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 序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homesama 校对:homesama 空气像季节颠倒般的那样炎热。 全身上下只有双脚是潮湿又冰冷的。这是因为在走路时,我的袜子沾满了泥水的缘故。 火焰噼里啪啦的发出十分剧烈的声响,像是要驱散这夜晚的黑暗一般熊熊燃烧。家家户户干燥的木造墙和柱子早已变成黑色的炭块,在火焰中崩坏破裂。 啊啊,红色。红色。红色。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美丽。 干涩灰白的世界在转瞬之间就被涂上了如此鲜艳的色彩。 天地逆转,将生者变为死者,死者变为生者。 我在这里重生了。 在这长久的死亡尽头里,总算得到了生命。 我的重生就和草木在寒冬的摧残的尽头,迎来春天发芽的例子是一样的,是自然的法则。 单薄的衣裳因为被汗水沁湿而紧紧地黏在皮肤上,但是连这种感觉,我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涂的口红,用手指轻轻地划了划嘴唇。但是什么都没有沾上。涂上的口红好像已经被汗水融化了。但是现在的我的嘴唇,肯定还是依旧鲜红的。像高扬、带着红潮的蔷薇花。像现在弥漫的火焰一般。 现在的我,很美。 第一章 丙午 “丙午年如果有丑陋女婴出生的话 必须马上杀死 因为这个女婴是很久以前被杀的鬼女的转世 她是来向整个村子复仇,带来灾祸的存在。” 平坂千草嫁来的村子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说起丙午的传说,“丙午年出生的女性脾气暴躁会克夫”这样的迷信,千草以前也听说过。前几年,山形地区就有发生所谓的“丙午流放运动”。据说是关于那些打算在丙午年生孩子的家庭被邻居讨厌嫌弃的事情的讨论也多了起来的缘故。在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这样应该被摒弃、消灭的传统在日本国内也是有的。 这个村子的传说也是应该被摒弃的封建迷信之一吧。虽说有“丑陋”这样的制约条件,但是这种迷信的的确确地迫害着丙午年出生的女孩,就算和山形地区比起来,也不是什么和谐平稳的事情。但是依照常识来看,现在已经不是这种迷信流传的时代了。自从高速公路和新干线的开通,只要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方便的抵达目的地;冰箱和洗衣机、彩色电视机的普及,生活文化等其余事物也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成长跃进。这也是因为两年前东京奥运会的召开,一扫战后的废墟气息的缘故吧。 虽说如此,但是这些都是报纸广播里说的大城市的新闻,实际上在这对于一个人居住来说宽敞的可怕的房屋内,虽说勉勉强强有了冰箱,但是却没有洗衣机,电视机也是黑白的,整体的来说和二十年前嫁来这个村子的时候毫无任何改变。屋外的风景也是同样,打开拉门看到的就是泥泞的土路以及弥漫的农田,环绕着村子的青山,走下田埂也会看到毫无变化的农用器械。唯一改变的是,村子里的房屋户数和常住人口的数量吧。这几年都在以令人痛心的速度减少着。但是抛却这个不谈,朱磐村这片土地就像时间静止般的,脱离时代的存在。 正因为是这样的地方,自古以来的杀子迷信和鬼女传说,在这里的住民眼里是比起幻想来说,更为被普遍接受的认知。 ——这种感觉,虽然从外乡嫁进来的我是不太明白啦。千草这么想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和其他村民之间产生的隔阂。 “家里有人要生了,希望你能快点来帮忙看看。但是请不要把来我家接生,以及我家有人怀孕这件事说出去。” 住在附近的槻家婆婆——槻笹江——打来这样的电话,千草便踏上了因为夜晚的暴雨而完全看不清前方的小路。 虽然开设的小诊所早已随着丈夫的死去而关闭了,但是曾经当过护士的千草也会因为一些小擦伤或感冒之类的小病而出诊。本以为槻家的婆婆大概是因为这个打电话过来,没想到是因为接生的问题而来求助。千草除了护士证书之外,也拿到了接生助产的许可证书。虽说千草的接生技术是没有问题,但是最后一次接生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久没有再次接生的紧张,这次还有对其他村民保密的要求,千草觉得此次的出诊真心不可思议。 走出家门的时候还是如沾上泥点的毛毛细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在只有几兄弟的槻家,说到要生产的女子,大概只有五年前嫁来的夏枝吧。她几个月前很高兴的来说自己已经怀孕了。但是在刚才的电话里,笹江再三要求不能把“怀孕和接生的事情说出去”。在朱磐村里,谁都知道夏枝怀孕了。以这次的保密要求来看,这次生产的女性应该不是夏枝。这大概是某人以某种原因要求隐瞒吧。但是又不可能把生下的孩子藏起来,他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想到这里,千草觉得去槻家出诊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莫非是因为某些情况,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是不被任何人所接受的。虽说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联想,一直这么思考下去的话,可能会萌生出更可怕的猜测,千草决定一直听着雨声不作他想。橡胶雨靴好几次陷入了泥泞的道路里,手电筒的光线照出像银针一般的雨丝。手电筒的光线只能照到五米之内的地方,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千草不由得想起了想要离开产道,却在粘膜里蠕动的婴儿,是否也是这般心情。现在那个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降生在何处,有谁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自己又是以何等模样来到这个世上。这件事真的是令人战栗的恐惧。 走出被树林包围着的短短小路,就可以看到微小的亮光了。这是在槻家大屋前站立的路灯。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可靠,但却点燃了希望的灯火。 槻家大屋里十分安静,有着泥土地面的房间里十分潮湿,在极其湿黑的地面上有好几只零乱的沾满泥水的靴子。虽说槻家宣称要保密家人分娩的事,但是好像找了不少人过来。还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程度。虽然在不可思议和异样的静寂中无法出声打招呼,但是笹江马上就注意到千草的来访跑出来迎接,并将千草带到了产妇所在的房间里。一走上玄关通向屋内的走廊,周围所有房间的拉门都关上了,但是却可以依稀看到里面房间的情况。倾耳细听,在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里,夹杂着窃窃私语和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有时可以看到在白色纸拉门的对面有人影打在门上。这屋子里的人几乎都躲藏了起来,但是每间屋子里都有不止一人在窥探着这里的情况。 千草跟着笹江在木造走廊里越走越深。这栋房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但是从玄关到产妇所在处的距离却让人感到意外的漫长。走进后发现,从先前就听到的像丝线般微弱低沉的声音,果然是产妇的呻吟。 那声音的主人果然不是夏枝。 在房子的深处一间昏暗寝室的被团上痛苦扭曲的女性身影,千草之前也是有见过好几次印象的。千草之前经常看到这位女性经常一个人走在田埂小道上或者树林深处,蓬乱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穿着脏兮兮的不合身的衣服、想喝邻居家的井水结果却被主人赶走。千草曾经问过那口井的女主人,刚才赶走的是谁。妇人说,这大概是外面到这里迷路的流浪者吧。这么说起来,在寒冷严酷的冬日里,千草曾经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路边发抖,就回家取了一件丈夫的旧衣服披在她的肩上。千草对她说,这衣服可以不用还了。女子浅浅地鞠了一躬便离去了。鞠躬后抬起脸,长长的刘海下,怯生生的眼里闪着湿润的泪光。 笹江说,这个女子是前年夏天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来的,一个人来敲槻家的大门。经过多方打听,这个女子虽说是槻家的远房亲戚,但是因为她那诡异的容貌和长年的流浪生涯带来的肮脏不洁的形象,无法把她接到家里安置而让她继续流浪生活。但是如今,不知为何她却被关在槻家大屋的深处,因为痛苦而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 “阿蔓,你明白了吗?” 笹江对名为阿蔓的产妇说话,可是产妇除了呻吟以外没有任何回复。 虽然不知道笹江到底有多了解这个名为阿蔓的女性。但是笹江把接生需要的一切物品准备好,让千草确认后就拉上拉门出去了。 千草的目光从干燥的门板移开,看向产妇。因为汗液而粘在皮肤上的散乱头发间,那双怯生生的湿润眼睛正看着千草。 在千草到达的一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里,婴儿顺利被产下。 婴儿的啼哭声被雷鸣声掩盖了。正因如此,槻家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被生下来了,也没有人来看看这边的情况。千草这时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如此激烈的雷雨。 “嗯,快看啊~这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指不放呢。” 在白色的被团上,阿蔓轻轻碰触着被柔软的布块包裹着的婴儿,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千草微笑着应和着她的话,走到门口打算去通知笹江。 “请等一下。” 阿蔓阻止了千草。 “怎么了?” “……掉的” 她的声音太小了,根本无法听清她的话。但是她好像有非说不可的话要说,挣扎着从被团里坐起来。千草赶忙让她重新躺好,请求她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歪斜的嘴唇颤抖着,泪水从不自然上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紧紧抱着婴儿半晌没有说话。 虽然已经看习惯阿蔓的脸,但是在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那张脸,仍然会给人留下强烈印象。刚出生的婴儿也是同样的脸孔。千草不想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但是那张脸也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了。千草一边看着无声地哭泣的阿蔓的脸,一边整理自己脑中的头绪,然后拼接成一幅令人畏惧的真相。丑陋的婴儿,悲伤哭泣的母亲,秘密的分娩,以及…… “丙午……?” 听到千草的话语,阿蔓的双肩颤抖起来。她用强忍住哭腔的声调回答说。 “会被杀掉的。这个孩子,会被杀掉的。” 这个时候,强烈的光线从门缝间照了进来,与此同时来临的是巨大的雷声。这雷恐怕是打在相当近的地方吧。寝室的外面,走廊和旁边隔着拉门的庭院里,确实是有颗巨大的榉树。婴儿在雷声后又要哭起来,但是阿蔓马上将食指轻轻抵在婴儿的嘴边“嘘”了一声,奇怪的是,婴儿马上就不哭了。好像婴儿也本能的意识到,如果自己发出声音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但是这次是红色的光线摇摇晃晃地从门缝里打了进来。千草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发现对面的拉门那一头,大树下的小稻荷祠堂着火了。大概是直接受到雷电的攻击才起火了吧。考虑了祠堂和大屋之间的距离,千草虽然认为火烧过来的可能性很低,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千草在打算把火情通知槻家大屋里的人的时候,偶然看向了阿蔓。阿蔓脸上的表情让千草毛骨悚然。和当下应该表现出的情况相反,阿蔓的眼睛闪烁着屋外熊熊燃烧的火焰,歪斜的脸孔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距离槻蔓死去的那个雷雨之夜,已经过去六年了。 她被葬在槻家祖祖辈辈的墓碑群旁的一个毫无装饰的很小很小的墓碑下。每逢她的忌日,千草去给她扫墓上香的时候都会发现阿蔓的小墓碑前都会有人放上一束插在瓶子里的鲜花,墓碑旁边也洒着刚刚烧完的香灰。恐怕这是槻笹江来祭拜的痕迹吧。虽然这位老妇人曾经说过,阿蔓是槻家的远房亲戚,但是在阿蔓葬礼的第二周,千草才知道阿蔓是笹江的亲生女儿。 葬礼的第二周,在一个天气晴朗的让人以为之前的雷暴雨是虚幻般的夏日,笹江跑来拜访千草。笹江先是确认房子里除了她和千草别无旁人之外,虽然她马上东拉西扯了一堆诸如天气之类的话题,但是说了一会儿笹江就伏倒在玄关上失声痛哭。 “阿蔓她啊……阿蔓她啊……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 惊爆的内容让千草很是不解。笹江是为何要瞒着我和所有村民呢。阿蔓又是为何要不得不在亲生母亲的居所附近过着流浪生活呢。各种疑问盘旋在千草的心头。但是这些疑问肯定是无法向一个正为丧女而哭泣的老妇人询问的。 “真是太可怜了……她如果没有怀孕的话……不对,如果她没有回朱磐村的话,还是可以活下来的啊……” 笹江只想倾诉心中的烦恼。阿蔓是她最小的女儿,但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送到亲戚家寄养了。 “既然你那么爱这个孩子,那为什么把她送走?” 千草终于忍不住问了。 “因为她实在是太丑了。那年又是丙午年。我担心在丙午年生孩子,就把她送到离村子远远的地方去了。” 这个回答让千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对这个迷信有着疯狂强烈信仰着的人,恐怕不止这位老太太一个。不管怎么说,在阿蔓分娩的那天,躲在槻家大屋里窥探的所有人,正是为了维护这个传统而在那里守候的。千草战战兢兢地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是笹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请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 重新站起来的笹江转头斜眼瞥了千草一眼,不忘叮嘱这句。然后她又恢复成原先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好像刚才的泪水都是虚假般似的转身离开。 大概是槻家没有什么人能够听她忏悔,所以笹江才会跑到千草这里来的吧。确认了笹江已经离田埂很远后,千草才松了一口气。这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位老妇人的话多么令人震惊。 自六年前那个雷雨之夜以来,千草就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在和笹江说话的时候,千草一直担心被藏在屋子深处的那个秘密会不会突然哭出声来。 “诱”。这就是她的名字。 和母亲一起死亡,死亡证明不用说,连出生证明都没有的,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少女。没有户口也没有姓氏,她拥有的只有母亲临终前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在雷雨之中,看着小祠堂上蔓延的熊熊燃烧的火焰,阿蔓站起来把婴儿交给千草后,笑着说, “请告诉大家,我和这个孩子一起自杀了。这孩子的名字叫诱。让小诱活下去吧。” 说完,也不给千草答话的时间,阿蔓抱着婴儿的包裹布跑到庭院里。火焰很快地吞没了只穿着一件薄薄单衣的阿蔓。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宁愿跳入火海,被烧成滚落在地的赤黑色人形焦尸的女性形象,现在还在千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现在这个秘密被封锁在千草的家里已经六年了。 今天是小诱的生日,扫墓回来的千草为了她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千草一边往海绵蛋糕上涂上奶油,一边考虑着总有一天得告诉小诱,你的生日也是你妈妈的忌日。突然她感觉到身后有人的气息。一个穿着及其老旧的棉布连衣裙,头发蓬乱的小女孩吮着手指看着这边。小诱都已经六岁了,吮手指的这个毛病总是改不掉。 “小诱啊,马上就做好了,再等一下吧。” 被厨房飘来的香味吸引的小诱对千草露出满脸笑容的话没有回应,也没有笑,仅仅只是吮着手指往这边看而已。如果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人肯定会奇怪这孩子为什么要露出这么不满的表情吧。往上挑起的三角眼让人觉得她在瞪眼。但是千草知道其实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满,仅仅她就是长着那样的一张脸罢了。 小诱是个懂事的、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她不爱哭也不爱撒娇,如果一阵子没有陪她玩,她就自己一个人玩起来了。但是她也很少像一个普通儿童那样纯真的笑过、打闹过。虽然不能说她是没有感情的孩子,但是小诱十分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虽然也有怕给千草添麻烦的部分在,在那个雷雨之夜,阿蔓曾经将手指抵在要哭出声的小诱嘴边,成功阻止了她的哭泣,从那以后,小诱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现在也没有解开。还是说,她本能地知道,如果不安安静静的话,就无法在这里继续生存下来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小的女孩缺少了一个普通健康儿童应该拥有的某些特质,但是相对着拥有寻常儿童没有的一些东西。每每想起这点,千草就感到无尽的悲哀。 外面很危险,所以绝对不能出去。 不能被外面的人看到。 能打开的窗户只有阁楼的天窗。 这些毫无道理的要求,小诱都毫无怨言地一一遵守了。但是在这种顺从的背面,隐藏着对“外面”无穷无尽的兴趣。沉默寡言的她及其少数的打开话题,一般都是关于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询问。 外面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啊。外面花开了吗。有小动物吗。有和小诱一样的小孩子吗。 千草一一耐心回答她的疑问,不禁担心起她的未来。 不可能永远把小诱关在家里。必须得让她学会在外面生存下来。但是,一旦让她走出屋子,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不可能让她去槻家自报姓名。她既没有父母也没有户口,而且她的容貌…… “蛋糕,好了吗……?” 小诱的突然发问让千草吓了一跳。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无尽的思绪当中了。千草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微笑地蹲在小诱面前。千草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那双隐藏在蓬乱刘海下的上挑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我来把蛋糕拿进去,小诱可以帮我拿着这个好吗?” 千草一边说,一边将两把木制叉子递给了小诱。小诱点了点头,双手各拿一把叉子向客厅走去了。因为门槛很高,千草担心年幼的小诱会被绊倒,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千草把蛋糕放在茶几上,为一旁跪坐着的小诱唱起了生日歌。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千草都精心地为小诱庆祝生日。为了不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不被允许出生的孩子。 “生日快乐,小诱。” “嗯,生日快乐,千草。” 蛋糕上没有插上蜡烛。千草不想在小诱面前点火。因为火而发生的事情和情景会被十分清晰地想起来。 就算如此,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何时呢。虽然小诱是个奇怪的孩子,但是她吃蛋糕的样子和其他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这样天真无邪的年纪就算了。一旦她长大成人了,知晓并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的话,那个时候,她要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槻家、村子的迷信以及自己的容貌啊。 第二章 诱 我自懂事以来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一直被一位叫做平坂千草的老婆婆抚养长大。对我来说,千草的家就是我的全世界。 但是我也注意到,家的外面也有一个世界。那是因为千草一旦有事就会出门去往某个地方,然后又会从某个地方回来。但是我从窗子往外看去,只能看到庭院和包围庭院的高高的矮树篱笆,在此之后的世界是多么宽广,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想过。 千草经常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十分危险,所以绝对不能出去。我不喜欢恐惧和害怕的事物,所以我牢牢地遵守千草定下的要求。更何况,我不想让千草为难。 可是我一旦知道外面的世界的存在,对它的兴趣就涌上心头。我看着绘本上的插图,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学会了读书认字后,我从我看过的所有的书里学习关于外面的世界的知识。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千草家里的某处有电视机和收音机,但是千草为了不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过多的兴趣,而将它们藏了起来。 十岁的时候,我把家里面能看懂的书全都读过了。书上的文字和插图都在歌颂着外面世界的美好。在外面有“绿野茫茫的草原”,有“蓝色的大海”,有“白色的城堡”,也有“动物”“小鸟”和“公主殿下”。 动物的话,千草多次将各种动物带回来给我看。 虽然都是鼷鼠或小猫这样的零零杂杂的小动物,但是对我来说,看到它们就像是看到传说中的生物般的激动。我很开心,原来绘本上画的东西都是真的。我摸着它们的毛皮并逗弄它们,觉得它们可爱得不得了怎么也看不厌,但是好像是借来的动物,千草每到黄昏时就把它们还回去了。 虽然千草也带来一些没有小动物那样有趣的东西回来,但是那些不同季节生长的植物、偶尔看到的带有不同颜色的矿物标本也成功地挑起了我的想象力。 那时候的我连见到动植物和石头这样的东西都会激动不已,要是看到自己和千草以外的其他人的话,那肯定是十分美妙的事情。这么想的话,被关起来的无知,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幸福。 在无数绘本童话里,我最喜欢的是有美丽的公主出场的故事。我经常想象自己是书里的公主,在外面的世界里进行无数次的冒险。 一旦我开始了这样的想象游戏,我会把房间的门和电灯都关上。我那时虽然不知道“暗转”这样不落幕,让灯光变暗而转换舞台场面的专业词语,但是我明白这是让日常生活在黑暗中迅速消去的方法。再次打开电灯的时候,这里已经不再是老旧的日本式房屋了。这样像变魔术那样,我就可以去花田、雪原还有海岸这样的地方了。 那时候的我,已经在虚构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今后的自己将依靠虚构的世界为生。 书上告诉我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些明快的东西。 住在外面世界的孩子们有“爸爸”和“妈妈”,还有“朋友”。 我虽然有千草陪在身边,但是千草并不是我的“妈妈”。因为千草告诉我,“妈妈”已经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是一听到千草说,死亡就是去了再也见不到面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时,我难过地一天都躲在被子里哭。看到平常不怎么喜欢表达自己的感情的孩子哭个不停,那时的千草肯定很困惑吧。 有一天,我终于注意到,书里的孩子和自己不一样,可以自由地到外面去。但是千草曾经和我说,外面很危险,那如果我变成大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吧。 那时候的我总是在梦想着自己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书里的孩子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而我却没有呢。每当我问起来时,千草都是沉默地露出一副十分悲伤又十分抱歉的表情。我不想让十分温柔的千草露出那种表情。 或许是我在毫无自觉的时候做了罪无可恕的事情吧。所以作为惩罚,就没有给予我去外面的自由,剥夺了我拥有“爸爸”、“妈妈”还有“朋友”的权利吧。那时候这种想法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整天都在想着该怎么获得原谅和宽恕。 年幼而又愚蠢的我,为了获得不知是谁的原谅和宽恕,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给千草添麻烦。为了让最喜欢的千草高兴,我决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 十二岁的某天,书中的内容让我感到愕然。 那就是关于“学校”的记载。 虽然我以前也知道学校的事情,总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去上学。但是我看的书里说, “小学是六年制,七岁入学。” 我已经十二岁了。如果这时候读小学的话,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了。 如果没有上过小学的话,不是就不可能上初中吗。 我这样既没有读过小学,也没有上过初中,还能成为大人吗。我明明为了千草,决心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的…… 难道我要永远在这个房子里生活到死吗。想到这里,我坐立不安。 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加,我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逐渐变浓。这是我渴望见到除了自己和千草之外的人。以前的我觉得生活在这座房子里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但是现在我为无法出去而感到十分不自由。不管是榻榻米的颜色还是柱子的木质纹理,屋子里看惯的的一切事物都让我感到不愉快。 至少我想知道,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就算我已经没有办法上学了,我还是想去看看。 我已经无法抑制这份内心的渴望了。 千草从早到晚都不在家里的时候,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每年的元旦。那一天,千草因为要去帮忙祭典的一些事宜,从早上到深夜都不在家。也只有这个时候了。如此考虑的我,决定在这天偷偷溜出去看看所谓的“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地方。那一天有祭典,肯定聚集了很多人。小孩子们肯定也跑去看祭典了。这么看来的话,那一天学校肯定没有什么人。如果想不被发现地接近那里,这个时间段是很不错的选择。 首先,我在千草出去的时候躲在房子扩建的,作为诊所而使用的地方的一角。 虽然千草说这里是不可以进来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的我,比起违反禁令的罪恶感,对于“外面”和“学校”的向往占了上风。 站在这个房间的门前,推开门。门没有上锁。在千草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以白色为基调的这个房间既是他的书斋,也是他的诊所。落满灰尘的白色架子上摆放着无数老旧的药瓶,靠近墙边的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发黄的旧书。我觉得如果触碰了这些物品的话,恐怕有感染上什么病毒般的危险,所以尽量不碰触到这些东西地小心前行。看了看脚上的袜子,已经沾满了尘埃变成了黑色。我朝桌子上的纸卷看了过去,马上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朱磐村的地图。我以前看到千草从这个房间里把地图拿出来过。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为了出诊而做的准备吧。因为这张地图上不仅仅只标注着朱磐村,连周边地区的聚落都有记载注明。我慎重地摊开地图,慢慢地查看。……找到了。不是朱磐村,在周边的一个叫做“翁月”的聚落里,有个“翁月小学”的标注。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距离有多么宽广,只知道从地图上看,那间学校离这栋房子不远,为自己肯定可以过去而感到开心。我将破破烂烂的泛黄地图折成小块塞进口袋离开了房间。 一月一日,空气中飘荡着崭新的气息,我躲在被子里屏住呼吸,等待千草出门。听到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后,我还是躲在被子里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才战战兢兢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我爬出来的时候马上就感受到了冬日的寒气。想必外面肯定很冷吧。 我从寝室的壁橱里拿出千草好几年前经常穿的一件米黄色的大衣。穿上喜欢的连衣裙,又套上开襟毛衣,最后我将千草的大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就跑出了房间。但是当我坐在玄关前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没有鞋子。我烦恼了好一阵子,决定在紧身裤的外面套上好几层的袜子,然后去试穿千草的鞋子。但是那鞋子走起路来还是太大了,以至于马上就从脚上脱落了。就这样,我不得不放弃了穿鞋子出门。我就以穿了好几层的袜子的状态站在玄关口,战战兢兢地地去推拉门。拉门上的玻璃碰撞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这种声音更引起我的不安了。要是千草在门口的话怎么办,要是门口有更可怕的东西的话怎么办。但是,当我看到门后的世界的那一瞬间,这些不安的思绪全都消失殆尽了。 我被外面的光芒炫花了眼睛。这是和那些跨越走廊玻璃的光线无法比拟的光亮。当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于这么明亮的光线时,我首先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蓝色。我在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玄关上刮花的,含有无数气泡的玻璃总是看起来会带着蓝色。 然后,当我的眼睛看到“外面”的全貌时,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跌靠坐在拉门边。外面真的很……很宽广。灰色的道路的对面,干枯的草地的对面,对面的对面的对面。那小小的一点儿,是其他住家吧。看上去那么的小,那是离这里有多远啊。在这更后面的对面,可以看到很淡的灰色的像绘画背景的东西,那个莫非就是很远很远的大山吧。 但是比起其他东西,这个纯粹的蓝色果然是表明了天空的无穷无尽。我总是透过阁楼的天窗看出去,我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天的高度。但是现在眼前所弥漫开来的是,比当初所看到的那四角形的蓝色的好几百倍、好几千倍,不,比那些更大更大的,无法形容的绿色。我光是看到这些就已经像傻瓜一样张大了嘴,忘记了时间,像是被这个世界吸走魂魄般呆呆地眺望着远方。 我大概看了很长时间吧。我想着要是被谁看到了该怎么办,但是我的却移不开脚步,连迈出玄关一步都做不到。 但是我想起了“学校”的事,下定决心踏出了脚步。透过袜子,我感觉到了土地的湿软和彻骨的寒冷。然后我开始朝“外面”踏出一步,又一步。 这附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我觉得一个人走在长长延伸的灰色直道上十分显眼,决定猫着腰走在道路侧面的斜坡草地上。斜坡下面是像湿地一样的东西,我后面才知道,这些都是失去主人的荒田。 一开始北风吹的我又冻又冷,但是随着我拨开草丛一边躲一边往前走的同时,身上就热得出了汗。虽然我没有带着手表,但是应该走了有一两个小时吧。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走这么长时间的路。现在道路的两旁不是农田了,我沿着道路走进了树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树边。接下来还不得不继续往树林深处前进。在地图上,从平坂家到翁月的县道只有短短的十厘米,但是实际上像这样怎么走都走不到的样子。而到学校的距离则是更长的二十厘米。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在天黑之前走到那里。森林的风景比我想象中更加寂静和可怕。掉光叶子的树木展示着像骨骼一般干燥的肌肤,形状诡异的蘑菇有时会从看不到土壤的堆积的枯叶丛中探出头来。就算树木掉光了叶子,树林还是十分阴森昏暗。我越走越害怕了起来。 咚,咚,咚。 我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发抖。但是我随即意识到这是太鼓的声音。因为每到正月,这个太鼓的声音大到哪怕在千草的房子里也能听得到。我摊开地图看了看,发现举行祭典的神社意外地离林间道路十分近。千草就在神社里。肯定那里有很多人。为了不被人看见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但是我的脚好痛。虽然现在心里很着急,但是我还是很想休息一下。我看了看四周,一个离地面十米高的平台上,有一根正好可以坐下的巨大倒木横在那里。明明坡度很缓,但是我却差点滚下来好几次,最后总算来到了倒木旁坐下。在调整呼吸休息的同时,我感到了无以名状的不安。树林很大,面前很大的这座山的那一边也有地平线的存在,内心中涌起的是对在这无限延续的世界里独自一个人的恐怖吧。自我出生以来,我只知道光凭行走就可以碰到边界的有限的世界。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吮着自己的大拇指。我本以为自己早已改掉这个习惯了,但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又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个行为了呢。我马上想把手从嘴边拿开,可是不知道是太累了呢,还是内心十分不安,我的手竟然无法移动。我发现这样子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就没去管了。但是我却注意到枯叶上落着很多有着鲜艳颜色的东西。那是刚刚扔下不久的糖果包装纸。和有其他人类气息存在感的物体的遭遇,我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我就好像听到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锤子、剪刀、布!“”你出手慢了小隆!“”啊哈哈哈哈“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千草以外的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我沾满泥土的脚开始发抖。