋,在老师面前走进了走廊。恐怕是在玩鬼抓人之类的游戏,玩到不亦乐乎了吧。 当时不仅是打扫时间,而且在校舍里也规定要换上室内鞋,因此男学生被导师狠狠骂了一顿。 「你看!」 老师指向走廊。 那里残留着一点一点运动鞋的黑色脚印。 「水谷同学打扫得这么干净,你不觉得她会很难过吗?」 老师说完后,因这句话而受到冲击的不是男学生,而是水谷。 就算看到被弄脏的走廊,她也一点都不悲伤。 但是老师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于是她只好故作悲伤,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说:「我想很快就会没事的。」虽然她想回应老师的期待,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而遭受男学生的怨恨。 事实上,水谷立刻就把那些脚印擦掉了。 她心中没有任何悔恨或悲伤,只感到有些意外。 ——原来老师认为,我是为了让走廊变干净才打扫的啊。 那完全是个误会。 对水谷来说,走廊变干净只不过是一个副产物罢了。就像购物时的收据一样,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我只不过是,一面映照出老师期望的镜子而已。 只是因为不想被讨厌,因为想尽量被夸奖,才会拼了命地打扫。走廊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根本不在乎。 这个事件,让水谷对自身责任感的来源,有了清楚的自觉。 * 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 西边天空的夕阳宛如燃烧般地闪耀着。但水谷的心情却十分忧郁,每个脚步都很沉重。 水谷再度确认眼前那堆乱七八糟的问题。 找到迷路的大地。 把写着「紧急」的信件交给时任。 调查除了丰川以外,有没有其他女孩子遇上圣诞老人跟踪狂。 最后,去买送给真边由宇的礼物。 水谷当然不打算舍弃任何一个任务。就像仔细打扫走廊那时一样,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量被夸奖。 但是,只剩两个半小时左右,派对就要开始了。她不认为可以在那之前把现在身上的所有问题解决。带着这些麻烦事参加派对真的好吗? 水谷此时的情绪与其说是失落,更接近烦躁。她思考着。 ——原本就没有任何人期待我能俐落地解决问题。 就算没有拿出成果,但只要知道她已经竭尽全力,大家应该就会满意了。现在她能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是什么?到底要怎么做,大家才能接受? 水谷下定决心,总之要演到最后。 演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女;演出一个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善人;演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 记忆中真边的声音不断回响着。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水谷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能清楚分辨什么是「能做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解决问题,是她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的,是用温柔的声音招呼他人?配合对方点头?就算无能为力也要以同伴的身分支持对方;成为一面真正正确的魔法镜子。 今天她应该也能顺利跨越一切才对。就算无法帮助任何人,她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她和动不动就树敌的真边由宇不同。 「水谷同学。」 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水谷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才正在想真边的事,因此稍微吓了一跳。 真边用一如往常的认真表情说: 「遇见你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水谷忍不住皱紧眉头问:「什么事?」难道连她都要再带来一个麻烦的问题吗? 真边微微歪下头。 「水谷同学,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嗯,我想当作圣诞节的礼物。因为你招待我去参加圣诞派对,所以有人建议我准备个东西送你比较好。」 水谷身上累积的疲劳,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多很多。 她对真边的话感到极度烦躁,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很清楚这是不合理的感情,但却无法压抑。 「你随便选吧。」 水谷忍不住用带刺的语气回答。 ——因为,这样太狡猾了。 竟然询问对方礼物的内容,这样和送人现金没有什么不同。仔细考虑对方,再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礼物,这样的过程才有意义。 水谷知道这种价值观不能拿来强求他人。用没有人情味的方式思考的话,直接问对方想要什么才是最有效率的。这种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诚实。她明明很清楚这点,但此刻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感情。 「我现在很忙,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礼物这种东西什么都可以,请你自己想。」 上次从嘴里说出这么具攻击性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且对象还是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同学。 看穿对方的感情,依照期待回应对方,应该是她很擅长的事才对。她应该是一面不会引起问题、真正优秀的魔法镜子才对。但是那面镜子却产生了裂痕。为什么她面对真边时就是无法压抑感情呢? ——不,她非常清楚理由是什么。 水谷原本是想毫不留情地将攻击性的言语扔向对方的,就像挥舞锐利的刀刃刺向对方一!样。然而真边由宇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啊。如果很忙的话,就不能留住你太久了呢。」 她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她根本没有把水谷的感情放在眼里。 从真边由宇的角度来看,周遭人们的事根本就无所谓。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人格的人偶,而水谷也只是众多人偶的其中之一罢了。 漆黑的情感在心中扩散,使她叹了一口气。 ——这正是我认真活到今天的理由啊。 「不要无视我啊!」她想大声叫喊。 水谷一直希望自己的价值观被认同。她相信被人喜欢、被人信赖、被人依赖,就是人生的全部。 为此,无论什么事她都能答应,甚至能表现得像人一般温柔。她可以舍弃自己,成为一面美丽的镜子。 明明如此——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 真边由宇用平静的语气,堂堂地说。 和她面对面时,水谷总是会因败北感而焦躁。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才会对她说出温柔的话语。 水谷几乎要当场崩溃大哭,但她不可能这么做,于是只好瞪着真边由宇。 「那就拜托你了。」 她究竟能办到什么事? 「我很困扰,帮帮我吧。」 不是为了任何人。 水谷只是想证明,真边由宇也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才会接受她的帮助。 寻找大地、紧急的信件、圣诞老人跟踪狂。 水谷说明完三项事件后,真边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她拿着为了说明而交给她的圣诞老人帽,歪着头说: 「这个可以借我吗?」 「是可以,但为什么?」 「或许会成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真边将帽子戴到了头上。明明才刚说明过那是恶心的跟踪狂掉的,她却面不改色地戴上圣诞帽。她说:「水谷同学你真了不起。」 「咦?」 「被这么多人拜托事情。像我,光是想找出骇客就很拼命了,但还是很不顺利。」 水谷没想到会被对方称赞,所以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她说不定会认为对方是故意在讽刺她。但真边是不可能特地拐弯抹角讽刺别人的,因为她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真边少见地露出一抹浅显易懂的笑容。 「帮助所有陷入困难的人,是因为你想成为英雄吗?」 那是什么意思? 水谷摇摇头。 「我只是不想被任何人讨厌而已。」 「原来如此,只要这样回答就行了啊。」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我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却没办法回答得很好。」 「真边同学,你不管被谁讨厌都不会介意吧?」 「没有这种事。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被任何人讨厌。」 不敢置信。 无法想像她会理解人际关系上的恐惧。 不过真边似乎不打算延续这个话题太久。她伸出右手。 「先从那封写着『紧急』的信件开始处理吧,借我一下。」 水谷稍微犹豫了。这样就像把自己的工作丢给别人一样。 但若是真边要替她处理信件的事,她多少也能轻松一点。于是水谷从包包中拿出信件,交给了真边。 真边确认了信件的正面和反面,然后极其自然地撕开了封口。 水谷太过震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个行为和至今为止的对话内容完全矛盾。不想被任何人讨厌的人,怎么会撕开不知道属于谁的信件? 呼吸两口气之后,水谷终于开口了。 「你在做什么?」 真边若无其事地打开信纸。 「当然是读信啰。」 「别人会生气的,说不定是很私密的内容。」 「嗯,我想也是。」 「什么叫我想也是!」 水谷忍不住大叫出声。 然而真边却用猫打哈欠般的慵懒声音回答: 「但是,就算交给时任小姐,她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 「工作的话就没关系,这就是那种东西。我想应该有什么处理守则吧。」 「我也有呀。」 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有种奇妙的存在感,不管怎样都会残留在耳里。水谷很想当作没听到。 「我也有像守则一样的东西,例如踏出步伐的时机……那类的。我或许是个笨蛋,所以决定先相信再说。」 「你说相信……相信什么?」 ——明明就对我所说的话一概不相信。 「眼前所见的事物。这封信件上写着紧急,所以得赶快才行。」 十分单纯的答案。 因为太单纯、太愚蠢,水谷甚至无法提出反驳。就像以为会被揍而闭上眼睛时,对方却紧紧抱住了自己一样。这份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种类的冲击,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一直凝视着真边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她。 真边由宇肯定是真心想让走廊变干净,才会去打扫吧。 她就是如此纯粹、率直而正确。 水谷很清楚,这种人是不会被团体所接受的。做人应该要更加复杂、更加模糊才行。就像把弯曲得歪七扭八的钢丝,使尽全力再度将其拉开,让它变成波浪状一般。必须高举那根钢丝,并主张那是直线才行。不遵守这个步骤的话,是无法正确地进入团体中的。 毫不弯曲的直线,当然不会被喜欢。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正确的,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最美的。因此保持直线这种狡猾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允许的。 真边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写。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拜托你,但可以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七草吗?下午五点时到那座长阶梯底下就能见到他了。」 真边将已经被撕开的信封递给水谷。 她不由自主地收了下来。 「这是给七草的信吗?」 「不是,上面没有写要寄给谁。但是,我得先走了。」 说完「拜托你告诉七草」时,她已经转过身冲出去了。多么美丽的跑步姿势。对于水谷的感情,她完全置之不理。红色的圣诞老人帽,迅速地远去了。 4 时任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数量堪称暴力的大量圣诞卡也差不多要见底了。 虽说如此,邮局的事务性业务都还没做,不知道今天晚上得工作到几点。 ——到处散布「圣诞快乐」这种泛滥的语词,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她在心里咒骂着,但回想起来,这个圣诞夜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比如说,把这件事写上日记的话会如何?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天。我花了一整天送出数百道圣诞节的祝福。 以此为开头的文章,感觉也挺不错的。 太阳下山,气温也更低了。 路边开始有零零星星的光芒从窗户泄漏出来。时任不讨厌这个时间,她能借此感受到,身边有人正在活着的实感。不仅仅是在呼吸,而是确实地度过日常生活。 从某间宿舍中,传出了走音的「圣诞铃声」。看来派对已经开始了。在别间宿舍里,有一名少女拿着装有大蛋糕的特殊白色盒子,正准备走进去。时任将圣诞快乐卡分别塞进了每个邮箱中。手脚迅速,同时注意着不要伤到信封。 当她站立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信箱前时,有人叫住了她。那声音就像在讲悄悄话般地微弱。 「不好意思。」 一个年纪看似国中生的女孩子就站在那里,单用「还是个小孩子」这个词就能彻底形容她。时任很快就认出她是住在这间宿舍的学生,却想不起名字。虽然岛上居民的名字和住址她大致上都能记住,但名字和脸就不一定了。 「什么事?」 时任问。接着那孩子说: 「时任小姐,你很熟悉这座岛吧?」 「嗯,算是吧。」 「那你认识有小提琴的人吗?」 小提琴。她最近似乎听过类似的问题。 「你也在找弦吗?」 「还有其他人在找吗?」 「朋友的朋友,一个男孩子。好像是oliv牌子的e弦吧。」 似乎是叫佐佐冈的样子。昨天,他也到时任那里去问了一样的问题。 「很可惜,我不认识。」 虽然她认识一个以前拉过小提琴的人,但她已经放弃乐器了。 少女微微低下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觉得有办法在这座岛上取得小提琴的弦吗?」 「有没有办法呢……我也不知道。」 要是用平常的方法找,肯定找不到吧。她倒是想得出像密技一样的方法。不过所谓的密技,没有知识的话是无法实行的。 「谢谢你。」少女用小声而不安的声音说道,并低下了头。 「这是你宿舍的份。」 时任说了句「圣诞快乐」,同时把一叠圣诞卡递出去。 「这是谁寄的?」 「不知道。如果也有给你的,就打开来看看吧?」 少女点点头,并将圣诞卡摊开来确认。 看样子她找到寄给自己的信了。她将收件人写着丰川的那封信抽出,并打开封口。因为封口只用了星星形状的贴纸黏起来,就算不用拆信刀也不会撕得很难看。 少女仔细凝视着放在里面的唯一一张信纸,然后立刻抬起头。看来文章似乎不是很长。 「是谁寄来的?」 时任问。 少女皱起眉,摇摇头。 「没有写。」 「这样啊。写了什么内容?」 少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信纸拿给时任看。毫无个性的印刷字体,正经八百地排列在纸上。应该是用印表机印出来的吧。 * 圣诞快乐 希望您能够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您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其中有一个传闻是这样的—— 阶梯岛的圣诞夜一定会下雪。给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得到回礼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或许您很难相信,但阶梯岛是座不可思议的岛屿。 说不定,这个传闻是真的。 圣诞夜的夜晚若是降下了白雪,请你想起这件事。 话说回来,「弹簧之上」的店长正在寻找小提琴的e弦。 他希望最好是oliv这个牌子的弦。 如果您有的话,要不要送他当作礼物呢? 送他弦的话,圣诞夜的雪说不定就会替您实现心愿。 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圣诞节。 5 七草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不。我没看见任何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 简单介绍一下,他是我朋友。话虽如此,但「朋友」的定义并不明确。如果当面对他说「你是我朋友」的话,他恐怕会嗤之以鼻吧。 这座岛上我所信任的人,只有三个。真边由宇、堀,然后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虽然我相信他们的理由各自不同,但词汇上的定义是相同的。不论他们对我做什么,就算被他们彻底背叛,我都会原谅这三个人。如果对象是其他人,我应该也不会发怒吧。只不过会默默地拉开距离。 虽然这样总结起来简直就像个笑话,但他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拜托了一件事。希望他今天一天,能替我监视从学校后侧延伸到山顶的阶梯。 为了问他结果,我才会来连寒假都有开放的学校图书馆。从图书馆里能够看见目标阶梯。 这座图书馆的藏书绝对称不上很多。书籍的管理是人工的,不仅藏书列表是纸本档案,借出手续也是使用在图书卡写上名字的方式。除了书以外,里面就只有椅子和桌子,因此很少有学生会特地在假日,爬上那道长长的阶梯来到这里。 现在有几个人零零落落地坐在位置上,沉默地读着书。只有一组男女感情很好地坐在隔壁,但并没有交谈。偶尔会有翻书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就连那声音都相当明显。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压低声音,小声地说:「今天没有任何人走过那道阶梯喔。没有人,没有魔女,也没有猫。大概。」 「大概。」我复述一遍。 「因为太闲了嘛,我中间或许不小心打盹了一下。毕竟猫很容易想睡。」 当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不是猫。 他是名身高比我还高的青年,年纪也比我大一岁。话虽如此,不管是不是人类、不管是任何人,好几个小时盯着一道毫无变化、静悄悄的阶梯,应该很痛苦吧。就算他睡个一小时或两小时,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知道了,谢谢。」我说。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耸耸肩。 「那么,我的这一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帮了我大忙,真的。」 「我想知道你想监视那座阶梯的理由。」 「我认为魔女会从那里下来。」 「为什么?」 「她说不定会被邀请参加派对啊,因为今天是圣诞夜。」 「魔女会庆祝基督的诞辰纪念日吗?」 「这个国家的圣诞节,宗教意义没有那么浓厚。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会送你东西当礼物的。」 我这么说。把他绑在这里一整天却什么表示都没有,那也太过分了。 「那我要番茄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他经常喝番茄汁。 「我会把便利商店里的全部包下的。」 「那里的不行,没有加盐。」 「无盐的不是比较健康吗?」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是为了身体健康才喝番茄汁的吧?」 「不。」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喝番茄汁的理由。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无奈地笑了出来。 「不管怎样,我认为忍住不去吃喜欢的食物,可算不上是健康。」 「不能送你无盐的番茄汁和盐吗?」 「不行啦。猫最讨厌麻烦事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找找看加了盐的番茄汁。」 要找的东西又增加了。不管怎样,都是在找东西。 「谢谢。」 我又说了一次。 「不用客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我看看时钟,已经快要五点了。 五点是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也是我和真边约好见面的时间。 6 佐佐冈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比数变成了一比一。 佐佐冈和音乐家对战的这款益智游戏,换句话说,主要目的就是「互相争夺胜算」。 每一步每一步,都会逐渐使彼此的胜算产生变化。用小连锁来应对,使对方的领域崩毁,就能提高自己的胜算。胜算充分地提高之后——当然理想是百分之百——就能击出被称为「本线」的大型连锁。 