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梅洛阁下Ⅱ世事件簿(Lord·埃尔梅罗二世事件簿)》 主要人物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艾梅洛阁下2世(lord el-melloi 2) 魔术师大本营「钟塔」仅有十二人存在的君主之一。 魔术实力虽为二流,知识之丰富却令人瞠目。 是参加过极东「第四次圣杯战争」的少数生还者。 格蕾(gray) 艾梅洛阁下2世的寄宿弟子。 总是戴著兜帽,遮住脸庞的不可思议少女。 有时会很在意斗篷的右手附近……? 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reines el-melloi archisorte) 艾梅洛阁下2世的义妹。 给予他「艾梅洛」之名,设计他当上君主的主谋。 总是有水银制的女仆型自动人偶【automata】随侍在侧。 序章 「──你的老师,是最糟糕的魔术师。」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无比厌恶,又无比烦躁地吐出这句话。 由于我觉得这个评价理所当然,因此无意反驳。就算有心反驳,应该也说不出口。因为她的声音里蕴藏著足以令人噤声的强烈敌意,比敌意更强劲的魔力也在她手臂内循环。如同某种图纹流动的魔力汹涌咆哮,彷佛随时都会亮出獠牙。 对,当然,就连我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种图纹叫魔术刻印。 有人教导过我,魔术刻印类似于赋予魔术师的人造器官。 像她这样,连同历史一并继承自古老魔术师家族的刻印,在某种意义上是最大的传家宝──亦是最大的诅咒──是仅由一子相传,被凝固的神秘。 而且,这名少女擅长叫咒弹的魔术。 这种魔术原本是让所指对象生病的轻度诅咒,但透过她的魔术刻印发动时,可达到其奥秘──化为令人心脏停止跳动,当场死亡的〈芬恩的一击〉。只要她缓缓活动食指,毫无抵抗力的我肯定会轻易丧命。 即使如此,我不可思议地不感到害怕。 「你的老师,是最糟糕的人。」 少女再一次强调。 她说得很对。 我全面赞同这个意见,甚至想高举双手赞成。 但就算现在这么做,这名美丽的少女一定不会接受。我们短暂的交流已让我体认到,这反倒将激起她沉静的怒火。 「……这个我并不否认。」 我尽可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那么,你为何默不作声地跟随著他?」 却被继续追问。 再随便回答一次,咒弹就似乎真的会向我射来。以她的魔力,在物质层面也能轻易打穿砖块吧。 「老师他……」 我正要开口时。 一段记忆忽然掠过脑海。 我不知道这是否能作为答覆,但直接脱口说出记忆的内容。 「……从前,老师和猫吵过架。」 「猫?你打算讲感人故事吗?」 「或许是吧。有只住在人行道的野猫,似乎经常捣蛋,路人都很讨厌它。老师很中意的一双靴子也被它咬坏了,气得他咬牙切齿,甚至去调查复仇用的魔术。有天,那只野猫被卡车之类的车子撞了。」 野猫被撞到时大概是在深夜,被发现时已是清晨。 「它有半边脸被撞烂,前后脚各断了一只。那只猫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变成那副模样,看起来更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没有任何路人想靠近它,老师则破口大骂:『蠢蛋,别在这种地方被车撞啊,野猫就该像野猫一样,起码死的时候别给人类添麻烦!』把想得到的难听话都骂了一遍,听得周遭的人都皱起眉头。」 「啥?这算什么──!」 少女的气息中混杂了愤怒。 对不熟悉伦敦的我而言,就连路人的反应恰当与否都不清楚。我有预料到老师是个败类,却完全无法料想到他败类的程度。 「不过,老师捡起那只猫后一直抱在怀里。」 「…………」 「他只拿了止痛的药草喂给野猫,到了书房后,也继续抱著它将近半天。平常明明很注重服装整洁,衣服上只喷溅到一点汤汁都会心情不好。但只有那时候,他放著满身血迹不管,直到野猫完全断气,埋入土中为止都没去清理。他的手上沾满泥巴,没有像平常一样点火抽雪茄,始终一脸无趣地望著野猫的坟墓。」 「……果然是讲感人故事嘛。」 我听见她噘起惹人怜爱的唇嘀咕,但当作没听到。 实际上,我不认为这是个感人故事。对于长期接触太多死亡的我来说,老师的行动太过流于伤感。无论在大地上行走或长眠于大地之下,明明没有太大的差异。 若有差异,只有明明应该已然长眠,却还在地上行走的「东西」。 没错。 我告诉老师: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无妨──听到我这么说后,老师回答。」 「不明白也无妨?」 「是的。」 我轻轻颔首。 「他说──那是一时迷茫。若准备向魔道迈进,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无论哪一个学生问起,我应该都会这样回答。再说,如果我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应该能轻松治好这点程度的伤势才对。总是没及时赶上,又缺少需要的力量,这就是我。」 这番话听来像是死心放弃,却又不太一样。 听来像是接受现实,却还是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老师的人格是如何构筑而成。虽然介于死心放弃与接受现实之间的某种事物肯定正是构成老师的核心,但我怎么样都无法估量那个事物的真实面貌。 作为魔术师,那或许的确是糟糕透顶。 作为非人者,那或许的确是不值一谈。 「再说,透过拯救什么得到的满足感,只不过是大脑的错认。就算拯救他人,自己也不会因此得救;就算自以为拯救了他人,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得救了。只是滑稽地以错认、误解、分歧、误会一再重演,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当时老师一口断定,那是错认。 连自我满足都不算──是人体的缺陷。 「纵然如此,我们就活在那个错认的世界中。」 眼前的少女眉头动了一下。 那双宛若宝石的琥珀色眼眸,反映出我的身影。 我的眼中应该也映出了她美丽的身影。 可是,我们分别看著镜子辨识出的模样,应该还是有所差异。既然大脑的规格并非完全相同,即使输入的资讯相等,输出的认知也不会一致。就算看见相同的事物、看见相同的色彩、说著相同的事,也未必会产生相同的感受。 世上的一切皆是如此。 不仅限于魔术。不仅限于非人者【怪物】。就连在常识【正常】的世界,这件事都人尽皆知。 世界是以误解、错认、分歧、误会连结而成── 「错认正是我等。误解正是我等的世界。我们接触得到的是各式各样的事实,并非独一无二的真实。无论多么优秀的贤者贡献了多漫长的岁月,也不会抵达那里。不,原本的魔术师或许是不断拒绝真实的生物。」 当时,老师自嘲地扬起嘴角。 他说不定是终于发现,那番话与魔术师似乎会追求的那个叫「根源之涡」的目标背道而驰。 同时……机械式地覆述老师的言论到此,我终于领悟到自己想起这番话的契机。 「女士,你要记住──忘了这一点,轻率地只追求真实才是真正的『糟糕透顶』。」 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是否正确。我与老师太过贴近,和日常生活及魔术师的距离都太过遥远,无法做出判断。 不过,那座城堡想必也是这样。 错认与误解。 分歧与误会。 这么滑稽的事一再重演,把我们束缚在那座城里。 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就像理应如此一般,将我们强行套进一个框架。人人都被迫接受那活像可笑寓言故事的状态,主动去配合那件不存在的「外衣」。 ──所以。 至少让我来讲述吧。 若要打个比方,伦敦就像昔日住在贝克街的侦探事件簿一样。 我不是医生,也不是小说家,所以或许没办法把故事说得那么精彩。 尽管如此,这是我对于在那座城里发生过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反抗。 第一章 1 在秋日的清晨,老师找我过去。 来到伦敦大概两个月,但这是第一次碰到他找我过去,所以我有点吃惊,之后向管理员克里希那说了一声后离开宿舍。热心的克里希那好像跟了过来,但这样太过意不去,因此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走出宿舍范围后,我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走在石板路上的人群。 油腻的炸鱼与薯条气味,或者著名的双层巴士排放的废气。穿风衣的绅士与围著围巾或丝巾的女性各走各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一边聊天一边搭上公车…… 人太多了。 据说伦敦的人口约为八百万人,但我根本无法理解超过一百人的数量。那无从想像的数字只让我感到沉重……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墓地。唯有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累积的亡者行列,在我心中才勉强具有足以和这个城市比较的重量。 (……不。) 我改变念头。 这座城市本身岂非与墓地很相似吗?不是令人联想到死亡,而是许多人成群结队地进入棕色及灰色的建筑物里,奉献一天大部分时间的景象,简直就像星辰的终点。在神学将地狱及炼狱的资讯整建完备前,古老的冥府世界多半就是这样的吧?我不禁仔细思考。 ──是啊,当然了。 这种感触是乡巴佬的感伤情怀。 在人多一点的地方,这想必一定是理所当然的情景。虽然理论上明白这一点,悲伤的是,在乡下度过的十几年生活束缚著我的思考。肉体和精神密不可分,直到现在,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在意鸡舍的鸡与教会的清扫事务,感到心神不宁。若非老师来访,我应该会在那片土地上过完一生。至于那样是否幸福,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认真地思索著,双脚也不断前进。 眺望泰晤士河的同时,我踏上了伦敦桥。 向南跨越伊丽莎白二世建造的现代伦敦桥,街区的气氛变得截然不同。看似观光客的人几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人种混杂的劳工区氛围──这样说来好听,但一言以蔽之就是治安恶化。据说昔日曾是窃贼销赃地点的柏孟塞市场应该相当有名。 不过,那也只限于一时。 从骯脏红砖堆砌成的高架桥下进入德鲁伊街,不经意地转进某条岔路,路上的人踪就断然绝迹。 老师说过,这是结界。 话虽如此,也并非像宿舍一样是由超自然的力量运作。 根据老师的说法,结界好像不需要魔术。与异能的介入无关,自然形成结界的地方才是最好的结界。还有什么结界是佛教用语,使人回避远离的概念比起魔术,更应该分类在日常脑功能范围之类的,老师继续离题谈到各种事情,但这些部分我记不太清楚了。 (……其实必须要记住才对。) 很遗憾的是,我的头脑不太好。 这也是我在这两个月左右痛切感受到的。一方面是有老师的推荐,我才得以就读称作钟塔的学院,却不理解大半的课程内容。钟塔似乎是在这方面最顶尖的学校,看在某些人眼中,我大概活像个埋在黄金堆里还呆愣地张大嘴巴的傻瓜。 因为很不甘心,我要补充一句,老师的实力本来就很差劲。 我暗暗猜疑,他是因为认真使用魔术的话,可能得去做最低等的工作,所以才选择了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时,一栋红棕色的建筑映入眼帘。 在秋日的清晨,老师居住的公寓【apartment】今天也不悦地伫立在那里。 * 在英国,集合住宅几乎都称为公寓【t】。 我之所以会说是apartment,是受到老师的说话习惯影响,我不知道老师是在哪里学到这种说话习惯的。 总之,老师居住的公寓一如往常地可怕。 好几层纠缠在一块儿的爬山虎和茂盛的杂草还算可爱的。红棕色的砖墙和烟囱四处龟裂,严重到再次有风吹过,砖瓦碎片就会哗啦啦地掉下来。欧洲有许多老房子,但这一栋特别古老。即使保守估计,屋龄也超过一百年吧。 哪怕说它经历过工业革命我也相信,应该说我不由得想像,只要稍微碰一下,它应该就会连环倒塌。 我一边祈祷自己不会变成造成倒塌的关键,一边提心吊胆地打开玄关大门。 我的肩膀颤了一下。 因为怒吼声传到相对宽敞的大厅内回荡著,直打到我的脸上。 「开什么玩笑!」 那声怒喝响彻大厅,微微震荡。 天花板挑高的大厅中央设置了螺旋楼梯,一二三楼的门扉后方分别为出租房间。 住户们应该也听见了刚才的怒吼,但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我不认为这里有做隔音设计,所以大概是大家都很习惯了。大厅旁有供管理员使用的区域,从小窗口里也看得见老妇人的身影,但她果然正坐在摇椅上打瞌睡。 「……喵。」 坐在老妇人腿上的猫只轻轻叫了一声,就再度闭眼睡著了。 我也好想那样。我迫切地想。 可是有老师的命令在也不能回去,于是我向二楼走去。 上了楼梯后,说话声逐渐变得清晰。 「你也知道那座城很麻烦吧!而且还是遗言!为什么要接下那种案子!」 烦躁的声调露骨地带刺。 越来越不想见面了。只要想到老师会怎么发牢骚,我真想马上掉头逃跑。 「即使如此,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结果。」 对方回应了他。 那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声。 语气虽然沉稳,但无法否认有著捉弄意味。不知道她是没有完全藏起声音中的雀跃,或是本来就无意掩藏。 「为什么认真考虑会得出这种结论?」 「当然是为了回应兄长的期望。」 「我的期望?」 对于老师狐疑的声音,我感受到窃笑的气息。 假如没有门挡著,肯定能看见对方那为猎物上钩了的得意笑容。 「比方说呢。要是这桩案件顺利解决,你之前说『无论如何都想去极东』的期望也来得及吧?那个什么战争,钟塔已经在选拔参加者吧?想要报名插进去的话,我想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她高明的反击似乎生效了,男子的回答化为低吼。 他咬牙切齿,泄漏出宛如诅咒的话语。 「你是恶魔吗?」 「我可是你可爱的义妹。」 我彷佛看得见话者得意的神情。 随著颔首的气息,这次她略微降低声调拉拢他,如此低喃: 「听著,我的兄长。别看我这样,我可自认很为你费心喔。」 「费心在哪里?」 「举例来说,我同意了你不住我的宅邸,想特地住公寓的希望。再说,这栋公寓是艾梅洛家所有的房产,特地付房租居住也太白费力气了吧?」 「你说反了。我的房租可以直接用来偿还艾梅洛的债务,所以没有比这么做更有效率的做法了。」 老师马上回答,令对方的声音掺杂苦笑。 「嗯。这种想法很美,但不是像试图靠每个月拿走一捧沙,来清除沙漠一样无所作为吗?」 「这是心情的问题。总之,我无意依靠艾梅洛的资产。」 「无意依靠资产,但只会归还债务,感觉也是相当别扭的想法啊。」 尽管说笑打岔,隔著门扉传来的气息似乎很开心。 这让我联想到非常欢喜地观察著中意的猫咪炸毛,瞪视自己的坏心眼饲主。我不得不理解,人类的上下关系并非取决于年龄差距,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特质。 果然,低吼声持续了一会儿后。 「我有一个条件。」 老师抛出话题。 「哦?」 「这件案子暂时只交给我一个人来办……女士,我不许你插手。」 那顽固的声调中带著绝不再继续让步的决心。 「这就是妥协点吗?」 对方语带苦笑地说。 彷佛在说刚才攻势太犀利不适合久留,乾脆地带著这股气息站起身。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我的兄长,之后就拜托了。」 「……哇……」 忍不住偷听对话的我慌忙地想躲起来,先离开了门边。我本来想躲到暗处,但笔直走来的气息没有慢到容许我这么做。 几秒后,门后出现亮丽的金发。 令人联想到陶瓷人偶【bisque doll】的白皙肌肤接著出现,她以极为优美的举止整理裙子。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双蕴含强韧意志的焰色双眼。她明明年纪和我相差无几──看起来大概才十五岁左右,要度过什么样的人生才能塑造出这样的眼眸? 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 老师的义妹,将老师锁在君主【lord】这个身分的女性。 在她背后跟著一位外表有点奇特的女仆。 我所说的奇特是指肤色。不是白人不是黑人也不是黄种人,她的肌肤闪烁著人类不应有的颜色──银色。那位被命名为托利姆玛钨的水银女仆,在这个业界似乎也是数一数二的自动人偶【automata】。我听说虽然仿制人体的魔术概念已经衰退,但这个自动人偶因为本质不在此概念上而得以回避,不过我因为脑筋不好,不太能理解意思。 莱涅丝看了我一眼。 「喔,你也来了?」 「……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垂下眼眸后,少女楚楚可怜的唇露出笑意。 宛如粉色的花瓣含著露水。 金发少女依旧带著淘气似的笑容,再度开口。 「弟子生活的感觉怎么样?阴险的老师没虐待你吧?」 「……那个,比起在乡下的生活轻松很多。」 少女探头注视著战战兢兢地说著的我,连连点头。 「是吗?那就好。没什么,兄长明明有不少弟子,但几乎没收过为他打理家务的寄宿弟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最终防线。嗯,责任重大喔。」 「……我会努力。」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老实地垂下眼眸。 这时,莱涅丝伸出白皙的手指。 「脱掉兜帽明明更可爱啊。」 她轻触我的连帽斗篷,爽朗地走下螺旋楼梯。 我觉得她真的好帅气。我不由得心想,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兄妹,要是老师也继承一点那样的气质就好了。 可是,现实是无情的。 将叹息留在心中,我也下定决心。 「……打扰了。」 我打开门。 剎那间,一阵尘埃飞扬,害我开始咳嗽。 室内装潢是典型的廉价公寓,虽然颇为宽敞,但散乱无章的程度严重到糟蹋了面积。各种物品也缺乏统一性,从大量书籍、似乎是陈年旧物的书桌到发霉的面包碎屑,还有好几台不知为何感觉用了很久的家用游戏机,塞满了整个房间。 其中好像还有颇为贵重的物品,不过这里的主人也没有放在心上的迹象。不过,从他偶尔嚷嚷著「找不到那个,找不到这个」的表现来看,或许不是没放在心上,只是不懂得整理。 以前,我曾问过要不要由我来收拾,但立刻遭到了拒绝。 老师说不希望假日的独处时光受到干扰,但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他在这个房间是怎么度过假日的。 我小心地避开地板上的面包和书等等──并思考了一下莱涅丝和那位水银女仆是怎么走过这个房间的──走向位于深处的桌子。 老师倒在桌旁的沙发上。 「那个,老师。」 没有回应。 他瘫软地躺在沙发上,像在说著要拒绝所有现实般闭著眼睛。只要自尊心允许,老师现在肯定会双手堵住耳朵,不断大声嚷嚷。作为我的老师,气量真是太狭小了。 「弟子格蕾来了。」 我为了谨慎起见再呼唤了一声,但果然没有回应。 我死心地将目光落在桌上。在所有物品都被翻倒的房间里,唯有那里还算整理过,放著已经凉透了的红茶茶杯,以及几张照片和文件。我无意去看内容,目光却不由得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 因为实在太奇怪了。 那张照片似乎原本是宗教画的一部分。 天空景色明明充满了神圣与庄严,照片中聚焦的地方却非常不相配──是猛烈燃烧的车轮。那个车轮就像天空的守卫,威风凛凛地飘浮在空中,外侧还紧黏著无数颗眼球,狠狠地瞪视观看者。 「……车轮怪物……?」 「……我不会叫你富有诗意,但没有更像样点的形容吗?」 一道极为疲惫的声音对歪著头的我说。 「啊,老师。」 老师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搔搔头,坐了起来。 外表大约三十岁。过这种生活还留长发很可能会变得不堪入目,老师却意外地保持著清爽感,仪容修养也不可思议地高雅。从性格没变得乖僻自卑来看,老师本来说不定是家境不错的富家少爷,不然就是受到家人细心抚养长大。 「既然是魔术师的弟子,希望你别轻易地说那个是怪物。那是典型的天使之一。」 老师又说了一次,手指咚咚地敲敲照片的一角。 「天使……可是,这哪里像天使了呢?」 「天使具有人类外貌、长著翅膀的形象,是四世纪时受到希腊神话中的胜利女神尼姬很大的影响,才作为绘画固定下来。但天使也有其他系统,至于这张照片,应该说是由后世解释为天使的吧。」 老师摸著下巴,咕咕哝哝地说著。 「将原本神话中的生物重新解释为天使的类型。或是本来属于天主的权能,作为天使独立的类型。尽管有几种假说,但你看见的座天使【thrones】接近前者。是以身躯承担、运送天主神力的天使。」 「因为要运送,所以是车轮吗?」 「不如说是因为外形是车轮,而被解释成在运送天主之力。你可以看看圣经。在名为先知以西结的预言者幻觉中,有『轮子泛著水苍玉般的光芒,一面带有眼睛』的记述。在奇怪的说法里,还有推测那其实是不明飞行物【ufo】的说法。」 「天使是ufo?」 话题切换得过于突兀,令我忍不住眨眨眼。 这时,我正好撞上老师得意的笑容。看他心情轻易地好转,看来这话题似乎正好命中他的兴趣范围。 「在二十世纪有一派学者,无论任何事都企图和ufo作连结。不管是基督教的洗礼还是埃及的壁画都一一发现了ufo。虽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在空中飞翔的车轮激发了各种浪漫情怀和想像力吧。不过,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和嬉皮一起吸食迷幻药,精神实际上已经失控了……你怎么一脸厌烦?」 「不,就是想到世界上有许多和老师一样的人呢。」 「别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尽管有时候需要强行推理,但靠只基于主观的拼凑,怎么可能变成魔术。再说,这种程度和魔术师无关,是通识教育的问题。」 刚才明明说过既然是魔术师的弟子什么的,老师却很乾脆地撤回前言,用鼻子哼了一声。 坏心眼和孩子气你推我挤地共存在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庞上。 他名叫艾梅洛阁下2世。 是钟塔也仅有十二家,获颁君主阶级的名门──艾梅洛家的家主。 2 虽然到了现在才提,老师是魔术师。 所谓魔术,是向世界的基盘恳愿,以小源【od】或大源【mana】为原动力,在这个世界上引发有可能发生之现象的秘仪……好像是。据说小源是个人的生命力,大源是充斥于世界上的魔力,但对于这方面我也不曾有过确切的实感。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们几乎都不理会世界,封闭地一心专注于自己的实验上这个事实。听说对于魔术而言,保持隐匿本身很重要,但我暗自怀疑,实际上魔术师们可能都很喜欢窝在家里。 然后…… 「……关于天使的事情我明白了。」 我忍耐著不让情绪流露在脸上,总之先低下头。 好歹他也是我的老师。 现代社会可能不一样,但要尊敬长者的理念依然深植于我的故乡。即使是非常讨厌的老师,我的态度也必须符合礼节。 「……对了,老师不打算住进莱涅丝小姐的宅邸吗?」 「谁有办法和那种恶魔同住,只要三天我的胃就会不行──不,是已经不行了。」 老师一脸苦涩地靠在沙发上抚摸腹部,不久后发出疲累不堪的叹息。 「话虽这么说,既然答应要接下这件事,我就得采取最低限的措施。」 「……是喔。」 我不知道莱涅丝与老师谈了什么,只能随口附和。 唔嗯。老师闭起一只眼睛沉吟后,注意到什么似的抬起目光。 「对了,你对天使有什么看法?」 「……又是天使吗?」 坦白说,我脸上应该露出了反感。 不只魔术,我本来就不擅于长篇大论。真实明明寥寥无几,我认为活著的人说太多话了,都市人更是如此。 「……呃,是要把天主的恩惠送给人类的使者吗?从前,家乡教会的神父经常这么说。」 「不,我问的不是那种普遍观点,而是魔术上的意见。」 「咿嘻嘻嘻。就算你那么问,这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啊!毕竟她很笨!」 一道爽朗的声音突然传来。 当然,现场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 所以,这是无形的第三个人的声音。我和老师都知道其真面目,所以现在也不再感到不可思议。顺便一提,我知道理会他也是白费力气,因此尽可能机灵地忽视他并小声地解释。 「……我真的很笨啦……」 「问题不在那里。既然是我的弟子,就算是亲人我也饶不了有人在我面前侮辱她。给我好好记住。」 老师正颜厉色地说。 或许是因为那语气和先前截然不同,第三个声音也就此陷入沉默。 老师伸手从桌上的金属雪茄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用小刀切掉茄帽后以火柴点燃,意外缓慢地深吸一口。 他就这么交叠十指放在腿上。 「那么,继续讲课吧。」 缓缓地开始说道。 「首先,你提到的作为使者运送天主恩惠的天使也没有错。应该说,视为魔术师的天使大多也是起源于这里。因为天使授予人们天主恩惠的『性能』,正成为近世以后──特别是近现代的魔术师重塑天使时的契机。」 虽然同样是说明,这次的内容我马上就听懂了。 有这种差异的理由很明显。 因为到刚才为止的讲解是出于个人兴趣,现在则是以钟塔讲师的身分在讲解。连松懈的表情都为之一变,老师从桌子另一头目光犀利地直视著我。 ……没错。 老师作为魔术师的实力不怎么样。 这么说并非谦逊、谨慎或低估他,是真的可有可无的平凡。他好歹身为钟塔的重要人物,至今仍止步于第四阶位却是前所未闻的状况。在这两个月内,周围的人也对我提起过很多次。 尽管如此,老师的评价绝不算差。 他作为讲师建立的实际成果似乎令人惊异,正因为如此,被收为寄宿弟子的我遇到许多学生找碴。居然有幸受到那位艾梅洛阁下2世的直接教导……老实说,众人羡慕的目光十分刺人。 打个比方,那就像是拳击手和助手、运动员和教练的关系。 我不知道老师对于在脑海中浮现出理想形式,却没能力【spec】实行的我作何看法。只是他作为魔术师的奇异定位,似乎在钟塔透过各式各样的绰号表现出来。 例如,权威教授。 例如,master 5。 还有几个绰号──叫起来有些不光彩,因此在此保密。 无论如何,我针对刚才的讲解发出疑问。 「重塑?天使吗?」 「没错。你知道四大元素吧?」 老师品味著雪茄烟,竖起四根手指。 地、水、火、风,他一边说,一边一一弯下手指。称作四大元素的这几项是魔术的基础,这点知识连我也知道。 「在古希腊,自本原诞生的四大。」 老师这么说。 我记得本原是万物的起始……大概是这个意思吗? 「这和炼金术的四大在根本是相同的。即使现在,也几乎都是这样想的吧。和黄道十二星座及东方的阴阳五行一样,是用来区分世界万物的方便系统──不过,钟塔里的属性是在四大元素内加入空与架空元素,实用色彩很重,因此有很大的不同。」 「呃,他们说我是地。」 「没错。这个情况的属性,只是大致指出才能适不适合。从结果来说,也有身具双重属性或五大元素【average one】的怪物,但总之先回到正题。 简单来说,本来是方便分类法的要素【element】,随著近代魔术在十九世纪末的兴起而有所改变。透过与天使这种概念的融合,被赋予新的意义。」 「新的意义?」 「没错。」 老师衡量著我的理解程度,缓缓地往下说。 「就是许多人相信的『力量容器』。」 他在桌子上摆出彷佛捧著神圣之杯的动作,微微颔首。 一片沉默降临。 雪茄浓密的烟渐渐积蓄在老师拱起的掌心,宛如经过净化的水。被称为天使的是那些水,还是掌心的形状? 「魔术必须隐匿,但另一方面,众人的信仰可以使概念的存在保持稳定。同样受超自然思想影响的波特莱尔、韩波、叶慈等诗人的笔下创作,也推动了这种信仰吧。」 老师的声音在公寓房间里重重响起。 这次,彷佛有某种涟漪从老师双手构成的容器内扩散开来。 不,说不定真是如此。我对于这方面的现象很迟钝,但操纵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正是魔术师的本义才对。一连串的涟漪现在也在碰到房间里的镜子及咒具时反弹,包围了我。 宛如,这个房间变成了神殿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好像神殿?」 「…………!」 被说个正著,我心头一惊。 「不必惊讶。我本来就在诱导你产生这种想法,你的判断也极为正确。因为,现在我正在将这个房间变成神殿。」 「咦?」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不禁眨眨眼。 也许是那个表情很好笑,老师颤抖著肩膀发笑。那太过愉快的态度,让我感觉像中了陷阱。 「你感觉到气氛有点奇异吧?那就是神殿。拉丁语是templum,但在此时想成神暂时存在的地方就行了。」 天使不是应该出现在教会吗?我正要开口问,但听了刚才的说明后勉强理解了。 「也就是说,作为神所在之地的意义更重要,而不是信徒做礼拜的地方,所以是神殿吗?」 「嗯,正是如此。刚才我运用杯皿的象徵性【symbolism】和这个房间里的物品,试著营造出相似的气氛,但实际上的仪式更加正式。在经过神圣化的地方举行仪式,与大多数魔术的做法应该共通。这种技法与佛教的结界也有类似之处,但此处与天使的组合才是关键。」 「…………」 老师停顿了一下,因此我也陷入思索。 神殿是指用来供神暂时存在的地方。 另外,天使也是「力量容器」。 也就是说,在这个情况下,两者的关系是── 「呃……难道是给予模糊不定的魔力天使这个名称,藉此运用在魔术上?」 「正确答案。」 老师依然靠在沙发上,拿起茶杯用凉掉的红茶润润唇。 「方才我说过,受到众人相信会使概念变稳定吧。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广为传播的天使这个概念,岂非正适合用来稳定魔术吗?有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实际上对几个魔术结社而言,这些想法似乎极具魅力。」 老师放下茶杯后,竖起两根手指。 他划了十字,低喃著我前方为拉斐尔,我后方为加百列等等,在半空中描绘五芒星。 「我现在做的是名为小五芒星仪式的术式。将四大天使对应地水火风,用来神圣化仪式场地与导入各种魔术。不过,这种祷告连路边卖的杂志上都会刊──当然,在社会上流通的术式几乎全是障眼法、瞎编的或仅限于观念上的玩意儿,所以钟塔也置之不理。」 他一脸得意地说完后,目光望向窗户。 淡淡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入室内。不知为何,我觉得缝隙这种东西与我们很相称。世界与我们的距离,介于充满光明之处与我们中间,勉强容许存在的交流间隙。 像天使一样的淡淡光芒。 「不过,概念的变化会对魔术造成影响。」 老师低语。 依旧放在桌上的茶杯里,红茶表面泛起涟漪。看来也像是老师刚才的术式慢了一拍对现实带来影响。 「本来或许纯粹是灵光一闪。奉主之名束缚恶魔的术式,从以前就要多少有多少。当然因为是魔术师,并非大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只是利用奉主之名统治万物这个普遍概念罢了。和现代的网际网路协定──这么说,你或许反倒难以理解──没有多大的差异。用同样的方法论,转变为利用天使算是必然的趋势。因为这个概念远比天主之名更容易操作许多。」 我明白这一点。 天主这个概念带著太浓烈的「色彩」,也可以说是信仰。相较之下,本来就有堕天使、守护天使等各种衍生【variation】的天使,能利用在更多各种术式上吧。 正因为如此,老师称为重塑。 「现在欧美的新魔术,可以说几乎都必然有受到天使的影响。不,不只新魔术。因为尽管影响细微,凡是将天使这种概念运用于某处的魔术将无法禁止其影响。若是现代的魔术师,无论是利用还是排除那种影响,都是以某种形式意识到天使的变化。」 老师闭上眼睛。 缓缓地像叹气一般倾吐。 「……就某种意义而言,现代的魔术师可说是收集天使的职业。」 「…………」 那句话宛若一首歌,欠缺感受力的我也被触动了。 我想是因为那句话带有诗意,或者说洞悉了本质。对老师来说,好像也投入了许多感情,这次的沉默比先前更漫长。 「那么,问题在于这座城。」 老师动动手指。 他指向从桌上信封里掉出来的一张照片。地点像是偏远的深山,耸立著一座拥有扭曲尖塔和歪斜城墙的灰色城堡。 「啊。」 对了。 原本的话题是要谈论莱涅丝带来的委托。我的注意力放在讲课上,完全忘光了。为了掩饰脸颊瞬间发烫的状况,我使劲低下头开口: 「呃,那座城有什么问题?」 「先前也曾说过,刚才我提到的事情在魔术中也属于表面──也就是一般社会熟知的事情。我等操作的魔术本来是在表象的『前方』。天使的变化确实对我们造成了影响,但那是微枝末节,而非本质。就像神秘主义和神秘学与我等的领域重叠,却绝不相等一样。」 老师的表情相当沉系。 义妹【莱涅丝】总是硬塞不合理的委托过来──这是他本人的说法。老师说他无法拒绝的原因是有庞大的债款,但我并未得知详情。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老师因此被迫成为艾梅洛阁下2世这一点。 老师以苦涩的口吻说: 「不过,在快要达到君主【lord】阶位的魔术师中,也有人著迷于这种思想。竟然热衷到基于那种思想,改建了自己领地内的城堡。」 我再度俯视城堡的照片。 仔细观察,发现城堡的形状非常怪异。 也许是拍摄时的天候导致,城堡沐浴在斜射的阳光下,映出彷佛展开翅膀般的奇怪影子。设计正好形似失去头部和双臂的翼神──老师一开始谈到的萨莫特拉斯的尼姬。要当作单纯的巧合的话,又和至今谈论的内容过于吻合,令我背脊一阵发寒。 没错。 彷佛这座城本身就是天使一样── 「──剥离城阿德拉。」 老师告诉我。 「从前的城主好像是这么称呼的。这位城主,似乎和上一代的艾梅洛有些交流。真是的,上任家主如果看到现在的我肯定非常高兴,可能会没完没了地欺凌我好几小时,嘲笑我这就是拿走别人东西的下场。」 上一代的艾梅洛。 这位人物也偶尔会出现在对话中,但是什么样的人仍然几乎成谜。我只听说过,他是老师无从相较的天才。只收集只言片语来看,我觉得前任家主忧虑成性,但是不是事实不得而知。 还有另一件事。 后来我才发觉,老师大概在清晨时就打算接受莱涅丝的提议了。我不知道是莱涅丝事前打过招呼,还是老师收集过情报,对于到目前为止的事态发展多半都在他预料之内,或者说已经认命了,胃肯定很痛。 因为苦恼了半晌之后…… 「……怎么说呢。抱歉,女士。从明天起我要出门,你能一起来吗?」 老师──艾梅洛阁下2世神情苦涩至极地向我开口。 3 常常有人说英国缺乏植被。 因为英国北部本来就被冰层覆盖,工业革命时期的砍伐又消灭了许多森林。再加上最高的山峰──本尼维斯山标高也只有一千三百四十四公尺,由此可知,这里与环境多样化这句话相差甚远。 詻虽如此。 在我一个人所见的范围内,世界非常辽阔,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生命。 在登山口附近越过蕨类灌木丛后,进入合花楸和抱栎交错的复层林,令我感到脚有点酸的坡道不断地向前延伸。 不过感到疲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应该是来到这里前的十四小时内多次转乘火车,在旅馆过夜后又搭了三小时的公车,然后再步行大约五小时所致。 简单来说,此处是远离人烟的山地。 九月中旬的清风凉爽,登山步道的空气中掺杂著各种气味。 随著靴子每次踩在地面就被翻起的潮湿泥土味,那股含蓄的香草味应该是野生的石楠吧。闷热的绿色植物、黏糊糊的树汁气味、钻动群聚的昆虫气味及腐烂朽木和小动物粪便散发的臭味,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很熟悉。 ──这代表活著,所以我完全不觉得脏。 在这个情境,两者为一组的另一句话应该是「那代表死亡,所以我不觉得美丽。」吧。 我对于伦敦的想法,不管怎么样都会闪过脑海。那个地方的人口明明比我的故乡多上数万倍,却令我觉得绝大多数人都在为「死」献身。明明是那么清洁整齐的城市,却不知道有多少次让我起鸡皮疙瘩。就算停留期间从两个月变成二十年,我一定仍旧无法接纳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不会接纳我。 现在也一样,光是回想就感到如此恐惧── 「……等、等等……!」 「────!」 一只手碰触我的肩膀,就像丧尸般颤抖著,让我忍不住瑟缩了身子。彷佛被梅杜莎的双眼迷住了一般,我僵硬地转动绷紧的身体,勉强望向背后。 「老、老师……!」 当然,从背后伸来的那只手是属于浑身是汗,痛苦不已的老师。 「……你、你可以再走慢一点吗,女士?」 他喘著气提出请求。 该说是幸运吗?他看起来完全没察觉我的变化,但他如果还有那种余力,也不会曝露出这种丑态了吧。 我也偷偷用手指揉了揉依旧僵硬的脸颊,故作不知地回应。 「可是老师,照这样下去,可能会赶不上邀请函所写的时间。」 「……那就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让我坐一会儿。」 他从喉咙发出虚弱的抽气声,竖起五根手指。 「……三分钟。」 我提出妥协方案,将背部靠在附近的抱栎上。 微微发烫的身体碰到抱栎阴凉的树皮,感觉很舒服。其实比起树木我更喜爱石头,比起石头更喜爱土壤,但这一点不太为人所理解。如果闭上眼睛睡著,一切说不定都会化为一场梦。 可是,就算醒来后重返那个故乡又怎么样? 右手传来刺痛。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就算是魔术师,也不代表体能可以衰弱吧!听说有个成就非凡的魔术师,既是诗人又是拳击手与登山家,没带氧气罐就攻上了乔戈里峰喔!」 既不是老师也不是我──无形第三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正确地说,声音是来自我的右手处,但老师迅速瘫倒在地上,净说著「我是在城市长大的」这种不太构成藉口的主张。 这个第三人说的话基本上只有挖苦和谩骂。 虽然从我懂事起就相伴至今,但我完全没见过那恶劣的性格有所改善。不过,十几年来和它交谈的对象包含我在内,也不到五人。 (……我也没什么改变吗?) 我茫然地想著。 直到两个月前为止,和我好好交谈的人数也不到和它交谈人数的两倍。