虽然我还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从散乱得到处都是的糖果包装纸来看,这里应该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我必须躲起来。但是—— 那个时候的我,内心中充满的不是恐怖,也不是紧张,相反的还有一丝淡淡的期待。所以我的脚像是粘在地面上一样的没有动弹,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或许,我可以交到”朋友“。 这份期待慢慢地膨胀开来。如果和他们成为了朋友,我也可以在那明快的声音里玩耍了。如果我交到了朋友,肯定千草也不会对我定奇怪的规定了。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感觉身体再度变得发热。虽然我觉得很可怕,但是我并不打算打退堂鼓。现在的我,还在绘本的故事里。 我总算看到爬上山坡的孩子们的身影了。男孩和女孩各两人。个子比较高的男生注意到呆呆的我,就站着不动了。 “喂,看那边。” 别的孩子也朝我这边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孩发出了小小的悲鸣。 “呀!” “那是谁啊” “不知道” “哪的孩子” 个子最高的男生打头阵,四个人战战兢兢地接近我。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应该也会害怕吧。为了不让他们害怕,为了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我该怎么做呢。脑海里闪过的是千草的脸孔。温柔优雅,让我感到安心的笑容。我瞬间用手整理了一下我的长发,再看向他们。然后,眯起眼睛,咧开嘴,打算像千草那样露出柔和的笑容。 “哇!” “呀!” 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或许是我没有让他们感觉到我在笑吧。正当我打算是不是再对他们笑一下的时候,最小的女孩子带着哭腔小声说, “总觉得这个人,好可怕……” 正当我打算开口解释自己并不可怕的时候,个子高的男生突然生气了。 “这家伙一点都不可怕!喂!为什么你会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里!?” 我被这粗暴的声音吓了一跳,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了。 “诶,这个人好像妖怪啊。长得这样一张脸。” “果然很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不就一个丑八怪吗。喂,丑八怪!从我们的地盘里滚出去!” “就是就是。滚出去!丑八怪!丑八怪!丑女!” “快点滚到别的地方去!怪兽!” 其中一个女孩因为害怕而脸色发青,朝我扔了树枝。接着,其他的孩子也一边骂一边开始朝我扔树枝和石头。我一溜烟地跑回之前来的路上。他们没有追过来。但是我被至今为止都不知道的悲哀事实而追逼,我被他们赶走了。我不停地跑,跑啊跑,一直地跑。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我的脸上沾满了泪水、汗水还有鼻涕。总算跑出了树林,面前展开的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和荒芜的草地旁破破烂烂的小棚屋。这大概是以前放农具的地方吧。棚屋入口的门已经脱落,墙壁也破破烂烂的,但是屋内的黑暗却像是在吸引我走进去。我就像是避开阳光的虫子躲进黑暗里,摇摇晃晃地坐在枯草上。我仍在大口呼气,无法平静下来。实际上可能没有那么远的距离,但是我却觉得我从来没有跑这么久过。我想把脸上眼泪和鼻涕擦干净,但是却发现大衣的下摆都是泥土。总算调整好了呼吸,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丑八怪”是什么意思,但是,“丑女”这个词我在书上看到过,也知道它的意思。我回忆起了想象里当上公主的自己的样子。为什么,我不知道呢。为什么,千草没有告诉自己呢。 “我……我是,丑女啊……” 从门缝窥见的细长天空慢慢地从桃红色变为橙色。如果我是在刚出门的那会儿看到这温柔的色调,肯定会感动不已吧。但是现在我感受到的,只有空虚。套了好几层的袜子已经破了,两只脚的大拇指都露了出来。摔倒的时候紧身裤也破了,膝盖的擦伤上的血还没有干。我像是要封闭自己一样一直抱着膝盖坐着。 不久,能乐表演的伴奏声远远地传来,在这孤寂中显得更为热闹。四周渐渐黑了下来,我害怕这越来越浓的黑暗,再次爬向有光线的地方。然后,我像是被祭典的喧闹声吸引了一般,摇摇晃晃走向神社的方向。现在已经无法走到学校了吧。那大概是我一生都无缘的地方吧。反正这个样子回去的话,千草也会知道我偷偷溜出去了吧。还不如现在就去见千草。哪怕千草对我发火,我还是想见她。我就像被灯火吸引的飞蛾一般,朝着欢快的音乐和鲜艳的纸糊灯笼的光亮那边走去。 当我走到红色的巨大鸟居下边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可以看到星星了。虽然参道上聚集着我从来没见到过的拥挤的人群,因为我很想念千草,还是继续往前走了。在纸糊灯笼的亮光中,我低着头,一边遮住自己的脸一边往前走。这么多的人,到底是从哪而来,又来这边做什么呢。从小摊点上传来了食物的香味,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着。这么说起来,我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我摇摇晃晃地随着人流前进。周围的人们喧闹地互相交谈着。养育我的千草一直用普通话和我交谈,我完全听不懂这边的人用方言在说什么。最后,慢慢地离太鼓和笛声越来越近,我走到一个顶上盖着茅草的大屋顶的舞台建筑前。 离两边的小摊点有段距离的神社内是一片黑暗。只有舞台的部分是被照亮的。人群聚集在这朦胧的亮光下面。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全都伸长脖子,歪斜着身体往被照亮的空间处看,像在等待着什么。什么活动要开始了吧。他们到底一直在期待着什么。我只是很在意这点,便从人群中的缝隙中钻到舞台的旁边。舞台的地板正好到我的胸口高,舞台和观众席之间有很矮的栏杆。舞台天花板上有很多带着叶子的枝条和各种颜色的符咒飘飘扬扬地垂下来。看到这幅热闹的景象,我感觉这里将会有某种愉快的活动要开始了。舞台深处的左手边聚集着一群穿着深蓝色无胸带宽袖上衣的大人们,正敲打着大大小小的太鼓,吹奏着笛子。这和我看绘本的时候的感觉好像。被栏杆隔开的舞台上,仿佛存在着和现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不久后演奏停了下来,舞台深处的幕布拉开。戴着黑帽子,身穿白衣的大人出现了。不知道是因为我听不惯这里的方言呢,还是因为他说的是古日语,白衣人唱着不知意义的咒文般的东西走到幕布的后面退场了。在咒文中我只能勉强听出他自称为“朱砂野”。 幕布再次拉开,这次出现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 那美丽的身姿让人屏住呼吸。她穿着和之前的大人一样,也是一身白衣。她把披在身上的薄薄衣裳掀起来遮住脸,慢慢地走上来。她的可疑的形象让底下观看的人们都捏了一把冷汗。女孩一走到舞台中心就背对着我们跪坐着。在突然的寂静中,演奏音乐再度响起。在小太鼓敲打的极快的节奏中,笛声轻快地配合着。偶尔加上的大太鼓的响声应和着心脏的跳动,让人觉得心情舒畅。女孩将手上握着的树枝和装饰着很多铃铛的长柄法器叮铃叮铃地摇晃着,行了二礼后就站了起来。一边舞动着薄布的袖子一边转过身来,露出刚刚还被遮住的白色脸孔。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在我的耳边消失了。我记得这种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延伸到远山尽头的无边无际蓝天时,魂不守舍,再也移不开步子的感觉。女孩有着和她的衣裳的颜色相近般的白皙肌肤。在橙黄色的灯光下,只有她是在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我的皮肤虽然也很白,但是那是几乎没有晒过太阳的不健康的青白色,不是舞台上的女孩那种仿佛聚集这光线般的神圣白色。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是,她紧紧抿着的嘴唇上,像鲜血般的红色。明明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却没有给人留下化过妆那花里胡哨的感觉,大概是她那湿润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的缘故。她的鼻梁就和雕像一样的挺拔。世间居然真的有这么像娃娃一样精致的女孩。挥舞衣袖跳起舞的她的身姿,和我在翻阅无数遍的绘本里看到的,憧憬不已的公主的身影重合了。然后我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在树林里见到的男生们丢过来的话语。 “丑八怪!” “丑女!” “怪兽!” ……今天一天内,我知道了多么多的事实真相啊。世界有“内”和“外”两面,同时也有着“天”与“地”的区别。在栏杆的那边跳起舞的,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是“外”和“天”。而我…… 我的周围传来了“真是水灵灵的妹子啊”“真不赖啊”这样的话语。虽然我听不太懂这边的方言,但是肯定是在称赞她的舞蹈的身姿。不知不觉地,我的内心充满了漆黑的液体沉积般的,类似于想要恶心呕吐般的,不知名的情绪。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就是“羡慕”和“嫉妒”。 纯白色的少女一边挥舞着铃铛一边优雅地绕着圈子,叮铃叮铃地从这边走过来又从那边绕过去,有时候还伴着太鼓的节奏踏出步伐。这重复的动作不可思议地给人一种奇妙的上升感。我感叹于她的舞蹈的美丽的同时,内心也如万针穿心般地感到剧烈疼痛。 “下面要演出的是~朱磐神乐能剧~~日红之巫女~” 舞蹈结束后,太鼓手马上就报了幕。周围传来的鼓掌声比刚才更热烈了。一定是有比刚才那个女孩子的舞蹈更精彩的节目要开始了。本来这时应该离开这里去找千草的,这时应该要准备挤开人群时,向周围的人说出提醒注意的话语才对,但是为什么,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少女离去的幕布,身体却无法自由移动了呢。再看看即将要开始的这个节目吧。看完就离开这里。哪怕我以后一辈子被关起来也无所谓。终于,太鼓和笛声的演奏再度响起,拉开了节目的序幕。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的“戏剧”吧。 在隆隆的太鼓诡异节奏中,从幕布后出现的是一位用黑布面纱遮住脸的和服女子。但是却能隐约窥见面纱下的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和恶狠狠地瞪人的金色眼珠。那是恶鬼一般的相貌。女子偷偷摸摸地走上前来,抬起头,缓缓地瞪了四周一会儿,便面对着舞台中央的小桌子跪坐下来,开始摇晃有纸扎的装饰物装饰的,带有树叶的枝条法器。桌子上放着一面镜子和一碟盛满红色粉末的碟子。面纱女子的动作和刚刚那个白衣女孩的动作很像,但是面纱女子是整个上半身发狂般地舞动着,带着仿佛能从那血盆大口里听到诅咒般的不吉的味道。她的动作越来越大,面纱女子站起身,用激烈的步子跳着疯狂的舞蹈。像是要随时跳到观众席来的压迫力十足的动作,哪怕知道这是演戏,我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正当所有人被她的疯狂舞蹈吓得目瞪口呆时,女子突然停下了动作,一边斜眼瞪着舞台下的所有人,一边扔出一些话。她将那大概是咒语的话说了很多遍,但是我能听明白的,就是比如“怨恨”“灾祸”这样充满恨意的话。 面纱女子一退场,随即出现在舞台上的是在前一个节目出场的美丽女孩和换上了古装的,之前那位自称为“朱砂野”的大人。和之前如同恶鬼般的女子形成对照的是,少女也戴上了白布面纱把脸遮住。她那令人怜爱的身姿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用那类似咒语的语言开始了对话。是我开始听习惯他们的话了吗,我听到“朱砂野”说,“连稚儿都因此而丧命”“将诅咒封之于白永山中”,少女答曰“吾拜谒白永山去也”。因为面纱女子的诅咒而出现了不少牺牲者,女孩为了阻止这一切,往面纱女居住的白永山前进。我对“白永山”这个地名有印象。我之前看那张朱磐村地图的时候,有看见标注为“白永山”的山,它就位于千草和我居住的房子后面。没想到传说故事居然蔓延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真的是不可思议。 女孩不听“朱砂野”的劝告,往“白永山”走去。她一边优雅地跳着舞,一边往前迈着步子的娴静身姿,让台上台下所有人都为之神魂颠倒。 太鼓的节拍变了,再度转换为隆隆的诡异节奏。舞台深处的幕布升起来了,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白色丝线。透过丝线的黑暗深处,可以看到那个可怕的女人的身影。和刚才不同的是,看到那张潜藏在垂下来的丝线里的面孔,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吓得大叫出来吧。她的头长出了锐利的尖角,眉间也生出无数条皱纹。她那双大眼睛像是在诅咒所有人似的闪闪发亮。那张十分巨大的嘴里闪耀着金色的獠牙,她的嘴唇涂得鲜红。她身上的和服就像是地狱的业火一般染成红色,背上有着蛇形的刺绣图案。女子已经完全不是人类的模样,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恶鬼。但是,她到底是在憎恨着什么,才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啊。 和女子对峙的女孩子无所畏惧,果断地用“汝之业障,人神共愤”的话语来规劝她回归正道。然而鬼女不为所动,披散着头发去攻击女孩。少女的手瞬间够到小桌子上的镜子,将其对准鬼女。 “汝之容颜,已如鬼魅,尚可知否” 鬼女站立不动。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去,捂住脸痛哭出声。 为什么,我会觉得无法忍受呢。 我到目前为止,都是十分担心地关注着,和鬼女对峙的女孩啊。但是,被说成是“已如鬼魅”,窥探镜子里的自己的容貌的鬼女的,哀伤而又痛哭出声的身影。“怪兽”这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回响。那面镜子照向的,难道不是我吗。这样啊,我明白那个鬼女的悲伤。那个鬼女……就是我啊。 周围全都是替阻止鬼女而无畏地进山的少女而担心的人们,他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都在为她加油。可是我却不是那样。我的心早已不向着勇敢的少女,而是向着带来灾祸的杀人鬼女的那一边倾斜。可怜的鬼女,你会怎么处理那个女孩子呢,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她—— 当鬼女的爪子撕裂美丽少女身躯的时候,我的内心仿佛充满了春天般甜蜜温暖。虽然内心觉得这是不对的而感到内疚,但是我亦沉溺在那蜜糖般的心情里无法自拔。 鬼女站在倒下的少女身边。周围的人们发出“啊啊”的惊叫声。鬼女从放镜子的桌子上,用手指沾了点碟子里的红色粉末涂在嘴唇上。然后她将少女抱起来,像是看着什么可爱的事物一样看着那张脸,慢慢地做出要接吻的样子。鬼女一边用红色的袖子遮住彼此的脸,一边亲了下去。 我的胸口开始疼痛起来。就好像那里开了一朵不该开放的花。令人不快,同时又十分开心。我吞下嘴里分泌的大量唾液。我不知为啥就明白了。鬼女的那个行为,是为了将某种美好的东西接纳到自己的体内。 但是从这之后,故事就迎来了匪夷所思的结局。鬼女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抱起少女,转到幕后就消失了。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展开感到无法理解,而十分困惑。 终于在太鼓和笛声中,幕布后面再次出现了鬼女痛苦爬行的身影。她那哆嗦发抖像是要寻求帮助的伸出的手,突然变得僵硬,然后突然落在了地上。然后喧闹尖利的太鼓和笛声慢慢转变为少女出场时那和缓的音调。本以为已经死了的鬼女不知为何又站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鬼女的身高比起之前矮了不少。 鬼女的脸被蜿蜒蛇形的刺绣的红色打卦袖子掩住了。然后她在跳着舞从这边走过来又从那边绕过去的途中,移开了袖子。露出的不是那张令人畏惧的鬼魅容颜,而是美丽可爱的,人类脸孔。虽然是一副鬼女的打扮,可是站在那的,却是那个美丽的女孩。 我十分困惑,少女便把像歌一样的台词唱了出来。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最后少女拿起桌子上的镜子,跳了一场十分漂亮的舞。太鼓和笛声演奏出欢快的乐曲。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穿的打卦的红色的原因,少女的嘴唇,映出十分妖艳的色彩。 在热闹的伴奏声和掌声中,少女谢了幕后就走向幕布后退场了。我对故事最后的发展感到匪夷所思,茫然地看到了最后。观众们看完了戏,已经有部分人先行退场了,这时“朱砂野”再次出现在舞台上。 “这个故事相当古老了,有些地方可能比较不好理解。我就在这里为大家解释一下吧。” 大概是因为来参加祭典的外乡人比较多,“朱砂野”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开始了解说。 “故事的起因是,一个名为‘阿长’的丑女开始对村里施下了咒术。独自住在白永山山顶的阿长十分嫉妒热热闹闹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们。由于阿长的咒术,村子的女人们都发狂了,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杀夫或杀子的悲剧。为了封印住可怕的山女的愤怒,有一名美丽的少女站了出来。她的名字叫“阿朔”。在神社担当巫女之职的阿朔的正义感十分强烈。她不听村人的劝告而前往白永山。在山上等着她的是,罪孽深重已经化为厉鬼的阿长。阿朔拿起镜子对着阿长,并告诉她,因为深重的罪孽,你已经变成了厉鬼。但是即使这样阿长还是不肯悔改,她袭击了阿朔……并且杀了她。阿长亲吻了已经死亡的阿朔。为了从阿朔嘴里吸取她的灵魂,阿长用了名为“日红”的红色粉末施下邪术。但是接下来的故事,我觉得很多人都会感到震惊。” 我认真倾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阿长突然就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其实呢,虽然阿长吸走了阿朔的灵魂,但是阿朔圣洁的心魂却因此流入阿长的身体里。为了封印住阿长邪恶的内心,阿朔借着阿长的身体复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但是那种违和感仍然在心中挥之不去。 “阿朔作为这个村子的巫女,为了永久封印住阿长的灵魂,写下了这篇神乐能剧。这就是传承了500年以上的朱磐神乐‘日红之巫女’的由来。” 虽然“朱砂野”的话还在继续,但是我周围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我不安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越来越显眼了。其他的小孩子们全都是跟着大人一起行动的。对了,我得去找千草。我一边听着戏剧的说明,一边回头朝参道方向走去。 “最后阿朔唱的歌谣就是以前流传下来的东西。歌谣的内容是担心阿长作祟而对子孙后代提出的警告。” 从舞台前的观众席离去的人们在参道两边纸糊灯笼的光线里,往已经变成一块黑影的鸟居的方向缓缓前进。但是其中有个人站在那边一直往这边看。虽然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当我注意到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身影时,不由得出了声。 “千草。” 一瞬间,比起被骂的危险,比起总算见到面的安心,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而怔住无法移动。“朱砂野”的话从后方传到我的耳边。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丙午年出生的女孩会克夫、会带来灾祸的说法。朱磐村也有这种和阿长作祟一起流传下来的说法。丙午年如有丑陋婴儿出生的话,会给村子带来灾祸而得赶紧杀掉。” “丑陋”“杀死”这两个词强烈刺激着我的鼓膜。比起这个,千草为什么不走过来呢。我定睛一看,她的脸上是一副害怕的表情。四周留下来听戏剧说明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刚刚出演巫女的槻浪乃小朋友也是丙午年出生的。” 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好像是叫浪乃。 千草呆呆地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好像用着我听不到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她到底打算说什么呢。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我越来越不安了。 然后身后“朱砂野”的话再度告诉我一个事实。 “就是十二年前的事。浪乃小朋友一出生就是这么可爱,真的是太好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理解这句话。十二年前是丙午年。丑陋的鬼女。丑陋的婴儿。十二年前出生的浪乃。十二年前—— 那不是我出生的年份吗。 这一切都像星座的连线一般联系起来,刻画出一个不祥的事实。 我没有回头看向舞台的方向,战战兢兢地离开了。然后走到参道的前面,我就无法忍受般地全力跑走了。拨开人群,避开千草,像是从某种可怕的东西那边逃离般的。我两脚发颤,但是还是拖着沉重身体一溜烟地往家跑。不知道“朱砂野”看到我的脸没有。如果看到了会怎么样。我只是觉得好可怕,好可怕,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刚才,千草僵住不动的时候,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呢。我一边跑一边想着。 “不要听” 她肯定是想这么说的。 ****************************************************** “呀,我的孙女……浪乃说她看到了。在学校里也有这种流言。” 坐在对面的老妇人一边窥探千草的表情一边展开话题。 “流言?” “看到了长得像怪物一样的孩子。” “就凭小孩子之间的传闻,就说应该已经死去的阿蔓的孩子还活着,不觉得很不合理吗?” 千草被槻笹江叫到槻家大屋里。虽然千草在来之前已经知道了他们大概会问什么,但是槻家大屋里弥漫的空气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就好像小诱出生,阿蔓死去的那个晚上,玄关杂乱放着自己以外的访客的鞋子,所有屋子的拉门都紧紧地关着。虽然留下了一间屋子让她进去,但是千草感觉到隔壁的很多房间里都有人侧耳倾听着这里的情况,无法放松。这些人在那个晚上朝阿蔓放出的压迫感,现在这股威压则是冲着自己而来。千草感到现在自己正如在天敌的巢穴迷路的小动物般,如果可以的话,自己很想夺门而出。 “我问了浪乃,那孩子到底长啥样。浪乃画了一张画,我看了下,画上的人很像阿蔓。” 真的只有小孩子的证言吗。不对,这不可能。谁做了证,以及在这里躲起来偷听的人是谁,千草隐隐约约地察觉了。 “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阿蔓的孩子,为什么叫我过来……?” “说那个孩子死了的不就是你嘛。” 千草努力地不让声音发抖。 “那个孩子的确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如果那孩子真的死了,怎么找不到一块那个婴儿的骨头?” “婴儿太瘦太小了。……真是可怜啊,已经被烧得一点都不剩了。我那时候应该有说这句话吧。” “阿蔓生孩子的时候,这里唯一的外人不就是你嘛。” 外人,这个词。这个词除了指不是槻家的人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千草不敢去想。哪怕自己嫁过来几十年了,哪怕自己拥有了“平坂”这个姓氏,自己对于槻家,不对,对于朱磐村的人来说,永远都是“外人”吗。千草感受到了被排挤的可怕。千草明白,在这个对外封闭、只有10户左右人家的小村庄里被孤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千草见过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排挤的人。这是除了葬礼和火灾之外,所有的人情世故的绝交。自己虽然有丈夫留下来的遗产,但是自己更多的还是靠和这里的人互相帮助而活下来的。如果不这样的话,无论是在村里还是村外,失去容身之所的千草是无法活下来的。 “我怀疑阿蔓的孩子没有死。” “大家都知道千草是好人。正因为知道千草人好,才会怀疑你。不仅让那孩子活下来,还偷偷在家里把她养大。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的。大家都是。” “槻婆婆,虽然我是从外面嫁到这里的。但是我在这生活了这么久,已经不是外人了。这个大家,到底指的是谁。” “……” 房间一瞬间陷入了寂静,千草身后的拉门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谁变换了坐姿,好像是老鼠爬动的声音。 “……像怪物的那个孩子身上,穿着米黄色的大衣。正好千草你也有一件类似的大衣……” 千草不由自主低下了头。明明这时候已经天寒地冻,可是她是满身大汗。米黄色的大衣……是的,那时候小诱披在身上的,的确是好几年前自己经常穿的衣服。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没有谁不认得的。在村子里,除了自己没人穿米黄色的大衣。但是那一天村外也来了不少人。只凭一件大衣,是无法断定自己将阿蔓的孩子养育成人,出现在祭典上的丑陋孩子就是阿蔓的孩子的。千草抬起头。 “只是一件米黄色大衣,别的村子或别的城市里到处都是。阿蔓的孩子的的确确的是和阿蔓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而且,说句无情的话,我没有帮别人养育孩子的义务。” 千草直视着老妇人的双眼,提高声音说出自己的回答。槻笹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窥探起千草的神情。自己应该已经动摇了她的怀疑心了吧。但是…… “千草婆婆,你曾经,有过丧子的经历吧。” 千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为什么这个老妇人会知道这些。我来这里后明明就没和谁说过这事。笹江不给千草说话的机会,继续说着, “真是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去你家搜查了。什么都没找到,打扰你了。真是抱歉啊。” 房子里看不到任何小孩的身影。虽然感到一些安心,千草还是茫然地看着像是遭了小偷一般的自家房屋。他们好像是找到一些曾在这个房子里养育孩子的痕迹,但是被找到的是千草夭折的孩子的遗物——放着奶嘴、婴幼儿用的玩具的小桐木箱子。 “只有这些东西,是不可能抚养和浪乃一样大的孩子的。” “其实她就是养了吧,只不过她将孩子藏起来了吧。” 千草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槻家的长子和次子在壁橱前一边翻着小桐木箱子一边说着如上的话语。所有人一看到千草,就以一副已经完事的样子沉默地离开。大概有五、六个人。都是认识的脸孔。他们是槻家和朱砂野家的男人们。和千草想的一样,在槻家玄关胡乱摆放的鞋子主人,就是朱砂野一族的人。朱砂野一族住在村里最大的房子里,全权处理村里的行事和决断。现在也是村里最有势力的家族。朱砂野之下就是曾经身为村长的槻家。急急忙忙回到家的时候,在门口看到朱砂野家的人时,千草确信,不正常的不仅仅是槻家,还有整个村子的其他人。壁橱、储藏室、屋旁增盖的死去丈夫的小诊所、地板下、以至于天花板上面,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千草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不正常的行为,以及作为目的的不正常的习俗。他们把自己当成外人,说不定就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想法比他们正常。没想到他们会做的这么绝。哪怕是现在他们还是会杀了那个孩子。 所以提前把小诱藏起来是正确的选择。 “小诱,很冷吧。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 明明天还亮着,但是日已西斜,狭窄的小屋里已经洒满了黑影。小诱应该就在这黑暗里,但是她没有回应。 “小诱,我们姑且先回家吧。” “不用。我,在这里就行。反正,我还是得住在这里不是。” “天气这么冷,也没让你马上搬过来。就一下子,只要忍一下子就好了。” “千草,那些可怕的人不是来家里找我了吗。” “小诱……” 平坂家后山耸立着的郁郁苍苍的矮山。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山了,山路都长满了野草和爬山虎等植物。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朱磐村人最敬畏的地方。这里是以前化为厉鬼的女人住的白永山。我把小诱藏在山顶附近的小屋里。 “小诱,乖,听话。太阳下山了会更冷的。” “不要。就算冷,我一个人也没事。我也不怕黑。” 从不任性的孩子居然这样不愿意回家。这是多么害怕着自己是不被允许生存的人这个事实啊。 “……好吧。但是今天我也要睡在这里,可以吗?” “……” 虽然小诱没有回答,千草就将其当成默认了。 一边看着小诱的睡脸,千草失眠了。月光从门上小小的缝隙里洒进来。虽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小屋打扫了一遍,扫掉墙角的蜘蛛网,但是躺在被子里还是会有像不知哪来的沙子跑进来粗糙的感觉。外面的风时不时地刮起,小屋的门就开始响起啪嗒啪嗒般很大的声音。 如果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这里该会是多么的阴暗啊。 在暴风雨的晚上,各种杂音和摇晃的声音,又会是多么的可怕啊。 要让这么小的孩子住在这种地方。这么说起来,自己的内心也被这里同化,染上了一抹朱磐异色的色彩。 话说回来,这间屋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虽然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人看护了,但是这间小屋的墙和屋顶却十分结实完好。只有入口的拉门朽坏了,只要换一下就好了。虽然看这木料是很古老的东西,但是又没有鬼女的时代那么旧。这间小屋就像是神社一般的建筑,但是里面却没有祭祀任何神灵。木制匾额上只有写着古老书信的纸片。奇怪的是,这间应该禁止入内的小屋中心部,却建了一个地炉。 会想到把小诱藏到这,是因为千草的丈夫生前曾经提过,山顶有间屋子。无论如何,住在山脚下的平坂家曾经就是担任禁止任何人进山的守山人。这么说起来,刚刚嫁过来不久,村里的老人就称呼丈夫为“守山人”。这个守山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让小诱活下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触犯了禁忌。进山这点小事算什么。遵守那些没用的迷信倒是很蠢很傻。但是自己冒着被全村人排挤的危险也要养育这个孩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千草婆婆,你曾经,有过丧子的经历吧—— 白天槻家婆婆的一句话一直回荡在自己的心间。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应该是通过朱砂野家的关系得知的吧。朱砂野家的次子在县政府里工作。难道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把自己的户口吊销记录调出来看了?不对,这种事完全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不过那一句话触到了自己之前从未意识到的问题核心了吧。 “杉菜……” 千草轻轻念叨着夭折的孩子的名字。声音融化在无边的黑暗中消失了。还在东京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婚姻的时候生下的女儿。因为空袭而被压在瓦砾中死去的孩子。 真是讽刺啊,为了忘掉那个孩子,说要离开东京的也是自己。明明是为了逃避过去来到这个村子的也是自己。在已经过去三十年的现在,自己将容貌和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小诱和杉菜重合了。当年自己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相对的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小诱。这也是为了填平自己内心的空洞。 千草坐起身,看着身边已经入睡的少女。无处发泄的空虚感伤打败了理性。千草伸出两手按在少女纤细的脖子上。 反正自己保护不了这个孩子。就算用苦肉计让她活下来,也肯定没办法让她过得幸福开心。这个孩子不是杉菜。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大拇指在少女的咽喉处慢慢使劲。但是此时手指下的小小咽喉开始振动出声。 “千草……” 在疲惫的睡眠中,她喊得不是母亲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名字。这声呼唤让千草的手指突然失去了力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于自己来说,小诱到底重不重要已经无所谓了。小诱希望能在这里继续生存下来,为了让小诱活下来,自己是必不可少的。 “小诱……” 千草轻轻地抱住小诱,惊讶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比以前大了。自己将这个孩子养的这么大了。那个雷雨之夜,槻蔓死亡的那个夜晚,自己没有在那时杀死这个孩子,是自己犯下的最深最重的罪孽。 “阿蔓小姐……我羡慕你。你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而死,应该是死而无憾了。之后所有的痛苦,都由我来承担了。” 溢出眼眶的泪水,不知道到底是为谁而流。 疼爱怀中的这个孩子的温暖心情,到底是不是为人父母的心情,现在的千草还不知道。 第三章 白永山 春如温煦之岚风 凋零吾心 夏如酷暑之炎热 灼伤吾心 秋如空寂之果实 吾心不知归处 冬如死亡之寂冷 肃杀吾心 四季这种东西如此感情丰富,这是之前的我完全不知道的。四季轮替,用它们各自的方法来摧残我的身心。温度、风雨、无数的虫子、以及自然情况带来的情绪。大自然是令人膛目结舌的美丽,同时也是令人战栗般的可怕。在千草的房子里的时候真的是过的很好的。那时候,世界对被关在屋子里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我是十分温柔友好的。但是,我还是亲手打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为了避开初夏的阳光,我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虽说会弄脏千草年轻时穿过的和服,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漂亮的布料和花纹都不适合我。毫无道理地留着细带,不管自己是在灰尘还是泥土上打滚,和服已经逐渐地褪色,衣服上的金线刺绣也已经松了。用手指抓着任其生长的长发,将卡在卷发上的树叶、虫子还有头皮屑抓了出来。处理掉这些卡在头发上的杂物后,我看向天空。感觉草木泥土的气息逐渐浓厚。这是大雨欲来的征兆。 我到底算是人类吗。就算我穿着衣服一样的东西,但是丑陋、污秽、被其他人害怕的我,有资格被称为是人类吗。但是我并不想成为野兽虫子一般的生物。如果可以重生的话,我想成为像出演巫女一角的浪乃那样的女孩子。自五年前我看到她的那刻起,浪乃的舞姿,现在对我来说也是这个世界最美的存在。我现在这样无法自杀也无法发狂活到十八岁,就是因为我的内心存在的嫉妒和憎恶还有怨念的缘故。 