第二场比赛中,佐佐冈处于被大型连锁攻击的状态。无法跟上小连锁竞争的佐佐冈只好放弃,主动击出本线。可以预料在自己的连锁结束之前,对手就能组出更大型的连锁来反击。胜算恐怕约两成或三成吧。 佐佐冈紧盯着对手的领域。音乐家的连锁形状依然非常复杂,就算盯着看,还是只能凭感觉做出「是不是会像这样连结起来?」这种程度的解读而已。 但是,音乐家直到最后都没有击出连锁。 她为了组出超出必要大小的大型连锁,花上太多时间,而佐佐冈的连锁就在这段期间内完成了。他的攻击刺向对方,音乐家就这么输了。 ——为什么? 从对手到目前为止的对战状况来看,无法想像她会掌握不了自己的连锁数。佐佐冈组成的,是极为典型又浅显易懂的连锁。如果不要像刚才一样过度增加连锁数,早个几步进入攻击状态的话,应该就是音乐家胜利了。 ——她放水了吗? 即使如此,佐佐冈也不会感到不甘心。 游戏技巧高超的玩家是很值得尊敬的对象。而且佐佐冈有不能输的理由,他无论如何都得拿到小提琴的e弦才行。这种状况下只有笨蛋才会执着于认真的胜负。 不管怎样,机会来了。 只要再拿下一场,他就赢了。 即使对手的实力压倒性地强,但牵扯到运气的游戏中,偶然有一场比赛逆转胜也不奇怪。 他们两人按下按钮,第三场比赛开始了。 胸口正在剧烈地悸动着,那可不是让人愉悦的鼓动。佐佐冈想立刻逃出去。为什么他非得这么紧张地玩游戏不可呢? 佐佐冈很不擅长面对极度的紧张感,应该没有人擅长吧。他虽然很清楚这点,但讨厌就是讨厌,他从来没有彻底钻研过一款游戏。虽然佐佐冈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都能轻松赢过同班同学,却从不曾想过超出娱乐,和别人在游戏上认真地一决胜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紧张感有所抗拒。 ——我一直都不是主角。 他很清楚。 在这款游戏上,哥哥比佐佐冈还要强。输给哥哥虽然不甘心,他却不曾想过要变强到能赢过他。那种事太压抑、太累人了。与其为了跨越高墙而咬紧牙关,即使输了也能呵呵笑还比较舒爽。 非赢不可的游戏,令人讨厌。 ——所以我才无法成为主角啊。 佐佐冈所憧憬的主角,总是被迫进行非赢不可的战斗。虽然玩家知道可以重来,但主角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佐佐冈今天第一次,与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上了。 在极度的紧张感中,他决定了一件事。 ——停止思考对方实力比自己强的事。 在与哥哥的对战中,他得知了与实力较高的对手对战时,胜算最高的方法。就是只看自己的画面,只考虑自己的状况并组成连锁。随时保持在遭受小攻击也没问题的状况,如果有无法承受的大攻击袭来,就立刻全力反击。不要看对手。只要应对状况,自己一个人完成游戏。 敌人的事就忘了吧。 这么想的瞬间,佐佐冈突然看清了对手的领域。他能确实理解对手的状况、对手正在组成什么样的连锁。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留在那里。他将意识固定在自己的领域,配合掉下来的颜色组合形状。 不可思议地,时间的流动很缓慢。佐佐冈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操作失败。他比至今为止都还顺利地想像出连锁的形状,并能有效率地组出来。消去妨碍的颜色,让自己的领域整洁美丽。而那也会给对手带来微小的攻击。并非事先盘算过,他只是单纯地顺从自己的步调。 在他已经堆积到领域一半左右的高度时,他听到对手那里传来了连锁开始的声音。 佐佐冈忍不住瞥了一眼对手的领域。是双重二连锁。速度很快,无法应对,但他本来就没有应对的打算。他按照预定计划接下了攻击。两段的无色球体降下了两次,即使如此他的连锁也没被封死。只要稍微修正就能击出大连锁。 然而,对手恐怕判断出,稍微修正所花费的时间相当致命。 于是对方立刻击出了长连锁。 浅显易懂的状况——佐佐冈心想。 在敌人消去连锁前组完自己的连锁就能赢,来不及的话就会输。胜算是五成。不知道确切的胜算是多少,但应该差不多吧。有五成的机率能赢。 ——不对。 一定要赢。所谓的主角就是如此,非得这样不可。就像数位世界的规则一般,也可以说是从数位世界产生出来的类比情感。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 声音变得很远。对面持续传来高涨的骚动声,距离仿佛有荧幕中到荧幕外那么遥远。「那是为我欢呼的声音。」佐佐冈心想,「为了我的胜利。」 佐佐冈的运气很好。他在自己的领域中,极其迅速而有效率地组成连锁。平凡无奇又无趣的连锁,没有任何巧妙之处。即使如此,只要完成这个连锁,就能替佐佐冈拿下胜利。 ——只剩一个。 只要再一个蓝色。只要掉下蓝色,佐佐冈就赢了。 他再度听到对手的领域传来七连锁的音效。音乐家所击出的,大概是十连锁吧。还剩下三个连锁的时间,大约四、五秒。还有充分的时间,让主角得到获胜所需的一个颜色。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但佐佐冈没有听见第八个连锁的音效。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的音效响起。败北降临在佐佐冈的领域中。 他茫然地盯着游戏结束的画面,盯了好一段时间。 刚才的比赛还在脑中打转着。 音乐家是故意在连锁还很短的时候停止的吗?不,想中途停止的话,七连锁也太多了。那么,是连锁时失败了吗?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他输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 好不甘心,眼泪好像快流出来了。上一次因输了游戏而流泪,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实在太丢脸了,因此佐佐冈低下头。 距离不到一公尺的正后方,传来了观众的欢呼声。他为那快乐的声音而悔恨不已。「拜托快停止吧。」正当他在心中如此恳求的瞬间,声音真的消失了。相对的,他听见了脚步声。 叩、叩。那是厚底长靴踩在水泥地上所发出的声响。 是音乐家。 她绕过机台,走向佐佐冈。 佐佐冈抬起头。 他用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在眼前停下脚步的音乐家,并开口说: 「再一次。」 音乐家一脸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然后将涂了红色口红的嘴唇靠向佐佐冈的耳边。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轻声地说: 「你实在太死脑筋了。你的目的不是要在游戏上赢得胜利吧?我也没有隐藏情报的理由。」 佐佐冈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他停止了呼吸。过了两、三秒后,他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身高和头发的长度都不一样啊——脚看起来比较长是因为靴子的关系吗?头发是假发之类的吗? 她是—— 「我不是『音乐家』。我听七草说了以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被称作『音乐家』。」 这名女性,是匿名老师。 是佐佐冈的导师。 她将一张影印纸交给佐佐冈。那是一张通知有演奏会即将举办的单子,上面的日期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在赞助名单的小广告里,有上尾轩的名字。 「要和大家保密唷。另外,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再和我对战吧。」 匿名老师露出了笑容。 她小声地说:「这是场很棒的游戏。」接着便移开了身体。 佐佐冈凝视着握在手上的影印用纸。 演奏者旁边的括号内,写着「食蚁兽食堂店长」。 7 水谷 下午五点 很久很久没有眺望西沉的夕阳了。 夕阳看起来比在上空飘动的云还要更近。很快地,它便消失在西边的一间间房子之后。接着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它持续照耀着天空的低处。但是现在,连那道奶油色的光芒也已经被涂成了夜晚的深蓝色。 水谷手里紧握着写着「紧急」的白色信件,站在通往学校的水泥制长阶梯的最下面。耳边响起了咻的声音,似乎起风了。脸颊很冰冷,总觉得很想哭。 她忽然想—— ——我,难道是想变成像真边由宇那样吗? 这个想像包含了一丁点儿的说服力,因此显得可怕。仿佛那天,她真的因为走廊被弄脏而感到悲伤一般。一旦开始深入思考,好像就会被推落到深深的混乱之中。水谷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夜空中朦胧地扩散,然后消失。 ——不对,我和她完全相反。 至少,真边由宇不会将判断的权利交由他人。 相反的,水谷却相信自己的价值全是由他人所决定的。他人的评价才是正当、真实的。 所以她才会对别人绽放微笑、对别人施予温柔、接受麻烦的工作。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可能让所有人喜欢她,她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 她再次想起了真边的话。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这个圣诞夜里,出现在水谷面前的几个麻烦问题,都被真边由宇当着她的面跨越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证明了她才是对的一样。 所以水谷才讨厌真边由宇。 她们明明完全相反,水谷却有一瞬间被真边说服了。真令人讨厌。 只有一点点也好,要是真边能责备她就好了。被她轻蔑还轻松一些。要是真边能用一些老套的话来质问她就好了,例如:「为什么要被无聊的常识所束缚?」或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善意」。如此一来水谷就有无数的话能拿来反驳。即使不说出口,她也能相信自己心中的异议。 但是真边却擅自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并擅自冲了出去。完全不和她商量,也不打算将信件的内容拿给她看。看着真边飞奔而去的美丽身影,水谷在心中大喊着:「别开玩笑了!」 既不甘心又悲伤,让她有点想哭。 五点五分左右时,阶梯上方传来了小跑步的快速脚步声。水谷抬头一看,被排列于阶梯旁的电灯所照亮的,是七草的身影。 「咦?」七草吐了一口白烟。 「班长?」 水谷刻意露出了微笑,并尽可能装得像平常一样。 「这个,是真边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的。她要我交给七草同学。」 水谷将写着「紧急」的白色信封递给了七草。他收下信,脱下右手的手套并取出信纸。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时任小姐掉的,我本来打算还给她,但真边同学却把信打开了。」 「原来如此。」 七草粗略地读了一下信纸,然后放回了信封中。 「总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以为是真边,所以不小心疏忽了。」 水谷小声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声。 「是真边同学的话,就可以让她等吗?」 「虽然也不太好,但比起让其他人等轻松多了。」 「为什么?」 「嗯?」 「七草同学你,喜欢真边同学吧?」 水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可能因为是圣诞夜吧,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了。 七草露出一抹有点坏心眼的笑容,耸耸肩说: 「我对她确实是有一种被称作爱情的情感。但如果把那种情感总结为『喜欢』,很多事都会变得很麻烦的。」 无法看透他的真心。他的双眼美丽而澄澈,宛如平静的湖水水面一般。只会映照出天空,却绝对看不到水底下。 水谷又有些一时兴起地问: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可怕的是,她却也希望真的能这样做。她想看看真边由宇因为自己而情绪化的样子。 「你不想试试看吗?」 七草笑了出来。依旧是个无法看透内心的笑容。 「没有试的必要,真边只会给予纯粹的祝福。」 真的是这样吗?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而且一想像就突然害羞了起来,于是水谷苦笑一声。 「那么我先走了。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给真边同学的礼物。」 「这样啊,谢谢。这么冷还让你等,真抱歉。」 水谷转身背对七草。 她前进几步之后,背后传来了七草的声音: 「我推荐那个成对的钥匙圏喔。」 水谷回过头去。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他的笑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纯粹。 「真边她,并不是不想要朋友。谢谢你的手套,真的很暖和。」 他说道。 8 时任 下午五点十五分 当时任骑着机车时,她听见公寓传来了某个曾经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 那个公寓已经送件完毕了。虽然过去也只是白跑一趟,但时任还是停下了机车。毕竟圣诞卡只剩下一点点,她心里也有些余裕了。 她下了机车,并进入公寓的区域中。接着便看到一名少女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对峙着。那名少女是真边由宇,不知为何她头上还戴着圣诞帽。而那名男性,记得应该是这间公寓的住户。 时任搓了搓带着手套的双手,爬上公寓外侧的楼梯。 「怎么了?」 时任叫住他们。男子回过头来,一脸困扰的样子。 「没有啦,这个孩子叫我让她进房间里……」 真边露出不悦而正经的表情。 「我只是想从阳台出去而已。应该有个小男孩在这间公寓里才对,就在二〇四号房。」 男子叹了一口气。 「但是啊,那里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住了喔。」 时任知道那间房间。在送信的途中,她有听见小小的哭声从那间二〇四号房传出来。 「小男孩是指大地?」 这座岛上没有其他小男孩了。 「是的。」 真边点头。 「如果大地在里面,只要敲门他就会把门打开了,不是吗?」 「我试过了,但没有反应。」 「为什么你觉得他在这里?」 「我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写说小孩正在房间里被保护着。」 「那封信在哪?」 「为了向七草说明原委,我把信交给同学了。因为我和七草约好了要见面,却没办法赴约。」 「从阳台就能进去了吗?」 「窗户的玻璃好像破了。虽然内侧贴了木板之类的东西,但应该能扳开来。」 「嗯……」时任发出低吟声。 然后,她转向男子。 「可以让她进去吗?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里面有点乱,我不是很想让人进去。」 虽然很想叫他忍耐一下,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强逼对方。要是拿梯子来的话,或许可以从外面爬上阳台,但那样也很麻烦。 「其实,我不久前也有来这间公寓送信。」 「啊,那个奇怪的圣诞卡?」 「没错。那个时候,我从二〇四号房那里听见了哭声。」 「真的吗?」 「是,不会有错的。」 虽然她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却讲得很肯定。她纯粹是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知道了啦,那我去看看。」 他就那么不想让人看到房间吗?里面到底是多乱啊? 真边礼貌地对男子低下头,说了声「很谢谢你」。男子回到房间后,她也对时任低下了头。 「你帮了我大忙。我原本还在想,这下只能硬闯进去了。」 「有冲劲或许不算是坏事,但人家会生气的喔。」 「如果有小孩子被关在里面,那也没办法。」 「只是信上这么写而已吧?搞不好只是恶作剧呀。」 「但是,不能不去确认一下。」 时任从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孩子了。记得是从真边小学四年级时开始吧,已经是六年前了。 她的性格从那时开始就没有改变。到底是受了什么教育,才让她产生如此极端的思考模式呢?时任从真边由宇身上感觉到的东西,与其说是坚强或正义感,不如说是一种悲痛。不过,她也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什么。 「小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变成这样?什么意思?」 「很尖锐……就像铅笔芯一样。」 少女皱起了眉头,似乎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虽然听不懂时任的话,但她似乎也并非无法客观地观察自己。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没有什么契机吗?」 「不知道。搞不好是因为和七草相遇的关系。」 「六年前?」 小学四年级。那是七草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的时期。 但是真边露出一抹微笑,并摇了摇头。 「不,是更早之前。我们小学就是念同一间,所以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 时任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她认识的小七,比我所知最久以前的小七,还要更早啊。时任不禁笑了出来。 「小真,你很危险呢。」 非常、非常地危险。真边来到这座岛上时,时任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她比想像中还要更加危险。 这次,真边似乎真的完全不懂时任在说什么。她用很认真的表情问: 「什么东西很危险?」 ——你说不定,会将这个世界破坏掉。 时任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似乎说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会有人因你而哭泣。」 时任认真地在想,是不是把这名少女赶出这座岛比较好。就像被人丢石头赶出城镇的魔女一样。时任可还不打算舍弃这个不自由的世界。 真边由宇困扰地歪着头。单看这个举动的话,她就像个平凡无奇的十六岁少女。 「谁会哭泣呢?」 时任当然不打算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并准备随便应付过去。但开口前,她听见了锁打开的声音。 时任和真边同时看往那个方向。 是二〇四号房。 随着沉重、如同嘶哑声般的生锈声响起,门被打开了。 相原大地就站在那里。 * 二〇四号房确实是个空房间。 有四坪大的单人房,还附带一个小厨房。里面完全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条全新的毛巾掉在地板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包包。那个包包是大地的,里面本来放着巧克力,但已经被吃掉了。 根据大地的证言,大约一个小时前这里还有另外一名男性。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身材高瘦的男子,戴着眼镜。大地和那名男子一起玩了电脑游戏。那是款家喻户晓的rpg系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上个礼拜才刚刚发售。在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阶梯岛上,那款游戏是不应该存在的。 大地针对那款游戏中登场的其中一个迷宫,做了详细的说明。从入口往右前进的话会有个宝箱,里面放着回复道具。左边分成了两条路,再往左前进的话有个按钮——大概类似这样。想知道这个情报是否正确,只要回家用网路查查看就知道了。 大地说: 「我迷路了,所以那个人才来帮我。」 为了对上他的视线,真边蹲下来问: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大地歪着头,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真边说: 「骇客。」 阶梯岛最近,四处谣传着被称为「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果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怎么可能。 时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难道这座岛上真的有什么骇客吗?就是那家伙骇进电脑,让网购货物的运送停摆的吗?不敢置信。 真边问: 「骇客在哪里?」 「应该已经不在了。因为他说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 「他把你丢在这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睡着了,所以……」 把事情归纳起来,大概是这样—— 一个人跑出来玩结果迷路的大地,偶然遇上了骇客。骇客把大地邀请到房间,一起玩了岛上不可能有的新款游戏。这段期间他还写了信,把人诱导到这个房间来。接着说了「差不多该离开阶梯岛了」之后,便趁大地睡着时独自离开了房间。 ——果然还是说不通。 无法掌握那个叫作骇客的人的心理。 为什么一个准备逃出去的人,要把迷路的小孩带到房间里,甚至还要写信?如果他是想帮助迷路的小孩,还有很多其他方法。比把他关进原先没有人住的房间里更聪明的方法,应该多得是才对。 但是,也很难想像一切都是大地的谎言。 他确实从公寓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以这么年幼的少年来说,这个谎言的细节也未免太完善了。 真边问: 「你知道骇客为什么要让网购的商品没办法送到吗?」 大地如傀儡般点了个头。 「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这座岛。为了要被赶出去,他得制造一点麻烦。」 果然,细节太过完善了。无法想像是小孩子的谎言。 