虽然环境有了令人眼花撩乱的变化,但它没有任何改变,而我独自被拋在后头。离开故乡时的决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比起半吊子的我,它应该好上更多。 只有我轻飘飘地像水母一般,摇摆不定。 明明无论是一边咒骂一边揉著腿的老师,还是右手的它,至少都认清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为何我这么不成样子? 「……为什么这么笨呢?」 我如诅咒一般低喃。 接下来,一路上穿插著老师无数次的休息时间与抱怨,终于抵达开阔空地的时候。 「喂喂,那是怎样?」 右手的声音发出傻眼的低吟。 我也微微皱起眉头。 那里有颗岩石。 需要三名壮汉手牵著手才能勉强抱住的嶙峋巨石。 一个人影躺卧在那颗岩石上。他的身手相当灵巧,半睡半醒地在像龟壳一般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保持平衡,不断翻滚。 他看似随时会摔下来,但迟迟没有发生。 就像我小时候看过的永动鸟,好像要停止却不停下。健壮的身体在岩石边缘摇晃,在彷佛轻轻一推就要坠落的危急关头──他突然抬起头望向我们。 「──喔,总算来了!」 他悠然地盘腿而坐,还向我们挥挥手。 那厚实的手上沾著脏污,满脸肆意生长的胡须应该有几个月没整理过,肌肤因为污垢和尘土泛黑,连人种都难以辨别。 那人穿著像游牧民族的宽松衣服,但仍无法完全遮住肌肉发达的结实身材。手脚和颈项都粗得叫人吃惊,有饱经锻炼的痕迹。个子比老师高一些,但体重应该有将近一倍。 「喔~真奇怪的组合。这位小哥明明像正统派,这个女孩却没有那种气息。哎呀,该不会恰巧正在绑架少女吧?」 那人哈哈大笑,牙齿出乎意料地洁白。 他有双漂亮的眼眸。 黑色的眼瞳。 但眼眸深处也暗藏著危险。 眼里并存著孩童般的天真和老人般的狡猾。 「……请、请问……」 「……你是谁?」 精疲力竭的老师代替我开口。 也有种太过疲惫,连开口说话都嫌麻烦的感觉。 「富琉。」 男子说。 「这是我的名字。」 「……看你人高马大的,名字倒是很可爱。」 「不,其实我叫富琉加,但我不怎么喜欢。只念到富琉的话,你看,就是个像微风一样舒服的名字吧。」 他坦然地详细说明。 与这名男子相称的反倒是沙漠毒辣的太阳,或是摔角大赛的聚光灯之类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唯独在爽朗这方面正如他所言,这似乎令老师很火大。 我也眨眨眼睛。 因为就算在过去的事件里,也不常见到这种类型的人。 (──嘻嘻,如果你的老师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那个人就是睡迷糊的骆驼吧。) 右手又传来声音。 这次是只有我才听得见的低喃。 「嗯嗯嗯?」 男子──富琉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认为他听见了那句话。不过,他愉快地凝视著我,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那没礼貌但绝非下流的视线彷佛看透我的内心,当我感到困惑之际,男子竖起一根手指。 「你为什么戴著那种灰色兜帽?明明长得满漂亮的,也不像是遮住的地方有疤痕。」 「那是……」 「请别太吓唬别人的弟子行吗?」 老师介入支支吾吾的我和男子之间。 「喔,果然是弟子和老师吗?你长得太有老师的样子,反倒害我烦恼了一下……」 「那是什么样子?」 「就是看起来很神经质,却莫名地会照料人吧?以前黑白片里的管家很多都是那张脸。」 富琉一脸抱歉地搔搔头。 「作为魔术师,有点太正派了?」 当然,无论老师或是我都不认为在这种深山里会有什么巧遇。 老师吐出一口气,主动发问: 「你也收到了邀请函?」 「喔,yes!」 富琉从原本坐著的岩石上下来。 他在怀里摸索,从民族服饰内掏出唯一没弄脏的信封。信封用高级的纸制成,上面有淡淡的浮水印。不必看也知道,盖在封蜡上的印章与浮水印同样是以天使羽毛为主题的标记。 也就是说,跟我们拥有的信封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睡午觉?」 「不,因为觉得一个人走很寂寞。」 富琉说出奇怪的话来。 他挥挥信封,亲切地笑了。 「反正都发函邀请了,我想大概还会有一个人过来。看,我说中了吧!」 「恕我直言,你有考虑过自己是最后一个的可能性吗?」 「到时候再说。我会在不至于迟到的时候,眼带著泪跑过去。别看我这样,我的脚程满快的喔。」 他交互动著健壮的手臂,笨拙地强调体能。 感觉就像一头狮子在拚命摇尾巴。这动作和那张沾染汗水和沙子的胡须脸莫名地适合,形成幽默的印象。 这或许是某种品德吧。 「……那么……你要同行吗?」 我拋下满脸写著别多嘴的老师,忍不住询问。老实说,理由我也不清楚。我应该和老师一样,生性不喜欢和他人有多余的交际,连提出邀请的自己都不禁感到难为情地脸红。 「真的吗!」 男子眨眨眼,爽朗地笑起来。 感觉有些人会只因为这个笑容,就在酒吧请他喝一杯。 「好!要说话算话喔!哎呀~太感谢了。一个人果然很无聊。」 「…………」 富琉对愁眉苦脸的老师伸出手。 「我叫富琉!再次请两位多多关照啊!」 「……艾梅洛阁下2世。她是我弟子格蕾。」 老师没有与他握手,但无奈地报上名字后,富琉非常钦佩地吹了声口哨。 「艾梅洛。这样啊这样啊,你就是钟塔传闻中的!从矿石科被降职到现代魔术科的君主吗!」 「对,那就是我。」 老师这次总算迅速抽回视线。 「喔,对了。顺便问一下,你们有带酒吗?我的喝完了。」 「我没有随身带酒的兴趣。雪茄也绝不分给你。」 「呿。」 遭到不假辞色地拒绝,富琉像小孩子哭丧著脸一样,不断咂舌。 「快点走了,格蕾!动作太慢就丢下你不管喔!」 老师踹飞沙子,掀起大衣衣襬后爬上坡道。 不过三十分钟后,速度最慢又不断诉苦的人,和我大致料到的一样,正是老师。 ──不久之后。 剥离城出现在前方。 * 不,那应该称作城吗? 在建筑物后方展开的静谧湖泊与垂放至我们这边的坚固吊桥,的确是城堡的形式。森林、湖水和大理石交织而成的优美风景,散发著宛如童话故事场景般的庄严。纯粹比较优劣的话,这里与英国的诸多名城相比也毫不逊色。 可是。 那倾斜的尖塔,宛如痛苦挣扎的脊椎一般扭曲著吧? 每一块堆砌起的大理石,都像经过精密的计算,以引人不安。明明应该是人工堆砌而成,却彷佛从一开始就是那种形状──像是挖掘出了本来在山里沉眠的事物,引发绝无可能的错觉之舞台。 ──半崩塌的城门,是折断的肋骨。 ──歪斜的连绵城墙,是紧抓住大地的手臂吧? ──在城墙另一端可见的宅邸本体,令人想到仍在跳动的心脏。 观看者的脑中被迫唤起就像把巨人的身躯,连同内脏一并翻转过来,并剥下皮肤与肉的情景。 「……啊……」 我的身体一颤。 实物远比照片里看到的更加不祥──甚至带著神圣感。 剥离城阿德拉。 「……天使之子是巨人吗?」 老师依然皱著眉头低喃。 「天使之子?」 「据圣经伪经《以诺一书》记载,天使和人类之子身高最高有三千腕尺,若是现代单位,就是一千三百多公尺。要达到这座城的大小应该很轻松。」 「喔~真亏你懂那么多。」 看到富琉回过头来,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也是魔术师的话,应该知道这点程度的知识吧。」 「大略知道和马上找得出关联性是两回事啊。而且,你不光是在谈论城堡的外观与知识吧?」 「…………」 「因为你对这座城的创造者有一些看法,才会谈起这些吧?」 「我才想问,那你又如何?」 面对富琉的问题,老师只回以视线。 极其犀利的视线。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创造者──魔术师阿什伯恩是怎么样的存在就前来此地。」 「哎呀呀,捅了马蜂窝吗?」 富琉风趣地说,而老师继续追问。 「我还没问你的真实身分呢。」 他说道。 也许是认为这次无法蒙混过去,富琉耸耸肩,抓住民族服饰的衣袖。 「我是佣兵,主要在中近东一带经手魔术相关的纠纷,偶尔也和钟塔有些来往。」 「意思是说,你是魔术使?」 「哈哈,很抱歉。」 富琉没什么歉意地摸摸自己的头。 我也听说过。 魔术师是家族代代持续将所有资产与能力,投注于追求魔术的真理暂定称为「根源之涡」──的存在。不管在追求过程中获得什么样的能力,那也不过是副产品,除了当作抵达真理的手段以外毫无意义。 但另一方面,有时也会有对什么真理完全没兴趣,只将魔术视为便利道具的人。这种人称作魔术使,一般的魔术师如遇蛇蝎一般厌恶他们──我也在钟塔这么听说过。 「我想要是说出来,你们会连同行都不愿意……要分开进城吗?」 富琉有点寂寞地指向通往城门的吊桥。 相隔几秒。 「……太迟了。」 老师抛下一句话后踏上吊桥。 富琉看著我难为情地笑了笑,和我一起跟上去。 敞开的城门内是朴素但宽阔的前庭。与其说是纳入自然风景的英式庭园──不如说是主人纯粹对园艺不感兴趣,只保持了最低限度门面的印象更强烈。不过这片环境中好像也有引起老师兴趣的东西,他朝城门的背面及荆棘阴影处看了两三眼。 蔷薇的芬芳刺进鼻腔。我对花所知不多,所以实际上是不是蔷薇很难讲。不过,那股香味紧紧地残留在鼻腔黏膜上。 一名消瘦的西装男子伫立在作为城堡主楼【keep】的宅邸玄关前。 他好像是管家。 「恭候多时了,艾梅洛阁下2世及富琉加先生。」 他恭敬地低头行礼,打开门。 大厅宽敞得让人吃惊。 而且── 「……啊啊……」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那里充满了天使。 整然排列的天使雕像。 造型和材质都各不相同,也有石块、铁与形似水晶的雕像。 还有彩绘玻璃上持弓箭的幼天使【cupido】、佩剑的英勇大天使【archangels】绘画和举著权威之笏的主天使【dominions】壁画,吊挂在天花板上的豪华吊灯上也大量运用了天使羽翼和光环【halo】等主题。 并非只有知名的天使。 就像老师之前展示给我看的──我在自伦敦出发前姑且恶补了一下──那些感受得到神圣感,但和一般所说的天使相差甚远的怪物也四处可见。有四脸四翼的异形是智天使【cherubim】,拥有六翼的蛇应该是炽天使【seraphim】。 数量轻松超过数百的天使透过各种艺术和形态,刻在主楼各处。 (…………) 看著那些作品,有种强烈的刺痒异物感紧贴著喉咙。 因为我实在不认为,这些被收集来的天使是单纯的收藏品。不,就算是纯粹的艺术收藏品,具有长久岁月和十足强度的物品也会暗藏著不可捉摸的压力。因为走进特定人物尽情挥霍金钱与投注爱好打造的珍奇屋【wunderkammer】,相当于进入对方的脑袋。 这么一来,这里── (……简直像是脑浆。) 室内黏稠的空气令我如此心想。 连忍不住踉跄几步后撑住的石造地板上,都有天使的雕刻。 让我非常喘不过气。看见这座城时感受到的寒意越来越严重,彷佛渐渐沉入微温的沼泽。我甚至觉得那片沼泽上漂出无数颗眼球,正在观察逐渐溺水的我们。没办法摆脱观察。在相当于永远的时间里,我不断地在天使的脑中坠落。 「那是错觉。」 声音响起。 我连声音是来自哪里都分不清。 「女士。这连魔术都不是,只是你的感受能力在呼应此处的『色』。是你本身的功能将你逼到了困境。不管什么都好,自己建立方向性。你学过冥想【meditation】的基础吧?」 冥想?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再说,我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是,独特的香气刺进鼻间。 闻著那像在脑袋里搔抓──我确实记得的香味,石板地重新回到脚边。空气只是带有黏性,当然没有漂浮著眼球之类的。我大口喘气的呼吸声好吵,感觉到皮肤渗出冷汗。 老师俯视我,不知何时抽起了雪茄。 「你看见了什么呢?」 「……啊,那个……看著我的眼球,与脑浆沼泽……」 「原来如此。我自认一开始就给你上过防御冥想训练,但回去后要增加作业了。」 「唔……」 虽然不甘心,但我完全无法反驳。 老师任由烟雾飘荡,向大厅中央瞄了一眼。 「当然,受邀前来的人不会陷入这种过度换气症状。」 一旁的富琉也望向那边。 他马上惊讶地瞪大眼睛。一个人影从老师的视线前方大厅的螺旋楼梯附近走近我们。 「哎呀。」 富琉慌张地躲进柱子阴影处,而笔直走来的人影几乎同时朝老师行礼。 金发碧眼。 比起端正的容貌,那名青年明亮的双眼更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年龄大约二十五岁。不过在那庄重态度的背后,可以看出与年轻不相称的自信和经验。一身纯白无瑕的西装和镶宝石领带夹的搭配,加上他沉稳的态度,更为他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慨。 「好久不见,艾梅洛阁下大人。」 「加上2世吧。要直接背负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太沉重了。」 「您真谦虚。我曾耳闻阁下在钟塔的活跃事迹。」 绝非只是说客套话,饱含诚意的声音舒畅地传入耳中。 这道声音显露出青年度过的岁月。想必他一直以来都无比正直,无论何时都正面面对人生的障碍。 「听你毕恭毕敬地这么说,我也很伤脑筋。你才是深受钟塔的大人物们器重才对,海涅?伊斯塔里──还是称呼为骑士【the knight】比较妥当?」 「那并非女王阁下授予的称号。」 对于老师装作开玩笑的话,他也死板地否定。 身体状况总算恢复了正常,于是我偷偷离开,和躲起来的富琉说悄悄话。 「……难道他是名人?」 「喂,为什么你不知道?你是艾梅洛的随从吧?」 「……我遇见他和进钟塔就读都是最近的事。」 我老实地表明后,富琉叹了口气。 既然特地躲起来了,他也没必要回答问题,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有所反应,让我重新体认到富琉还算是个好人。 「伊斯塔里本来是炼金术的名门,但海涅的情况复杂。因为他曾一度抛弃魔术,成为教会的修道士。」 「教会的?」 这里指的教会,并非「一般」意义的一大宗教。 而是存在于普世宗教背后,主要目的是「狩猎异端」的团体。那是少数规模凌驾于钟塔之上的组织,由于看待神秘现象的态度不同,不时会发生冲突。有些魔术师连说出那个名称都不愿意。 ──对我而言,那里曾是比钟塔更熟悉的地方。 「呃,那为什么又当回魔术师?」 「家族舍不得他出色的才能,将他带回去了。」 富琉对眨眨眼的我微微扬起嘴角。 「因此搞得教会和钟塔关系恶化,有一阵子情势相当危险。不过,他就是有那样的价值。伊斯塔里家应该也很得意。」 据说将教会派去找回他的刺客全部打倒的人,就是海涅?伊斯塔里自己。 为了守护神的意志,每一名教会战力都锻炼到超乎常识的境地。既然能在十几名老练的暗杀者袭击时用魔术打倒他们,难怪在钟塔也名声响亮。我光是听了一段经历就觉得难以置信──这并非单纯是天才的作为,给我的印象更接近灾厄。 (……可是,这样……) 此时,我也想到另一件事。 亲手打倒搞不好曾是同事的刺客,这名青年──海涅?伊斯塔里是什么样的心情? 正当我思考著这件事时。 「……哥哥。」 躲在螺旋楼梯后方,穿著白色连身裙的少女探出头。 年幼的她大约才八岁大,青年对于那令人联想到胆怯小鸟的举动温柔地微笑。 「别担心,罗莎琳德。艾梅洛阁下2世诚实可信。」 「……是、是。」 她小跑步地跑过来,微微低头致意。 「我是他的妹妹,罗莎琳德?伊斯塔里。请多指教。」 女孩感觉随时都会害羞得死掉似的打招呼。 也许是受到烟味刺激,看到她轻咳起来,老师连忙将雪茄拿开嘴边,迅速收进雪茄盒里,而海涅很抱歉地颔首示意。 「那么,那位是──」 就在他抬起头,视线转向我之际。 刚才在和我交谈的富琉似乎也一并进入他的视野。 「哎呀~」富琉单手盖住长满胡须的脸庞,而老师望著他询问: 「你认识富琉?我们在前来城堡的途中结伴同行。」 「……是的。」 青年点点头。 与先前爽朗的态度截然不同,他的语气透出冷酷。 「……是的。关于魔术使〈弒师者〉占星术师【astrologer】富琉加的名字,我听过一些传闻。」 4 大厅内的对峙只持续短短数秒。 「失礼了,这里不是该牵扯个人恩怨的场合。」 青年道歉并乾脆地退让。 (──喔!看来不只是个不通实务的骑士大人呢!) 右手传来一如往常的声音。 富琉只是苦笑著,挥了几下手。 「抱歉,罗莎琳德。吓到你了吗?」 「不、不会。」 少女勇敢地摇摇头。 其中当然有几分逞强,但海涅没有提起,摸摸妹妹的头。他大概是个好哥哥。我也无法估量那在魔术师的世界里具有什么意义,应该说,那带给我比互相敌视更加残酷的预感。 「对了,阁下也是受邀而来吧?」 海涅对老师询问。 「没错,是碍于过去的交情。与上一代家主来往过的家族几乎都已疏远,但这里的城主似乎是少数的例外。」 「那么,果然是为了那件事──」 「嗯。」 老师颔首。 「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于上个月去世一事。」 「…………」 在一旁聆听的我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背脊。 刚才从天使群收藏品上窥见的──紧附在上头的执著彷佛再度渐渐浸满头盖骨内。如果收藏家已经死了,现在的光景就更像冥府花园,令我感受到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美丽与不祥。 「还好吗?」 「……还好。」 我勉强点点头。 「因为……没看见那个。」 「这样啊。」 老师乾脆得简直冷血地失去兴趣,从自己的夹克里取出一个信封。 和刚才富琉给我们看过的一样,是一封邀请函。 「这是一周前邮寄过来的。」 「是的,我也一样。」 海涅颔首。 「那么,内容也是关于遗产?」 「是的。」 海涅再度颔首。 「我听说要在剥离城公开遗产相关的遗嘱。阿什伯恩没有直系血亲,所以才会联络与他有关系的家族,但聚集这么多魔术师可是特例。」 「怎么说,很符合老派魔术师的喜好。」 老师厌烦地摇摇头。 「彷佛连自己的死亡都是一场游戏。」 「……哦,你不喜欢吗,新的君主?」 声音来自大厅深处。与方才海涅与罗莎琳德伫立的螺旋楼梯不同,气息从另一座螺旋楼梯旁接近而来。 叽──金属摩擦声传来。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是轮椅的车轮声响。 「欧洛克先生。」 老师的脸上掠过非比寻常的紧张。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名白发老人。看起来像是助手的少年在后面推著轮椅,但不跟人对上目光。 老人布满深刻皱纹的模样与其说是魔术师,更接近木乃伊。即使保守估计,他应该也超过八十岁了。宛如枯枝的十只手指戴著不同的戒指,其戒指的美丽程度看起来也更加衬托出老人身上累积的岁月。 足以与这座剥离城的存在匹敌,太过像魔术师的生物。 彷佛身为人类,却已迈步走向另一种形态── 「……这位是?」 「欧洛克?西札穆德阁下,蝶魔术【papili magia】的权威。我有时在钟塔的会议上有幸与他交谈。」 我还没请老师进一步作说明,名叫欧洛克的老人先低声发笑。 与其说是笑,听起来也像只是在吐出肺部的空气。就像是风吹过乾涸洞窟而发出了声响而已,那阵笑声让我有这种印象。 老师刚才说了蝶魔术。 据他所言,那似乎是从毛毛虫成蛹后,一度彻底将躯体溶成黏液再转化为蝴蝶的过程中,发掘出神秘性的魔术。 相对于优美的名称,老人的身影只散发出非常不祥的气息。那股类似黑泥的气息缓缓地滴落在石板上。 「艾梅洛阁下2世。」 老人低语。 「艾梅洛阁下2世、艾梅洛阁下2世……艾梅洛阁下2世吗?好歹身为君主,却直到现在都无法从祭位【fes】升格,真亏你有脸出来露面。更何况还是来到老夫敬畏的友人──革律翁的城堡。」 祭位。 即老师在钟塔的等级──第四阶位。 呼呼呼,老人再度发笑,抚摸轮椅的皮革扶手。那可能是老人的习惯动作,同一个位置被摩擦过许多次的扶手,随著时光变为了琥珀色。 老师一句话也没回嘴。老师的实力不佳,本来就是连我也知道的事实。 尽管如此,听见他人指责他,令我的心里出现无法完全消化掉的芥蒂。 老师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我自知实力不足。因为有苦衷,才会将此名号暂时交由我代管,恳请欧洛克先生宽恕。」 「……哼,君主别轻易地低头,会玷污历史。」 老人抬起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一脸无趣地指出这一点。 之后── 「姑且介绍一下。」 只用眼神示意背后。 「──喔喔,是美女呢!」 接著,一名穿著怪异服装的年轻人朝罗莎琳德和我冲来。 他的年纪和海涅一样是二十五岁左右,右眼戴著眼罩。 不过,怪异并非指他的眼罩。而是他绑在头上的多角形小盒子、纯白的麻织法衣及挂在脖子上的大法螺贝。 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出自于被称为修验道的极东宗教形态的服装。 「俺是山伏的时任次郎坊清玄,多多指教!」 他用口音很重的爽朗英语这么打招呼。 明明穿著在这个国家会被视为奇装异服的服装,看起来却不可思议地融入城堡,或许是因为同样是魔术师这种生物吧。 「我记得,你头上的盒子叫头襟吧?记得那个类似于犹太教的经文匣【tefillin】。」 「喔~这位先生真博学。先不提大陆的魔术,这个在日本也算是小众习俗。」 年轻人钦佩地吹起口哨。 不过,他的目光与方向依然面向我和罗莎琳德。 「怎么样?到那边喝杯茶如何?管家说他准备了顶级的茶叶喔。」 「…………」 他弯下腰搓著手,但相对的,罗莎琳德还是沉默地紧贴在海涅背后。她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像是法国娃娃。 ……我也一样,虽然有种种想法,还是拿老师当挡箭牌躲起来了。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有点庆幸老师的个子略高。 老师看起来微微地皱起眉头。 「无论形式如何,山伏不是侍奉神明的僧侣吗?而且我记得,日本的修验道应该是将女性视为不洁。」 「哈哈哈,信仰和自己的兴趣是两回事。再说,在山上姑且不论,没必要在外国也禁酒吧──所以,两位再和俺亲近一点嘛。嗳,可以吧?」 「……不,那个……」 正当我惶恐地退缩时。 「抱歉,舍妹好像很害怕。」 海涅插口说道。 他的语调里充满了绝不饶恕伤害妹妹之人的坚定决心。 「嗯,哥哥可不能管得太严喔,会惹妹妹讨厌的。」 「很可惜,罗莎琳德不可能讨厌我。」 「哇!好有自信!好正经!」 清玄迅速后退,一只手伸到背后。 咻──一样物体从他手中飞出去。物体对准眼前海涅的死角,描绘出在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复杂怪异轨道,自后方袭击青年。 影子没有声响地逼近,劲道却足以打倒猛兽。 「哥哥!」 听到罗莎琳德的大喊,海涅突然抬起手。 「──刚才那个,是修验道的飞钵法吗?」 海涅面无表情地说。 他的掌心流下鲜红的液体。 青年以毫厘之差接下并抓住的,是约为掌心大小的金属钵。 「哈哈,如你所料。听说开山祖师──叫泰澄【注:泰澄(682年~767年),日本奈良时代的修验道僧侣,相传是三灵峰中的白山开山祖师】的大叔很擅长这招。他在日本的名声仅次于役小角【注:役行者小角(634年~701年),日本修验道始祖】,据说在化缘时表演一招就能引起拍手喝彩,收到不少布施。」 化缘这个词,我也听说过。 我记得应该是出家人接受信徒给予食物与金钱的修行。既然如此,代表那个钵对时任次郎坊清玄来说是咒具吗?那么,飞钵法是指随心所欲操纵那个钵的神通力吗? 「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看到海涅点点头,戴眼罩的山伏嘿嘿傻笑地搔了搔头。 「饶了俺吧,只是玩玩罢了。」 「既然是玩玩,那需要回礼吧?」 海涅的手指触碰领带夹的宝石。 「convert.【流转吧】」 随著这句呢喃。 他的靴子前端触及石板。 剎那间,石板喷出了无数把利刃。 并不是利刃刺穿石板,而是石板本身变成了刀刃。海涅脚尖敲出的声响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像用力掀起地毯般,化为大量利刃追著清玄。 「唔喔!」 清玄跳起。 他的身体几乎无视重力,不自然地飞翔了数公尺之高。 后来我从老师的口中得知,这也是修验道著名的验力──在役小角传说中也有留下记录,叫乌鸦跃或是天狗跃斩术的魔术。凭藉那练到极致的话可以发挥与魔法只差一步,也接近空间移动的「力量」术式,清玄悠然地跳跃到吊灯上。 「唔哈哈哈哈哈,怎么样!」 戴眼罩的山伏满脸得意地抱起双臂。 可是,海涅轻轻指向山伏的胸口。 「偿还给你了。你不是神的信徒,不过让我见识了一番。」 「咦?」 清玄慌忙往下一看,石刃飘落在他环抱的双臂上。 石刃的碎片。 不,那是「花瓣」。石刃化为多达百倍的花瓣,点缀了剥离城的大厅。那使每个人都眨著眼睛,屏住呼吸的光景只持续短短数秒。下一瞬间,刚才的钵落在清玄的臂弯中。 钵里还放著石蔷薇和十英镑的钞票。 「喔,这是……」 「嘿。」 欧洛克和富琉也低头看著手边。 因为老魔术师的轮椅扶手和富琉的指尖,也有惹人怜爱的石蔷薇绽放。 「……啊……」 我也喊出声来。 老师的夹克和我的斗篷上也插著石蔷薇。那动作之俐落,与其说是魔术,更像一流的戏法表演者。即使用手触摸,我也觉得那极为单薄,线条流畅的石蔷薇彷佛真的活著。明明没有生命却活著的矛盾,令我的胸口和记忆产生剧痛。 (…………!) 比亡者更像亡者。 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乡目睹过无数次的光景。 荒诞,不合理,非生非死的东西。 ──「你应当毁灭的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只有那个,」 回想起不属于此处的泥土与石头气味,我的口腔内充斥著泛酸的厌恶感和拒绝感。我忍受著全身到指尖都僵住,连脑髓都烂醉如泥的感觉。这段记忆和现在无关。这段记忆和现在无关。如咒语般在脑海中念著这句话。 「……这就是伊斯塔里家的炼金术吗?」 老师拈起石蔷薇低语。 我也深吸一口气。 「……炼金术……是之前提过的,阿特拉斯院的那个吗?」 听说在魔术师的世界,炼金术的代表是阿特拉斯院。 据说那里是足以跟钟塔匹敌的魔术协会三部门之一,在所有层面都是与外部隔离的「活地狱」等等。老实说,我不太懂这番话的意思,但是── 「和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是不同系统。不同于拥有魔术之祖的阿特拉斯院,钟塔采用中世纪流传至西洋以后的炼金术。特别是伊斯塔里家秘藏的〈活石〉,竟然也能与较弱英灵的武器相匹敌,果然是才能惊人。」 老师微微眯起眼睛。 谈到才能的这个字眼与概念时,老师经常流露讽刺的情绪。 好像在谈论绝对无法触及──但总是在夜空中闪耀的星辰一般,隐约可见他热切的心情。 接著── 「哇啊!」 吊灯上的清玄脚滑了。 响亮的坠落声在大厅内回荡。幸好石板幻化的刀刃已经消失,看来只会受点擦撞伤。 「……好痛痛痛痛……」 清玄呻吟著摸摸屁股,为难地举起双手。 「投降了、投降了。这可不行,和你较量验力没有胜算。」 他一脸滑稽,让人讨厌不起来。 海涅也面露微笑地伸出手。 「虽然罗莎琳德不行,但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来陪你喝茶吧。」 「俺对男人没兴趣耶。不过,长得像小哥一样帅的倒是可以。」 清玄咧嘴一笑,握住那只手。 双方的口吻都和和气气,对我来说很意外。我完全不了解透过交战建立的友情。如果男人是这样的生物,我恐怕会对大半数的人类产生隔绝感。不,我并未碰过会令我涌现亲近感的对象就是了。 (──喂,格蕾!) 右手处突然传来声音。 音量低得只有我听得见,但带著急迫感。 我转头望著那个方向。 刚才我们进来的玄关处。 「──我是最晚到的吗?」 让仆从们在背后待命,优美的人影开口。 一袭鲜艳夺目的蓝色洋装令人想到蓝天。以同色的缎带拢起一头法国卷金发,手中握著象牙柄的阳伞。尽管无法判别收起的富丽伞面材质,但那一把阳伞多半足以买下一两辆汽车。 最重要的是,那张只像由天工倾注灵魂打造的美丽脸庞。 呼喔喔喔──清玄发出欢呼。 不,唯独这次不只他一个。海涅和富琉不用多说,少女的存在鲜明强烈到连我和罗莎琳德这些同性都不禁看得入神。 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来了。是被耀眼的宝物气味引诱来的?」 轮椅上的老人厌恶地泄漏低喃。 听见这句话后。 「有什么问题吗,老人家?」 少女用清丽的嗓音回应。 她走近的身影,彷佛在说自己才是此城的主人。 呼呼,老人的喉咙发出宛如地狱岩浆的笑声。 「……没错,老夫说的是你那低贱的血统,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真是荣幸。」 穿著蓝色洋装的少女──露维雅洁莉塔也对这句话微笑回应。 第二章 1 ──我非常伤脑筋。 无可救药,别无他法,绝望地伤透了脑筋。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你们会跑进我的房间!」 因为犹如白瓷的脸颊染上红晕这么逼问的人,正是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另外,老师在打开铜制房门的瞬间彻底僵住了。 可以的话,他应该想直接关上门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那扇门对老师瘦弱的手臂来说太过沉重,更重要的是,怒气冲冲的对方看来似乎不容许他逃避现实。 也许是即将就寝,少女换上了白色睡衣。 睡衣的质料也是高级柔滑的丝绢,价格想必昂贵到让人吃惊,但总之很可爱。设计上缀满很多荷叶边,又不会掩盖少女苗条的肢体……对了,她在房门打开后以惊人的速度藏到枕头底下的东西是狗狗玩偶吧? 我记得那是一个儿童节目里喜欢做菜的拟人化小狗,在紧要关头会变成骑士保护人,应该是完全体现了少女梦想的角色。我会知道这种事,是因为刚到伦敦时碰巧在宿舍的电视上看到……当然,当时的我并不想要,也没有每周空出那个时段收看,只有这一点我想要事先强调。 「怎么了!有什么藉口请快点说出来!」 她以令人感动的努力,应该说双眼含泪地藏起玩偶,毅然地挺起胸膛。 虽然即使不这么做,老师多半也不会发现,但如果我说话打圆场,感觉会破坏掉更重要的事物。 (……怎么办?) 我认真地想著。这是我来到伦敦以后,第一次如此迫切地过度思考。 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差太多了。 应该说判若两人。 在几个小时前,才跟那个几乎像怪物的老魔术师正面交锋的人是谁呢? 「……不,那个、等等,女士。」 老师忍著头痛,揉揉眉心并对她开口。 「好啊,我等,当然会等了,艾梅洛阁下2世大人!没想到会有君主未经同意就擅闯淑女的房间,钟塔也名誉扫地了!」 强烈的魔术压力在露维雅的身边汇聚。 (……啊,这可不行。) 我有所直觉。 就算少女真的是另一个人,这魔术也是货真价实的,老师恐怕连反抗都办不到。虽然不到吊车尾,但我很清楚老师的二流水准。若和真正的一流魔术师起冲突,他的尸体能不能剩下一点灰烬都很难说。 「不、不是的,我只是被他们以〈天使名〉指定了住宿房间……」 老师举起信封,竭力地越说越激动。 信封表面上浮现mihael这个词汇,总觉得那串淡淡朦胧的文字,跟这座剥离城一样不祥──靠不住。 「……是真的呢。」 露维雅眯起眼睛,确认老师的信封。 「不过,这个房间的〈天使名〉应该是michael。」 「啥?」 老师重新确认挂在房门附近的标示牌。 上面刻著与露维雅所说的相同字样──michael。说简单点,差异在于中间有没有c。顺便一提,看到标示牌时向老师说「好像是这里」的人是我。 「……唔,这……」 「对、对不起,好像是我……搞错了。」 对不起,老师,看来你的生命要在这里结束了。可以的话,死时请别怨我。 「……你果然做好觉悟了吧?」 压力渐渐凝聚在少女的手臂上,甚至让周遭空气也为之变质并呈螺旋状加速。 就在压力释放前,老师大喊: 「等、等一下!这是shemamphorae!」 「──?」 露维雅犹豫了一瞬间,轻轻颔首。 「喔,原来如此。只看我的〈天使名〉看不出来,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也就是说,这座剥离城的魔术是以卡巴拉为基础啊。」 (……shemamphorae?) 她似乎意会了许多事,可是我一头雾水。 我记得卡巴拉在魔术中也是著名的系统之一。原本是奠基于犹太教的一种思想,似乎未必包含神秘要素,但魔术师提起时几乎都是指魔术上的意义。听说钟塔的阶位也是以此作为基础。 但是,那个shemamphorae是什么?为何会从刚才的对话得出这种结论?这依旧是个谜。 「这称不上赔罪,但能否看在刚才的情报上,暂时饶过我呢?」 「…………」 对于老师的提议,露维雅思索片刻后开口: 「……勉强及格吧。」 「幸好不是不及格,没想到我到了这个年纪,竟成了被打分数的那一方就是了。」 老师用手帕静静擦拭冷汗并说道。 当他举止极为笨拙,像傀儡般退后一步时,露维雅轻轻伸出白皙的手指。 「call.【醒来吧】」 我看见了光芒。 不,是以为看见了。 下一瞬间,老师的夹克袖口处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漆黑空洞。那并非热造成的,是凝聚起来的诅咒引发的结果,引起类似红外线的效果。 「懂了吗?请记住若是下次再粗野无礼时,你的心脏就会被同样的诅咒烧焦。」 她嫣然一笑。 然后就这样砰地用力甩上看起来很沉重的房门。 看来就算单纯比腕力,少女似乎也胜过老师。这时候该赞赏少女?还是该责备老师?真叫人烦恼。 无论如何,只剩我们被留在走廊上时,老师转头看我。 「怎么了,格蕾?」 「……那个,我……想到了很多事。」 「哼。魔术师之间发生摩擦是家常便饭,哪有办法一一理会。」 坦白说,要把一开始的场面说是魔术师之间的冲突好像不太对……但我决定不吐槽。我不认为老师懂得这种微妙之处。 「比起这个,在笔记上追加注记。在这座剥离城的简略地图上,加上艾蒂菲尔特的〈天使名〉。」 「啊……好的。」 幸好,我虽然头脑不好但擅长掌握地形。 我将目前为止得到的资讯记录在老师给的笔记本里。当我拼不出shemamphorae的拼字时。 「──那是shemamphorae。」 老师以手指抚过纸面。 他微微眯起眼睛。 「顺便整理一下情况吧。」 他思索著什么,如此说道。 老师再度从几小时前在大厅发生过的事情,开始重述。 * ──时间回溯。 「……没错,老夫说的是你那低贱的血统,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真是荣幸。」 欧洛克和露维雅对彼此微笑。 在这种情况的笑容,类似于骑士决斗【fehde】时互相投掷的手套。正因为美丽无瑕,才足以给对方的自尊心造成决定性伤害的武器。 「…………」 老实说,我的脑袋快要超载了。 之前也说过,直到两个月之前,和我好好交谈过的人数连双手手指都不到。突然遇见这么多个性多采多姿的人物,脑细胞会发出哀嚎也是当然的。 富琉。 海涅?伊斯塔里。 欧洛克?西札穆德。 时任次郎坊清玄。 他们每一个都是具备难忘特质的魔术师,但新出现的少女更是格外鲜明强烈。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又来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呢。」 老师低吟。 「您认识她吗?」 「那是定居于芬兰的宝石魔术名家。听说上一代家主是半退休状态,由女儿到各处露面……就是她吗?」 「喔~连不成熟的君主也知道?」 听见老师的话,轮椅上的老魔术师也愉快地笑了。 「正是如此。世上最优美的鬣狗……『区区』文艺复兴时期的暴发户恬不知耻地主动插手全世界的纷争,只企图嘶咬魔术至宝,所以被起了这个绰号。」 相对的。 美丽的少女只朝互相估量对方斤两的魔术师们瞥了一眼。 她对在背后待命的数名仆从点点头,只身逐渐走进剥离城的大厅深处。 「──西札穆德的老人家。」 她低喃。 有些艺术家光是听见那个声音就会颤抖吧。不光是外表,少女具备常人难以获得的优良特质。也可以说是光环或圣灵。自古以来,诸多评论家在表现艺术之际,会这么称呼无论如何都无法言喻的某种特质。 才十七八岁。 明明还是当学生的年纪,她是如何达到那种状态的? 「得到您的评价,我很高兴──这代表各位畏惧艾蒂菲尔特家族,却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品尝成果。硬要说的话,比起鬣狗,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猎人【hunter】。当然,法语的le chasseur也可以。」 傲慢至极的台词完全不会触怒人,少女身上反倒蕴含著足以令人点头同意的威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就连不知道艾蒂菲尔特家和魔术派阀等事的我,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气魄,甚至让肌肤发麻。 好比美丽的宝石,就连不知道宝石价值的人也懂得那是权威的象徵一样。 「不过,您特地前来此地,是魔术刻印有任何不全之处吗?」 「……哈,翻拣尸体的家伙在胡说什么呢。」 「是吗?」 少女歪著头。 「我们家在历史上当然不如西札穆德家,但我曾听说,刻印若是太古老也会发霉。是的,培育魔术血统需要漫长的时间,可是超过千年也是问题吧?就算是酿造品质特别好的葡萄酒,顶多也只能承受一百多年喔。」 呵呵──挪著蓝色缎带的少女嘴角含笑。 面对就连在超乎常识的魔术师中也可称作怪物的钟塔重要人物,她寸步不让。 「正因为如此,您才委托了修复师革律翁?阿什伯恩不是吗?」 剥离城大厅内掠过一阵非比寻常的骚动。 连刚才展现了一手精湛魔术的海涅都扬起一边眉毛,微露出战栗之色。 「……修复师?」 「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确实是高阶魔术师,但还有著另一面。」 老师小声地对机械式复诵的我说。 「另一面吗?」 「没错。我告诉过你魔术刻印的事吧。」 我当然知道。 魔术即为神秘。 然而自西元以后,人类的历史悉数驱逐了神秘,神秘的黑暗与科学之光的扩散成反比日渐衰退。不论魔术师们想怎么干涉,也无从改变这个天命本身。神话时代的神秘被驱赶到遥远的彼方,要在现代使其暂时存在都难如登天。 魔术刻印是魔术师为了战胜时间的流动,而创造的「固定化的神秘」。 「原本魔术刻印是花费几百年酿造而成,类似『新器官』的事物。因为是器官,首先血亲以外的人不适合承接,外人也没什么干涉的余地。古老的魔术师家族之所以有很大的势力,这类魔术刻印的存在也是一大因素。」 老师的话就像在钟塔讲课一样,以舒适的节奏传来。 尽管情况如此紧迫,似乎也没有改变老师的这种特质。 「不过,有例外。」 老师说。 「那就是这里的城主。虽然绝非没有浮上台面,但据称阿什伯恩家能修复受损的魔术刻印,一直被暗中称作修复师。不愧是艾蒂菲尔特,连那段历史也知道吗?」 