天空还蓝得很傻,远处传来雷鸣的声响。我站起来跑向自己居住的小屋。打开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床,以及杂乱堆积的书山。因为没有窗户,小屋内哪怕是白天也是十分阴暗,我打开了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手电开关。不久就噼里啪啦下起雨来。刚开始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是连这种雨声都会感到害怕的。不仅仅是雨声,我害怕一切的声音,但是如果是十分寂静的夜晚,我也会感到害怕。但是无论我多么害怕,但是从没和千草说过。随着我习惯了恐怖之后,我的内心开始焦躁起来。我不得不这样生活下去,这到底是谁的错。在我考虑这些事情的期间,我长高了,身体也慢慢接近大人。当我迎来初潮的时候,我也注意到我是无法完全地成为大人,成为一个女人。 我躺在床上,闻着雨的气息。雨里有着微弱的霉味。我伸手去拿放在枕边的书,从夹着书签的那页开始读。对我来说,书里描写的他人的人生既是残酷的,同时也是十分甜美的。只有沉浸在书本里,变成不是自己的别人的时候,才是最安心的。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法平静,随即合上了书。 今天千草没有过来。她一般是一周来一次,给我拿食物和替换的衣物上山。距离她上一次过来,已经过了一周零三天了。我抓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这只手表是千草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的。纤细的胭脂色的皮制表带包着金色的表框,十分漂亮。但是因为它过于优雅和精巧,不像是我能佩戴的东西,所以我从未戴过它。表盘上指针指向下午一点五十分。如果雨停了,天还没黑的话就去千草的房子那边看看吧。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下山。无论小屋的生活多么艰苦,对我来说,遇见千草之外的人更让我感到害怕。因为如此,哪怕是回到曾经生活的千草屋子,虽然这个机会不多,我也是一概拒绝的。虽然让千草往返小屋和屋子之间来回走山道拿生活物资很辛苦,但是我还是依赖着这份温柔。但是今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之前也有因持续的坏天气而一周多没有来,但是这次我有着不祥的猜测。 时针转到三点时,雨带已经走向山的那一边,阳光再次照耀着湿润的草地。带着湿气的凉风通过敞开的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阳光照在雨露上,像玻璃珠一样闪闪发亮。我的眼睛、耳朵还有皮肤都十分舒服,但是这反而更引起我的不安。 为了不在泥泞的山道上滑倒,我穿上了橡胶雨靴,拨开几日不见就长高不少的杂草往山下走去。我上次走下这条山道那是多少个月之前的事情啊。挡在前方的不仅仅是杂草,还有各种树枝和蔓延的爬山虎,仿佛是阻止我踏入人类世界一般。这些想法已经蔓延到我的内心,哪怕是踏出一步都要鼓起十分的勇气。不由得想着,如果村里的人看到我会怎么样。会认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人类吗。小屋里没有放置镜子,我无法得知自己真正的容貌。想了想,目前为止看过的小说里也没有出场过像我一样的女性。 顺着山势,沿着窄窄的山道往下走,不久就可以看到深蓝色屋顶出现在树林的对面。一边抓着被蚊子叮过的包,我一边跑下山道。 从后院进入屋子的我看到的是,面向走廊的拉门深处,昏暗的榻榻米房间里躺着的颤抖的人影。那是……。 “千草……” 千草。是千草。我试着走近拉门,但是千草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在榻榻米上找着什么。 近几年千草得了眼病。虽然她本人曾经提过,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当我亲眼看到这样的她,我还是震惊地无法动弹。我和千草躺下的榻榻米之间只隔着走廊和拉门,她竟然看不到几乎就站在面前的我。她上周用着平常那温和的口吻开着玩笑说,“我要多多练习闭着眼睛上山呢”。她大概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才那样说的吧。但是现在不是我傻站着的时候,我必须帮千草在黑暗中找到她要找的东西。正当我打算推开拉门时, “婆婆,在哪?” 我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瞬间蹲下躲藏起来。 “小釿,对不起啊,在这边呢。” 我听到了被称为“小釿”的人走到千草身边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偷偷看了一眼,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惴惴不安地蹲在躺着的千草的旁边。虽说他没有注意到我,虽说那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时隔五年再度看到除了千草之外的人,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恐怖和不知所措搅乱了我的思考,我的四肢发软地无法动弹。少年最后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很旧的外国产饼干罐交给千草。那个罐子是千草拿来放针线的针线盒。 “谢谢小釿。” “……不用” 之后少年很认真地听千草的要求,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麻利地给千草帮忙。虽然屋外已夜幕降临,我却无法离开,一直遥望着千草和少年准备饭菜,将菜端上桌的不可靠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和千草是什么关系,但是我明白他和千草住在一起,并帮助照料千草的生活。晚饭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我可以听到千草的笑声。我明明是担心千草才下山的,但是却无法和千草说一句话,躲在雨披的阴影处无声地哭泣。如果我还在这栋房子里的话,我明明可以比那个少年更能干的。我现在才感到自己与生俱来的事物被夺走了。比起住所,比起出入外面的世界的自由,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物。那时候的我幼稚嫉妒着,因为千草对我以外的人也是那么温柔。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想到自己连报恩的权利都没有,我感到极度羞愧,流下了眼泪。 五年前的那场祭典,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千草和我的关系。她并没有对那天我的逃跑而发火。只是用着更为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小心翼翼地碰触着损坏的物体一般。相反地,我不顾千草的困扰,不厌其烦地询问关于自己出生的情况、母亲的事情、以及朱磐村的忌讳的传统。一开始千草用“等你长大了就告诉你”来搪塞我,后来经不住我每天的软磨硬泡开了口。丙午的迷信、槻家和母亲、母亲的自杀,以及我在明面上是和母亲一同死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活到现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曾经怨恨过千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我活下来。虽然我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但是千草还是注意到我的内心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口。为了缝补好这裂口,千草只能愈发地温柔地对待我。 不擅长表达感情的我的内心极其敏感,这个人一直温柔地疼爱着我。因为我的天真任性,我却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一件可以帮助到她的事。当自己意识到这点时,我不由地感到伤心,羞愧。直到千草屋内的灯光都关上了,我还是呆呆站在那里,流着肮脏的泪水和鼻涕。 两天后的一个晴天下午,千草来到我住的小屋跟前了。她好像是在少年的帮助下爬上山的。我感觉到屋外有生人的气息,我心乱如麻。 “最近有个孩子一直在帮助我。我想让他见见你。”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千草。 “我、我害怕这里被千草和我之外的人知道……” “这个孩子没关系的。他很依赖我。还有呢,我恐怕以后到山上来会变得更加困难。我打算让这个孩子来代替我送东西上来。”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自己去房子那边拿。我不相信其他人……” 千草安抚着我的不安,不对,说不定她看穿了我对少年的妒忌心而抚慰我说, “这个孩子啊,他也是无家可归的呢。虽然他有家人,但是他们全不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我让他来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是哪的孩子……?” 千草略微顿了顿。 “……是朱砂野家的孩子。名字叫,朱砂野釿互。” 朱砂野。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孩子的姓氏和祭典那天,让我知道丙午的迷信的那个男人,以及和为了抓到我而跑到千草家搜查的那一家族一样。为什么要让这家人上山,甚至让这个人来见我。我及其无法理解千草的行为,不知不觉地开始刻薄起来。 “只要一小会儿,我想谈谈你的事。” “……说什么呢?关于我很丑的事?还是我是不应该出生的人的事?” 千草露出悲伤的表情。虽然我并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不知不觉地我的嘴就说出了这种尖酸的话。我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比谁都认为如果自己没有出生便好了。 “和你说你是我重要的家人,以及你和这个已经明白孤独的悲伤的孩子肯定会相互理解的事情。” “这个孩子不是有家人吗。” “嗯。但是他是他父亲出轨生下的孩子。这孩子的母亲上个月就把他扔在朱砂野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在窘迫的生活里,完全变成观察他人颜色畏畏缩缩的孩子了。和你一样在某方面比较笨拙。” “……” 我审视自己的全身,闻着自己衣服和衣服之间的气味。我闻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异味。 “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关系吗……?” 听到我这么回答,千草明白我终于愿意和这个叫做“釿互”的少年见面了,她的表情变得明快起来。 “如果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形象,那就下次再见面吧?” “不了。现在就可以。” 如果不是千草现在就在身边,我实在没有和陌生人见面的勇气。而且,反正以后总有一天要见面的话,那还不如以平常的打扮还比较好。但是,和陌生人见面果然很可怕。对方会怎么想,会怎么说,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的脑海里回想起五年前溜出家门后遇见的小孩子们的表情和话语。 “那,我去叫他过来。” 视力衰退的千草的眼睛光看向前方发光的方向,没有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她还是注意到我的声音微微地发着抖,便重新坐下了。她用除了眼睛以外的器官来感受我的愤怒、不安和努力。我将脑袋埋进千草的胸口,她温柔地抱着我那蓬乱的卷发脑袋。就算没有对上视线,千草也无言地对害怕和他人接触的我说“不要紧”。在这个人的面前,我一直都是小孩子也没关系。 “婆婆,婆婆!” 小屋外传来少年的声音。千草放开我,打开门。不经意间日已偏西,夜蝉用着悲伤的调子吟唱着。 “婆婆,天已经这么黑了,必须回去了。” “是啊,谢谢。” 我一边将长发绾成一束,一边听着屋外千草和少年的对话。快要到夏至了,天没有那么快就黑,也许少年是对一直一个人待着感到不安吧。对方看起来比我更孩子气呢。 虽然稍微安心了一点,但是我想起了千草曾经对我说“现在下山也没事了”的话语。千草认为他们不可能会杀死已经长大的我。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害怕。害怕着人、村子、以及打算杀死我的一切事物。千草莫非是打算让我和这个少年接触,让我习惯人类交流,为了之后我下山的生活做打算吗。不对,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下山,还是为了让我在没有她的时候也能独自生存下去。 “这不可能……” 我,不可能在外面生活。而且我和这名叫做“釿互”的少年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最多是在山下的生活里显得有点怪异罢了。如果他见到我了,肯定会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害怕我的丑陋吧。或者会将我当成比他还劣等的存在而看不起我吧。或者会把我当成比他还可怜的人而怜悯我吧。我坐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一边感受着恐惧和焦躁,一边等着门被推开。 ************************************************************************** 我拨开繁盛的蕨类植物和爬山虎,一边想着,这座山上住着谁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的女人,简直是传说故事。不自觉地想象着山中女妖或魔女这种奇怪的幻想生物。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的话,我会觉得是在捉弄我,如果是婆婆这么说的话,这倒应该是真的。 “婆婆,小心脚边的碎石块。” “啊呀,都已经走到这里啦。谢谢你喔,小釿。” 不管我做什么,婆婆都会和我说“谢谢”“谢谢”。不知道我是不习惯别人和我道谢,总是会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在。牵着别人的手爬山,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婆婆能否安全的爬到山上,全靠我的牵引了。自从我来到婆婆家,就明白自己并不讨厌被人依赖的感觉。不管在自己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我都是多余的人,从来没有人拜托过我做事情,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被威胁不要做多余的事。 “啊。走到树林开阔处了,我们到了吗?” 婆婆好像总算感觉到了色彩和光芒地说道。胡乱生长的枝条已经逐渐地看不到了,当眼睛习惯了眼前弥漫的阳光时,被人遗忘许久的小屋突然显露了身姿。真的有啊。我惊讶的呆住了。 “接下来我一个人过去也没关系哦。” 婆婆用手杖敲着地面,往小屋的方向走去。虽然她说可以自己走,但是看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我不由得跑过去扶住她。 “不碍事不碍事,小釿就在这里等我吧。我要和小诱说说你的事。” 婆婆这么说着就走进了小屋。 小屋是木造的,建在一颗巨大的榉树下。没有窗子,感觉就像一个杂物间。也很像一座没有鸟居的神社。我绕着小屋走了两圈,发现了粘在墙壁上的天牛。我盯着它看了一阵子,让它啃了一些小树叶,不久就腻烦了,坐在树荫下发呆。虽然想着上山的时候看到的那颗橡树上的独角仙来了吗这种事是很好,但是由于一个人发呆的时间过长,就开始光想起一些不安的事情了。明天又要上学了。哪怕多想融入班级,但是却怎么都融入不起来。转来这边读书的时候,这边早已经没有我可以融入的位置了。但是刚来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来找我搭话,但是那家伙总是在炫耀自己,家里给买了游戏啊,去东京玩了啊之类的,明明没有问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所以我就无视他了。第二天就没有人来和我说话了。而且体育课上小组练习时没人和我组队,发讲义的时候也只有我被忽视,好像我真的不存在的一样。 然后有一天,我的鞋子从学校的置物柜里消失了。最后我总算在垃圾箱里找到的鞋子上面却有着油性笔写的“不伦之子”的字样。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听来的,当时的我是陷入了没有后路般的绝望之中。因为鞋子上写的的那个理由,朱砂野家的后妈和哥哥们也不会把我当成家人。就连父亲也是为了在除了我以外的家人面前保持体面也对我相当冷淡。不管怎么说,我感觉我是不应该待在这里的人。但是只有千草婆婆不一样。虽然有着照顾她的生活的借口,但是她让我到她家里去,还对我说“希望你留在这里”。只要婆婆不讨厌我,我待在她家里也可以。不对,只有这里是我的容身之所。所以暑假快点来吧。我才不想去学校。 在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从树阴里斜出去的我的影子逐渐拉长。婆婆和那个叫做诱的人在说些什么呢。难道说,诱是隐居的人,知道婆婆带了一个陌生人过来就生气了?一直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好像也没有去上过学。可能是个傻子。我不由得担心起婆婆的安全。 “婆婆,婆婆!” 我对着小屋喊了几声。马上小屋的门就开了,婆婆走了出来。 因为我并不是有什么事才呼唤婆婆的,看到她走出来,我顿时尴尬起来。我得快点想个理由,来代替说出担心婆婆被诱做了什么事的想法。 “婆婆,天已经这么黑了,必须回去了。” “是啊,谢谢。” 婆婆微笑着敲着手杖向我这边走过来。看到她平安无事,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釿,小诱说要见见你。” “诶……” “不要担心,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但是她也很紧张。她很久没有见到除了我以外的人了所以很紧张,请不要吓她。” 就在即将见面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自己的容貌在女孩子当中的评价极差。虽然我明白带我上山就是让诱和我见面,但是一想起对方要是看到我就一副看不起的样子的话,我现在就想回去了。 “小釿,虽然很不好意思,一直以来都受你的照顾,但是求求你,去见见她吧。” 婆婆这么拜托我,我无法拒绝。 我轻轻敲了敲门,推开了小屋的门。不要说是回音了,屋子里静的可怕。虽然我的背后是夏天的阳气,但是门的对面就像是要诅咒这明亮的世界一般,充满了沉重苦闷的空气。我轻轻打开门,里面是一片黑暗。但是里面确实有人的气息。阳光透过被轻微推开的门直线般地照进来,在闪闪发光飞舞的尘埃中,是一双赤裸的脚。洁白的,像人偶一般的脚。我吓得差点叫出来。我忍住要惊叫的冲动,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白皙双脚的主人。她像是要躲避阳光一样蜷缩着身体,抱着双膝坐着。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我注意到她那蓬乱的黑发掩盖的脸,浓密的刘海下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瞪着我。那锐利的眼神让我身体僵硬。 “釿互” 我无法相信这打破沉默的声音是面前这个只有双脚是白皙的黑色物体发出的。这声音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过于低沉,但是却听得十分悦耳。 “诱……小姐?” 自己变调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我逐渐看清了屋子里的摆设、诱穿的衣服等一些细节的东西。然后我的视线不由得停在了她的脸上。 “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对……对不起” 被她一说,我很快地移开了眼睛。她自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容貌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实吧。虽然她的容貌的确十分怪异。 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朝四周打量。屋子虽然很小,但是整理的很干净。整齐摆放的生活用品和放在角落里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本以为这里是十分脏乱的,没想到却意外的整洁。除了那堆在小屋角落的书山是个例外。或许是因为书籍的数量太大,又没有书架才这么堆放着的吧。密密麻麻的的书籍几乎都很旧,书脊上排列着我完全不明白的看上去很难的标题。 “那……那个,以后请多多关照。” 虽然我也不知道需要关照什么,不管怎么说,先打个招呼吧。我低下头行了一礼,黑暗的对面也浅浅地回了礼。 “千草也……拜托你了。” 她直呼其名地称呼千草,可以看出她和婆婆的关系多么的亲密。那天的对话就是这些。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不敢多待飞快地逃出了小屋。 从那以后,我在下山的路上,到达千草的家的时候,诱的容貌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己虽然也有被称为“龅牙”或者“眼神凶恶”的自觉,但是觉得那张可以被称为怪物的容颜,和自己比起来,更是无尽的悲哀。婆婆只提到诱很紧张。但是那个态度说是紧张,还不如说是怎么会对你这种人敞开心扉的威压感。那是当然的。被当作“不应该出生的孩子”对待,无法相信任何人的心情我也明白。诱和我都是无关自己意志地被生下来,却是被当成不允许出生的人的压力中生活的人。但是,想想诱如果下山了的话,要被村人怎么议论,我觉得比起自己,或许是诱更不幸。 ******************************************************************* 名为釿互的少年回去之后,我的心脏跳动的十分厉害,不知原因的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时隔五年和千草以外的人见面,而互相对话说不定是第一次。连发出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可怕。釿互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时,我的心被自卑和羞耻击碎了。那真是残酷的时候啊。我用强硬的口气虚张声势,代价是现在我感到十分疲劳。我更加感觉到自己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而生活下去。结果那天我只是躺在被子上,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有做。 从那以后过了几天,小屋外传来的敲门声让我浑身僵硬。来人不是千草。釿互一个人上山过来了。 “你来干嘛。” 我没有开门就发问。 “那个,我来送衣服和毛巾……” “把东西放下,马上回去。”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天。釿互仅仅是遵从千草的要求,非常卖力地给我送食物和生活用品上山。现在想起来,他的样子就像害怕被饲主抛弃而努力遵从主人的狗。釿互上山之后,千草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我很想念千草,就算我想下山去看她,但是也害怕在途中碰到釿互,一直犹豫着没有行动。 有一天,釿互来到小屋前就下起了夏日雷阵雨。格子门的破旧拉门上映出了一个小小的、进退两难的躲雨身影。希望他能快点回去,我一边祈祷着雨快点停一边等着。但是应该是很短暂的夏日雷阵雨却在我急迫的心情中显得十分漫长。我的心情因为门外有人而变得十分不好,始终无法平静。可能釿互也察觉到我的心情,还是想避开我,他心情好似不愉快地弯着腰打算往外冲。我在这种情况下没法看书,也没法睡觉,在这什么都做不了的气氛中,我不由得打破了沉默。 “千草怎么了?” 我扔出去的是,我一直想问但却不敢问的问题。我的喉咙没由得感到堵塞的难受。已经一个月不见了。我很担心她的眼睛。门那边的少年被我突然的搭话而感到惊讶,顿了一顿才含含糊糊地回答了我。 “婆……婆婆她很好。因为天气太热,她很少出门。” 听了他的话我的略微放下了心。但是我没有回复再次陷入了沉默。 “……” “……” “……婆婆她也是,经常问,诱小姐好吗。” 在雷阵雨敲打屋顶的暴力声响中,只有这个信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鼓膜。 “婆婆真的很想上山来看你。明明只要诱小姐下山就好了啊。” “……说的也是呢。” 我自然地回了话。 雨总算停了。那一天的对话就这么收尾了。但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在釿互过来的时候询问千草的近况。釿互告诉我的信息比之前详细了很多。或许是我们都已经不在紧张了。虽然我还是隔着门板发问,但是我的问题却变多了。千草的身体没问题吗,眼睛的情况没有恶化吗,有好好吃饭吗……。釿互讷讷地详细回答了我的问题。不知不觉地,他开始谈起一些我根本没有问的事情。不仅仅是千草的情况,他还说了在学校读书的事,看了什么书。对于渐渐变得多话的釿互,虽然我只能进行简单的应和,但是我却不认为这是无聊的时刻。不管是釿互还是我,总算能进行对话的原因是,我们都喜欢千草,都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快到七月半了,因为很热,我把小屋的门打开了。虽说如此,我并没有走到阳光下现身,还是将自己埋在小屋的黑暗里对话。虽说很热,但是屋顶有棵像伞一般的榉树遮盖住大部分阳光,只要通风,小屋里都比外面凉快的多。但是有一天的对话却让我觉得不能再自我封闭下去了。 那天从上午开始,就听到神社那边传来太鼓和笛子的声音。熟悉的音乐,这是每年都会响起的音乐。千草以前说过这是为盂兰盆节的祭典而排练的声音。 “诱小姐,你有去过盂兰盆节祭典吗?” “没有。” “说的也是呢……嗯,反正我也不去。也不想去。” 虽然嘴里是这么说的,但釿互和着远处传来的太鼓声,用一只脚轻轻地打着拍子。他心口不一地用不似孩童的三白眼瞪着地板。 “虽然父亲叫我参加,但是明明他一直都把我当成麻烦制造者,这次突然叫我去……明明只要我一出现,哥哥们都会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的。所以我不想去……到底会是怎样的呢。这里的祭典。” “……如果是新年祭典的话,我去过一次。” “真的吗!?是什么样子的啊?有吃巧克力香蕉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吃。”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徘徊在热闹的参道上,随波逐流。那份记忆的确被食物的香气包裹着。香气和喧闹声还有纸糊灯笼的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是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的我因为饥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将我带回了现实。现实这种东西啊,就是几小时前因为内心的绝望而变为黑白的这个世界。虽然不一定是自己去过祭典的缘故,我也是会像釿互那样嘴上说着不喜欢,但是还是会被舞台伴奏、纸糊灯笼和食物而吸引住了。 “什么嘛,这样的话不是就没必要去了。” 表现着无趣的心情,釿互转着之前带上来的罐头。虽然觉得他的话有些刻薄。我还是想起了祭典上唯一有意义的美少女的舞姿。 “……我去看了神乐舞。” “神乐舞?” “一个叫做浪乃的女孩子,出演巫女的角色并在舞台上跳舞。她的舞蹈十分,十分……美丽。” 虽然美丽两个字是无法表达出她的身姿,但是当时看到她表演时的感情一点一点地在我心头复苏。感动。羡慕。沮丧。绝望。嫉妒。还不仅仅是这些。那种心情十分复杂,以至于混杂在一起。之前就不善言辞的我也无法一一表达出来。 “浪乃?……啊啊,槻浪乃吗。我讨厌她。那家伙总是把我当白痴看待。” “你和浪乃说过话了吗!?” 不知不觉地,身体就朝釿互在的门口那边前倾。 “……嗯、是的、说过话了。虽然很讨厌,但是毕竟都是一起坐登校班车上学的,没有办法啊。” “登校班车?” “我上学的小学和浪乃的高中都在隔壁村,所以坐同一班公交车。所以,为了安全之类的很多注意事项的问题,所以都是一起走到公交站的。” 鉴于朱砂野家和槻家的关系,釿互不可能不知道浪乃的事。但是我没想到出自不同的家庭不同学校的他们居然有说话的机会。而且我无法想象那个像白鹭一般美丽的少女和这个乖僻惴惴不安的少年交谈的样子。 “你们谈了什么……?” “不对,虽然说是交谈,但是也没有什么话题。” 面对从未追问过的我,釿互看起来很困惑。 “我和浪乃互相看不顺眼。浪乃总是用我很阴暗之类,一点都不可爱之类的话来捉弄我。因为她年纪比我大,对我可以不用顾忌地说任何难听的话。” “那个漂亮的浪乃吗。” “虽然她的脸是很漂亮。因为脸蛋漂亮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她太得意忘形了。” 因为脸蛋漂亮就得意忘形。原来如此,因为她很漂亮,所以就不用像我一样天天内心如此凄惨。周围的人都会夸奖她,照镜子的时候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不对,她照镜子的时候反而是很开心的吧。啊啊,不知怎地我就突然理解了。那是多么令人艳羡的境遇啊。 “你就那么在意浪乃吗?为什么?” “……” 眼睛的深处灼热起来。这是漆黑冰冷的液体流到胸口般的感觉。和看完那场神乐舞的时候一样。鬼女就躲藏在我的心里。就算想要回答釿互,我也不可能和他诉说这份心情。 “不过算了……浪乃什么的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反正她明年就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 “她要去外县的大学读书。她从以前就一直说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村子。” 为什么我的心里涌起像前路黑暗般的绝望呢。 虽然我一直嫉妒憎恨着她,但是在我妒忌憎恨的时候,她已经成为我的世界里无可替代的存在。五年来,我就是靠着对她的舞姿的憧憬向往而活下来的。每到新年的时候,我都好几次想去看神乐表演。明明看到她也无法改善我的境遇,当我知道她将会离开的时候,我感到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之光将会熄灭的可怕丧失感。 “那么,浪乃明年将是最后一次出演神乐舞蹈……” “嗯。而且明年的祭典也是最后一次举办了。不管是新年祭典还是盂兰盆祭典。不仅仅是浪乃要离开,我的哥哥们也要到外面升学或就职,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如果哥哥的工作顺利的话,父亲说我们全家也可能要搬出去。如果我家搬出去后,这个村子就只剩婆婆家和浪乃她们家了。这个村会逐渐消失的吧。” “……” 现在扑通扑通敲击我的胸口的是我的心跳声呢,还是远处的太鼓的振动声呢。釿互回去后,直到天空降下浓厚的深蓝色幕布时,我都在研究这份丧失感的真面目。当夜色完全笼罩大地,我没有开灯就这样沉浸在黑暗中想起的是,在这十八年里我执着于这个世间的理由。为什么我要活下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不管是浪乃还是神乐舞,甚至于整个村子都有消失的可能。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嘻……嘻嘻嘻……” 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还是笑了。我活着的目的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千草。虽说如此,我要实现这另一个目的,实在是不太可能。 我从黑暗的小屋中走出,让月光沐浴全身。好明亮。连星星都躲藏起来的满月。月亮之下是蓝色寂静的广叶树的树林。山脚下的朱磐的住家和田地全都被染成蓝色陷入了睡眠。那里有槻家婆婆这些人,在神社看到的朱砂野家的男人,还有浪乃。可能会人口逐渐减少而消失的村子,也被这么安详美丽的自然拥抱着,安静地等待灭亡的那一天。是的,安静地。但是我不允许。 “……好想破坏啊……” 祭典、村民、以及这个村子。所有的一切。 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何时萌生的冲动已经逐渐升温,经过长久的岁月生根发芽,随着我的身体一起长大成熟。只有怨恨是无法报复的。我好想报复啊。好想将一切都破坏殆尽。这份感情才是我至今都没有发狂没有自杀而活到现在的原因。但是不应该出生的,不能自由行动的女人到底能做什么。这份怨恨只能封印在内心深处。这份愚蠢的愿望,我无法向任何人表明,哪怕是千草。 第四章 赤 听釿互提起说,千草想要一些能够在盂兰盆节上供奉的酸浆果。这么说起来,我想起每年快到盂兰盆节时,家里都会做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来供奉红色的果实。千草曾经一边看着像红色铃铛装饰一般的果实一边说“我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啊,经常悄悄上白永山去把这个摘回来呢”。但是千草的丈夫死后,在我的记忆里千草也肯定可以从哪得到酸浆果的,但是不知为何今年却没有得到。果然是因为眼睛的原因吗。总之我决定去山上走一圈看看有没有酸浆果可以摘。 越接近八月,炎热的日子就不分昼夜地持续着。这一天太阳却躲在灰色的云层后面,山路也比平常好走了。目前在小屋周边以及到千草家的山路上没有看到有这种酸浆果。这就不得不另外寻找了。但是这里只有通向千草家的小路,除此之外没有一条像是路的小路。我拿着锄草镰刀,一边猫着腰一边四处走。为了不迷路,我在经过的树上绑了做记号的带子,往从来没有涉足的苍翠森林前进。手上被树叶划开的伤口逐渐增加,之前千草给我的登山靴也不太合脚,靴子一直从脚上掉下来。 这附近的酸浆果都是人工栽培的生根发芽的,这种植物在白永山深处好像没有分布。我觉得在靠近山脚的地区会更容易找到。不对,原本千草的丈夫活着的时候距今已经过了至少二十年以上,野生酸浆果的生长区域是否还留存下来这一点本身就很可疑。不管怎么说,越靠近山脚就越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如果感到不妙的话就马上往回走。就算没有找到,天色也不早了还是快点放弃吧。我这么想着,一边踩着露出地面的树根走下斜坡。但是长年因为害怕人类而远离世俗的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可以走到山脚附近呢。大概是我无意识地走进,这份将我的人生染成鲜红的命运吧。 从斜坡往下看,下面是一片蕨类植物的群生地。我还没有找过那里呢,我决定往下走。我注意到在斜坡和蕨类植物丛之间的地面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这些石头一边避开蕨类植物,在我的前后延伸成一条褐色的带子。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明显是人工铺设的道路。我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在斜度高的地方铺设有大长条的歪斜的石阶,站在石阶上往下看,通往山脚的缓坡上,铺有弯弯曲曲像蛇一样的道路。虽然这条小道很窄,几乎被蕨草和苔藓遮蔽了,但是在一定的间隔处有着像道标一样的石塔点缀其中,远远地看也知道这里有路。 我瞬间想到,这里有路就意味着村子里有人进山了。但是这侵蚀山道的茂密蕨草和灌木、爬满石阶的深绿色青苔又在告诉我,这里是很早以前修建的古山路。没关系的。村里没有人会上山的。虽然这可能是当年千草的丈夫走过的道路,但是因为白永山自古以来就是禁地,肯定没有外人会上山。我这么想着便放下了心。 而且这条路到底会通往山脚的哪里呢。这么说起来,釿互曾经提到过在离开千草家快到白永山边上的田间小路上,有一座小小的鸟居。鸟居用绳子封锁着,似乎显示着绳子的那一边就是禁止入内的区域了。或许,绳子的那一边通往的,就是我脚下这条延伸的古道吧。但是,这条古道的另一端又通往何处呢。难道是我居住的小屋——? 为了确认这是否真的是从鸟居通往小屋的山路,我把酸浆果的事都抛诸脑后,开始沿着古道往下走。