话虽如此,骇客的事毫无疑问是场骗局。无论是技术多高超的骇客,都不可能阻止货物送到这座岛上。那是和网路或电脑之类的现实技术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正当真边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 「喂——」 从房间深处传来了一个拉长的喊声。 「有人在吗?在的话就回答我——」 是隔壁房间的住户。完全忘掉拜托他从阳台看看房间状况的事了。他虽然打算扳开塞住窗户的木板,但似乎相当费力。 事情麻烦了。时任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拜托你啰,小真。我还有信得送呢。」 时任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背向了房间。 9 七草 下午五点三十分 公寓前方停了一辆红色的机车。 在寒冬的路灯下微微倾斜的机车,看起来仿佛在哭泣般。 堆放在货架上的信箱没有锁上。我将信箱的盖子打了开来。 我手边还剩下两封必须在今天之内寄出去的信。我将其中一封塞进信箱的最底部。如此一来,就只剩一封信了。 我将信箱的盖子盖上,再次眺望那辆机车,接着便进入了公寓的区域。 时任小姐正好从公寓外的楼梯走了下来,她的脚步声在中途停止了。 她说: 「嗨,小七。」 「晚安。送信辛苦了。」 「就是说啊,明明是圣诞夜。」 她轻笑一声,再往下走了几阶阶梯。这回她在我的眼前停了下来。 「星星好美啊。」 时任小姐这么说,于是我抬头望向夜空。 我对星星知道的不多。我有一颗特别喜欢的星星,虽然记得那颗星星周围的东西,但其他的就不太清楚。冬季大三角是天狼星、参宿四,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夜空的星星非常漂亮。低温的空气宛如被磨得闪闪发光的玻璃一般澄净透明。仿佛有个比气体还要坚固的东西,紧紧地锁住了星星,并将其展示在高空中一般。还写着「请勿用手触摸」的警告标语。 我问: 「今晚真的会下雪吗?」 明明是如此晴朗的夜晚。明明是个只要有星光,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的夜晚。 「应该会下吧。」 时任小姐说。 「在这么美丽的星空降下白雪的话,应该会变得更美丽吧。」 「会在这么晴朗的时候下吗?」 「谁知道呢。但是,只要魔女如此希望的话就会实现。」 她缓慢地将视线从夜空转移到我身上,仿佛凝视着飘落下来的雪花一般。 「说起来,我找到了供奉着蛋糕的墓了唷。」 「这样啊。」 「你好像不怎么吃惊。」 「只不过是放一块蛋糕,谁都做得到。」 「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和你有多少关联?」 「几乎没有。」 「几乎。」 时任小姐复述一遍,再度笑了起来。 「诱拐大地的手法,总觉得很像你呢。」 「诱拐这个说法未免太夸张了。」 「是吗?小真非常认真喔。」 「她随时都很认真。就连撕开优格的盖子时都很认真。」 「不管是谁,这种时候都会很认真吧,怕优格洒出来呀。」 不管怎样,难以想像时任小姐会知道那是「我的手法」。 我是来到这座阶梯岛以后才和她相遇的,不过是在四个月前左右。虽然碰面时会聊个几句,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机会遇上。我几乎不了解时任小姐,同样的,她应该也不了解我才对。 真要说有什么例外的话—— 就是她所身处的立场,远比我所想像的还要更加超凡。 「要送的信还剩多少?」 「只剩一点而已,我想再三十分钟就能结束了。」 「还剩哪里的信没送?」 「稍微比这里更东边一点的区域。怎么了吗?」 「不,我是想如果你还会到三月庄,想拜托你替我向春哥传话。说找到大地了,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带他回去。」 「骑机车的话很快,我可以绕过去。」 「不好意思,那可以麻烦你吗?」 「可以啊。」 简单地回应后,她便踏出了脚步。 我们在狭窄的阶梯擦身而过。我悄悄地确认着她的侧脸,她则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时任小姐是魔女。 我试着在心中如此喃喃低语。但真相是如何,我并不清楚。 ——至少魔女混在这座岛的居民之中。 这点肯定没错。 我走上了楼梯。 * 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不知为何戴着圣诞帽的真边,正向一名男性低下了头。 真边很难得会道歉,因此我很在意她究竟给男子添了多大的麻烦。我走向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向那名男性搭话。 「她是我的朋友。如果她给您添了什么麻烦,我也一起道歉。」 男子很困扰的样子,然后一脸没辙地笑了出来。 「不,我是不在意啦。只是——」 在一旁的真边把话接了下去。 「因为大地好像被关进了这个房间,所以我拜托隔壁的这个人从阳台看看状祝。但是在那之前大地就自己打开锁走出来,我却忘了告诉他这件事。」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男子依旧挂着礼貌的笑容。 「没关系啦。反正也找到小男孩了,这样就够了。」 我低头对他说了句非常抱歉,接着说: 「那我们就接受您的好意了。我们还得早点把大地送回宿舍才行。」 「嗯,这样比较好。」 男子说完,我和真边便再次低下头,接着离开了公寓。真边牵着大地的手。我们走下楼梯时,她说: 「大地刚刚好像和骇客在一起。」 「技术高超的神秘骇客吗?」 「嗯。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去,才会让网购的货物没办法送到岛上。他似乎说了『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不管怎样,找到大地真是太好了。」我说。 「嗯。」真边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机车已经从公寓前的道路上消失了。能照亮的东西消失,使路灯看来有些寂寞。风咻地吹起,在后方走着的我,能看见真边稍微握紧了牵着大地的手。 我问: 「寻找骇客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烦恼。就这样中断真的好吗?」 「说不定离开这座岛的骇客,会替我们恢复网购的功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但是离开这座岛的线索也会不见。」 「不管怎样,还是暂且看看情况比较好。」 「嗯。」 还不知道这座岛是否能够再次使用网购。但无论如何,真边由宇围绕着骇客的行动,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吧。 「你之前是不是有怀疑上尾轩的店长?」 「我没有怀疑他。只是想姑且去向他确认看看而已。」 「然后,和他没有关系?」 「嗯。话说回来,那个人似乎叫作乃木畑喔。」 「那为什么店的名字是上尾轩?」 「他说因为已经将爱灌注在拉面中,所以只剩下三个音。」 「对※ka以后的音真失礼啊。」(译注:日文五十音的前五个音是a、i、u、e、o,去掉ai(爱),就剩下ueo(上尾)三个音。而ka以后则是其余的五十音。) 总之我安心了,上尾轩那里似乎没有引起什么问题。以结果来说,已经可以用「今天真是和平的一天」来做总结了……大概吧。 「话说回来,你找到送给班长的礼物了吗?」 我一问,她便小声地「啊」了一声。 「还没。」 「你忘记了吗?」 「嗯。抱歉。」 「也不用向我道歉啊。」 在派对开始前还有一个多小时,应该有充分的时间能赶上才对。 「现在一起去找吧?正好大地好像也有想买的东西。」 「是这样吗?」真边问大地。 他用力地点点头。 「我也有点事想和七草商量。是关于这个的事……」 她指着戴在头上的圣诞帽,那顶圣诞帽确实令人有些在意。 真边微微皱起眉头,一脸困扰地说: 「但是,不用先回宿舍一趟吗?」 「宿舍那边应该没问题,我已经拜托时任小姐传话了。」 大地回头看着我,绽放了微笑。 我也用笑容回应他。 他正在找给春哥的礼物。 * 正如时任小姐所想的,把大地关进公寓里那个房间的人是我。 正确来说,是我趁着昨天晚上,利用梯子从阳台入侵房间,然后从内侧把门锁给打开。而今天,是大地自己进入房间,把门锁上的。 选择二〇四号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有一扇窗户掉了,内侧被贴上了木板代替,因此很轻松就能入侵。如此而已。 刚好那时大地正在寻找「打工」。为了要送春哥圣诞礼物,他想要打工。虽然我有点烦恼,但最终还是决定请他来帮忙我的小计划。 我的计划称不上很顺利。我本来以为打开那封写着「紧急」的信的人,会是时任小姐。也没想到真边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而大地原本也应该更早被找到的。我真的觉得做了很对不起他的事,竟然让他单独一个人被关在里面两个小时。 话虽如此,事态结果大致上和我预料的一样。 只要能替骇客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增添一丁点儿真实性就行了。虽然我对这种事件能有多少效果抱持着疑问,但希望至少能帮助我实现我的任性。 再来,问题就是那个「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 善于做消极想像的我,也大致推测出那些传闻的构造了。 问题在于,我应该向某个人传达这件事比较好呢?还是应该一直留存在心里呢? 如果是真边由宇,根本就不会烦恼这种事。她应该会理所当然地用暴力般的真理,明明白白地朝正确答案前进吧。 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个大问题。我从以前就不擅长做出正确的决定。 距离时限还有一个多小时。 佐佐冈能找到小提琴的e弦吗? 10 佐佐冈 晚上六点 佐佐冈选了「※请消失吧」当作背景音乐。(编注:出自任天堂的《mother2 ギーグの逆袭》这款游戏。) 在最终魔王战的游戏音乐中,他特别喜欢这首。 开头是叮叮咚咚的8-bit风格音乐,是一首阴森中带点娇柔的曲子。那流泄出来的乐声,简直就像※fc游戏的音乐一样。(编注:familyputer,中文俗称红白机。) 但是过了将近一分钟之后,音乐突然中断。随着鲜明而沉重的鼓声响起,本性也被揭露了出来。乐声诡谲歪曲,缓急节奏交错无章。 这是一首煽动不安的曲子,是一首引起焦躁感的曲子。而且也纯粹是一首很酷炫的曲子。 ——我非做不可。 这种心情逐渐膨胀。 来吧,握住游戏手把。拿出勇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英雄。佐佐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心想,差不多到拯救世界的时候了。 佐佐冈从学生街跑到了滨海街上的食蚁兽食堂,这期间他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在寒冷的夜晚里,汗水涔涔流下。羽绒外套很碍事,心脏噗通噗通地大声鼓动着。他已经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食蚁兽食堂就在前方。 窗户很暗。为什么?距离关店时间明明还很早。门上挂了写着「准备中」的小看板。 佐佐冈能听见皮肤底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剧烈的喘息声和鼓动声同步响起。 ——为什么店是关着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吧。喂,现实。现在正是该好好运作的时候啊。 佐佐冈将双手放到沉默的门上。他将重心倾向门,右手握起拳头。 他举起右手,开始敲门。 「不好意思!」 他大声地喊着。 「有人在吗?请把门打开!」 没有回应。 真的?真的没有人在?事件还不够吗?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佐佐冈敲了好几次、好几次门。 拳头很痛。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涌出,使他泛出了泪水。别开玩笑了。我好不容易,就要从现在开始成为主角了。 ——你还在说这种事啊。 他仿佛听见了哥哥的声音——该长大一点了。 佐佐冈敲着门,就像要把那些话给击碎一样。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不要用成长来掩饰放弃、掩饰放手、掩饰变逊的事实。 他再次大喊: 「请开门啊!」 就在这时—— 「安静点,我最讨厌吵吵闹闹的了。」 门的另一头传来了怒吼声。 佐佐冈知道,担任食蚁兽食堂店长的,是一名叫做松井的高大女性。 从匿名老师那里拿到的演奏会传单上有写。从传单上也得知了,她曾打算在道座岛上举办小提琴演奏会的事。 佐佐冈想尽办法请店长让他进去店内,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明原委。他重复说了好几次:「总而言之,为了某个女孩子,我需要小提琴的e弦。」这段期间,松井倒了一杯绿茶,送到了佐佐冈的面前。 她搔搔脸颊说: 「寄出那张圣诞卡的人也是你吗?」 那是什么意思?佐佐冈摇摇头。 「什么圣诞卡?」 「不是吗?」 「不是。」 松井喃喃地说了句「算了」,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那么,可以给我小提琴的弦吗?啊、钱我当然会付。」 「我会免费给你……如果我手边有的话。」 松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重心长地开始述说: 「两年前,有个女孩说想要到我这里来工作。」 「那个,我很急,可以的话请先给我弦……」 「所以我就要说那根弦的事了嘛。」 她发出声音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那个女孩子才刚上国中,要工作还太早了。我本来打算拒绝她,但她非常地有热诚。我问她理由,原来她是想要一把小提琴。她在来岛上之前似乎一直都有学,所以,我就给她了。」 佐佐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那段话。 她已经把小提琴送给别人了。 佐佐冈将双手撑在柜台,探出身子问: 「你把小提琴给谁了?」 当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只可能是那个人。 「住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的,一个叫丰川的女孩子。她原本预定今晚要举办演奏会。」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宿舍是一致的,年龄也不矛盾。对方就是佐佐冈决定要赠送e弦的对象。 多么可笑的喜剧啊。太荒唐了,根本白忙一场。佐佐冈寻找的「音乐家」的小提琴,早就已经在那个女孩子手上了。 「那么,e弦在哪里呢?」 他的声音在颤抖。 松井一脸过意不去地低下头。 「就我所知,这座岛上的小提琴,就只有那孩子拿着的那一把而已。」 这真是个,充满了bug的世界。 佐佐冈低头咬着唇,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沉重的叹息几乎要流泄出来,但他勉强吞了回去。相对的,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并缓缓地将气吐出。 然后他下定决心,并站了起来。 「谢谢你。还有,刚刚那么吵真是对不起。」 佐佐冈低下头。他认为这么做才符合主角风范。 「没关系。」 松井瞥向佐佐冈到最后都没有送往嘴边的茶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寻找e弦啰。因为还剩一点点时间。」 佐佐冈走出了食蚁兽食堂。他思考着:好了,符合现在心情的背景音乐是什么呢?不过,却迟迟想不出来。 * 他自己非常清楚。 ——我已经放弃了。找不到e弦。这座岛上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现实不是游戏,不一定能够通关。付出的努力会像这样,轻易地被蹂躏踩烂。 即使如此,他还是冲了出去。 为什么?他不知道。或许他只是觉得,即使输了也要输得很帅。又或者,他只是在和现实赌气而已。 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去的佐佐冈奔跑着。汗水流进眼睛,使视线模糊了起来。这时眼里所见的夜空,美丽得不可思议。 ——啊,为什么呢? 究竟是神还是魔女,他并不清楚。但肯定有某个人正从远方俯视着这里。佐佐冈对着那人抱怨着。 ——为什么不能至少在圣诞夜,替我准备一个快乐的结局呢? 对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冈奔跑着。 11 水谷 晚上六点 水谷在朋友之间探听着「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的传闻。 虽然是很愚蠢的问题,但既然和丰川约好了那也没办法。为了不要问得太具体,她将问题设定为:「有人目击到穿着圣诞老人装的谜样人物,说不定是可疑人物。你知道些什么吗?」 今天是圣诞夜,目击到圣诞老人的人当然不会是零。就连水谷自己也看到了好几个包着那身红白衣装的店员。但是却完全没听说有谁被跟踪。 结果,约一个小时后她便停止了这项调查。 马上就要到圣诞派对的时间了,而且水谷本身也不相信有圣诞老人跟在丰川的后面。 果然还是把犯人锁定为普通人才符合现实。从明天开始,注意尽量别让丰川一个人落单吧。如果这样还是有奇怪的事发生的话,就找大人商量比较好。关于跟踪狂的问题,现在能做到的就只有这样了。 然后,最后剩下的就是给真边由宇的礼物了。 总觉得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她的事。最后,水谷只了解到一件事。 ——我讨厌真边由宇。 真边所相信的事物,肯定很美丽吧。她十分直率,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污点,也比任何人都率真。从不同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她是个纯粹的善人。所以她才讨厌真边。 她讨厌总是那么率真的真边。 水谷希望被认定为有价值的人类。但是无论她多么地被朋友依赖,无论她被多少人说「我喜欢你」,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很虚无飘渺。好像轻易就会被推翻,好像很快就会被忘却。因此恐惧总是伴随在她左右。 必须更加被喜欢才行,必须更加被依赖才行。必须总是当个好孩子,总是采取温柔、正确的行动才行。水谷一直是如此坚信并活过来的。她明明就不是真正的善人,却持续扮演着善人。 真边由宇的存在,仿佛是在嘲笑这样的水谷一般。 ——不对。和她的做法比起来,我的做法更聪明正确。 水谷想这么相信。 所以,她才会不小心说了无聊的话。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平常的话,就算她心里想着这种事,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水谷想看看绝望的真边由宇。这并非完全是她的真心话。她的心中有九成并不期望如此,但剩下的一成,却强烈地想伤害她、想让纯粹正直的她痛苦。 她明明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心里有九成,是真心不希望如此的。然而…… 水谷再次决定要忘记这件事。她尽可能地把脑袋净空,将视线从心中的真边由宇身上移开,默默地向前走着。 虽然现在是圣诞夜的晚上,行人却很少。 相对的,到处都可以听到欢笑声。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流泄出来的光芒,似乎比平常都还要强烈。水谷想像着墙壁另一头的温暖空间。 她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宿舍,开始准备派对才行了。 总之快点选好给真边的礼物吧。水谷已经不打算执着要送给她什么了,只要包装漂漂亮亮的就行了。只要表面装饰得好,里面空荡荡的也无所谓。 与其用现在的真心来选择礼物,那样要好多了。 最后,水谷买的是成对的钥匙圈。 是一开始七草推荐她的东西。形状是拼图的样子,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幅眺望月亮的猫咪图案。 那间店没有提供包装的服务,于是她一并买了个还算漂亮的礼物用纸袋,并将成对的拼图钥匙圈丢了进去。 走出店外戴上手套的瞬间,她的视线模糊了。 水谷陷入了混乱。为什么哭了呢?她不知道这些泪水是从何处涌升的感情。 她用手套擦拭泪水,但眼泪却停不下来。 水谷边哭边走向宿舍。 她明明没有感到悲伤,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担心眼睛会变红。为什么她非得用红肿泛泪的眼睛度过圣诞派对不可呢?如果被人问起哭泣的理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想让大家顾虑她,让派对的气氛化为乌有。到底为什么会流泪呢? 是因为今天发生太多事,感到疲惫了吗?还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却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帮助,让她其实感到很不甘心呢? 又或者是因为没能好好地选出给真边的礼物,所以无法原谅自己呢?所谓的礼物,就是要有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的过程,这样才有意义。她明明如此坚信着,最后却放弃了。 恐怕,这些都不是原因吧。 水谷再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 毫无意义的泪水不断涌出,根本停不下来。 即使如此,也不能把准备派对的事全部交给别人。水谷朝宿舍迈出脚步,并用手套擦了眼角好几次。 正当她前进的时候,某个东西忽然抵住了她的背部。 好像是某个人,用柔软的指尖戳了水谷的背。 太过震惊的水谷,从喉咙流泄出了小小的悲鸣声。她首先想到的是真边的身影。但一回头,站在那里的却是她沉默的朋友。 是堀。 水谷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用泛泪的视线凝视着她的脸。 堀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了水谷。 