老师说道,旁观两人的对峙。 老魔术师烦躁地以食指敲敲轮椅扶手。欧洛克乾枯的指尖剜著皮革,抬起目光。 「……那么,艾蒂菲尔特又如何?特地跑来插手管阿什伯恩的遗产,该不会是自己家刻印出问题了?」 「哎呀,真失礼。我看起来像不成熟到会损伤魔术刻印吗?」 少女扬起嘴角,提起洋装裙襬。 那动作与其说是屈膝行礼【curtsy】,果然更像骑士的剑礼。 「但既然是如此珍贵的技术,无所作为地任其失传也很残酷。我想不如收进我的收藏室角落,才前来此处。」 没有比这更加傲慢的措词了。 她甚至没说自己需要那个技术。纯粹是认为既然是贵重品,当然应该存放在自己的仓库里,提出活像个无知小孩会说的道理。是因为这种特质,才被他人取了世上最优美的鬣狗这个绰号吗? 照这样下去,他们两人或许真的会展开决斗。 至少露维雅应有此意,老魔术师感觉也不反对。从至今为止的过程来看,我也十分了解魔术师之间互相残杀并不稀奇。 然而。 露维雅并不是最晚到的宾客──或者说「宾客以外」的人。 「喔喔?」 第一个抬头的人是富琉。 在挑高大厅的二楼,那名女子白皙的手指滑过英国栎制成的扶手,注视著这里。 女子戴著眼镜。 她留著黑发。那远比露维雅还长的长发彷佛梳理过的黑夜,一直流泄到脚踝。但一身衣袖异常的长,上面描绘著鲜艳花朵的服装丝毫不逊于女子的黑发和美貌,将她的身影装点得美丽万分。 (……民族服饰?) 「那是友禅染的振袖和服吗?」 老师将手放在下巴上低喃。 听起来是东洋的词汇。我后来得知,那好像和刚才那位时任次郎坊清玄一样,是发源于日本这个国家。看来我跟那个国家越来越有缘了──老师后来低喃道。 「……久等了。」 她以手指推推眼镜架。 方才在主楼玄关等候我们的管家也走到女子身边。 「我是受到指名,担任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遗产管理人,来自钟塔法政科的化野菱理。」 魔术师们再度发出骚动。 法政科一词对他们来说有著如此重大的意义。我感觉到老师的气息也出现与方才不同的独特紧张感。 菱理俯望著众人,拿出一封信。 插图008 这封信和寄给老师他们的邀请函很像──不过,在阿什伯恩家的印章旁,还盖著钟塔法政科的印章。 「那么──」 女子宣布。 「我将公开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遗嘱。」 * 钟塔里有十二个学系。 由十二位君主管理的十二个深渊。 从大多数魔术师一开始学习的整体基础──范围是魔术整体的共通常识、地脉、大源学──算起,接著是个体基础、降灵、矿石、动物、传承、植物、天体、创造、诅咒、考古学、现代魔术论,共十二个研究方针。 尽管形态和方向不同,但全都是想追求神秘的学问。据老师表示,魔术师是探究「根源之涡」的生物,因此这也是当然的结构。 然而。 在钟塔只有一个科与神秘没有直接关系。那是专门谋划如何凭藉钟塔的魔术和权力介入现实社会,或是为钟塔内部平衡等做调整等等,一个极度鄙俗又不可或缺的集团。 法政科。 不是学习──而是掌管法律和政治的科别。甚至无视魔术师想接近「根源之涡」的本能,只为了钟塔的稳定和发展存在,「本来」是异端的派阀。 依照老师的说法,那就像太极图的阳中之阴,或是阴中之阳。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科的人,那名法政科的魔术师从大厅二楼俯视我们。 「……无论如何,既然法政科出动了,他们的决定将是绝对。」 老师小声低喃。 法政科本就是为此设立的专门组织。何况又是上个月去世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指名,在场不可能有人能够说不。 更别提这名女子的存在极为奇特。 光是在她注视之下,我就感到全身血液倒流。不同于欧洛克?西札穆德流淌的不祥、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堪称勇猛的优美,她的微笑里并存著将人吸入其中的冷淡和温柔。 那名女子令我产生从体内被温柔抚摸至背脊的错觉。 (……是蛇。) 我直觉地想。 彷佛在面对异种生物一般,爬虫类的冰冷及光泽。那称作振袖和服的奇妙服装也加成了这种感觉,令人想像到曾多次蜕皮的蛇。 「……喂喂,偏偏是法政科吗?」 「……一群搞错手段与目的的失败者。」 富琉和欧洛克分别低语。 这两人看上去也是意见实在不会有共识的组合,但面对「钟塔的异端」法政科时,似乎不禁统一了步伐。 相对的,化野菱理看来毫不在乎。 她打开信件。 「遗嘱上只写了三句话。」 这么说。 接著念出内容。 「──问天使之名。」 菱理的语调只有些微改变。 让我想起剥离城阿德拉从前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我明明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这名女子是否在城主生前曾和他见过面,眼前却浮现一名非常神经质的老人在床上坐起的模样。 「无法回答问题者,必须剥夺其天使。」 她继续说下去。 沙沙地搔抓著剥离城大厅。 我听见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的搔抓声。彷佛收集了那么多天使的魔术师,其话语本身化为咒语,唤醒城堡。肉眼看不见的天使像泡泡一样从地板、墙壁、天花板浮现的错觉,无论如何都不肯消失。 「捕获我的天使者,即为遗产继承人。」 声音就此打住。 「……只有这些吗?」 富琉询问。 他用满是污垢的手摩擦长出胡渣的下巴,向二楼穿振袖和服的女子──化野菱理问道。 「是的,也没有特别规定期限。」 菱理点点头,折起信件。 配上振袖和服,感觉就像是在遥远的极东交换的诗文。我好像在书上或其他地方看过写诗当情书,相互赠送的风俗,但不知道是否是那套服装的国家。 「另外,提示好像已经送到各位手中了。请看邀请函。」 「邀请函?」 老师举起手中的邀请函。 邀请函上浮现出直到刚才为止,应该不存在的金色文字。看来每位魔术师的信件上似乎也发生了相同的现象,小心不被别人看见地确认。 「那就是各位的〈天使名〉。」 女子低语。 「……原来如此,是配合这片土地的魔力波长浮现吗?虽然简单,但似乎是个应用范围很广的术式。」 老师钦佩地说。 这大概触发了他的好奇心。每当这种时候,老师的神情就会变得像有狗尾草可玩的猫一样,不知道他本人究竟有没有自觉。他多次描摹信封上的文字,微微眯起眼睛。 「〈天使名〉吗?唔,是类似〈魔术名【magical motto】〉的东西吗?」 在部分结社中,魔术师拥有与世俗不同的名字。理由好像是面对魔术时,若有专用的名字可以更纯粹地接触魔术。那不一定得当作自己的名字,有时可以当成相信的天理或者座右铭使用,老师在课堂上教过这些。 据说这些名字总称为〈魔术名〉。 不过,与钟塔有关的魔术师家族大多都是从出生时就决定献身于魔术,似乎不是普遍【popr】案例。 「还有,在遗嘱之外,他交代过请各位住在与〈天使名〉名称相同的房间。房间都挂著标示牌,请确认后利用。住宿期间的饮食等等将由革律翁家的仆从准备。」 先前那位管家鞠躬。 仆从们似乎在革律翁氏死后依然留在这里。我不知道那是出自于深厚的忠诚心,还是单纯是合约尚在之故,但这一点也只令我感到彷佛有寒冰贴上背脊。 「──直到决定继承人为止,我也预计会住在这座城里。请多多指教。」 化野菱理缓缓地低头致意。 总觉得那无比沉重的城门,在我们背后关上了。 * ──于是,时间来到现在。 此处是室内。 蜡烛朦胧的火光亮起,照亮果然也布满天使的室内。无论是墙上的画、衣柜的雕刻、架子上的陶瓷娃娃,连油灯的玻璃灯罩上都有天使的身影。看来已故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天使嗜好非常彻底。 我坐在这样的房间床铺上。 后来我们在城内散步了几小时,从刚才和露维雅起冲突的走廊离开以后,终于找到挂著我们的〈天使名〉──mihael标示牌的房间,正在休息中。 「捕获我的天使者,即为遗产继承人吗?」 坐在沙发上的老师重新念道。 他脱掉大衣和夹克,大概是腿非常酸痛,一边揉著大腿,一边从雪茄盒取出雪茄,叼在嘴上。不理会什么贵重家具,雪茄气味独特的烟雾渐渐蹂躏房间。 这时候应该要生气才对,我却松了口气。 因为那股烟味,让我感觉回到了老师以往的公寓。 我避免被老师察觉心声,缓缓呼吸,拍了拍脸颊。老师听见声响回头后,我开口问。 「……老师知道那番话的意思吗?」 「天晓得,现阶段候补太多了。毕竟有多到满坑满谷的天使。」 老师说的也有理。 大厅和这个房间也是,但途中经过的走廊和楼梯摆放著满满的天使。如果认真计算,数量会轻易地超过一百吧。我有点难以想像放大到剥离城整体,会有多少天使。 「就算并非如此,运到用天使这个题材的历史和地区也太广泛了。收集这么多象徵,反倒会模糊焦点就是了。难以判断究竟哪些部分涉及魔术,哪些部分只是单纯的兴趣。」 「──咿嘻嘻嘻嘻!只要这样随便展现一下知识量,就可以掩饰自己的无能啊!」 右手处传来声音。 这次老师也无法置之不理。 「格蕾,差不多可以把亚德拿出来了吗?」 「好的。」 听到这个提议,第三道声音非常惊慌失措。 「等、等一下,格蕾!你要出卖我吗!」 我不听它的反驳,甩动右手。 固定装置【hook】发出喀嚓声响解开,一个像鸟笼般细长的「笼子」从我的连帽斗篷里滚落到地板上。 那个「笼子」里,装著由几个零件组成的立方体匣子。我来到伦敦以后才知道,那个造型类似称为魔术方块的益智玩具。不过,匣子的构造远比魔术方块精致复杂,表面还雕刻著格外花俏的眼睛和嘴。 那双眼睛咕溜溜地转动。 「你、你!把好歹一起度过十几年的朋友当成什么了!你的朋友很少,所以再帮我说几句话──不,至少犹豫一下才符合人之常情吧!不,现在也还不迟,一边反省一边把我藏起来快藏起来请你藏起来!」 嘴也忙碌地动著。 这就是经常插嘴的第三道声音的真面目。 ──亚德。 我在故乡继承的一种魔术礼装。 之所以说是一种,是因为它相当奇特。我并没有看过多少魔术礼装,但听说会自行思考发言的礼装似乎几乎没有类似的例子。 与其说它像生物,更像我来到伦敦后得知的3d动画。在我眼中看来,它是出生后马上见到的对象──啊,虽然很不愿承认,它的确是我第一个朋友──因此完全不觉得奇特,可是老师第一次看见它时不仅极为惊讶,还哆嗦著差点把亚德分解掉。 现在则是这样。 老师猛然用力抓住「笼子」上方,像在甩鸡尾酒摇杯一样用力上下摇晃。 「啊嘎嘎嘎嘎嘎嘎嘎!」 亚德被甩动著,不断撞上「笼子」内侧,发出惨叫。 立方体匣子的眼睛转个不停,判断它受到充分的教训时,老师将它扔给我。 「很好。不过,关于城堡的细节就由我和你一边调查一边补充吧。」 「……我也一起去吗?」 「你不在的话,谁来当我的护卫。话先说在前头,就算得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魔术师交手,死的只会是我。」 他挺起胸膛,强调自己有多无力。我的战力分析的确也是如此,但真希望老师起码掩饰一下。 或许是我的脸上流露出这般想法了。 「不必要的打肿脸充胖子导致失败这种事,在年轻时尝试就够了。」 老师说。 ──年轻时。 那对老师而言是什么时候呢?我对青春这个字眼完全无法产生真实感,不过老师有过那种时期吗?从老师缓缓吐出雪茄烟雾的样子来看,只觉得他一出生就是那个模样,我甚至有不甘心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突然想问问看。 「老师为什么想要这座剥离城的遗产?听说您有欠艾梅洛家许多债务,是为了还那笔债吗?」 「别问得那么直接。」 老师露出苦笑,扬起一边眉毛。 手指抚过变短的雪茄,他微微眯起眼睛。 「当然也是为了还债而想得到遗产。不过,如果这里的遗产如传闻一样,与魔术刻印有关的话,对我和莱涅丝来说将会有更重要的意义。」 「对莱涅丝小姐?」 我没想到老师义妹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因此不禁拉高些许音量。 可是追溯起来,老师来这座城堡不正是因为受她所托吗?由于遇到许多魔术师及遗产风波,我忘得乾乾净净,但话题突然回到起点,令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总而言之,那是这样的我继承艾梅洛名号的理由。」 老师将雪茄放在菸灰缸上。 达成使命的细雪茄飘出不舍离别的烟,且立刻消失。刚才的话题好像也就此暂时告一段落。 「──好了,先睡觉吧。今天太累人了。」 老师转动肩膀,直接躺在沙发上。 「老师?」 「女士,床给你用。让你去仆从用的房间我也很伤脑筋,我在沙发睡也比较安心。」 老师不等我回应就闭上眼睛。 连澡也没冲,只是脱掉夹克而已。要是刚才提到的义妹【莱涅丝】看见这副邋遢的样子,很可能会眼露杀气,但我抱著更加不同的心情对老师说: 「可是,老师──」 话说到一半,就作罢了。 因为此时,老师已经发出入睡的鼻息声了。 他说睡沙发比较安心,或许意外地不是谎话。我也发现他经常躺在研究室与公寓的沙发上睡著,在公寓里还曾拿著掌上型游戏机睡著了,每次都令我傻眼。 然而,现在── 「…………」 我沉默地俯望著老师的侧脸一会儿。 也许是总是皱眉的关系,他的眉心刻著浅浅的皴纹。现在这个年纪就有皱纹,所以随著时间过去,肯定会像伤口一样深深陷进皮肤里。年纪增长的意思就是不断受伤吗? 身体也是,更加看不见的部分也是。 我伸出手,在快碰到他的脸颊时停住。 留下仅仅几公分的距离,怎么样也无法碰触他。 「嘻嘻!怎么了,格蕾!盯著这种侧脸猛瞧,难道是迷上他了!」 「…………」 我不觉得有必要回答。 我单手握住笼子,使劲乱摇一通。 「哈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亚德可怜的惨叫,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感谢您。」 我坦率地向沙发低头道谢。 然后钻进床里拉起毛毯,上头沾染了些许雪茄味,绝不是讨厌的味道。 不到几分钟,我的意识沉至温暖的黑暗中。 2 早晨来临,我只比老师早起了一些。 我换好衣服后拉开窗帘,沐浴朝阳。虽然我不喜欢太阳,但在这种环境也是为数不多的日常象徵。像要将阳光纳入体内一般缓缓地呼吸后,我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亚德。 我将亚德转动一圈后收进右手袖子里,装上大约在斗篷内侧──从右手肩膀到手肘附近的固定装置,但从外观上看不出来。老师也曾佩服地说,这就像在身上藏著掌心雷手枪之类的一样,我不太懂他说的意思。 我回头望去,躺在沙发上的老师的手动了动。 再次稍微调整呼吸后,我说: 「……老师,您醒了?」 「唔啊。」 「……替换衣物我放好了。」 这也是一如往常的对话。话虽如此,我们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就寝,所以还是有点难为情。 我只是从行李箱里拿出衣服放在活动的手旁边,他就躺在沙发上,依旧闭著眼睛开始换衣服。大概没什么意识吧。我不怎么在意地只别开视线,先做好其他准备。唯有雪茄的管理他想自己经手,因此此时我的工作顶多只有送上手帕和配件。「他是小学生【primary school】吗?」亚德这样说,但我也有同感。 大致上弄好时,说话声传来。 「早安,女士。」 他似乎终于清醒了。 依旧睡眼惺忪的老师坐起上半身,揉揉眼睛。 「……衣襟歪了。」 我为睡迷糊的老师整理衬衫衣襟,梳理长发后走出房间。 提供给我们住宿的客房位于剥离城二楼,走道边那排房间的中央。 虽然结构不算十分复杂,但无论走道宽度还是每个房间都很宽敞,造成我在尺寸感上的混乱。而且,壁画和雕像依旧全都是天使。自从来到这座城后,我对天使的概念发生了老师所说的语义饱和现象,甚至遭受彷佛正在无限循环的错觉侵袭。 当我们依照阿什伯恩家的仆从所说,走到二楼宴会厅附近时,亚德重重颤了一下。 「喔喔,这可口的香味是什么!」 匣子应该没有鼻子,它到底是用哪里感受到味道的? 不过,我的确闻到了一股香味。那股香味刺激食欲,令我的肚子就快咕噜作响。而且味道绝不单调,各种香气就像浑然结成一体的交响乐团。 打开门后,我马上就知道了香味的真面目。 「──您好,艾梅洛阁下2世大人。」 在宴会厅的中央,摆著一张看来可供二十人坐的巨大花岗岩餐桌。 化野菱理站在桌旁,看到我们后缓缓地低头示意。 「昨天没办法正式问候,非常抱歉。」 「不,别放在心上──早安,化野小姐。」 老师鞠躬回礼,一丝不苟的动作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菱理扬起红唇。 「您叫我菱理也无妨啊。」 单靠这抹微笑,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子连灵魂也奉献给她。不只男性,那来自极东的神秘风情也激起女性的兴趣。彷佛由五彩摺纸层叠而成的美丽振袖和服,看来也像是更层层藏起了女子的甜美秘密。 仔细一看,会发现那件振袖和服的图样似乎是手工绘制,更加妖艳得让人感到不安。老师说过,日本是用纸张和木头盖房子的变态国家,那里搞不好充满著更胜魔术师的神秘。比方说忍者之类的。 「很可惜我生性胆小,不擅长面对美女。」 「哎呀,您明明带著可爱的随从。」 她瞥了我一眼。 我不禁退缩,将兜帽往下拉。当然,我并非不擅长面对美女,而是不擅长应付所有陌生人。 「您要她在室内也戴兜帽,该不会是为了藏起这张可爱的脸蛋?」 「正是如此,我不想看见她的脸。」 也许是不曾想像到这个回答,菱理觉得好笑地笑出声。 「真是不令人厌倦的人。回到钟塔后,我也想和您慢慢聊一聊。」 「饶了我吧。要是和法政科混熟,我会待得更不自在。」 「您不会在意那种风评吧,您可是率领许多新世代【new age】人物的钟塔宠儿。」 「那只是把麻烦事硬塞给我罢了。若非如此,怎么会将现代魔术科交给我负责。」 老师稍微清了清喉咙。 这段对话在各种意义上,显示出老师在钟塔的立场。 接著,我看向餐桌。 放在菱理前面的,是陶瓷的盘子、漆碗与筷子【chopsticks】。 盘子内盛放著似乎是用某种酱汁【高汤】炖煮的鱼,碗里盛著刚炊好的白饭──是一套所谓的日式餐点。 「看来我们的座位似乎在那边。」 老师望向餐桌的另一头。 在绣著艾梅洛家纹的餐巾前,摆著刚烤好的吐司、高雅地放在银制盛蛋器里的剥壳水煮蛋、猪血制的血肠及焗豆。 简单的说,是一份传统英式早餐。 刚才的香味就是来自这些食物。 其他座位也分别备有多种餐点,似乎是配合宾客各自的喜好与出生背景。 英国料理的评价低落,据说开端是从十九世纪末起,受中产阶级雇用的全能女仆【maid of all work】──也就是从乡下召集来的女孩们,雇用她们时当然不会连厨艺都纳入考量,结果导致全体国民对料理的要求下降。不过阿什伯恩家的仆从看来不免和那种限制无关。 「对我们做了很多研究嘛。」 老师绕过餐桌,低喃说道。 若不了解对方,当然无法配合其喜好和出生背景备餐。过世前的革律翁?阿什伯恩对我们了解得多深呢? 他是以什么想法,寄出邀请函和〈天使名〉的呢? 正当我抱有这种感想时。 「──喔,真有一套。」 「──喔喔,是斋菜!连炒朴蕈配豆腐泥都有!虽然说这附近也有蕨可摘,但真亏你们找得到食用土当归和竹笋!」 其他宾客也陆续抵达。 「海涅小哥!到这里来一起喝酒吧!」 时任次郎坊清玄迅速走进来,举起自备的酒瓶。第二次看见他戴眼罩配极东法衣的奇特组合,也开始习惯了。 话说,见到他和海涅及罗莎琳德一起前来,他们似乎在我们不知情时混得很熟了。 「虽然你开口相邀,一大早就喝酒……」 「不不不,俺很中意小哥喔。来,喝一杯。」 「……好吧,既然都约好了。」 海涅露出微微苦笑,接下酒杯。 见到青年仰头一饮而尽,戴著眼罩的山伏满脸生辉。 「喔,酒量不错喔。至于你妹妹……可不能喝酒。嗳,侍者,给这孩子一杯红茶。」 他呼唤在附近待命的仆从,要他们泡红茶。 「……谢谢。」 穿洋装的少女接过茶杯后,微微点头致意。 哥哥海涅看到微皱著眉,小口啜饮红茶的妹妹,温柔一笑。 「红茶对罗莎琳德来说还太早了吗?」 「我、我能喝!」 她握紧茶杯主张。 「我当然知道,所以让我加点牛奶好吗?这样才是符合淑女dy】身分的喝法。」 「……真的?」 罗莎琳德歪著头,这样看起来就像只纯白的小鸟。 她不知为何直接仰望向我们。 「艾梅洛阁下2世大人,是真的吗?」 「唔!」 听到出乎意料的问题,老师拍拍胸口。 他设法忍著不被食物噎到,咳了几声掩饰过去,然后坐正姿势点点头。 「是真的,女士,令兄说的没错。奶茶是绅士与淑女的饮料,所以放心地加牛奶吧。可以尽量加得满满的。」 「嗯!谢谢!」 罗莎琳德嫣然一笑,接过加了牛奶的茶杯。 这次她不沉著表情,十分津津有味地品尝著。 看到那个模样,我也稍微说出感想。 「……我偶尔会觉得,老师很宠小孩子呢。」 「……无可奉告。」 老师别开视线说道。 他的耳朵微微泛红。我不指出那难以发现的害羞反应,回头望著入口。 「喔,这不是酒吗?而且闻酒香就是好货色。」 富琉抖动著扁鼻子,走进大厅。 「才不分给你!因为这是俺从日本带来的珍品!」 「哎哟~不然我替你占卜,酒拿来。」 他一解开围在腰际的皮带,餐桌上瞬间掠过惊讶的氛围。 那条皮带上别著十几把小刀,看起来就感觉用了很久,木制刀柄已然褪色。相反的,富琉拔出的刀刃锐利得可怕。 「原来如此,他的专精是占星术啊。」 老师低语。 他指出刀柄上所刻的是占星术符号。就算是缺乏学习的我,不免也分得出黄道十二宫的符号。 「正是。平常就算花大钱请我也得等上几个月,今天可是大降价。流泪感谢我吧。」 富琉像洗牌一样把玩著小刀。 那与其说是杂耍,更让我联想到用塔罗牌转动命运之轮【rota】的占卜师。 「那么客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啊,魔术师之间禁止打听这些呢。一切交给星辰和刀刃,先过目命运吧!」 四把小刀弹起。 小刀宛如象徵了星座,以自然状态下不可能出现的配置在半空中翻转。但是,小刀还没落在花岗岩餐桌上,就全部刺上另一个东西了。 是钵。 清玄上次袭击海涅的飞钵法,这次阻拦了小刀的去路。 戴眼罩的山伏皱起眉,忿恨地递出酒瓶。 「别对俺随便乱算。酒可以分给你,所以别管俺了。」 「嘿嘿,谢啦。」 富琉合掌一拜,用自己座位上的玻璃杯装酒。 倾注而出的混浊白色液体与葡萄酒杯很不相称,但那股粗野又醇厚的酒香确实会诱发食欲。富琉开心地喝著酒,用力擦擦下巴后吐出一口气。当他再拿起酒瓶要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酒时,清玄不禁竖起眉毛。 「等等!你打算喝多少啊!」 「别那么小气嘛。明明还年轻,这样会秃头喔。」 「这跟秃头哪有关系!够了,还来!」 而无视于再度展开无聊争执的两人── 「……真是野蛮呢。」 背后响起一句感想。 不同于菱理妖艳的嗓音,那音色宛如即将绽放的花蕾,兼具楚楚可怜与优美。 老师呼唤其名。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可以坐你们旁边吗?」 「……请便。」 当她倏然指向座位,老师不情愿地点点头。那边的餐巾上绣著艾蒂菲尔特的家纹,因此无从拒绝。 少女的背后伫立著一名初次见到的庞克头男子。 他的身高近两公尺,肩宽大约也有一公尺。不仅有非常显眼的发型与墨镜,全身上下更一丝不苟地穿著黑色正式西装,如果手持机关枪之类的武器,就会酝酿出连黑手党电影都赤脚逃跑的魄力。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露维雅介绍道: 「宾客只能带一名仆从……因为这个规定,我只能让其他人回去,只带第二仆从克拉文【clown】过来。」 「小丑?这名字不太适合他呢。」 「名字是无法自己决定的。」 露维雅轻描淡写地说,梳起头发。 ……也对,靠她一个人也很难整理出那头法国卷吧。 虽然露维雅这种程度的魔术师,说不定意外地连发型都能靠魔术搞定。 然后,老师再度望向宴会厅入口。 「欧洛克老没办法来吗?」 只有一组人──欧洛克?西札穆德和助手少年没过来吃早餐,餐桌上也没有准备他们的早餐。这代表他们有事先交代过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要在自己的房间用餐吧。 尽管我是如此,老师或许也不擅长应付那位老人,以稍微卸下压力的神情拿起刀子。 我将切下的餐点送进口中,眨眨眼睛。无论是血肠或焗豆的咸淡和火候都绝妙无比,好吃得令我不禁呻吟。克里希那的厨艺也很出色,但食材方面的水准实在差距太大。胡椒的辛辣与入口即化的绞肉正是绝配,焗豆的佐餐薯类也是温热松软,棒极了。 烤得偏硬的吐司与微甜奶油的组合也像在祝福那些搭配,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玻璃杯中的水冒著汽泡,更加刺激食欲。强烈的幸福感,甚至让老师露出笑容。 但是,这种时光顶多不到十分钟。 当每个人都吃得还算满足时。 「──我能说一件事吗?」 露维雅突然提出话题。 魔术师们的视线被少女吸引过去。在现场的老练魔术师们之间,这名少女似乎发挥了肉眼看不见的引力。 「昨晚承蒙艾梅洛阁下2世大人指点,我得知了关于我们〈天使名〉的暗示。」 「──!」 露维雅向瞪大双眼的老师优雅地微笑,续道: 「你说,那是基于shemamphorae设计的吧?」 听到这句话,有些人屏住呼吸,有些人感觉像说著果然如此地点点头。 少女的视线瞥向老师,以眼神告诉他,这下子就算一笔勾销了。 我偷偷问叹气的老师。 「……那个、老师,shemamphorae到底是什么?」 「…………」 我实在忍不住而问出口,但另一个人代替依旧沉默的老师开口,替他解围。 「……在卡巴拉的传承中,意思大概是名的集合【shemamphorae】。」 正好坐在附近的富琉摸摸胡渣回答。 「名字的……集合?」 「简单来说,就是七十二天使。本来是出埃及记,旧约圣经中记载摩西分红海经过的文章。我记得是从第十九节到第二十一节的三段文字,原文的希伯来文全是以七十二个文字写成。每一节各取一个文字,全以三个文字组合起来,就可以发现总数有七十二个天使 的简称。嗯,类似于双关语,但卡巴拉本来就擅长双关语【拼词法】和数字游戏【希伯来字母代码】。这个段落是记述摩西最大奇迹的部分,所以在各种意义上都受到特殊看待。」 「……七十二天使……」 看来这种程度的知识似乎是魔术师们众所周知的事实。 光是得知shemamphorae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似乎就大致理解了。 「……大天使michael在许多传说中出现过,但mihael很罕见。两者为一组出现的话,我只想得到shemamphorae。」 老师用只有我听得见的低喃声补充。 他抬起目光,在鸦雀无声的餐桌上一脸无奈地继续说: 「阿什伯恩的遗嘱里要问的天使,多半藏在这座城的某个地方。我们的〈天使名〉使用了shemamphorae,代表这个名字本身很可能是某种提示。shemamphorae的天使也能应用于黄道十二宫及所罗门七十二恶灵。因为基础就是卡巴拉,正适合设暗号和谜题。」 「……呿,已经查得这么深入了?」 清玄掏著耳朵开口。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名山伏是否做出了相同的推理。不过,戴眼罩的年轻人接著如此提议。 「那么,要不要公开大家的〈天使名〉?」 紧张感渗入空气之中。 清玄看似没发现这样的气氛,悠哉地把玩著胸前的法螺贝并露出微笑。 「依现状来说线索太少了吧,公开情报不是更能顺利进行吗?反正〈天使名〉就刻在房间的标示牌上,隐瞒几乎毫无意义吧。」 沉默显露出在场众人的心中挣扎。 我的确想得到资讯。正如清玄所说,只要调查房间的标示牌马上就能发现〈天使名〉等资讯──因为昨天我和老师就因此遇上麻烦──我不认为那是什么需要隐藏的资讯。 但是在另一方面,讨论就另当别论。 刚才的shemamphorae也一样,粗心大意地说出想法,会提升他人得到遗产的可能性。相反的,自己得到遗产的可能性或许也会提高,但把得失放在天秤上衡量,会倒向哪一端呢? 目前,老师和我发现的〈天使名〉有两个。 艾梅洛阁下2世是mihael。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是michael。 那么,剩下的魔术师们是── 「──很遗憾,但请容我离开。」 「啊,哥哥。」 海涅站起身,罗莎琳德跟随在后。 「唉,就是这么回事。」 「我也认为共谋到此为止就好。」 富琉和露维雅也用餐完毕,同样一一离席。 摀住脸暗喊糟糕的清玄不久后也死心,离开了餐桌。然后,只剩狼群亮出獠牙──令我连内脏都为之冻结的敌意始终盘踞在室内。 老师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有人愿意相亲相爱地分蛋糕吗?」 「哎呀呀,真是遗憾。」 唯一留下的菱理面带微笑。 也许是因为她站在与争夺遗产无关的管理人立场,那张笑容像是精辟的贤者,同时又淫靡无比。 3 夜深以后,他展开行动。 之后就像几乎所有魔术师一样,他要仆从将晚餐送来房间解决。同时,他不忘在房间四周设下防护用结界,防备闯入者。谨慎地检查了这些结界的运作状况后,他回头望去。 「……哥哥?」 少女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在床铺上呼唤他。 「啊,罗莎琳德。吵醒你了吗?」 「……嗯。」 海涅靠近微微点头的少女,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他以似触未碰的细腻动作,梳理柔软的金发。看著少女一脸舒服地闭上眼,他眯起眼睛。青年灌注最大的诚意和决心,抽身退开。 「我出去一会儿。之后可以交给你吗?」 「我明白了。」 少女点了点头,忸忸怩怩地开口。 「……那个……」 「嗯?」 青年以眼神示意催促。 「哥哥果然要和其他魔术师战斗吗?也会跟那位艾梅洛阁下2世大人战斗?」 听到这句话,青年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喜欢他吗?」 「……虽、虽然完全比不上哥哥……」 罗莎琳德紧抿起嘴唇,撇头别开目光。 当她这么做时,果然像只小鸟。彷佛可以轻易折断的纤细颈项和肢体,纯白的洋装宛如未长成的羽翼,太过脆弱。 正因为如此,她是他比任何人还深爱的妹妹。 「别担心。我只会自卫,艾梅洛阁下2世也很明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发展成危险的情势。」 海涅尽可能沉稳地告诉她后,走出房间。 石造的走廊一片宁静。 面向户外,不时吹进来的风以初秋来说,有些过于凛冽。并非单纯的温度问题,是风中掺杂著连他的灵魂都要侵蚀的异质分子。 说不定是魔术的气息。 「……嗯。」 海涅低语,迈开步伐。 剥离城基本上是两层楼建筑,形成扭曲的结构。 若从上空俯瞰,看起来也像东方的勾玉……或者是蜷起身子的胎儿。城墙为保护胎儿延展出去,胎儿的手臂附近成为宽广的前庭。 海涅走进前庭,往「某个方向」前进。 他的脚步毫不犹豫。 他将〈天使名〉变换成方位。 在餐桌上成为话题的shemamphorae──又被解释为名之集合的七十二天使,可以直接变换成黄道十二星座。黄道十二星座本来就能换算成以太阳为基准的方位,所以运用七十二天使可以更加细分,一个天使指定五刻度的方位。 知道这些后,从自己的房间试著走向〈天使名〉的方向就行了。 他的〈天使名〉是ariel。 属于双鱼宫,具有揭露者这个重大含意的天使。不仅限于卡巴拉,例如在弥尔顿的《失乐园》等作品中也出现过,是相对知名的天使。其形象未必都是天使,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也曾作为暴风精灵登场。因此诠释的范围复杂多变,如果艾梅洛阁下2世没提起shemamphorae,他大概得再多花一点时间才能发现变换成方位这一点。 ──「不过,这个房间的〈天使名〉应该是michael。」 虽然很过意不去,他昨夜也听见了露维雅洁莉塔与艾梅洛阁下2世的对话。既然知道两个角度,接下来只需要寻找交点。 月亮在外头现身了。 是满月。 月光不久后被郁郁苍苍的茂密树叶掩盖,前庭转变为森林。 海涅没有停下来。他不在乎灌木枝丫,只笔直地往前走。这种程度的摩擦不至于损伤伊斯塔里家特制的西装。 再前进约数十公尺,有东西颤了一下。 「是这里吗?」 海涅停下脚步,抬起目光。 那里曾放著台座。 不知道是不是天使。雕像连同台座遭到彻底破坏,碎片散落四处,甚至只能勉强看出原本似乎是人类大小的雕像。 插图009 「……嗯。」 海涅马上伸手探进西装内,拿出来的邀请函发出淡淡光芒。和昨天浮现〈天使名〉时一样,上面出现了新的文字。 「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 「……真遗憾,这里不是终点【goal】吗?」 海涅注视著文字低语。 倒不如说是起点。你当然应该会发现到这里为止的讯息──他彷佛看见魔术师笑著说。 不过,青年并不沮丧。 (野兽在西方,代表缩小了候选对象。) 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中混杂了只以双关语创造的天使,以及另有传说的天使。看来需要在其中搜寻与野兽、西方等条件一致的天使,和这座剥离城的其他线索连结。 相对的,青年谨慎地触摸地面。 前庭受到细心维护,但这片森林一带看起来是几乎弃之不顾──海涅在湿润的土壤和草丛中看出微微凹凸不平的痕迹。 「……是脚印?」 他收起邀请函,从西装口袋中拿出新的东西。 放在他掌心的,是一只宛如儿童玩具,以金属管组成的狗。 替模型金属狗转上发条后,海涅只说了一句话。 「convert.」 他的手指一瞬间彷佛发出光芒。 剎那间,生命注入其中。发条模型从海涅的掌心跳了下来,开始像真正的狗一样抽动鼻子。虽然仿制人体的自动人偶已是衰退的魔术概念,但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部分属于尚在发展途中的领域。 特别是,这只金属狗是特制品。 这是海涅从伊斯塔里家带来的魔术礼装之一。不单只是能闻出气味,还能够分辨魔力波长和残渣,亦是伊斯塔里炼金术的成果。 很快的,发条金属狗开始往某个方向走去。 海涅跟随在后。 穿越森林,月光再度照亮青年。 他在开著好几种花的前庭里直接沐浴著月光。 这或许是许多诗人和魔术师钟爱的夜晚。海涅沉默地走著,月亮也跟随著他的步伐。唯有踩踏杂草和土地的细微声响,像在示意炼金术之犬与青年的目的地。 不知不觉间,舞台再度回到剥离城。 海涅和发条狗开始一起沿著城墙在剥离城外围行走,而海湼的脑海中同时思考著其他事情。 (……有人监视著我?) 因为他感觉到这种气息。 更准确地说,感觉到的并非海涅本身。是青年暗中持有的魔术礼装──数颗(珠子)有所反应。 ──「特别是伊斯塔里家秘藏的〈活石〉,竟然也能与较弱英灵的武器相匹敌,果然是才能惊人。」 他忆起艾梅洛阁下2世的话。 海涅听见了自己和时任次郎坊清玄以魔术交手时,艾梅洛阁下2世悄然吐露的台词。 (……他研究得很透彻。) 他心想。 〈活石〉并没有受到藏匿,但外部相关记载的文献很少。名称姑且不论,绝大多数的魔术师应该不知道那是武器类。即使本人并不认同,但艾梅洛阁下2世的知识量与君主之名很相配。 (……「英灵」吗?) 艾梅洛阁下2世很了解他,但海涅也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大约十年前,艾梅洛阁下2世曾前往极东之地参加魔术师之间的残酷战争,直到现在依然是部分魔术师的话题。 第四次圣杯战争。 被如此称呼的,一场在极东之地的战争。 据说那是英灵间的战争。让以圣杯此处指的意思与基督教的圣物绝不相等──召唤出来的英灵们交战,留到最后的一人能够实现愿望,对魔术师来说也很荒唐无稽的「仪式」。 当时展开了什么样的战斗,海涅也不晓得。 不过,艾梅洛阁下2世──当时应该是名叫韦佛?维尔维特──是钟塔旗下的魔术师中唯一的生还者,肯定跨越了作为现代魔术师难得一见的惨烈战场。 (不是可以轻忽的对手。) 他这么判断。 就算在魔术上逊于自己,海涅?伊斯塔里笃定那名男子拥有更强大的能力。像这次的案例,他的底牌价值或许比魔术本身更重要。 而且,对手不只艾梅洛阁下2世。无论是对峙过一次的清玄还是〈弒师者〉富琉,都拥有值得畏惧的实力。更别提艾蒂菲尔特的公主和西札穆德的隐者,只能称之为怪物。 即使如此,这次他无论如何都必须赢得遗产。 (……罗莎琳德。) 想起妹妹的侧脸,海涅意识到刻在自己腿上的「东西」。 魔术刻印。 原本,海涅无意继承伊斯塔里家的魔术刻印。 青年明朗豁达的特质与魔术必然具备的阴暗面实在无法相容,几乎是半奔出家门,敲响了圣堂教会的大门。结果,失去继承人的伊斯塔里家盯上第二个孩子罗莎琳德──发生了悲剧。 罗莎琳德的身体对魔术刻印出现异常反应。 异常反应。 魔术刻印就像是某种「器官」。除了极少数例外,只有血亲者适合移植,就算是血亲,发生强烈的排斥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基本做法是在青春期前一点一点地分批移植,定期服药或借助调律师之力来培养耐受性。 然而,海涅的离家或许令父亲感到焦虑。 或者是罗莎琳德的资质乍看之下十分出色。 严格来说,妹妹的症状与排斥反应不同。 应该说是适应过度。在短短一年内将魔术刻印移植完毕的罗莎琳德,一开始看似没产生任何排斥反应──其实魔术刻印几乎夺走了她的所有生命力。收到老家的报告后,海涅摆脱圣堂教会的制止重返家中,并接受再度移植,但已经太迟了。 一度移植到罗莎琳德身上的魔术刻印发生了变质。 尽管罗莎琳德的身体状态有恢复到一定程度,但这次换海涅的生命力缓缓遭到魔术刻印吸取。也许是海涅的生命力更加旺盛,魔术刻印从他的腿部复杂地深入体内,已经无法摘除了。根据旧识的巫医【witchdoctor】诊断,多半支撑不了几年。 ……死是无妨。 不如说等到他死后,就能彻底拿出这个魔术刻印。虽然目标尚未达成就死去很可惜,但对魔术师来说这种例子多得是。 可是,他不想让罗莎琳德看到自己害死哥哥的情景。 唯独这一点,他怎样都无法忍受。 「……嗯。」 海涅微微苦笑。 一般的调律师无法治愈也无法摘除这个魔术刻印。 正因为如此,海涅?伊斯塔里无论如何都需要据说能随心所欲操作魔术刻印的〈修复师〉──革律翁?阿什伯恩的秘法。 * 思绪在此时中断。 沿著城堡外围走了约三分之一时,海涅的身体忽然紧张起来。 剎那间,踩上土地的狗身躯被撕裂开来。当然,这只金属狗是伊斯塔里家的魔术礼装,不可能脆弱到能随意损坏。 黑暗震动著,就像在践踏那破碎的身躯。 在被城堡遮蔽,月光也照射不到的阴暗处,盘踞著更深沉的黑暗。 海涅也分辨不出那个「形体」。对方宛如死神悄然无声,明明确实存在,却感受不到气息。 只有一双红眸在黑暗中燃烧。 声音听起来是这么说的。 「──问天使之名。」 只像是一阵风掠过的沙哑声。可是,那内容令海涅瞪大双眼。 「由你来问?」 他立刻压抑动摇。 眼前的对手似乎无意回答琐碎的问题。因此海涅谨慎地思考,考虑应该最先说出口的话并开口: 「ariel。」 这是写在邀请函上,海涅自己的〈天使名〉。 野兽只是再次重复同一句话。 「──问天使之名。」 (果然不对吗?) 他当然预料到了。 如果光是说出自己的〈天使名〉就过关,安排这些极度麻烦的规则就毫无意义了。即使一时不明白,对剥离城的城主来说,发问应该就具有意义。既然如此,应该是与刚才的讯息有关的名字,但海涅无法从剩余数量还多于十个的候选名单中锁定答案。 要赌赌看,试著从候选名单中回答吗? 可是,那── 「──无法回答,就要夺走。」 