越往下走就越有兴趣。因为白永山不高,我觉得大概不需要多长时间。总算接近山脚了,西方的落日余晖直冲我的面颊。虽然树林的密度并没有变化,但是照到我面前的斜阳的光辉却越来越强。在茂密的广叶树的树叶缝隙间,在晃眼的夕照中,我看到了小小的耸立着的鲜红。 我凝神细看。红色的线条组成的门的形状。这是鸟居。果然这条路是通往那个鸟居的。不知怎地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比起山路是通往鸟居这件事,我的眼前更是被强烈的视觉冲击而袭击,我呆呆地站在那许久。森林的绿色、从树叶之间漏下的太阳的白色、土壤的黑褐色、以及在这些见惯的色彩中闪烁的异色的红。虽然鸟居离我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强烈的颜色鲜艳地阻挡了一切其他的色彩,锁定了我的目光。这个颜色就是表明白永山是令人畏惧的圣域的证明。而且,这个颜色是打扮成巫女模样的浪乃的嘴唇的颜色、是燃烧的颜色。啊啊,多么危险的颜色啊。被这种颜色涂抹的日常和自然都带上了别样的味道。它可以让一个少女变成神明的使者,也可以让一座普通的无名矮山变成禁止入内的圣地。 我呆呆地看着在摇曳的树叶缝隙间忽隐忽现的一抹红色。看着看着我的心底就涌起恐惧的波澜。我不由得沿着山路往回走。我看着面前耸立的斜坡和像蛇一般蜿蜒的长长道路,惊讶于自己竟然走到这么下面。我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快步跑上石阶。我到底在害怕着什么。是那鲜艳的红色的魅惑。如果不往回走的话,我会被那抹红色吸引,走到那扇门下吧。比起身处禁止入内的山中,那个场面更是散发出吸引人走过去的甜美的毒气。 我的视线的一端还能看到红色的东西闪过,我吓了一跳就停下了脚步。仔细一看,那是在蕨草丛的对面生长的酸浆果草。虽然这是自然之色,但是还是过于异质了,我觉得自己都能看清楚它的每一颗果实。我流了一身冷汗。这一段路我刚刚应该是来过的,但是那时我太在意这条路通往何方,就没有注意周围了。我一面放松呼吸,一面走进潮湿的蕨草丛。这是蝮蛇也可以游上来的地方。日已西斜,斜长的光线照在红色铃铛般的果实上。在铃铛般果实的上面,长长的植物茎上是一串串垂下来的茂盛叶子。我总算走到酸浆果草的面前,伸手摘了一颗果实。剥去像纸灯笼般松软丰润的红色果皮,里面果然就是光洁的红色果实。我割下整体看上去长得很不错的三、四棵,回到了古道。总算完成了今天的目的,这下可以放心回去了。在这一瞬间,我被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击,于是便原地坐下。就坐在一开始发现古道的斜坡下那块石头上。 我将酸浆果草整齐地绑成一束放在石头上,眺望着照耀在蕨草丛上的光和影的花纹。小腿的酸痛疲劳逐渐地在石条的冰冷触感下恢复了。 这时,从鸟居的方向、从石阶的下面传来“嘎叽”“嘎叽”的脚步声。如果是山鸟的话,这声音又过大了。我觉得说不定是鹿或者野猪,慌忙躲进蕨草丛中的洼地里。 但是,走上石阶的,竟然是个人类。 对于这次比蛇或野猪还可怕的遭遇,我的心脏因为恐惧而跳的飞快。我从蕨草的叶片缝隙中,战战兢兢地往古道上看去。在那里的是一个有着修长身材、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的,十分素净的瘦高青年。他身上有股大城市的气息,这是五年前祭典上的人们身上没有的味道。虽然我觉得很可怕,但是却对他也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打算偷看他帽子下的脸,但是不知为何我害羞地移开了视线。自从我躲进山,除了釿互这样的小孩之外就没怎么见过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为何要来这里呢。他身上没有那种刻意触犯禁令,偷偷摸摸地上山的感觉。他站在古道的中央,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做着笔记。他仿佛才注意到道标的石块一般打算走过去看看,可是他走到一半就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 糟了。我刚刚只顾躲起来了,没有把摘下来的酸浆果草拿走,就那样把它丢在山道上了。像铃铛般的果实的强烈红色吸引住青年的目光。他拿起一棵,看了看茎上的切口。每一棵都是同样的长度,他看着明显是用尖锐刀刃切割下的好几棵酸浆果草若有所思。大概是觉得在禁止入内的土地上发现人类的气息感到不可思议吧。他大概正因此而想了很多情况吧。不对,这个青年到底是朱磐的村民吗。说不定,他是外来人员,根本不知道这里是禁止入内的区域。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这个青年是和朱磐村毫无关系的外人。我打算窥探一下他的表情,偷偷看清了刚才移开视线而没看到的青年的脸孔。依稀看到的是,在眼镜深处的明亮瞳孔。他的鼻梁和相貌都很端正,仿佛是从绘本故事走下来的一般。虽然说他是青年,但是我明显感觉到对方比自己年纪要大。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举止,都散发出一股和千草类似的聪慧感。一瞬间,青年摇着手上的酸浆果草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看到这个笑容的我心跳再次加速,但是这是和刚才的恐惧完全不同的感受。最后青年拿着一棵酸浆果草下了石阶往回走了。 因为不知道青年会不会再次走过来,我一直没敢从蕨草丛中出来。但是当我注意到自己居然希望青年能走回这里时,我自己都有点弄不懂自己了。我从蕨草丛中走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种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回味。我一直在已经没有任何人的石阶上往下看,就那样伫立了许久。 听到诱说“我在山里看到不认识的人”,我就想她指的会不会是那家伙。 “那他看到你了吗?” “没,大概没被看到。” 明明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但是小屋外还是下着大雨。十分闷热的小屋中,也只有冷风偶尔从格子状的拉门空洞里吹进来。虽然有时也会有一些雨点飘进来,但是我想吹一下冷气,所以不顾飘打进来的雨水就坐在门边。诱靠坐在墙角,仍然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但是,他拿走了一串我摘好的酸浆果草。” 成束的酸浆果草放在铺着蓝色日本纸的漆黑地板上。虽然我没有特别拜托诱,但是她为了千草好像一整天都在找这种草。直到今天早上我去给她拿换洗衣物时,她都是一副身上的浴衣沾满泥土,满身大汗的疲惫样子。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这座山上有人了。” “只凭一棵酸浆果草有点难说。对了,你说的那个人,是男的吧?” “你认识吗?” “是戴着眼镜,感觉很聪明的人吧。” “嗯,是这样的。” 诱很罕见地转头看向了我。 “那是海道先生。海道凪。他是为了大学的研究最近才来这里的,这段日子里一直借住在浪乃她们家。” “那么他就不是朱磐的人了?” “恩。因为他也来过我家,所以我也和他说了几句话。虽然他有些奇怪,但为人还不错。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一种红色的石头之类的……虽然他和我说了很长的一番话,但是我几乎都忘了。” “红色的石头?” 从粗糙皮肤深处斜看向这边的,及其清亮的眼睛。一旦进入视线就不得不地凝视的那张面孔。虽然诱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但是刚刚那一阵子,我很害怕她。不仅仅是她那张脸,还有她这个人。除了她喜欢千草之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虽说我很害怕,但我并不是讨厌她。 “诱……诱小姐,知道红色石头的事吗?” “不……这个叫做凪的人,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应该不会待太久的吧。他自己说想看正月的神乐舞。” “这样啊……” 虽然我还是害怕她,但是今天的诱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对话感觉没有平日的气势。就像被折断了茎那样的虚弱的感觉。大概是认真觉得酸浆果草暴露了自身的存在了吧。 突然弥漫开来的沉默,大雨敲打地面的声音依旧喧闹地持续着。要是海道先生看到了诱,到底会怎么想呢。觉得她是可怜的流浪者呢,把她看成了妖怪也有可能呢。不管怎样,从整体来看的话,诱的样子很奇怪。她的打扮一直都是脏兮兮的,就算千草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也马上就会弄上泥土和沙子。她大体上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地穿着千草的旧和服,就是像流浪人员那样穿着皱皱巴巴的t恤和裤子。完全看不出是现代年轻人的样子。浪乃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这里的人落伍了10年吧”,要是浪乃看到了诱的打扮,恐怕会说她落后时代了100年或200年了吧。虽然我只看到浪乃穿制服的样子,但是她总是认真地将深蓝色短裙用熨斗熨得飘飘忽忽的,看上去总是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总是用她端正的嘴说出爽快的话语,用明快高昂的声音大笑。但是我很讨厌这种笑声。总是把人当成傻子的,轻佻刺耳的声音。 不由得,我看向靠在墙角的诱。她低下头,用长长的刘海遮住眼。这时候啪嗒一声,屋顶漏下的雨滴落在了诱的脖子上。水滴以弧形的轨迹往下流,消失在敞开的浴衣里,柔软的胸口处。冰冷的水滴突然落到身上,诱不知为何一动也不动。我只看到浮现在昏暗中,白皙的脖子和胸口。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移开了视线。这样的事之前也有发生过很多次。在昏暗中我微弱地看到,汗水沁透了衣服时透出的肤色和接近时不意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母亲般的怀念。但是这个身体的脸孔却是如此的歪斜丑陋。这样让我觉得很恶心。如同在美丽白鹭的身体上缝上巨大青蛙头一般,这种和本身形状完全不协调的令人恶心。当雨势减弱,我觉得差不多要回去,准备起身时,诱早我一步站起来。一只手抓着用纸包好的酸浆果草,打开了门。淡淡的光线照射在仍然飘散的雾雨中,有着优雅曲线的身影在黑暗里浮现出来。 “我也下山去千草的大屋。” 在柠檬色的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感觉她是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在雨露四散发光的潮湿森林中,和釿互一起走下山。不知道是他没注意呢,还是他单纯不想看我,对于第一次走在光线下的我,釿互基本没有怎么往这边看。山路很泥泞,我一边仔细找好下脚点一边往前走。在我前面的釿互突然滑了一下,看到他身体很快地倾斜下来,我马上抓住了他的肩膀。虽然釿互没有摔到泥土上,但是他却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没有往我这边看一眼就挥开了我的手。虽然明白这是十分孩子气的举动,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像是落进冰块一般冰冷。因此我又害怕起通向千草大屋的这条山路了,每走一步就会心惊胆战。我要走下山的决心开始动摇。但是我又不能改变主意往回走,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千草家后院。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走进千草家大屋,刚才那么害怕的内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比起和自己所在的领域相隔的对面的世界,那里本身散发的气场更吸引我。我一边回忆起红色的鸟居,一边想。 我好久没有进到千草的家里来了。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觉得天花板比以前低了,房间比以前窄了。我告诉有阵子没见的千草以上的感受,她笑着说“是你长高了吧”。其实,我已经长得比千草还要高了。 “千草,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我将酸浆果草递给千草,总算将这句话说出口。千草微笑着回答说,“有很多地方呢”。当我告诉千草,自己打算在这里住几天时,千草非常高兴地点点头。看到千草这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连釿互都一副高兴的样子。 那天我就坐在地板上帮忙制作供奉酸浆果的供桌。小小的桌子上放着花、水果、以及数量众多的牌位。我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特别小的牌位,就伸手取了下来。在漆黑气派的牌位群里,为什么只有这一座是木制的,而且还特别粗糙。在众多的牌位中特别显眼。上面用墨水写着“优云杉草婴女”这样的戒名。虽然我很在意为什么这个牌位这么与众不同,但是我并没有去追根寻底,仍然把它放回牌位群中。将酸浆果的果实像灯笼一样用绳子绑在桌子的左右两边的小竹子上。 釿互用一次性筷子拿来了和黄瓜和茄子有关系的东西。 “啊啊” 千草面露喜色。釿互也看上去心情十分愉快,一边哼着歌一边帮忙。趁这个时候,我问出了在山上小屋进行对话时就很在意的事情。 “釿互,那个叫做凪的人,关于‘红色石头’,他有说什么吗?” “诶?嗯……虽然他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所以完全记不住。但是好像是说,在日本以前开采出的红色石头中,有一种是比黄金还贵重的。他就是研究这个的。” “那种红色石头在朱磐能找的到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朱磐找到这种石头,但是海道先生很想找到就是了。” 酸浆果、鸟居、浪乃的嘴唇,以及……海道凪要找的石头。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全都是红色的。这么说起来的话,神乐戏剧里的怨灵阿长也是在嘴唇上涂上红色的粉末,给了阿朔一个不祥的吻。 “他还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啦。因为我又没兴趣。” “……” 做完供桌后,我走向外廊的深处。经过客房后,走廊的地板木的颜色逐渐变了。前方是以白色为基调的和洋结合的房间。以前这里被扩建起来当诊所使用,所以建筑的样式和地板颜色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我小时候也曾经为了找地图而进来过。现在我又站在这间屋子前了。 千草说现在这里没有上锁,我把手放在白色的门上慢慢推开了门。随着吱呀的声音,伴随的是从缝隙中扬起的灰尘。我走进房间,随即呆住了。物品杂乱,柜门和抽屉都是一直打开着的,放在里面的药瓶和医疗器材堆满了尘埃。这大概是五年前为了找到我而弄乱的时候开始,千草也没有去收拾的缘故吧。门也不是没锁,而是当时被弄坏了。 我避开散乱的书籍和破碎的玻璃瓶碎片,走到屋子深处的桌子跟前。但是这次的目的不是桌子,而是旁边的书架。我曾经问过千草,有关于朱磐地区的历史或民俗文化的书吗,千草告诉我说,在这间屋子里说不定会有几本。抛开医疗方面的书,我在书架下方角落里找到了三本书。无论哪一本的书脊都褪色的发白,里面的纸页也发黄了。标题分别是《朱磐史》《民俗艺能研究丛书 ~翁月·朱磐~》《日红巫女缘记》。其中《日红巫女缘记》是放在木盒子里的线装书。千草的丈夫为何会有这么多关于朱磐的资料呢。本以为是他从父母那里代代继承下来的,可是《朱磐史》和《民俗艺能研究丛书 ~翁月·朱磐~》这两本书的出版时间又太晚了。或许是身为过去守护白永山的一族子孙的意气风发吧。这么说来,我也注意到,千草曾经提到过“丈夫喜欢调查事情,有收集癖”。 不经意间我看到书架上方有本写着《原色矿石图鉴》标题的书。说不定这里会知道一些关于“红色石头”的事,我伸手去够那褪色的书脊时,注意到书的旁边放着一个小木箱。小木箱上贴有标签,虽然已经褪色的不成样子了,但是我总算还是辨认出上面写的是“mineral”的字样。我曾经见过这个箱子,于是便伸出手去,慎重地把它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这果然是小时候千草给我看过很多次的矿物标本箱。打开因为灰尘堆积而发白的盖子,里面和过去一样,五光十色的矿物满满地挤满了小小的纸箱子。蓝色的,红色的,金属光泽的,结晶质的……因为太过于怀念了,童年时代对于外面世界的那种憧憬和希望的心情又在我的内心里复活了。 箱子里有好几种红色的矿物。在金属质的石头上带有黄色的红色结晶的“鸡冠石”和在发白的石头上带有小小微弱的黑色的红色结晶的“辰砂”这两种。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海道凪要找的石头,我盖上木箱的盖子,将书和木箱抱起来。拿着这些比想象中还要重的东西,我离开了这间时间已经静止的白色房间。 经过扩建区的走廊,我往客厅走去。发现没有装饰在供桌旁,多出来的那些酸浆果被插在花瓶里,放在背阴处。仅仅只是看着它们插在花瓶里,那花茎的倾斜度,以及沿着重力垂下来的果实形成了一种绝妙而美丽的平衡感。哪怕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是能弄出这么美丽的插花,正是千草的厉害之处。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跪在花瓶前,用指腹抚摸着那如铃铛一样的果实。就在这一点时间里,我回想起那天,在金色的夕照中,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红色果实的青年。这非同一般的感情为我那灰暗的内心点亮了一点微弱的光。但是我想到一半的时候便感到羞耻,摇了摇头。——不可以意识到这份感情的真面目——将自己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决定下山回到千草家的原因之一是将酸浆果交给千草,以及帮助她。另一个原因是想要调查朱磐和白永山相关的信息。只要考虑这两样事情就好了。明年浪乃就不在了,槻家就只剩老年人了。釿互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和朱砂野一族一起离开村子吧。如果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千草会不会能继续留在这里。因为人口逐渐减少,朱磐会消失的吧。我那没有实现的怨念也只能和这令人忌讳的迷信一起随风飘散。总之放着不管就会自动消失的村子,还不如趁它还存在的时候,多了解它一些。可以的话,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它的表面展示出来的东西,还想知道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比如说威胁我和妈妈的那黑暗的一面。 所以——所以,不能去想海道凪的事情。不要把他放在心上。像我这种女人不像女人的人,思念异性的事情,这怎么可能被允许呢? ************************************************ 天气热的像烧起来一般,我停在田埂旁那座有着十分炎热颜色的鸟居前。鸟居上拉起很多绳子,旁边立着的地藏和尚雕像也没有了脑袋,的确表现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氛,但是在我眼里,这不过就是几根木头胡乱堆在一起再涂上红色罢了。又没有拉上那种通上高压电流的有刺铁丝网,只拉上一堆绳子而已,这真的能阻止人上山吗。诱说这后面的路是通往她住的小屋的,但是无论我怎么仔细观察鸟居后面的道路,也只看到弥漫着茂盛的蕨草和低矮树丛的山路。比起这座鸟居,这些草木更能阻止人进山吧。海道先生到底在想着什么就一个人往里面走了。不对,我还不能确定诱遇到的人就是海道先生。 直射的阳光透过草帽一直火辣辣地输送着热浪。我好想快点通过这无聊的地方跑到河边去啊。白永山山脚有一条叫做“朱川”的小河,在那里可以钓上大马哈鱼、泥鳅,偶尔还会钓上杜父鱼。诱从山上的小水流中取水来作为生活用水和食用水,这条山上流下的小水流似乎也是注入朱川的。诱有见过游动的活鱼吗。诱虽然表现出一副可以徒手从水里麻利地生抓活鱼的样子,但是我还是注意到那条细小的水流里是没有鱼的。如果我钓上来了,就带回去给她看。 正当我这么想着,看到道路前方,在远处地面炎热导致光线像火焰一样的跳动中,走来一个人。 “啊。” 是海道先生。他也注意到我了,一边笑着一边挥着手跑过来。不知道为何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你是朱砂野先生家的……那个” “我是釿互。” 虽然海道先生是个好人,但是感觉他要说很久的样子。我打算只和他打个招呼就去河边。但是因为十分在意,我不自觉地就问了一个问题。 “海道先生,你刚刚上山了?” 虽然他还是一副微笑的样子,但是还是露出了“糟糕”的表情。 “……求你了!请不要和别人说。这个村子的人都有很强的信仰,如果被他们知道我进山了,我绝对会被赶出去的。” 果然他知道这座山是禁止入内的。 “那个,你为什么要进山呢?里面有红色石头吗?” 我刚把“红色石头”说出口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海道先生眼睛发亮地看着我。 “釿互小弟弟,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啊!我越调查这里就越觉得这里很有趣,不管怎么说……” 我错失了从这段对话中脱身的好机会。 “这里的地名叫‘朱’磐,而且你家的姓氏又是‘朱’砂野对吧。所以我就十分关注这块土地,来到这里后又听说了神乐舞的事情,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红色粉末有出场!而且这个故事的内容也很意味深长,虽然我在民俗学方面还是个门外汉。” 结果我就坐在鸟居旁的有树荫的石头上听海道先生没完没了的讲述着。 “名字里有‘朱’的地方,就有红色石头吗?” “这不一定。比如说在很久以前的古代,人们把比金子还贵重的红色石头称为‘丹’,和这种石头有缘的土地的名称里会带有‘丹’字,或者带有表示出产丹的‘丹生’的字样,这种情况很多。” “啊,说到丹这种石头,指的就是‘辰砂’吧。” 昨天诱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一些矿物标本,从里面专门挑出红色的石头并排放在一起。里面有一种石头被贴上了“辰砂(丹)”这样的标签。 “你很了解矿物呢。好意外啊。” “……海道先生在做矿物的研究吗?” “没有。我的专业不是矿物学而是考古学。主要是研究那些可以做古代的颜料的矿物啦。就是古坟时代的那些陶俑或壁画使用的那些颜料。尤其是红色颜料在古代特别被重视。很早很早以前的日本人啊,有的还会在身上涂上红色颜料生活呢。” “涂在身上?好奇怪哦。” “很奇怪吧。很有意思吧。” 他用比我这个小孩子还像小孩子的表情笑了起来。 “那么你就是来这里找辰砂的吧。” “不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话你应该明白。在很久以前的日本,被当成红色颜料的矿石有‘赤铁矿’‘铅丹’和‘辰砂’这三种。这里面最贵重的就是辰砂了。但是我觉得,除了这三种之外,应该还有一种现代没有被发现的红色颜料。” “没有被发现?” “是的。这种颜料没有在平民中流通,只有很久以前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才可以使用的,比辰砂更为贵重的‘朱’。” 海道先生用着好像在做梦一般的眼神继续说着。最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和一只圆珠笔,写下了“日朱”这两个字。 “在中国的古书里,有记载曾经收到过日本赠与的‘日朱’这种物品。这种‘日朱’现在的学界一般都认为是丹,就是说‘日朱’即辰砂。但是我觉得这个‘日朱’,它既不是辰砂也不是赤铁矿更不是铅丹,会不会是第四种古代的红色颜料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在这本中国古书里的其他部分里,辰砂就是被写成‘丹’的哦。就是说,这本书将‘丹’和‘日朱’作为两种不同的物品区分开来。而且目前没有发现有将辰砂称为‘日朱’的文献。” “这种叫做日朱的东西,可能会在朱磐吗?” “这里流传下来的神乐舞的名称,不是叫日红之巫女吗?可能之前就是叫‘日朱’的,后面在流传的过程中就变成‘日红’了吧。当然我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才把目标定在朱磐地区的。” “唔。” 我看着海道先生在笔记本上写下‘日红’两个字,突然想起诱拿出来的那本脏兮兮的古书。 “那本书……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日红呢。” “书?” 海道先生的眼神变了。我向他借了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日红巫女缘记》这几个字后递给他。 “是这个标题的书,看起来十分古老。槻先生那边没有这本书吗?” “没有。这本书……你有吗?” “没,不是我,啊,不对……” 好像刚才的笑容是假的一般,我被用十分认真的表情询问的海道先生吓到,不知不觉地说溜了嘴。 “这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书。可以借给我一阵子吗?” “这,这本书不是我的。这是我朋友的,我帮你问问……我想她大概不会借的吧。” “朋友?那个人住在哪?” “不能说……” “为什么?” “……” 我有点害怕不断严厉追问的海道先生,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就在这时,他抓住了我带来的水桶。 “把这个给那个人。” 他从笔记本里撕下写的满满的三页纸并递给我。 “这上面写着我刚才和你说过的话。我已经另抄了一份,所以别客气。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想知道什么,说不定她也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点点头收下了。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等那个人调查完她想知道的东西后,可以帮我问问能否把那本书借我看看呢?” “如……如果只是帮你问问的话……” “谢天谢地!还有,谢谢你听我啰嗦了这么多。这个村子的其他人根本无法交流啊。让我的压力不小啊。” 海道先生仿佛刚才的严厉的眼神像是不存在一般,像孩子一般地呲牙一笑。这天我也没心情去钓鱼了,心烦意乱地拿着三张笔记纸页走回千草家。 为了将那个人驱除出我的内心,我贪婪地读着书。为了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想七想八,我也积极帮忙做扫除和帮忙做饭。但是本应该出去钓鱼的釿互却带了不是河鱼而是我意想不到的的东西回来。 我单手托着下巴,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看着这意想不到的的东西。三张小小的笔记本纸页就躺在我的手心里。我总算得以在文字里认识他了。看到这肯定是全神贯注中记载的潦草字迹,我想起了那个孩子气的笑容。这三张纸上记载的是与“红色石头”有关的资料。就算我远离、拒绝,“红色”还是会主动走到我的身边。 我把他问我借的《日红巫女缘记》交给了釿互。虽然我也打算看这本书,但是因为文言文实在太难,如果没有系统的学过草书和汉文,是根本看不懂的。如果他看得懂的话,倒希望他能告诉我里面的内容。不对,告诉我什么的真是无法想象啊。不能和他扯上关系。这样矛盾的想法交替的在我脑海里浮现,明明桌上的手表已经显示夜已深,可我就是睡不着。 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真正的女人,我却诅咒着作为女人降生的自己。不知从几岁开始,我就注意不让自己使用女性的言行举止。但是也有不注意就使用女性般的说话方式的时候。这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就会有个声音对我说“难不成你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啊”。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成绘本故事里的公主。不顾自己丑陋的容貌,为自己是“女孩子”的事情感到洋洋自满。虽说那时候是我年少无知,连照镜子也没意识到自己十分丑陋。现在每当我想起那时候的自己,都会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趴在桌子上,双手抓扯着头发。低头看向睡衣内侧被称为乳房的肉块。为什么我身上会长着这种东西。我不仅喃喃自语起来。我没有瞪着任何事物,但是我却瞪眼看向虚空。我的视线划破了空气消失在夜色中。我的憎恶无法伤害任何人。 直到早上,我才可以平静下来阅读纸页上的内容。昨天太过于心烦意乱,我看着写下的文字却没办法看进去。纸片上写的是未知的红色颜料沉睡在朱磐的可能性以及关于这点的考察。从矿物图鉴看来的知识总算起了作用,让我大体上了解了纸片上的内容。 “辰砂是水银矿物。朱磐不在经常产出辰砂的水银矿床带上。所以我无法想象这里以前有优质的辰砂矿山。而且哪怕名字里带有‘朱’,但是这也不一定表明这里有辰砂。也有可能表示这里有赤铁矿或铅丹。但是多加了一个字的‘朱砂’,这一般指的就是辰砂了。朱磐地区自古居住的一族人的姓氏是‘朱砂野’。在开采不出辰砂的地方却有着表示辰砂的姓氏流传,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把目光移到这里流传的民间传说上。《日红巫女》的故事里,神乐舞里就有演出使用红色粉末来当作咒术的来使用的场景。(这是口红吗?)从粉末状这一点来看,这就是红色颜料了。而且,‘日红’会不会是‘日朱’在长久流传过程中变化的词语呢。” 好像凪要找的石头和标本箱里收纳的辰砂或鸡冠石是不同的东西。而且这个纸片里的想法如果是正确的话,那就说明神乐舞里鬼女嘴上涂的红色粉末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本以为是无聊的架空故事,没想到却有一部分涉及到现实世界,这让我觉得十分可怕。我只记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只有这样的感受,将纸片扔进抽屉,为了消除睡眠不足的难受感觉,我决定白天继续睡。 三天后,去河边钓鱼的釿互还是没有钓到鱼就回来了。他说是帮海道凪还书的。还书速度比我想的要快很多,让我觉得是不是海道凪也没有看懂这本书。但是当我看到包着书的信封里还附着一封信时,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了,在釿互发现之前马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非常感谢阁下能把书借给我。我已照着釿互小弟弟的话,不被槻家的人发现地看完了这本书。我在此写下我能够知道的信息吧。 首先,这本书虽然是很旧的东西了,但是它是摹本,是将另外存在的原本摹写下来的副本。为了能让纸能够透出并描出正本的文字而特意用薄纸制作的。我从槻家的人那边听说,以前槻家也有一本同名的书,但是可惜已经毁于火灾。我觉得能留下摹本真的是一件幸事。 顺便说一下,《日红巫女缘记》这本书的标题读作ri hong wu nv yuan ji 。 它的内容就是忠实记载着日红之巫女的神乐戏剧故事。因为书里面夹着好几张应该是一边看着神乐舞一边绘画的图片。所以这本书的成书年代比神乐舞出现的年代要晚。 至于我为什么想要看这本书,那是因为我觉得“神乐舞当中或许有暗示着红色石头的所在之处的线索”。 但是很遗憾的是,这本书并没有提到红色石头的所在之处。只是提到了‘日红’是粉末状的,知道了这个,‘日朱’肯定是红色颜料无误。 我没有在现场看过神乐舞,如果我看了的话,说不定还能知道一些什么。釿互小弟弟也是今年刚搬过来的,也没有看过。阁下应该有看过神乐舞吧。 另,以上这些都是我凭喜好写下的个人研究成果。阁下又是为何而翻阅这本古文献的呢?是想要调查什么吗?如果可以的话,阁下遇到不明白的古文献时,请务必和我探讨。我的专业是考古学,说不定能够帮到您。 上述文字让您见笑了。此致。 海道 凪“ 海道凪不仅看懂了古文献,而且还为我用简单明了的文字复述了其中的内容。这次他的笔迹和纸片上的不一样,是十分端正华丽的字迹。从那一勾一捺的笔触可以看出那握住铅笔的手指所倾注的笔力。只是因为那个人在上面写了字,这张纸页也就不仅仅是一张纸页了。我就像对待一件艺术品那样,一直细细抚摸着它,一直注视着它。不管多少次。不管多少次。 我打算给他写回信。这是无法署名的我,能够和那个人唯一联系的细小的接触点。但是当我铺开白色的信纸时,我意识到我想告诉他的事情和我能告诉他的事情,是不一致的。我无法动笔。现在的我比起朱磐,更想知道凪的事情。但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问起十分私人的事情,很多人大概会觉得十分恐怖而不会回信吧。 被问起我最想调查的事情是什么,我最先想起的,果然还是”杀死丙午年出生的丑女“这个迷信。这个想要抹杀我,杀死母亲的不祥习俗。但是我应该把这个疑问告诉凪吗。不管怎么说,凪现在借住在槻家。要是这封信被槻家的人看到,并发现这封写信人不明的信件是由出入平坂家十分频繁的釿互作为中间人转交的话……因为这份不安,我还是先提出别的问题看看他的反应。 “海道 凪 先生 十分感谢您的来信。 我对这本古文献的说明,以及红色石头的调查十分感兴趣。 对于之前您的来信中提到的问题,我在此做个回答。我调查的是朱磐地区民俗艺术的起源。我看过神乐舞之后,就一直对这个传说抱有极大的兴趣。 因为我看过神乐舞,试着回想起里面是否有可以找到日红的线索,但是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在那本书记载的内容之外值得特别描述的东西。但是我听说,在现实的白永山山顶附近的地方有一间小屋。虽然那间小屋及其古老,里面的构造十分类似神社,但是屋子里没有留下一件物品是和红色粉末或者鬼女有关的。而且因为白永山是禁止入内的区域,如果您要留到敬奉神乐舞的正月的话,我建议您还是不要进山的好。 虽然十分不好意思,但是我打算请教您几个问题好吗。 首先第一是,神乐故事里的鬼女阿长为何要住在山上。虽然故事里说‘她妒忌村里的人们而使用咒术’,但是我不知道她嫉妒的理由。莫非她是被村里的人们赶到山上,因为怨恨才使用咒术的?凪先生是怎么看待这一点的呢? 另外一点是关于日红的问题。阿长为了从阿朔嘴里吸取灵魂,把日红涂在嘴唇上。口红难道除了化妆之外,还可以作为咒术道具而使用吗? 如果还能收到您的回信是我的荣幸。” 回信马上就来了。凪来到千草家门前,似乎是专门等釿互游玩归来。釿互问“信里写的什么啊”,我回答说是“关于红色石头和神乐舞的情报交换”。虽说这并不是说谎,但是我还是不得不注意别让内心的情感表现在表情上。 “非常感谢您的回信。 好羡慕阁下能够现场观看神乐舞啊!我也打算亲眼观看这场表演才一直留在这里。 谢谢您提供的关于白永山的信息。虽然我觉得只要爬上这座山肯定会发现什么,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却是十分遗憾的事。但是建在禁止入内的山上的小屋,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了。我不禁想象这会不会是当年鬼女居住过的地方。不管这间小屋和日朱有没有关系,我都想亲眼看一下,但是为了神乐舞的关系,我还是不进山了…… 以下我就回答上次阁下所提出的问题吧。 我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鬼女要住在山上,以及这个口红的使用问题。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鬼女阿长的身上总体是符合古代巫女特征的。古代的巫女和现代神社里工作的巫女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们是像咒术师那样会使用巫术或通灵的存在。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神明是来自深山这样的说法。根据不同的地区,就有为了迎接山神的到来,让巫女住在山上这种情况。比如经常出现在传说里的山中女妖之类的妖怪,就有人提出这会不会是信仰消失后没落的巫女。同理推测阿长很有可能是本来就居住在山上的巫女。至于她怨恨村民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她很有可能就是想除掉那些忘却古老信仰的人们。 还有阁下提到的口红问题。古代的巫女在迎神仪式中肯定要在脸上涂上白粉或口红这类的化妆的。为了表现出自己要‘通灵’,必须要弄成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还有被称为行脚巫女的流浪巫女用朱来化妆辗转各地这样的古代记载流传下来。 在古代,红色颜料是施行咒术中不可或缺的条件。