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水谷还是收下了手帕,并用它按着眼部。多亏被吓了一跳,眼泪也停止了。 「谢谢你,我洗过后再还你。」 水谷勉强露出微笑,并将手帕收进口袋里。 堀直直地凝视着水谷,那双眼睛似乎正在探询她哭泣的理由。但是,她不打算回答。因为就连水谷本身也不知道理由。 正当水谷感到困扰时,堀又递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正方形的扁平物体,上面系了一条红色的蝴蝶结。应该是圣诞礼物吧,但是没有包装起来。 有点像是cd的包装袋。是纸制的,比塑胶还薄。颜色是白色的,搭配着深绿色的条纹。表面上用字母写了些什么。 ——pirastro oliv? 水谷猜想那应该是名字。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这是什么?」 堀极端地讨厌说话。水谷虽然知道这点,但还是忍不住问。 堀用细微到足以消散于风中的声音回答: 「弦。」 「弦?」 「小提琴的。」 为什么要送我这种东西? 水谷感到困惑的同时,堀低了一下头,接着便转过身去。看来她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水谷对着堀的背影说: 「谢谢你的手帕,还有这条弦。派对是从七点开始,别迟到了唷。」 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水谷。然后又低了一次头后,便立刻迈步离去了。水谷看向留在手上的小提琴弦。 ——为什么要送我这种东西? 她根本不会拉小提琴,更何况只有弦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堀有什么意图,但她的话太少,根本没办法表达出来。 到底为什么会有在圣诞夜送人小提琴弦的想法啊? 水谷小声地笑了一下,打开包包,准备把系着蝴蝶结的弦收进包包里。 然后,这时她才突然想起,从时任小姐那里收到的圣诞卡的存在。 12 时任 下午六点十五分 送出最后一张圣诞卡后,时任叹了一口气。 终于处理好重大的工作了。好了,接下来就是普通业务了。她又叹了一口气。 跨上机车的时任,从口袋取出寄给自己的圣诞卡。虽然和今天送出的几百封信一样,但想不到会有一张是寄到自己手上,挺让人高兴的。 文章和在幸运草之家前,请名为丰川的少女让她读过的内容几乎相同。只有一个地方,想要「小提琴e弦」的人不一样。寄给时任的圣诞卡上,写的是在学校任教的匿名老师正在寻找e弦。 这张圣诞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进信箱中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寄件人恐怕是七草吧。 ——果然那个孩子,比起侦探更像是犯人呢。 这张圣诞卡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正在找小提琴的e弦吗?这点恐怕是真的,但是就只有这样吗? ——算了,我自始至终都只打算当一个旁观者而已。 时任再度把圣诞卡塞进口袋里,并发动机车。 今年的圣诞节真是骇人。七大不可思议,技术高超的骇客,然后是大量的圣诞卡。这些事情的关联究竟是什么?还是根本就不相干呢? 下次碰见七草的话,就抓住他的脖子,向他问出各种事吧。因为他的关系,时任可是一整天都在岛上四处奔走,这点权利她应该有吧。邮差可是领固定薪水的,就算卖掉一堆邮票收入也不会增加。 七草,当然还有真边由宇的出现,毫无疑问给这座岛逐渐带来了戏剧性的变化。目前还不清楚那个变化所带来的影响。不晓得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即使如此,变化确实产生了。 这座原本只能停滞不前的阶梯岛,变化了。 然而,七草肯定对这件事毫无自觉吧。 ——你可别搞错啰,英雄。 时任在安全帽底下笑了出来。 决定要守护什么、和什么战斗,就是英雄的第一份工作。 13 七草 晚上六点三十分 真边选了一个小猫玩偶给班长当作礼物。那是一只眼神好胜的黑猫,感觉和班长有些相似。 真边不安地问我:「你觉得这个可以吗?」我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大地在左右手上的商品之间来回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取舍。最后,他选了一条印着小熊图案的手帕。 他满意地露出微笑说:「摸起来很舒服。」 他选的东西,当然就是最适合送给春哥的礼物。 我不多不少地将手帕的钱交给大地,问他:「你能自己买吗?」他用力地点点头,并走向柜台。机会难得,于是我买了一个大小能放入手帕的漂亮纸袋,打算送给大地当作礼物。因为这间店并没有提供包装的服务。看到这个情形的真边,也开始寻找玩偶用的包装。 离开店里的我们,首先将大地送回三月庄。有些生气的春哥紧紧抱住了大地。看到这幅景象的我,内心不禁涌上了歉意。 接着我决定送真边到举行派对的宿舍。 真边在半路上提出的话题,是关于被圣诞老人跟踪的女孩子的事。 她戴着圣诞帽,歪着头。 「七草,你觉得真的有圣诞老人跟踪狂吗?」 「不。很难想像这件事情会完全符合那个传闻。」 「为什么?」 「那个女孩子没有被掳走不是吗?」 「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的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如果传闻是真实的,那个女孩不该没事。至少这件事,应该和圣诞老人那种超自然的存在扯不上关系。 「水谷同学也说,假设真的有跟踪狂,那犯人应该是趁机利用传闻的某个人才对。」 「可能吧。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帮忙水谷同学。她似乎在调查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受害者出现。但我觉得持续监视受害的女孩子,应该比较好。」 「真奇怪呢。」我喃喃地说。「有点矛盾。」 「哪里矛盾?」 「班长觉得犯人是普通人对吧?既然这样,调查同样的受害情形不合情理。」 如果她把传闻当真的话,我就能理解。因为也许有好几个人把「想要恋人」的信交给了圣诞老人也说不定。 但是,「仿效传闻的跟踪狂有好几个」这种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当然可能性不是零,但作为调查的第一步,实在太模糊不清了。 真边点头,并回答: 「她说是因为遇害的女孩子拜托她这么做。如果还有其他同样的事件发生,她就能坦然地向学校老师之类的人报告。」 是因为被拜托了啊,真像班长的个性。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不告诉我,说是为了个人隐私什么的。」 「这样啊。」我小声地说。 「跟踪狂的事,可以暂且交给我来处理吗?」 「当然,有我能帮忙的事吗?」 「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这我无法保证。但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愿意做。」 这个回答实在太适合真边由宇,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首先把那顶圣诞帽借给我吧。」 「为什么?」 「你不能就这样去参加派对吧?受害的女孩子看到了,心情会不好的。」 「这样啊。」 真边把圣诞帽交给了我。 然后她有些得意地笑了出来。 「七草你总是会注意到很多事呢。」 「也不完全是这样。这次的话,是对这种事漫不经心的你不好。」 「我会小心的。」 真边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但让人不太能信任。绝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但她总是很容易专注于眼前的事物中,忘记其余的一切事情。 「还有就是,请你尽可能积极地享受圣诞派对。你没有什么经验吧?」 「这么说来,没有呢。」 不过我也几乎没有和朋友们参加过什么派对,没资格说她。 「总之只要保持笑容就能轻松,即使是礼貌性的笑容也没关系。」 「要怎样才能笑呢?」 「你从来不曾刻意笑过吗?」 「没有啊。那么了不起的事,是轻易就能办到的吗?」 「能办到。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就该学会的。」 「有学过吗?是伦理课的时候吗?」 「基本上是休息时间时学的。」 话虽如此,我其实并不希望真边做出礼貌性的微笑,这种事不适合她。但另一方面,我对真边和班长的关系也有些在意。虽然我不是要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好,但也希望避免太过恶化。 不过比起眼前的派对,真边似乎更加在意圣诞老人跟踪狂的事。 她喃喃地说: 「如果犯人真的是圣诞老人就好了。」 我了解她的心情。 如果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怪人搞的鬼,而圣诞节发生的恶心事件也全是因为圣诞老人就好了。把怪人和圣人相提并论也许会被骂,但总比犯人是真正的人类要好多了。 如果像虚构故事一样,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某个超然的存在,那么孤独的英雄或许就能将悲伤从这世上抹去也说不定。如果世界被如此浅显易懂的力量所守护着,那就连我也能乐观地度过每一天了。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人类所抱持的问题,大都是起因于人类。 * 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是最近才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当然,不是我创造的。 不过,七个传闻之一的确是我创造的。正确地说,是我所虚构的某个传闻,被采用到了七大不可思议之中。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课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一定是把这个加在另外六个传闻上后,才构成了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吧。原本就存在着七大不可思议,把其中一个排除后再加上我创造的传闻——这种可能性很低。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原本流传的传闻会保留,然后再出现第八个 传闻,这样比较自然。 如此一来,便大约能看出时间序列了。 我创造出骇客的传闻,并将其扩散出去,这是仅仅一周前的事。得知这个传闻的某人,匆忙地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并广为流传,这大约是四、五天前左右。然而光凭这样「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就能传遍开来,实在是很令人惊异。不是针对传闻的内容,而是阶梯岛这个地方。在被封闭起来的这座岛上,传言竟然能如此轻易渗透各处。我认为这点相当恐怖。 如果我早一点想到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产生的理由就好了。至少在前天的时候,我的手边就已经凑齐了能够推测出真相的材料。但是我却沉浸在眼前的事,不愿动脑。 所以我犯下了大失败。 或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也说不定。 为了防范最糟的事态,我在名为便利商店的杂货店中,买了一把美工刀,并将它藏在口袋中。 用刀刃或手枪来解决一切的故事,并不符合我的喜好。 希望我不会有机会使用这个东西。但是…… 若是魔女够温柔的话,或许我就非得用暴力的方法负起责任才行了。 * 我在幸运草之家前挥手向真边道别。 接着我站在路灯下,倚靠在砖头推砌而成的墙上,眺望着天空的星点。 背上的砖头很冰冷。就算紧紧抓起大衣的衣领,也无法防范夜风。就连星光也一点都不温暖。 难以忍受寒冷的我,将圣诞帽戴了起来。我一面隔着手套磨蹭着双颊,一面茫然地思考着,英雄的复制品,及优等生的仿制品的事。 他们就宛如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一般。 红色、蓝色、黄色,各种颜色重合的混色相信着: 再加一点白色、再加一点白色……如果贪婪地不断加入白色,搞不好真的有一天能变成纯白。 但是,那并不符合纯白的定义。 白色是没有混入任何色彩的颜色。是所有混色都绝对无法达到的颜色。以纯白的英雄为目标的混色少年,演出纯白优等生的混色少女,肯定都对此有所自觉吧。然而他们还是无法将视线从纯白上移开,因为他们深知那是多么美丽的颜色。 对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来说,幸福是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 就算拼命地思考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一切,我还是找不出纯白的答案。 14 佐佐冈 晚上六点四十五分 从耳机流泄而出的音乐停止了。佐佐冈察觉到掌上型游戏机的电池已经耗尽,这个瞬间,疲劳感从脚踩附近一涌而上。他已经一步也跑不动了。 佐佐冈双手撑在膝盖上,反覆吸进冰冷的空气再吐出。汗水急速地冷却,当剧烈的喘息总算平静下来时,他打了一个大喷嚏。 已经到此为止了。 决定放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费工夫。毕竟连背景音乐都已经停止了,站在这里的不是主角,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 「可恶。」他咒骂了一声。今天的我,有表现得像个主角吗? 佐佐冈依然戴着没有声音的耳机,缓缓地走了起来。仿佛穿着铅制的鞋子一样,每一步每一步都相当沉重,体力也被夺去。每当他因疲劳而叹气,世界也就愈来愈无趣。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这也没办法。佐佐冈这么对自己说着,然后用不会带来任何刺激的步伐,悄悄、悄悄地走着。 没有游戏音乐的阶梯岛非常安静。 他能听见远处的好几个地方传来了喧嚣声。那是和佐佐冈毫无关系的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带有任何主张。 佐佐冈想要的,是更加温柔、明快的音乐。 可以让他硬是抬起胸膛,即使是骗人的也要绽放笑容的音乐。 可以让他忘记凄惨败北的音乐。就算忘不掉也可以让他变坚强的音乐。 佐佐冈按着耳机,小声哼起了「pollyanna」,那是个温柔地替独自踏上旅程的主角加油打气的旋律。就算前方有可怕的敌人正等着他,就算会有很多痛苦的事,但那旋律告诉了主角,希望也同样等待着他。这首曲子的名字,来自于一名积极向前的女孩子。 事情不顺利是常有的事,明天再开始努力就行了。虽然这个世界不能存档和重来,但只要换张游戏片,全新的游戏又会开始。一个游戏结束了,只要再开始下个游戏就好了。 佐佐冈心中如此想着。然后他想起来了,pollyanna正是他在音乐教室和少女相遇时听的歌曲。 他微微地泛出泪水。 ——我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一直重复做白费工夫的事,一直重复同样的失败。 他其实只是个凡人,根本没有成为主角的资格。在rpg游戏中的王城里,偶尔会出现没有名字的战士a。和他搭话时,他总是会说「要打败魔王的人是我」,直到游戏破关为止都一直如此。他只是为了让玩家嗤之以鼻,才会被安排在那里。几乎不占一点容量,也没有任何资料量,只是一个用来凑热闹的人物。 「该长大一点了。」哥哥说。 「不要。」佐佐冈摇头。 无法提出具体的反驳,但他就是不要。就算放弃才是正确的,就算那才是具体的强大,他还是不想放弃。要是将这份感情舍弃的话,活着这件事就真的会变得很无趣。无法拯救世界,也无法让一个女孩子停止哭泣。这样的生存方式究竟有什么价值? 佐佐冈用沙哑的声音,持续唱着pcllyanna。 他擦拭眼角,抬头挺胸,带着仅存的倔强朝女孩所在的宿舍前进。 ——必须说声对不起才行。 必须和她说:「虽然我拼命去找了小提琴的弦,但还是没找到。很抱歉。」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因为温柔,更不是为了忏悔。他非得将这份想对世界吐舌头嘲讽的感情,贯彻到最后不可。 佐佐冈前进着。每一步、每一步都使他筋疲力竭。 只要弯进那条小巷,就是目的地的宿舍了。然而这时,背后有声音叫住了他。 「咦,佐佐冈同学?」 佐佐冈回头一看,水谷正抬头望着他。 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塑胶袋,里面放着三瓶很大的宝特瓶。应该是出来买派对的东西吧。 「要我帮忙拿吗?」 「没问题的。很快就到我们宿舍了。」 「幸运草之家?」 「对。」 「我刚好也要去那里。」 佐佐冈从水谷的手上提起了塑胶袋。很重。他勉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笑了出来。 「谢谢你。」 「不会。」 要是能表现得再帅气一点就好了,但佐佐冈现在连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正好在找佐佐冈同学,还去了你的宿舍呢。」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到处跑,怎么了?」 「这个。」 水谷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扁平物体。 「这是礼物。」 他用空着的左手收了下来。 「这是什么?」 「小提琴的弦。」 完全弄不明白。这太没道理了。他明明用尽全力到处去找都没找到,为什么……? 水谷说: 「虽然我不太清楚原因,但你正在找这个对吧?圣诞卡上写的。」 佐佐冈凝视着那个轻薄的包装袋。, 几个字母排列出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单字。但在那之中,他看懂了「oliv」这个字。也有e这个字母。是oliv的e弦,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真的假的。为什么? 佐佐冈抬头望向天空,对着闪耀的星星大声吼叫起来。 一旁的水谷吓了一跳,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叫着「太棒啦!」佐佐冈想紧紧抱住水谷。要不是手上有沉重的宝特瓶,他真的会抱住她。 佐佐冈对着困惑的朋友,再次大喊: 「谢谢你!」 水谷似乎还无法理解自己成就了多么伟大的丰功伟业。她一脸诧异地说: 「你那么想要呀?」 「当然!这东西可以拯救世界啊!」 「世界?」 这当然不是谎言。 虽然这世界不会有怪兽涌现,也没有魔王。但这根弦确实能拯救世界,也能照亮暗夜。佐佐冈至今一直相信、一直希望能相信的个人世界,能被这根弦所拯救。 ——你看吧。 佐佐冈对哥哥露出了得意的笑脸。 世界真的很有趣吧。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原来是这样的剧本啊。 一直白费工夫,到处都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虽然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但还是放弃了。然后,快乐的结局就这样突然来临。这发展未免也太扯了。但是,太棒了。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报。不是努力和辛苦得到回报,也不是只有一部分得到回报。而是更直接明了地、所有一切都被肯定的感觉。 水谷笑了。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能开心就好了。」 那个笑容十分纯粹而美丽,使佐佐冈忍不住凝视着她。 水谷歪着头。 「怎么了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 「圣诞夜果然会发生奇迹啊。」 「什么意思呀?」 他们两人朝宿舍迈出了脚步。 没有声音的耳机,传来了他所不知道的歌曲,但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怀念。虽然那只是他的幻听,但乐声就这样回响了好一段时间。 15 水谷 晚上六点五十五分 胸口噗通噗通地鼓动着。 就像小学时在大家面前被老师称赞一样,虽然有点害臊,但确切的快感使双颊发烫。 ——对方很高兴。 那是十分强烈而夸张的喜悦,甚至有些过头。 水谷为此感到很高兴,甚至高兴到想哭。如此无可奈何的一天,突然产生了意义。 佐佐冈不断重复着「谢谢你」,水谷知道那句话包含着他的真心。不需要像平常一样推测对方的笑容究竟是纯真的还是假造的。 经过漫长的迷惘,最后被强烈地感谢。水谷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理想。 为了他人而行动,在生存上是有利的。不是因为只要做好事,对方总有一天会给予回报。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事,比被真心感谢的快感更美好。听到「谢谢」这句话的瞬间,她的行动就已经得到了回报。 ——我被认同了。 她对自己的价值感受到了实感。 在这世界上,她已别无所求了。 隐瞒不说的话感觉有些不诚实,于是水谷告诉佐佐冈,小提琴的弦是堀给她的。她说那是堀送的礼物,要好好珍惜。 佐佐冈讶异地歪着头。 「为什么堀会有小提琴的弦?」 关于这点,水谷也感到很奇怪。 但是,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今天是圣诞夜,不需要追究任何事。她背后肯定也有很多原因,并在积累了许多微小的事物之后,才会将小提琴的弦送给她当礼物。 不久后,他们看见了宿舍。 七草就站在入口前。他头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倚靠在砖墙上,用认真的神情看着他们。 「嗨。」 他说。 佐佐冈回答:「嗨」,水谷也微笑着说:「晚安」。 「你来我们宿舍有什么事吗?」 「我是顺便送真边过来的。」 有一瞬间,他好像瞥了一眼佐佐冈手里拿着的小提琴弦。 「我有事情想问班长和佐佐冈。」 「这样啊。」 水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再几分钟就是派对开始的时间了,说太久的话会很困扰的。 七草绽放了微笑。他的表情宛如细雪一般,轻柔,却很冰冷。 