影子滑溜地隆起。 那是如同二次元物体在三次元隆起的异常现象。 虽然看不清楚,这次海涅感应到宛如野兽四肢著地的身影。只从刚才的金属狗就会明白那扬起的利爪有多凶暴,肯定会把人类的骨肉像纸片般撕得粉碎。 海涅也咏唱咒文回应。 然而── 「convert──」 咒文来不及生效,利爪就刺穿青年的身躯。 看似如此。 实际上,咒文并未对外部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妖物的利爪却发出坚硬声响,被弹了回去。 看看海涅破裂的西装胸口。 应该是肌肤的部位散发著紫色光芒。 「魔术越发生自体内就越强──这是在伊斯塔里学习到的第一个法则。」 青年的话里充满自信。 因为伊斯塔里家的至宝──〈活石〉埋在海涅的体内。 其魔力会与作为宿主的生物融合,一句咒文就能重新塑造体内。以每块石头分别覆盖体表7%来计算,目前发动了一半,所以海涅的体表有84%变成紫色的装甲。这身魔术铠甲以莫氏硬度来说,相当于蓝宝石【sapphire】。 「你说要剥夺吧?」 海涅始终不失敬意地开口。 就连那张脸都半同化成炼金术的合金。他本来穿著的衣服也是以伊斯塔里炼金术编织而成,能轻易与〈活石〉融合,带来稳定其形状的效果。实际上,西装的袖子在转眼间化为手甲【gauntlet】,靴子形成一体化至小腿肚的胫甲【greave】。 现在的海涅?伊斯塔里,正是穿戴坚固甲胄的骑士【knight】。 「真不巧,那爪子似乎对我的身体不管用。」 爽朗的声音在夜晚的城外响起。 月光在铠甲表面碎裂,宛如水晶的碎片。 「那么,你挡得下我的枪吗?」 与铠甲同时,他的手中制造出一把长枪。 插图010 这是刚刚的〈活石〉凝聚成的魔术长枪。经过炼金术强化至极限的〈活石〉,尖端硬度甚至凌驾于钻石【diamond】之上。如果骑著伊斯塔里家配合制造的机器马发动突袭【charge】,青年有自信能刺穿战车的复合装甲。 这把长枪与铠甲,正是海涅的宿命。 曾击退所有圣堂教会的刺客,海涅?伊斯塔里的武装形态。 同时,野兽的形体也渐渐变得清楚可辨。虽然还没详细了解那是以什么魔术创造出来的,但大致上的形体酷似猛兽。海涅觉得那是不可能栖息于这种地方的老虎或狼──不,是体形比那些大上一圈的巨兽。 (野兽……) 海涅回想起刚刚在台座上的讯息。 「十八世纪的法国也出现过热沃当怪兽的传说。与这座城堡有关的话,是乐园的守护圣兽基路冰……只有一只的话,是基路伯吗?」 那是根据公开记录,西元一七六四年六月一日,曾在法国热沃当地区出现过的神秘怪兽。造成百余名牺牲者的怪兽真面目至今仍未解开,也曾传说是基因突变的野兽或传说中的狼人【loup garou】。 另外,基路冰是守护乐园东部,有四张脸及四对翼──又传为半人半兽的天使之名。单数形为基路伯。 假设这是与剥离城有关的魔兽,是否与那些传说有某种关联? 「…………」 海涅缓缓举起长枪。 他压上体重,以重心变化一点一点地拉近距离。逼近到无法躲避的射程距离时,那把长枪应该会刺穿任何敌人。 剎那间,野兽咆哮。 宛如被那声咆哮唤醒,环绕著海涅的空气骤然变化。 「……!」 发热。 包围住海涅的已经是比火焰更猛烈的高温气流。就算是〈活石〉构成的装甲,也没有具备隔热性能。 (这不是魔术,是魔兽的特性?) 海涅的手迅速滑动。 他从如今变成装甲的西装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烧瓶,洒出瓶内的液体。立即蒸发的成分与海涅的魔力【od】结合,导出在科学上不可能出现的结果。 轰!──卷起白色的火焰。 以海涅为中心喷涌的火焰看起来使周围更陷入灼热──相反地,在转瞬间化为矗立的冰柱。 「你以为炼金术操作的只有矿石吗?」 海涅在装甲下微笑。 「无论液体、气体还是这世上不存在的概念,全算是炼金术之中。不,以我来说,这才是我擅长的领域。」 名为属性的概念。 先前艾梅洛阁下2世也说过,海涅?伊斯塔里的属性是在魔术师世界中都很少见的火与水之双重属性。人们往往认为火与水是相反的,但绝非无法并存。这作为双重属性当然也是稀有的才能,但想成燃烧的水应该很容易理解。 就是跟汽油相反,刚才的液体是透过火焰这个现象,一口气夺走空气中的热。 海涅的手动了。 长枪一闪。 在黑暗中刺出的利刃一次多达七击。融合的〈活石〉并非单纯是坚固的铠甲,也大幅强化了海涅本身的肌力,使他的身体能力远远高于常人。 有击中的手感。 野兽只用利爪接下一个回合。魔枪的第二击命中野兽,但野兽毫不退缩地跳起。 再交错几个回合,他向后蹬了大地。 (跑了!) 虽然慢了一步,海涅将针对防御与控制长枪优化的铠甲变形成追踪用后,迅速追上去。 或许应该说不愧是野兽,它逃跑的速度胜过海涅。 野兽在途中大幅往一旁跳跃,跳到剥离城面外的走廊。 「──城内?」 海涅也一样跳进一楼走廊。 石头与金属互相碰撞,尖锐响声回荡。 时值深夜,所有灯光全数熄灭。由于月光被遮蔽起来,城内黑得与城外无法相较,只能凭藉逃窜野兽的气息追赶。 「…………」 不祥的预感怎么样也停不下来。搏动的血液和起鸡皮疙瘩的肌肤比脑细胞更早一步试图理解事态的严重性。 (怎么可能……!) 追逐著气息时,海涅渐渐察觉某件事。 万一──他心想。 刚才在森林的台座前,邀请函上浮现的讯息。 万一,自己不是第一个接收那个讯息的人呢? 万一,自己是今天的第二个发现者呢? 万一,那头野兽询问的对象,还有另一个人呢? ──答案,就在「那里」。 月光再度从天窗洒落。 那里是挑高的宴会厅。 和一开始所有人聚集的大厅正好位于反方向的地点。在这座古老又极尽豪奢之能事的城堡里,那个地方充满了更加庄严的氛围。从放在附近的钢琴和竖琴来看,过去应该曾在此处演奏过优美的音乐。 野兽的气息消失了。 「…………」 海涅看著场地中央。 之所以采用挑高设计,是为了这座雕像吧。 巨大的天使雕像高举著剑和天秤。那造形大概是受到圣米歇尔山的米迦勒像影响,对海涅而言十分熟悉。以天秤判决亡者罪刑,以剑击退蛇【satan】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毫无疑问是最著名的天使之一。 「啊啊……!」 青年已经发现了。 那股浓郁的味道不允许他别开目光。 这可以说是亵渎吧?或者终究是在魔术师的领域,果然应该称作祝福吗? 天使正宣告著信仰的胜利,高高举起圣剑。 那把剑贯穿的是── * 还没天亮,就有人叫醒我和老师。 连还没睡醒的老师也察觉到状况异常,马上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赶往现场。 一踏进宴会厅,气息瞬间一变。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泄漏出声音。 「化野……菱理……!」 剥离城的结构状似弯曲的凹。一边的尽头是一开始集合的大厅,那另一边的尽头就是这个宴会厅。绘画和壁画当然不用说,钢琴、竖琴、柱子和各种小家具都有天使的设计,能感受到已故主人的偏执这一点和其他房间没有不同。 但是,唯有现在丝毫不在意这点。 因为她在宴会厅深处。 那件振袖和服,美丽得像专为此订作的一样。 挂在天使雕像上的极东服装显得更加神秘,就连弄脏天使之剑的血液也无法减损她的美。即使那是开始凝固发黑的血液,唯独被刺穿的女子美丽动人这一点没有改变。 「…………唔!」 我不禁摀住嘴巴。 因为呛鼻的血腥味传来的同时,我也注意到另一个事实。 她的美丽脸庞──那张白皙光滑,充满异国情调且向后仰的脸上,两颗眼球都被挖掉了。 「这是……」 老师也哑然失声。 一会儿后,他摇摇头。 「海涅先生,可以放她下来吗?」 然后呼唤。 海涅瞥了周遭一眼。 所有受邀的魔术师都已经集结在此了。 清玄和富琉、露维雅洁莉塔和她的随从,就连欧洛克和推著轮椅的助手似乎也无法无视这次的状况。这对大多数的魔术师来说似乎是习以为常之事,尽管气氛尖锐紧张,但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有罗莎琳德一个人看起来极为不安,但或许是有兄长的存在支持著她,她才没有昏倒。 「好。」 没有任何人反对,海涅向天使雕像倏然伸出手。 从他手上延伸出来的是细如发丝,如金属线的物体。金属线瞬间切断雕像的剑,青年温柔地接住菱理的尸体。不顾西装被弄脏,他轻轻将尸体放在地板上后,老师也在旁边蹲下。 「失礼了。」 老师说了一声,触碰菱理的尸体。 他掀开振袖和服,迅速检查尸体。简直就像医生之类的,他的动作俐落得冷淡,验出化野菱理的外伤。 「海涅先生说是野兽,她的眼部确实是被类似大型尖爪的利器挖掉了。另外,背部也被削掉一大块,那恐怕是魔术刻印。若不做到这种地步,优秀的魔术师很难死亡。」 每一个魔术刻印都截然不同,但也有共通的功能。 据说特别是历经悠久岁月的家族,其魔术刻印也相当于诅咒,魔术刻印本身会为了让魔术师存活,注入所有力量。如果作为魔术师脱离人的领域,就算用不够彻底的手段也无法死去──之前老师曾说过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对魔术师家族来说魔术刻印才是主人,每代魔术师只不过是继承刻印的容器。 沾血的信封从振袖内轻飘飘地掉了出来。 老师轻轻捡起和我们的邀请函一样的信封,没特别交代一声就抽出信纸检查。 「哦?」 他喊道。 「她似乎也有〈天使名〉。这是……」 话声到此中断。 hachasiah。 念出邀请函上浮现的词汇后,老师的神情变得险恶。 「老师?」 老师以沾血的手指按住下巴,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后,他以颤抖的细微声音回答: 「……或许是我误解了。」 「误解吗?」 他也没有马上回答我的反问。 老师以颤抖的手指摸索化为凄惨尸体的菱理身躯,即使沾满半凝固的血液也拨开菱理的头发,再度确认被挖掉的眼球附近。 「……〈天使名〉根本不是遗产的线索。」 这句话令那些魔术师也回过头。 欧洛克要助手调转轮椅,开口问: 「……君主啊。那么,你说这是什么?」 「这根本不是谜题【mystery】。」 老师再度低语。 神秘的语源是希腊语的「封闭」。是闭锁,是隐匿,是自成体系,总而言之,神秘作为神秘本身具有意义。 隐秘正是魔术的本质。能到达者越少,魔术就可能变得越强大。抵达剥离城前,老师说过越广为人知的概念越稳定,但这是与之相呼应凡是魔术师,即人人皆知的真理。 正因为如此,魔术师们坦率地接受了剥离城已故主人留下的讯息。因为在他们的世界【常识】中,这种谜题是很熟悉的兴趣,同时是选出相配人选的神圣仪式。 但是。 如果那根本不是谜题呢? 「我说过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可以变换为黄道十二宫,但同样也可以比喻为人体。大宇宙【makrokosmos】和小宇宙【mikrokosmos】总是相对应的,这些知识不需要对各位做说明吧。」 在场魔术师们的脸上掠过一阵紧张。 他们也领悟了老师所说的意思。 「hachasiah是以白羊宫为掌管宫的天使。白羊宫粗略来说,庇护的是人体头部……」 说到这里,老师停顿一下。 老师发出低语,就像他也觉得这句话无可救药地不祥,但事已至此又非说不可。 「……特别特定hachasiah的话,意指眼球。」 我忍不住差点叫出声来。 菱理在大厅念过的遗嘱留言,在我脑海中苏醒。 ──「无法回答问题者,必须剥夺其天使。」 剥夺其天使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什么比喻,只是无比直接的魔术师留言。回答不出问题的话当然得承受剥夺,所以作好觉悟吧──是这种意思吗? 「也就是说,这个〈天使名〉是将以某种方式杀害我们的预告信。」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宴会厅内回荡。 宛若咒语。我甚至有种错觉,摆在宴会厅内的大量天使彷佛全都变成了要取我性命的杀手。 但是,老师就此垂下头。 「老师?」 「……糟糕透顶。」 老师低喃。 他完全没听到我说的话。老师现在就是如此迫切而专注。 「老师?」 我再唤了一声后,老师终于转头看向我。 老师的表情比起刚才发现〈天使名〉的意义时更添悲怆。 「……这可是糟糕透顶啊。」 「是指什么呢?」 「我说这个结果。不管凶手是谁,建立这种架构应该是目的之一。」 然后,他这么补充。 「化野菱理是聚集在剥离城的人中唯一知道阿什伯恩的秘法,又没有必要得到秘法的人。」 我向后面瞥了一眼。 光靠视线就足以令我明白话中之意。除了被海涅护著的罗莎琳德以外,魔术师们没有任何人感到恐惧。 倒不如说,他们看起来甚至感到欢喜。 因为他们确定,剥离城【这里】有需要隐藏的某种事物。并且为了得到它,没必要吝于互相残杀。既然担任管理人的法政科成员首先遇害了,又何需在意呢? 「哈哈!也就是说野兽仔细地剥下魔术刻印,挖掉眼晴,然后把她插在那里?真是仔细到令人发笑。」 「富琉加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不不,我相信海涅小哥的话。」 「……那么,你想说吾友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亡灵在这座城堡的某处四处爬行吗?」 「哎呀。西札穆德的老人家,您是想说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吗?」 魔术师们的声音、声音、声音。 在宴会厅内交互回响的声音,复杂地参杂了各自的自负、敌对心态、好奇心,宛如在暴风雨之夜喧哗大笑的成群妖魔【wild hunt】。 啊,对了。 正如老师所言,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寻宝。 但是,我的感想和老师略有不同。谜团并未从这个事件消失。不如说无论是凶手还是秘法,未解之谜无可奈何地位居于案件中心,甚至更增存在感。 差异在于谜题的性质。 那不是为了给人解开而设下的谜题。 而是如甘甜蜂蜜吸引魔术师们,为了招来死亡和灾厄的回路。正因为得到谜题这个驱动装置,故事取回原有的形态,拉开序幕。 ──拉开惨剧【grand guignol】的序幕。 第三章 1 关上房门,老师瘫倒似的靠在沙发上。 「……呼。」 他叹了一口气。 那是活像要将体内核心一并吐出的叹息。 唯独这一次,他连平常的雪茄都忘了抽就靠在沙发上。老师的面容充满了疲惫,彷佛会就此沉没。 我马上倒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后,他狼吞虎咽地喝下水。 甚至不在乎水从下颚滴落,弄脏衬衫。杯子转眼间就空了,滴下来的水珠濡湿了老师的长发。 「……有酒吗?」 「有放在房里的威士忌。」 「那个就行了。」 在沉闷的声音催促下,我从架子上取出苏格兰威士忌,倒进玻璃杯。 那好像是酒精度数非常高的酒,光是倒出来,酒味就冲进鼻腔深处。我心想是否该加水或其他东西调淡,老师却一把抢走玻璃杯。 他仰头灌了一口。 看著老师的样子,我开口问: 「……不必再多调查一下现场吗?」 「因为照那个情况,何时开始互相残杀都不足为奇。」 他以手背擦拭下颚。 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剩下的威士忌也倒进喉咙。他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只是想要遗忘一切而做的行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这里没有连威士忌瓶身和玻璃杯上都刻著天使。 等他统统喝完后,我再度询问: 「其他人不认为……自己会遇害吗?毕竟那位法政科的魔术师也遇害了。」 「那就是魔术师的业。」 老师恨恨地咂舌。 「因为可以磨练彼此的实力,就算在钟塔也倾向于鼓励魔术师之间交手。即使不是这样,能见识其他人魔术的机会也很少。越是一流的人才,越是对这种情况求之不得。当然,法政科比起神秘更重视钟塔的秩序,所以他们认为自己不会疏忽大意而中招吧。哈哈,也不可能报警。」 「…………」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哪怕要互相残杀,唯独自己会是幸存者。」 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我在故乡听过这句话。 意思是将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置之不顾,只会诞生人人互相残杀的地狱。为了避免引发这种状况,社会才应运而生,建立起秩序。法政科在魔术师们的世界里,应该是承担了这种职责吧。 ──然而,失去那个秩序会如何? 现在,这座剥离城阿德拉正处于这种情况。 每名魔术师都对亲手杀害彼此一事毫不迟疑。究竟此地会是佛教的修罗界,还是众多英雄一再征战与享受盛宴的瓦尔哈拉? 「唔……」 我想像著,感觉到背脊颤抖。 无论怎么想,我们都太不应该在这里。就如同遭蜘蛛网捕获的活饲料。不管再怎么挣扎,蜘蛛丝只会更加坚固地捆绑住我们。之后剩下的,只是毒牙不知何时会刺进颈项的死刑。 因此,我下定决心地问: 「……要趁现在逃离城堡吗?」 「…………」 老师沉默了非常久。 他紧紧握著玻璃杯。比刚才目睹到化野菱理的尸体时,挣扎更久、更痛苦。 不久后。 「……不。」 他无力地摇摇头。 「……为什么?老师您不是自己说过,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魔术师交手,死的只会是您吗?」 「对。要是展开什么决斗,最先死的肯定是我。就算喝了酒我还是怕得要命,甚至稍有松懈就会腿软。如果这里现在有绳索,我都想上吊逃避了。」 他苦笑著抚摸膝盖。 那笑容明显的僵硬。 「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回去。」 「……为什么?」 我再度发问。 接著,老师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那封邀请函。 「制作这封邀请函的革律翁?阿什伯恩,似乎对我有深入研究啊。」 他的唇边泛起苦笑。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老师露出那种表情。无可救药地不堪入目又难看,是人类试图抓住什么事物的表情。 让我看到以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侧脸。 老师眯起眼睛,注视著那封邀请函说: 「我有该做的事。」 不是想做的事。 该做的事。我两者都不懂。我真的不懂两者之间有何差异。 只是从老师的声音里,听得出连天神也无法撼动的决心。那是什么样的人生?对于理应在故乡──在那片墓地结束一生的我而言,那是太过遥远的世界。明明如此接近,却像是无法理解的对象。 不过,老师从那道无法理解的地平线呼唤我。 「女士,很抱歉要你作陪。不过,我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 「哈哈!」 我的右手处传来声音。 是亚德在笑。 「你这胆小魔术师挺有男子气慨的嘛!我还以为你发现苗头不对,一定会马上开溜呢!」 「『你们』的王牌基本上也只限使用一次,而且连能不能凑齐发动条件都很难说。」 老师叮嘱我们。 尽管呼吸中带著酒味,但他的眼神极其认真。 「即使我有理由留下,却不能强制他人。如果你们要在此退出,我没有权利阻止。」 「…………」 我无法承受他的目光。我的心里没有足以正面承受的某种力量。 因此,我忍不住别开视线。 我依旧撇过头问道: 「刚才我也问过,老师您需要这里的遗产对吗?」 「没错。」 老师颔首。 那是他在故乡收留我时的神情。跟他决定带只认识寥寥数人的我,前往伦敦时的表情一样。我不知为何地叹了口气。一种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在心中疯狂骚动。 「……这样的话,我就再陪您一会儿。」 「……抱歉。」 看著老师罕见地深深低下头,我不禁觉得脸颊抽动了几下。 不。 或许和抽动不一样。我不明白涌现的感情是什么,摸上自己的嘴唇。指尖抚过的唇自然露出微笑,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嘴唇…… 「……哎呀呀。」 低沉的声音传来。 房门打开了。 老师的表情僵硬,马上回过头的我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们师徒感情真好呢,善哉善哉。」 叽──轮子划过地板的声音响起。 由助手推著的轮椅划破黑暗出现。欧洛克?西札穆德彷佛埋在皱纹中的面容上,贴著莫名地令我想到毛毛虫不属于人类的笑容。 * 在布满天使的个人房间里,那名老人显得更畸形。 只剩皮包骨的消瘦身躯,反倒刺眼地展现他对于生的执著。面对剥离城阿德拉这个巨大的环境,老人的存在方式是只凭一己之力与之抗衡。我直觉地强烈感受到那具衰老不堪的瘦小身躯里,充满著某种足以和这座城匹敌的东西,不禁摩擦上手臂。 「……欧洛克老,有何贵事?」 老师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询问。 我右手的亚德连忙收敛气息。老人说不定听见了刚才的声音,但就算如此,完全没有需要连模样都展现出来。 呼呼,老人发出空洞的笑声。 「哎呀,不好意思,擅自进来了。因为门没锁,不小心就进来了。」 「……请随意。」 老师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 当然,他不可能是「不小心」的,因为老人直到前一秒都彻底消除了气息。我和老师的确都为了方才的事情感到不安,但正因为如此,也肯定绷紧了神经戒备。 欧洛克的视线移向老师手边的威士忌酒杯。 「喔,你正在喝好酒呢。也让老夫尝尝吧。」 轮椅的扶手附近溢出微微发光的东西。 是蝴蝶。 蝶魔术。 我记得那应该是老人使用的魔术名称。与老人是相反极端,美丽光蝶从我手上夺走威士忌,另一只蝴蝶从架子上拿出玻璃杯,在老人手边倒酒。 那些动作太过精湛,看得我和老师都张口结舌。这名老人比起命令背后的助手,更轻易地施展了魔术。再说,房门应该有上锁,比起胡乱展现华丽的魔术,这样更令人深深体认到他的深不可测。 「唔嗯,革律翁果然摆了好酒。因为他明明从以前就收藏了很多酒,生前却很少请客人喝。」 他喝了一口,嘻嘻嘻地大赞美酒,仔细享受口腔内的滋味,彷佛待在自己家中一样,放松地闭上双眼。 老师忍不下去地开口: 「您究竟有何贵事?」 「对了。刚才向你请教了种种见解,我认为应该道声谢。」 「……刚才那点知识对您而言,没有多少价值吧。」 「知识本身是如此。」 老人承认,慢慢地颔首。 「但是,你的特质有些不同,你自己也明白吧?不必要的谦逊只会树敌喔。」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特质?」 「观点。」 老人指出要点。 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眯得更细,从正面定睛注视著老师低喃。 「什么现代魔术无聊极了。不去认识与历史复杂交融的魔术深渊,全是单纯地对著神秘乱抓乱吃,把看起来契合的零碎部分拼凑起来。吾等正统魔术师没必要加以理会──老夫曾经这么认为。」 根据老师的讲课内容,在一般为人所知的范围中最现代化的魔术是混沌魔术【chaos magic】。 那是在一九七〇年代,起源自英国西约克郡的魔术体系。混沌魔术不仅没有东西方之分,除了魔术更纳入哲学、科学理论甚至是科幻,透过让魔术师的意识接触「彼方」,使超常现象发生。 所以是混沌。 像这样毫无节制的胡闹形态正是至高的现代风格──老师在钟塔说过。老师还曾这么补充,实际上魔术是否会启动,当然是极为困难,这始终只是表面上为人所知的一个历史段落。但这名老人似乎也知道这些现代魔术的事。 「我还以为您会彻底忽视现代魔术这种东西。」 「学习很重要。」 轮椅上的老人说。 「学习后唾弃那些东西很无聊也很重要……不过老夫体认到,正因为如此,也能产生你这种异端的观点。」 「承蒙过奖,这是我的荣幸。」 老师斟酌言语,低头致意。 他向上际地继续问: 「不过,您过来不会只是要说这个吧?」 「那是当然。」 轮椅上的老人缓缓晃动肩膀。在充斥著异样紧张感的房间里,只有推著轮椅的少年助手保持面无表情。 「老夫想确认一件事。」 老人的身体向前倾。 「你来这里的理由──是因为艾梅洛的魔术刻印损坏了吧?」 那句话像道闪电。 宛如主神投掷的灾厄降临到头上似的,老师的身体僵住。 「喂喂,这种事情可称不上推理。只要知道阿什伯恩的修复师别名,这是会最先想到的念头。更别提你曾发生过十年前的事件,更加理所当然。」 「……您也知道那件事吗?」 「冬木市的第四次圣杯战争。」 老人若无其事地回答。 「十年前,你的老师──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参加在极东的英灵战争而丧命。不过,如果魔术刻印原本就有全力运作,他不至于会死。反过来说,既然肯尼斯死了,不管再怎么回收尸体,魔术刻印理应都损坏到无从挽救的地步。」 「…………」 老师的表情像僵尸一样僵硬。 他一句话也没回应,只是盯著对方的眼睛,也彷佛在说那是他最起码的反抗。 「吶,刻印成功回收了几成?五成?三成?不,既然是英灵之间的战争,大概连一成都无法回收回来吧?喔,对了,你年轻时是以跟肯尼斯阁下敌对的形式,参加了圣杯战争呢。他会死,你应该也有参一脚吧?不,搞不好是你操控的英灵直接杀了他吧?」 欧洛克的声音从十年前的过往隆隆传来。 将不可能逃避的罪行,再次摆在他眼前。 (……老师他……杀了自己的老师?) 我也出乎意料地感到惊讶。 杀人也好,遭到杀害也罢,在魔术师眼中只不过是当然的做法──明明刚刚才听到这种话,但是一听到老人说事情发生在老师──艾梅洛阁下2世身上,我就大受冲击,宛如脑髓遭到痛殴。 最后老师缓缓地站起来,从老人手边拿回威士忌。 他自行倒了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我非得回答那个问题不可?」 「呼呼。」 老人笑了。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他弓起身子笑著。 半晌之后。 「老夫的魔术刻印也一样。」 他以低沉的声音坦白。 「──!」 「怎么了?没必要刻意装出惊讶的表情。正如艾蒂菲尔特家的黄毛丫头所看穿的,西札穆德的魔术刻印到了极限,和老夫一样可悲地衰老了。」 这也是一种宿命。 既然魔术刻印类似于器官,必定也存在著寿命。这当然不是能以一般生物的规模估计的,数百年,依情况而定好像也有存活超过千年的魔术刻印,不过寿命的极限也会依特质有长有短。 经历过太漫长时光的魔术刻印,就会衰老。 听到这番话,老师的表情十分阴沉。 「……告诉我这件事有何用意?」 连在一旁看著的我,也不明白老人特地曝露弱点的理由。 纯粹以魔术的实力来说,这名老人比聚集在剥离城的任何一位魔术师都还可怕。他对再怎么偏袒,顶多是二流水准的老师坦白这种内情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老人在解开疑问前再度抢先出招。 「与老夫结盟如何?」 他如此提议。 「结盟?」 「没错。」 轮椅上的老人大方点头。 「老夫也不知道阿什伯恩的秘法要由多少人、花费多少时间施展。不过,只要并非仅限于使用一次,就有联手的余地吧。」 「……若是如此,结盟对象应该不是我也行。」 老师依旧谨慎地说。 就算到了这个节骨眼,老师仍绝不轻率地答应。他十分明白这是唯一的生存方法。 「纵然如此,还是选择了我──是因为如果施展秘法需要花费数年,或是只能对一个人使用──认为我是那些人当中最容易除掉的吗?」 老师的问题让欧洛克浮现满意的微笑。 布满整张脸的皱纹看起来增加了一倍。复杂的阴影使老人的面容变成妖魔,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 欧洛克以滑稽的动作举起手。 「唉,如果秘法只能对一个人使用那也没办法,到时候老夫当然是打算给自己用。老夫也无意特意隐瞒这一点。但是关于时间的问题……对了,若是几十年左右,由你先用也行。」 「由我先用?」 听到这意外的提议,老师皱起眉。 「对。因为再等几十年魔术刻印也不会出问题,老夫也打算继续活下去。」 呼呼,老人再次发笑。虽然掺杂著笑声,这番话却是认真的。他刚才明明说过自己和魔术刻印一样衰老了──不,欧洛克这是断言就算衰老,他也能毫无问题地活过那点程度的岁月。 这名老人甚至已经脱离了一般魔术师的领域。 别说是人类了,他是渐渐脱离生物范畴的怪物,我在心中这么硬是说服自己──举例来说,就像我在故乡遇见的那些「东西」一样。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这次换老师开口。 「好,老夫会尽量回答。」 「海涅先生探索城堡时,您在做什么?」 「喔……」 这时,老人皱起大量的皱纹,瞪大了双眼。 「难道这就是那个吗?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吗!你是在问老夫的不在场证明吗!」 欧洛克露出愉快至极,而非愤怒的神情拍打扶手。 或许是格外开心,大大张开的嘴里只剩几颗发黄的牙齿。光蝶在那个笑容的周遭轻飘飘地飞舞。 「不过,那有什么用?你刚才也看见这些蝴蝶了吧?现在在剥离城里的人全都是魔术师。庸俗地确认不在场证明到底有什么用?」 「同时,这里也是阿什伯恩家的工房。」 老师淡然地说。 工房是魔术师为了砥砺自己的魔术,而建造的一种「异界」。不管多强大的魔术师,只要不是工房的主人,可以施展的魔术与神秘好像就会大幅受到限制。 老师继续说下去。 「若没有事先准备,这里就不是远距离咒术能轻易通用的地方。至少,足以跟海涅?伊斯塔里正面交锋的咒术应该需要做不少准备。」 「……唔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有道理。」 老人觉得有趣地歪著满是皱纹的颈部,抚摸蜜糖色的扶手。 「但是,一点也不像魔术师。你的思考将魔术降低到更充满俗气的地方,企图纳入那些事物──这可称不上是条幸福的路。」 「…………」 老师没有反驳。 看起来也像他从很久以前就对老人所说的事有所觉悟,并接受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老人也没有继续多说。 相对的,他说: 「那个时候,老夫和占星术师富琉在下西洋棋。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当作证据,老夫下棋前曾叫来阿什伯恩的仆从,要他们端来熏鲑鱼当下酒菜。你可以去确认。」 老人背后的少年默默地点头。 「谢谢。」 老师也低下头。 接著,欧洛克拋出话题。 「……顺便告诉你另一件事吧,年轻的君主啊。」 「另一件事?」 「对,这个事件啊,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诅咒。」 我彷佛听见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是我还是老师呢? 「诅咒?」 当然,在魔术师们的世界里,诅咒也是确实存在的。 虽然形式依地区和魔术系统而异,各不相同,简单来说是招来不幸和灾厄的术式。 但老师和我听到这句话会紧张万分,是因为利用术者的死亡来提升诅咒「力量」的术式也很常见。更别说如果名气响亮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用自己的性命当作术式的粮食,会引发多么惊人的现象,我连想像都想像不到。 例如,足以让集结在这座剥离城的魔术师们灭绝── 「您为何认为是诅咒呢?」 「呼呼。」 欧洛克又笑了。 像是风乾的骷髅头喀哒喀哒地敲响了缺少的牙齿。 「革律翁曾经有个儿子。」 「儿子?钟塔内没有登记资料。」 「那当然,因为他儿子在离开这个村庄前就病故了。」 首次听闻的情报,让老师皱起眉头。 「虽然得加上作为魔术师来说这个前提,不过他很疼孩子,也对老夫大肆炫耀过。他的妻子在生产后就离世应该是一大原因,但孩子也死于相同的疾病,想必更是痛苦。那是基于生命的因果──现代医学中叫什么基因的难治恶疾,从德鲁伊那里取得的秘药也派不上用场。眼看儿子和爱妻日复一日逐渐衰弱时一样,生命渐渐流失。啊,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 魔术师基本上都爱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注视的目标只有在数代之后才能达到,基于魔术刻印的特性,也无法托付给直系子孙以外的人。 但是听欧洛克的口吻,昔日的剥离城城主似乎抱著超过那种程度的想法。 因为老人继续这么说: 「在他儿子死去时,那家伙疯了。」 「疯了?」 「没错。」 轮椅上的老人颔首,望向远方。 遥远的彼方──或许是老人还能够相信热情和信赖等这类精神【心】的时候。 「你刚才问,为何老夫觉得是诅咒吧。」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庞扭曲起来。 所有的感情都包含在那些皱纹里。就像所有颜色混在一起会变成黑色,成千上万道皱纹涂满了老人的面容。 「老夫知道。」 然后,他续道。 「因为老夫和革律翁,从前在这座剥离城做过某个研究。」 2 ──同一时间。 她也试著用不同角度观察事件。 坐在古董椅子上,她已经触碰桌上的地图和种种小道具几十分钟之久了。 只有这个房间换了装潢。 从主人的一句「感觉不舒服」察觉她的意图,第二仆从在短短数小时内刷新了房间布置,展现本领。他们原本移动时,基本上都搭乘自家用的运输直升机或喷射机,随时载运了最低限度的家具,才得以如此大肆作为──也由于在进行相关作业,昨晚艾梅洛阁下2世世造访时露维雅被迫亲自应对,才会导致那种事态。 「……就先这样吧。」 在她伸懒腰的时候,有人从一旁呼唤她。 「大小姐。」 「什么事,克拉文?」 「我泡了红茶,请喝一杯转换心情。」 庞克头配上很不搭调的管家服装,戴著墨镜的第二仆行了一礼后递上红茶。 啜饮无论温度或浸泡时间都很完美的──当然,这对露维雅而言是常态──红茶,少女脸上的厉色终于放松,暂时沉浸于茶香与滋味中。努瓦纳艾利茶带著一丝绿色的橙色水面和清爽的香气,正好适合用来镇定刚才不悦的心情。 茶泡得比平常更浓一点,一定也是配合少女的心情吧。 等她品尝红茶数分钟后。 「请问味道如何?」 第二仆从低声地问。 他将音量压抑到不会惹主人不悦,又听得清楚的程度。周延的仆人教育令少女感到满意与一丝忧郁,拿开了茶杯。 「这个嘛,还算不错。」 她眯起眼睛。 对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而言,来到这座城可说是工作的一环。欧洛克?西札穆德也提过,爱说三道四的人称她是「世上最优美的鬣狗」。当然,站在艾蒂菲尔特家的角度来看,问题出自于那些无法彻底守护奥秘的人身上,他们有自信能更正确地管理、活用。 因此,这件事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本应如此。 「……再来只能试试看了。」 她的视线再度回到桌上的地图。 这是事先购买的老地图。上面当然没有描绘出剥离城的细节,只记载著公开登记过的伪装建筑物,而这张地图上头滚落著几颗宝石。 红宝石【ruby】。 蓝宝石【sapphire】。 祖母绿【emerald】。 钻石【diamond】。 每一颗都是鉴赏行家看见,会当场大为激动的珍品。这些宝石的光辉和大小自然不用说,工匠的处理和切割手艺也很精湛。那些宝石和露维雅彷佛以看不见的线连系著,产生出不可思议的压力。 宝石魔术。 那是艾蒂菲尔特家最为擅长,利用了矿石「容易积存意念,积蓄魔力」特性的术式。露维雅注视著手边宝石的光辉,集中精神闭上眼睛。 意象是心脏。 自己化为宝石的心脏出现裂痕,碎裂四散。 当幻想之声传至指尖的剎那,少女的身体沦为「构筑神秘的齿轮」。神经被总数多达几百个的魔术回路替换,全数与大魔术式连结,使少女的意识遍及至幽体。 她随著那个感觉开口: 「call.」 露维雅静静地呼唤。 彷佛被气息推动,宝石开始动作。并未打磨成球形的几颗宝石开始微微摇动,以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动作开始滚动。 她所做的,是透过宝石进行的探测术。 用来寻找地下水和矿脉的探测术在一般社会上也广为人知。在各种书籍与电视里,拿著两根折弯的棒子,四处行走的探测人身影十分常见。 此刻,这种古典的技术加上了露维雅个人的诠释。 汝化为火星,化为接受战神气患之物 「thou art the mars, blessing fram war deity.【汝化为火星,化为接受战神气息之物】」 她向红宝石吹出气息,活化它的意义。 哪一种宝石属于哪一颗行星依据魔术和地区有很大的差异,红宝石则据说是属于太阳或金星。 但是── (──卡巴拉的话是火星。) 从运用shemamphorae这一点来看,这座剥离城的魔术大概是采用卡巴拉作为基础。即使不可能完全相符,相同理论的魔术应该也更容易生效。 (颜色是红色,数字是5,金属是铁,守护天使是夏弥尔【chamael】。) 露维雅仔细地联想红宝石所属的容器【sephira】性质。 特别是说到最后的词汇时,她轻轻咬牙。 这里也有天使。 既然卡巴拉是以圣经为基础的魔术,频繁出现天使也是当然的。即使如此,反覆出现到这种地步让她难以压抑焦躁。少女将那份烦躁也转化为魔术所需的集中力,视线再转向蓝宝石。 「thou art the jupiter, blessing fram our father.【汝化为木星,化为接受父神气息之物】」 她也对祖母绿和钻石重复进行相同的仪式。 随著仪式进展,宝石的速度也渐渐加快。 不断浪动的宝石们像被各自的重力相互吸引,反覆公转的天体图。考虑到宝石本来就是从大地挖掘出来的地球一部分,出现这种动作对魔术来说或许很自然。 几颗宝石以老地图的宅邸为中心旋转。 「…………」 露维雅的眼睛也仔细地注视著这些宝石。 面对亲手赋予假想意义与生命的小宇宙,她作为一名魔术师凝神细看,不愿错过任何一瞬宝石到达的结局。 可是,宝石们的轨迹彷佛突然被透明的手阻挡,改变了方向,不仅迷失方向,更停止了动作。 「……果然受到妨碍了。」 少女低语。 留著庞克头的第二仆从──克拉文也望向地图和宝石的摆放位置,拘谨地开口: 「阿什伯恩的结界仍留有效力吗?」 「好歹是魔术师的工房,那是当然……虽然如此,还有无法解释之处。」 少女描摹著老地图的边角低喃,而第二仆从反问: 「无法解释吗?」 「对……当然,我是指刻意预告杀人方式这一点。」 「……是hachasiah吗?」 第二仆从低声说出遇害的化野菱理的〈天使名〉。 「至于我的michael则是左胫骨。」 只是对照七十二天使与人体,露维雅也默背得出来。 不过,直到那名男人告诉众人之前,她没察觉尸体的损伤部位和天使一致也是事实,这使她更加焦躁。关于shemamphorae也一样,那位君主对他人的魔术表现出不必要的兴趣,轻易看穿的姿态如荆棘一般,刺上心中的一角。 (……他人明明无关紧要。) 可供参考的技术当然很多。 艾蒂菲尔特可是靠著篡夺秘法和魔术礼装发迹的家族。 不过,魔术师在这个前提上对他人表现出兴趣,终究不过是为了磨练自己的魔术。无论秘法或财产,最终都是来自于自己的进步。正因为抱著最终能接续根源的信念,魔术师才有办法积累执著。 