因为那时候的人们相信红色和血液的颜色一样,拥有维持和回复生命、甚至能让死者复生的力量。因此巫女和红色颜料之间的因缘十分深切。 这就是我对阁下问题的回答。根据上述观点,我认为‘日红之巫女’应该指的是阿长和阿朔两个人。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不知何时开始就分成了山之巫女和村之巫女了。 这次就由我来提问了。 阁下在观看神乐舞的时候,有注意到里面有奇怪的小道具或者表演吗?比如巫女的服装之类的。虽然我知道里面用到了镜子、做法事用的杨桐树枝、红色粉末、两种不同的面具,如果阁下知道一些其他值得在意的地方,请务必要告诉我。 期待您的回信。 海道 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这封信比最初的那一封写的更用心了。我十分开心。但是山之巫女和村之巫女,这简直就是同样出生在槻家,但是却住在山上的我和住在村里的浪乃的翻版。 “海道 凪 先生 能再次给我回信,真的十分感谢。 原来古代的巫女是那种样子的啊。如果巫女分成了村里和山上两位的话,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山上的阿长要嫉妒和村民一起热热闹闹住在村里的阿朔,也是很有可能的。 对于您的提问,我能想起的就是阿朔穿着纯白色的小袖和服,腿上套着裤裙,身上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素色披风外套。阿长一开始穿着朴素的小袖和服,变成鬼女时身上是包裹着一件血红色的长罩衫。从背后到袖口绣着像盘旋的蛇一般巨大的刺绣。除了阿朔的披风外套外,每一件衣服都让人觉得是相当古老的东西。 其余的地方,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变成鬼女的阿长有从转换场景时,从幕布对面出场过。那幕场景的天花板上垂下很多条白色的线。 而且、” 写到这里我扔下了笔。 不愧是专门的研究者,凪拥有我难以想象的巨大知识量。果然还是想问问他关于丙午的迷信啊。这几次的成功通信意味着海道给我写信的事,槻家的人没有发现。那我就照我心中所想问问他。 “而且,实际上关于神乐舞,我的内心对于这个传说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日红之巫女的传说中,最后想要告诫后人的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的。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这里面的‘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这一句,是神乐最后阿朔吟唱的重要台词。但是我却觉得这句话很不自然。为何应该已经被阿朔封印的阿长灵魂会在后世作祟?以及为何这个作祟时期是‘丙午’?神乐舞里没有对这两点的任何的展开说明。 而且我不觉得这个神乐舞就是为了传达这一句话而创作的。 如果您有什么指教的话是我的荣幸。” 这是我在神乐舞上亲耳听到的台词,也是我在那本书里唯一看得懂的一段。但是我无法理解的是,将杀子的恶俗遵守到现代的朱磐村民的可怕信仰。这真的是畏惧阿长的作祟吗? 从这封信寄出后就没收到回信了。难道信件被槻家人发现了?我十分不安。但是我从釿互那边听说千草曾经告诫过要把信交给釿互的凪,提醒他“如果你还住在槻家的话,那就最好别接近靠近白永山脚的我家”。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千草肯定是害怕我被人发现,才这么对他说的。 一开始只有周日才可以听到为了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舞而进行排练的太鼓声。最近这声音是每天都可以听见。虽然这个祭典是朱砂野家、槻家和平坂家三家全员都要必须参加的,但是千草因为眼睛不方便,今年就不去了,一直待在家里。只有釿互要出去排练。今天他也是一身汗地回来,没精打采地坐在电风扇前面。这时候的釿互十分没有精神。似乎和朱砂野家的人十分合不来。 “白永山的鸟居啊,是这次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舞的起点。” “我知道。” 从千草的丈夫房间拿出来的《民俗艺能研究丛书 十五 ~翁月·朱磐~》里面写道,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舞的流程是傍晚从白永山的鸟居前开始,一边跳着舞一边走过家家户户,经过朱磐神社又再次回到鸟居。 “这里的盂兰盆节祭典啊,没有摊贩之类的……大概是土的非常无聊吧。” “嗯……浪乃或者……凪肯定会参加吧。” “嗯。……诱小姐喜欢海道先生吗?” 我不由得瞪向釿互。 “对、对不起。请不要生气啊。” 好想见凪。但是我连和他见面的勇气都没有,至少远远的,让我能再看他一眼。我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似乎要引领我走向那座鸟居的那一边。然后我就想起了盂兰盆节祭典。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路线最后是要回到白永山的鸟居这边的。因为游行是傍晚开始,不管夏天的白昼如何漫长,回到这座鸟居的时候肯定是夜幕低垂了。只要我躲在鸟居旁边,肯定可以看到游行队伍里的凪。不管天色如何昏暗,距离再远,我肯定可以看到他的。 那一天,千草叮嘱我说,“今天会有很多人来着附近,绝对不要走到家里和白永山脚附近。”我重新回到好几天没回去的小屋,等待时间流逝。秋蝉依旧继续用吵闹的声音鸣叫着。我拿着手表,等待天空从蓝色变成温暖的色调。最后我听到了山脚那边传来太鼓和笛子的声音。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出发了。 当太鼓和笛子的声音远去之后,我开始走下山道。走向那条连接那座鸟居的铺着石块的山道。走过蕨草丛,斜眼看着已经开始腐烂的酸浆果,沿着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山道一步一步往下走。联系着被遗忘的小屋与村民聚集的村子的山道。这是连接传说与现实的山道。我的手拂去洛新妇蜘蛛巨大的网。大山雀被我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惊飞了。越往前走夕阳的光芒就越刺眼,然后我看到了。在放射状光芒中浮现出来的鸟居那细细的影子。我之前那害怕接近山脚的恐惧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只是因为想见到那个人的执念,我穿过了那条拉在鸟居上的绳子。 在队伍最前方,槻家的老太婆在咚咚咚的太鼓声中吟唱着拖拖拉拉、像咒语一样的句子。我的兄长们则是在吹着笛子、敲打着钲鼓。虽说他们是我的兄长,但也是今年年初才见面的陌生人。这些人都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陌生人。只有妈妈是我的家人,但是她不在这里。 “釿互,不要吊儿郎当的。” 浪乃敲了下我的后背。自从海道先生来了以后,浪乃瞬间就变得十分温柔淑女,如果海道先生不在的话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切换真的是烦死了。浪乃也以“要考大学”为借口开始说起了普通话,这个转变也是自海道先生来了之后才开始的。但是海道先生能参加这次的盂兰盆节祭典游行,对我来说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 “明明教了你那么多次,凪先生还是没有熟练掌握啊!” “哈哈哈,我练习了一天也没办法做到完美无缺啊。啊啊,釿互小弟弟躲到队伍最后面去了。” 说是队伍最后面,其实也没那么多人。想起祭典就会觉得肯定有很多群众跟着邮箱队伍前进,但是在这里似乎并不是这样。学校的老师也说朱磐是个“人口稀少的集落”。人口稀少他妈的怎样都好,这种村子早点灭了算了。 按照顺序绕着朱砂野的屋子、槻家大屋转了一圈。接下来就是千草婆婆的屋子了。我决定至少要在婆婆面前让她看到我认认真真的样子。但是途中游行队伍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似乎是不经过婆婆家就直接走回神社的样子。虽然我有些泄气,但是这可能是考虑到眼睛不好的婆婆的情况才这么做的。到达神社的时候,神社一角点上了火,大家将手上拿着的盂兰盆灯笼全都扔进去烧了。海道先生说,明明是用那么精巧的裁纸制作的,烧了好可惜。 大人们打算在天还没暗下来时就把晚饭吃了,他们就在提前准备好的神社休息室里喝酒。我拿了果汁,往一次性碟子上夹了桌子上的寿司就跑出去了。我不想与父亲或兄长同桌吃饭,所以就在昏暗的天色中到处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我也不是很喜欢槻家的人。浪乃就不必说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的老婆婆也是很可怕的人,一想起他们就是要杀死当时还是一个小婴儿的诱的那一家人就觉得毛骨悚然。这时我想起神乐殿里有一尊似乎是废弃的狮子狗的雕像,虽然那边很暗,我还是往那边走了。再过一个拐角就是废弃的狗雕像了,这时我却听到对面有人的说话声,便停下了脚步。 “我明年肯定会去的……所以啊。” “嗯,我等你。我绝不会有二心。” 不要在这种地方调情啊,我这么想着便打算往回走,我却对这说话的声音有印象。 “至少再让我在这里能和你多待一会儿……凪……” “浪乃……” 啊啊,这样啊,也对啊,同住一间屋檐下的俊男美女是会往这种情况发展的啊。我朝对面偷偷地看了一眼,只看到穿着深蓝色浴衣的女人后背。那柔软的头发以及搂着女人腰肢的男人手臂。我感到一阵厌烦马上往回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浪乃用那种像是被顺毛的猫般的声音说话。好恶心。海道先生也是一样。如果已经和浪乃交往了,就不要写带给诱无限期待的信件啊。虽然海道先生可能本意并非如此。我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寿司,因为烦躁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我坐在大鸟居的旁边,等待宴会结束。 ***************************************************************** 和鸟居隔着一条路的对面,有一座包着锈迹斑斑的铁皮的小屋。我便躲在小屋的阴影里。从神社开始的祭典游行,恐怕就是从鸟居正面的这条路上开始的吧。在广阔的视线里的绵延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黑夜的来临。但是在白色满月照耀下,眼前一片明亮。我在等待的过程中考虑了很多事情。凪的事,日红的事,如果收到回信的话这次应该提什么问题之类的。我不敢把事情往不好的地方想。凉风轻轻地将凉意吹进我穿的浴衣里。不久就听到远处传来的太鼓声逐渐地变大。也可以听到吟唱的声音。总算来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将自己缩进铁皮小屋的角落里,偷偷地探出头往路上看。 队伍大概有二十个人。全部都排成列队。我凝神细看,首先就认出了已经长大成人的浪乃。月光下,穿着深蓝色浴衣的她,美得令人窒息。远远望去也知道她端正的脸型,大大的眼睛,以及那初次见到的笑容是多么可爱。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想哭出声来,但还是继续看着游行队伍。浪乃的身影已经被其他人影给遮住了,但是我还是没在队伍里看到凪。我觉得他肯定是在队伍的后方,不由得探出身去。不经意间和釿互对视了。釿互一瞬间露出十分震惊的表情,但马上就别开了目光。我马上又躲进了铁皮小屋的后面蹲下身,但是走在釿互旁边的那个高个子身影应该就是凪。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喉咙口了。我的视线都开始颤抖,不自觉地抱着胸口。无法动弹。明明凪就在那里,却无法和他见面。连那皎洁的月光都为我的爱情而感到悲哀。 队伍里伴奏声停了,最前方的老太婆唱了一段东西之后,就听到人群稀稀拉拉往回走的声音。这诡异的寂静中,谁也没有说话就纷纷离去了。啊啊,结果还是白跑了一趟。正当我抬头看向天空的明月时,听到小屋旁传来釿互的声音。 “诱小姐,现在可以出来了。” “笨蛋!干吗跑过来?” “因为盂兰盆节祭典游行结束后,规定说回家路上是不能往鸟居这边看的哦。” 被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在朱磐地区有在盂兰盆节祭典结束后回头看的话,就会把好不容易送走的精灵又召唤回来这样的迷信。那本书上也这么写了。我马上从小屋后面探出头来开始找凪的背影。他们还没走远。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了。独自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穿着藏青色浴衣的身影。果然不被看到脸也可以再次见到那个人。在我准备向釿互为先前的“笨蛋”这句话而道歉的时候,那个藏青色浴衣的身影突然转过身来。 今晚的月亮是满月。那个人肯定清楚地看到釿互,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丑女的脸了。因为和釿互站在一起,或许就会认为这个女人就是之前给他写信的人了。但是,啊啊,凪对我温柔的笑了笑,对我挥了挥手。那是多么令人亲近的笑容啊。连他的鼻子投影的形状都是那么美。我不由得也向他挥了挥手。 ——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那时他的笑容和当时的情景却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现在想起来,这个瞬间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和平、最幸福的时候了—— 盂兰盆节祭典后过了好几天,我还住在千草家的时候又收到了信。 但是,为何釿互是那么犹豫地将信交给我呢。 “诱小姐,成年男人虽然很温柔,但是还是不要太相信他比较好。”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嗯,我的父亲啊,平时在家人面前就是一副家里的顶梁柱一般的仪表堂堂的样子,但是却是一个在明明已经有妻室的情况下,对其他的女人出手的人渣。” “不要把凪和你的父亲相提并论。” 听我这么一说,釿互就不情不愿地把信交给我。我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信封。但是里面写的,却是十分令人震惊的内容。 “日安。因为要准备盂兰盆节祭典,所以回信晚了。 这么说起来,在祭典游行结束后,我往白永山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釿互小弟弟和一位女性站在一起。那位女性莫非就是阁下吗?(如果我猜错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下次请务必让我们见面谈谈吧。 对于上次阁下的信件里,我对阁下回答的问题以及提出的问题十分感兴趣! 首先用白色丝线做出来的幕布,我觉得这是为了表现水流动的样子。而且阿长的长罩衫上的花纹是蛇的图案,因为蛇是象征着水神的生物,所以日朱的所在之处很可能就在和水有关系的地方。总之我先试着调查一下流经白永山脚的朱川看看。 (这么说起来,出演阿朔的女性要在神乐舞的前一天晚上在朱川里净身。从这一点来考虑的话,也感觉我们已经相当接近日朱的所在之处了。) 接下来,我来回答阁下对于丙午那一小段的疑问。 越调查这点就越感觉自己潜入了朱磐的阴暗深处,感觉有些害怕。这封信也请别让其他人看见。 和阁下一样,我也对故事里的丙午的这一小段感到十分突兀。我这么说,是因为神乐舞产生的年代和出生在丙午年是不好的这个迷信流传的年代,不是同一时期。 ‘丙午年出生的女性会带来灾祸’这样的迷信流传开的契机是,有名的‘八百屋阿七’事件。(译注:1683年 (天和2年)江戸大火,八百屋阿七是是杂货店老板娘.江户发生大火时,她在避难所与一男子相识,从此不能自拔。为了再次见他,不惜在自家放起大火。被判死罪。)就是说,丙午迷信开始于阿七的纵火事件发生的一六八三年以后。但是朱磐神乐舞却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从以纪念古代巫女的内容来看,可以确定这是比发生在江户时代的阿七纵火事件更早的古代的事情。 从这里考虑的话,这个传说就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被篡改了。 首先我先调查了‘在阿七纵火事件后的丙午年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就发现《朱磐史》里记载了,在一七八六年,同样也是丙午年时,这里遭受了很严重的大饥荒。恐怕这指的就是发生在一七八二年至一七八七年的天明大饥荒吧。 接下来就是我个人的猜测了。 发生饥荒的时候,贫穷的农村地区就开始盛行杀婴。这是一种父母亲手将养不起的孩子杀死的可悲的风俗。朱磐地区很可能也盛行过这种风俗。然后、很可能是村人为了推卸杀婴的责任,将原因全都归咎于鬼女作祟,表明自己也是没办法才杀害婴儿的,为了给自己的杀婴行为找个正当理由,于是就篡改了神乐舞的一部分。这个村子的人极端害怕鬼女和白永山,大概就是因为篡改了神乐舞而在内心深处无意识地恐惧着因果报应吧。因为传说是人们口口相传而流传的东西,因为过去人们的种种需要而篡改传说也不是很少见的事。而且古代不识字的村子很多,如果传说是口述的话,篡改的机会就更多了。 对我来说,如果神乐舞真的被篡改的话,我对被篡改的那句台词十分在意。或许《日红巫女缘记》被烧毁的原本里可能有记载也说不定。 在此请容许我强调一下,上面的话都是我的推测和想象。阁下也是朱磐的住民,我写的这些东西可能会让您感到不适,非常抱歉。 如果还能收到您的回信是我的荣幸。 海道 凪” 读着读着,我的手便出了不少汗。心神不宁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信件上说的都是真的的话,因为这种流传过程中被篡改的传统习俗,我的性命就受到威胁,至于我的母亲甚至因此死去了。凪虽然一直强调说“这只是他的推测想象”,但是这个推测想象从朱磐的黑暗面来看的话,是十分有可能的。我极度愤怒,但是又不能砸千草家的东西,只有用力紧握双拳。 但是我很高兴自己提供的幕布和长罩衫的情报帮了凪的研究的忙。而且尽管他看到了我的脸,但是他还是写下了“想见面谈谈”的句子。当然现在的我是做不到见面谈话的。但是,如果我能够找到日朱的话……我可能就会有那么一点勇气了吧。如果日朱在和水有关的地方的话,比起山脚下的朱川,肯定白永山上的水源地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凪只要继续住在槻家,最好还是别进白永山比较好。所以,我去找。然后拿到日朱,到那时我就亲自将其交给他。 我想拜托釿互帮忙一起寻找日朱,但是还是放弃了。最近我觉得釿互在躲我。肯定还在为我之前说的话生气吧。我和千草谈起釿互的事,却听到了关于他父亲令人惊讶的传闻。 “我之前应该有说过啊……小釿自己大概也知道吧。自己不是父母相爱而被生下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千草你曾经说过釿互是他父亲出轨生下的孩子。” “说是出轨,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粗暴行为啊……” 千草支支吾吾地一副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这莫非指的是,强奸生下的孩子吗。不管是釿互还是我,为何要在这个村子作为不被希望出生的孩子出生呢。但是比起对釿互身世的惊讶,我更担心从刚才开始就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的千草。最近千草很少出门,也没什么食欲,和春天时相比明显消瘦了许多。 “千草,没事吧?” “……嗯嗯,有点,可能身体有点不适应夏天的酷热天气。”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那时的千草露出了她那一如既往的笑容。 我住的小屋虽说在白永山山顶,实际上是位于真正的山顶稍微下来一点的位置。从小屋开始往森林中走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在长满深绿苔藓的石缝中涌出还尚不能被称为河的清澈小水流。再往上的坡度过陡,丛生的苔藓十分湿滑,找不到可以踩踏的地方,所以至今为止我都不敢试着爬上去。 我试着寻找其他能够绕上山的道路,但是我沿着小屋周围转了一圈,发现怎么往上走,路的尽头都是悬崖,找不到可以通往水源上流的道路。还是去那条连接鸟居的古石阶那边碰碰运气吧。至今为止我都认为那条山路是从鸟居通往小屋的,实际可能并不是那样。我像寻找酸浆果草时那样走下山去,爬上那条在斜坡和蕨草丛之间的石造道路后,便朝和鸟居相反的方向看去。我从来没有亲自确认过沿着石阶往上走是否可以抵达小屋。被蕨草和大叶竹覆盖住、只能断断续续看到一些石板的山道弯弯曲曲盘旋而上,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蛇。想起那缠绕在鬼女的长罩衫上的白蛇的模样。 我走了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长的路。最后我在山道边上看到了细小的水流,果然这条山路通往白永山水源的尽头啊。但是和我内心中强烈的期望相反,不知不觉间,森林中就变得十分昏暗沉闷,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潮湿。光与影的比例明显地改变了。大概是这一带生长的植物种类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吧。现在不是正午时分,当我下意识地取出手表确认时间时,我踩扁了一只大蛞蝓。 最后眼前出现了细长石头组成的石阶。虽然这歪斜变形的石阶是为了让人通过而铺设的,但是不知怎地却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四周无风,沉闷的湿气紧贴着我的皮肤。我注意到自己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地走上石阶,继续往前走没问题吗,我最后意识到内心中的不安而停下了脚步。 我或许将要踏进禁忌深处那不可以触碰的恐惧核心。但是我知道,害怕畏惧这种东西是多么愚蠢。虽然很害怕,但是还是得往前走。我一口气爬上最后一阶台阶,拨开挡住前路的巨大蕨草。 在被打开的空间前方,它们一齐瞪向我。 我瞬间全身僵硬了。这些不是生物。它们是大约二、三十座小石塔群。围着水源地的池子高高地螺旋般堆成一圈。周围十分昏暗,万籁寂静,连鸟鸣声都听不见。我之所以会感到它们“瞪着我”,是因为看起来十分众多的石塔群的正面全部朝着同一方向。石塔中有完全倒塌的,也有完全被青苔覆盖掉的。但是它们的那种姿态,的确是在瞪着我。 我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塔群,发现在每一座的石塔表面都刻着人的名字,明白这些都是墓碑。虽然我想起了千草家供桌上并排摆放的牌位,但是眼前的墓碑上的姓氏全都是“朱砂野”和“槻”。 虽然我要找的白永山水源地就在旁边,但是我却无法从这些墓碑群中移开目光。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这么多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注意到前阵子凪的信中提到的猜测。 这些是那些被杀死的婴儿们的墓吧。 不似夏季的冰冷微弱的风抚摸着我的脖子。我能听到的就是那涌出的水流声。我踏出脚步,走到每一座墓碑前,读着上面的名字。这些孩子死去的年龄和年代是不一样的,也没有证明他们是被杀死的证据。但是不知为何,这里弥漫在空气中那昏暗悲伤的感情却是这般告诉我的。 墓石群像依靠着水源地一般,把池子围了一圈。 刚才瞪着我的眼睛是那些墓石群的话,那这个水源地的池子就是看着墓石群、被这无数眼睛保护着的巨大的母亲的眼珠。在眼珠的旁边有两根低矮的木柱子。虽然它们已经因为风吹雨打和湿气侵蚀而腐朽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它们原来是鸟居的形状。 这池子说是池子,但是却比普通池子小得多。这平整的如同人工建造的正圆形,让我想起了千草家庭院的那口井。实际上这个池子比井深得多。池子里的水十分清澈闪着幽蓝色的光,水的深处是连光线都会被吸进去般的无尽黑暗。每当有水涌出来的时候,水面不断地现出涟漪。 我不由得将手浸入水中。池水的冰冷麻痹了我的指尖。这池水拥有液体一般的形状,却像冰一般寒冷。太冷了。虽然我很想确认这池子有多深,但是我没有潜入深水的经验,将手腕浸没在这深不见底的水中都让我觉得十分恐怖。 这时在无风的水面上突然掀起了水花。我仔细看着水底,在融成蓝黑色的水底深处浮上一条像白色带子一样的东西。当我意识到那是蛇的时候,它已经接近水面,肚子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我不由得将身体往后仰,瞠目结舌地看着滑溜溜地爬上地表的这来自水底的使者。在水中看起来是白色的身体,在日光下却是显出微淡的茶褐色。从它的颜色来看,这大概是熇尾蛇,但是比起一般的熇尾蛇又太大了。虽然它不是毒蛇,我却感到极度的毛骨悚然。看到它滑溜溜地爬过泥土,消失在蕨草丛中,我总算放下了心。虽然我以前听说过蛇会游泳,但是蛇能潜入如此深的水中吗。虽然不知道它是不是为了追捕青蛙而潜入水中,但是它好像是在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一般钻出水面,让我感觉一阵恶心。 结果我没有找到任何和红色石头有关的线索,因为日已偏西和蛇的出现大大挫败了我的士气,那天我就像逃跑一般离开了水源地。 我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将在白永山水源地的发现告诉凪,但是又不由得担心自己贸贸然和他搭话会被顾忌。而且我也有一件十分在意的事情。我一边在厨房帮从村外购物回来的千草将买来的食品或生活用品整理好,一边问她。 “千草,……我的母亲死后也有戒名吗?” “嗯,应该有的。” “是什么呢?” “在朱磐的话,恐怕就是在名字下面加上‘刀自’吧。” “那大家不是都用同样的戒名了吗?” “这是根据享年的多少而规定的戒名。但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这么说起来,你还没有去给你母亲扫过墓……” 虽然我知道母亲死后被埋葬了,但是因为我无法去槻家墓地,所以我连母亲的墓都没见过。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的。那是一座孤零零、十分寂寥的墓。墓碑上连名字、忌日都没有写。” “忌日……墓碑上还有写明忌日?” “嗯,一般都会写的。那座墓要是能重修就好了……” 在我看到水源边上的墓石群之前,我没有见过墓,也不知道一般情况下墓碑上会刻些什么信息。如果墓碑上有刻着忌日的话,说不定就会知道埋葬的那些人是否为杀婴行为的牺牲者。 我又问了千草一些关于戒名的事情。因为水源边上的墓石群上刻得名字下面都是同样的文字。都是“稚郎女”。果然那些墓石群下沉睡的都是同年纪死去的人们。 我打算明天再去确认一次,但是第二天早上开始,朱磐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朱磐位于全国雨水多的地区。虽然没有极端恶劣的天气,但是白永山的水源地并不是适合在这种阴沉的天候中能够踏上的土地。 在连续三天的阴雨后终于迎来了晴天。我再次往水源地的方向顺着山道往上走。 直到走到歪斜的台阶前,光线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直射郁郁葱葱的森林,空气简直就像液体一般黏黏稠稠地沉重。途中我看到细长的树上垂下白色长条的东西,猜测这会不会是之前的那条蛇,而感到全身僵硬。但是我仔细一看,这只是蛇蜕罢了。不管怎样,被蛇吓到的自己感觉已经受到了威胁。但是不确定自己是害怕着阴郁的天气,还是畏惧水边的死者。 我再次拨开蕨草丛,站在墓石群前。虽然还是有那种一起看向我的感觉,但是比起上次,这些视线略微变柔和了一点。或许已经是第二次见到,已经有些习惯了吧。但是我还是记起这连鸟鸣都没有的寂静,我开始耳鸣了,我的眼睛、耳朵都因为身处此地的紧张而萎缩迟钝了。 我战战兢兢地走近墓石,窥视着侧面以及内部。正如千草所说的那样,上面的确刻着像是忌日一样的日期。当我看清墓碑上刻着的年号时,我的耳鸣比刚才更严重了。 是“天明”这个年号。 我仔细确认其他墓石上的刻文。“天明”这个的年号出现的频率很高,我越数越觉得凪的“在天明年间的饥荒时流行杀婴”这个推测的可能性越来越高。虽然其中也有两座年号是“天保”的墓石,但是不管我怎么找都没发现刻着“天明”之前年号的墓石。 果然这里沉睡着的是饥荒年代死去的孩子们。 从墓碑上的文字上看不出他们是饿死的还是被杀死的。但是不得不把墓藏在深山里的理由,除了杀婴的愧疚之心之外还有什么呢。 这才是禁止入山的真正理由吧。将这个事实埋藏在禁止入内的深山里,在无尽时光岁月的尽头,将他们完全忘却。忘却在这只可以听到水声,谁也不会造访的地方—— 我将目光转向离墓群有段距离的角落,那里有另外两座墓。它们的形状和建造的石质与其他的墓完全不同。有种强烈的预感,当我走上前去看碑上刻的忌日时,我的心变得十分苦涩。 一个写着“明治三十九年 八月十日”,另一个写着“弘化三 丙午年 九月二十二日”。明治三十九年是我出生前六十年的,上一个丙午年。另一个则是更早六十年的弘化三年,后者的墓碑上还清楚地刻着丙午的干支。 我用手指轻轻抚过雕刻着戒名的凹凸不平的墓碑。我的喉咙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愈发苦涩。这两个人肯定是被杀死的,用当时想要杀死我时一样的理由。并不是因为饥荒而被杀死的。她们是因为丑陋地诞生在这浓厚的血脉里,遵从毫无意义的习俗而被杀死的被害者。我的内心中涌起想将她们拥入怀中的冲动,但是她们的身体早已在很久的过去里腐朽,连墓碑都是这么小。旁边水流涌出的声音就好像我自身的血和她们一起共鸣一般响彻在我的脑海里。 我跪在潮湿的土地上,呆呆地看着这两座墓石。在此期间,只有水流的声音声声不绝地传到我的脑海里。在这束缚着怨念,充满死亡的空间中心竟然有诞生河流的泉眼,真是不可思议。原本这个水源就是在建造这些墓群的很久以前,在这里一直涌出生命根源的液体。为何要在它旁边修建被杀死的孩子们的墓葬呢?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从水底游上来的那条蛇。那种生物可以不断地蜕皮,简直就像在无数次的转生中成长一般。我再联想到那绣着蛇形图案的长罩衫,以及杀死穿着长罩衫的鬼女而复活的阿朔的模样。莫非这里是自神乐舞流传的五百年前开始,这里就是祈祷重生的地方吗。 我想到这里,就仔细窥视着源源不断涌出水流的蓝色池塘。我只是一直凝视着水池,便看到在不断涌出水面的泡沫深处可以看见像是池底的地方。先是像头发一般飘摇的绿色水草。在水草下面的不断滚动的是石头吧。然后我的眼睛捕捉到在摇曳的水草丛中,一抹与众不同的颜色—— “赤……?” 它瞬间又被水草的绿色和水流的摇曳吞没遮盖掉了。那究竟是什么?也无法判断那东西的颜色真的是否为红色。但是它在水底的黑暗和水面的光明交错间时隐时现,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却十分抓人眼球。 无论我怎么凝神细看,怎么用手划开水面,也无法清楚地看清它的模样。 我下定决心将脸浸入水中试试。我在冰冷中战战兢兢地张开双眼,总算可以不经任何干涉,清楚地透过清澈的水而看到池底了。 在昏暗蓝色的静寂阴暗中,我一开始可以看到红色的圆石头。最后我发现它上面有一个类似盖子的东西,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小壶。但是它离我太远了,哪怕我将手腕到肩膀都浸入水中,我的指尖也无法够到它吧。 在水中憋气憋太久,我迫切想要呼吸而将脸抬出水面。我一边拨开粘在脸上的湿发,一边想着那是不是我和凪要找的东西。 之前我一直都觉得那是沉眠在古代地层或洞窟深处的矿床里的东西。 但是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这只是一个外壳被涂红,不知道里面装载何物的小壶。但是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那就是“日红”。而且这个场所是如此具有象征意义,让我觉得“日红”在这里是十分合情合理。留下纯洁巫女重生传说的不断涌出水流的泉水。像是祈祷像是守护一般地望着泉水的是周围那些带着悲伤死亡记忆的石塔群。 但是在我和那个壶之间隔着的是,这不断溢出的水。何况我从来没有游过泳。而且这个深度,如果我在池内溺水的话那肯定是没命的。我犹犹豫豫地看向周围。刻在已经成为大山一部分的墓石上的一个个名字正在瞪着我。在我视线角落里的是,那两座年代比较晚的墓石。 仔细想想,我也是沉睡在这些墓碑之下的其中一人吧。不被允许的出生,被赶进深山,这样的我也只能死在这里。如果在这里放弃了红色小壶的话,我就失去了和凪直接见面的借口,和外面世界的联系也会变的更小。在被杀害的孩子们中唯一拥有肉体的我,已经明白自己应该要做的事了。 我站在蓝色的水池前,解开了浴衣的带子。脱下所有衣服后,不似夏天的冰冷空气直接碰触到我的肌肤。我先将脚尖浸入更为冰冷的泉水中,那针扎般的痛感又让我感到害怕。但是就算我在水里心脏停止跳动,就算我的脚无法移动,这也是我的命运。我坐在池边,慢慢让膝盖也浸入水中。慢慢慢慢地将身体浸入水中。当水没到胸口时,我发现之前浸入水中的脚和肚子已经习惯了池水而感觉不到之前的冰冷。我将手抵在岸边,将脸埋入水中确认池底到水面的距离。池底离水面大概有三米左右,虽然这在地面上仅是微不足道的距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撑下来。我再次把头抬出水面,闭上眼。如果不抛却一切胡思乱想,就觉得那里不是我能潜入的地方。我下定决心放开抵住岸边的手后便扎入水中。 水流的声音含混不清。水泡划过我的眼角。用手在水里划拉了几下,但是却无法如我所愿般地前进。人的身体在水中轻的不会那么容易沉下去。越往前游就越觉得身体被压迫的感觉十分强烈,同时我的思路也变得不开阔。我的目标只有那一处,我不去考虑呼吸的事情拼命划水。远远地,我的眼帘里映出小壶的红色外壳。我的手碰触到池底的水草。我感觉轻柔光滑而又柔软,纤细又蓬松,是因为它们是以吞噬刚出生的生命为生的。它们茂盛地覆盖在池底石头上,我用手拂开,它们便温柔地退去了。红色的壶就被夹在石缝之间。虽然抓住小壶很简单,但是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我用双手才将它抱起来。然后我第一次从水底仰望水面。 光线。从网状般的水纹对面,像伸出洁白的手一般照射过来。在我有限的意识中,我那已经被理性麻痹的心被这黑暗中唯一的光芒感动。为了握住那只手,我抱着壶开始往上游。抓住岩石表面,拼命划动双脚,为了呼吸,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多么美好的光芒啊。我眼睛一热。我是如此想活下去而流下了眼泪。 我把头探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氧气。我一边贪婪地反复深呼吸,一边将壶移到岸上。然后将自己的身体从水里拉出来,便倒在长满青苔的土地上。我怀着极度的喜悦感受着身体的重量,沉迷于停滞的血液再次流动的爽快。我觉得自己在水里待了好久好久。 调整好呼吸,我坐起身并朝小壶伸出了手。虽然我的意识尚未清醒,只是单纯期待着壶里装的东西。看起来包裹着整个壶的斑驳红色,实际上已经开始掉色,几乎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土壶。我当然没有去打开那在遥远的从前封印起来的盖子,而是当场抓起一片石块,一直砸着壶的表面。在我一直砸的过程中,石块砸中的地方开始起了白色的粉末,最后就突然破碎了。 “啊啊……” 里面装满了红色的砂粉。 我伸向壶里的手指没入轻柔光滑的粉末中。收回来的食指上粘着细小又有分量的粉末,最后又掉落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浴衣上。看上去像是在发光的鲜艳浓烈的红色,仿佛像绞染一般地给布料染上颜色。这真是美丽啊,破天荒地,我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被认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编造的奇迹现在正在我的手中。灾祸虚构的外衣眨眼之间就被剥去了。不对,这反而是现实被虚构所吞噬的开始吧。我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看着手上拿歪了的小瓶子里的红色粉末,这么想着。因为小壶已经破了,我将粉末装在千草家找到的药瓶里。 问题是这个粉末要怎么交给他。不能被别人看见的我,没有办法实现和凪相见的约定。我也不敢拜托最近一直避开我的釿互。但是至今为止,不管是通信还是盂兰盆节祭典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釿互作为中间人,我是无法和凪接触的。最后我只能去拜托他,下山去千草家久违地找他搭话。 “我不要!你自己去找他就行了吧。” “就是因为我做不到才来找你的啊。” 釿互用沉静的目光斜向我,一副不想扯上关系的样子。 “还是不要去见海道先生了,也别写信如何?他根本不是诱小姐所认为的那种人哦。” “你懂什么!” 这种气氛下根本无法拜托他了。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明明不知道我和凪相互通信的内容,还要和我说那样的话。我烦躁地站起来,摔上门走到走廊上。现在只有靠我自己了。我只有躲在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待凪的出门或回屋了。 每当在洗手间照镜子时,那映照出来的惨淡现实就狠狠地刻在我的心里。今年的夏天因为晒了太多太阳,脸上的褐斑又多了起来。接连不断的雀斑和粉刺占据了我的面颊。巨大的嘴和这牙齿排列,骨骼,上吊的细长眼睛,这些配置的位置,我感到悲从中来,为何我是如此的丑陋啊。怎么梳都梳不顺的头发也是那么地令人讨厌,我将它像往常一样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一把。我从千草的衣柜里拿出米黄色的七分裤,穿上袖口有铁片的中袖衬衫,走出了院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感觉千草的衣服比以前少了很多。 我避开道路,走在道旁的树林中。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元旦,我也是走在这条道路上。比起一开始踏上泥土路的那个时候,现在的我因为已经习惯走山路了,所以还是可以走一些情况恶劣的道路的。我最怕的就是遇到其他人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走,前方都看不到半个人影。经过了无数废屋和长满杂草的水田,五年前那场祭典上的人潮到底是从何而来,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果然这片土地正在逐渐荒芜了。对于这件事,我心中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焦虑。 地图上显示槻家是一座被树林围住的巨大宅邸。这座宅邸被树木遮盖看不清全貌,只能看见屋檐上黑色干涸的瓦片。宅邸处于山阴地区,十分阴暗,周围挥着翅膀飞舞的小飞虫在阴暗中十分显眼。十八年前的那个雷雨之夜,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当我觉得这屋子里住的都是愚蠢地固守着无聊习俗迷信的人们时,这间宅邸就仿佛变成了一只凭借本能愚蠢地重复着同样行为的巨大黑色生物,横卧在森林的前方。凪就住在这只生物的内脏里。一股纯洁被黑暗污染的感觉,随着这大山的阴影遮盖了我的内心。 包围着宅邸的树林在某个地方就散开了。宅邸的入口应该有通往那里的道路吧。要确认这点就得拉开距离,从道路和草地之间的那一头朝这边看。可是那天,我没有见到凪。 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我看到凪以外的人进进出出这座宅邸。背着红色邮包的邮递员。第四天我看到浪乃一个人出去了。不知为何她东张西望地看了周围,然后像兔子一蹦一跳地跑到路上去了。长度及膝的短裙和腰动的马尾辫,可爱的让人不觉得她是从那座黑色的宅邸里出来的。 再过了十分钟左右,我的眼睛看到那个令人无法忘怀的怀恋身影。 “凪……” 我握着装着红色粉末的小瓶子,准备在凪离开宅邸的时候将瓶子给他。但是凪一走下林间小道,就和之前浪乃一样到处东张西望,然后朝着刚才浪乃离开的方向跑去。他们往同一个方向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虽然我这么想着,可是我的内心却十分不安。我像之前计划的那样跟在凪的后面,同时也为了平复内心的不安,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于是便屏住呼吸走在树林的阴影里。 绕来绕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朱磐神社。他肯定是来这里调查研究的,我安下心来。从鸟居的阴影处朝神社里看,仿佛五年前那场热闹祭典像是镜花水月般寂寥的参道深处,我看到了凪那站立不动的身影。我也只有现在才能将瓶子交给他了。我穿过鸟居往前走。可是在我走到神社之前,他就离开镇守之森,走到了神乐殿的里面去了。总算走到神社里的我一边往凪消失的方向走,一边战战兢兢地触碰着神乐殿封起舞台的黑色木板。不经意听到了说话声,物体轻微的移动声,以及像鸟鸣声一样,仿佛轻微叹息的悲鸣。这个时候,之前从没想过的某种不安以无法抹去的形态在我心中卷起漩涡。越接近神乐殿的深处,这份不安便逐渐转为了确信。但是我还是无法停下往前走的脚步。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靠在柱子上,在建筑和森林之间静静看着他们的秘密。 在他们拥抱的那一瞬间,我马上别开了视线。躲在柱子的阴影里捂住嘴,拼命抬头看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恐怕会当场哭出来。他们开始呼唤彼此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个人居然能发出如此甜蜜的声音。凪背靠着神乐殿的墙,拥着浪乃的肩膀。浪乃双手环住凪的脖子,两人就像阿长对阿朔做的那样,深情对视,然后接吻了。当我再次往殿内看的时候,凪的左手掀起少女的裙子,摸着她的大腿。在皮肤上爬行的手指就像浅黑色的孑孓一般令人厌恶地弯弯曲曲蠕动着。我不知道我再看下去我的内心会变得怎样。为了不发出声音,我尽量屏住呼吸,胸口好痛。我在忍不住叫出来之前就逃离了那里。我想缓慢地离去,但是因为我的脚一直在发抖,可能已经让他们发现了。我跑出参道,想起五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这般地从这里逃离。每当我想下山接近人的时候,就想起无法成为人类的自己,便又缩回山里。还十分明亮的白昼天空中浮起了如同幽灵一般的月亮。在这淡淡的白色圆形里,我看到了在白色肉体上蜿蜒的手指幻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疲惫的女性影子长长地落在从敞开的门口到灰色的地板上。我痛苦地呼吸着,嗅着自己生活的气息。我不想回千草家,跑到了我一直生活的山顶小屋来了。在期望某物的自身之愚蠢、如此令人可恨但又无比眷恋的那个人、浪乃、釿互还有千草。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烦躁。 “这种东西……” 我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地板上响起了清脆的声音,落地的振动让挂在小屋角落里的古老匾额掉下来。我看着脚边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散落的红色粉末,无力地跪了下来。一只手抓着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刘海,另一只手描着自己脸上那粗糙而又凹凸不平的脸部皮肤。一边低低呻吟,一边在后悔和羞耻的漩涡里挣扎。在交换书信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当成女性看待,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产生了淡淡的期待。无论我怎么试图抹去怎么甩开都无法消除这份感情。从信件中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我对“想和你见面谈谈”这句话感到甜蜜而雀跃不已。但是凪肯定只把我当成“和自己在调查同一件事的其中一位村民”吧。明明自己内心清楚这件事的。恋爱是能让人变得如此盲目之物啊。 不是没有想过他和浪乃之间的关系。只是我不想去想。我不想去想写出那么清秀的笔迹的手指,写下那个字迹的拥有钻研之心、知性和儿童般的好奇心的那个人,会在借住人家的屋檐下坠入爱河。何况我也不想看到那个人的手抚摸女人大腿的样子。如果我知道会看到这些东西,我根本就不会去找他了。我不是为了看到那些东西才去见他的。我的感情什么的,如果能在这可以眺望明亮满月的空气中封印在这纸上清白的通信中就好了。 釿互肯定是知道了吧。他拒绝为我继续传递信件可能就是对我的警告。那个孩子到底会怎么看待丑陋女子为无法实现的恋情亦喜亦忧的样子呢? 现在的我就是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丑陋身姿的鬼女。凄惨的鬼女的脸化成皮肉粘在我的脸上。 不意间,我看到脚下闪着微弱光芒的红色粉末。 不知是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直射进来的原因,还是我的眼睛里含着的泪水让我这么觉得的原因。本来十分暗淡的粉末变得像血一样深红,像火焰一般闪耀着强烈的光芒。我的内心产生了一股冲动,让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所有的器官内脏都导向了这片红色。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片红色,除了耳鸣声之外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手指像蛇一般朝粉末蜿蜒爬行,中指的指尖便碰到了粉末的小山。轻盈细小的颗粒粘在我的皮肤上,鲜艳的红色越发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将红色的指尖移向自己的嘴唇。想起了五年前的神乐舞上,化为厉鬼的女子那鲜红的嘴唇。杀死美少女后吻上去的,像火一般燃烧的那抹颜色。我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然后将中指上的粉末点在被唾液沾湿的嘴唇上。然后慢慢地往两边抹开。将剩下的上嘴唇也涂完后,我呆呆地看着从嘴边移开的手指。 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还在我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感情风暴已经消退,取而代之我的心中点上了小小的灯火。我内心深处尘封许久的女性意识开始抬头。自己身为女性,只能是女性的沉醉之心。就算迎来了初潮,就算坠入爱河也无法认同的事实,不知为何在我将嘴唇涂红之后就接受了身为女性的自己。 我仍然用不知道是平静还是沸腾的感情来想念凪。就算自己不被当成女人来看待,改变不了自己是女人的事实。我一这么想,内心深处就怀着强烈的恨意。如果浪乃的美貌、环着凪脖子的那双手,那白皙的大腿都是我的话。怀着憧憬的嫉妒让我将毫无罪孽的这名叫做浪乃的少女当成凶恶的坏女人来看待了。 第五章 千草 新学期开始了,但是我没有去学校。我告诉千草婆婆说,自己很不喜欢被别人取笑、东西被人藏起来、被人欺负的感觉。婆婆也只是寂寞地笑了笑没有责备我。 有一天,婆婆一从镇上的医院回来就把我和诱找来坐在她面前。因为最近婆婆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诱就一直都住在千草家。但是她几乎没有和我说话,好像也没有和海道先生继续通信了。婆婆看到我们都来了,就笑着说。 “小诱、小釿,其实我呀,已经住院了。” “诶?” 我不由得出了声。先前一直低着头的诱也突然抬起了头。 “没有必要那么惊讶啦。医生说我得了癌症。夏天的时候我还一直以为是感冒呢。” 听到“癌症”这个词,我们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肯定可以治好的。不必担心我的身体。与其忧虑这个,还不如担心没人看家吧。” “千草,真的可以治好吗……?你还会回到这里吧?” 诱在千草面前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当然。但是在我回来之前,小釿就得回家了,小诱的衣食住行也会有很大的不便。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为了和你们谈谈这些事。” 谈话结束后,我看到无力坐在走廊上的诱的身影。连我这个只和婆婆相处没多久的人听闻她的病情都觉得很伤心,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婆婆抚养长大的诱想必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是我一直都很羡慕像她们这种强烈的羁绊。 在我来朱砂野家之前,我和妈妈两个人一直住在镇里的公寓里。那时候的校园生活是多么快乐,也不需要在父亲和兄长们的威胁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但是哪怕我考了多么好的成绩,说一些朋友的趣事,妈妈总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只是一个劲地敷衍我,从不为我高兴。我知道妈妈讨厌我。因为我长的是那么像父亲。所以她从来都不看着我的脸和我说话。但是我们也有在吃晚饭的时候不经意地对视的情况发生。那个时候妈妈肯定会脸色苍白地一直看着我,最后流下眼泪。那双眼睛就像老鼠的眼睛一般漆黑,而且它们像是在看着我,却又不是看着我。我不知道对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的妈妈该说些什么,只好一直沉默不语。妈妈把我扔在朱砂野家的时候也是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的我一直低着头,所以不知道离别时妈妈到底是怎样一副表情。 自从来婆婆家以后,我每天经常都在想,如果自己是婆婆的孩子的话,那该有多好。看到婆婆的笑容以及自己能帮上婆婆的忙时,我是多么的开心。 所以我真的不想回到朱砂野家。但是我当然不能说这么任性的话,于是我走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 我觉得千草在说谎。她应该在自己失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想想之前的情形,她有好几次的样子都很奇怪。但是那个时候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千草的病情。但是我一旦注意到千草的情况,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会有很多人来家里拿我的行李,所以你就晚上来吧。”她把后门的钥匙给我了。“带罐头这种长期储存的食品上山”“天气逐渐转凉了,把煤油取暖炉带上吧”。她还替我考虑了很多事情,我只能将其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一边应和着她。但是里面有一条是我无法接受的。 “去找槻家的笹江婆婆吧。告诉她你是阿蔓的女儿。虽然其他人是不会帮你,但是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说不定会帮你找到在村外生活的法子。” 我只有这一条无法答应她。这并不是担心自己会被杀死。事到如今,要我接受槻家人的恩惠,我死都不愿意。而且身为我外祖母的那个笹江,不正是那个想要杀死我的人吗?虽然我感到气愤,但是我瞬间明白这个提案意味着什么,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千草恐怕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吧。她已经做好了随时都会死去的准备。 不幸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管是凪也好千草也好,釿互抑或是朱磐,我的手无法抓住宛若镜花水月一般的他们。我只有这具无法为他人所需要的身躯。 千草住进了大城市里的大学医院后,我的时间便停滞了。千草不在之后,我就明白她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不仅仅是衣食住这些方面,就算我和她分开住在山上,只要我一想起千草就住在山脚,就觉得自己心中有了像是被千草拥抱一般的安心感。她的存在带给我太多理所当然的感觉。因为寂寞和失去依靠的内心,我变得没有食欲,虽说这时候小屋里的存粮不多正好可以省下粮食,为了不浪费体力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渐渐地天气转凉了,天也黑的比较早了。虽说釿互有时也会带一些食物过来,但是我一次都没有接受。就算我再怎么贪恋千草给我的罐头和干粮,我也从来没有生过火做过饭。 但是釿互还是常常会过来。每次他来的时候不是只穿着一只鞋子,就是脸上有着青紫的淤痕,似乎他在学校里被欺负的很惨。我常常帮他涂药,给他贴上绊创膏。就算如此我们也没有互相交谈,我觉得他只是因为千草不在了,就来找我处理伤口。 有一天釿互有气无力地出现,并将一个我有印象的信封递给我。 “这是海道先生给你的。” 我觉得我的胃酸都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了。 就算釿互回去了,我也害怕看到里面的内容而不敢开封。深夜里我在从屋顶上吊下来的手电灯光下,战战兢兢地用小刀裁开了信封。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理解信中那端正的句子。 “好久不见。已经是深秋时节了。 好久没收到阁下的回信,让在下不禁担心阁下是否抱恙在身。还是因为上次的信件里提到的信息让阁下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是的话,十分抱歉。 我继续在此写下我最近的研究成果吧。 实际上最近对于朱颜料的研究有了很大的进展。考古学家对位于德岛县的若杉山遗迹进行了发掘工作,发掘结果显示那里是日本目前发现的最早的辰砂矿山遗迹。虽然还不知道目前出土的弥生—古坟时代的文物上涂的辰砂颜料是从哪开采出来的,但是却可以明白它们都是在类似若杉山遗迹的国内矿山里,从开采到精制一条龙做下来的。 如果在朱磐也发现红色石头的话,从神乐舞的内容来看,也会可能发现像若杉山这样远古时代的开采遗迹。神乐舞本身就有五百年左右的历史,但是里面登场的‘将朱颜料作为咒术材料使用的山女(巫女)’的历史很有可能是从上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东西。 如果像若杉山一般,发现了弥生—古坟时代的朱颜料开采遗迹的话,那将是一个大发现。但是朱磐这边是很有可能是未发现的古代朱颜料矿。它会是矿山吗,还是装在像古坟发现的那种朱壶里被发现呢。只要想想我的内心就十分激动。 这样一想的话,阿长会不会就是为了守护‘日红’而代代居住在山上的巫女呢。我觉得比起鬼女,她是更神秘的萨满教的神婆吧。这么说起来,古代的巫女会使用蛇来施展咒术,鬼女长罩衫上的蛇图案或许就是这种古代信仰的遗存。 虽然我没有找到发现日朱的线索,我还是一边期待新年神乐舞,一边慢慢调查吧。听槻家的大小姐说,十一月份就开始神乐舞的排练了。 如果在下没有冒犯到您的话,能够收到您的回信我是十分高兴的。 海道凪” 当我看到辰砂的遗迹、日红真的如他所写那般发现时是被放在壶形容器内、以及“槻家的大小姐”的字样时,心情变得非常不好。对浪乃疯狂的嫉妒、凪在自己信件里毫无在意地提起自己所爱的女人存在的粗神经,这一切都让我熊熊燃烧的思念在心中掀起巨大漩涡,并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第二天早上我感冒了。从这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天我在幻想和现实的夹缝中想象着偎依在凪怀抱的浪乃的样子,想象着自己代替浪乃被凪拥抱的样子,想象着那像孑孓一般的手指,想象着那温柔的字迹,我被梦魇锁在被子里。我出了一身汗,我的内心像在泥上扭动的蛇一般,逐渐产生了身为丑陋之物的不祥情感。 就算釿互过来看我,我也拒绝让他进入小屋。 我经常想起千草的病情,因为绝望而哭泣过。这个时候我反而能够冷静下来,可是越冷静考虑越为无能的自己而生气,紧握双拳,抓扯头发,到凌晨时不知不觉地因为疲惫而入睡了。 不知道是发烧的缘故吗,我竟然不觉得肚子饿。疲惫,吃的又少,我慢慢地消瘦了。 虽然最后感冒好了,但是我还是不想消耗体力而懒得活动,一天中基本都躲在被子里。我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大量的“为什么”的疑问像是夏天在槻家前看到的拍着翅膀飞来飞去的小飞虫一般,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为什么凪不爱我。 为什么我无法帮助千草。 为什么我得偷偷摸摸地活着。 为什么我不被允许拥有。 这些疑问的回复全都集合成一个“因为你丑”的回答,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又产生了许多疑问。为什么我会这么丑。为什么丑陋就不可以。为什么明明丑陋不是我的错,还要杀死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抱着僵硬的肩膀,像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体呜呜地呻吟着。 釿互带来了千草回来的消息,我总是打开了房门。看到消瘦的我,釿互就像发现尸体一般的震惊。我看到他身后的天空上,小太平鸟群在飞翔。在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知昼夜的日子的时候,丝毫不觉十一月份已经来临。 在红叶飘落,山色变为暗淡褐色时,千草回到朱磐了。但是出入千草家的人很多,我无法见到她。我心中的不安就如同冬天吹入森林那干燥的冷气一般,不断聚集。 先我一步去探望千草的釿互苍白着脸来到小屋前。在我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告诉我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婆婆她,虽然还可以说话,但是她一直躺在床上没有精神。” “治不好了吗……?” “嗯。她的眼睛看不见也是因为癌细胞从乳腺转移到脑部的关系。乳腺癌还可以通过手术切除,但是大脑就没办法了……” “……” “诱小姐,婆婆说只有今天晚上她会让家里没有人来,希望你能下山见她一面。” “只有今晚……” “嗯………………不知道千草还能撑几天。槻家和朱砂野家的人过来照顾病人……还有,他们已经,在商量葬礼的安排了。” 不知道千草还能撑几天。我的脑袋像是遭受重击一般听到这个消息。我周围的一切全部都失去了颜色,冬季干燥寒冷的风灌进我的身体里。千草回到朱磐,是因为她快要死了。以及“只有今晚”的见面,说不定就是我能和千草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 ********************************************************************************* 就算关上所有的门,还是可以听到从缝隙里灌进屋内的寒风那像笛子一般的声音。 千草闻到了久违的榻榻米那宛若春天兰草的味道。 以及那打开院子的门声,走进屋子,踏上走廊的熟悉脚步声。 这脚步声比起往常来说,增添了几分不安……。她肯定很害怕吧。 “千草……” 推开拉门,随着冷风一同吹进屋内的,是呼唤着千草的名字的那仿佛害怕着什么的声音。少女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但是在千草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仍然是那推开拉门的小小女孩的形象。 “小诱。” 千草同样以呼唤她的名字作为回答。少女怯生生地来到被褥旁,坐在千草的枕边。虽然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她的形象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里。她肯定又是没有开灯,只凭着透过门缝的月光来窥探自己的脸吧。在山顶小屋生活的那段日子里,这孩子的夜视能力变得比一般人好的很多。虽然接下来要说的是十分悲哀的事,但是这间房间已经充满了寂静,整个气氛处于平稳柔和却又不寂寥的程度。 “千草,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呢?这样的姿势躺着轻松吗?” “没关系的呀。这样躺着就可以。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有点瘦了……但是还没有千草现在那么瘦。” 千草的脸颊碰到了某样物体,冰冷光滑,是小诱的指甲。 “让你和小釿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啊……” “请不要道歉。” 她的声音在发抖。从千草脸颊边离开的手,这次温柔地覆在千草的左手上。 “小诱,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有必须向你道歉的事,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八年了吧。” “到底是……?” 能够完全将事实告诉她吗。这个孩子能够接受得了吗。 “那我就按顺序来说吧。” 或许知晓这些事情会让她的内心变得更加黑暗。但是自己也必须将这件事告诉她。 “当我开始看不见的时候,我去问了槻家婆婆——笹江婆婆关于你出生的原委。” 那是去年的冬天,千草的眼睛还可以微弱地看到腊梅圆圆的薄花瓣零落地将庭院点缀上黄色的时候的事。笹江的腰不好,千草为了给她看病而来到了槻家。这天正好槻家其他人都出去了,千草在正要回去的时候,站在玄关口问出了之前就一直想确认的事情。 “让阿蔓小姐怀孕的是朱砂野家的男人吗?” 笹江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千草。 “谁告诉你的?” “我的丈夫在他生前有告诉过我,这个村子有那种……性交上的风俗。我刚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以前的事情。” “…………” 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皱起了干瘪的眉头。千草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阿蔓小姐的事,把我两次叫到这里的时候,我都在玄关发现有其他来访者的鞋子。而且来搜查我家的时候,朱砂野家也来了好几个男人……” “是朱砂野家的老二啦!侵犯了什么都不知道的阿蔓,让她怀孕了。” 槻家的老妇人意外地开了口。然后她就像洪水决堤般地滔滔不绝地说了下来。 这个风俗和“夜袭”有点类似。虽然男性以性交为目的到女性家里去这一点和夜袭一样之外,但是朱磐的情况是“朱砂野家的男人可以随意对十八岁以上的槻家女性做出这种行为”,仅限于这两家之间,而且这是朱砂野家占村里实力优势的情况。不知道这个习俗就回到家乡的槻蔓,就被名为朱砂野柾的男人侵犯了。 “朱砂野家排行第二的臭小鬼,那时候他还没结婚对吧。当时朱磐村还没结婚的女孩就只有……阿蔓了啊。” 在阿蔓十八岁,朱砂野家要下手时候,那一年正好就是丙午年。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笹江将当时还很小的阿蔓送到了村外。但是她四处流浪回到了朱磐,迎来了丙午年。然后知道阿蔓是槻家女儿的朱砂野柾就毫无罪恶感地侵犯了她。这种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可是槻家和朱砂野家就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置不管。本来在这里就没什么“强奸”的概念。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村子一直都是这样的。” 根据笹江从曾祖母那边听来的传说,这个是为了让身为古老名代的槻家保存下来的习俗。(译注:子代、名代为皇室、皇族的私有民。)那个时候周边连翁月集落都没有,朱磐处于封闭孤立边境时候的时代。为了继续执行守护这片土地的槻家,就和朱砂野家融合延续了子孙后代。当槻家在这片土地还占实力优势时,女性是有拒绝的权利的。但是当名代制度消亡的现代,槻家和朱砂野家的实力此消彼长,逐渐只留下了以朱砂野为中心主体的风俗形骸。 为了维持在封闭集落里作为共同体的均衡形势,这个风俗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延续丙午的杀子习俗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就因为这种理由……就让阿蔓和她的孩子去死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啊。那孩子也是自己选择的啊。大概是因为那个婴儿长的那么像自己吧。就是这么回事。就算让那个婴儿活下来,那样丑的脸怎么可能在这社会上生存下去!” 这些话将一直封印在千草心中的东西觉醒了。 当她注意到自己的行为时,她已经打了面前这个老妇人一巴掌。 “你干什么!!” 千草平时并不是会做出打人这种行为的人。但是这时候,听到那个努力活下来的孩子被说成“那样丑的脸不可能在这社会上生存下去”,她无法继续忍耐了。驱使千草做出如此举动的,是她那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和感情。 “那之后有一阵子……我被告知了一些事情,觉得自己做了一些啥事。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听到小诱被说成那样,就是阿蔓小姐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事的。” 少女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握着千草的左手。 “小诱,仔细听好。接下来的话我要向你道歉。那些人虽然对你和阿蔓小姐做了很过分的事,但是应该不会杀死已经长大成人的你。其实我好几年前就已经明白这件事了……。但是我还是……对你隐瞒了这事,因为我害怕自己被村子排挤,就把你一直关在山上。” “不是这样的。千草好几次都劝我下山。但是都被我拒绝了。” “那是在刚刚说的和笹江之间的谈话之后的事啊。在之前的五年间,我一次都没劝你下山吧。那不是因为危险。我明白这一点却说不出口。” “千草。” “对不起。把你关起来。直到我打了笹江的脸一巴掌之前,我还不知道把你关起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不,我是明明知道,却装成不知道。我和朱磐那些人没有什么两样啊。” “不对!千草和那些人——” “没什么两样啊!而且还不仅仅是这样啊!我曾经有个女儿,但是还很小的时候就死于战火。我在你的身上看到那孩子的影子,这件事我一直说不出口。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的话,在那个雷雨之夜,我可能就会看着你去死。” “…………” “……憎恨朱磐,憎恨我吧。小诱。然后舍弃这片土地吧。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你的东西了。” 静寂中,千草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少女徒然的呜咽声。 最后千草用一副严肃的表情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存款存折和千草的印章。 “这些给你。具体怎么用可以问小釿。” “不要……因为……如果千草不在的话,我……” “不能撒娇啊。你可以的。” “不行的。” 这么下去就是永久的离别了。但是至今为止一同度过的回忆在脑海里回放,温柔就无法压制地从苦涩的咽喉中溢出。 “没事的。我和阿蔓小姐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靠在千草左手边的诱的哭声,就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出生时被母亲用手指按住嘴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哭泣的这个孩子,连明白母亲的死亡时都是默默哭泣的这个孩子,现在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放声大哭。 “我有点累了……虽然我睡着了,但是你可以待到太阳升起之前吗?” 虽然小诱因为哭泣而说不出话来,但是从握着左手的力度可以明白她接受了自己的请求。千草安心地睡去了。虽然交谈的时间不长,而且毫无条理又十分疲惫。就算如此,千草也觉得现在是至今为止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小诱肯定没问题的。这个孩子就算自己不在了,也不会做出傻事吧。为此自己给她指明了一条仇恨之路,而不是谅解之路。只要深不见底的怨念没有崩溃,这个孩子就可以活下来。 就算这份愤怒会践踏、伤害他人也—— ***************************** 当确认已经入睡的千草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时,我就那样躺在她的身旁。我打算通宵看着千草消瘦的脸孔直到天明。 结果到最后我都是给千草添尽了麻烦,除了现在陪在她身边外,我没能为她做任何一件事。我极度诅咒着无力而又粗心大意、悲惨的自己。我一直都在诅咒着这样的自己。但是千草却将这样的我抚养长大,担心她死后我的未来,给骂我“长那么丑不可以活下去”的老太婆一巴掌。虽说她说在我身上看到死去女儿的影子,但是这世上能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做到这份上的人有几个?就算走出村子也找不到比千草对我更好的人吧。因为我自己这份丑陋的容貌,这也是我今后人生注定的宿命。 在太阳升起前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有什么我可以为千草做的事吗?哪怕很微小的事也好,任何事都好,我拼命地想着,眼角溢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想不出来。当我烦躁地坐起身时,小瓶子从我的腰带里滚落出来。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浓烈的深红色粉末清脆地跳动着。 今天我十分害怕来这里。因为我害怕看见卧病在床的千草。这时就想起之前凪的信里提到的“那时候的人们相信红色和血液的颜色一样,拥有维持和回复生命、甚至能让死者复生的力量”,以及想起那源源不断地涌出活水的泉眼,我把日红粉末装满小瓶子,像护身符一样地注入祈祷放到我的衣带里。讽刺的是憎恶迷信的我,却不得不依靠迷信。 在榻榻米上滚动的小瓶对面,和充满祈祷的红色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千草那完全失去血色、略微带上黑色的嘴唇。明明我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力分给这个人的话就好了。想到这的时候,我回忆起朱磐神乐里,阿长吻上阿朔的嘴,从她嘴里吸取灵魂那妖艳而又不可思议的那一幕。而像是神官模样的那个朱砂野家男人的“虽然阿长吸走了阿朔的灵魂,但是阿朔圣洁的心魂却因此流入阿长的身体里”的解说,之后我看的书里也有类似的情节描写。 ——将灵魂注入他人的身体—— 红色仍旧诱惑着我。 我拔出封住小瓶子的木塞,将少量日红倒到左手手心里。然后用沾了唾液的右手无名指指尖点取日红。为了不吵醒千草,我安静地,慢慢地将她的嘴唇涂上红色。虽然千草已经十分衰老干瘦,但是她那精明的脸庞还是光彩照人地照映着这红色。她本来就是个美人。 将千草那毫无生气的嘴唇染上血色的日红,就像我第一次将自己的嘴唇涂红时那样闪烁着诡异而又别有魅力的光芒。仿佛因为月亮的光芒而闪烁着磷光一般。我盯着这充满魔性的颜色,口腔内自然地就充满了唾液。然后我就像被这赤红色诱惑一般,在内心中充满祈祷,将之前所想付诸行动。 我吻上了千草的嘴唇。闭上眼睛,以日红为接触点,然后将彼此的嘴唇重叠。虽然我明白这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这么做。人类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相信迷信拜神求佛吧。现在的我就是处于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 日红啊,请将我的生命力注入到这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人身体中吧。我变成怎样都无所谓。阿长就是这样打算将阿朔的灵魂吸走吧。我并没有拥有像阿朔那样纯洁无暇的心灵。但是只有这份千草养育我长大的生命力是清正纯洁的。日红啊,请你像传说的那样,如果你是拥有将纯洁正义的灵魂注入他人身躯的力量的矿物的话,请务必——。 千草的嘴唇突然变得十分柔软。期待奇迹发生的我,为了确认这不是我的幻觉,我抬起头看向千草的脸。但是, “噫” 我不由得发出了小小的悲鸣往后跌坐在地,双手撑着身后的榻榻米。我需要时间理解视网膜传达给我的景象。然后我变得混乱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不正常了。 这的确是毫无疑问的奇迹。但是和我所期望的奇迹毫无相同的地方。 