「班长你这边,很快就会结束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可以告诉我被圣诞老人跟踪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努力地寻找着不会引起麻烦的词汇。 「谢谢你这么担心这件事。但是她本人说过,希望尽量不要引起骚动。」 「那么,你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 不知为何,七草的笑容有些恐怖。 明明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明明做出了完美的笑容,但却让她背脊发凉。水谷有时会从这名少年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压迫感。 「被跟踪的女孩子,是小提琴演奏者,而且要在今晚的派对上举办演奏会。我猜中了吗?」 为什么他会猜到? 水谷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保持笑容说: 「谢谢你。那么,请好好享受派对吧。」 完全不明白。 水谷也做出笑容,尽可能友好地对他说:「好。圣诞快乐。」接着她便从佐佐冈手中拿回放着饮料的塑胶袋,迅速地走进了宿舍。 她在玄关处一边脱下鞋子,一边疑惑地想着。 ——到底搞什么啊? 好不容易在最后发生了一件好事。接下来就要参加圣诞派对了,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沉重了下来。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现在这里的? * 不太宽广的食堂,今天被塞满了人。 椅子的数量不够,于是派对变成了站着吃的形式。桌子上有三明治和炸鸡等容易入口的食物,还有两块大圣诞蛋糕。到处都组成了三、四人的小团体,大声地闲聊着。放在房间角落的cd音响,流泄出「圣诞老人进城来」的乐声。 参加人数比预计的还要多,因此加买了宝特瓶饮料。水谷把饮料放在桌上,大略环视着食堂内部,寻找朋友的身影。 她和独自站在房间角落的堀对上了视线,并轻轻露出微笑。堀很不擅长说话,所以必须跟在她附近才行。而且水谷也想向她报告,佐佐冈对那根弦的事感到很开心。虽然礼物被转送给其他人,有些人会因此感到不开心。但如果是堀的话,应该反而会很高兴才对。 真边在房间的中央一带,和这间宿舍的两名学姊交谈着。 水谷曾向那些学姊提过真边的事好几次,因此她们两人才会对真边感兴趣吧。她一如往常地摆出一张正经的脸,而两位学姊正在笑着,似乎觉得她很有趣。 水谷不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室内真的很吵——但至少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气氛,总之暂时安心了。 水谷决定在去堀那里前,先和真边打声招呼。毕竟是水谷把她邀来参加派对的, 她配合着流泄在食堂内的明快旋律,朝真边走去。但是途中,站在墙边的少女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丰川。 在这个圣诞夜所发生的事件中,唯一还没解决的,就只剩圣诞老人跟踪狂而已。 丰川低着头,她的朋友们带着沉重的表情围绕着她。派对会场里就只有她所在的一角,温度令人感到冰冷。 身为一个好学姊,身为一个完美正直的优等生。 ——没办法无视。 下定决心的水谷转了方向,向丰川搭话。 「没事吧?不舒服吗?」跟在丰川旁边的一个学妹开口了。「学姊,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嗯。怎么了?」 「好像成真了。」 这句话让水谷大致了解情况了。 ——圣诞老人跟踪狂又出现了。 水谷心想不会错的。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弦……」 丰川抬起头。 虽然感觉她好像在哭,但她的眼角却是干的。 「小提琴的弦断掉了,演奏会没办法举行了。明明应该要早点说的,但我实在讲不出口。」 必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圣诞夜的演奏会被诅咒了,绝对无法顺利举办。如果硬要举办的话,就会引起悲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还是圣诞节必然会发生的事呢? 「断掉的是e弦吗?」 水谷半确信地如此问道。 16 时任 晚上七点 时任在食牺兽食堂前,看到了食堂的店长。 她在店长旁边停下了机车。 「咦?今晚不是有派对吗?」 「是啊。我已经迟到了呢。」 「那算什么啊。那既然都迟到了,顺便帮我煮晚餐吧。」 「我没有那种闲工夫。我在找东西,不小心花太多时间了。载我一程吧。」 「小机车是禁止双载的,而且我的后座是信箱的专用席。」 「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今天可是圣诞夜啊。」 「载一个阿姨哪里有情调。所以,你找到东西了吗?」 时任问道。 店长吐出白烟,摇了摇头。 「没有。虽然我本来就知道不会有,但还是想找找看。」 「哦~是什么东西?」 「小提琴的弦。我把整个仓库翻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预备的。」 又是弦。看样子今晚的关键道具,似乎是小提琴的弦。 「你又想拉琴了吗?」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过去是小提琴演奏家。当时她还骄傲地说自己算小有名气,所以时任还上网搜寻过。 那时她播放了出现在最上方的影片。穿着一身深蓝色洋装的店长,用一张可怕的脸拉着孟德尔颂。她用厚实的菜刀敲打鱼骨时,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店长笑着摇摇头。 「不,有别的原因。你应该不认识叫丰川的人吧?」 那是时任偶然在今天记住的名字。 「我知道唷,住在幸运草之家的。」 「没错。那孩子今天本来预计要举办演奏会,但听说在练习的时候,弦断掉了。」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其实那很容易断掉的,特别是细弦。」 「我有个疑问。」 因为感觉不是可以随便问出口的事,所以她才一直没开口。 「那个时候,为什么你没有延期,而是决定中止呢?」 时任指的是,店长曾打算在这座岛上举办演奏会的事。 在一个礼拜之内就断了三、四根弦的店长,中止了演奏会。但是只要等到下个周末,新的弦应该就会送到了才对。那时不像现在,网购并没有停摆。 店长叹了一口细长的气。 「没办法啊,经营食堂比较开心嘛。」 「什么意思?」 「我本来就不想再拉琴了。平时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练习,但是我绝对不要让别人听到拙劣的演奏。当我觉得不想在这座岛上拉琴的时候,弦正好断了。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所以就不再拉了。」 她笑着说道。 但是,她是做了许多练习才得以成为职业音乐家的。那些积累起来的东西,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能舍弃。时任虽然不了解,但可以想像。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岛上的人被自己视为缺点,然后切除、塞进了垃圾桶里。 她放弃小提琴这件事,恐怕和她「被舍弃的理由」有所关联吧。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理由是什么,但时任知道「现实中的她」一定还继续在拉小提琴。当然,那个情报在这座岛上彻底被隐匿起来了。网路上能查到的,也只有她来这座岛以前的事而已。 现实中的店长一定是因为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得以继续演奏。那真的可以被称作幸福吗?不晓得。这不是时任能够下判断的事。 无论如何,这座岛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曾是小提琴演奏家。只要她的心能因此感到平静,时任也不会多说什么。 「被你煽动,还收下你送的小提琴的人,就是那个丰川?」 「不要用那种讨人厌的说法。既然我不打算演奏了,把小提琴丢在仓库里也不是办法吧?」 「也许吧。」 时任本来想说:「我想听听看你拉的小提琴」,但那样有可能会伤害到店长,于是她把话吞了回去。 相对的,她问: 「那个叫丰川的孩子,拉得好吗?」 「很好喔。可以演奏出很仔细、健全的音乐。」 「『健全』是赞美吗?」 总觉得和艺术好像不太合衬。至少所谓的才能,总给人一种不健全的印象。店长轻声地笑了一下。 「当然是赞美啰。只要能将仔细、健全做到极致,就能产生狂放。」 店长往道路踏出一步,并轻轻抬起右手。 时任一回头,便看到两道灯光正朝这里接近。那是唯一一台在岛上奔驰的计程车,看来圣诞夜也有营业。 店长盯着那辆计程车,喃喃地说: 「话虽如此,但我还没有好好地听过一次那孩子的演奏。」 「这样啊。」 为什么? 既然都把小提琴给她了,应该不会感情不好吧。 正当时任想问店长这个问题时,计程车已经停在眼前了。 第三话 看着遍体鳞伤的英雄,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 1 七草 晚上七点 窗户的另一头传来了更加壮大的欢呼声。 圣诞派对似乎开始了。 佐佐冈一副冷静不下来的样子,不断四处张望着。他先看向窗户、再看向我,再看向脚边,然后又看向我。 「喂,跟踪狂是怎么回事啊?」 他就像是看了一出被称作喜剧的悲剧一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最后只好勉强露出笑容。 「你应该知道,我得早点把弦送过去才行吧?」 我也不打算耗上那么多时间。 「可以告诉我,你遇到音乐家以后做了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拜托你,简单地说就行了。」 佐佐冈一脸无奈地开始说明。 这座岛上的「音乐家」,是食牺兽食堂的店长。但是她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小提琴给了丰川——那名少女就是佐佐冈打算赠送弦的对象。然后佐佐冈遇到了班长,她便把小提琴的e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 「为什么班长会有小提琴的弦?」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是堀给她的。」 「堀?为什么她会有?」 「那种事我也不晓得啊。喂,可以了吧。」 可以了吗……? 我意识到了口袋中的美工刀。只要用了它,就能强硬地让事情结束。 我用塞进口袋里的手指指尖,实际触碰了那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并想像将它的刀刃推出来的样子。我想像着佐佐冈会露出什么表情,说些什么,然后我又会回答什么。 想像的结果,相当令人悲伤。 但是就这样让佐佐冈进入宿舍,那也会同样令人悲伤。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美工刀上移开。 最后我所选择的,是各方面意义上都不正确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把佐佐冈从「主角」的位置上拉下来吧。我对于自己竟然做了如此残酷的选择感到很不可思议。虽然我不是个圣人,但我以为自已至少还存有一点温柔。 也就是说,我决定向他说出真相。 「那个叫丰川的女孩子,找班长商量了一件事。她说自己可能被人跟踪了,而那个跟踪狂掉了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我指着头上戴着的圣诞帽问: 「就是这顶帽子。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佐佐冈点点头,他的话远比平时来得少。 「大致上知道,不过细节并不清楚。」 「虽然并不完全,但其中一个传闻,『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成为现实了。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全貌吧。」 「那种事有必要吗?我是说……因为我现在,正要把e弦送过去……」 「有必要。」 因为这全是关于一根小提琴弦的事。 「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中,只有逃到岛上的技术高超的骇客是例外。这个传闻比七大不可思议更早出现,并单独传了开来。骇客的传闻之后,另外六个传言被追加创造了出来,然后形成了七大不可思议。」 「然后呢?」佐佐冈催促我讲下去。 我点头并继续。 「七个传闻分成了两种类型。其中一种,是将原先就存在于这座岛上的其他传闻纳入的模式。例如圣诞夜必定会下雪,这似乎是真的。还有魔女的手下会聚在一起举行圣诞派对也是。魔女的手下混进了岛上的居民之中,这似乎是从以前就有的传言。另外就是刚才说的,骇客的传闻。」 佐佐冈似乎渐渐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他双手抱胸,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另外四个呢?」 「另一种类型,是能够人为重现的传闻。一定会掉落的手套,以及供奉着圣诞蛋糕的坟墓。实际上海边的地藏菩萨前真的掉了一双手套,墓前也被供上了圣诞蛋糕。」 这种事,任何人只要心血来潮,都能将其变为现实。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应该都不会太多。 「那么,圣诞老人跟踪狂,也是某个人重现出来的啰?」 「我认为可能性很高。」 「弦也是?」 他用瞪视般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e弦会断掉,也是因为七大不可思议?」 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那也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我摇摇头。 「虽然再怎么说这都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认为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为什么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会被创造出来?能让人接受的理由,我只想得到一个。 「是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才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的。」 为了要混进某个真正想传开来的传闻,七大不可思议才会被创造出来。 而那个传闻,便是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重现手套和圣诞蛋糕没有任何意义。圣诞老人跟踪狂最终也没有把她带走。在漫长的对话中,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佐佐冈的表情。若是他已经察觉我想说的话,那么我就会中止这段对话。 但是佐佐冈似乎还没有办法理解正题。他既不沮丧也不失望,眼神中反而燃起一股炽热的怒意。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他看起来虽然很轻浮,但脑子转得很快。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却还没察觉真相,令人感到很讶异。 或许,他是本能地在逃避某个结论也说不定。又或者,他是希望由我讲到最后——是你开头的吧。给我负起责任说到最后啊——就像这种感觉。 我回答了: 「就是丰川同学喔。」 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跟踪狂和演奏会,没有像手套和蛋糕那么容易重现。而那两个传闻的受害者都是同一名少女,如此一来就几乎能确定了。 就是她自己创造出了七大不可思议,并将其重现的。 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为了中止演奏会,为了被卷入圣诞夜里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里。 我将头上戴着的圣诞帽拿了下来。 「是她自己把弦切断,并装作捡到这顶帽子的。既没有诅咒,也没有圣诞老人。一切都是谎言。」 佐佐冈的脸上,终于失去了表情。 他轻轻触碰左耳,按住戴在那里的耳机。他近乎胆怯地,仔细凝视着手中的e弦。 「那么,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光是听见佐佐冈沙哑的声音,就让我心痛地想捣住耳朵。 向他传达真相,绝对不是正确的。要是强硬地夺走弦,用美工刀切碎它就好了。要是像那样暴力地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表明了一切。肯定是因为真边由宇在这座岛上的关系。因为她,我变得无法舍弃完美而美丽的结局。这就如同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悲剧一般。我再一次,被囚禁于那无法抵达的颜色之中了。 「我,为什么……」 佐佐冈一步又一步地朝我走近。 然后,他从我的手中粗暴地抢走圣诞帽。 他凝视了帽子和e弦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无趣啊……」 他用逐渐消散的声音喃喃说道,并低下了头。 他把两样东西一起丢到了地上。 我思考着。 今天一天,佐佐冈是个英雄吗? 至少,他是诚挚地想做一件正确的事。他的行动力超乎我的意料之外。若不是身边有真边由宇这个特例,我应该会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也会认真地尊敬他吧。 但是,以我个人的价值观来说,佐佐冈并不是英雄。 是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自己吗?不是。我甚至认为,比起博爱的精神,为了个人任性的愿望而帮助他人,才更像个英雄。那么是因为他没能达成目的吗?也不是。对我来说英雄是一种规则般的存在,而不是一种结果。 我无法称佐佐冈为英雄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在最后放弃了。 因为他像现在这样,低头蹲下,停止前进了。 或许真边由宇带给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吧,我不由得就会拿她来比较。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是她的话就不会这样。 比如说,若像今天这样的故事发生了。 她为了一名少女而寻找着小提琴的e弦,也面对了许许多多的困难。但是其实,是少女为了让演奏会中止,才自己把弦剪断的。 若这样的故事发生了,而主角是真边由宇的话,故事不会到这里就「完结」。 她会马上再次展开行动,企图取得下一个结果。为什么少女想中止演奏会呢?可以排除那个问题吗?新的敌人是什么? 我的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所以,英雄才会总是充满悲剧性。在持续战斗的过程中有时会战败,周遭的人也会渐渐离去。我已经好几次目睹了这幅景象。 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前进着。 她能够一心一意地,持续前进。 而佐佐冈并非如此。他并非悲剧的纯白色。 他低下头,蹲了下来,并颤抖着肩膀。我看着他这样的身影,反而安心了下来。 「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我发自内心地说。 「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一般情况下应该会顺利成功的,只是遇到了诈骗之类的情况而已。世间上的善人很容易吃亏,即使如此还能继续当个善人的人,我觉得很美丽。你毫无疑问是个主角,只是剧本太过悲惨而已。不是你的错。」 我很不安,我真的能够安慰别人吗? 但我是打从心底同情着佐佐冈,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他今晚能更安稳地入眠。 「做了卑鄙的事的,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她,只要现在把那根e弦拿给她就行了。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都只能收下那根弦。就算你这么做也没问题,真的。」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没有很长,但我知道,佐佐冈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其实,我对于那名叫丰川的少女,并不抱着否定的情感。逃避不擅长的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说她选择了给人带来麻烦的做法,这点是有些问题。但要把e弦送给她当礼物,也可以说是佐佐冈擅自决定的事。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 是充满缺点的人互相依偎生存的岛。 无论是佐佐冈还是丰川,我都不打算叫他们成长。 就这样抱持着缺点,并尽可能安稳地让这个圣诞夜结束,这样就行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就算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肯定也能够获得某种幸福才对。今晚只是因为很多事偶然无法契合,所以才会不顺利。 佐佐冈抬起头来。 「谢谢。」 他凄惨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下吗?」 我点头迈步离去,并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 如果这个世界,能再温暖一点就好了。 就算有星星放出的明亮光芒照耀着,冬天的夜晚依旧很寒冷。我很担心他会感冒。 2 佐佐冈 晚上七点十五分 果然,事情还是不顺利。 到底是在哪里选错选项了呢? 还是说,现实就是这么无趣的东西呢? 