总是非常清楚手段和目的,无论出生背景和环境多么不同,凡是魔术师──没错,即使是下流的魔术使,他人的技术都不过是磨练自己的材料。 然而。 那名男子有逆转的一面。别说是魔术师了,就连魔术使都不是,甚至与为了钟塔的秩序,将探求神秘视为手段的法政科不同。正因为如此,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躁搔乱少女的心房。 「──是为了某种魔术吗?」 仆从的发言令少女回神。 「露维雅小姐?」 「不,你是指尸体的损伤吧。」 她清清喉咙后说: 「我也考虑过那个可能性。不限于死灵术,从魔术师身上夺取与黄道十二星座对应的部位,可以转用到相当多术式上。可以说这种可能很高……不过,那还是没必要对我们做预告。」 少女的眼眸始终冰冷,让人联想到关注于精密实验的科学家。 「如果至少能从阿什伯恩家的仆从那里,掌握到某些讯息就好了。」 露维雅等人当然也曾向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打听过。 然而,该说是不出所料吗?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一无所知。虽然也有串通好撒谎的可能性,但魔道家族本来就往往不会告知继承人以外的孩子魔术的存在。即使这次的杀人案当真是已故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搞的鬼,什么都不告诉仆从才是正常的。 「虽然设法查出了单纯的不在场证明。」 向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打听消息的同时,她也询问过其他魔术师在推测案发时间的行动。尽管顾忌著没能直接问欧洛克老,但其他人的说法是这样。 ──「很遗憾,作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没有有利的证据。」 ──「我在自己房间里等哥哥回来。先不提冲突,哥哥不可能做出侮辱尸体这么残酷的举动!」 ──「我和格蕾一起睡下了。」 ──「嗯?那个时候的话,我和欧洛克老爷子在下西洋棋。那位老爷子的棋力平平,但就是很难缠,真吃不消。」 ──「俺有叫阿什伯恩的仆从拿酒过来。不然你可以去问问。」 从结果来说,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分别如下。 海涅:╳ 罗莎琳德:╳ 艾梅洛和格蕾:△ 富琉:○ 欧洛克(及助手):○ 清玄:○ 艾梅洛和格蕾是△,是因为只有自己人为不在场证明作证。 不过,魔术师们即使有不在场证明,也无法作为与杀人无关的证据。因为只要这里是革律翁?阿什伯恩家的剥离城,其他魔术师使用的魔术就有所受限,却不代表不可能杀害化野菱理。 「……但是,要像那样举起尸体,用雕像的剑刺穿很困难。」 少女补充道。 虽然著名的能力有念力等等,但纯粹用魔术举起物体意外地困难。说到底,魔术是透过迂回的方法来「欺骗」现实世界,因此如果期待得到那种简单易懂的效果,还是动手去做比较快。 即使如此仍用魔术来达成──最容易的方法是使魔。海涅说他看见的形似野兽之物正好相符。 (天使与野兽……) 这也是相对常见的主题。 知名度应该最高的守护乐园之兽──基路伯,据说和斯芬克斯、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飞狮安祖系出同源。这种翅膀和野兽的组合存在于各种系谱,例如威尼斯的主保圣人──圣马可的象徵也是「飞狮」。 因此,少女暂时放弃这个方向,思绪回到更加接近的问题上。 「那么,为何法政科的魔术师会遇害?」 「也许是她发现了阿什伯恩的遗产或相关线索?」 「既然她也有〈天使名〉,的确有这种可能。她号称是管理人,但也有资格继承遗产的可能性很高──然而,这仍然无法解释预告的必要。」 柔软的手指触摸红宝石。 她像爱抚般温柔地,同时像在自身精神【心】领域中探索般小心地触摸著,绯红宝石的光辉随著角度一再变化。 露维雅思索一会儿后,张开惹人怜爱的唇。 「比方说……是给某个人的讯息。」 「讯息?」 「对。」 少女肯定道,将脑海中浮现的念头化为言语。 「在聚集而来的那些人中,讯息或许对某个人是有意义的。或许是透过传达『接下来我会像这样杀下去』的消息,等待对方作出反应。」 「……原来如此。」 第二仆从连连微微颔首。 彷佛在说主人的慧眼可靠到了极点。 然后,他提出另一个话题。 「您很在意那位年轻的君主吗?」 「唔──!」 那句话令少女一瞬间结巴。 但她不到数秒就恢复故作不知的神情,反问第二仆从。 「为什么?」 「大小姐会亲自动手整理玩偶,大多都是在对某些事非常在意的时候。」 克拉文隔著墨镜,瞥了一眼床铺说。 拟人化的狗玩偶毛发被刷得整整齐齐,坐在枕边。 「……只是有点脏了而已。」 少女小声地咕哝主张。 之后。 「话虽如此,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露维雅的眉梢带著险恶。 再说,光是如此年轻的君主本身就是个特例。虽然有特异的例外,但他在钟塔中,无疑是最年轻的的君主之一。 不。 所谓的年轻,并非指他个人。本来,那名男子的家族别说是当上君主,连能不能加入钟塔都有待商榷。她已经命令第二仆从【克拉文】收集了关于宾客的必要基本资料。他的家族在短短两代以前才成为魔术师。花费数代时间探究神秘的魔术师,经过仅仅三代就当上君主,这种诈术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原本的继承人指名由他担任监护人。 她叫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 上一代的艾梅洛去世后,继承人之争的结局似乎以那种形式收场,但视观点而定,也可以想作是恶毒的魔术师,靠著巴结年幼的女孩赢得君主这个果实。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歹毒到那种地步。) 目前她保留对艾梅洛阁下2世的评价,也不可将个人的好恶和绝对的评价混为一谈。 但是,少女也抱持著某种确信。 自己与那名男子一定合不来。 无可救药地从根本就有分歧。 此时,少女忽然抬起头。 因为敲门声响起。 她只以眼神示意后,克拉文立刻行动。他进入房门死角,用手背回应敲门声。房门悠哉地打开,露出人影。 「呜喔!」 然后发出叫声。 一打开门就发现庞克头第二仆从举著拳头,有这种反应是当然的。 「喂喂。拜托,别搞这么吓人的欢迎行吗?」 人影高举双手,吞了口口水。 因为庞克头举起的拳头中,带著货真价实的杀气。光是身高两公尺的壮汉就已经充满了魄力,但壮汉的架势更散发出超越体格的压力。尽管不清楚他是不是魔术师,那位名闻遐迩的艾蒂菲尔特留下的唯一随从,不可能是纯粹的保镖。 露维雅呼唤访客的名字。 「占星术师富琉。」 来者的眼眸与面对魔术时一样,找回与亢奋相反的冷静。 「要克拉文直接挥出这一拳,我也无所谓喔。特地来到我的房间,代表你有心理准备吧?特别是我现在心情不好,若你愿意奉上一颗心脏,说不定我会觉得有些意思。」 「哈哈,不愧是艾蒂菲尔特的公主。」 壮汉占星术师摸摸胡渣,高兴地笑了起来。 * 富琉瞄了一眼桌上的老地图和宝石,吹起口哨。 「果然算过了?哪怕是你也不顺利吧。」 「……天晓得,这很难说。」 「哈哈,别这么好强嘛。」 中年占星术师对含糊其辞的少女闭起一只眼睛。 「别看我这样子,也是个占星术师。虽然艾蒂菲尔特擅长的宝石魔术在专精范围外,但只要其中涉及占星术式,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啊,对了,就算这样也没必要觉得害臊。毕竟是在别人的工房,无论土地或空气都不合己意。不过,对布局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来说,也不能忍受有人靠一次占卜就过关吧。尽管我不知道那件杀人案,是不是革律翁指使的。」 他说了一大串,比一旁的庞克头更像小丑。 第二仆从仍没有解开架势。只要一个不对,那颗拳头显然就会挥过来,即使躲开了,身为主人的少女【露维雅】的魔术更是可怕。富琉非常清楚这点,却不停止开玩笑。 少女触碰桌上的宝石。 对宝石魔术而言,宝石是所有魔术的源泉。少女目前的动作等同于在可怜的人质面前把玩手枪。不,考虑到艾蒂菲尔特的家族声誉和少女的实力,岂止手枪,比喻成机关枪【gatling】或榴弹炮【grenadeuncher】也许更适合。 露维雅施加优美无比的压迫感,如此低喃。 「那么,你就不同了?」 「……我是占星术师耶,是专家。」 富琉骯脏的手隔著民族服饰,抚摸腰际的皮带附近。 昨天一同用餐时,他展示过别在腰带上的十二把──对应黄道十二星座的小刀。如果露维雅是引出宝石中蕴藏的魔力,富琉则是操纵仿照行星的小刀。 「顺便一提,我拿到的就算不是这里的秘法也行,只要最后能换到钱就好了。」 富琉的发言正属于典型的庸俗魔术使。对他来说,魔术也只是赚钱的手段。 不过,他的目的在露维雅眼中,并没有引发比那名年轻君主更强烈的不悦。因为这样反倒是在她的理解范围内。 「而你相反,为了得到这里的秘法,会不惜重金吧?」 富琉极为可疑地扬起嘴角说。 「你是想说,叫我雇用你?」 「没错。」 富琉满意地笑了,大力拍拍胸口。 不可思议的是,这男人露出这种表情不怎么下流,或许是因为他友善亲切的缘故。与其说是人品,更像是天性的力量。 「考虑到认识在先这一点,我曾想过应该去找艾梅洛阁下2世提议,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很穷吧?」 他做了个感觉钱包空荡荡的动作,遗憾地挑起一边眉毛。 叽──空气的硬度上升了。 因为露维雅抓起了一颗红宝石。仅仅这样就让空气奔腾,富琉认知到暗藏于少女体内的内燃机关开始运转了。他感到全身的寒毛倒竖,一脸搞怪地举起手。 「喂喂,公主?」 「既然要求我雇用你,应该让我见识你的斤两才合理。请至少保住一命。克拉文,让开。」 她先前对艾梅洛阁下2世发射的咒弹,大概只是心情烦躁之下,稍微吓唬人罢了。此刻凝聚在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指尖的魔力,高涨到足以炸碎低阶幻想种。 放在老地图上的那些宝石自然地漂浮起来。 不仅如此,宝石呼应露维雅的魔力,分别发出光辉,缓缓地描绘起魔力漩涡。 「请观赏艾蒂菲尔特的万花筒。」 她随著微笑发出的呢喃,似乎也是术式的名称。 如万花筒般耀眼的彩色魔力。那肯定正是作为艾蒂菲尔特自信来源的秘术。 「call.」 随著呼唤,那些宝石与露维雅的魔力压缩在她的指尖。 「喔喔喔!」 富琉也剎那间拔出小刀。 他马上放出和想在餐桌上占卜时一样的小刀。不过,占星术师接著挥动手指,在虚空中画出魔法圆。 当克拉文往旁边跳开的同时,富琉也再度放声吶喊。 「lead me【引导我吧】!」 光辉覆盖世界。 露维雅和那些宝石放出的咒弹宛如万花筒。那股光辉化为美丽的死神倾注而下,轰鸣声和粉尘彻底掩埋整个房间。不久后烟雾渐渐停息,被击碎的墙壁和地板呈现如爆炸中心的惨状。 露维雅满意地俯视著。 「真有一套。」 她赞赏道。 在爆炸中心地的一角,中年占星术师像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富琉咳个不停,发出抗议。 「……混帐,你真想杀了我吗!」 「哎呀,怎么这么说呢。我不需要连自己的死亡都算不到的占星术师。刚刚就是这么回事吧?」 露维雅的话提及了富琉躲避咒弹的术式。 她看穿他超短期地干涉因果律,制造了「自己的安全地带」。简而言之,这和经常在电视占卜等等提到的「幸运方位」一样。积极利用方位的幸运与不幸的魔术,也被视为风水及源自于风水──阴阳道回避大凶的方向,但很难有机会见识到像富琉刚才躲避咒弹的那种手法。 「可恶,我唯一一件好衣服全烧焦啦。啊啊啊,连触媒都毁了!混蛋,对赔偿金额做好觉悟吧!」 也许是一度险些丧命,他的口吻变得更加随便。 但是,少女若无其事地带过。 「我会开支票给你,数字随你的意填。喔,对了对了,你是占星术师,同时也是杀手吧?」 「是佣兵啦。」 「都差不多吧。」 「这句话要是被正统的佣兵听到,被强暴也没得哭诉喔──对了,干掉法政科的该不会是你吧?」 富琉露齿而笑,拍了拍民族服饰的肩头。 「哎呀,如果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不会做什么。在这种状况下就算被别人干掉,魔术师也无法有所怨言。更何况是宣称负责维持秩序的法政科。」 「是啊,因为是魔术师。」 露维雅浅浅地微笑。 她的笑容里只带著一丝自嘲。即使遇到如此凄惨的案件,他们也没有改变。无法改变。代代积累的生存方式像衔尾蛇一般,侵蚀著自尊和价值观。不管觉得多么没意义,也会不禁崇尚这种生存方式──无法逃离已经作为魔术师札根的自己。 美丽的光啊,离去吧。 我等期望丑陋的黑暗。 若停滞与安宁方为夜晚的真相。 「对了,如果你是凶手要我协助的话也可以喔。处理规定外的委托得多收费,不过艾蒂菲尔特不管加多少钱都付得起吧?但是,唯独那个西札穆德就免了。不管开价多少,我都无意和那个人起冲突。」 「不必了,我也不期望那种事。有价值的对手才必须由有价值的人来解决。」 少女微微颔首。 她的态度毫不怀疑──自己正是那个有价值的人。 「要请你除掉的话,是没有下手价值的对象……」 露维雅说到这里,暂时打住。 少女的笑容性质瞬间变了。 温柔到残酷地扬起嘴角,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如此低喃: 「能请你葬送艾梅洛阁下2世吗?」 3 ──第三天早上。 老师忿恨地瞪著终于在窗户另一端渐渐升起的朝阳,揉著眼睛走在剥离城的走廊上。 我紧随在后,偷瞄著走在旁边的另一组人。 当然,那是欧洛克与他的助手。 「喔,要回去现场调查吗?」 得知老师的目的地后,老人开口。 是中央的挑高处设置了天使雕像,化野菱理遇害的宴会厅。 宴会厅的门扉挂著标示牌。上次没有发现,但这个房间好像也有名称。 「……呃,chamael?」 「夏弥尔【chamael】,不属于shemamphorae,但从对应生命之树【sephiroth】的关系来看,在卡巴拉也是位于中心的天使名称。同样是与天蝎座及火星缘分很深的天使,又称为星期二的守护天使等等。」 老师滔滔不绝地说著。有些内容对魔术师而言大概是常识,可是每次都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明,总觉得很气人。 「因为指挥毁灭天使们,这个天使也常被与恶魔划上等号。」 连欧洛克也像在追击似的补充。 顺便一提,推著轮椅的少年完全不说话。他也有可能意外地是人工生命体【homunculus】。 「──脚步声格外地响亮呢。」 老师以脚跟敲敲地板,缓缓地跪了下来后,欧洛克对他问道: 「但是想调查现场的话,在发现尸体后立刻调查不就行了?」 「因为那时候很可能会变成跟其他魔术师展开厮杀──我当时最畏惧的是您。」 「哎呀呀。」 听到老师的回答,他愉快地笑了。 在完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们说不定像是感情意外地很好的祖孙。然而,内情却是随时互相夺走性命也不稀奇──不,考虑到双方的实力差距,是个只会演变成单方面杀戮的组合。 阿什伯恩的仆从们已经清理掉尸体了,但到处都还残留著血迹。 老师逐一验证这些血迹,挪动视线和指尖,偶尔从夹克内侧拿出装著某种药剂的试管。 他在血迹附近滴了一滴药水后,痕迹渐渐变色。 看到这幅景象,老人很感兴趣地摸摸下巴。 「嗯,与其说是化学,更接近中世纪初期的炼金术吗?不,应该是大釜派的女巫巫术【witchcraft】才正确。」 「我在调查残留在血迹里的魔力浓度,特定出化野小姐是何时死亡。这无疑也是魔术吧。」 「当然当然,这是在魔术和科学还同床共枕时令人怀念的产物。话虽如此,构想不会有些过于偏向现代吗?太过直接的做法会远离神秘喔。」 彷佛在说这样的对谈有趣极了,轮椅上的老人抛出话语。 「我做过各种尝试,但到头来最擅长这一种。」 老师说著,继续仔细地进行调查。 他滴下一滴药水后观察颜色变化,之后又换个位置,滴下一滴。确认颜色变化并做记录,不时拿出别的试管,滴在原先的位置反覆测试。老实说要不是这种状况,我大概转眼间就会对这么过于踏实的调查感到厌烦,但欧洛克毫不厌倦,以类似小孩子第一次看见昆虫时的表情看著。 「老夫拿到的〈天使名〉是nanael。」 欧洛克悄然说道。 「掌管宫是白羊宫,意义是丧失骄傲。」 「对。如果依照你的推测,老夫会被拔舌而死。呼呼,这样应该也挺愉快的。」 「…………」 老师保持沉默,再滴下一滴药水。 映照在窗户上的朝阳慢慢地升起,我开始想著今天的早餐准备得怎么样了。香味微微飘来,说不定会像昨天一样,也在宴会厅举行早餐会。 彷佛没有化野菱理死亡的这件事。 或者,那种事对魔术师来说只是日常生活一样。 「……果然……不对劲。」 老师忽然摸摸下巴。 「什么不对劲?」 「……眼镜呢?」 不只是我,连老人听到这句奇特的发言也皱起眉头。 「哦?」 「尸体没戴眼镜吧。」 「那是当然,因为戴著眼镜没办法挖出眼球。」 老人说出理所当然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提及那个事实。因为眼球被挖掉的事实,远比眼镜这种附属品更为重大。 「……没错。不过,照这样来说,化野小姐的死亡时间……」 当老师说到此处时。 「哎呀,你们联手了?」 老人回过头。 我们刚才走进来的宴会厅门口出现了新的人影。 尽管老师和欧洛克也是如此,但这对组合也非常不搭调。无论出席任何舞会都会吸引客人目光的美丽少女,和只想像得到他在沙漠或其他地方旅行,浑身污垢的占星术师。 是露维雅和富琉。 留著庞克头的第二仆从也在他们背后待命。身高近两公尺的高大身躯意外地消除了存在感,这是仆从的专门职业技术吗? 「嗨,抱歉喽。」 富琉搔搔脸颊。 与口头的话语相反,他的笑脸落落大方。富琉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宽度,像是在示意钞票的厚度。 「人家出了点钱,我决定跟随她。」 「这是无所谓。」 老师回道。 他依然蹲在地板上。不止试管,老师还准备了放大镜【lupe】来确认药水和颜色的变化。 「只是,可以的话,现在别碍事好吗?我正在做调查。」 「这样能发现什么?」 (……咦?) 我皱起眉头。 因为不知道是对什么看不顺眼,露维雅的声音带著难以掩去的棘刺。不,当然或许是他们两人的个性合不来或是邂逅方式很糟糕,关系的确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但现在却感觉到某种超乎于此的感情。 「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连对方的用意都不知道的魔术师,能够发现什么?」 少女又问出相同的问题。 这或许也是在表明她不接受随便的答案。相对的,老师连抬眼都没抬,只关注著药水的变化开口: 「是啊,没有意义。特别是howdunit。」 「howdunit?」 「这是推理小说的专业术语。简而言之,意思是『犯罪手法是什么?』。类似的说法还有whodunit,意指『是谁下的手?』。既然无法限定魔术师引发什么样的超常现象,这两点就没有意义。革律翁?阿什伯恩留下的谜题和这次的案件,都无法进行常规推理。」 我也隐约听懂了老师所说的话。 在我的故乡也有一些侦探小说。这种名侦探总是聪明机智,灵光一闪地做出没有其它答案介入的推理,可是我不认为在与魔术师相关的案件中,看得到那样精彩的表现。因为对上有些能穿墙而过,有些能空中飞行的魔术师,可以实行的犯罪手法会无限扩展。 「不过,whydunit──『动机是什么?』搞不好是例外。」 老师缓缓地补充道。 「即使起源不同,属性是基于那名人类的特质而定。魔术也不例外。从出生前就一直沉浸在魔术这个故事里的魔术师,无论要抗拒或接受,必然连内在都会受到侵蚀。从这层意义来说,没有比魔术师更不会撒谎的人种。」 老师静静地说著,双眸果然一直注视著地板。 他时而用毛刷拭去尘埃,时而一边使用放大镜,一边继续与药水格斗。或许是精神非常集中,老师的额头冒出汗珠,不时以手背擦拭,避免汗水滴到血迹上。 「所以,我相信即使是无法解开的谜团,也能逼近真相。」 「怎么做?」 少女还是坚持问道。 她并非无法理解老师的话,而是要他证明。面对那挑衅的说法,老师第一次抬起头。 「举例来说,艾蒂菲尔特的宝石魔术。」 「唔──!」 少女光滑的太阳穴抽了抽。 「宝石和魔术的关系,起因自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总之,是和人类历史几乎在相同时期产生的宝石幻想。宝石本来也是王者的象徵,如同在炼金术和炼丹术上可以看到的,也一直被当作长生不老药使用。《亚里斯多德的矿物学》自然不用多说,将所有石头依照四元素与四种基本性质、四种体液进行区分,圣贺德佳的著作《自然界》算是这方面的名作。」 我记得老师所说的著作。 我记得《亚里斯多德的矿物学》在台面上的历史中也是具有重大影响的文献,特别是总结了七十二种矿物的著述,这本书籍不仅从矿物和药剂角度作说明,应该也是能量石的起源。 ……又是七十二。 虽然知道这个数字在魔术上有重要意义所以经常出现,但如此接连出现,彷佛其本身就是诅咒。 「但从先前的咒弹来看,你的魔术反倒更接近北欧一带的魔术。应该视为是用自己的鲜血或体液染色,使用宝石这个媒介进行魔力流动的特殊卢恩符文魔术。卢恩符文原本是已经衰退的魔术系统,但艾蒂菲尔特透过使用宝石,开拓了新境界。咒语【spell】采用英文应该也是出于类似的缘由……根据这些结果而论,你的特质并非以宝石等璀璨的价值为荣,具有某种贵族风范──」 「闭嘴!」 有如悲鸣的大喊扯裂老师的说明。 「再说下去,你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少女的全身迸发出比目前为止的愤怒更增一倍──不,是强烈到无从比较的杀气。那猛烈的压迫感让站在一旁的我都不禁畏缩。 相对的。 「……别威胁老夫的友人行吗?」 欧洛克?西札穆德愉快地扬起嘴角。 露维雅当然并非忘了老人的存在。不过,也许是不能对刚刚的词汇置若罔闻,她挑起一边眉毛。 「你说友人?」 「没错。老夫觉得他是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在这里很可惜。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问著「好笑吗?」,同时再度发笑。 现在的场面和两人在剥离城大厅初次对峙时完全相反。当时被抓到破绽的是欧洛克,但这次因为老师的话,而令露维雅差点毫无防备。 被老人那宛如毁坏掉的骷髅一般空洞的笑声压倒,金发少女收回正要举起的手指与宝石。 她直接面向老师。 「原来如此。你的确爱著魔术,在某种意义上称作求道者也没问题。」 露维雅愤然挺起胸膛断言: 「但是从魔术的根本意义而言,你反倒是魔术的破坏者。」 这时,老师的神情变得十分艰涩。那张表情彷佛在咀嚼著苦涩,彷佛让那份苦涩在舌尖滚动,感到眷恋般,非常不可思议。 「……从前,老师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应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吧。」 「当然了。作为魔术师,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只有他才真的配得上艾梅洛之名……他已经不在了。」 他脸上的讽刺笑意和话语,让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 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 老师的老师。 搞不好……是老师杀害的人。 然而,金发少女没有追问此事就转过身。 「再见。我会祈祷你在地上四处爬行,能发现星点的碎片。」 「再会啦。」 少女翻飞金发飞扬后离开,而富琉朝我们摇摇手指后也跟了上去。 等到两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后。 「您是故意挑衅她的吧?」 老师面向老人。 「不,老夫是忍不住想反击。拜你所赐,真是痛快啊。呼咯咯,看看那个鬣狗丫头多么不悦地扭曲了表情,老夫的心情畅快得能多活几年了。」 老人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态度可以说是充满稚气,但在这种情况下恶作剧,稍有不慎将会直接面临死亡。 「……老师。」 我忍不住呼唤,而老师隔著兜帽触碰我的头。 他没有看过来,但动作意外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感谢您刚才保护了我。」 然后,老师开口说道。 「我也拜您所赐,发现了一件事。」 「哦?」 老人眯起眼睛,再度埋在大量的皱纹里。 「您愿意听我说吗,欧洛克老?」 第四章 1 ──意象正是开关。 做法依魔术师而异,有形形色色。 有人挥下幻想的击锤,也有人持小刀刺进心脏。利用性亢奋的人意外的多,这种类型的人大都需要毒品。无论如何,魔术师用这些意象的开关,切换体内的神经与魔术回路。 透过启动魔术回路,魔术师与作为基础的大魔术式相连结,被重塑成「执行神秘的系统」。 至于富琉则是乾渴。 走在沙漠中的自己,喉咙乾渴得无法可施。汗水早在许久前就流尽,甚至连眼球都萎缩了。只要能弄到一滴水,不管任何犯罪都──不,最后连这种想法都已经枯竭。将纯粹的乾渴当作能源,从内脏翻转神经。 盖子猛然弹飞的感觉。 反转。 将苦痛化为沉醉,乾渴化为喜悦并超越。 「lead me【引导我吧】!」 那句低喃,改造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世界。 伴随激昂掷出的六把小刀就像刺中餐桌上的奶油,轻易地刺进石板,形成魔法圆。 但是,其中三把小刀刺在石板上不断震动。 魔术正遭到抵抗。当超常与超常发生冲突,结果将取决于彼此的能耐。正因为如此,富琉也不可能让步。他进一步燃烧体内的精气【od】,转化为魔力灌注给小刀。 他敲打石板。 「lead me, now【就是现在,引导我吧】!」 大喊与传播过去的魔力将小刀弹飞。 从石板上拔出来的小刀直接力道十足地刺中墙壁。不只如此──看啊,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墙壁立刻变淡,等小刀匡啷掉落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面墙本来就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富琉的占星术所做的「引导」,胜过了严加张设的结界。 「辛苦了。」 优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同时,白皙的手伸向那片黑暗。 「call.」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手中燃起紫色火焰。看似灼烧著白皙肌肤的火焰似乎毫无热度,美丽地点缀了指尖,耀眼地照亮黑暗。 富琉一屁股坐在地上。 「咿咿,真累人。」 他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 实际上,因为必须聚精会神到极限,富琉的脸色变得土黄色,足足老了十岁。如果单纯施展魔术,不至于消耗得如此严重。这代表张设在剥离城的结界就是如此坚固。 和艾梅洛阁下2世等人分开后,两人搜遍了剥离城每个角落,寻找机关。少女愤慨地带著富琉四处搜索的步调,简直连城内的一粒灰尘都不放过。老实说,富琉甚至觉得这么,做和艾梅洛阁下2世的调查没什么差别。 「好痛……」 富琉摸上喉咙。 是刚才魔术的反作用。本来在这座剥离城里不仅难以使用魔术,要是滥用,魔术回路更会比身体更早发出哀嚎。正因为不是真实的疼痛,摩擦著骨头的幻痛会更加难耐地折磨著身体。 「身为魔术师,那种痛苦也令人著迷吧。」 露维雅说出当然的事。 之后,她微微颔首。 「没错,门在具备资格者面前才会打开身为魔术师,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的说法像在讽刺某个人。 (……说得也是。) 富琉心想。 对魔术来说,秘密正是生命。神秘作为神秘本身具有意义,被人得知就会丧失相对的力量。当然,对同是魔术师的人展示一部分也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但艾梅洛阁下2世的洞察过于逼近本质。 单纯仿照魔术的历史和发祥是无妨。 但是,企图从该魔术中,读出受限制的魔术师思想和理念这种行为…… (……她察觉了吗?) 富琉思考著,同时感到背脊也窜过一股寒意。 ──「但是从魔术的根本意义而言,你反倒是魔术的破坏者。」 露维雅的那句话,准确地掌握了艾梅洛阁下2世。 无论是刻意还是下意识,露维雅正因为察觉到才会如此愤怒。 比起人称地上最优美的鬣狗的艾蒂菲尔特家,艾梅洛阁下2世更像个窃贼。如果从魔术的本质到后代魔术师的生存方式都被看穿,从某种意义来说,那只代表著他夺走了从魔术到未来的神秘。 (……那就是君主吗?) 在钟塔只有十二人的顶点。 亦或是,连那个框架都无法规范的异端者──破坏者。 手中点燃紫色火焰,露维雅缓缓地走下盘绕在黑暗中的楼梯,连脚步声都优雅得令人想到舞会。 没多久后,她打开楼梯尽头的木门。 「!这是搞什么?」 富琉慌忙坞住口鼻。 房间里充斥著强烈的恶臭。 硬要说的话,那味道就像从家畜体内挖出内脏后搅拌成一团,长达数年弃之不顾的臭味。即使捂住鼻子,臭味也侵犯了他的喉咙与肺泡,富琉拚命忍住呕吐感。 「看来是正中红心了。」 露维雅说著也捂住鼻子,微微皱起眉头。 这里比其他房间狭窄许多。屋内没有任何窗户,除了桌子和床铺以外,银制五芒星及铜制高脚杯等使用于魔术的小道具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架子。另外还摆放著数件染著黑渍的生锈利器,与状似穿孔机的器具。 (……是拷问工具?) 富琉回想起至今为止看过的几种拷问器具──铁处女及法拉里斯的铜牛等东西。令人不悦的是,连这类器具上也处处雕刻、刻印著天使。幼天使可爱的脸庞被发黑氧化的血痕弄脏的模样,暗藏著诉诸本能的恐惧。 看来这里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个人房间。 但不管是家具、小道具还是拷问器具,仍然充满了天使。由于房间变得很狭窄,甚至令人有种潜入了更深层泥沼的感觉。 「……革律翁?阿什伯恩以前是在这里修复魔术刻印吗?」 「或者是在这里剥离魔术刻印。」 少女说。 那句话令人联想到女巫狩猎的剥皮拷问,就连身经百战的佣兵都感到心惊胆颤。 就在此时。 「画?」 富琉的视线停在架子上不搭调的东西。那是一幅画得极为精细,会误以为是照片的小张绘画。 不过,露维雅对此不感兴趣,直接走向桌子。 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画著好几个魔法圆。 「……这就是阿什伯恩的基础术式吧。」 「──喂、喂。」 富琉呼唤她。 既然是出现在这种地方,那些魔法圆非常有可能很危险。然而露维雅毫不放在心上,手指滑过魔法圆。 闪电倏然闪过。那极小规模的自然现象彷佛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似的,被吸入露维雅嵌在戒指上的宝石里,而露维雅宛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始仔细检查魔法圆。 她一一念出写在魔法圆周遭的词汇。 「阿斯莫德、贝尔芬格、巴力、阿德拉米力克、莉莉丝……」 听到她举出的不祥名字,富琉扬起一边眉毛。 「应该说是恶魔,还是堕天使?这难不成是邪恶之树【qliphoth】?」 「果然你也看出来了?作为卡巴拉象徵的生命之树【sephirothic】另一面──取代人通往天界所需的美德和天使,以堕入地狱所需的邪恶与堕天使排列的图形。看来剥离城是采用了这一方作为基础术式。」 她顿了一下。 少女如花朵绽放般露出美丽的微笑。 「没错,这样线索就足够了。让你见识一下艾蒂菲尔特的做法吧。」 * 罗莎琳德?伊斯塔里一直闭门不出。 她依照哥哥的交代,早餐和午餐都在房间里进食,一步也没走出房门。虽然还年幼的精神【心】想到外面就躁动不安,但在化野菱理的命案后,她实在也没有那种心思。由于兄长的顾虑,她没有直接目睹到现场,可是尽管只结识短短一天,失去那位勾起少女憧憬的美丽女子,让罗莎琳德胸口感到沉重。 (是谁……) 是谁下的手?这个问题在少女的脑海中打转。 罗莎琳德不得不认为,只要是魔术师谁都有可能。因为她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生长至今的地方重视魔术胜于人命。不仅如此,连哥哥都无法排除在范围之外。因为她悲伤地确定,若是为了自己,哥哥可以变成修罗或恶魔。 即使如此,她只能乖乖地等待。 除了咀嚼著无力感,坐著低下目光以外,她什么事都做不到。 「怎么了?觉得不舒服的话,俺来泡茶吧?虽然俺带的茶叶是绿茶,不是红茶。」 代替哥哥陪在她身旁的保镖亲切地攀谈。 「不好意思……清玄先生。」 「哈哈,别介意。能当美丽小姐的随从,俺很开心。」 清玄轻拍胸膛,闭起眼睛。 他或许是打算拋媚眼,但只有一只眼睛做起来不太像样。正因为如此,她的心中也的确感到一阵温暖。罗莎琳德不曾和家人以外的异性长期共处一室,但待在这名山伏身旁,她不可思议地感到平静。 「海涅小哥和你也说过什么吗?」 「不,哥哥只说我和清玄先生在一起的话,他就放心了。」 「……这样啊。」 清玄扬起嘴角,露出浅浅的苦笑。 罗莎琳德天真无邪地相信哥哥所说的话。 发现化野菱理遇害后,海涅立刻碰到了这名山伏。海涅自己单独出外调查了,不过光是有这名诙谐的山伏在,世界感觉就变得柔和许多。 「你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唔、唔唔唔唔唔……唉,既然都被海涅小哥看穿了,也罢。」 清玄耸耸肩坦白。 「俺本来放弃了魔术。」 「放弃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清玄悄悄抚摸行者服的袖子。 「听说魔术基本上是一子相传。但俺的老爸──应该说行者他很有艳福,小老婆陆陆续续生了十几个孩子。」 清玄傻笑著。 这在现代很稀奇,但时代往前回溯一些就有不少案例。拥有近百名子女的国王或豪门大户等等,不胜枚举。 「所以他才会想到,要孩子们相互竞争来选人吧。」 「要孩子们竞争?」 罗莎琳德表情一动。 「是啊。唉,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山伏,不缺修行场地。魔术传授给越多人,力量就越衰退,但修验道有一半是宗教,传授初步的技术也不会造成多少影响。」 虽然收了很多弟子,但关键的奥秘只传授给极少数的寄宿弟子。 那也是一种作为魔术师的正确姿态吧。最常见的模式是从孩子中只选出一个人继承,其他孩子连魔术的存在都不让他们知晓,不过依地区和形式而异会产生些许变化。清玄家也曾是其中之一。 「不过,极东的魔术本来就和西方的有许多系统差异。咱们家那一派好像受到西方魔术的极大影响,也继承了魔术刻印……这样一来,那个魔术刻印要传给谁?俺因为实力落后,所以不在乎这个。俺满喜欢魔术,但是对大家瞪大双眼追求的根源云云不太感兴趣。应该说,在不感兴趣的阶段就等于缺乏才能了吧。虽然师父──老爸感叹过,不过没有悟性也无可奈何。而且,俺有个大哥。」 「哥哥吗?」 罗莎琳德的声音微微变调。 因为那个词汇和她的情况太过类似。 「嗯。俺不知道他有没有海涅小哥那么强,但大哥很了不起。连其他手足也不得不承认大哥很杰出。再说,从魔术师家族的角度来看,光是没被下蛊毒就已经很好了。」 蛊毒。 将毒蛇、毒细蛛、蜈松及蝎子等生物放进适合的小壶里相食,将活到最后的生物当作咒术触媒【catalyst】使用的魔术。这是在中国广泛流传的咒术,对象不限有毒的生物,猫与狗、狼也有相同的术式。 在这个情况,是让见习魔术师互相交手,由幸存的一人成为继承人的做法。这也是传授魔术给多名孩子时,较为常见的模式。光是父亲没采取这种方式,对清玄的手足们而言就称得上是幸运吧。 「不过啊,在咱们家却变成了灾难。」 清玄无力地笑了。 「因为弄不好,让大家都活了下来,所以反而冒出了怀恨在心的家伙。他们因为一个人打不赢大哥,因此数人联手──很可笑吧?做出这种事时,就丧失继承人资格了──他们趁著举行魔术刻印正式移植结束的仪式前,偷袭了大哥。」 「唔──!」 罗莎琳德倒抽一口气。 「结果也很悲惨。虽然大哥坚持奋战,但赶到现场的师父也因此被波及,连同袭击者一起全灭。很蠢吧?只有对刻印满不在乎的俺碰巧下山偷溜去城镇,因而得救。当俺发现时,正殿的大火熊熊燃烧,大哥和师父都烧得浑身焦黑。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 「即使如此,已经移植大部分魔术刻印的大哥还活著。你懂吗?那是修验道操纵的火焰。行者本来就会进行渡火仪式,所以明明对火有耐受性,天狗之焰还是将他们烧焦了。明明连骨头都已经碳化,却被魔术刻印维持著生命的大哥还能动。对了,说到这个份上,你知道大哥托付给俺什么东西了吧。」 清玄的声音渐渐带著莫名的热切。 彷佛明明不想详述这种事情,却连自己也停不下来。 「他说,要俺继承……魔术刻印。拥有它的大哥都奄奄一息了,你想得到魔术刻印是什么状态吧。再说,咱们家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家族。虽然说是传承超过十代,但本来就是分家。那种累人的事情交给本家负责,赶紧掉头溜走不就行了?可是,没有任何人那么想过。继承魔术、继承神秘、继承魔术刻印的咱们目标是通往根源的道路,啊~真是的,搞什么啊。」 他倾吐般地说。 「每个人都是蠢蛋,统统是蠢蛋。」 再度摩擦法衣袖子,清玄扭曲了表情。 不过,那张扭曲的神情很快地转为沉稳的叹息。 「没错。尽管如此,因为大哥交代过,所以俺想设法修补魔术刻印。俺心想……说不定来这里就能找到办法。」 「……你想设法修补吗?」 罗莎琳德问。 「不,可是只能这么做了。即使只否定这个,俺也什么都不剩了。就算是一开始就被放弃,缺乏才能及毅力的家伙,在老爸和大哥都死去后,俺顶多只能继承那个了。很可笑吧?」 满溢的情绪让清玄皱起眉。 虽然没喜欢上魔术,但修行并不痛苦。在与动物们渡过山河的生活,无论多么艰辛,也充实得在逐渐积累内心力量。若原本是以独特的宗教与魔术结合的修验道,大概也没有西方地区的魔术师那么只执著于神秘。 森林深处的土壤气味。 或是望著迅速堆起的积雪,与动物互相依偎的温暖。 天空总是很高,星辰闪烁光辉。在他生病发高烧而失去一只眼睛,处在生死关头的那一夜,大哥熬了亲自采来的药草,让清玄服用。药汤苦得令舌头麻痹,却是清玄尝过的所有东西中,最美味的食物。 「俺大哥他真的喜欢魔术。」 清玄抚摸眼罩,感慨万千地说。 「透过自己的身体扩展认知很有趣之类的,他常说那种不著边际的话。虽然俺不明白,但俺也曾想过,只要继承魔术刻印,俺的子孙里或许有人会说出同样的话。如果未来真的发生那种事,大哥的死也就有意义了不是吗?」 