无论我怎么眨眼,眼前的景象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我不由得摸上自己的脸,这种触觉传达给我另一个奇迹。我决定不去看千草的脸,膝行至旁边的梳妆台。掀开盖在镜子上的布战战兢兢地往镜子里张望,在昏暗的金属反射中看着我的是,吓坏了的千草的脸。 “啊……啊啊……” 我叫出声来,但是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不是我的声音。回头看向被褥上,躺在上面的老妇人的脸丝毫没有任何变化,那是我的脸。 总而言之,虽然难以置信,我的脸和千草的脸包括声音都彼此交换了。 我坐在那里,凝视着丑陋歪斜的千草睡颜。为什么。怎么办。混乱的脑子里不断地问着各种问题。总之先让千草变回原来的脸吧。要是让别人看到如此丑陋而又丢脸的她的话,那就麻烦了。而且如果不让她恢复原状,千草就得以如此的姿态离开人世。我先试图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深呼一口气,不断暗示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是真实的,而不是自己发疯了。我看向自己的手,我的指甲和手指都还是年轻的样子。这到底是交换身体的哪些范围啊。不过我觉得脖子以下的部分和头发都是自己原来就拥有的。眼珠恐怕也没有交换。因为我没有像千草那样失去视力。所以,千草的病并没有转移到我的身上,还在她的身体里。 当我理解了以上这些事后,觉得一阵沮丧。我的生命力并没有注入千草的身体里,千草的病也没有和脸蛋一起转移到我的身体中。这只是交换容貌罢了。虽然这的确是个奇迹,但是这并不是能将千草留在这个世上的那一类。我被一阵难以名状的虚无感笼罩了。开始怨恨之前感受到千草嘴唇变得柔软时期待奇迹发生的那个自己。 当我从虚无感中恢复一些冷静后,我想到一个可以恢复原状的方法。孤注一掷地,我和变得很诡异的千草再度接吻。我慢慢地抬起头,千草的脸庞上仍旧是属于千草她自己的脸。我马上走到镜子前确认自己的脸。那张我看得不爱在看的丑陋容颜正在瞪着我。不知是放心感还是脱力感,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坐在千草的身边。一边拂去手心里遗留的红色粉末,一边想着刚才的事真的是现实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但是我并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像是证明刚才发生的事般,千草的嘴唇和我的嘴唇也残留着红色的痕迹。 神乐故事,传说中的鬼女,以及凪的信中所写的内容像杂音一般将我的大脑挤得满满当当。我觉得肯定有符合这个奇迹的新观点诞生,但是现在我并不想去考虑这个。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考虑,现在我只有握着千草的左手,确认她那尚还生存着的弹力。 突然我考虑到,如果我即将死去的时候,身边会有一个这么珍惜我的人吗。我没有想到任何人。但是,如果那时,我有孩子的话——。虽然我注意到这似乎就是妈妈阿蔓把我生下来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过于虚幻就不去想了。 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天际发白。我一边觉得这耀眼的阳光是这么残酷,一边吧嗒吧嗒地掉下了眼泪。 ************************************ 这天特别寒冷。我踏着沉重的脚步登上褐色的山道,来到诱住的小屋前。大概是听到枯叶被踩踏的嘎吱声吧,她马上打开了门现出身影。她肯定一直在等我的到来吧。她披着厚厚的和服外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蓬乱的刘海遮盖了她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告诉她。诱先开口打破了静寂。 “我已经知道了。是昨天吧。” “……嗯,因为很多人都来了,我没法过来和你说。” “或许吧。” 诱显得特别平静。 “婆婆她一直在喊诱小姐的名字呢。” “你见到她最后一面了吗?” “嗯,但是已经没法和她对话了……婆婆她开始喊得是小诱、小诱,到后来不知不觉地就喊了我不知道的名字,但是周围没有人是叫那个名字的。” “是什么名字啊?” “是‘杉菜’。” “‘杉菜’……这样啊。” 诱比我想象中更彷徨无措。虽然她平时很少有表情波动,但是因为婆婆的事,她开始有表情变化了。为什么她那么平静呢。她真的明白了吗?婆婆她已经过世了。我亲眼看到她离世的。之前还是为了有个依仗似的喊着他人的名字的那个声音逐渐变弱,她的身体也像被折断那般突然垂下来不动了。虽然我打算不哭的,但是我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掉下来。我丢脸地放声大哭。明明婆婆最后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我就是仅仅因为这个而动摇了内心。 “釿互。” “干嘛?” “以后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这里了。这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诱小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你不是也是如此打算的吗?” “是这样没错……” 一个人的身后事是如此冷淡的事吗?朱砂野家和槻家的人都是这样。明明认识婆婆比我还要久得多,可是他们竟如此冷漠,谁都没有流泪,冷淡地开始准备葬礼。而且那些家伙还——。 “婆婆她好可怜。活着的时候被村民排挤,死后还要受到那样的……” “排挤?” “诱小姐不知道吧。因为诱小姐的关系,婆婆她被村里当成被排挤的外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是今年夏天。 千草曾经提到说,“今年没有酸浆果,到底该怎么办”。然后我将这个事情告诉了诱,诱不知道去哪采来酸浆果,终于可以顺利完成盂兰盆祭祀的上供装饰了。但是当我为了练习盂兰盆祭典而回家时,发现朱砂野家有很多酸浆果,然后我就问兄长这些是从哪弄来的。哥哥说,盂兰盆节祭祀用的酸浆果是每年槻家根据村里人数来收集分配的。 为什么只有婆婆没有分到酸浆果呢?我有种很讨厌的预感。然后是盂兰盆大祭典时,游行队伍按惯例应该是绕着所有村人的住宅的,但是只有千草家被排除在路线之外。但是不知为何我没法去问婆婆和兄长们这个事情。 最后婆婆住院了,我也回到朱砂野家。不得不再次去学校,还得和浪乃一起上学。 大概是因为她比我年纪大吧,这时候比起班上的女生,浪乃倒是对我更好一点。见不到婆婆和诱的时候,能和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她了。虽说是说话,我也是附和着单方面喋喋不休的浪乃罢了。但是这却在某种意义上对我来说是种安慰。但是某天我在她那听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话。 “平坂家的婆婆,还没从医院回来啊。真是可怜。” “嗯……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你说她人很好?” 浪乃瞪着我。 “那个人在去年冬天的时候,打了我奶奶一巴掌啊!明明我奶奶因为腰不好才叫她过来的,居然对身体不好的老人家动手。所以这是报应啊。” “怎么会。” “是真的哦。平坂家的婆婆不是对村子里隐瞒了什么秘密吗?虽然我不知道她隐瞒了什么。但是我奶奶是想问她隐瞒了什么才被她打的啊。” 隐瞒的事,肯定是诱的存在吧。 “你肯定知道一点东西吧。” “我才不知道呢。” “明明不互相帮助就无法活下去,就算背叛了村子里的人,你也是会像婆婆那样不善言辞吧。” “不善言辞?你指的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浪乃又像平常那样露出戏弄我的笑容,之后就什么都不告诉我了。但是不善言辞——我明白婆婆被村民排挤、断绝关系的事实了。那个温柔的婆婆就像我在学校里那样,被排挤当成外人。浪乃那嘲笑的嘴角,冷漠的眼神,和班上那些家伙的身姿重叠了。 正如浪乃所说的那样,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婆婆有时会露出悲伤的神情中断了谈话。就算问她怎么了,她也是回答说没事,然后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她那眼眸深处隐藏着怎样巨大的不安啊。只要想想,我的胸口就一阵难受。但是身为小孩子的我,而且是外人的我究竟能做什么呢。我害怕询问婆婆到底怎么回事。而且,就算是因为诱的事情而被全村排挤,诱她本身也是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如果告诉诱的话,又会让她烦躁。结果我将此事埋在心底,对谁都没有说。 但是现在我将盂兰盆祭典时的情形,酸浆果的事,以及浪乃的话都对诱全盘托出。我不允许一直被婆婆保护的诱却不知道婆婆的痛苦和难处。 诱听了我的话后沉默地低下了头,呆呆地站着。她仍然不为所动的反应让我更加烦躁了。但是瞬间吹过的北风吹起了她浓密的刘海。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背上发凉。 至今为止我被诱瞪过很多次,但是我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她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尖牙,目呲尽裂。她并没有瞪着我,只是盯着虚空不放。这超越丑陋的丑陋,让我产生了面对非人类的怪物一般的恐惧之心。我从内心深处害怕着眼前的这只生物。 诱不可能毫无感觉。她被隐藏起来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悲伤转变成了愤怒。而且我又告诉了她更残酷的真相。 “诱、诱小姐。” 虽然我很害怕,但还是开口出声了。因为我担心她会这样一直变得不正常了。但是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后,那仿佛要吃人的嘴马上就脱力了,变成平时那毫无表情的模样。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你快回去吧。” 她只扔下这句话,就消失在小屋里了。 ******************** “都是我的错……” 在陷入黑暗的小屋中,我躺在被褥上,抓着被单。明明手指和脚趾都很冷,但是我的胸口却是如此灼热。我想起了千草之前说过“害怕被村里排挤”的话。那肯定指的不仅仅是酸浆草和盂兰盆节大祭典这两件事的排挤。肯定在我和釿互不知道的时候,遭受了很多不合理的待遇。以前千草经常从来找她看病的村民那里得到食物和生活用品。恐怕这个村子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靠大家互相帮助生存下去的吧。但是如果这个礼尚往来突然断绝了话该怎么办呢。虽然去城里购买不足的生活用品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对于眼睛不好的千草来说却是不容易的事。这么说起来,我之前擅自去千草衣柜拿衣服来穿的时候,注意到衣服的数量好像少了一些。难道她已经花光丈夫留给她的遗产了吗?难道说,为了给我们吃得饱饭,她已经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了吗—— 我将手边的书和被子以及其他东西往墙上扔。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内心涌起了对千草无尽的忏悔,以及对这片土地无尽的憎恨。 憎恨。憎恨。憎恨。 对槻笹江、对朱砂野家的男人们、对浪乃、还有对着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我自己…………!! “啊……呜呜……” 我发出了不成句子的哀鸣,扑倒在地板上。像野兽那样四脚着地,瞪着虚空。好想破坏这一切。好想伤害他们。我想将一切粉碎、埋葬……!! 我的视线角落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古老木制匾额,随即恢复了冷静。匾额是之前将装日红的瓶子摔在地上时掉下来的,后面我也没有去管它,就这么让它一直倒在地上。这是很久以前就挂在小屋里的东西,里面放着一封文书。上面写着,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这样不祥的台词。因为这个台词的关系,我就不想把它重新挂起来,就那样把它扔在房间的角落里。 想想当时,我被日红那红色的光辉吸引住,将日红涂在嘴上的时候,这个匾额就掉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爬到它的跟前,用手去够匾额。我注意到在墨水写下的文字另一面,在日本纸的另一面微微透出其他字迹。 “……?”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如此躁动。我打开文书,取出里面的纸片。里面是一张折了三折的横式纸卷。展开一看,上面写的不仅仅是神乐舞的台词,它写到了“切勿相忘”这最后的部分。看完全文我就呆了。台词中,“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为其托生/长女之恨/仍将作祟”本应写着这句将我和母亲深陷于令人憎恨的迷信的句子的地方,被完全不同语句代替了。我不由得将那个句子念出声来。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唇染日朱之人 为世间之灾星 切勿相忘” 我马上想起了之前凪的信件上提到的关于《日红巫女缘记》的摹本的事。首先是“《日红巫女缘记》是摹本,是将另外存在的原本摹写下来的副本”这件事。然后是“为了给自己的杀婴行为找个正当理由,于是就篡改了神乐舞的一部分”的猜测——。我在之前乱扔的书堆里找到了《日红巫女缘记》,翻到写着刚才找到文书记载的同一页,和古文书并排摆在一起。不管是书上记载的,还是横式纸文书的不同形式,但是写在它们上面的文字大小、段落换行的位置都是一样的。虽然不能确定这份古文书就是当年在槻家大火里烧毁的古文书的正本。但是这些令人感到诡异的一致性,更确定了凪的推测的可信度。而且, “唇染日朱之人,为世间之灾星……” 到头来他要找的“日朱”二字正记载在这里。 果然杀子迷信是以前根据村人的方便而扭曲的假传统。而且这个台词是警告后世,“日朱”这种朱砂是会给人带来灾祸的可怕诅咒用具。 我看着放在床边的小瓶子。闪耀着深红色的微细颗粒正静静地看着我。 和千草一起度过的最后的那个月夜,日红带来的交换容貌的可怕奇迹。以及这些诉说着,朱磐神乐真正的意思。 神乐最后部分,阿长吻向阿朔的嘴唇,下一个场景出现的不是那可怕的恶魔脸孔,而是美丽的阿朔的容颜。那并不是阿朔纯洁的灵魂流入阿长体内。阿长的心也没有死去。因为日红,阿长的咒术成功了,她得到了美丽的阿朔的脸,之后作为阿朔在村子里活下去。 突然我开始窃笑起来。连捂住嘴都无法控制的狂笑。 “嘻嘻嘻嘻…………噗呵…………唔呵呵呵呵呵…………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倒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放声大笑。我至今为止有如此开心的时候吗?这种奇怪的真相,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记载这一切的古文书、日红、还有我都被这禁忌的山封印住了。就像封印住污秽的东西一般。但是现在,传统让这些东西的价值复苏了。神乐舞的故事为我之后的人生指明了方向。它是为我切断过去,开启新的人生的红色的剑。 “呵呵呵呵呵……凪,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以及你就像是为我指引了方向。不对,你肯定是这样的。肯定……” 像是在晴好的天空的一处中吹起格格不入翻滚的黑云一样的,扭曲之心。那片雷云也在重铸着我自己,不过这样就好。 千草不是也这么说过吗,憎恨朱磐,然后抛弃它。 第六章 日红之巫女 朱磐位于我之前和妈妈一起住的地方更南一点的位置,我本以为这里的冬天不会太冷,但是我错了。北风吹着山的地表就像在磨刀子一样。四周一片天寒地冻。曾经是田地的地方长满了很高且蓬乱的杂草,再过去一点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废屋上盖着许多干枯的枝叶,简直就像这里建了无数间鬼屋一般。我觉得离开这里是很正确的选择。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决定是否明年过完年就走。这么说起来,诱已经离开了。我站在朱磐神社的鸟居下方朝着北方张望着。那里耸立着比远处已经下雪的山脉更近,夏天又比任何一座山峰更染上寂寞的色彩的白永山。远远看去,这是一座多么不起眼的山啊。自从上次上山告诉诱关于婆婆的死讯,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学校也终于放寒假了,我在家里的心情总是不好的。我不打算和父亲和兄长们说话了。就算因此冲突被揍也无所谓。就算我和他们有很浓厚的血缘关系,但是我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家人看待。 从神社的参道深处传来笛子和太鼓的声音。神乐舞的排练好像开始了。我慢吞吞地往神社里走去。 在神乐殿前,槻家婆婆坐在轮椅上,海道先生推着她坐的轮椅站在旁边。当我走近时,槻家婆婆像是躲着我一般,推着轮子走开了。 “海道先生。” 我发不出平常的声音,代替的是一种模糊的声线。明明最近我没有感冒啊,可是这段时间我的嗓子一直都是这样。恐怕我已经开始变声了。 “呀,釿互小弟弟,今天你也来看排练吗?你也很有时间啊!” “海道先生不也一样?” “哈哈哈” 神乐的排练开始的话,浪乃就不在海道先生身边了,估计她现在在神社里吧。参加排练的不仅仅只有浪乃一个人,我的父亲和兄长也都参加了,可我是为了见海道先生才三番五次地来这里。现在诱不在朱磐了,能和我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了。 “……果然没有信吗?” 海道先生像是很寂寞地问。 “嗯。” “这样啊……那个人身体好吗?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嗯……真是个神秘的人啊。” 这个人纯粹是把诱当成朋友来互通信件的吧。这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也是件十分残酷的事。最后穿着巫女服的浪乃从神乐殿的幕布后面走出来。海道先生的表情变了。浪乃也是一瞬间看向海道先生那边,然后绽开笑容。真是危险的行为啊。如果他们的关系被槻家婆婆发现的话,那绝对会造成一场大骚动的。 浪乃的确很漂亮。神乐舞的纯白衣裳真的很适合她,她舞蹈的身姿也是让人无法忘怀的魅惑。但是就算这样,我还是忘不了浪乃说的脏话。她用那形状美好的嘴唇吐出辱骂千草婆婆的话语。海道先生对此丝毫不知情,用认真的眼神紧盯着舞台上浪乃的一举一动,明明这还不是正式演出。而且这么做的人不止他一个,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浪乃。兄长们是这样、叔父是这样,饰演神主的父亲也是这样。 最后夕阳西下,这天的排练已经结束了。我为了不和朱砂野家的人有任何交集,就走在回去的人群中的最后一个位置。推着槻家婆婆的轮椅的海道先生和浪乃在夕阳照射下的影子简直就像艺术品那样的美丽。如果能走出这个村子,他们也会容易地过上幸福生活吧。虽然我不想去羡慕他们,但是因为自卑的心情涌上心头,让我觉得很想吐。我觉得夕阳的光与热十分令人厌烦,我回头看向追迫在后的深蓝色的黑暗。在左右两边被荒废的田地夹着的直道上,还可以看见离着不远的朱磐神社的大鸟居。这时我看到那边有个偷偷摸摸走出来的人影。 “诱……?” 人影用披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遮住脸,我觉得那就是诱。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视线,马上又躲进毫无电灯光线的黑暗里。我打算追上去,但是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而且那个人影就像野兽一般动作敏捷。 诱仍然还在这里。我想到这,觉得很高兴。但是那还是我所认识的诱吗,我的内心深处涌上了这样的疑问。大概是我有阵子没见到她了吧。还是因为她看到我就跑的行为吗?而且她到底来神社干什么的呢?想到她可能是跟我和海道先生一样,从某处窥视着神乐舞的话,不知怎地,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从那以后过了几天,我又见到了诱。 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了。在最后一天的排练前夕,从神乐殿里传来浪乃的悲鸣。准确的说是从神乐殿隔壁,作为仓库或后台使用的小屋子里传来的。我赶过去的时候,眼前是穿着巫女服躺在地上的浪乃和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浪乃的父亲。浪乃看到比我晚赶到的槻家婆婆后,就马上跑到她身边。 “浪乃!怎么了?” “……没事。” 我听到她们两个离去时,十分小声地交谈了以上内容。今天海道先生没有来神社帮忙槻家准备排练。 我看向父亲那边,发现在浪乃和槻家婆婆离去的同时,走进门的叔父正一边咂舌一边劝他的兄长。 “哥哥,小浪乃哭了哦。今天恐怕还不行呢。”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那个小妮子就发抖地闹起来了。” “越漂亮的女人嘛,就抵抗得越凶。看来这槻家的末裔并不会老老实实如我等所愿啊。”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了嘴。 “你们说的‘还’……到底是想干吗?” 父亲和叔父目光锐利地瞪着我。 “死小鬼……你懂个屁!!” 父亲的骂声让我肩膀发抖。但是,我战胜了说不定会被揍的恐惧之心,愤怒无法抑制地从内心深处涌出。 “你一边对妈妈出手,生出像我一样的小孩;一边……” “釿互,你刚刚说了什么?” 父亲朝我这边走过来。 “……父亲、其他人,这个村的所有人都是垃圾!” 我在下一个瞬间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拳头,然后自己的身体就被打飞到坚硬的地板上了。我一坐起身,叔父就走到我旁边伸出了手。我仰视着那张腮帮子鼓鼓的脸,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诱。 “小釿互啊,不可以这样啊。有些事情啊,是没有成为大人就不知道的啊。” “……” 我没有去碰叔父的手就自己爬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嘴里很痛。有股铁锈的味道。我跑出去的时候还不觉得冷,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才渐渐觉得全身冷的发抖。把外套忘在神社里真的很不方便。我瞥了一眼平坂家那封锁起来的玄关,走到荒废的庭院里。 在这一个月间,那覆盖了整个山道的杂草已经枯萎了,大概会让山道变得容易走一点吧。明明诱都叫我不要再来了,但我又站在诱的小屋前。那是因为我从神社跑出来后,又不想回家,又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但是无论我怎么敲门,屋子里毫无反应。会不会是她出门去了呢,我猜想着把门推开了一点往里面看,可是当我看清里面的情况时又呆住了。我把门全部推开,让冬季灰色的光线照进小屋。 诱的生活用品全部不见了。总是铺在地上的被褥、像山一样堆积的书本等其余东西全都消失了。当然小屋里也没有诱的身影。这里整理得简直就像当初这里没有住过人一样。 “……” 我觉得她就算要离开也得先和我道个别,但是诱无法对身在朱砂野家的我搭话吧。但是, “釿互?” 我听到低沉清澈的声音便回过头,看到穿着米黄色大衣的诱就站在我的面前惊讶地看着我。衣领和袖口都有装饰着毛皮的那件大衣恐怕是婆婆穿过的衣服。因为我总是看到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衬衫或和服罩衫,以她那娇小的个头穿上这些衣服总觉得有股奇怪的感觉。 “诱小姐,你现在要出门吗?” “没有……还没有,但是马上就要走了。” 我注意到一边回答一边移开视线的诱的脚边放着一个红色的水桶。这么说起来的话,婆婆在住院前为了让诱可以使用煤油取暖炉而在家里放了很多装灯油的桶。但是她把这些搬到已经是空无一物的小屋前的意思是…… “你要把小屋烧掉吗?” “……” 诱没有回答我,两手提起水桶,把它搬进空荡荡的小屋里。 “你要去看正月的神乐舞吗?” “嗯,我要去看。和海道先生一起。” “……凪……” 诱小声地念叨着那个名字。然后用她那双耀眼的眼眸瞪着我,走到我的面前,用她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抓着我的双肩。诱还是第一次走到和我这么近对我做出这种举动。畏畏缩缩的我周围飘荡着像母亲那样害羞的味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你以这种方式相遇。这肯定是千草的在天之灵的指引的结果……” 这大概是她告别的话语吧。有些不像她的风格啊。 然后我们一起下了山,从后门进了千草的房子。来到千草丈夫用过的房间时,药品的臭味让人不禁想捂住鼻子。当房间白色的墙壁被夕阳的余晖染上暮色时,诱从抽屉或者架子上取出软膏和绊创膏递给我。我几乎没有来过这间屋子,可是诱却能知道物品具体的摆放方位。 “我在这里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吧。” “那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或许吧。” 过了好一阵子诱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看完神乐舞后,不要喝水。” “嗯?” “在神乐舞之后,有一场叫做‘直会’的所有人一起聚集在一起的晚宴。那个时候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分到一种叫做‘神水’实际是烈酒的饮料。你不要去喝这个。千草说的。” 这话感觉有些怪怪的。 “那么,永别了。” “嗯,再也不见。” 各自打过冷淡的招呼后,我在天色变暗之前就从后门离开了千草家。这么说起来,我忘了问之前在神社看到的人影到底是不是诱。 “唉,算了吧……” 没什么感伤,淡淡的别离让我有些失望。虽然这样也好,但是这种违和感又是什么呢?总是被某种情绪所支配着的诱,今天却像附身之物被驱除之后一般冷静。那不知道是因为千草死去,还是因为离开村子这样的简单理由让她变成这样。但是这种违和感与往常不同,让我感到不安。 *************************** 虽然千草曾经说我夜视能力比一般人强,但是今晚却是一个如果不打开手电筒就没法看清路的黑夜。这个手电筒一直都被我吊在小屋的天花板上当吊灯使用,今天早上我让它完成吊灯的使命,如今它在我的手中为我照亮前路。今夜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人觉得呼吸困难。这是因为寒冷呢,还是因为是年关之夜呢?我用手电照了一下手表,上面的金指针显示现在是二十三点十五分。手电筒只能照到周围两米左右的情况。因为如此,在狭窄的光线中所看到的树枝和打了霜的黑土在闪烁不定的光芒中时隐时现,其余的一切都融化在黑色的背景里,失去了地点、意义和名称。空气如冻住一般地寒冷。四周无风。 这简直就是死亡的世界。如死亡一般的黑夜。我不记得妈妈是怎么死的了,又无法见证千草的离去。让我产生死亡恐怕就是这般事物的感觉的,大概是因为我现在还是尚未出生的人吧。我还觉得这片黑暗也可以通往日红沉眠的那个水底世界。我肯定一直都是身处于死亡的世界里吧。这么一想,我至今度过的生活就突然变得十分模糊起来,在刺眼阳光的那一边绽放出梦幻般的光芒。现在我走到哪里了呢?明明这条路没有分岔口,应该是笔直地通往白永山山脚的那条河边的,我不可能迷路。在之后即将要发生的骚乱前夕,我的内心不可思议地十分安宁。就像和千草最后的道别的那个月夜那般。 最后在无尽的黑暗空间里终于出现了一道光线。那是沿着道路建造的电线杆。在这孤零零的光芒下边有通往朱川的道路。我关上手电,朝着这孤零零的亮光走去。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情景简直就像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沿着黑暗的产道想要出生的婴儿一样。那道光是离开死者的世界,通往生者的世界的路标。在生与死的夹缝里,我开始跑起来了。 现在的我,第一次朝着希望走去。 朱川的岸边有着大小不一的圆石,为了不让自己滑倒,我慎重地前进,走到大块岩石的后面蹲下。然后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等待时机来临。现在我只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最后我终于听到水流声中夹杂着其他的声音。石头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塌,踢开,踩踏的微弱的声音。喀拉、叽哩、叩啰这样的声音在风中隔着一定的间隔传来。这很明显是人类的脚步声。当我想确认对方是否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就睁开眼睛从岩石的阴暗处朝河边窥探着发出脚步声的人。 黑暗中透明的少女身影。在电灯那孤零零的光线下,她的身体的轮廓就像日食一般白色而有光泽。少女现在脱去了所有衣服未着寸缕。这个情景就和古书上说的那样,巫女为了净身要去河边。 啊啊,那个浪乃现在离我是那么的近。我就如以往那样,从远处,从你不在的另一个世界里看着你。就像看着绘本里的公主那样看着你。我好想拥有你,想得无法自拔。但是现在我终于可以得到你了。就像穿衣服那样,把你的脸—— 看到浪乃向着河水弯下腰,我马上从石头阴影处冲出来,马上用厚实的布从后面蒙住了她的脸。浪乃连叫的时机都没有就趴倒在河水里,她的头沉入水中的同时,她那白皙的手脚在划动着挣扎抵抗。但是她没有可以甩掉骑坐在她身上的人的力量,那啪嗒啪嗒拍动水面的刺耳声慢慢地变小了,最后河边恢复了夜晚的静寂。我按着她后脑勺的手上传来了浪乃痉挛的抽搐震动感。因为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人死亡瞬间的抽搐,怀疑浪乃还活着的我仍然把她浸到冰冷的水里好一阵。虽然当时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不知道是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让我感觉不到恐惧。反而是当我把浪乃搬到岩石阴暗处确认浪乃的情况时,用手电去照她的脸的时候的那一瞬间更让人恐怖。幸运的是,死后的那张脸毫无伤痕也没有扭曲,一如既往地漂亮。用手碰触她的脸庞还是那么柔软,她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那样光滑,她的身体还残留着一点温度。我看得入迷,我的嘴唇逐渐地发热起来。那是因为事先涂好的日红十分想拥有眼前这位美少女,想要得发疼发热了。 我用手腕抱住这如同精致的娃娃一般的头部,慢慢地吻上她的嘴唇。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鬼女吻上巫女的那一幕神乐舞场景。现在我将其变为现实了。当我移开嘴唇时,在我怀里的是那个丑陋的诱的尸体。我就像舍弃般那样放开手,河面上倒映出我的身影。虽然这镜子不断地流动摇曳不定,但是映照出来的容颜绝不是住在山里的丑陋怪物。映照出来的,的确是那张我不断憧憬的那张脸。我不由得热泪盈眶。这泪水就像宝石那样闪烁着光芒。 诱死了。然后我可以作为槻浪乃而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看着这水面好一阵,并喜欢自己脸颊的触感。我描着眼上那明显的双眼皮,确认着那高挺的鼻梁,为自己那如陶器般皮肤的纹理而感动。虽然我还没欣赏够,但是我现在还有作为巫女时应该要做的事。我穿上曾经是浪乃的那个女人脱下的衣服。布料十分硬实的衣服里,上身的小袖有点窄小,而下身的裙裤和袜子则是十分合身。我穿上加了十分厚重的棉花的袖子,将头发重新紧紧地绾好。虽然我们的容貌不同,但是我们的体内还是流着几乎一样的血的缘故吧,我抱着尸体时碰到的发质和我一样都是卷发。我们的身高也很像。她简直就像是为了成为我的牺牲品而诞生的一样。 我给扔在岩石阴暗处的遗体穿上诱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那里。 纯白的服饰在夜晚的幽暗中十分显眼地放着磷光。我明白自己很美,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 一旦背对朱川,展现在眼前的是白永山的鸟居。巫女为了迎接从山上来到人间的神明,必须在鸟居前待到天亮。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把《日红巫女缘记》等书的记载读了很多遍,然后牢牢记在心里。哪怕穿了多么厚的棉布衣服,寒气还是不断地透进来,从我那被河水浸湿的皮肤上夺走热量。直到天亮都要待在这里,至少有个可以御寒的小屋就好了,莫非山顶上的小屋就是为此而建的也说不定。 手电筒的光线已经照到了鸟居的红色柱子了。但是我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件没有想到过的事。在鸟居的旁边,站着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 “凪……” 焦茶色的大衣上围着白色的围巾,像是很冷般站在那里的令人依恋的身影。他肯定是在等我。我的内心突然一阵苦闷,跑到他的面前。他眼镜深处的黑色瞳孔闪耀着我的身影。他那饱含深情的视线没有看向别人,而是我。 “你好美啊,浪乃。” 这声音听到耳朵里是多么令人愉悦啊。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眼睛。下个瞬间,凪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我的肩膀。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我奇迹般地感受到了人体的温暖。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是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的、的确是这么回事呢。” 本来从除夕夜的黄昏开始到新年的早上,除巫女之外的人是禁止出门的。明明被槻家发现的话就会被赶出来的,为何他不惜触犯禁忌也要做到这份上。 “对了。虽然迟了一点,但是我还是要对你说,生日快乐,浪乃。” 我根本不知道昨天是浪乃的生日。不仅是生日,其实我对浪乃并不了解。果然继续和凪说下去是很不妙的。 “……‘饰演巫女的女子必须直到十八岁都得是处女’吧?你在我留在这里的时间里迎来这个年纪真的是太好了。但是你选我,真的好吗?” “……” 我一开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马上我就理解了凪身处此地的理由。以前我看到他们在神乐殿深处拥抱的身影时,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举动让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有了肉体关系。但是实际上连他们的关系都蒙上这里习俗的阴影,凪和浪乃不得不踏进这片被禁忌守护的暗夜里。 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想和浪乃发生关系才出现在这里的。 我的心跳的飞快,脸上热辣辣的。我不由得离开凪的怀抱。 “浪乃?” 但是在离开他怀抱的同时,我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空虚。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寂寞。但是现在的我因为已经懂得这个人的体温了,一瞬间我身体的全部构造都被他的拥抱而重组了一般,就算离开,我还是会寻求这份温暖。 “如果你还怕的话,不必勉强。不论哪条路,这里的废屋不是没有屋顶就是没有墙壁,根本不能用。这对你来说也是第一次,以后有机会的话找个更好的地方吧。” 声音的主人十分担心地窥探着我的表情。我回望着那双灼热的视线。我明白这个人是心口不一,他十分想要我。现在这个令人依恋的人只对我有这种想法。就因为这个,已经足以让我下定决心了。 “凪,跟我来。” 我牵起凪的手,带他走向白永山鸟居的深处。 从鸟居开始的这条道路是通往水源地的,要想到小屋那边,就得在途中拐进一条小路。虽然那条小路我走了很多次,但是要晚上走,我还是第一次。手电筒的光线还是那么的微小,明明周围的景色和我之前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但是为何我却好不迷茫地往前走呢。