明明这么拼命寻找了、明明四处奔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让人信服的快乐结局,究竟被安排在哪里呢? 佐佐冈依旧蹲在地上。他低着头,直直地盯着充满谎言的圣诞帽,和毫无意义的小提琴e弦。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 「像个笨蛋一样……」他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像笨蛋?现实,还有他至今所相信的事物。 佐佐冈想快点回到房间,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悠哉哉地在原野上到处乱走,然后打倒怪兽。只要这么简单,就能确实地抵达终点。他想沉浸在如此温柔的世界里。 知道吗?只要有四十个小时,我就能拯救世界喔。至今为止我已经拯救了好几个世界,大家都很感谢我。知道吗? 仿佛要把夜晚中的巨大黑暗撑起来一般,佐佐冈用浑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期待下一场游戏吧,他在心中喃喃说着。 游戏结束。这次就到此为止了。多么沉重的结局啊,甚至连主题曲都没有响起。 他转身背对宿舍,背对圣诞帽和e弦,准备迈步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后方传来了门打开的声响。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那双过于正直的眼睛,正看着佐佐冈。 「怎么了?」 佐佐冈费力地回问她: 「什么怎么了?」 「大家都在等你喔,你找来了小提琴的弦对吧?」 一时间,佐佐冈没办法掌握对话的逻辑顺序。 思考了一下后,他大致想像出来了。既然有水谷在,他们就会知道佐佐冈拿着e弦。那个叫丰川的少女无法说出:「我不想拉小提琴」,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佐佐冈理解了之后,摇了摇头。 「我没有找到弦。」 他并不是特别顾虑到丰川,只是事到如今再把e弦拿出来,实在太逊了。 「不是有吗?就是这个吧。」 真边蹲下身子,把掉在柏油路上的e弦和圣诞帽捡了起来。 佐佐冈慌慌张张地从她手里把东西抢回来。虽然只要把e弦拿回来就行了,却顺便一起拿了圣诞帽。 「我没有找到啦!」 「什么意思?」 「已经够了吧。一切都……」 佐佐冈迈出脚步。再继续待在这里不太好,还是快点回家打电动吧。 但是真边是不可能干脆地退缩的。她抓住了佐佐冈的肩膀,力量意外地微弱。对此感到讶异的佐佐冈,不经意地回头了。 她在短短三十公分前看着佐佐冈,那强劲的眼神甚至让人感到疼痛。 「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和你没有关系吧。」 「有。」 「哪里有啊?」 「我遇见了你啊,就在这里。」 意义不明。 佐佐冈也看向真边的眼睛,但还是无法理解当中蕴含的情感。那双眼仿佛真的只映照了佐佐冈的身影,使他感觉像是在面对自己一般。 「我不知道你区别有关系和没关系的标准在哪里,但佐佐冈你不也是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一直寻找着弦吗?」 「这……」 不对。那个时候是…… 「因为她在哭。」 因为眼泪几乎等于是sos的证明啊。所以想替她做点什么,一点都不奇怪吧? 「你也在哭啊。」 被看到了?真丢脸。 「我才没哭。」 「在我看来,你有哭。」 「不要擅自决定。」 「为什么?」 「……为什么?」 「由我来决定不行吗?」 那是什么意思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被拯救的啊。」 脱口而出的话,再度让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简直就像在责备自己一样——我想成为主角。为此,我一个人是多么地拼命。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被拯救。 「看吧,你果然哭了。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 真边轻轻地微笑。 看着她的脸,佐佐冈似乎隐约了解了为什么七草会如此执着于她。 他究竟是为什么想把事情告诉真边由宇呢? 或许是因为佐佐冈想找人发发牢骚吧。从这层意义来看,真边是最适合的对象。因为她不会轻易地安慰别人。 尽可能不带情绪地、用平静的语气说明完整件事后,佐佐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对别人说喔。」 「为什么?」 「这样就像在暗地说别人坏话吧。我并不打算这样。」 「我知道了。反正我也知道整件事了,不会对别人说的。」 她还真的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安慰佐佐冈的话。就算和她谈论昨晚看的电视节目,她大概也是相同的反应吧。 对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冈,用有些粗暴的语气丢下了一句「再见」。 然而,真边却用强烈的语气叫住了他。 「等等!」 「干嘛啊?」 「我还不知道哭泣的理由。」 「是喔。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努力了啊。」 「不是佐佐冈你哭泣的理由,是丰川同学的。」 ——哭了? 那个女孩哭了?对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里确实泛着泪水。佐佐冈就是看了她那个样子,才决定要帮助她的。 「反正只是演技吧。」 「那太奇怪了吧?因为佐佐冈你会到音乐教室只是偶然吧。那她是要演给谁看?」 「那就是——」 什么?有东西跑进眼睛之类的吧。 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佐佐冈最清楚。少女那湿润的双眼,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份真挚、痛苦的表情,完全符合故事的开头。那纯真的表情,有着让英雄竭尽全力的价值。 「那就是——因为她所下的决定,使她悲伤到想哭吧。」 佐佐冈没有如此深入想过那女孩的心理。 但是这种事无所谓。 就算知道了,事情也没有改变。 「即使悲伤到想哭,她还是要剪断e弦的话,就不能无视她的决定吧。我果然还是没有找到这种东西,不应该找到这种东西。」 「嗯,也许是这样吧。」 真边干脆地点了点头,让佐佐冈吓了一跳。 就算凝视她的双眼,也还是无法读出她的感情。 「但是,或许有丰川同学没想到的方法也说不定。让她,还有你,停止哭泣的方法。」 「我已经没在哭了啦。」 「还是一样。你很悲伤吧?」 悲伤是悲伤啦。 「那你想怎么做?」 「去问问看丰川同学如何?问她为什么想要中止演奏会。」 「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 「她为了隐瞒这件事,甚至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耶。那样做的话,就像在说她说谎一样,会让她受伤的。」 好像在报仇一样,太逊了。 然而,真边歪下了头。 「她已经受伤了唷。大概。」 「我的意思是,她会更受伤。」 「那样不可以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当然不可以啊。不可以伤害女孩子,不可以伤害别人。这是凭本能就能理解的事。 明明应该是如此的,真边由宇却堂堂正正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不带着情绪。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谎言被戳破才比较轻松吧。说不定一时之间会感到很痛苦,但放任不管的话,就会永远痛苦下去的。」 佐佐冈终于理解了她的思考方式,因而无法提出反驳。 ——这样啊。真边由宇她…… 一开始就先把人当成善人来看待。 若非如此,就不可能说出谎言被戳破比较轻松这种话。若非如此,她就不会相信,比起他人给予的痛苦,心里的罪恶感会更加沉重。 佐佐冈理解之后,想和这名少女争论的心情便彻底消失了。彻底输了。真边由宇简直就像幻想故事的主角一样。 佐佐冈搔搔头,笑了出来。就像在游戏上输给了哥哥一样。 「那么,这个——」 他把小提琴的e弦递了出来。 「给你。你可要把事情办好喔。」 如果真边由宇可以让那个少女停止哭泣的话,那样就行了。这并不是为了那个少女。 只是若现实和游戏一样,可以迎来美好的结局就好了。虽然把主角的位置拱手让人很令人难过,但只要看到真边的成功,从明天起,他就能够再次相信至今为止的自己。 ——下一次就能顺利。 就算在现实中,也会有主角诞生。 佐佐冈希望真边由宇能证明这件事。 然而,她却一直凝视着那根e弦。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来叫你的。」 什么意思啊? 「你想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吗?」 「由佐佐冈你交给她就行了。看吧。」 真边指着佐佐冈的手边。 「你连圣诞帽都有了呢。」 佐佐冈确实还紧握着圣诞帽。 「这是假的。」 这是丰川为了让七大不可思议成真而准备的帽子,是谎言的集合体。 真边把帽子拿了起来,凝视着它。 「我认为,帽子并没有所谓的真伪。」 她将帽子戴到佐佐冈的头上。 「只要真正的圣诞老人戴着它,它就是真的。」 佐佐冈瞠目结舌。 当他还茫然地盯着真边时,真边只丢下一句「我宾果大赛参加到一半」,然后就一个人进到宿舍里去了。 佐佐冈凝视着紧闭的门,就这样过了十秒、二十秒。 ——啊,原来是这种模式啊。 突然惊觉的佐佐冈,勉强地笑了一声。 佐佐冈不喜欢这种模式。老是爱说丧气话的主角,总是烦恼着无聊的小事。就算被同伴安慰,却还是一直迁怒别人,说着:「为什么我非得战斗不可啊!」这种主角让他感到火大。 你可以拯救世界吧?有应该要打倒的敌人,也有故事,连同伴也有了。辛苦过后,就有最棒的结局在等着你对吧? 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啊? 由这种主角来拯救世界,有时会让人感到很扫兴。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当那种主角在最后被逼迫到谷底时,唯一一次抬头奋战的那瞬间是最棒的。 「意外地很行嘛!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喔!」他想被人这么说。 佐佐冈将手中的e弦塞进口袋,并拉开圣诞帽的两端。 假的圣诞帽吗?这也不错啊。能让这顶圣诞帽变成真品的奇迹,在圣诞夜中应该可以轻易实现吧。 接着,他用指尖触碰了口袋中的掌上型游戏机。 音乐没有响起。 但是,对啊。有别的音乐响起了。声音很小,但仔细一听是很大的声音。佐佐冈将左耳的耳机拿了下来。 背景音乐就是窗户那头传来的喧嚣声。夜风、星光,还有血液不断输送到全身的鼓动。 他啪地拍了一下双颊。 大口地深呼吸,然后尽可能夸张地大笑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魔王,但最终决战就从现在开始了。 * 汗水从手掌渗了出来。 佐佐冈进入了宿舍。他走在走廊上,并注意着不要发出声响。 他抓住门把。吸气,停住。 然后大喊: 「圣诞快乐——!」 同一时间,他推了门,但门却卡住了。他注意到那是拉门后,才总算打开了。 出错了,好丢脸。可恶,这种事无所谓啦。 喧闹声停止了。 宽广的食堂中大约有二十个女孩子,所有人都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不对。只有真边由宇面无表情,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正当佐佐冈这么想的瞬间,她的嘴角竟浮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佐佐冈环视房间。房间深处的cd音响传出了「容易慌张的圣诞老人」的乐声。蛋糕上面插着蜡烛,上面有被吹熄的痕迹。白板上写着「幸运草之家,圣诞宴会」的文字,旁边还画了圣诞老人的圆画。画得不是很好。 「等等,男学生是——」 一名年长的女性说了些什么,应该是这里的舍监吧。是不是都无所谓,当作背景音乐刚刚好。 佐佐冈找到了目标人物,并跑了起来。房内的视线追赶着他。这个瞬间,佐佐冈就在圣诞夜的中心,没有任何人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眼睛没有转动的只有一名少女,她就是佐佐冈直奔而去的目标。拉小提琴的少女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不是因为突然出现了闯入者,是因为她知道e弦已经送来了。 佐佐冈抓住少女的小手,她的眼中泛着泪水。 ——不要害怕。 他坚毅地想,并凝视着少女。 圣诞老人是唯一被允许踏入少女寝室的大叔对吧?不要害怕啊。 佐佐冈拉住她的手,她轻微地抵抗着。佐佐冈有些不安,他心想:不能弄痛小提琴演奏家的手吧? 少女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小声地说: 「你找到e弦了对吧?」 佐佐冈摇摇头。 「我还没决定。」 他看着少女的双眼,尽可能礼貌地微笑着。 「所以说,我是你的同伴啊。」 佐佐冈又一次,温柔地拉了她的手。她的脚动了起来,太好了。不可以在这里结束。 「走吧!」 他再次奔跑了起来。 「去哪?」 「去哪都可以。」 漫长的余音响起,「容易慌张的圣诞老人」的乐曲结束了。「圣诞铃声」的乐声接着响起。佐佐冈背负着那个乐声,冲出了食堂。紧接着,骚动声响起。他吐出舌头想着——已经太迟了啦。 「小提琴在哪里?」 「房间。」 「房间在哪?」 「二楼。」 阶梯进入了视线,他们一口气冲了上去。今天一整天都在四处奔走,已经筋疲力尽了。膝盖使不上力。但是,看啊。结局就在眼前了。 「这里。」 少女小声地说,并在某扇门前停下了脚步。佐佐冈放开她的手,回过头来。少女凝视着佐佐冈。虽然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瞪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感受不到攻击性的情绪。 「你帮我找到弦了对吧?」 佐佐冈从口袋里拿出了弦。 「oliv的e弦,没错吧?」 她微微点了头。 佐佐冈将那根弦递给了少女。 「圣诞快乐。」 她没有把手伸出来。 「我不要。」 「这样啊。」 果然不要啊。 「那你有剪刀吗?」 「为什么这么问?」 「班长知道我有这根弦,所以还是剪断比较好吧。啊,班长指的是水谷。」 佐佐冈补充说。 少女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并皱紧眉头。 「可以吗?」 「可以啊。随你高兴去做吧。」 少女紧盯着佐佐冈,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佐佐冈虽然好好地保持着笑容,却感到很不安。 不久后,她转过身,打开了房间的门。 即使戴着圣诞帽,再怎么说也不能跟着进到里面去。于是佐佐冈在她背后问: 「你为什么不想拉琴呢?」 这个问题可能很难回答吧,但不能不问。 她在昏暗房间深处的桌子前停下了脚步。 「因为会失败。」 「在音乐教室时,你明明拉得很好。」 「一点都不好。但是,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她把双手放在桌上。 少女的声音沙哑了,或许她正在哭。 「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在很厉害的老师面前,就没办法像平常那样拉琴。今天,我尊敬的人也会作为贵宾来参加派对。」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 「对。」 她低头颤抖,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佐佐冈尽可能轻快地说: 「做了多余的事,我很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但是……抱歉。」 「到底算什么啊……」 佐佐冈听见了泪水滴落的声音。 虽然是十分微小的声音,但在这个静谧的空间,声音还是传到了佐佐冈耳里。 泪水的声音刺痛他的胸口,让他也跟着想哭了起来。可恶。他本来就是情绪容易受人影响的人,但还是勉强撑起了笑容。 少女的声音很小,却像是在嘶吼一般。 「到底算什么啊?为什么要突然出现,还向我道歉?错的人明明是我。」 「你没有错。逃避不擅长的事,没有什么不可以。」 佐佐冈也一直都在逃避。 逃避平淡的日常,逃避平凡无奇的自己。为了逃避,而每天探寻着轻松的冒险。 「我不像你,没有擅长的事。因为我没办法演奏小提琴,所以只好去寻找e弦。」 从旁人眼里看来,自己一定像个笨蛋一样吧。四处奔走、拼命努力,然后获得了e弦。结果最后,却要自己将它剪断。佐佐冈想像着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的结局啊,但是,却也因此而惹人怜爱。 要是在最后,她能笑一次就好了。 然后,怎么说呢……世界应该会被拯救吧。 少女依旧背对着他,然后抬起了头。 「要是把弦剪断的话,你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到时我就会是个戴着圣诞帽的可疑跟踪狂。误以为自己有机会,所以向你告白,结果却被拒绝了,因此恼羞成怒把弦给剪断。」 「真悲惨的角色啊。」 「会吗?我倒是挺喜欢的。」 「我不喜欢。」 「没办法啊。不这样的话,事情会说不通的。」 「但是我不要。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只有我是坏人一样。」 什么啊?我不是说了是我要当坏人吗? 无法沟通。 转过头来的少女,脸上还有哭泣的痕迹。而她脸上却浮上了一抹拙劣的奇怪笑容。那笑容几乎无法称作笑容。 她将小提琴握在手上,缓缓地走向佐佐冈。 「我所尊敬的老师正好迟到了。所以就赶紧演奏完,然后逃离那个地方吧。」 边哭边笑的少女,在佐佐冈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次,她主动伸出了手。 3 水谷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头戴圣诞帽的佐佐冈,拉着丰川的手冲出了走廊。那瞬间,寂静无声的食堂再次充满了声音。 有纯粹的欢呼声,有不满的低语,也有互相嘻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职责的舍监用响亮的声音大喊: 「我去问问看怎么回事,大家待在这里!」 事情当然会变成这样。 水谷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为什么佐佐冈要把丰川带出去?虽然男生不能进入女生宿舍,但如果只是要送弦过来,舍监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对。但是他的行为实在太夸张了。 食堂内再度鸦雀无声,除了「圣诞铃声」的乐声。没有人对舍监提出异议,也没有提出的理由。 明明应该是如此的。但是,只有一个人例外。 「请等一下!」 真边由宇用和舍监相同,甚至更加响亮的声音说道。她一边聚集着房间内的视线,一边走向舍监。 「把他叫过来的人是我,因为有这么做的必要。」 「是小提琴弦的事吧?」 「对。」 「他能把弦送过来当然很令人高兴,但没有把那孩子拉走的必要吧。那样做简直就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真边重复了一次。 她的声音很小,却残留在耳边。虽然没有起伏,却很情绪化。而且是毫不掩饰、相当露骨的愤怒。 「那样叫做恶作剧吗?」 「难道不是吗?你也是,要是因为是圣诞夜的派对,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笑着带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可能笑得出来吧!」 真边由宇的语气,已经近似吼叫。 依然是音量不大,但却相当情绪化,且足以残留于耳际的声音。 「即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伤痕累累,却还是来到了这里。看着那样的他,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啊!」 舍监烦躁地瞪着真边,但没有开口。 真边又打算说些什么,却又把那些话吞了回去。以水谷看来,她好像是一个人陷入了混乱之中。真边一脸困扰地皱紧了眉头。 「抱歉。对你说这种话,是不公平的。」 舍监不高兴地在嘴角使力,用刻意装出来的理性声音问: 「不公平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而你不知道。」 「那可以请你告诉我吗?为什么那个男孩子要把丰川同学带走?」 「肯定是因为他有体贴别人的心吧。」 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使舍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体贴?」 「体贴,指的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考虑事情。最近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是水谷曾对她过的话。本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进去,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舍监摇了一下头。就好像和来自异国的人面对面,因语言不通而感到烦躁一样。 「我没问你这个,请你更具体一点说明。」 「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判断不应该说出来。」 唉,真是的。 为什么真边由宇总是这样?她明明那么具有攻击性,本身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在如此险恶的气氛中,她却自认为在进行一段和平的对话。 感到无奈的水谷,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出乎意料地大声,但马上就被「圣诞铃声」给盖了过去。 舍监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和你的判断无关,这是这间宿舍的问题。」 「从某方面来看是这样没错。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和她的问题。」 