清玄的行为原则汇聚在这一点上。 寻找跟不相称的自己不一样,真正的继承人。 这与一度拒绝成为继承人,却因为罗莎琳德的异常体质,不得不重新回来的海涅似是相似──或者极端相反的关系。 所以他和海涅?伊斯塔里才能够交心也说不定。 代替他昔日失去的羁绊。 「……是这么一回事啊。」 罗莎琳德不禁垂下目光。 「哈哈哈,都被你哥看穿了。他劝说俺的台词漂亮极了。」 清玄搔搔鼻头。 在化野菱理的命案后。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海涅如此逼问清玄。 青年对伫立不动的山伏继续说: ──「你其实很憎恨魔术刻印吧?」 ──「若是那样,你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这句话触动清玄的心弦。 感觉就像一直都空荡荡的伤口被填满了。那句话确实再度引起了闷痛,但治愈了某种更为痛苦的事物。时任次郎坊清玄不由得认为,光是如此,自己来到这座城的意义就圆满了。 「对不起,问起你不愉快的事。」 「不不不。」 清玄挥挥手。 有点像小动物的脸庞皱起来──然后用法衣擦擦掌心后,拍拍少女的头。 「算了,别太在意。这是往事,终究是个凑巧的梦。」 他说这是梦。 清玄认为,那是因为自己擅自这么认定,擅自托付给他人。自己也跟其他魔术师一样任性得无可救药。 所以,他形容成凑巧的梦。 「我们先等海涅小哥回来吧。」 「……好的,呼啊~」 也许是无法完全忍住,罗沙琳德泄漏了一个小哈欠。 大概是觉得难为情,她用拳头紧紧遮住嘴巴。 「……清玄先生认为是谁杀了菱理小姐呢?果然是阿什伯恩的诅咒?」 「很难说呢。魔术师留下那种诅咒也不稀奇。但是,海涅小哥不会输给那种玩意儿吧。」 「……是的,哥哥是……我的……」 话说到这里中断。 少女倒在沙发上,顺带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清玄为坠入梦乡的罗莎琳德盖上毯子,温柔地抚摸有著金发的脑袋。 * 海涅?伊斯塔里再度徘徊于剥离城阿德拉的前庭。 此处是森林。 沙沙的树叶摩擦声宛如女巫的笑声般响起,夜里的森林。 「……看来这条路线是正确答案?」 青年低语,用脚踢开落叶往前走。 若露维雅与占星术师富琉合作,多半走到哪里就搜索哪里,海涅则用不同的方法来探索。 ──「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 这里离昨天使邀请函浮现讯息的台座森林有段距离。 因为化野菱理的〈天使名〉的方位,和其他方位不同。 海涅、艾梅洛阁下2世及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天使名〉,是从水瓶宫到双鱼宫──以简易占星术来看,为黄经300度到360度。也就是将天空依四季划分时属于冬末方位,也能够从房间算起的方位寻找交点。 插图013 然而,化野菱理的hachasiah及海涅暗中从房间标示牌找到的欧洛克〈天使名〉nanael都是白羊宫,方位是黄经0度到30度,交点位置也不同。 试著调查后,发现那个方位也有他和昨天找到的相同台座。 他果然没找到原本应该放在台座上的天使雕像,但邀请函上浮现相同的讯息。 ──「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 讯息没变。 不过他仔细地调查周遭,发现地面有拖拽过东西的痕迹。 海涅思考一会儿后,手放到石碑上。 他鼓起浑身之力。 不久后,台座突然移动,风从台座与地面的缝隙间吹上来。 通往地下的楼梯从缝隙处出现。欧洲的古堡少不了密道,但建造得这么深的却很少见。 「……那头野兽躲在这里?」 海涅如此说出口,经过数秒的思考后下定决心。如果密道被人找到的事情曝光,那头野兽也有可能移往他处。现在只能趁势追查了。 海涅缓缓地走下楼梯。 脚步声极为响亮。 (──化野菱理也来过同一个地方吗?) 那个可能性很高。 这代表她比他更深入接近过剥离城的秘密。那么做的结果──或者说是报应,才导致她惨死曝尸吗? 不,若是考虑到指定的〈天使名〉的差异。 (这里的城主给了欧洛克先生和化野菱理小姐……不同的情报……?) 若是如此,这具有什么意义? 她是在哪里遇害,被刺在那把天使之剑上的? 是怎样的诅咒侵蚀了她的性命? 海涅在通道中前进不久后,感应到不同的魔力。 (这里就是工房的中枢吗?) 剥离城阿德拉整体无疑是个巨大的魔术师工房,但也不可能是真正产生魔术的空间。那个空间应该受到严加藏匿,在城主死去的现在也持续蠢动著。留在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遗嘱上的秘法或许也是如此。 「convert……」 埋在体内的〈活石〉回应青年的低喃。 骑士的甲胄立刻覆盖他的身躯,手中生出长枪。那看起来只像时代错误的骑士外表无比适合他。海涅心想,或许自己也是过时的产物。魔术师人人皆是如此,只能渐渐地被历史的黑暗埋没。 从这个意义来说,清玄远比他强得多。 并不是指魔术。 正好相反。 因为魔术是根本上的快感。 能操纵超常力量的喜悦。即使过时,作为生命可以提升到更高层次的愉悦是任何事物都难以替代的。就连学习时承受的剧烈痛苦,都会轻易地臣服于这股快感。 主动舍弃那种快感的清玄,是很强大的生命,说不定该评价为一种动物性的纯粹。因为就连那位艾梅洛阁下2世,都无法逃离「探求知识」的欲望。 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自己最终无法获得的强大。 所以,海涅毫不迟疑地把妹妹托付给他。 「…………」 脚步声响起。 声音清亮地回响。因为声响太过回荡,使得海涅不太清楚是自己发出脚步声,还是脚步声产生了自己。混合的因果,反转的现象,为魔术欺骗的现实。 自己等人是从影子中诞生的。 那么,总有一天回归至影子也是种必然吗? 说到底,想抵达根源的愿望不也是从类似的思考产生的吗? 「……啊。」 不久后,青年停下脚步。 海涅透过魔力「强化」的双眼,捕捉到就算在这片黑暗中也更加浓密的「影子」。 海涅对盘踞在通道上,连真面目也没显露的影之兽回以浅浅的微笑。 「……又见面了呢。」 腰际一沉,在下方架起长枪。 虽然称之为野兽,但海涅不知道它实际的智能程度如何。就算智能和猛兽相等,若有魔术师在幕后操纵这头野兽,那名主人也可能订立了对付海涅的策略。 正因为如此,海涅没有掉以轻心。 他没有因为甲胄的强度而自满,谨慎地缩短长枪与野兽的距离。即使野兽的速度变得比之前更快,若是利爪与长枪较量,可以靠攻击范围差距赢得胜利。如果对方还有更多暗牌的话──到时候。 ──黑暗疾奔。 尖锐的声音随著锐利的枪风流过。 没有流血,海涅的铠甲也毫发无伤。长枪深深刺入野兽身躯,他感受到明确的手感。 然而。 「……被摆了一道吗?」 海涅瞥了自己的枪尖一眼。 上头有个缺口。影之兽的利爪并非瞄准海捏,而是青年操作的长枪本身。而且长枪的硬度远远超过铠甲。野兽现在无疑拥有大幅凌驾于上一次出现时的能力。 退开的影子彷佛在笑。 像在说著:「怎么样?我能够如此轻易地切断你的铠甲。」 「…………」 海涅沉默地挥枪。重新精制的金属再次形成只比之前短上一点的利刃。 可是,那又怎样?炼金术之枪败给了野兽的利爪。再交手一次,有可能改变这个结果吗?此刻,影之兽不正为了成功雪耻,而欢喜得打颤吗? 野兽── 飞跃而起。 它像颗人体大小的撞球,以z字形在狭窄的石造通道内反射。跳跃次数立刻大幅超过五次、八次、二十次。不管海涅再怎么用魔术强化自己,那种速度并非人类的动态视力所能及,人类的身体构造无法捕捉到以时速三百公里进行不规则反射的物体。 从死角飞扑过去的兽爪,从海涅的背部轻易地陷入铠甲。 非常轻易地陷进去──途中,突然被软塌变形的铠甲捕捉。 「这种可能我也考虑过了。」 青年低语。 海涅的装甲绝非只能硬化。 相反的,还可以软化以捕捉对手。从野兽切断长枪时起,海涅就切换了铠甲的特性。而且他谨慎地将铠甲本身变形为锁炼,更拘束住野兽。 「这次请让我一睹真面目。」 海涅缓缓地回过头,高举长枪。 野兽像哭泣一般,张开大口。 2 ──第四天清晨。 老师和我那时候正好在做早上的准备。 由于昨夜和欧洛克交谈花费了很多时间,我像平常一样替睡迷糊的老师整理夹克,正要走出房间,打算先去吃早餐时,阿什伯恩的仆从来了。 在我们赶去的地方发生了悲剧。 在那个宴会厅。 从天窗洒进室内的阳光形似天使的阶梯,过于讽刺。 在前天刺著化野菱理的天使脚下──这次换成令人联想到中世纪骑士故事,穿戴著坚固铠甲的海涅躺在那里。过去强壮的手臂瘫软地垂下,端正的侧脸闭著眼睛。 啊啊,为什么连遗容都得宛若骑士故事?还是应该感谢不像菱理那时一样,他的脸庞并未受创? 感谢? 到底要谢谁? 只是瞥了一眼尸体的样子,老师就确定了某个事实。 「……ariel吗?」 他之所以这么低语,是因为海涅的尸体失去的部位是左腿。 对应那个部位的〈天使名〉是ariel,这点事到如今也无须补充。尽管说出〈天使名〉是死亡预告信的人是老师,但实际目睹预言实现,还是让我感觉像吞下了石块。 心里一片空荡荡的,无可救药。 对了,海涅的胸口同样被大量的血液染红。那里大概是致命伤。失去的左腿处没有多少出血,因此无疑是在死后截断的。 感情麻痹的脑袋净是一一列举出这些事情。 接著…… 「……为什么!」 凄惨的吶喊打上石墙。 「为什么……哥哥会!」 我只能注视著哭倒在地的少女。 紧靠在她身旁的山伏清玄也垂下目光,用力咬紧牙关。 「海涅小哥……」 两人彷佛都被夺走了精神【心】的核心。 不,不只他们,注视著遗体的老师也表情僵硬。虽然没有像一开始化野菱理遇害时大受冲击,但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像在坦白,说想要当场自尽。 背后传来说话声。 「因为化野菱理是权威意义上的安全阀,而海涅?伊斯塔里是精神意义上的安全阀。哈哈哈,你不认为这种手法简直像是逐一抽掉积木的叠叠乐吗?」 「──欧洛克老。」 老师回过头去,呼唤发言者之名。 「但是,老夫会协助你。就某种意义而言,你的安全可以说是比先前更受保障喔。」 老人的笑意极深,像恶魔一般将所见者拖进去。 老师没有回应。 相对的。 「──失礼了。」 他走到宴会厅中央。 他来到蹲在地上的罗莎琳德面前,侧脸苦涩地扭曲起来。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比与多么强大的魔术师敌对更令人心痛,但老师不改决心地开口: 「罗莎琳德小姐,可以让我看看令兄吗?」 「你!」 罗莎琳德一边抽泣,一边回过头。 她的眼神吶喊著,不容许任何人触碰哥哥。 「你!是你!杀了哥哥吗!还是因为哥哥死了,很开心竞争对手又减少了!你打算在这种城堡里,互相残杀到只剩最后一人为止吗!」 她的斥责声在宴会厅内回荡许久。 少女的声调和眼里,充斥著令老师也不得不闭口的悲壮觉悟。那股意志强烈到彷佛随意伸手碰触,就会划破肌肤。激烈得压碎宴会厅,连埋没剥离城的天使们看起来也退缩了片刻。 「……不,这是……」 老师握紧举起的手。 无论说多少话,对现在的少女来说都很空洞吧。她的真实消失了,世界的关节全都移位。本来应有的好事没有出现,只有不可发生的惨剧持续上演。 「他是昨晚十二点多死去的吗?」 欧洛克开口。 「还要再踏实地确认不在场证明看看吗?」 「我受够了。」 露维雅断然转身。 「我已经大致上掌握到这场闹剧的真相,自会做好欢迎的准备。」 她抓起洋装裙襬,屈膝行礼后走向门的另一头。 老师没有目送她离去,再度充满耐心地向被害者的妹妹说: 「罗莎琳德小姐……」 「我不会把哥哥交给任何人。」 才年满八岁的少女毅然决然地宣告。 就算是超过万人的军队,大概也无法改变区区一名年幼少女的心思。 「…………」 看著那张脸庞,我不禁走上前。 「格蕾?」 「……罗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 我自然地呼唤。 不管皱起眉的老师,忍不住向两人说: 「……能容我吊祭海涅?伊斯塔里吗?」 「吊祭?」 罗莎琳德的眼中第一次摇曳著敌意之外的色彩。一旦动摇,少女身上的铠甲只是非常不稳定又脆弱的玻璃。即使是玻璃,也只有它能保护少女的精神了吧。 「……因为我……」 明明无意这么做。 明明没有那种资格。 为何我会对那位少女这么说? 「因为我记得祷文。」 * 观礼者只有寥寥三人。 除了我之外,有罗莎琳德、清玄和老师三人。 森林边境。他们下葬在离城堡前庭有段距离的空地上。隆起的土山,是由阿什伯恩的仆从们帮忙俐落掩埋的痕迹。到了这个节骨眼,阿什伯恩的仆从们仍毫无一丝动摇,总是带著清理损坏家具的表情,淡然地处理。 「其实,对化野小姐也应该立刻举行仪式吧。」 老师看著那座土山眯起眼睛。 海涅?伊斯塔里的遗体暂且埋在化野菱理旁边。考虑到这两人的关系,说不定双方都不愿意为邻,但现况下无法那么大设铺张。 也由于需要准备,时间已经来到下午。 秋季的太阳高挂空中,有些萧索。 包含让鼻孔发痒的乾燥土壤与落叶气味,如果地点不是在这座剥离城,或许是一幕充满诗意的风景。 「格蕾。」 「……是。」 听到老师呼唤,我轻点点头。 我先举起手边的香炉,向土山奉香。幸好,即使在这座剥离城也不缺乏香料。这时本来必须洒圣水,但我没有带那种东西,而且就算一度加入过圣堂教会,我也不认为圣水与身为魔术师的海涅相称。 所以删去进堂和集祷,我只献上祝福亡者的祷告。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 「主神啊,赐我们逃离灾祸之术。【lord god, in whom all find refuge.】」 祷词顺畅地从喉咙流出。 这就是所谓身体的记忆吧。明明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一张开口,祷词却如此轻松地涌现。 「我们求祢显示无限的慈爱,赐海涅?伊斯塔里的灵魂慈悲。求祢接他而去。【we appeal to your boundless mercy: grant to the soul of your servant heine istari. a kindly wee.】」 以为早就遗忘的词句没有停顿地流泄而出。 但是,这完全是个谎言。我既非神父,也不信天主和宗教。就算是在集结于此的魔术师中看起来信仰最虔诚的海涅?伊斯塔里,既然已经离开了圣堂教会,或许也不想接受属于教会的祷告。 即使如此。 对于亡者的祝福是为了生者而发──是谁这样说过呢? 只要因莫大的丧失而狂暴的心灵能有片刻受到慰藉,信仰的有无事后再考虑即可。是谁这样教诲过我的呢? 「净化其罪孽,自死亡的锁链释放他的灵魂……【cleansing of sin. release from the chains of death.】」 这时,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有三人的观礼者回头注视僵住的我。 「格蕾小姐?」 罗莎琳德呼唤。 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续的祷文是什么?刚才那么自然溢出的旋律,从我的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打从一开始就是幻影,不管再怎么伸出心之手,也抓不住任何事物。从小听过那么多次的圣经,对不信主的我来说,果然是太过于遥远的话语。 「格蕾小姐?」 她再度问我。 「……那个,我……」 我必须道歉。 连少女和深爱的兄长共度的最后时光都玷污了,这样的我不该受到原谅。可是,究竟该怎样道歉,对她来说才是些许的安慰呢?就算交出性命,也无法作为贬低她兄长之死的报应吧。 咚。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低沉的声音从沾染著雪茄味的双唇泄漏。 「──赐他的灵魂永生。【and entry into evesting life.】」 知道那就是后续的祷文后,我倒抽一口气。 停顿了一瞬后,要跟著老师念诵非常简单。 「赐他的灵魂永生。我们向我们的主祈求。【and entry into evesting life. we ask this through our lord.】」 结束祷告,我又画了一次十字。 阿门。 但愿如此。 给予亡者祝福。就算无法相信死后得永生,但愿死去的灵魂留存于现在活著的我们心中。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口,现场一片寂静。我在这段时间盖上香炉,忍耐著涌上的疲倦感,以免自己瘫坐在地上,也毫无余力思考刚才表现好不好。 在我专注地用外壳堵住自己的感情之际。 「……谢谢你。」 罗莎琳德低下头。 少女露出如同附体邪灵被驱逐的神情。失去亲人的深切悲伤依旧,但她找回了不只为悲伤所囚的内心。 「那个,对不起。刚刚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啊,那个……」 我吞吞吐吐地说著。 罗莎琳德不在意我的态度,继续往下说。 「格蕾小姐明明是魔术师,却知道祷文吗?」 「……因为我不是魔术师。」 「她来自陵园。」 也许是看不下去,老师从旁补充说明。 就连老师的神情也有些疲惫。连续发生的杀人案、魔术师之间的互相对峙,即使不是老师,这种情况也太足以令人胃痛。 「陵园吗?」 「……这有某些缘故。」 我只是缩起颈项。 关于故乡的事,我心中还没做好整理。就算他人要求我说明,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与接受。不,在我有生之年中,真的会有能够接受的那一天吗?不是因为每个人都不接受自己的旅程,才会有死后的永生吗? 望著这样的我,老师再补上一句: 「清玄先生,可以请你送罗莎琳德小姐回房吗?」 「喔、好,包在俺身上。」 清玄拍拍胸膛承诺,轻轻催促少女。 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后,老师开口: 「嗯,你的吊祭做得很好。」 「……那个,谢谢。」 我道了谢。 而老师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哼。不过,有些家伙认为魔术师和祷告无关,但刚才说过的阿门可是跟卡巴拉有直接关联喔。」 突然听到这番话,我瞪大了双眼。 「……是这样吗?」 「是叫作拼词法【notarikon】的技法。原本是adonai melef neman,意思是主,信仰深厚的王啊。取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阿门。不过,现在大多翻译为『但愿如此』。」 这搞不好对魔术师来说是常识,不过我很惊讶。 我完全不知道曾多次说出口的词语有那种意义。 「哼,罗莎琳德小姐似乎也没被教导过这方面的基础──等回去之后,我会拿来当你的作业讲义,做好觉悟吧。」 「唔……是。」 我低著头等老师的说教结束。 只是,能够有这样的互动让我有一点开心。因为这令我回想起来到剥离城阿德拉前,在伦敦的日常生活。 然后,老师转动目光。 他望向罗莎琳德他们离去方向相反的另一侧城墙。 「找我有事吗?」 「──哎呀,被发现啦!」 富琉滑稽地从墙壁后方现身。 只有一瞬间望向穿著民族服饰的占星术师后,老师嫌麻烦地开口: 「你替他祷告了?」 「哈,怎么可能,我只是想看看魔术师会怎么祷告,惹人发笑。正好是从小姐举起香炉的时候开始旁观的。」 那就相当于从头看到尾了,不过老师没指出这一点,从夹克口袋里取出雪茄盒。他用小刀切掉新雪茄的茄帽后,突然察觉似的向他攀谈: 「能借个火吗?」 「行。」 富琉的手边传来掀起金属盖的声响。 老师微微皱起眉头。 「魔术师用zippo打火机,不会被人批评堕落吗?」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难道得像炼金术一样,从小便开始提炼?」 「哈!」 低俗的笑话让老师弯起嘴角。后来我问过他,据说笑点的由来是旧式火柴的制造原料磷,是在蒸发尿液的炼金术实验中发现的历史事实,但我果然不太能理解这个笑话。 老师借火点燃雪茄,尽情享受过冉冉其香气后说: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没叫你杀掉我吗?」 「喔,说过说过。不过,方法颇为独具一格啊。」 富琉愉快地耸耸肩。 这个事实令在旁边听著的我不禁停止呼吸,但他们双方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的,继续交谈。 「独具一格?」 「没错。那位大小姐想证明你的无能,在业界葬送你的名声。这有点太从正面进攻,很好笑吧?」 「…………」 这次换成老师瞪圆了眼。 之后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还真新颖。」 呻吟似的说。 「哈,如果看见你现在的表情,她应该会拍手称快。被别人高高在上地批评,当然会气得要命啊。」 「我不记得有那么做过。」 「就算你不记得,也会有人那么认为。劝你最好记住喔。」 富琉的话让老师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 「我想是相反吧。」 「什么?」 「算了。」 他摇摇头,再度看著土山。 「海涅的身体连同铠甲一并被打碎了。」 老师回想起来似的低语。在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埋葬海涅前,他先检验了遗体。 这个情报让富琉摸摸胡渣。 「嗯……这代表伊斯塔里家的什么〈活石〉?不如传闻中的厉害吧。」 「我是第一次看见实物,不过在术者死后还保有那种硬度,生前就算用威力非常强大的魔术,应该也无法打碎。但是,构成铠甲的术式有曾经不稳定的迹象。类似兽爪之类的东西就是在那时候扎进胸口的。凶器和化野小姐遇害时一样,而且同样有剥除魔术刻印的痕迹。」 「哦?」 占星术师很感兴趣地探出头。 「是啊,因为那个宴会厅里没什么搏斗痕迹。」 「这样一来,无论是化野小姐或海涅先生,我们都还不知道犯案现场的位置。也就是说,犯案现场……很可能与阿什伯恩的秘法有关。」 「喔~」 不知道是否理解了老师的说明,富琉含糊地点点头。 「可是,为何要特地把尸体搬到那个宴会厅?若确实如你说言,光是让他们失踪不也无所谓吗?」 「……那个嘛……」 说到此处,老师回过头。 老人乘坐的轮椅正好从我们刚才献上祷告的土山附近被推过来。 「哎呀呀,老爷子登场了?该不会是来保护这家伙的?」 「不,看来那个黄毛丫头要开始做很有趣的事了。机会难得,老夫是来邀你们一起出席的。」 听到那句话,老师瞪视富琉。 他简洁地逼问。 「你是来监视的?」 「天晓得呢。」 富琉装傻地吹起口哨。 老师没有继续追问,向我轻轻颔首后对欧洛克开口: 「──马上过去吧。」 3 老师和我快步赶向分配给露维雅他们的客房。 唯有那个房间乍看之下完全清除了各种天使象徵,一副和剥离城无关的模样。 我立刻眨眨眼。 「罗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 因为不久前才分开的两人也聚集在那里。 「刚刚有仆从找我们过来。」 罗莎琳德说著,望向伫立在房间中央的主人。 法国卷发宛若梳理过的黄金。凝视著我们的眼眸深邃如水晶,更加凸显出露维雅的神秘性。庞克头的第二仆从──克拉文也站在她身旁。 「艾梅洛阁下2世,我才在想你差不多该来了。」 「你想做什么?」 「解决这场闹剧。我还请了欧洛克先生,既然都要处理,一起解决比较好吧?」 少女的微笑有著非比寻常的自信作保证。 根据老师的说法,人们之所以称艾蒂菲尔特为鬣狗,并非单纯因为他们搜尸发死人财。还包含他们介入各种纷争,抢走最可口的部分──这种手腕在内。 简而言之,他们可以本能性地嗅出果实的所在地。 不是理性,而是用更深处。 「一起解决?你还在说这种话──」 「我就是要说。」 少女断然地驳斥老师的话。 「因为我袖手旁观,造成了无谓的死亡。」 「…………!」 那句话与包含其中的意志,使老师也僵住了。 她的气魄压倒了我们。老师和我都深深体认到,这里有著对化野菱理及海涅?伊斯塔里之死感到愤怒的人。 「他们对我等的世界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尽管选择的魔道不同,魔术师的一滴血也等同于一颗宝石。更何况,有实力的魔术师是无论花多少钱财,都得不到的宝物。即使停滞和安宁才是我等世界的前世报应,他们的存在原本应该能够成为后继者无可取代的基础才对……我这样说有什么错吗?」 从露维雅纤细身躯中发出的激烈愤怒,打上我的脸颊。 这名少女的确是贵族。她肃穆地接受世上发生的所有喜剧与悲剧,但其实不对任何一个剧本感到满足,是永远高举反抗旗帜的斗士。 我听老师说过,昔日的魔术师是国王。 因为土地对魔术很重要,魔术师作为国王或贵族,取得自己的土地也是常态。而在现代,魔术协会及各组织占据了主要灵地,魔术师的贵族风范特质明明应该只是依存传统而留下的痕迹,这名少女却似乎仍然体现了过去的美好性质。 一丝微微的痛楚掠过胸口。 同样是被过去所困,为何这名少女能如此笔直地向前迈进? 「……呼咯咯。」 迟来的欧洛克在我背后发笑。 对他来说,似乎也对少女的愤怒与──甚至对她准备的术式更大感兴趣。 「她想怎么做就随她去吧,君主。无论成功或失败,大概都能成为线索的一部分。」 「…………」 老师的沉默极为短暂。 他以手指拿开叼在口中的雪茄,抬起低垂的头并如此问道: 「不过,要怎么做?」 「我和那位富琉发现了密室。」 「密室?」 老师疑惑地皱起眉头。 「对,我在那里找到了构筑这座剥离城的基础术式。虽然确认内容正确与否并完成相关准备作业很费工夫。」 「你说,准备作业?」 「没错,就是这个。」 少女展示放在手掌上的宝石,优美地微笑著。 「剥离城的所有房间、所有通道的魔术路线全被我的宝石填满了。几乎花了半天。」 其意义令老师瞪大双眼。 「那么,难道你要……」 「是的。」 相对的,少女的笑容艳然绽放。 「我打算全盘接收剥离城阿德拉作为工房的功能。」 「…………!」 在旁边听著对话的我不禁哑口无言。 那简直就像寄生虫。 或是我到伦敦以后,才第一次听说的电脑病毒般的行为。 就连不了解魔术师的我,也能体感理解到那番话有多么惊人。工房是魔术师花费数年数十年,有时横跨数世代堆积而成的天理成果。如果魔术刻印是在内部创造的新器官,工房则是在外部创造的新异界。 真是强大的力量。相对于老师试图逐一分析,以解开剥离城之谜的作法,就算是在魔术层面,露维雅这是在表明她独力用了短短半天与整座剥离城对峙。 简直就像想挑战风车的唐吉诃德。 不,这个情况应该如那位老骑士的妄想一样,是想挥剑挑战巨人的愚昧之徒吧? 「那么一来,不管凶手与诅咒想藏匿在哪里,都会被我的宝石逼出来。没有比这么做更简单的方法吧?」 「你应该明白这座剥离城是座多精密的工房。就算你是艾蒂菲尔特──」 「不。」 只有短短一瞬间。 少女的侧脸闪过淡淡的怯意,但剎那后剩下的,是因为对上强敌,燃起斗志的挑战者眼神。满腔的自信将少女点缀得更美丽。 「请看艾蒂菲尔特的绝技。」 「露维雅洁莉塔──」 老师还来不及呼唤她,少女将右手往旁边一挥。 「call.」 惹人怜爱的唇低喃。 指尖的蓝宝石也像骑士答礼似的放出光辉,连结至其他宝石。如炸弹的导火线一样危险,却又像据说是大英博物馆前身的珍奇屋一样绚丽,少女的周遭逐渐充满美丽的光芒。 宝石的魔法圆。 或许发动的魔术也是对他人设下的结界,老师伸出的手随著啪的一声雷鸣被弹开了。 他的模样让露维雅露出满意的微笑,接著低语: 「call.」 第一阶段在少女的周遭。 魔法圆的光辉慢慢开始旋转。 受到控制且呈螺旋状的魔力,开始遵循原始形状转圈。 根据这时的直觉与老师后来的说明,露维雅想做的事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益智测验。例如只移动一根火柴,把「3+4=5」等用火柴摆出的算式改成正确的算式之类的。 试著用宝石和自己的魔力,以卡巴拉精密组成的术式对剥离城阿德拉做最低限度的改变,改造成意义截然不同的术式。 然而,其规模和复杂程度是火柴益智测验无法比较的。 规模是整座剥离城,分别组合起来的魔法圆甚至不允许出现蚂蚁能通过的偏差。 就算有带来的大量宝石当推进器,少女的行动仍相当于用消防车的洒水喷头喷出颜料,在数十公尺前方绘制工笔画。 然而── 「call. connect with green7 for red8. excitation red10, and cirction to blue4. blue6, thou connect with blue7, 9, 11, and red5, 6, 25 for green and red11. thou shall be fish foring with me.【觉醒吧。翠七与红八连接,激发红十,往苍四循环。苍六与苍七、九、十一,红五、六、二十五一起连接翠及红十一,化为引领到我身旁的鱼。】」 咒文漫长地持续。 第二阶段在房间的周遭。 呈螺旋状回转的魔力像蛇一样昂首。 已经镶嵌在整座剥离城内的宝石们呼应,充斥于周遭的魔力开始舞动起来。细微的振动随之覆盖整座城,开始出现能明显感觉到的震荡。 老师仰望天蓬。 「……城堡在摇?」 「喂喂,看样子搞不好真的会成功?」 连应该协助她的富琉都难以置信地吹起口哨。 即使是曾目睹许多神秘的他们,也难以轻易接受这幕光景。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魔术已经达到难以用天才这种简单词汇概括的领域了。 她的魔术触及了吗? 触及剥离城阿德拉。 「…………」 欧洛克沉默地在轮椅上眯起眼睛。 「call grace【恩惠啊,觉醒吧】!」 第三阶段一口气扩散至城堡周边。 一个光辉又与另一个光辉连接,形成复杂精致的魔法圆。而那个魔法圆又跟其他魔法圆相连,堆砌起更大的形体。不损及既有的魔法圆本身,使其重生为全新的意义。 每次重生,少女周遭的宝石们都会带著七彩的光辉。已有八成宝石变成七彩,等到全数都改变了色彩时,剥离城的功能应该就落入露维雅手中了。 压倒性的魔力冲洗世界。 转动巨大的魔法圆,将这座剥离城的一切都送到新主人身旁并回归。以不是魔术师的我都能以肌肤感受到的规模,倾注到这间客房内。 「来了──!」 露维雅眼中亮起胜利的喜悦。 可是,老师在截然不同的情绪驱使下发出低吟。 「不对……这不是单纯的反应……」 城堡引起一波更大一倍的震动。 同时少女的身体晃了晃。不只露维雅,在场的富琉、克拉文和清玄都不禁抱住身体蹲下来。 「……唔……喔!」 「欧洛克老!」 那位老魔术师也不例外,顿时从轮椅上失去平衡,倒在地板上。 不。 我也一样。 不仅受到右手好似突然化为火焰的疼痛和幻觉侵袭,我全身的神经也发动叛乱。生存所需的回路全数遭到遮蔽,连想要抵抗都做不到,视野迅速变得模糊不清。 「格蕾!」 连这句呼唤都极为遥远。 我看见极度污秽的黑暗在露维雅身旁扩展开来,也看见那片黑暗像要吞食掉昏迷的少女,张开了大口。 「可恶──!」 老师的手迅速伸进夹克口袋里。 我的意识勉强维持到这里为止。 我、老师与露维雅一起被拖进那片黑暗中。 4 ──那里的确是剥离城。 我注视著的光景,是那张餐桌。 在受邀的魔术师齐聚一堂时,曾共进早餐的那个房间里,几个人影同样在用餐。那些宛如剪影的人们手握刀叉,谈天欢笑。 「哈!这种连结魔法圆的方法撑不到一年就会到处崩溃,你的魔术也还是一样很草率呢。」 这么说著耸耸肩的人,是欧洛克?西札穆德。 他没坐轮椅。尽管接近年老,但那模样显然比现在年轻。略带诙谐的说话方式也和现在相差甚远。虽然如此,他身上的魔性不逊于现在的欧洛克。 「草率不行吗?」 「当然了,就像你的脸一样。」 「胡说八道,你这个老不死的。」 「──哎呀,老公,不能对特地来帮忙的欧洛克先生这样说话吧?」 同席的女子插口。 是一位有一头卷发的美女。朴素的亚麻布【linnell】连身裙很适合她。 「夫人。」 「有劳您了,欧洛克先生。」 ──不对。 ──这不是我的记忆。 ──正在侵蚀我的,是完全不同的某人。 「对了,我总算明白了。」 声音传来。 掺杂了杂音【noise】的刺耳声音。 「没错,这是唯一的方法。我打从一开始就明白了,为什么没发现呢?」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谁? 「把你的魔术刻印……」 手伸出来。 白皙的手伸过来。 啪擦!就像剪刀在旧胶卷上剪了一下,我的意识再次中断── * 额头上有股温暖的触感。 仔细想想,那股暖意大概是维系我的最后一条锁链。我飘渺地回望著观察我的倦怠眼眸,茫然地低喃。 「……老师?」 「你终于醒了?」 老师傻眼地收回放在额头上的手。 他顺势使劲拉回兜帽,拍了一下我的额头。 「好痛!」 「把兜帽戴好。你知道我不想看见那张脸吧。」 「……是、是。」 我感到歉疚,用力按著兜帽抬起上半身。 「……我好像作了个梦。关于这座剥离城的梦。」 「是吗?既然是你看见的,之后我想听听详细的内容,不过现在不太适合那么做。」 老师说著,环顾四周。 「……看来我们被关起来了。是剥离城的防卫机制吗?」 「唔……!」 我也终于发现了。 目光所及的范围都被黏稠的黑暗浸染。 只有我们所在的半径几公尺内勉强残留著本来的石板,但我也发现这片空间正逐渐遭到不可见的黑暗侵略。 「虽然我马上制造了结界,但被对方张设的更大规模结界拖进来了。」 老师叹了口气。 「虽然不到空间阻断的程度,但性质上很接近。这代表我们所在的相位从星幽界【astral】偏移了一点吧。要是完全被拉进去,拥有肉体的我们要维持生命会有些困难,毕竟就像被抛进海中一样。」 「那么,我们……」 「因为只是位相偏离,而非空间阻断,只要用更强大的魔力冲破结界就没问题了,但是……」 「很不巧。」 另一个声音响起。 是露维雅。 她按住右手,脸色极为苍白。 「怎么样?身为二流魔术师,我很想期待艾蒂菲尔特的魔术。」 「就如你所见。」 少女举起右手。 她的掌心中放著几颗宝石。连不了解的我也能一眼看出,那些宝石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光辉──魔力。 她忿恨地握紧宝石说: 「是刚才的冲击造成的影响。我的魔术刻印还无法顺利运作。」 「魔术刻印出了问题?」 听到老师反问,露维雅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我有试著用自己的宝石和魔力抵抗,但我的咒弹对这片黑暗也不管用。浪费了好几颗宝石。」 她不甘心地扭曲了表情。 不是害怕性命有危险而发抖,是她的灵魂拒绝名誉因败北而受损。看来这名少女打从心底是个天生的贵族。 「……为什么救了我?」 她的嘴唇颤抖,就像无法忍受这种屈辱般地低语。 「天晓得。」 「凄惨地失败的人是我。你到底要瞧不起我到……!」 老师叹了一口气,同时向快激动起来的少女竖起食指。 然后。 「理由和你一样。」 不悦地说。 「你很懊悔海涅?伊斯塔里的死吧?我也很惋惜浪费、丧失了一位杰出之才。这么回答有什么不妥吗?」 「你以为说这种藉口有用?」 「若是纯粹论及才能,你在我见过的魔术师里也肯定名列前五。如果你说某人的才能是世上不可或缺的宝物,那不是应该把你自己也加进去吗?」 少女嘴巴开开阖阖地想说些什么。 可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垂下纤细的肩膀。 「……那也没办法。」 她的表情就像驱了邪一般。 露维雅将新的宝石倒在掌心,拈起来玩味思量。 「我会用剩下的宝石准备简易仪式用的魔法圆。得等我准备好再逃离这里。」 「这么一来,需要花一些时间吧?很可惜的是我帮不上任何忙,就容我休息一下。」 「……你说什么?」 「之后拜托你了。」 老师顺势灵巧地盘坐在地上,闭上眼睛。 不到几秒钟就发出了鼻息声。冥想及睡眠管理是魔术师的基础科目,不过他擅长的为何都是这种表面技术? 面对怒火随时可能爆发的少女,我只能战栗不已。 * 在客房里,还上演了另一个事件。 「……露维雅小姐。」 第二仆从──克拉文紧抓著地毯,勉强忍著不让意识中断。 他也察觉到魔术刻印的功能停止运作。克拉文也继承了代代侍奉艾蒂菲尔特的家族魔术刻印,但刻印停止运作,导致同步的神经也受到影响,使他差点昏迷。 但就算免于昏倒,身体也无法行动自如。 在物理方面几乎停止的神经,甚至在主人面临危机时也不确实地传达讯号。无论是饱经锻炼的肉体或魔术,身体动弹不得都毫无意义。虽然懊悔撼动了他的精神【心】,克拉文仍动用所有残留在体内的些微意识,试图挪动一根手指抵抗。 在冲击还未平息的状况下,有一个人影动了。 「刚刚的……是……」 罗莎琳德?伊斯塔里怯生生地环顾四周。 只有她没受到刚才的冲击影响吗? 那么,理由在于…… (魔术刻印……?) 如果刚刚的冲击是以魔术刻印为目标,冲击对不是伊斯塔里家继承人的她无效也很合理。 然而,偏偏是这名年幼的女孩。 客房的玻璃碎裂。 克拉文看到从窗户入侵的影子。 不知道是哪种魔术的效果,那头四足怪物就算在白天,模样也朦胧不清,却以可怕的速度逼近── 「……阿什伯恩的……野兽……!」 但是,呻吟并未从第二仆从的口中泄漏出去。 5 血液滴落。 少女割伤自己的手指,用宝石摩擦石板。 她正在藉此制造临时但蕴含强大魔力的魔法圆。根据老师的讲课内容,许多魔术只是让魔力流过魔术回路的一道工程【single action】,大致可以区分为用一段咒文固定一项神秘的一小节【one count】、由超过十个小节构成简易仪式的瞬间契约【ten count】等等。 总之,为了破坏了道工程无法突破的结界,她正在做许多准备。 「…………」 「…………」 只是,险恶的气氛令人难熬。 主要是露维雅对睡著的老师发出的敌意,就连只是待在中间的我都感觉坐如针毡。老实说,我擅长闭门不出,也放弃了与他人产生共鸣,可是少女的强烈情感逼得我很想把这些信条脱手卖掉。 有什么话题可用吗?总之,我寻找可以谈论的事情并说: 「……那个,对了,露维雅小姐刚才简直就跟骇客一样呢。」 「骇客?」 被少女反问后,我慌忙地继续说: 「呃,我也是来到伦敦后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电影,那个,就是使用电脑之类的侵占工具……我记得那有个像希腊神话的名字……」 「……是特洛伊木马程式。」 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听起的,老师微微睁开眼睛替我解围。 「一种事先入侵对方的电脑,视必要夺取控制权的程式。」 「喔~原来如此,所以才叫特洛伊木马啊。那是在特洛伊战争时运送到敌国的巨大雕像。木马内藏著奥德修斯、小埃阿斯、墨涅拉奥斯、狄俄墨德斯,都是名闻遐迩的英灵。一想到惨遭从内部吞食殆尽的特洛伊,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露维雅好像更熟悉原本由来的神话。 特洛伊战争。 在希腊神话中,那也是一段特别受许多文人歌颂的轶事。 从前,故乡的神父跟我说过──那场战争的胜负关键是特洛伊木马。身经百战的英雄们藏在巨大的木马内,让特洛伊人运进国内,这段故事不用再读一遍也很熟悉。 「不过,这方面的基本概念无论电脑或魔术都相差无几。在古代也好现代也好,到头来都是人类使用的工具。」 「就因为你是会说这些话的君主,所以才得不到周遭众人的尊敬吧?」 「……嗯、唔……」 少女的指谪令老师陷入沉默。 这段沉默持续得意外地漫长。这段沉默实在过于沉重,甚至有种他该不会突然窒息了的错觉。打击有那么大吗?就连平常对老师很狠的我都忍不住一瞬间感到同情。 「呃,老师?不必那么在意……」 「……这样啊,就是那个。需要的是那一片拼图。」 