或许是夏季的树丛已经掉光了枝叶,视野变得很好的缘故吧。他肯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吧。为什么浪乃知道从鸟居开始的这条路。而且在这微弱的手电亮光下,没有停顿地一直往前走。谁都会觉得有点可怕吧。我回过头去,发现他的确如我所料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我觉得他真的十分可爱,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我们来到小屋跟前了。茶褐色的木屋看起来就像神社一般的古老建筑,明明是常年伴随我的十分亲近的存在,可是我却用仿若初见的心情仰望着它。凪用及其惊讶的样子,四处查看整座建筑的情况,他的眼睛就像小孩子那样亮晶晶的。 “真是不可思议。这里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因为我是日红之巫女啊。”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和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说话一样。我自己都很惊讶于这点。仿佛死去的浪乃的灵魂附身在我身上一样。 走进小屋,我擦掉嘴上的日朱,脱去衣服。毫不犹豫。小屋里呼吸呼出的白气和他铺在背后地板上的大衣,以及包裹着我的他的身体,让我远离了寒冷。写下那些信件的那些手指正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指。 那相互碰触的肌肤的感觉,让我明白了你确实在我身边,而我的的确确是在这里的。我不由得泪眼盈眶。我不会把你的手指当成黑色的孑孓了。那毫无赘肉、骨节纤细的手如你所愿般地移动,玩弄着我的身体。就像用手顺着地图一遍遍地确认描绘一般。你在我的身体里推进了好几次。在这过程中幸福仿佛就要在我的体内破土而出一般。 在相吻的唇齿之间两条舌头交缠着仿佛就像活着的生物一般。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觉得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改不了吮手指的习惯。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想吮吸的不是自己的手指,也不是母亲的乳汁,而是能看着我,需求着我,能够承认我存在于此的事物。我那永远干渴的嘴唇总算可以得以治愈了。 但是,我不能在这里等到天亮,必须离开这里。 当我们走出小屋时,我一边怀恋这夜晚的幻梦,一边沉下心,说出我不得不预先告诉他的话。 “凪,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在神乐舞开始前就离开这个村子呢?” “诶?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但是,我马上就会赶过来的。我们在车站碰面吧。” “等、等一下。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私奔啊……” 我点点头。 “我真的很想尽快离开这里。再这样待下去,我感觉都要疯了。我等不到春天那时候了。” 我以前就从釿互嘴里得知浪乃很想离开村子。总之在神乐舞之前,必须让凪离开朱磐。这也是为了我的计划。 “你冷静一下嘛。不管怎么说都太赶了。我还有红色的石头要找呢。” “你说的是这个?” 我拿出装着日朱的小瓶子,递给了凪。我自己拿着是另一瓶。 “这个是……?难道说、你不能骗我啊。” “我没骗你。这既不是辰砂也不是赤铁矿也不是铅丹,不是鸡冠石也不是淡红银矿。这是你要找的……‘第四种古代朱颜料’。”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果然就算他们是恋人,凪也无法对身为槻家人的浪乃说出日朱的事情。我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那封信是我写的啊。” “……你,写了那封信……?” “嗯嗯。在槻家是不能谈论禁忌的话题的。所以我只能以那种方式来和你交流。而且只有你是肯定进不了这座山的。这个是我在这座山深处的水源地找到的呢。正如你所说,它在和水有关系的地方。凪,相信我。你就听我的请求吧。” 不知道他有没有接受我这番说辞——我赌在这上面了。最后过了一段时间,凪还是以一副困惑的表情,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因为是你说的,我就相信吧。” 在那个盂兰盆节的夜晚,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诱和凪的目光对上了。但是谁都没有说那个丑女是通信的对象。作为浪乃的我以通信对像的身份自居,我完全抹杀了诱的存在。 “我一定会在车站等你的。请务必要小心,一定要来啊。” 我对着笑得十分困惑的凪回以自内心绽放的微笑。 凪在日出前就回槻家大屋了,而我也随着太阳升起的节奏来到了朱磐神社。 槻家和朱砂野家的人都微笑着对我打招呼。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自己就是槻浪乃,强行忍下憎恶对所有人回以微笑。虽然这种情况之前我已经预想到了,但是我还是一边倾听周围的对话,一边判断、确认谁是谁。我一边这么做,一边为了不弄错巫女举行的仪式而慎重行事。我曾经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偷看排练,这个行为帮了现在的我很大的忙。虽然之后只要等待神乐舞开演的夜晚到来就可以了,但是比起演戏,扮演浪乃日常行为举止对我来说更为困难。虽然我已经成功把凪糊弄过去了,但是最好还是得避开那些身为浪乃的家人的槻家人。在神乐殿深处,有一间被当成仓库使用的巫女专用休息的房间。我暂且躲在那间房间里,决定不出去了。 话说起来,没看到釿互呢。釿互的存在是我计划的变数之一。不管怎样,我还是向他发出了那个“警告”。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他的。就算他被卷入其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当我刚走出小屋时,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这肯定是千草在天之灵的指引。所以我给他个机会。如果他那时说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的话,那我的计划就有暴露的危险。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我的计划因何种理由而破灭,那时我只能选择自我了断。在我的之后的设想里,一开始就没有作为诱而生存下去的这个选项。 目前的情况是,事情暂且按我的预想那样进行。认识浪乃的人都毫不怀疑地把我当成了浪乃。只要一想起这事,我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所想的那般顺利。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应该是朱砂野家的女人对我说,“你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在晚上演出前就好好休息吧”,我就躺在休息室里准备的简易床上睡着了。在我那十分浅的睡眠中,我做了一个十分鲜艳灿烂的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日有所思,梦里的我在表演神乐舞。可是一开始我明明说的是阿朔的台词,但是不知不觉中我的服饰变得鲜红,身上披的长罩衫上缠绕着蛇的刺绣。在我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名作阿朔打扮的女子。那是本应该已经死去的浪乃。她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慢慢地将镜子照向我的脸。镜中映出的是,那让我痛苦了十八年的容颜。 “呀!” 我发出一声悲鸣张开了双眼。正当我安心于之前所见是做梦时,突然感到牙齿相互咬合的违和感。我意识到内心逐渐膨胀的糟糕预感,马上冲到镜子前。 “!”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歪斜的嘴里是不整齐的牙齿、塌鼻梁、还有那丑陋上挑的眼睛。应该死去的、应该抹杀的诱又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我才知道日红的效果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为什么、因为什么原因又变回之前的样子了?我脑海一片混乱,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就算怎么想也不知道理由,总之还是去藏匿尸体的河边,再和浪乃接吻一次看看。我围起围巾将脸遮住,离开了休息室。这栋建筑物的出口只有玄关那一处。我做好肯定会和其他人相遇的觉悟后,穿上鞋子全速跑出去。 “小浪乃?!” 我超过了两名中年男子,往神社外冲去。穿着神主衣服的那个人是朱砂野家的长子——是釿互的父亲吗。走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我没有见过。至少他不是神乐排练舞台上的演员。我把疑问扔在一边,来到朱川边上。幸运的是没有人追上来。我坐在从大路那边看不到的死角处的岩石背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尸体的头部,上面是那美丽的浪乃的脸。果然这个矿物的效果是有限的。我拼命地用被冬季空气泼了一阵冷水的脑袋想着,究竟让脸变回去的是什么原因,但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我再次在嘴唇上涂上日朱,吻上已经变成紫色的浪乃的嘴唇。和一开始的感觉不一样,这次她的嘴唇就像陶瓷一般冰冷僵硬,让我很不愉快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死去多时。当我确认容貌再度交换后,我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但是如果像这样每次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的话,也说明了我作为浪乃继续活下去的计划也彻底破产了。因为她的尸体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腐烂的。果然我是不能摆脱诱这个身份吗?我会再次被拉回死亡的世界里吗? 神殿外早已没有像五六年前那样的喧闹。千草曾经说过,那时候旁边的翁月村还有很多的常住人口,拖家带口来看神乐舞的人很多。但是自从最后的人家在前几年搬走后,翁月就成了废村。现在在舞台下等着神乐舞开演的,估计也就只有槻家和朱砂野一家的几个人吧。就算放着不管,这个传统艺术和朱磐都会一同消失。然后恐怕连我自己也会……话说回来,凪他有好好听话离开村子吗?他走的哪条路?我不知道以后能否和他再次见面。自从知道日红的作用会因为某种原因而失效后,我的心就因为绝望而烦躁。我一边坐在幕布后面等着出场,一边对自己说,现在你只能成为浪乃来完成巫女的使命了。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而下山偷看舞台排练。 这时的我只想着如何能成功地扮演浪乃。 舞台上的幕布被掀起,釿互的父亲走了出来。他那一瞬间就斜视着用他的目光舔着我,那个人该不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了吧。这时笛子的声音通知我该出场了。我几乎没有怎么练习过巫女舞和神乐舞。我只是用心将浪乃在排练时的舞蹈深深地刻在脑海里罢了。不想在舞台上让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这一卑微的想法深深地烙在身处绝望深渊的我的背上。 幕布拉开了,我用名为千早的白布遮住脸慢慢往前走。在放着法器的小桌子前,背对着观众坐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无声,我听到的只有自己内心里不安和绝望混杂糅合的声音。然后太鼓和笛子的声音响起,钲鼓的声音也开始敲响,我像为了呼应这些伴奏一般开始摇着杨桐木和神乐铃。锵、锵、锵的声音仿佛要引领我走向另一个世界,最终抹去我内心深处不断作响的悲鸣。我在神前行了二礼后就站起来,回过头来将遮住自己视线的千早白布给拿掉。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光芒。 像是将多余的感情净化干净的清澈光芒。 让我觉得怀念的是,这片光芒带给我的是,和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打开千草家大门时的震撼。 让我觉得悲伤痛苦的是,这片光芒就像之前在水底往水面上看到的光芒一样朝我伸出了手。 但是这片光芒没有太阳光那样炫目,也没有如照入水底的淡淡光柱那般微小。多么温暖的光芒。我至今为止有被这样的光芒照耀过吗?这一定是为了迎接我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欢迎之光。 深山里的巫女、水源地的墓碑、水底游动的蛇、以及被关起来的诱……所有的灵魂都在这里,在这光芒下转生了。 我注意到,不管是在演奏乐器的朱砂野一族,还是在观众席上的槻笹江、釿互都在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注视着,而且我至今为止都在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用我小时候看到浪乃时那同样的眼神看着我。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六年前在这里第一次看到的幼小浪乃的模样又重新在我脑海里复活了。那娴雅的身姿、白鹭般的优雅……像公主那样美丽的浪乃的美貌如今正缠绕在我身上。我用自己都惊讶的举止摆动着身体。当台词通过喉咙从舌头上脱口而出时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爽快。丑陋的诱的身影早已荡然无存,在这里的是从容貌到四肢都是名为浪乃、名为巫女阿朔的女子。啊啊,为何我的心情如此地舒畅。这光芒是只照耀着我的光芒。是只看着我的目光。在我身体里燃烧着的这份快感,在之后肯定会吸引我,让我无法自拔。浪乃她肯定知道这份快感的吧。 这片光芒就像清洗一般,将我内心的不安冲走。仍然在我心中发狂的羡慕、嫉妒和怨念将我引领走上这深红的命运。毫不犹豫。之后会变得如何,现在的我只要将一切交给日红之巫女的魂魄来决定就好了。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舞台。她真的是那个用及其下流的笑容辱骂千草的那个槻浪乃吗?虽然排练的时候也觉得她很漂亮,但是却从来没有像这般富有魅力。不管是她的服饰还是她的肌肤都仿佛在发光一样。我不经意间看了看周围的人,所有人都十分震惊地看着她。果然不光是我一个人觉得今天的浪乃和往常不一样。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 海道先生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真是太可惜了。海道先生好像家里亲戚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和我们告了别,在神乐舞开始前就离开了朱磐。 巫女舞结束后,代替浪乃上台的是我的父亲。他用拖拖拉拉的声音解释了神乐舞的由来。因为我之前看过排练,所以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巫女站出来讨伐诅咒村民的鬼女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原因,那鬼女的面具比在排练时看到的更具有压迫感。而且那令人觉得十分滑稽的鬼女舞姿在此时显得及其疯狂。相对的巫女的身姿却是十分虚幻而不真实的。对的。今天的浪乃有些虚幻。不仅仅是她那娴雅的身姿还是表情,她那一直十分爽朗的表情消失不见,相反却渗入一股阴郁。但是这却让她变得更加风华绝代。她那瞪大的眼睛、低眉顺眼的表情和那略低的声线,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她的表情、声线和诱极其相似。但是当我一旦意识到这点时,我越来越觉得舞台上的这个人就是诱。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就像是看到奇妙的东西时一样。 故事正慢慢演到高潮部分,鬼女在对巫女做了类似亲吻一般的举动后,十分痛苦地消失在幕布后面。然后再次登场的、因为痛苦而倒在地上的鬼女突然站起来。她拿开遮住脸孔的及其深红鲜艳的打卦袖子,出现在大家眼前的不是那鬼女的面具,而是美丽的巫女的容颜。但是出现在那张容颜上的表情和排练时完全不一样。 “小浪乃……?” 叔父发出了十分动摇的声音。周围也是一阵喧哗。在那确实是属于浪乃的美丽容颜上出现的不是排练时见到的微笑,而是瞪着虚空的那种及其憎恨这个世界,憎恨得无法自拔的,如同鬼女一般的可怕表情。那简直就和我将千草的死讯告诉诱时,她脸上的愤怒神情一模一样。 那果然不是浪乃。不仅仅是我,只要看到过那副神情的人都会这么想吧。最后巫女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唱出之前预定的台词。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神乐殿周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虽然鬼女的表情已经从浪乃的脸上消失了,但是她绽放的微笑根本无法令人觉得那是拥有清澈纯洁之心的巫女所能做出的。她的声音就像男人一般地低沉。那种逐渐渗漏出来的情感。就像是抹消身为女性身份的那种低沉声音。我对这个明明是浪乃的容颜,身上却逐渐符合出诱的特征的这个女人而感到及其的恐怖。 “停!!!!” 在台词一读完时,槻家婆婆大叫起来。槻家的叔叔们跑到一脸憔悴的婆婆身边。 “母亲,怎么了?” “那……那个莫不是……阿蔓的脸……阿蔓……” 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说出的阿蔓这个名字,不就是诱的母亲的名字吗?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婆婆,而我却战战兢兢地往舞台上看去。 居高临下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老妇人,浪乃的唇边浮现出如愿以偿的微笑。 神乐舞被中断后,所有人在神乐殿的深处将直会晚宴的准备提前了。无数食物堆放在厨房里面,后妈她们正在将鱼肉慢慢剔下来。 我躺在准备作为直会晚宴举行场所的大厅里,想起刚才神乐舞上浪乃的笑容,我的心就十分躁动不安。现在槻家叔叔们都在照顾婆婆,腾不出手来管浪乃,就那样让放着她一个人不管没问题吗?我想去确认谢幕后的浪乃是否还是原来的浪乃,往演出巫女角色的休息室的那个仓库走去。但是,当我想敲门时,却听到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呻吟声。我便停下了敲门的动作。 浪乃变得不正常了吗?之前那充满怨念的表情绝不是平时的浪乃会做出的神态。在这扇门的那一边,如果是有着浪乃的容貌,但却不是浪乃的那个人的话……我想到这里,便收回了准备开门的手。当我放弃确认,准备走回大厅时,我听到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男人呻吟声。话说回来,我没在大厅里看到父亲。 我马上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尽量不发出声音扭动门把手,慢慢拉开门。当我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听到不断重复响起的液体声。我眼前是一片不堪入目的景象。当我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后,我浑身无力地呆呆站在那里。 那里是被强行压在地板上的浪乃,以及跨在浪乃身上的父亲。 为什么,这个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我脑海里想起了妈妈不断对我说的“对不起、对不起”的话语,还有那看着我,却又不是在看我的那双像老鼠一样的眼睛。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十分哀伤十分哀伤地含着泪水。到底我是为什么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啊? 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声音都变成黑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平常被当成仓库的这间屋子的门边,靠着一个铁制的四脚梯子。我看到那个,心里想着自己必须这么做。于是我就按心中所想那般,毫不犹豫地双手抓起梯子。 我马上用那个朝父亲的后脑勺打下去。金属制的梯子相互摩擦发出嘎吓的声音后,父亲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就那样倒在地上。可怕的黑血从他那已经没有任何动静的头部流出,并咕嘟咕嘟地在地板上弥漫开来。一看到这个颜色后,我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 “父亲……?” 我并不是想救浪乃。虽说是一时冲动,但是我很明显是带着杀人的意图挥起梯子。我跪在地上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但是毫无反应。我面色苍白,双脚发抖。我至今为止曾经无数次希望“这个人死了就好了”。但是就算那样,就算他再怎么无可救药也是我的父亲。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他。我想看看他的面容,试着将趴在地上的父亲身体翻过来,但是已经变成尸体的身体却十分沉重而难以抬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看父亲的面容,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发狂地一直试着抬起父亲的身体。 最后,躺在地上的浪乃慢慢坐起身。她毫不震惊,用着毫无表情的眼神看着那个刚才还在侵犯自己的男人。 “浪、浪乃、我、把父亲” 像是要阻止我那错乱的话语一般,浪乃将我搂在胸前。 我的脸颊碰触到她那柔软的胸部。我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气味。 “你没有错。” 女子说出的宽慰的话语和她背后那黑暗的恍惚感,带给我深深的安心感。 那确实是浪乃的声音,但是那却是比浪乃更为坚强、更为响亮的音调。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浪乃,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在大厅的长桌子上分发了食物。我座位的正对面,槻家的叔叔们为了让婆婆冷静下来,还在不停抚着她的后背。 我瞥向浪乃的方向。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以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她低着头,让他人无法看见她的表情的那个样子简直就是诱的翻版。 “有谁看到我哥啊?” 叔父的话让我肩头一抖。 “叔父大人好像肚子不舒服去了洗手间了。他让我们别等他了,先开始吧。” 这个说话措词也是往常的浪乃风格。一想到直会后事情会变得怎样,我的胃就一直咕噜咕噜地响。但是看到每个座位前都有满满一杯的水,我就想起诱的话语。 “看完神乐舞后,不要喝水” 虽然这话只是说这液体是酒,所以不要喝,我将倒满整个杯子的液体移近鼻子,却闻不到任何气味。 在叔父说完敬酒词后,大家都拿起杯子,一口喝干杯里的水。我看到连杯子都没碰的浪乃后,就意识到了。不对,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浪乃低着头独自站起来后,打算要发出惊讶般的声音的叔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混合着胃液和血的呕吐物全吐在榻榻米上。在同样接二连三呕吐倒下的人群中,浪乃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朝出口的拉门走去。她那涂着鲜红的口红嘴唇带着爽快的微笑,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着什么。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唇染日朱之人 为世间之灾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我一踏上白永山的山道时,随着往上走的同时,橙色的光能照到我的脸上。我听到了物体噼里啪啦迸裂的声音,闻到了东西烧焦的臭味。我追着浪乃的脚步,再次来到了这里。但是我从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曾经丑女居住的小屋现在已经燃起黑烟处于火海之中。 走出森林,在变得辽阔的视野前,我看到了站在火炎前那个纤细身影。在白色巫女服后扎成一束的卷发。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是不知道哪个名字是正确的,一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这时她回头看向我。 “釿互” 在那暴力的红色映照下,她变得更加美艳动人。当我凝视着她时,总觉得这里是远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因为受热而迸裂开来的木片发出啪滋的声音砸到了我的头。因为这个冲击,我倒在了草地上。我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十分疼痛,但是我就连这个都觉得是十分虚幻而不真实的。在我没爬起来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覆在我的身上。在被跨坐的肚子上我感觉到了人的体温后,我便注意到自己眼前就是那端正的容颜。她的脸上一片潮红,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这热度的原因,还是她自己单纯地因为看到这血和火炎的颜色而感到兴奋呢。 落在我身上那粘稠的视线。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那围绕瞳孔的黄金虹彩。这到底是谁的眼睛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浪乃的眼睛像这样散发出高贵的宝石般的光芒。 她从衣带里取出一个小瓶子,用嘴含着里面透明的液体。 我看着她的动作,感受着她倾注而下的美丽,完全没有去想这个液体究竟是什么。 下一瞬间,那极其鲜红的嘴唇就覆上了我的唇。 是为了让嘴里的液体能够流到我嘴里吗?她那柔软的舌头侵入滑到了我的牙齿之间。那柔软的感觉,让我想起大蜗牛爬到手上时的感觉。 让我鼻子瘙痒的是女子的肌肤和头发的味道。和妈妈相似,但是这却是诱所拥有的……。虽然我这么想,但是这个女子身上并没有诱身上那种特有的野生的臭气,相反她的身上飘荡着一股类似高级水果一般的香气。在朦胧之间,我看到她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胸口,像清水一般发着光芒。在火炎映照下,我窥视到在那几乎完全透明的和服的衣领深处,那白色的乳房。 这时候的我,第一次知道女性的美丽。 这是一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连组成身体的零件肯定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被这份魔性开膛破肚、啃咬致死的话,那将会是多么幸福啊。 气味、呼吸和唾液这些女人的片段,不断地侵入我的口腔、鼻腔,将我身体里沾染上的痛苦和难受都冲刷的一干二净了。 我的意识逐渐愉悦地开始走向朦胧,我终于知道那个小瓶子里的液体的真面目。 我的视野开始变得狭窄,虽然我努力地保持清醒,拼命地让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能够继续挣扎,但是甜美的睡魔却慢慢绊住了我的行动。那个女人移开嘴唇,对我露出圣母一般的微笑后,我的意识便沉入了黑暗。 第七章 冬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熊熊燃烧的小屋旁,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我头上的伤是轻伤,除了留下一点疤痕以外,基本没啥大碍,而且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暂时没人告诉我关于朱磐的任何消息。大概这是为了让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小孩着想吧。妈妈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岂止是妈妈,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这种事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现在的我只想知道亲吻我的那个女人的消息。 当我快出院时,我终于从来给我做笔录的警察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整个情况。他告诉我,朱磐神社和白永山山顶的小屋都被泼上了灯油,所以被完全烧毁了。在神社里发现了十三具尸体、小屋里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但是奇怪的是,警方还是不知道犯人是谁。警察说小屋发现的尸体是位年轻女子。因为尸体受了很严重的损毁,一开始警员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信息。但是因为槻浪乃不在神社发现的尸体群中,所以就把这具损毁严重的尸体当成她的遗体。根据目前收集的情报来看,这一系列的杀人纵火行为都是槻浪乃所为,她在给我喝下安眠药,让我昏睡过去后,走进旁边的小屋里自焚而死。但是,还是有奇怪的地方。 我不认为那个女人是槻浪乃。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是我知道那是拥有浪乃的容颜的诱。不对,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诱了,那是涅盘重生的其他的美丽生物。 从理性上来说,在结束村子里的犯罪后,她最后来到是白永山、还有灯油的准备、最后见到我时,那句“不要喝水”的警告,这些细节都让我相信那个女人就是诱。可是,有谁会相信这些话? 给我做笔录的警官一边看着我一边询问当时神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他,除了槻浪乃之外,喝了神水的人都十分痛苦地倒下了。 明明是杀死十四名村民,让一个村子彻底消失的重大案件,但是却无法知道犯人是谁。这种事件因为其猎奇性吸引了社会上的各种目光。犯人没有杀我,是想让自己的犯罪为世人所知,挑中我作为事件目击者而让我活下来的吗?还是犯人还留有一丝人性,不想杀死村子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吗?当时社会上有各种说法。当我对这些说法进行判断时,仅仅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托平坂千草的福才活下来了。 我因为是灭村事件里唯一的幸存者而受到喜欢做慈善的有钱人的注意,最后我成为了羽生田家的养子。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我调查了当时的旧报纸时注意到,警察没有告诉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的几个信息。经过时间的流逝,我收集到几个细节。我看到报道说,在死去的十四个人里,有十二个人的血液里检测出了砷。我不禁想起事件发生前的那个晚上,离别时诱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便留在平坂家的诊所里了。放在那间房间里的矿物标本里,应该是有含有砷的硫化矿物鸡冠石的。沉浸在乡愁里,我继续读着那惨不忍睹的文章。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一则标题上。那是一则名为《小屋里发现的烧焦女尸没有脑袋》的报道。 无头焦尸是诱,还是浪乃呢? 这个疑问在几年后才得到解答。 从不祥的村子里唯一带走的手表的指针,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止了。 *************************************** 仰望天空,洁白闪耀的物体往地面上飘落。是雪。不知是否一直在火炎的旁边而没注意到的缘故,周围的树梢上已经堆满了积雪。雪给烧焦的住房的遗址、可怕的焦黑尸体上盖上一层洁白素净的皮膜。 我一边背着很重的不符合季节的冷藏箱一边往前走着。这大概是被冰包起来的浪乃的头颅对我做出的小小抵抗吧。在神乐殿里的微弱光线中,我明白了自己的诞生于世上的使命。就算日红的效果是有限的,就算浪乃的容颜即将腐烂,到时候我只要找其他的脸来用就行了。只要永葆美貌,我就不会再次被拉回死亡的世界。就连凪,我们一定可以重逢的。 “呼呼” 天越来越冷了,虽然前方是一片连雪花都看不见的黑暗,这又怎样,不久春天就会来临。万物发芽、诞生的春天是我重生的延续。 我不由得考虑起自己之后会不会分娩呢。我不明白分娩以及拥有自己的孩子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理解那种想拥有孩子的欲求。但是,就像母亲阿蔓赌上命把我生下来那样,我总有一天也会期望如此吧。以及,我也会像千草那样,在我的身上寻求自己死去的孩子的影子,在临死前呼唤死去女儿名字那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吗?不对,比起那个, “我的孩子,也会很丑吗” ——此时,在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嘴里说出的,小小疑问。尚未成型的那股不安,就像这薄薄的积雪一般,层层堆积在我心底。这个疑问常常盘踞在我心底,让我产生了动摇。 抛却“诱”的我,在和自身溢出的“诱”的碎片对峙时的内心—— 开往凪等待的车站的大巴开走了吗?我看向手腕,才注意到手表已经不见了。我不知所措地望向道路尽头,在只有白色和褐色的天地里,只有电线杆上的路灯,像希望一般燃烧着。 后记 曾经有一个社交网站发起了“如果你和恋人一起坐上游览车的话,会谈些什么内容呢”的话题,我看到里面有似乎是一对男女的账号正在进行如此主题的对话。男性账号写下了“景色真不错呢?”的后面是一则“村子烧起来了……”的回复。 自此之后我就模模糊糊不知何时起就有写村子烧毁的故事的打算,不过以这种形式写出来,却是当时的我没有想到的。 不谈无聊的事了,我就在这里谈谈拙作出版前后的经过吧。本书是我画的漫画《累~かさね~》(以下简称为《累》)的主角的母亲的故事。当初这个故事只是《累》的设定之一,是没有可能出版的。然后有一天,连载《累》的讲谈社evening杂志编辑部的编辑i先生劝我试着写写外传小说。正好那一天我就是带着二十张a4纸《诱》的情节构想去给编辑看的。然后我暂时慢慢完善对《诱》的构想,那时还没有决定由哪家出版机构出版。但是当《累》的第一卷出版后,星海社的山中武先生问我有没有写小说的意向。山中武先生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原委。之后也是,简直是得到神人帮助一般,我写完了《诱》的故事,被印成漂亮的纸质书。而且连那么有名的绫辻行人老师都为我写了推荐语。 总之这本书在奇妙的缘分和山中先生、i先生两人的帮助下顺利完成了。而且其中山中先生为这本书的出版给予我极大的协助。他还给我这个来历不明、连小说家都不是的新人漫画家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托他的福,我能够用和漫画不同的文字表现出故事的有趣之处。因为自身的不熟练之处和我本人的散漫给他填了不少麻烦。借此后记来表达我的歉意和感谢。 非常感谢山中先生、i先生、绫辻老师、还有买了这本书的读者们。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 松浦だる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