「这是在宿舍里发生的事,得用宿舍的规则来判断。」 「这是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应该用他们两人的规则来判断。」 「我们的看法是平行线呢。」 「是的。」 虽然没有表现在表情上,但真边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平行线,并没有哪一方是正确的。因此我们必须先磨合双方的意见才可以。」 她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呢? 只要闭上嘴目送舍监离开不就行了吗?她很快就会把丰川带回来,佐佐冈也会就此退场。接着只要再像刚刚一样享受圣诞派对,这样不就好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真边做不到呢? 水谷不知不觉间,开始寻找七草的身影。 在学校里时只要气氛变成这样,他总是会从某处现身,替事情收尾善后。也只有七草说的话,真边会乖乖地听。 但是,七草当然不可能在女子宿舍现身。 舍监看来似乎不打算和真边争论。她现在已不加掩饰烦躁的情绪,直直地瞪着真边。 而真边也没有开口。连「圣诞铃声」也无法打破的沉重静默,充斥在食堂中。 然而下一个开口的人,竟然是水谷。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但是,不可以放任他们不管吧?有问题的行为就是有问题。」 七草首先会对真边提出异议。肯定是因为他知道,这么做才能将各种灾害减到最小。 真边将视线投向水谷。 「他们没有问题,这是正确的事。」 什么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相信佐佐冈。」 「这不算是理由。」 其实水谷也相信他。佐佐冈有些时候虽然很轻浮但不是个坏人。而且当她把小提琴的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时,他笑得那么开心。水谷不认为他会引起什么具体的问题。 但是—— 「违反规则就是违反规则。要是开了先例,或许会产生下一个问题也说不定。」 「确实是这样没错。」 真边坦率地点点头。 「我原本也认为不可以不遵守规则。但是,如果有无可奈何的因素,我认为还是应该认可例外的发生。因为世上所发生的事,没有单纯到可以全部写在规则书里面。」 「无可奈何的因素是什么?」 「我不能回答。」 接着,她一脸困扰地歪着头。 「所以不公平的人还是我。我明明想互相讨论,却因为某个原因而无法传达前提。水谷同学,你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才好?」 怎么做?这种时候,根本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为什么不快点放弃呢?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么任性的话呢? 水谷想不到任何话可说。 舍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充斥于这间食堂的所有沉默全部吹散一样。 「已经够了。负责人是我,由我来判断一切。」 正当真边又想提出反驳的这个瞬间…… 有一个人,朝着她和舍监的方向走了过去。 ——堀同学? 真令人意外。无论何时都坚守沉默的她,怎么会……? 她先是在舍监面前停下脚步,凝视着对方的脸。接着转身面对真边由宇的方向,再次凝视着对方的脸。 然后,她靠向真边的耳际。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她应该正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真边就像在睡梦中滚到床下而惊醒一样,浮现出奇妙的神情。接着,她对着堀问:「真的吗?」但堀什么也没回答。 不久后,真边的嘴角浮出了一抹笑容。然后她面向舍监,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本来想针对规则应用的严密性与例外多做一点讨论,但现在似乎不是那种时候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种时候。她究竟把圣诞夜当成什么了? 真边抬起头,露出笑容。 「下次有机会再讨论吧。」 舍监完全目瞪口呆。 对舍监的表情置之不理的真边,倏地离开了原地。 紧接着,食堂的门打开了。 所有人就像是被谁给操作,或是按照剧本的内容展开行动一般,一齐转向了那个方向。当然,水谷也望向了门。 站在那里的人是佐佐冈。 他仿佛在模仿高级餐厅的服务生一般,恭敬地撑着门。丰川从那扇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小提琴,头上还戴着圣诞帽。 丰川一踏进食堂,便立刻停下脚步,并深深地低下了头。 「很抱歉造成了骚动。」 她抬起头,脸颊上有泪水的痕迹。 但是她的笑容,美得让人不会在意那道泪痕。她说: 「这个人替我送来了小提琴的弦,但是我因为太紧张,觉得自己没办法拉琴。不过,已经没事了。现在的话我能拉琴。对不起尽是做些任性的事,可以变更预定的计划表吗?」 茫然地看着丰川的舍监,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 「那是无所谓……」 舍监这么回答的瞬间,「圣诞铃声」的乐声停止了。不知何时,真边已经移动到了cd音响的前方。仿佛只有她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么,请让我演奏一曲。」 丰川举起了小提琴。 那乐声十分悠然、明亮而洁净。 宛如刚洗好的纯白床单一般。宛如躺在那上面,像蛋一样缩成一团熟睡着的婴儿,身上新生的肌肤一般。 柔软、温柔、温暖。 就像春天的太阳在寒冬中照耀一般,戏剧化,而且纯粹。 丰川在红色的圣诞帽之下闭着双眼。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哭,却也不像是在笑,但绝非面无表情。她似乎正沉浸在一个很深的地方。 ——她演奏的小提琴,原本就是如此精彩吗? 水谷无法将视线从丰川身上移开,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沉醉在小提琴演奏出的音乐之中了。就连感叹都显得失礼,使水谷不禁屏住气息。 丰川演奏得很好。 这件事水谷从以前就知道了,因为她听丰川练习过好几次。但是她无法想像过去听到的音色,和现在响起的音色是同样的。 水谷无法解释有哪里不一样。虽然好像一切都完全不同,但或许只有一部分些微的差异也说不定。她不知道是不是丰川在技术上有所进步。唯一知道的是,这次的演奏更富有感情。以前的演奏不会像这样,让人不知为何想落泪。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那阵温柔的音色所想像出来的,是真边由宇的身影。是几乎面无表情,却为了某件事拼命努力的她的脸。 省略思考过程后,水谷忽然理解了。 真边想要守护这个音色。 为了守护这个音色,才会和舍监极力争辩,一直说些没有道理的话。 为什么水谷会这么想呢?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她一旦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就再也无法做出其他想像了。 ——这样太狡猾了。 事情若是如此,根本就无法责备真边。 正确的事物是暴力的。要是那就像规则一样,被压抑地关在文字之中倒还好。然而,真边由宇是自由的,是被解放的,于是正确就成了违反规则的事。那种正确,根本就不正确。 丰川表情毫无变化地继续演奏。她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压着琴弦的左手迅速、激烈地移动着。虽然如此,曲子依旧是豁然、悠然地持续着。 那首曲子仿佛在说:「原谅一切吧。」 仿佛在说:「只要沐浴在美丽的阳光之下,无论什么事物都会很美丽。」 事实上在这音色中,似乎就连今天一天的真边由宇都可以加以肯定。水谷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对真边的感情,不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演奏结束了。 丰川深深地低下了头。在她呼吸两口气之后,掌声轰然响起。 在充斥于房间的掌声中,丰川望向食堂的入口。 没有任何人在那里,只有一扇紧闭的门扉。 水谷盯着门,数秒之后,她终于察觉到佐佐冈已经不在那里了。 * 派对的参加者们当然聚集到了丰川周围。 她们七嘴八舌地赞美着丰川的演奏。而水谷也跟在其后,朝她的方向走去。但不知何时,真边由宇走到了水谷的身边。 她用很认真的表情,压低声音问: 「刚刚那首是什么曲子?」 水谷本来想对她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老实地回答了。 「奇异恩典。」 「这样啊,谢谢。原本觉得一定是我认得的曲子,却想不起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低下了头。 「刚刚的事,也很谢谢你。」 「刚刚的事?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和舍监之间的事。虽然我非得说些什么不可,却没办法顺利地说出口。讨论是很重要的,但我却很不擅长,一下子就会陷入混乱。」 当时的她看起来,确实是少见地陷入了混乱。 那从一开始就什么也别说就好了嘛。水谷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不需要在好不容易逐渐回归正常的圣诞派对上,再次撒下争端的火种。 但是无法忍耐的水谷,还是说了一句话: 「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讨论。」 她从根本上就弄错了。 「是这样吗?每次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七草都会来帮我。不能总是依赖他呢。」 「真希望能变聪明。」真边小声地说。 她的发言太过可笑,使水谷整个人松懈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思考过,真边到底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呢? 真边认真的神情总算放松,并笑了出来。 「总之,水谷同学你加入对话中,真的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原来她认为那样算是帮到她了啊。 水谷也抱着疑问,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做何打算。她只是觉得必须有人来代替七草,因为真边由宇太危险了。 「这个给你。这不是要当作这件事的回礼,是我本来就准备好送给水谷同学你的。」 真边递出了一个绿色的纸袋,上面系着红色的蝴蝶结。 「这是礼物。谢谢你邀请我来参加今天的派对。」 这么说来,她完全忘记了,真边曾经问过她想要什么礼物。水谷回想起当时,她忍不住说了些很过分的话,于是僵硬地道谢。接着她也开始寻找要给真边的礼物。想起东西放在食堂角落的包包中以后,她便匆忙地去拿了过来。 「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真边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绽放出满面笑容。那正是最适合收下礼物时的表情。什么嘛,不是做得很好吗?水谷在内心苦笑着。 「可以打开吗?」 「嗯,请吧。」 她慎重地、小心地将贴纸撕开,并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那个成对的钥匙圈。 形状是拼图的样子,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幅眺望月亮的猫咪图案。 真边再次露出喜悦的笑容。水谷对她说: 「其中一边请你交给朋友吧。」 水谷心想,反正对象一定是七草吧。然而真边却暂时陷入了沉思。接着,她将被包装好的其中一边,那个印着月亮图案的钥匙圏,递给了水谷。 「那么,请收下。」 仿佛受到了奇袭一般,水谷一时之间没有伸出手。 真边有点不安地继续说: 「把这种东西还给送礼的人,果然很失礼吧?抱歉,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常识。」 水谷并没有觉得她失礼。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总是受到你的照顾。其他可以给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堀而已。」 「七草同学呢?」 「成对的东西,总觉得有点害羞。七草应该也会害羞吧。」 真边由宇原来也有害羞这种感情啊。 一切都太令人意外了。水谷在混乱之中收下了那个钥匙圈,并深深地低下了头。明明是自己买的东西,却莫名礼貌地说了:「非常感谢你。」 真边开心地笑了,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般。 「对不起。其实是七草告诉我要买礼物的,我没有考虑到这种事。」 这样啊,原来是他。 「我也是,其实这个钥匙圈是七草同学帮我选的。」 难道他是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才推荐钥匙圈当礼物的吗?总觉得好像连此刻心中的混乱都全被他看透了一样,真让人恼火。或许还是重新对他下评价比较好。 真边凝视着手中的钥匙圈,过了一会儿便把它收进了口袋中。 接着,她再次摆出平时认真的神情,喃喃地说: 「话说回来,我和舍监才讨论到一半而已,我还想继续呢……」 「现在就算了吧。请你等派对结束之后,改日再说。」 「嗯,我也觉得那样似乎比较好。」 水谷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看向手中的钥匙圏,苦笑一声。 ——我真的很不会应付真边由宇。 不会应付不注意人际关系的人。 就算用讨厌来形容——就算用非常讨厌来形容都不夸张。 这肯定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恐怕是由遗传基因来决定的。 所以,水谷下定了决心。 她要将心中那面温柔优秀、不会引发任何问题,只会说出真正正确话语的魔法镜子,仔细地擦亮。 「从今以后也请多指教,圣诞快乐。」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水谷用尽了浑身的自尊,做出了最棒的笑容。 4 七草 晚上七点四十分 我倚靠在包围着幸运草之家的砖墙上,聆听着美丽的奇异恩典。 难得的演奏会却只能听见一点点声音,有些可惜,且因为太过寒冷让人难以享受音乐。但是,在寒冬澄澈的空气中,边仰望那片美丽绝伦的星空时所听见的奇异恩典,可说是格外美好。真是不错的圣诞夜啊。 身旁同样倚靠在砖墙上的食蚁兽食堂店长,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接着,她抬头看向星空,小声地说: 「啊……那孩子又进步了呢。」 我不知道她过去的演奏如何,所以无从比较。我能否分辨出音乐这种纤细东西的好坏,原本就令人怀疑。但是从宿舍传出来的奇异恩典有多么精彩,我凭本能就能理解。 「你以前也听过她的演奏吗?」 「嗯,就像这样偷偷地听。」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寂寞地说。 「那孩子果然还是得跨越高墙才行,她有才能啊。」 我摇摇头。 「这样的结果,不是也很美丽吗?」 以才能为理由叫人跨越高墙,这种恐怖的事我可不想说出口。可以的话,我连「加油」都不想说。当然,我会真心替努力不懈的人给予掌声,但我不想把放弃了什么的人,当成坏人来看待。 所谓的期待,本来就是极度私人的东西。 就像在锁上的抽屉深处藏着的秘密日记一样。 那不是可以供人观赏的东西,也不是会被对方背叛的东西。单方面赋予的期待无法顺利实现时所流泄出来的叹息,绝对不可以让他人撞见。因为从旁人的角度看来,那就像是给对方的诅咒。 真边由宇和佐佐冈对话时,我也像这样躲在砖墙的暗处偷听着。我目送了佐佐冈戴着圣诞帽进入宿舍的背影。之后过没多久,食牺兽食堂的店长出现,我便向她说明了原委。 擅自说出丰川所做的事,是违反规则的吧。 佐佐冈宁愿满身伤痕也想守护的秘密,却被我从反面偷偷破坏掉了。但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守护圣诞节的演奏会。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很清楚丰川极度容易紧张的个性。实际上,过去她也好几次想听丰川的演奏,但丰川都失败得一塌糊涂。有时是不断重复着足以完全毁掉整首曲子的错误,有时是手颤抖到甚至无法开始演奏。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在同一个房间聆听那孩子的演奏呢?」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 人们只能抱着被现实中的自己所舍弃、无药可救的缺点,在这座岛上活下去。那名少女,或许会永远保持极度容易紧张的个性也说不定。这和佐佐冈一直憧憬着自己无法成为的英雄,以及班长一直戴着优等生的假面,是一样的事。 阶梯岛的人们,被剥夺了某种成长的机会。 每个人都背负着绝对无法舍弃的缺点。 即使如此,我认为我们还是能够「变化」。毕竟,也很难想像一个人无论怎么生活都一定不会堕落。或许我们可以自始至终维持着缺点,同时得到名为「成长」的变化也说不定。 这么一来,我们被夺走的东西,就只有「达到完美」而已。 然后,悲观的我忍不住这么想。 ——反正就算不是在阶梯岛,也没办法达到完美。 现实中的每个人,一定都拥有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缺点。 那么,这座岛和现实就很相似。虽然很多事情都被单纯化、变得更容易理解,因此和现实并不完全相同,但却非常相似。绝望的量,还有希望的量,肯定也和现实大致相同吧。 我向食蚁兽食堂的店长提议:「成为那个女孩子的小提琴老师怎么样呢?」 「她没办法好好练习的啦,她真的会变得非常僵硬。」 「即使如此还是持续不懈的话,也许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丰川肯定会永远都这么容易紧张吧。 但是已经有很多人不会让她感到紧张了。从现在起,让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加入其中,这种事情应该办得到吧? 阶梯岛是座人口顶多约两千人的小岛。让这里的所有人变成不会让她紧张的对象,即使是拥有缺点的丰川,应该也做得到吧?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叹了一口气后搔搔头。 「食堂的工作很忙啊,我们从早到晚都有营业呢。」 「说起来,我正在找打工。」 今年的圣诞夜有点太挥霍了,我想把那些钱赚回来。 「我们规定只雇用高中以上的女孩子。这么说来,丰川明年开始也是高中生了。」 她刻意地喃喃说道。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去找别的打工吧。 奇异恩典的乐声宛如彗星一般,留下澄净的余韵然后停止了。过了一会儿,热烈的掌声轰然作响。 店长将背部从砖墙上移开,说了句:「我去劝她来打工。」接着便挥挥手离开了。 * 与食蚁兽食堂店长交错而过的,是从宿舍冲出来的佐佐冈。 他看见我的身影,然后露出了微笑。 「嗨,你在等我吗?」 「很可惜,不是。」 我怎么可能是在等他。 「这样啊。有人正在追我,如果你被人问起我的事,就回答我往北边走了。」 「我觉得你还是老实道歉比较快。」 「不是那个问题啦。英雄还是不要报上姓名比较帅。」 「早就已经曝光了吧。」 班长、堀和真边都在派对现场啊。 佐佐冈若无其事地笑着。 「总之我很急,先走了!」 他挥挥手,然后冲了出去,还一边哼着歌。应该是某首游戏音乐吧。那是一首明快的曲子,和结局比起来,更适合开头。 我目送他的身影,一面颤抖着身子,一面等待她的出现。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时而踏着脚,时而伸展身体以撑过寒冷。虽然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办法缓和寒冷,但也可以说已经习惯了。 正当我模仿假想拳击,咻咻地挥动手臂时,有人从宿舍慢悠悠地现身了。 前方的人是真边,她注意到我,并停下了脚步。 「你在等我吗?」 「很可惜,不是。」 虽然我很担心她是否能够跨越圣诞派对这种惊悚的活动,但这不是今晚的主题。 「派对好玩吗?」 「嗯,这个……」 真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仿造拼图形状的钥匙圈。 「我收到了这个。」 「太好了呢。」 「嗯。」 她露出偶尔会浮现的少年般的笑容,并再次将钥匙圈收了起来。 「那么路上小心。」我对真边挥挥手。 真边也对我挥手,然后离去了。 我再次望向宿舍的玄关。 不久后,她出现了。 堀一如往常地,用围巾遮掩着嘴。 她站在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然后微微地歪着头。那个动作,似乎有催促我开口的意味。 我尽可能像平常一样,露出一抹轻笑。 「今晚真冷呢。」 她点头。 「可以让我送你回宿舍吗?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她再次点头。 接着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那么,走吧。」 我走了起来。 堀则跟在我的后头。 我放慢脚步,并列走在她身旁。 一直想不到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的我,抬头仰望着天空。 既然对象是堀,我不打算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我相信这名少女所拥有的善性——不论对方是谁,都绝对不会背叛我——这种信任是我所做不到的。期待是私人的东西,不应该与人产生连结。对我而言所谓的信任,就是即使被背叛,也会原谅对方。 「你就是魔女吗?」 我如此问道。 * 我基于十分个人的理由,正在寻找魔女。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见到魔女、和魔女对话呢? 就在这时,网路购物的商品变得无法送到岛上,而佐佐冈也开始寻找小提琴的e弦。因为时机刚好,于是我决定利用这件事。 佐佐冈非常认真地在寻找e弦,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 因此我下了结论,这座岛上早已不存在什么e弦了。