「咦?」 无视歪著头的我,老师转身面对另一名少女。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魔法圆设置完毕了吗?」 「做、做什么?大致上做完了,但还没有让术式适应魔力。」 突然被老师叫到,露维雅像遭到偷袭一般抬起头。 「我们现在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出去。」 「你说什么──」 你终于脑子不正常了?──对彷佛这么问的少女,老师凌厉地打断她说: 「不出去的话,不用说我们,留在那里的其他魔术师和你带来的第二仆从也都会被杀光。」 就在老师如此断言的时候。 周遭开始传来碾压的危险声响。 随著空气宛如变成坚硬物质的异常气息,骇人的压迫感彷佛紧拧著我的肺部。 「……这是──」 少女环顾四周。 我们张设的结界正渐渐遭到压力吞没。我们的结界本来就只是老师临时张设的,对方一旦认真起来将不堪一击。 「对方似乎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反应。」 老师分析。 「意思是对方不打算关著我们,置之不理吗?依照这个结界的强度,要做到物理性的挤压并不困难。」 「开什么玩笑!」 少女猛然站起身,伸出食指。 「call blue, red, green for your queen【觉醒吧,苍、红、翠。为汝之女王】!」 一小节。 她疯狂地大量消耗剩余的宝石,发出一波咒弹猛击【gatling】。那宛如肆虐大地的彩虹,露维雅一股劲地不断全力放射出惊人的魔力。光辉果敢地挑战黑暗,如同重现神一开始留下的话语般迸发。 要有光。 可是,黑暗并未解除。 黑暗吞食掉露维雅发射的所有咒弹,挤压我们的速度反倒变得更快。 「别开玩笑了!」 少女大喊。 她继续精炼小源,发射咒弹。 万色的光辉豪华壮丽。然而,实际上是由悲壮的决心在支撑著。姑且不论普通的魔术程度,持续发射如此高功率的咒弹,等于是把神经投入熔炉。不断加热的魔力让魔术回路发出哀嚎,要求主人露维雅立刻停止。我没听少女说过原本要辅助回路的魔术刻印已经复原了。 「…………」 注视著她的样子,老师再次开口: 「露维雅。」 「做什么?你打算说感到绝望,想要先死吗?」 即使到了现在,少女眼中依旧不带任何绝望,只燃烧著像绯色宝石般的热情。 面对那样的少女和这个绝望的情况,老师说: 「别当成石头,当成泥巴。」 「啊?」 少女的眉心掺杂著杀意蹙起。只要晚一秒,大概会直接刺穿老师的杀意,在下一瞬间却被完全不同的行动打歪了。 因为老师紧握住了纤细的手腕。 「你──!」 「我是指宝石。」 老师对瞪大双眼的少女低声道: 「你应该感受得到红宝石内的脉动,但那不过是你应该操纵的一半力量。」 「……你说什么……」 换成平常,她大概会对这种话一笑置之。 就算老师是君主,露维雅应该拥有艾蒂菲尔特代代积累至今的骄傲。虽然只有片刻,但能让她放下骄傲将老师的话听进去,这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呢? 「我先前也说过吧?艾蒂菲尔特的魔术本质并非以价值为荣,而是使价值流通。风已经吹起,水已经流动。你的石头是你的心脏,同时也是外界的一切。连那片黑暗也只不过是一切的一部分。如同水从高处流向低处,如同电位从高处流向低处,力量的流动本身即是你的魔术。在你以每一下心跳驱动宝石的同时,去感受那片黑暗的内部,直到更深的内部为止。」 这就像运动医师向一流运动员提供建言吧? 不过,老师的指点并不限于观念层面。 露维雅察觉到截然不同的事物正从被紧紧握住的手腕传来,立刻竖起眉毛。 「你连接了我的魔术回路──」 连接魔术回路。 当我为这个行为的意义战栗之际,老师以奋不顾身的神情大喊: 「要拒绝就拒绝!随你高兴!」 老师说的话简直是疯了。 因为连接魔术回路,反倒是由「受干涉」的那一方掌握主导权。 若是有一定实力的魔术师,要随心所欲地玩弄或烧断连接者的魔术回路是轻而易举。也就是说,只要现在露维雅有意,也能够将老师的魔术回路完全破坏掉。考虑到神经和魔术回路的联系,这种行为等同于交出心脏。 「…………」 可是,露维雅没有反抗。 在一旁看著的我也发现,在老师的魔术回路保持流入状态下,她的内在意象正在逐渐改变。那是至今她不曾有过,极为自然稳定的魔力流动。 流动。 老师不是说过,那正是她的魔术本质吗? 「听好了?你企图侵占剥离城的行动并非失败了。应该视为正因为成功了,防卫机制才会发动。既然如此,这片黑暗外侧也有你创造的魔法圆。快同时意识到内与外的自己,还有作为边界本身的你。」 老师的声音,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还是说,直接连结魔术回路的两人搞不好其实不需要言语。 「你的属性是地。从《自然界》的四分类来看是冷与乾燥。自觉到那个位置,使其流动、积蓄、压制至温热乾燥的火、温暖湿润的风及冰冷湿润的水。以受到压制的『力量』,现代魔术中称为天使。你应该收集的天使在那里。」 魔力更进行进一阶段的循环。 在意象上,在露维雅体内循环的魔力受到老师的魔力引导,比至今更增一道螺旋,再次加速。 透过两人的魔术回路,她指尖的宝石更添光辉。 不,黑暗也像是宝石一般闪烁生辉。据说闪电会先破坏空气的绝缘,为自己开路后迈进。如同在模仿那个理论,此刻露维雅操纵的魔力在开出连接此处和另一头的「道路【pass】」后,想要释放。 然而,就在前一秒。 噗滋噗滋──不祥的声音响起。 老师的手背和宝石一起染上鲜红。 「老师──」 「你──」 听到我和露维雅的呼唤后。 「没有问题,只是不熟悉的魔力伤到了附近的血管和神经而已。」 老师面无表情地开口。 尽管血管和神经遭到非比寻常的魔力破坏,他仍不为所动。老师一边更细腻地操纵露维雅的魔力,目光一边只注视著黑暗。我彷佛在他的眼眸深处看见闷烧的烈火。 「发射!」 露维雅的咒文回应吶喊。 「call!」 那正是释放咒弹的咒文。 同时迸散的光芒溶入黑暗中──将黑暗当作玻璃击碎。 插图014 突然间,满溢的色彩填满我们的视野。 「……出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里好像是距离刚才那间客房不远处的走廊。满溢的色彩是从窗户洒落的午后阳光,是耸立于远方的山脉峰顶。 「因为打碎结界的冲击,座标似乎移位了。」 露维雅也拍拍洋装裙襬,动作生硬地站起来。 行使了那么多魔术,她看上去却不怎么疲倦。如果她的魔力回路在强韧度方面也具备一流素质,这名少女果然拥有超一流的资质。 「…………!」 我感到背脊的寒毛竖起。 我回头望去,老师伫立在前方。然而,那真的是老师吗?他以手帕擦拭滴著血的手,神色间充满了非同小可的感情。 「……老师?」 自从来到这座剥离城以后,露维雅曾多次向我们表露过敌意。 但老师是第一次对露维雅发出杀气──还是如此迫切而凄怆的杀气。 「你们真的很卑鄙。」 那句话彷佛是从胃部底处渗出的。 「只因为是天才,就轻易地飞向高处,在我只能想像的天空自由地到处飞翔。」 话语极为沉重、悲伤。 对老师来说,魔术就是如此重要吧。即使平常都藏在心中,看著他人对自己展示永远无法触及的境地,那份心情是伴随著多么深刻的痛苦? 「…………」 露维雅也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无法原谅你,纵使天塌下来也是如此。」 那是古代欧洲的谚语。 据说大多是在凯尔特及北欧地区许下誓约【geis】时使用,是我也很耳熟的话。但是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时,那带著宛如神话场面般的气息。 露维雅轻声叹息,再度仰望老师。 「但是,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随你高兴。」 老师倦怠地说,而少女如此问道: 「十年前,你的老师──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死去时,你作何想法?」 (……啊。) 我也感觉到心脏因为这个问题猛然一跳。 据说老师杀害了自己老师的第四次圣杯战争的变故──我不知情的时代。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相信。」 说出这句开场白后,老师续道: 「杀了肯尼斯教授的不是我,是某个剑之英灵【saber】及其主人。我没有见过肯尼斯教授的死状──不过,后来得知时,还是很悲伤。」 「悲伤?」 「白白地丧失那么出色的才华,到头来,我一次也无法和那个人共享他所见的景色,这都让我纯粹地感到悲伤。仅此而已。抱歉,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这样啊。」 露维雅在阳光下垂下睫毛。 她在短短几秒后睁开眼睛,以凛然的声调如此命令: 「既然如此,你来当我的导师【tutor】吧。」 「啥?」 这出人意料的发言令老师眨眨眼。 「等、等等,你说过我是魔术的破坏者吧?」 「对,那个想法现在也没有改变。不过刚刚你也证明了,你并非仅止于此的存在。」 露维雅十分仔细地说明。 「而且,你对他人的魔术干涉太多了。既然也连结过魔术回路,也等于是偷取了艾蒂菲尔特的奥秘。让你知道了那么多,我不能把你放著不管──但是,如果你担任我个人的导师就可以不追究。没错,反正我也打算从明年起到钟塔就读。」 「………………啥?」 老师维持著相同的表情又喊了声,惊讶得愣住了。 作为魔术师,那个想法很正确。可是因为太过正确,离原本的魔术师太过遥远。少女的作风是在世界各处都通用的正攻法,作为钟爱黑暗与月的魔术师,反而甚至可以称作瑕疵品。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而爽朗的声音突然从一旁划破空气传来。 老师笑了出来。现在明明是这种状况,他的笑声却彷佛彻底遗忘了一切。 「真清廉呢。」 老师揉著眼睛并对少女说。 「什、什么?」 「你的姿态。」 那句话让露维雅结结巴巴。 我也感觉到她的耳朵微微泛红,但不太确定。她冷淡地别开目光,再次问道: 「总、总之,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担任导师一事,容我之后再考虑。反正,我没权利阻止你选择现代魔术科当志愿。我无法保证你的申请会不会通过就是了。」 「哎呀,我有理由不通过吗?」 少女十分挑衅地说。 然而,两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 「首先要解决这个案件。」 「没错,现在必须将这座剥离城的事做个了断──听懂了没,格蕾?」 「……是、是。」 接到拋来的话题,我慌张地连连点头。 第五章 1 回到客房,我们见到一片惨不忍睹的光景。 因为墙壁和家具都像涂满油漆般全是血迹,四处散落著肉片,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露维雅只有一瞬间捂住嘴,之后立刻迈步奔去。 「克拉文!」 「……小姐。」 壮汉呼吸困难地跪在地上。 「非常抱歉……」 就连那句话都让我联想到腐朽的枯木。 导致露维雅的魔术刻印停止运作的冲击,似乎也折磨著这名壮汉。不,我也有种相比之下,露维雅的症状比较轻的感觉。或许是这名少女也采取了某种防御策略。 「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之后……怪物出现……掳走了罗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也护著她,一起被抓走了……」 「怪物?真的有那种东西……」 露维雅说到一半,转动目光。 「……咿……咿……」 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的富琉也发出喘息。 他似乎也设法保住了一命。从刺在周遭的小刀来看,他多半张设了结界躲在里面。 也许是视野还模糊不清,他不断揉著眉毛并说: 「那个怪物的本领好得可怕……居然在我们恢复正常状态前冲过来,只挑最难缠的对手秒杀掉。啊,我连看都没看清楚……」 「那么,这是……」 富琉连连点头,回答老师的问题。 「是欧洛克老爷子……」 占星术师这么叫出已经不留原形的尸体名字。 如字面所述,惨遭大卸八块的躯体甚至连哪一块是什么部位都难以分辨。 第三位被害者。 不过,这已经不是犯罪,而是灾厄。 就连那位老魔术师都无法逃过肆虐的剥离城灾害吗? 可是。 「欧洛克?西札穆德。」 老师在房间中央呼唤。 由于这太过没有意义,我忍不住回头。 「老师,你做……」 「不,我不是在叫倒在那里的尸体。」 老师否定后进一步说。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句话,但老师的视线依然被地板吸引住。 「是你,欧洛克?西札穆德。」 这时,倒在旁边的另一个人缓缓站起来。 是担任助手的少年。 「你才是真正的欧洛克?西札穆德对吧?」 「咦……?」 在困惑的我面前,少年勾起笑容。 沾满主人鲜血的嘴角扬起,至今不曾出现任何表情变化的少年露出微笑。 「说是真正的并不正确呢,年轻的君主啊。」 「──!」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因为明明音色和张力都截然不同,他的口吻却完全是生前的欧洛克?西札穆德。 有个词汇叫一模一样。 在这个情况,正是转印得一模一样。 「老夫转录的终究不过是记忆和人格。不过,留在原本身体上的刻印有一成左右。」 呼呼呼,少年──欧洛克笑了。 「蝶魔术就是这样的魔术吧。」 「虽然想称赞你目光锐利,但你不能给老人家多留点面子吗?」 少年朝我们转了转手指。 我听说所谓的蝶魔术,是模仿毛毛虫化蛹成蝶的一连串变化的魔术。那么,应用在这场复活上也不是无法理解。 可是,听说和亲眼目睹截然不同。太过令人意外的变化,让我只能低声呻吟。 「这个身体本来就是用老夫的精液与血制造的人工生命体【homunculus】。老夫其实是想和魔术刻印一起分批移植,最后再移动整个人格,但因为是临时进行,被迫损失了大约一成啊。受到刚才诡异的偷袭影响,剩下的部分也有一半仍然停止运作。」 少年外貌的欧洛克忿恨地说。 实际上,约一成左右的缺损并非能这么轻松谈论的事情。毕竟历史悠久的魔术刻印,一成也是以数十年的岁月──以前人魔术师的性命打造而成。然而,刻印已经开始衰老的欧洛克状况也许不同,口气中反倒包含著像在大呼痛快的感情。 相对的,老师咬著下唇,停顿一会儿后说: 「我想和您商量那件事。」 「哦?」 当少年歪著头时,露维雅插嘴介入。 「──艾梅洛阁下2世,更重要的是必须快点找到怪物……」 「没有必要。我可以打赌,那个怪物不会危害罗莎琳德小姐。」 老师缓缓地摇头。他的声音深处黏附著无从消除的疲惫,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察觉。 他看著从损坏的窗户照进室内的阳光眯起眼睛,从内心挤出话语。 「所以,做个了结吧。」 2 太阳完全下山,黑暗包裹著剥离城阿德拉。 这里本来就是座落于深山的城堡,虽然没正式用来打仗,但连去最近的村落也必须走上近十公里有野兽出没的山野小路。即使是经验相当老道的登山家,也可以说不可能在夜间进出这里。 在「那个」的眼中,这毫无关系。 如蜘蛛般爬过墙壁,紧贴在钟楼旁侧耳聆听。 目的只有一个人。 他非常清楚,灼烧肺腑的憎恶火焰在抓住那个目标前绝对不会熄灭。专注地使感觉变得敏锐,倾注所有神经和魔术回路,以免出现可能被对方溜掉的事态。 剥离城的一切都站在「那个」的那一方。 凡是有天使之处,他的手与眼睛都无远弗届。 那双眼眸发现了在城墙附近徘徊的使魔。 是蝴蝶。 淡淡发光的几只魔术之蝶,轻飘飘地从前庭飞到城墙及城堡主楼【keep】的玄关附近。多半是为了逃离这里。看来对方正用蝴蝶使魔查看情况。 「…………」 唯独那种蝴蝶不可能认错。 没想到那名魔术师还活著……不过既然还活著,再杀一次就行了。仪式在那之后怎么样都能继续。 因此,「那个」为了先抓住蝴蝶侧耳聆听。 连魔术的发动也无法避免声音反射。「那个」根据经验得知,音波反倒会受到个别魔力的影响,变得更容易发现。只要拿到使魔,要用使魔的关系【pass】找到主人是轻而易举。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藏身的,但现在就马上想把他拖出来吧。 「那个」爬过墙壁。 选中的地点是剥离城的城堡主楼侧。 「那个」对于灵活度很有自信,在其眼中,这是个过于简单的作业。 蝴蝶没有察觉「那个」的存在,在玄关附近飞舞。「那个」无法完全压抑得意的笑,想迅速地伸出手。 剎那间,光线照来。 意想不到的光亮令「那个」畏缩,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吸血鬼。 「……果然出现了呢。」 青年低语。 他的手里提著一盏生锈的铜提灯。看来是从城里拿出来的物品,放久了的灯油气味到现在才感到刺鼻。 「没错。其他猎物当然也很重要,但总不能让头号目标溜走吧。」 脚步声响起。 青年的背后出现数名魔术师。 所有人都毫不隐藏意外之色。 「呃,这是怎么回事啊?」 「正如你们所见。」 青年举起提灯。 摇曳的灯光照亮男子的身影。 就算没有头襟和法螺贝,也不会看错那个身影。有些呆蠢的外表与戴著眼罩的表情,即使在这片黑夜中也有令人放心的印象。 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的话。 艾梅洛阁下2世高举著提灯判定道 「凶手就是你,时任次郎坊清玄……不,革律翁?阿什伯恩之子──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 我也在黑夜中缓缓地探出头。 五名魔术师已经齐聚在剥离城主楼的玄关处。 老师。 露维雅。 富琉。 过去是助手──现在是欧洛克本人的少年。 还有,时任次郎坊清玄。 前面四人和我一样,刚才潜伏在前庭森林的魔法圆里。只有第二仆从克拉文在主楼内进行紧急时的准备。 此外,张设藏身魔法圆的人是富琉。虽然他本人不太情愿地说:在同一个地方多次使用的话,方位术式的强度会减弱……但他是聚集在此的魔术师中最适合的人选,因此老师说服了他。 富琉率先瞪大了双眼。 「喂喂,你认真的?先不提这家伙是凶手,你说他是革律翁?阿什伯恩之子?」 「没、没错,你在说什么啊。」 清玄以非常夸张的动作地挥挥手。 他敲敲头襟和法螺贝,还用力拉扯了自己的脸颊。 「不管怎么看,俺都不是阿什伯恩的那块料吧?俺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个怪物,不快点救出小罗莎琳德的话──」 「…………」 老师轻声叹息。 他缓缓地将提灯放到脚边,清清喉咙。 「那么,从这个案件的开头说起吧。」 然后开始述说。 夜风吹拂,前庭的森林中响起树叶摩擦声,听来也像是妖精们的娇嗔。不,在这座剥离城阿德拉,更适合的是天使们的呢喃吗? 主啊,祢往何处去【quo vadis】? 应该端坐在裁决宝座上,审判我等的人在何处? 老师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邀请函。 「说到底,这封邀请函是什么?」 「还问是什么……是用来决定遗产继承人的……」 老师制止讲到一半的露维雅,进一步往下说: 「我说得更直接一点吧。为什么要把我们聚集到这座城来?为了寻找适合继承遗产之人的解谜?大家应该都非常清楚,那种事情和魔术师的本质无关。」 不,不对。 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师本身。不管在知识上多么迫近魔术本质,老师和魔术的距离都缩短不了一分一毫。反倒是知道得越多,只会越深切地体悟到那堪称永远的距离。 为什么他忍受得了这种事?我心想。 我不知道。 还是对老师而言,这打从一开始就是理所当然? 「……艾梅洛阁下2世。」 富琉低吟似的呼唤他的名字。 「那么──这场集会是什么?」 「whydunit。我只知道理由──不,我早就知道了。」 老师颔首。 「魔术师想让孩子继承魔术,仅此如此罢了。」 寂静的沉默降临。 每个人都能够对那个答案产生共鸣。凡是魔术师都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是,那同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套用在这次的情况。 「艾梅洛阁下2世,你疯了吗?说到底,俺就连革律翁?阿什伯恩有孩子都是第一次听说。」 被指称为凶手的时任次郎坊清玄抓准时机说,并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阿什伯恩家的儿子办葬礼时,老夫也出席了。他确实是死了。还是你想说那是假货?」 「没错,这一点也如欧洛克老所说,尸体应该是真的。」 少年接著发问,而老师朝他点点头。 「老夫?咦,你是欧洛克?那是搞什么?」 老师无视瞪大眼睛插嘴的清玄,继续说: 「正因为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儿子死了,这个案件才会开始上演。」 「你在说什么?」 「修复魔术刻印的〈修复师〉。」 他静静地说出阿什伯恩的别名。 修复师。在魔术的世界也很罕见,复原魔术刻印之人。连原本的调律师都远远不及的存在。 「或者说,你们听说过这种事情吗?接受心脏或肝脏等器官移植的人,可能会一并继承其记忆和感情。」 移植手术。 偏好或性格因为移植心脏等重要器官而突然改变,或者有人对之前不曾接触的钢琴突然萌生了天赋,我也在杂志等地方看过这种类似都市传说的新闻。 「不,请等一下。为什么谈起移植了?阿什伯恩的秘法不是修复魔术刻印──」 「修复所需的材料是什么?」 老师反问发问的露维雅。 「他究竟是用什么来填补破损的魔术刻印?最适合用来填补魔术刻印缺损部位的材料是什么?」 「如果你想让我说出魔术刻印,那从根本就错了。正因为他人不适合承接,魔术刻印才是魔术刻印吧。」 「……蝶魔术。」 最后一句话并非老师所说。 是我。 我毫不在意魔术师们同时回头看我,联想到了某件事。 ──魔术刻印的修复师。 ──魔术刻印就像是他人的「器官」。 ──蝶魔术是著重于毛毛虫化蛹成蝶,变化成截然不同生物的神秘魔术。 若是这样。 若是这样,时任次郎坊清玄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意思是── 「欧洛克?西札穆德,你说过,曾和这里的主人一起做过研究吧?」 老师对化为欧洛克的少年魔术师说。 「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研究了。」 「…………」 欧洛克没有马上回答。 相对的,清玄大声喊道: 「荒诞无稽!」 「是吗?说到底,这个字眼不适合魔术师吧。」 戴著眼罩的山伏低吼,老师则装糊涂似的游移目光。 接著,他拿出皮革外皮的记事本。 「这是刚才在露维雅小姐搜查过的密室内找到的东西,好像是接受过魔术刻印修复的魔术师名册──也记载著你的名字,时任次郎坊清玄。」 「咦……!」 清玄的声音变了调。 相对的,老师绝不饶过他,越说越激昂。 「你已经在这座剥离城接受过魔术刻印的修复处置了。」 「…………」 在夜里也看得出年轻山伏的侧脸变得苍白。 宛如刽子手挥下的斧头,老师的话语肃穆地响起。 「这个作业,与亡者复苏似是非似。」 老师更继续说下去。 「即使继承了亡者的记忆和感情,那和过世的本人也不同吧?只是在硬碟里存入相同的资料。就算接近了魔法领域,但不符合『接触到了』这种表现──使用类似魔术的某人应该也是这么认为。」 「这话题真令人尴尬。很遗憾,这和第三魔法差远了。」 「话虽如此,这绝不代表蝶魔术是差劲的魔术吧。」 老师劝诫欧洛克,话语同时冷冷地传来。 「就结果来说,已经死了的葛拉尼德?阿什伯恩被『剥离』了,并作为新的魔术刻印材料混合在一起,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生存下来。」 骇客。 特洛伊木马。 「……开玩笑的吧?」 清玄张开法衣下的双手。 「俺是时任次郎坊清玄。」 「我刚才应该说过了,你这么认为与这个假说并不矛盾。想要否定的话,应该拿出别的材料──再补充一件事,你在海涅遇害时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意义了。若你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仆从们应该很乐意和你统一口径。」 老师悲伤地说。 「没有一起杀掉我们,大概是因为杀死拥有者后,需要一定时间对剥离的魔术刻印进行保存处理──大概得花费一整天吧。使用〈天使名〉营造出仪式感,也是为了避免我们对一次杀一人的事实感到奇怪吧?刺穿化野菱理,将海涅的尸体展示在相同地方的目的也一样。」 「俺是──」 清玄的脚步摇摇晃晃,同时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回应了。 直到「那个」从剥离城主楼跳下来的前一秒,都没有任何人发现「那个」的气息。光是降落到地上产生的冲击就激起漫天尘埃,扑在我们脸上。 「老师!」 「嗯……」 怪物护著清玄,挺身上前。 提灯的灯火从脚边映照出其身影。 只看身高就超过两公尺,貌似巨大的狼或蜘蛛。沾满泥泞与血迹的皮毛如金属铠甲,而最恐怖的是,怪物的各处残留著曾是人类的痕迹。 「──问天使之名。」 「那个」发出低吼。 * 「──问天使之名。」 「那个」发出低吼。 它也向海涅?伊斯塔里问过这个问题吗?化野菱理呢? 而此刻。 「──无法回答,就要夺走。」 相对的,老师悄然低语。 「diah.」 一说出口,所有人都看出野兽僵住了。 看到它的反应,老师叹了一口气。他打开脚边提灯的小窗,将雪茄抵在里头的火苗上。 「这纯粹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游戏。不过没人知道如果答得出来,他是否有意交出遗产。我敢打赌没有就是了。」 老师缓缓地将烟含进口中,继续说道。 「剥离城阿德拉。阿德拉是堕天使adramelec【阿德拉米力克】的简称吧。我姑且也考虑过希腊神话的女神阿德剌斯忒亚,但这位女神没有关于天使的传说,一开始就排除了。」 「唔──」 露维雅扬起单边眉毛。 当然,她也想过那个可能性。因为在她企图侵占工房前发现的基础术式上,也有几个堕天使的名字,其中也出现了阿德拉米力克。 「但堕天使不能当作答案。既然是问天使之名,就必须想办法将名字变回天使。」 老师一脸无趣地说著,将点了火的雪茄举向虚空。 「在搬出shemamphorae的阶段,这个方法就很明显了。shemamphorae本来是排列从圣经经文中挑出的三个字母,来重新构成天使之名。我的〈天使名〉是mihael,就是由mih组成;露维雅洁莉塔小姐的是michael【米迦勒】,所以是由mik组成。对了,因为原文是希伯来语,所以变换时并非纯粹看文字,而是重视发音错开。ch改成k等等也出于那个理由。」 他以雪茄前端,用残影写出字母。 m。 i。 h。 在那三个字母后,拼出mihael。 重新构成。 拼词法的相反。 举例来说,就如同由amen创造出adonai melef neman。 「好了,若是adramelec,应该是adr、adm、adl吧。将这个顺序调换一下,或像刚才一样错开发音……这么做的话,在shemamphorae当中符合的天使是diah。瞧,单纯得像会刊在儿童用益智游戏里吧?」 老师轻声叹息。 听他这么一说,那不过是单纯的暗号。虽然对魔术师来说是重要的技术,却和魔术本身的本质相差甚远。正因为如此,老师才断言那只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游戏吧。 「啊,顺带一提,台座的讯息──『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简单来说,是在强调和十二宫的关联。要说亲切是挺亲切的,但这么无聊的问题,魔术师不会认真去解吧,这只是引开我们注意的机关。」 「对……大概是吧。」 怪物的背后传来同意的声音。 虽然认识,却又陌生的声音。 和欧洛克那时相反。那是时任次郎坊清玄的声音,却是他不可能使用的口吻。 「你就是……」 老师说。 而「他」点了点头。 「他」使劲扯破山伏法衣的右肩部分,露出意外结实的上手臂与淡淡发光的魔术刻印。刻印的形状彷佛由两个图纹融合而成,看起来正好是一种图纹压制了另一种图纹的意义。 「……我就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清玄──不,葛拉尼德笑了。 同时,野兽咆吼。 「                !」 能令魔术刻印停摆的咆哮再度重击我们。 3 咆哮已经保有物理上的压力。 遭到声波袭击的魔术师们被吹飞出去。 「唔──!」 但是,屏住呼吸的人却是刚才攻击的葛拉尼德。 「天使之〈歌〉吗?要是正面击中,没有魔术刻印也会生效呢。」 老师摇摇头。 「你对这次没有任何人昏迷感到不可思议吗?」 咚!老师敲敲附近的主楼墙壁。 那异常响亮的响声回荡在剥离城的夜里。 「──这算是某种音叉吧,还是称作增幅器更好?那头怪物的〈歌〉能够在城中的任何地方回响。不,这座城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改造的──为了能最有效率地运用你的〈歌〉。正因为如此,只要在这座剥离城,你就能够战胜绝大多数的魔术师吧。因为越优秀的魔术师对魔术刻印的依赖程度越高乃是常理。」 由阿什伯恩的秘法炼成,只在剥离城内透过多重共鸣成立的魔术。 仔细想想,这是有线索的。 声音异样响亮的宴会厅。 对脚步声皱起眉头的老师。 死去的海涅不知道是否也有察觉到那个异状。 「我们运用露维雅洁莉塔小姐的术式,请她在极为特定的范围内妨碍了那个术式。那头怪物的〈歌〉,现在已经只能发挥个体程度的威力。」 「呼嗯,坦白说真是吓了我一跳。」 少年外貌的欧洛克摸摸下巴。 怪物的应对速度很迅速。 它立刻叼起葛拉尼德的身体,跃上城堡主楼。 「要逃了──!」 老师抬头仰望,声音隔著他的肩膀传来。 「喂,为了应付一开始的〈歌〉和制作刚才的魔法圆,我的触媒和材料都耗尽了,就算把我倒过来也拿不出东西了喔。」 「我也是,要维持妨碍术式的话可没办法帮忙。」 富琉和露维雅分别说明现状。 「嗯,难为你们了,抱歉。你们休息吧。」 老师顺势看向我。 「累积得够多了吗?」 「嘻嘻嘻嘻嘻。还算可以啦,不过还没全满!」 我的右手处传来那样的声音。 「拜托了,格蕾。」 「……是!」 我纵身跃起。 一次跳跃跳上数公尺高,接著踏著主楼墙壁追赶怪物。 或许是这样的体能超越了可以断言为单纯魔术「强化」的程度,我从突然变远的地面隐约听到露维雅的声音。 「──那女孩也是人工生命体吗?」 没错,人工生命体可能具备这样的肌力。据说著名的艾因兹贝伦人工生命体,是以足以跟许多幻想种相匹敌的怪力为傲。 「不,她是人类。」 老师的声音响起。 在这样的夜里,为什么会听得如此清楚呢? 「不过,她对这种案件或许是个专家。」 * 天与地只在这一剎那丧失意义。 我一蹬上主楼墙壁,在转换九十度的世界中和野兽交错。几声闷响响起,我再次一蹬墙壁,找回在激烈冲突中失去的动能,和野兽跃上与主楼相连的尖塔。 那里也有天使。 从那举起宝剑的英勇造型来看,大概和宴会厅内刺穿化野菱理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是同一个原型。 「               !!!」 野兽再度吼叫。 若这座剥离城的魔术真面目是声音,那声吼叫就是暗藏魔力的波涛。 人类听不见的音波。即使其中灌注了常人察觉不到的魔力,也无疑是不可知的存在。要是使魔力和波长变化,将不只能停止魔术刻印运作,也是歼灭相对敌人的黑暗一击。既然如此── 「……亚德。」 「好耶!」 不知道野兽是怎么看待我挥出的利刃,将音波全部击碎的景象? 装著亚德的「笼子」已经变形一半,更进一步展开。如愚者之火【will-o-the-wisp】般朦胧的磷光,马上变成新的形状。 那是人人皆知的收割形状。 收割灵魂的形态。 死神镰刀【grim reaper】。 「哈哈哈哈哈,心情真好!美好的一夜!要吃到饱喽!」 切断魔力之波,刻印在镰刀刀刃上的嘴张开大笑。 夜空中高挂著有些缺口的满月。亚德的刀刃像新月般美丽,缤纷破碎的幻波哀伤地烙印在心中。 插图016 人类听不见的声音。 天使之诗。 野兽之〈歌〉。 「……你是什么?」 葛拉尼德问。 「你究竟是什么?」 「……我不过是格蕾【灰色地带】。」 我回答。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我建议你投降。」 「不对,不对啊。」 突然间,声音又恢复原状。 「……清玄先生?」 「格蕾小姐,俺是清玄,时任次郎坊清玄。明明无庸置疑是清玄……却阻止不了俺的心啊。俺非常非常想杀掉在那里的所有人,想从所有人身上剥取刻印,想得要命。」 清玄倚靠著怪物,抱著脑袋。 他的表情乱成一团。喜、怒、哀、乐、怨──称为五情的人心变化全部凝缩在一张脸上。简直是混沌。将所有感情揉得乱七八糟,同时存在于清玄的身体和心灵上。 (……对了,原来如此。) 我也理解了。 清玄并不是人格遭到侵占。 应该说,作为主要部分的八到九成依然是清玄。 举例来说,想成试管内的水就行了。这是在「时任次郎坊清玄」这根试管中,只滴入几滴染色毒液的状态。搅拌过的毒液无可救药地改变了清玄这个存在,却只维持住清玄这个整体。 应该可以将只滴入几滴的毒液称作冲动,或者称作whydunit吧。 理应已经消灭的魔术师,只剩妄念还活著。 我感到强烈的反胃感。 那就像是── 「对不起啊。」 清玄涕泗滂沱地说。 他的泪水染成红色。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流下血泪。 「俺是真的很中意海涅小哥啊。如果那个人没发现就好了,如果不是他第一个找到野兽就好了,如果他没有第一个接近工房就好了……啊啊,不行,俺怎么能无视那么漂亮的魔术刻印。想要得不得了,饥饿得不得了,口渴得不得了。没办法啊,格蕾小姐。」 不,那人既是清玄,同时果然不是清玄。 是在名叫清玄的容器【硬碟】和内在【软体】中,混入名叫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病毒,构成的另一个魔术师。 甚至连葛拉尼德?阿什伯恩也不是的某个人。 而那个人大喊: 「剥离城阿德拉!开门!」 城堡主楼的门扉敞开,我的直觉感应到从门内飞出来的东西。 五脏为之颤抖。 * 地面上的艾梅洛阁下2世等人也观测到城堡主楼的门扉突然敞开。从放在门内大厅及前庭的大量天使雕像中,陆续飞出某种看不见的事物。 不,他们的眼睛看见了。 是灵。 不过,那和一般观念中的灵魂不同。应该说是只是作为记录,留下昔日人格模式的能量比较适合。这在中国道教是普遍的认知,支持精神的「魂」和支持肉体的「魄」有明确的区分,紧贴在大地上的则被视为「魄」。 这个情况的灵,指的正是「魄」。 「对了,天使也有这种含意吗?」 艾梅洛阁下2世苦涩地低语。 来到这座剥离城后,魔术师们一直感觉受到天使们的监视。 如果实际上真是如此呢? 剥离城的城主阿什伯恩作为修复师,应该找许多魔术师来过这里。其中有多少人得到修复,有多少人不幸沦为材料则不得而知。应该也有接受修复却失败的魔术师。不,说到底,成功案例有满一只手吗? 不管怎么样,这座城是吸收过大量鲜血与灵魂的土地。 那么,如果那些天使每一具都是灵的附身对象呢? 在抵达剥离城前,艾梅洛阁下2世说过──在近代魔术上的天使,简而言之就是为模糊不定的魔力命名。剥离城透过赋予「天使」这个概念对灵加工,作为工房运转所需的动力。 天使也即为相等数量的墓碑。 面对无止尽出现的怨灵,泄漏出一句低喃。 「perform a dance.【跳舞吧】」 那正是咒文。 欧洛克的手指像指挥棒一样挥动,黑夜中出现许多只幻之蝶,捕缚住那些灵。 「操纵明确之物与不明确之物之间的『间隙』,本来就是蝶魔术的精随。」 「……不,您帮了大忙。」 艾梅洛阁下2世坦率地低头。 富琉已经耗尽力气,露维雅专注于维持自己的术式。那现在能够依靠的只剩这名老魔术师──曾是老魔术师的欧洛克。 然后。 「……格蕾。」 艾梅洛阁下2世仰望城堡主楼的尖塔,低喃自己随从的名字。 * 「            !」 野兽第三次吼叫。 这次我无法完全用亚德挡下,感觉到体内的魔术回路发生了短路【short】,手脚都完全动弹不得。也许被迫穿上铅做的衣服都比较好。随著灵从剥离城中溢出,我的心也再度有了裂痕。 「……哈哈哈!」 葛拉尼德笑了。 清玄笑了。 因为他发现到我状态不佳的真相。 「格蕾小姐,你来自陵园吧?明明如此,难道你害怕灵?」 「…………」 我连回答都办不到。 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牙齿打颤。 光是感受到灵的气息就怕成这样。我之所以刚抵达剥离城就陷入过度换气症状,正是这个精神创伤导致的。只是感受到「那个」的存在,我就身体僵硬,双腿发软,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自由活动。简直就像所有内脏都翻转过来一般,不停地冒著冷汗。 好可怕。 可怕得受不了。 好可怕好可怕,止不住反胃感。 「哈哈,好一个废物!害怕亡灵,连祷文都无法确实记住的守墓人!简直跟俺一模一样!」 葛拉尼德和清玄暧昧地交错,咒骂著我。 废物──没错,我是废物,是灰色地带,是无可救药的损坏品。 所以。 从剥离城获得解放的灵如雪崩般倾注而来,包覆我的身体。 * 露维雅烦躁地仰望著战况趋势。 「她怎么样了──!」 「住手吧。」 露维雅一边维持术式一边拿出新的宝石,正要强行介入时,被艾梅洛阁下2世制止。 他说出某间陵园的名称。 「那是……?」 那是露维雅也知道的名称。在不列颠也是最好,历史最悠久的传统陵园之一。 「她本来是处理灵体的专家。实际上,我也是对此抱著期待而去拜访了那间陵园──可是,她的情况有些不同。」 「情况?」 「她怕灵啦。」 青年对皱起美丽柳眉的少女简短地回答。 这句话太过露骨,因此让她无法相信。 「……这怎么可能?她是在那间陵园出生的吧?」 「只要生来就是魔术师,就会人人喜欢上魔术吗?」 那个问题令露维雅支支吾吾。 「若是纯粹论资质,她在那间陵园的守墓人中也很杰出。但正因为资质出类拔萃,她的身体过于深入地掌握到灵这种存在的本质。明明就算是生者,人也没办法直接接纳他人。」 他说到最后有点吞吞吐吐。 因为他不禁想像了自己拥有那种「力量」的话会如何。光是能够直接看见他人本质的能力就够令人憎恨了──更别说对象是亡者的话。 就连一般的魔术师与亡灵交涉都需要细心行事。已经失去魂的魄,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才会曝露出所有欲望。而格蕾到底是从多小的时候开始直视那种对象的? 「那么,你是她的老师吧?拯救弟子不是老师的义务吗!」 「不对。」 艾梅洛阁下2世断言。 「──我是说会遭受波及。」 * ──翻腾落下的灵之奔流包围了我。 好可怕。 可怕得可怕得受不了。 ──包覆上来的灵在我的肌肤上四处爬动,企图从耳朵、嘴巴与鼻子等所有孔窍潜入我体内。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甚至无法呼吸。