相较起来,我属于不论什么事都会马上放弃的个性。 在网购无法送达的这座岛上,我只想得到─个方法可以取得不存在的e弦。不管怎么想,都只有那个方法。 也就是说,只要从零生出e弦就行了。 这座岛上有个名为魔女、乱七八糟的统治者。用魔法生出e弦——这种如梦一般的做法,才是最有现实感的。 传说魔女住在那道很长很长的阶梯之上的宅邸中。 但我一直无法从那个传说中感觉到说服力。与其说是逻辑上无法接受,不如说是感情上的问题。为什么温柔守护这座岛的魔女,非得被赶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不可呢?太没有意义了吧?魔女并没有让岛上的居民受苦。这座岛的构成,甚至能让人感受到爱意。 既然对人抱着爱意,那么魔女应该和人有所关联吧。持续灌注着爱意却不带有寂寞的情感,这种事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如果我是魔女的话,就会在阶梯底下,混入其他人之中生活下去。 但执着于这个想法,也无法让事情往前推进。于是我写了一封给魔女的信。内容是关于「小提琴弦的必要性」。在昨晚深夜,我将那封投进了位于海边的快递用邮筒里。 时任小姐能把信送到魔女手上。如果魔女真的在那道漫长的阶梯上,她应该会走上阶梯才对。所以我拜托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今天一天替我监视那道阶梯。而时任小姐没有出现。 我昨晚送出的信,不只有那一封。 我尽可能给所有我能寄的人,写了一张圣诞卡。里面写着:「请问你有小提琴的e弦吗?」我还顺便改编了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内容,变成只要把e弦当作礼物,就能实现心愿。虽然感觉没有什么意义,但希望能因此提升一点取得e弦的机率。 圣诞卡的文章中,除了收件人以外,只有一个地方的内容有些微小的差异。那就是想要e弦的人。给a的信上,写着b想要e弦,给b的信上,写着c想要e弦。我希望经过大约三、四个人的手上后,最后可以送到我或佐佐冈的手中。 如果读了圣诞卡后,魔女生出了e弦的话,就能从送达的路径中大致锁定魔女的真实身分。经过那三、四人后,无法再往上追溯的话,那个人就是魔女。为了稍微提高魔女制作e弦的机率,我多写给魔女一封「小提琴弦的必要性」的信。总之,就是这样的安排。 当然,这是个充满漏洞的计划。 首先,要是阶梯岛上存在e弦的话,这计划从根本上就不成立了。 第二,魔女不见得会替我们生出e弦。 再加上,我无法掌握岛上所有的居民。虽然昨天努力了一整天,但能送出圣诞卡的人数,还是只占了四、五成左右。 然后,最重要的是,我强烈地怀疑我的意图已经泄漏给魔女知道了。位在远方的魔女挥一下魔杖,接着e弦便咚地掉到了佐佐冈头上。就算发生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很勉强,但我还是尝试了。 我抱着如此轻率的心情,实行了这个计划。单纯是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至少能多少提高得到e弦的机率也好。比起寻找魔女,那反而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今天我才了解到e弦的真相,因此惊慌失措了起来。 既然少女不希望如此,那么e弦就是不应该被找到的东西。所以我将美工刀藏在口袋里,并前往幸运草之家。而这件事由真边和佐佐冈顺利地解决了,实在帮了大忙。 结果,e弦交到了佐佐冈手上。 传递的顺序是由堀交给班长,再由班长交给佐佐冈。 传递的起点就是魔女——我姑且是这么推测的。事实上,我还没确认起点是否是堀。 在圣诞卡的安排中,她前面还有一个预定会加入传递的人。 在等待派对结束的期间,我也可以去确认那个人的身分。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与其收集一些肤浅、琐碎的证据,我还是想直接问她——你是魔女吗? 我没有将这冗长的解说,传达给堀知道。 对象是堀的话,那种事也没有意义。 我相信堀。即使她就是魔女,我还是相信她的善性。 * 所以我对沉默的她这么说: 「如果你说不是,那么你就一定不是魔女。我绝对不会怀疑你说的话,我会全面地接受。」 在漫长的一阵沉默过后,堀停下了脚步。 正好是在路灯与路灯之间,夜晚昏暗的地方。 我也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她,然后竖起耳朵等待着她开口。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圣诞节的喧闹声、风的声音、我和她的呼吸声,全都听不见。就像世界突然停止呼吸,陷入了沉思一般。 堀用那对如猫一般、眼角上吊的双眼看着我。她的眼睛,肯定正在滔滔雄辩着什么吧。但是我却无法从那双眼睛中读懂任何事。 堀轻轻地举起双手。 就像把秘密的宝箱打开一样,将围巾从嘴边拉开。 「我就是魔女。」 虽然她的声音比平常还要小,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不可能会听错。 我尽可能缓慢地吸着气。 将那些气几乎全部吐出之后,我小声地说: 「这样啊。」 这女孩就是魔女啊。 我安心了。幸好魔女的真面目是如此谨慎、善良的少女。我对魔女和堀都抱持着好感,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 我露出真心的微笑。 「走吧。今天晚上很冷,待在外面太久会感冒的。」 堀点点头,和我并肩迈出脚步。 世界再度开始呼吸,喧闹声从远处慢慢恢复。 她的宿舍就在前面了。我只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问她。 「让网购商品无法送达,是你的意思吗?」 堀走了大约五步之后,点了点头。 然后,她低下头小声地说: 「对不起。」 「不用道歉没关系的。为什么突然停止货物的运送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要是她不想回答,那也没办法。 「但是,一直理所当然使用到现在的东西突然无法使用,还是会积累不满的。我不太希望大家讨厌魔女,所以想尽可能稳当地解决这件事。」 堀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点点头。 「不能再让网路购物变得能够使用吗?」 这次她用微小的声音回答:「可以。」 太好了。我心想,是不是有什么连魔女也无可奈何的理由?例如游戏中被称为魔力的东西耗尽了之类的。 「有传闻说货物无法送达,是技术高超的骇客害的。虽然其实骇客并不存在。但只要不要隔太久,之后网路购物又可以使用的话,大家应该就会把错推到那个骇客身上了。」 技术高超的神秘骇客,这种东西应该没什么人会相信吧。 但是,也没有人会想相信「是魔女停止网路购物」的。 这座岛是因为魔女的管理,才勉强能够维持平衡的。如果魔女不是我们的同伴,那应该有很多人会陷入绝望之中吧。 因此,无论是多么容易戳破的谎言,应该还是有代罪羔羊的功用。大部分的人,会选择相信想相信的事物。事实上,骇客的传闻确实急速扩散了。 堀再次停下了脚步。 已经抵达她的宿舍了。 我不经意地仰望宿舍,也因此错过了戏剧性的一瞬间。这大概是第一次,堀对我露出了微笑。 「谢谢。」 她的声音,如同飘落下来的枯叶那样微小。 「谢谢你总是替我着想。还有,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把视线移回她身上。 我笑着对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今晚会下雪吗?」 堀歪着头,喃喃地说: 「你不冷吗?」 「我没问题的。」 她点点头。 然后,她将掌心朝上,并静静地伸出了手。 我对是否应该握住那只手,烦恼了一会儿。烦恼的期间,白色的碎片轻飘飘地飞落到了她的手上。那些碎片触碰到堀的肌肤,然后如谎言般地溶化了。 堀抬头仰望天空。 我也追着她的视线。 有很多很多纯白而细小的碎片正在舞动着。它们沐浴在澄净夜空上的星星所发出的白光中,闪闪发亮着。纯白正在飞舞。 我沉醉在那幅景象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晴朗的夜空下飘舞的雪花。 不可思议的是,在满天星空中飘舞的雪,是如此地自然。与此相比,在蓝天中飘浮的巨大云朵反而更不自然。感觉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曾在梦里看过这样的夜晚。 「会积雪吗?」 我问。 「会积雪唷。」 堀回答。 我笑了。就算她骑着扫帚,和黑猫一起飞上这片天空,我好像也能坦率地接受。 飘着雪的星空,不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但是也不能让堀站在雪中太久,于是我勉强低下了头。 她的手心里,不知何时握了一封信。 那封信的正中间有一条摺痕。是她一度交给了我,但在我读信之前就被她塞回口袋里的那封信。 「我可以收下吗?」 堀点点头。 我收下了那封信。在堀写的信之中,这封信显得有些薄。 她略带满足地露出了微笑。 我很后悔没有准备礼物给她。至少,要是有为她准备一张圣诞卡就好了。不是为了我的计划而寄出的圣诞卡,而是更加纯粹地传达圣诞快乐的卡片。 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向了星星和雪。 虽然这种东西连借口都称不上。 「今天晚上,对着天空许愿的话,那个愿望似乎就会实现。」 就算七大不可思议是虚假的,就算那是为了配合某人的任性而产生的东西,就算一切都是谎言,那也没关系。今天确实下雪了,因此实现她一个小小的心愿也无妨吧。 堀用非常微小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但是那比飘落下来的雪花更加安静,很可惜我没能听见。 * 魔女的真实身分,并没有使我陷入大混乱之中。 将堀那张有着一颗泪痣、带着困扰神色的脸,贴到戴着黑色三角帽的剪影上后,竟合衬到令人心生怜爱。我开始觉得,就算会使用魔法,但魔女应该也有各式各样辛苦的事吧。 但另一方面,这个真相却和我至今的所见所闻存在着矛盾。 例如,堀是在没多久之前——在我来到这座岛前不久——来到阶梯岛的。当然,魔女应该在那之前就在阶梯岛上了。 即使她从出生时就已经在这座岛上,也和时间轴对不上。我和她都是十六岁,应该有人从十六年前就已经来到这座岛上才对。 或许时间流动这种常识性的思考方式,不适用于魔女也说不定。也许堀不会变老,从一百年前就维持着这个姿态。 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矛盾。 过去,我曾透过电话,和魔女交谈过一次。 那时魔女给我的感觉,和堀大大不同。当然,也可以想成是我现在所认识的堀,完全是个冒牌货,是个被演出来的角色。她的本性其实完全不同。一个善于雄辩的人要伪装成沉默的人,这种事不用魔法也能做到。但是在我看来,堀一点都不像是个冒牌货,也不像是在演戏。 就算知道了这件事,魔女还是充满谜团。但是我已经决定,现在不会针对这些疑问提出任何问题。 我想自己整理思绪。而且要是太草率地丢出问题,说不定听起来会像是在质问她。虽然不到堀那种程度,但我在使用语汇的时候,还是抱着恐惧的。 我挥挥手,和堀道别。 在回家的路上,我抬头仰望看不腻的夜空,缓缓地漫步着。 五颜六色的屋顶被降下的暗夜染成了黑色,雪降落在上面并渐渐堆积起来。仿佛将这座岛的圣诞夜的一切,温柔地包覆起来一般。即使那是片虚假的洁白,我还是会称赞这幅景象很美。即使很快就会融化,我还是会打从心底称赞它很美。 我对着白色的夜空,呼地吐了一口白气。 圣诞夜似乎能够平安地结束,我也知道了魔女的真面目。时间确实在流动,事态也正在产生变化。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能被容许的话,我想要就此逃离。但我不能这么做。让我无处可逃的,就是我自己。 不久后,我就会被逼着做出决断吧。 关于口袋中那枚金币的决断。 我并不是打算违抗时间的流动,但还是在路灯下停下了脚步。 从堀那里收到的信,还紧握在右手中。我脱下一只手套,谨慎地撕开封口的贴纸,然后回头确认了一次背后。 这次,堀没有追上来。 终章 *** 给七草同学 谢谢你总是愿意和我说话。 我真的很感谢你。没办法好好地回应你,我很抱歉。即使如此,对我而言,还是觉得和七草同学谈了很多话。 因此对我来说,要是七草同学你能停止拿我和你的想法比较,我会很高兴的。当然,我并不是讨厌你。一个桶子的水,在沙漠时就算用「很多」来形容也不为过,但在海边的话就只是相当微小的量。七草同学和我之间,在判断词语多寡的基准上,就是有这么大的不同。 不说话明明是我的错,却把沙漠和水这种庞大的问题当作比喻,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吧。虽然替换成其他更适合的说法就行了,但是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找不到适合的说法。我想写的是,即使是同样的量,要用「大」来表达,还是用「小」来表达,都是相对且可以改变的。而缺水所引起的种种现实问题,现在暂且不虑。 我真正想表达的是,对我来说,七草同学是很适合说话的对象。或许你会感到很意外也说不定,但这是真的。 我想说些关于梦的话题。 如果你觉得很无趣,烦请跳过这段,直接阅读我预定会写在后面的「正题」。 我有时候,会梦见自己说了很多话。 我一直不停地说话。 虽然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但在那个梦中,我总是会失言说出很过分的话。不知为何,嘴里会说出从没想过的事,然后伤害到对方。 明明是我的错,但我却因为这件事而十分沮丧。醒来之后,我又会继续沮丧好一段时间。 对象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时是水谷同学,有时是佐佐冈同学,有时则是匿名老师。七草同学不认识的人,和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也会登场。在那之中,唯有对象是七草同学时,能让我稍微轻松一点。 就算对你失言说了过分的话也很轻松——如此总结起来虽然很失礼,但还请你原谅我。我的意思并非伤害七草同学也无所谓。虽然这种事绝对不应该发生, 但如果发生时对象是七草同学的话,我愚蠢的失言「并非我的内心话」——这件事应该能顺利传达给你。 那完全是个谎言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自己也很混乱,不知道为什么就顺势这么说出来了。那其实是不应该被称为语言的杂音——我总觉得你可以理解这点。 当然这一切都是梦。为了不要让我因为从没想过的事而伤害到别人,原本就应该小心注意。与其说出不慎的发言,我宁可选择保持沉默。即使如此,如果对象是七草同学的话,使用语汇的时候,我也不用害怕会造成一些误解。 那肯定是因为七草同学你,不会对我的话钻牛角尖,而会原封不动地听进去的关系吧。这在我的经验中,是相当少见的事。很多人没有办法原封不动地把话听进去,总是擅自加上各式各样的解释。如此一来,我认为语言的意义便会扭曲。于是,原本不该引起的问题就会产生。但是从七草同学你身上,我几乎感受不到那种擅自解释的情形,因此让我十分安心。 这当然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在进入正题前,我想先向七草同学你传达这件事——对我来说你是多么适合说话的对象。 前言这么冗长,非常抱歉。 接下来就是正题了。 我知道魔女的真面目。 如果七草同学你想知道关于魔女的事,我会尽可能地回答。根据我的判断,现在这个时间点,有很多不该对任何人说的事。因此就算你向我发问,或许会有很多问题我无法好好回答。即使如此,我也绝对不会说谎。 但是,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就算七草同学你知道了什么关于魔女的事,也希望你绝对不要对别人提起。可以的话,希望你也不要把这封信拿给别人看。 这只是我的请求,不是条件。 就算你不接受我的请求,只要你向我询问关于魔女的事,我还是会尽可能回答你。 突然写这封信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这就像是胆小鬼的好奇心一样。 想偷偷地把一直紧闭着的箱子的盖子打开来看看。 仅仅是这样而已。如果造成你的困扰,就请全部忘记吧。 希望七草同学你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 我将那封信大略读过一次之后,再从头慢慢地读了一遍。 第一次看的时候,信的内容就已经进入脑中了,我只是单纯地想再看一次堀的信。这封用有点圆润的字体,仔细地、大小均一地写成的,堀的信。 我两次阅读时都想像了堀喋喋不休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接着,我以「胆小鬼的好奇心」这个词汇,想像了她的脸。 这个词句悄悄地进入了我的心中。 虽然是第一次听见,但我总觉得从和堀相遇以来,我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又或者,这词句一直都存在于我自己心中,早已浸透到身体里了。 堀的信上,写了三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事,是我对堀来说是「适合说话的对象」。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自己竟被定位在如此充满荣耀的立场。她在各种形式上都让我大吃一惊。 第二件事,是堀本来就打算要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虽然曾经感到迷惘,但她甚至写了信,还一度将信交给了我。因此我那个粗陋的圣诞卡计划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吧。 结果,我的努力基本上是白费了。就算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看书,或许堀也迟早有一天会自己表明身分吧。我也没有必要特地从邮局领出存款,制作大量的圣诞卡。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徒劳无功的感觉。 虽然绕了远路,还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但最终还是找到了小提琴的e弦,演奏会也成功了。这样就足够了。 第三件事,是堀梦见了自己不停说话的梦。这就表示,她本身一定也期望与谁对话吧。 以我来说,这种积极、肯定的思考模式相当少见。我总是在说,人有时也会做和自己的本意完全相反的梦。但是难得堀祝福我有个美好的圣诞节,至少今晚我就选择肯定的推测吧。 我拂去飘落在信纸上的雪,仔细地折好信之后放回了信封。 当然,我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魔女的真实身分,也不打算把这封信拿给别人看。比起魔女的事,堀把我当成「适合说话的对象」这点才更令我开心。于是我决定把信珍惜地收在抽屉的深处。 如果对象是我,失言多少次都无所谓。不只是在梦中,在现实中也是。不过,每当发生这种事,那位胆小的魔女应该就会深受伤害吧。那样的话,她还是暂时保持沉默就好了。 我从现在开始,应该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来了解魔女及这座岛吧。 到时候,要是能尽可能加上很多无关紧要的琐事,我会很开心的。例如忽然遇见了某只猫,或吃掉草莓蛋糕上的草莓的时机,或是过去有些悲伤的回忆之类的。只要躲在角落一边害怕着,一边渐渐满足各种好奇心就行了。 我将信封放进口袋,再次抬头仰望夜空并迈出脚步。 派对还在继续进行,附近的房屋中传出了欢呼声。 在圣诞夜中,我的工作只剩下一个。 我从昨天开始已经送出了好几百封圣诞卡,但我的手边,还剩下一封想送出去的信。 * 三月庄前,有一个女孩子站在那里。 她用感伤的眼神抬头仰望雪花飘舞的星空,宛如在思考故乡的事一般。她的肩上积着白色的细雪,让身形变得有些模糊。她仿佛会就这样消失无踪一般。 真边由宇。 察觉到脚步声的她,转头望向我。 我在她面前约三步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我烦恼着她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这么问了: 「你在等我吗?」 真边点头,并皱起眉头。 「其实,我有一件很困扰的事。可以和你商量一下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圣诞夜还没有结束吗?如果这就是圣诞老人给我的礼物,那还真是过分啊。 「如果会很久的话就明天再说吧,说不定会感冒。」 「很快的。大概,只要两、三分钟。」 「那就听听看吧。」 她翻找着挂在肩上的包包,然后拿出了一个纸袋。 「这个。」 「那是什么?」 「礼物,给七草你的。」 原来有这种东西啊。 她露出相当严肃的表情,仿佛正在针对世界规模的经济问题提出评论一般。 「我买了手套。」 「原来如此。」 我将视线移向自己的手。 我的手上,正戴着班长送我的深咖啡色手套。 「我本来想重新买别的东西,但当我还在烦恼时,就已经没时间了。而且店也关门了。」 「说得也是,因为这座岛上的夜晚很早嘛。」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像这种情况,应该要明天再买别的礼物比较好,还是说即使是同样的东西,也应该在圣诞夜之内交给对方比较好?」 「当然是就这样直接送我就好了。就算有两双手套也不会造成困扰,而且也可能会有其中一双湿掉。」 「这样啊,太好了。」 真边露出了微笑。 她向我递出纸袋。 「圣诞快乐。」 「谢谢。」我回答她,并收下了礼物。 然后,我将手伸进了大衣的口袋。堀的信放在其中一个口袋里,而另外一边的口袋,则放着剩下的一封信。 昨天,我为素未谋面的人准备了无数封圣诞卡。疲惫不堪的我,开始想写几封更正经的圣诞卡。 我将那封信递了出去。 「圣诞快乐。」 这是一封没有任何意图,单纯为了传达那句话而写的信。实际上,里面的卡片除此之外没有写上任何一句话。就算绞尽脑汁,脑海中还是浮现不出任何文句。 取而代之的是,信封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礼物。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选了发圈。我很喜欢她那头又黑又直的长发,所以尽可能希望她不要弄脏。 我知道,不管送什么礼物真边由宇都会很开心。 但是她收下了信封,并真心珍惜地低头看着信。 我想要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表情。 细雪在她的脸旁飘舞着。有一些消失了,然后又有一些再次浮现。宛如胆小鬼的好奇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