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停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放弃从孔窍侵入的灵聚集起来,形成天使的形体,揪起我的头发,露出利牙要吃我的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怕可恨令人憎恨令人害怕骯脏乾渴饥饿锐利无数狂乱可悲反胃叫喊未被葬送被挖掉凄惨必须被埋葬被曝露受折磨必须被毁灭── 喀叽。 奇怪的声音响起。 像铁与铁相互摩擦,任何人听见都想摀住耳朵的怪声。 有谁知道,那是灵被吞食的声音?刻在死神镰刀上的那张嘴,将聚集在周遭的灵全数吞食掉。 「咿嘻嘻嘻嘻嘻!好吃!这个真好吃!好久没享用过的大餐!事情果然变得跟艾梅洛那家伙说的一样!」 此刻连搭档【亚德】的声音都很遥远。 映入我眼帘的,是大群的灵体。 啊,对了。 那个比亡者更像亡者。 那个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乡目睹过无数次的光景。 荒诞,不合理,不自然,非生非死的东西。 有人告诫过我无数次的话语在耳里苏醒。 ──「你应该毁灭的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只有那个。」 「正是如此【exactly】。」 嘴里宣告。 自己的意志──不属于自己的意志。被制作成那样的我,原本的功能苏醒。就连吞食恶灵的死神镰刀,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垫脚石。 「──所以,我非得去消灭不可。」 我深深屈膝。 景色消失了。 * 少女的身影凭藉纯粹的瞬间爆发力消失了。 零点一秒都不到,她就从尖塔到达主楼屋顶。那种速度不称作消失的话,又要称作什么呢? 少女舞蹈。 死神镰刀挥动。 少女舞蹈。 声音断绝,天使龟裂。 所有站在少女面前的人,如玻璃一般碎裂四散。 少女舞蹈。 她逼近怪物,镰刀深深砍进躯干的一半。 双方的质量差异,在如此惊人的速度前没有意义。 就像两颗流星不断激烈碰撞,在夜空中描绘出莫比乌斯之环。每次产生剧烈震动,鲜明的魔力就宛如两架战斗机在空战【dogfight】一般爆裂。 * 「……那是怎样?」 富琉低声呻吟。 从剥离城中溢出的灵已经毫不关注魔术师们。 所有灵明明都为了保护主人而扑向格蕾,一到少女面前却像受到朝阳照射的凝霜般,一一消失。 「所以我说过了,她是专家。」 「只讲这么一句话,根本无法说明这个情况!」 面对大喊的露维雅,艾梅洛阁下2世带著极为苦涩的表情回答: 「虽然有另一个原因,但即使是魔术师也未必相信这种事情。」 「你在说什么?」 露维雅倏然逼近他。 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足以令艾梅洛阁下2世明白,少女摆出这种态度时绝对不会放弃。 因此,他简短地低语: 「……瑟。」 「啊?」 露维雅反问。 实际上,她听见了他的话。 虽然听见了,却不认为那句话和目前的状况有什么关联。 * 死神与怪物。 现在上演的正是这一幕。 双方不断反覆激烈冲撞,少女在城堡主楼的屋顶挡下怪物的利爪,温和地问: 「是这只爪子杀了海涅?伊斯塔里吗?」 「                !」 怪物咆哮。 产生出火焰,钻进咆哮制造的一丝空间。 「阿毗罗吽欠苏婆诃!」 修验道。 是清玄的魔术。 尽管不知道现在的人格是葛拉尼德还是清玄,但这至少代表这名男子也能使用时任次郎坊清玄习得的魔术吧。只要有剥离城这个巨大的后援,进入长期战,优势迟早会倒向对方。 所以。 少女呢喃。 念出受到规定的词语。 「gray【昏暗】……rave【喧闹】……crave【渴望】……deprave【使人堕落】……」 变化骤生。 不,或许应该说飞散消失。 和刚才的灵一样,周遭的所有魔力、大源都遭到吞食。彷佛被拖进在魔术上化为一片虚无的空间里,就连阿什伯恩的怪物也发出哀嚎。 *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是亚瑟王。过去在第四次圣杯战争中受到召唤,和她的主人一起杀死我的老师──肯尼斯教授的英灵。」 男子说。 他的口吻极度神经质,却掺杂了苦笑。 「在她的故乡陵园里,有亚瑟王的墓。你们没听说过吗?不过,因为格拉斯顿伯里更著名,而且在布列塔尼半岛和康瓦尔郡也各有墓地就是了。」 艾梅洛阁下2世嘲讽地扭曲了嘴角。 那扭曲的嘴角就像在说:我也不想说这种愚蠢的话。 「那家伙的长相,和我见过的剑之英灵──亚瑟王一模一样。」 * 「grave【雕刻】……me【在我身上】……」 依旧低垂著头的双唇发出低喃。 我的意识死亡殆尽。 在许久以前就已经消灭了。 所以,这不是我的声音。是更加不同的──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自己的故乡创造出来的另一头怪物。 「grave【挖掘墓穴】……for you【为你】……」 古老的神秘【mystery】啊,灭绝吧。 甜美的谜题啊,悉数归于无吧。 「拟似人格停止。魔力收集率突破规定值,开始解除第二阶段限制。」 一点也不像亚德口气的冰冷声音在夜幕中响起。 宛如收到开启咒文的门扉,神秘在少女手中开封。 就连吞食灵及魔力,转换为持有者体能的死神镰刀,都不是亚德的原始形态。不,甚至连亚德这个拟似人格,都不过是为了避免在现代无谓地丧失神秘性,而施加的临时封印。 为了这把……「枪」施加的封印。 或者就连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         !」 怪物发出吼叫。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可是,那声咆哮因为我周围受到压缩的极度魔力,自行分解。神秘被更强大的神秘相抵销乃是法则。那么,无论多么穷究魔术奥秘的阿什伯恩的怪物,也没有道理比得过这把「枪」。 「你……」「格蕾小姐。」「那把武器是……」「你的武器是……」 清玄和葛拉尼德交错混合的声音也很遥远。 「圣枪,拔锚。」 死神镰刀展开。 镰刀以三次元不可能实现的角度及体积改变形态,形成新的「枪」。 「枪」啊。 「枪」啊。 不,那溢出过于雄壮魔力之物,已经无法局限于「枪」的规格【scale】。宛如矗立于世界尽头的高塔,是证明众多传说全部属实的神秘结晶。 那是故事的终焉。 为亚瑟王传奇漂亮收尾的受诅神枪。 少女的唇只静静地喊出真名。 「闪耀于【rhongo】──」 时刻来临。 神枪蠢动。 无法完全抑制卷起漩涡的魔力,就连剥离城都胆怯似的颤抖起来。被建造成只会感应到原本波动的剥离城,被过于超乎常轨的魔力影响,渐渐被强行启动。彻底夺走周遭所有大源的显现,本身就是灾害。 既然最初设定的〈十三拘束〉没有解除,现在只是显露出神枪本来的部分「力量」。然而,就连那也是施展神灵级魔术的暴力集成。 极度集中的魔力,在认知上类似于热。 感觉就像手中握著火山。 野兽已经来不及赶上。 也不可能来得及。显现在少女手中的宝具,是仅次于成为传说之王代名词的──〈命定的胜利之剑【excalibur】〉的另一件宝具,亚瑟王击败仇敌莫德雷德所用的神器。 「──终焉之枪【myniad】──!」 有谁看见了那扭转的光芒? 就像明明是黑夜,却突然出现太阳一样──彷佛太阳碎片突然坠落,美丽的火红螺旋。神话时代的闪光只是暴虐地疾驰而去,使空气中的魔力与水分全部沸腾。 清玄和怪物都在光芒前消失了。 那道强光剜掉剥离城的尖塔,从天蓬贯穿至城墙,击碎山坡后停止。 4 过于激烈的一战就此闭幕。 「……亚瑟王……」 露维雅茫然地说出那个名字。 相对的,艾梅洛阁下2世嫌麻烦地搔搔头。 「对,她大概是亚瑟王的远亲后代。那间陵园有亚瑟王的墓地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那么,刚才的光是英灵宝具的……」 露维雅的话就此打住。 传承自神话时代的神秘有几种模式,弗拉卡家承袭的传承保菌者【gods holder】等等应该比较著名。但少女判断,那不管怎样都不是能够轻易踏入的领域。 艾梅洛阁下2世为了回收自己的随从,走向剥离城遭破坏的地方。 被挖掉的一半大地掀起,青年突然挑起单边眉毛。 「那是……」 现在仍不断冒出热气的坑洞底部有一个空洞。英灵宝具惊人的破坏力挖掉大地,就连应该藏在地下的密室都曝露了出来。 「欧洛克老。」 「嗯……感谢你,年轻的君主。」 艾梅洛阁下2世对欧洛克比向那个方向。 「等等,怎么回事!你们把别人撇在一边,又在商量秘密吗!」 「有种种缘故。」 艾梅洛阁下2世找著藉口并叼住雪茄,和欧洛克一起谨慎地踏进洞里。 所幸也许是宝具带来魔术上的破坏,或者是剥离城的防御机制所致,热气大致上已经消退了。两人的鞋底没有熔解,朝著深处前进。 而一个影子突然从破坏孔里出现,拦住去路。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少了一只手臂,头发和法衣都被烧得破烂,声带也已经丧失功能。 不,受创更严重的是倒在旁边的怪物。多半是在被(闪耀于终焉之枪【rhongomyniad】)直接击中前,怪物撞开清玄的身躯,因此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怪物的右半身完全蒸发了。 即使是魔术创造的生物,若受到远远超过其能力的魔力所伤,下场只会跟一般生物相同。即使如此还在挣扎,这在魔术师的世界【常识】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让那个奇迹变成可能是── 「妈!」 葛拉尼德大喊。 艾梅洛阁下2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欧洛克说过的话。 ──「虽然得加上作为魔术师来说这个前提,不过他很疼孩子,也对老夫大肆炫耀过。他的妻子在生产后就离世应该是一大原因。」 怪物张开下颚。 对准欧洛克?西札穆德。 (……糟了!) 艾梅洛阁下2世直觉感受到。 露维雅的妨碍术式运作范围不包括这条密道。更别提怪物临死前竭尽全力汇聚的魔力十分猛烈,他实在不认为效果只会让魔术刻印停止。 那么── 「                !」 「君主!」 发出叫喊的似乎是欧洛克。 诅咒之〈歌〉迎面扑向护住那位蝶魔术魔术师的艾梅洛阁下2世。 * 睁开眼睛时,他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 雾气笼罩著世界,不管怎么环顾四周,都没见到雾以外的存在。 「原来如此,这就是〈歌〉的效果吗?」 青年揉揉自己的肩膀。 侵蚀魔术刻印的天使之〈歌〉。不过,对于没有魔术刻印的艾梅洛阁下2世,似乎带来了直接影响精神的作用。 既然是在精神里,不必连肩痛一起带进来吧。青年一边抱怨,再次观察周遭。不同于刚才关住露维雅的黑暗,现在是弥漫著模糊不清的雾。 这片雾多半就是诅咒的本体。 『你一直努力到现在吧?』 意念直接溜进脑袋里。 不知不觉间,一个影子盘踞在雾气深处。 『但你应该已经明白,不管再怎么挣扎,你也追不上。』 影子说。 影子嘲笑。 青年按住胸口。 对他来说,那是精神【心】最柔软的部分。是他没对任何人揭露,一直死心认命的事情。 『到头来,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确认天才走出来的轨道。即使能靠那些知识促使他人的才能发芽,你自己将永远都是二流。闪耀光芒的只有你周遭的人,你不会有沐浴在聚光灯下的一天。』 那「声音」彷佛想要把他拖进黑暗。 诅咒。 正确意义上来说,那是诅咒。潜入人类的思考,从根本扭曲他们应有姿态的最原始诅咒。不必是魔术师,这种最强大的诅咒也曾在现代的学校、公司,甚至是男女闺房内施展。这种诅咒导致数万、数亿之多的人类受苦、丧命,甚至连王朝也因此毁灭。 造成许多魔术师的魔术刻印坏死──无可救药地挖穿他本质的诅咒。 不久后,他开口: 「……这是误会。」 如此低语。 『?』 谌咒动摇了。 不是因为没得到应该会有的反应。 而是发现青年在更本质的部分,变成了某种别的存在。 「『我』已经获得足够的荣耀了。」 啪嚓──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传来。 彷佛在世界某处听到束缚著自己的〈歌〉。声音绝不清晰,但感觉是十分美丽而虚幻的〈歌〉。 「那份荣耀是赊帐得到的。」 青年呢喃。 不,艾梅洛阁下2世的样貌重返年轻。那大概是在十年前,参加第四次圣杯战争时的容貌。头发远比现在来得短,就连总是不悦的侧脸也重现活泼的神采,对著雾气说: 「所以,『我』非得成为配得上那份荣耀的人物不可。虽然顺序颠倒,但我非得证明你的眼光没有错。」 「他」的话语仍烙印在耳膜上。 不,是刻在灵魂上。 当时,自己这么对他说: ──「你正是我的王。我要伺奉你,对你尽忠。请引导我,让我作同样的梦。」 多么不成熟,多么任性的话。 从前,自己曾期望和「他」一起赴死。这世上最伟大的霸王。自己对征服了当时的半个世界,说不定是人类史上最接近征服世界成就的人物表明,希望像其他部下一样殉葬。 霸王对此回以爽朗的微笑。 但他所赐予的不是荣誉之死。 相对的,「他」赋予了自己使命。 「……他要我活下去。」 青年再度低语。 金黄色的光存在于青年体内。 那是绝不会消失的誓言,绝不会消散的光芒。 「他要我见证并生存下来,传述给众人知道。真的是任性又乱来。说到底,那家伙明明害我差点死掉,别在最后关头硬塞这种事情给我啊,他知道后来的我有多伤脑筋吗?花一整晚抱怨这件事都不够啊,那个笨蛋。」 现在的艾梅洛阁下2世说。 告别过去名叫韦佛?维尔维特时的年轻岁月,青年恢复现在的模样,自豪地抬起头。 「我明白我想做的事,还有我做得到的事。」 没错,他当然很矛盾。即使接纳了自己的存在,却还是嫉妒耀眼的才能,只要看到出色的魔术,就会受到愤恨之火煎熬。海涅?伊斯塔里、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年轻的天才们何等轻松地在空中飞翔。璀璨华丽的梦想没有离开这个灵魂──可是,梦想仍然是一个梦想。 仍然是一个梦想也好,现在的自己心想。 仍然是一个梦想也好,现在的自己能这么认为。 「怎么样,我的人生很幸福吧?岂能让你这种家伙说三道四。」 青年强硬地断言。 然后── 「……不过,我花费将近十年才得到这个结论,所以没办法说大话就是了。」 他微微苦笑地补充。 ──迷雾破碎了。 *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艾梅洛阁下2世知道,〈歌〉唱完了。说不定他还想再多听一会儿。 雪茄菸灰掉落在脚边。 是那股香气将自己和现实连结起来。 和露维雅一起遭到囚禁时,也是因为有这雪茄的帮忙才能当场张设结界。他抽的雪茄都是分别赋予过简易魔术的抛弃型魔术礼装,不过这是连寄宿弟子格蕾都不知情的事实。 「……喔,意外轻易地回来了啊,老夫还以为你会一辈子被关在自己的精神里呢。受到你挺身保护,那样的话老夫实在过意不去。」 对于他的归来,少年外貌的欧洛克露出得意的笑容。 艾梅洛阁下2世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是几秒钟。 悲剧就发生在这短短数秒内。 欧洛克的身躯向后仰起。 时任次郎坊清玄整个身体撞上来,其手中紧握著锋利的独钴杵。原本是从印度武器诞生的法器彷佛回忆起过去的历史,深深地刺进欧洛克的腹部。 「喔,你不必多做什么──这家伙已经昏迷了。」 青年的视线转向旁边。 方才的咆哮似乎正是临死前的惨叫,阿什伯恩的怪物这次终于断气了。 得知自己没能赶上,艾梅洛阁下2世苦涩地扭曲了表情。 「刚才,我又明白了另一个whydunit。」 「哦?」 「杀死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人是您吧?」 「──你说什么!」 正好在此时赶来的露维雅瞪大双眼。 咯咯──少年笑了。 他的脸逐渐乾瘪下去,变得和本来的欧洛克一样老迈。既然少年的身体是人工生命体,当欧洛克维持身体生命的魔力中断,就一口气开始老化了吧。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显然对您很执著。这次带有仪式风格的手法,也有一半是为了吓您吧。至于做到这种地步的动机,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复仇。」 欧洛克回答。 「……唉,那家伙也预想过自己会被杀吧。正因为如此,才会将葛拉尼德的魔术刻印植入这个山伏身上。植入对象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但达到发芽阶段的就是这家伙吧。」 他按住腹部,结结巴巴地说。 欧洛克尽可能缓慢地把清玄的身躯放倒在地。 艾梅洛阁下2世协助他之后,开口问: 「为什么要杀死革律翁?」 「事到如今,重提旧事也没意思。那个谜题就当酬谢金如何?你喜欢益智游戏吧?」 青年立刻问道。 「因为您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父亲吗?」 「────唔!」 露维雅僵住了。 她甩动法国卷金发,转头看著欧洛克。 「瞒不过你呢,年轻的君主。」 在这之中──渐渐变回原先老人模样的欧洛克叹了口气。 「咯咯。」 他笑了。 那究竟是在嘲笑谁? 那究竟是在嘲笑什么? 「虽然年龄有段差距,但这里的夫人是老夫的老友。经由革律翁的介绍,我们相隔十几年后重逢……没错,老夫白活了一把年纪,对她心生爱慕,思念那白皙的肌肤。」 相貌如同骷髅的魔术师回忆著遥远的时代。 「现在想想,革律翁应该早就知情。夫人会感叹没有孩子,老夫会忍不住趁虚而入,他大概都事先料到了,才介绍我们相见。」 「所以,生下了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是吗?」 「那是只发生过一次的错误。」 老人说。 「后来,听说夫人罹患那个绝症,生下儿子后很快就去世了。当时老夫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在一起研究的期间,老夫很担心阿什伯恩的魔术刻印能否在那孩子的身上扎根,一直难以入睡。呼咯咯,虽然结果在老夫烦恼时,孩子也得了绝症病倒了。」 欧洛克说过,从德鲁伊那里取得的秘药也没有用。 去取得秘药的人,是革律翁还是他呢? 「葛拉尼德的葬礼结束一阵子后,那家伙对我说辛苦了,让你见识一个好东西。咯咯咯咯,他给老夫看了什么,已经没必要解释了吧?」 欧洛克注视著死去的阿什伯恩的怪物。 考虑到葛拉尼德怎么称呼那头怪物,其真实身分显而易见。 化为野兽的人。 听说生完孩子就立刻去世的夫人。 「怎么样?那家伙欢喜地告诉我──我终于克服了她的绝症。虽然是个生育困难的女人,但她有作为使魔的天赋,我打算拿她的身体当魔术刻印的储藏库。一方面是受到你的蝶魔术薰陶,让她能够保存各种魔术刻印。希望你也务必给予祝福。」 「…………」 就连艾梅洛阁下2世也沉默不语。 而露维雅也只能聆听著老魔术师的告白。 「……试著想想,那家伙或许是真心的。爱著妻子、爱著儿子,或许统统是真心的。最后将妻子改造成怪物,作为魔术师,或许也是很自然的念头。」 「欧洛克老。」 「老夫无法忍受。就算老夫认为作为魔术师,那家伙或许才是正确的。」 魔术师应该为魔术殉道。 不管是付出多少牺牲,只要能往魔术的深奥迈进一步即为正道。 最接近深奥境地的人之一──欧洛克?西札穆德短暂地遗忘了每个魔术师最先学到的事。杀死曾是朋友的革律翁?阿什伯恩后,他逃也似的离开剥离城,就连过程都不太记得。 「后来,您收到了这封邀请函吗?」 「没错。咯咯咯,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死去的儿子已经被当作魔术刻印切碎了。」 一阵风吹过。 暴露在外的密道缝隙间,响起哭声般的风声。 露维雅对艾梅洛阁下2世问道: 「──你听到了多少事情?」 「我只知道……这座剥离城里有他想救的人。」 「只有这样?你是浪漫主义者吗?还是笨蛋?」 在流露出些微怒气的少女面前。 「咯咯咯咯咯。」 老人再度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起案件开始后的笑声中,那感觉是最纯真的笑声。 那具身体轻轻向前倒下。 「老夫的孩子啊。」 他抚摸倒卧的清玄脸庞。 在那之后,前进短短数公尺的路程,对老人而言或许就像长达数个月的漫长旅途。腹部彻底被鲜血濡湿,他拖著腿往前走的表情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愁闷,却又像终于找到青鸟的孩子一样微笑著。 他触碰早已断气的阿什伯恩的怪物。 「老夫的恋人啊。」 老人紧紧抱住化为野兽的昔日恋人。 「perform a dance.」 无数只黄金之蝶在世界飞舞。 那或许真的是让遭到改造的女子,短暂恢复原貌的秘法。 彷佛将狼与蜘蛛混合而成的阿什伯恩的怪物,恢复成美丽女子的模样。虽然没有连被炸飞的右半身都复原,相拥的两人仍仿若受到月光祝福般美丽。 老魔术师也就此再度停止呼吸。 不久后。 「──露维雅大小姐!」 「──喂,你的弟子怎么办啊!」 克拉文抱著昏迷的格蕾,与富琉一脸毫不知情地呼唤。 终章 秋日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我久违地造访了「钟塔」。 不同于伦敦中央的区域,由砖造及石造建筑编织而成的风景,令我想起故乡的景色。于十二世纪建造的房屋至今尚在,变成中世纪与近代风格绝妙交融的街景。 由超过四十间的学生宿舍(大学)、超过一百栋的教学楼与使居民受惠的商业店面组成的街区──魔术师们带著敬畏之意,把这一带的土地及伫立于中心的原始校舍称作「钟塔」。 依学系和部门而异,这个街区的构成会有很大的变化。 在老师管理之下的现代魔术科,主要区域是条叫作斯拉的路。其实,据说斯拉直到约十年前为止,只不过是「钟塔」的邻近土地,不过随著现代魔术科的学生人数增加,感觉还是需要专用土地,于是魔术协会就悄悄地买下了。 当然,站在现代魔术科的角度来说,是债务悄悄地变多了。说得好听点,斯拉在「钟塔」中是最近代化的街道,但硬要说的话,是沦落为一片廉价的景色。不过,我满喜欢那种廉价感就是了。 总而言之,在现代魔术科的教学大楼。 「……啊。」 我匆匆躲藏起来。 不到十秒钟左右,慌乱的脚步接近而来。 「格蕾妹──────妹!」 有一头漂亮金色卷发的美少年大大挥动手臂。 「奇、奇怪,格蕾妹妹呢!格蕾妹妹跑到哪里去了!我心爱的窈窕淑女呢?入口附近明明确实有两周没闻到的格蕾妹妹味道啊!」 犬系美少年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抽动鼻子。 不只如此,他还用鼻子蹭附近的柱子与墙壁,开始吸嗅。 许多同学都感叹过,他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奇特的行为就好了。不,他在一部分认为只要外貌与血统优秀即可的女生之间也非常受欢迎。据说也有很多父母唆使女儿趁现在拿下他,魔术师的思想在种种意义上都令我感到不安。 另外,在老师的弟子中,他是棘手度排行榜第一名的人物──独霸「天才傻瓜」绰号的费拉特?厄斯克德司。而现阶段的我还不知道,明年在矿石科及老师执教的艾梅洛教室里,将会有一组包含露维雅在内,更加厉害的组合登场。 犬系美少年不久后好像也放弃了,垂下肩膀,有气无力地从玄关离去。 当我松了一口气时。 「……我很了解你躲起来的心情。」 从柱子的阴影处传来声音,吓得我肩头一晃。 「……啊,老师。」 「看来你已经恢复了,真是太好了。」 「咿嘻嘻嘻嘻!虽然没想到连〈枪〉都得用上,不过我吃得很饱!」 亚德又在右手处发出笑声。 接著,我也开口: 「……总算恢复了。莱涅丝小姐也告诉我后来的发展了。」 「辛苦了……唉,实在不能用那种方法修复她的魔术刻印啊。」 修复魔术刻印。 莱捏丝也有告诉我那件事情。 如同欧洛克看透的,老师之所以参加剥离城的遗产争夺,是因为艾梅洛的魔术刻印破损了。现存的魔术刻印勉强达到两成多,已经移植到原本的继承人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身上了。 我不知道老师和莱涅丝过去怎么谈的。 只是,听说当时订下的契约是「复原破损的艾梅洛魔术刻印」、「还清所有艾梅洛背负的债务」。后者还算好,前者认真地想想,等同于不可能。若凭藉找调律师治疗的一般【standard】方法,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也未必足以修复。 不过,老师似乎无意违背契约。 「我姑且知道有点头绪……虽然要说可不可靠的话,很令人怀疑。」 看他厌恶地补充,对方应该是不逊于这次的剥离城,对老师来说是不想拜托的人吧。我渐渐心想。 「……真笨拙的人。」 「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 当我在想藉口时,僵住了身子。 老师也一样。 只是,老师比我更快恢复正常。 他缓缓叹了口气,对伫立在校舍走廊上的人说: 「……眼镜收回了吗?」 「哎呀,您发现了吗?那是贵重物品。」 「因为魔眼封印很少见。」 老师说著,双眼直视对方。 与大理石走廊不搭调的手绘友禅振袖和服,莫名地长的乌黑发流泄至脚踝,与长发及服装半融为一体,类似蛇的肢体。 我茫然地呼唤那个名字。 「……化野菱理。」 「君主不怎么惊讶呢。」 女子推起眼镜,妖媚地微笑。 老师则忿恨地开口: 「法政科未必不追求魔术的神秘。你们的目的始终只著眼于维持钟塔……那么一来,不同于一般魔术师,你们应该会把所有能力投入『不会死』的课题上。」 他深有感慨地发出叹息。 「您似乎也料到了方法?」 「这是我和欧洛克老也谈过的。法政科也好剥离城也好,都有保存了许多尸体吧?」 接著,他将食指和中指倏然凑近自己的眼球。 「尸体只需要身材和你相似就够了。挖掉眼球,简单来说就几乎等于失去脸孔。新闻也会遮住眼睛吧?这代表只要这么做,人类就无法辨别他人。死法有震撼力的话更好。因为众人的注意力只会集中在死法上,不再思考尸体是否真的是化野菱理。」 「您真聪明。」 女子嫣然一笑。 「虽然我曾担心调换尸体的手法有点太简单,但对魔术师反而没受到怀疑就过关了。没错,这当然是拜您没有多嘴所赐。」 「…………」 老师看著她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 他缓缓地从唇缝挤出像在口中嚼碎的话。 「清玄先生勉强保住了一命,目前正在复健。首先,要区分时任次郎坊清玄及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记忆很困难,据说就算剥离了魔术刻印,也会持续维持这种状态。在工房中枢找到的罗莎琳德?伊斯塔里也还没从失去兄长的冲击中振作起来。海涅的魔术刻印也已经回收,但正因为如此,今后她会被迫卷入伊斯塔里家的继承人之争吧。」 「真可怜。」 女子露出真的很沉痛的神情说。 那语气就像在阅读小说,同情书中人物一样。 但老师没有责怪这一点,拋出另一个话题。 「法政科在这几百年之间,有定期协助阿什伯恩的仪式吧?」 「哎呀,为什么?」 「就算魔术刻印破损是个污点,若是聚集在阿什伯恩家的魔术师全部有去无回,将无法避免传出谣言。毕竟这个行业的圈子本来就很小。要抹消这一类的谣言,需要势力足以压制整个魔术协会的组织辅助──比如说,像是法政科。」 啊──我差点叫了出来。 菱理仍保持著笑容。 如月亮般沉稳的笑容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她注视著老师。 「再加上,当时聚集在剥离城阿德拉的魔术师全是可能影响钟塔的人才,同时是法政科难以控制的对象。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吧?阿什伯恩收集修复魔术刻印所需材料的仪式,应该也是法政科肃清碍事魔术师的系统……」 「艾梅洛阁下2世大人。」 女子在老师说话时插嘴。 「您有任何证据吗?」 「没有。」 「谢谢您说了有趣的虚构故事。不过,没有证据可不适合当侦探。」 「说得对极了。」 老师仰望窗外。 万里无云的蓝天无法给予任何心灵慰藉。除了魔术,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事物可以慰藉魔术师,但我也受到非常虚无的念头驱使。 「那么,我只再说一件事。」 老师竖起食指。 「〈天使名〉是你设计的吧?」 「哎呀。」 菱理摀住嘴巴。 那举动彷佛在说──明明以为不会露馅。 「拼词法和数秘术可以说是卡巴拉的拿手绝活,但游戏成分太多了。这与我风闻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特质不符。会制作这种无聊益智题目的,是更觉得魔术无关紧要的人。」 「……是啊,能做到那种事的魔术师有限。」 whydunit。 老师说过,他只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就算不知道对方用了怎样的魔术,有哪些魔术可以做到,但只有动机这一点和魔术师的特质相符。 「比方说,我。」 菱理指向自己的振袖和服胸口。 「比如说,您。」 菱理指向老师夹克的胸口。 「魔术师是欺瞒及神秘的共舞。明明都知道抵达不了什么根源,却以此为目标。我以为只有我们能够脱离那可笑的舞蹈,但是,是我错了吗?」 「你是因为缺乏意志而不以此为目标,我是因为缺乏才能而无法以此为目标。差异大到令我作呕。」 「即使结果相同也一样吗?我不觉得您会多愁善感到说出『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这种话。」 女子伸出手。 不管在什么样的王宫舞会上,应该都没有男性会拒绝那只手。 「您愿意与我共舞对吧?」 「失陪──先走一步。」 只有老师拒绝了。 他突然牵起我的手,走过菱理的身旁。 那意外有力的手令我感到惊讶,同时踉跄数步后,从背后传来话声。 「您还没放弃吗?」 「对。」 老师没有回头地说: 「我要再见『他』一面。」 他。 这次案件里,即使在老师的发言中,这个字听起来也很特别。特别到如果有人以这种口吻谈论我一次,我就能一辈子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等到与莱涅丝的契约结束,我就可以当回一介魔术师。我打算以一介魔术师的身分再度参加那个战争──第五次圣杯战争。」 后来我才得知。 那个誓言无法实现。老师累积长达十年的祈祷,没有传递至极东的那场战争。称作第五次圣杯战争的英灵之战,在他连一根手指也无法触及的另一端进行,并迎来落幕。 然而,那绝对不是绝望── 「……老师。」 等到离化野菱理够远之后,我呼唤他。 我对其实既怯懦又胆小,却打算隐藏这一切的毅然背影搭话。 「什么事?」 「……我只决定了一件事。」 我没有抬起目光,对他牵著我的手低喃。 我的人生净是后悔。从我懂事起──不,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觉得神大概搞错了什么。这个确信越来越坚定,我明白往后的人生也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即使如此,唯独这件事── 「……请带我同行,参与您的战争。」 唯独这句话肯定说了也不会后悔──我第一次能这么认为。 解说 虚渊玄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跟韦佛?维尔威特重逢。 至今为止,光是艾梅洛阁下2世能够在《fate/strange fake》以及《fate/kaleid liner 魔法少女☆伊莉雅》稍微登场就足以令我感到幸福了。而这样的他,居然堂堂登上书名,得到主角宝座并归来。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如果是第四次圣杯战争中笨拙的见习魔术师韦佛,我大概会担心且不安地关注著他,不过这方面不需担心。经过十年岁月,成长茁壮并冠上君主之名的他不一样了。将年轻时的自卑藏在心中,天生具备的分析眼光以来自经验的诡计多端磨练,充分展现出成熟的魅力! 那么,关于fate的衍生发展已经来到第十年,直到现在,新作发表与动画化等跨媒体制作仍是热烈现正进行中。考虑到新客群的加入,作为文字媒体,应该也有读者是从本书第一次接触fate外传。所以,我想正式藉由这个篇幅,为大家说明本书主角艾梅洛阁下2世的系谱。 一切的原点──视觉小说《fate/stay night》(以下简称sn)发表于2004年1月。(其世界观设定等起源可进一步追溯到《魔法使之夜》、《空之境界》、《月姬》等作品,但在此割爱)与隔年10月发表的游戏《fate/hollow ataraxia》大致上平行展开企画与撰稿的,是作为sn前传构思的《fate/zero》(以下简称zero),年轻时的艾梅洛阁下2世──少年韦佛?维尔威特在此作中登场。顺带一提,2006年8月发表的《character material》当中,出自于想将zero登场角色偷偷加进去的玩心,成了艾梅洛阁下2世的首度登场。在这个阶段加上的「钟塔的著名讲师」、「日制游戏迷」等设定,反馈在第二集以后的内容中。另外,韦佛的角色设定也是将先行描绘的君主恢复年轻的模样定案。以上就是伟大的大笨钟☆伦敦之星有点复杂的来历。经过这些前提,总算能够补充在下虚渊玄负责撰写解说,与本书之间的「缘分」了。其实zero是我写的,韦佛是我养大的。 因此,我想大家也发现了,在写这篇解说时我有多么兴奋雀跃。要说的话,就像是八年前出嫁的爱女带著孙子回来一样。一想到我能长期持续创作工作到获得这种喜悦,让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幸运。 顺便一提,在zero的大纲阶段,韦佛确定的设定只有「幸存」这一点。日后继承艾梅洛名号并作为钟塔讲师成名这个设定,是奈须きのこ在《side material》中提出,也可称之为补救方案的未来形象。这种体贴是虚渊玄所缺乏的。有幸遇到温柔的原作者,韦佛真是个幸运男孩。 另外,本作是fate系列的明星角色之一──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首度在搞笑场景以外大展身手」的这点也应该受到注目。虽然露维雅小姐在sn本篇内没有出场,但附录设定资料集有提到她的存在,之后在各个衍生作品中都有生动的活跃表现,却由于过于鲜明的角色性格,变成每次都固定担任喜剧的救援投手。不过在这座阿德拉城里,她遵循从《魔法使之夜》接连承袭的正统世界观,充分发挥了「满身血腥味的异端分子」这种严肃又无情的一面。要说这有多厉害,那就像搞笑偶像成功转型为演技派女演员一样。 这种惊人表现的幕后推手──三田诚老师的手腕实在了得。包含将只在设定上提过的艾梅洛阁下2世的活跃事迹,如此完美地描绘出来,正是熟练专家的本领。在竞争极为激烈的轻小说业界存活下来的资深作家之笔,转移到type-moon时空后,将更以如利刃出鞘的锋芒吸引读者。 听说这个《事件簿》系列今后也预计发行续集,我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期待后续发展。超越时空的英灵们、立志成为魔法师的魔术师们的世界。那里对写手来说也是令人雀跃的矿山,对读者来说也是有许多未知兴奋等待著的开拓地。正因为过去曾充分享受过这种在新大陆的冒险之旅,我才能够断言。从今以后这个系列会更使三田老师的热情加速,并让关注的读者们为之狂热。 后记 三田诚 ──那一定似星辰一般。 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只是种憧憬。 仰望偶尔成功触及的稀有人物,时而当成路标,时而获取勇气,时而抱持著嫉妒或妒忌,不管哪一种,都是关系不大的遥远对象。 不会想要得到星辰。 不会想要成为星辰。 可是。 如果无法放弃,该如何是好? 如果比任何人都受星辰吸引,比任何人都热切盼望著星辰,比任何人都熟知星辰的意义与美丽,也因此才明白自己无法触及的话呢? 乾脆远离会很轻松吧。 然而,如果已经决定要陪伴星辰活下去的话。 「他」是抱著什么心情仰望夜空呢? * 第一次从奈须きのこ口中听到type-moon books的构想,已经是远在七年前。 那应该是在从新宿回家的路上。在alta前的红绿灯,他以热切的口吻说著想像已发售的《fate/zero》一样,推出拓展type-moon世界観的小说。 当时我和他约好一定会帮忙,要他通知我一声,而我也提出了几个点子,就这么过了几年。 这个话题重新燃起,是在无法忘怀的「type-moon fes. -10th anniversary-」上。在那场太过豪华灿烂的十周年纪念活动中,我坐在邀请我来的奈须きのこ隔壁,受到了想大喊的冲击。 我以为自己有充分享受过《fate/zero》的原作及动画,可是,再次用活动的大萤幕与音响鉴赏的动画场面,在我心中刻下了堪称致命伤的冲动。 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讲述这名男子往后的故事。 大家已经知道我指的是谁了吧? ──韦佛?维尔威特。 后来的名字是艾梅洛阁下2世。 几天后,我问他:「有预定找谁写艾梅洛阁下2世的故事吗?」时,得到「没这个计画,不过你要写吗?」这一记直击要害的反击拳,这也是难以忘怀的回忆。 企画经过几番波折,每次重新花时间制作大纲的作业我也完全不觉得苦。重读既有作品,与奈须重新确认「钟塔」及各角色的设定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特别是已经在多个作品中出现,但几乎都被当成搞笑角色对待的露维雅洁莉塔,我连咒语和她的一举一动都仔细地重建核心设定。由于和奈须越讨论越会冒出新设定,因此事实上连一半都没活用到,真是遗憾。 好了,这次采用的故事形式是「广义上」的推理小说。 题材使用了现实与type-moon双方的魔术。 而魔术也在所有层面深入这个现实的历史。那是文化、是民族、是民俗、是信仰、是艺术、是血统。为了刻划出艾梅洛阁下2世这个人物,我在可能范围内尽量汲取了各种层面。 我打算将他描写为即使一生得不到星辰,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星辰的人。 也希望大家喜欢作为他的助手【华生】创造出来的格蕾与亚德,与在剥离城阿德拉登场的魔术师们。 另外,因为封面上印著「1」,我想有些人已经推测出来了,但我目前的构想是一年一本(注:此指日版情况)。 希望能作为系列作品,在每年冬天与各位相见。 最后,在此对负责所有魔术考证的三轮清宗大人(如果没遇见你,这样的作品我大概连想像都办不到)、提供美丽无比插画的坂本みねぢ大人、作为韦佛之父并答应撰写解说的虚渊玄大人、在写作过程中给予我许多建议的成田良悟大人、奈须きのこ大人与武内崇大人以及oksg大人为首的type-moon工作人员们致上谢意。 当然,也很感谢拿起本书的各位读者。 但愿与这本书的邂逅,对你而言将成为美好的魔术。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 记于阅读新川直司著《四月是你的谎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