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芝麻官 上》 楔子一 【楔子 两世前尘如梦】 午后,宋府的华园。 院子里,温暖的阳光洒下,筛子似的绿叶筛落一地金黄,如点点金币映缀在老妇身上,随着轻轻摇晃的椅子,金黄圈圈在她身上前后移动,下垂的眼皮望着那面围墙,嘴角翻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轻笑。 那面墙并不算高,年轻时,以她的体能,攀着墙边的老树往上爬,爬不了几步就能站到墙头,身子一跃,便能翻过去。 她想过千百次,想着墙那一头有着什么惊喜,要是真的翻过去了,会碰见怎样的一番奇遇,可惜……她终究没翻成,终究任由这堵墙,圈住自己的一生世。 额头冒出微微的汗水,夏季将至。 不禁感叹时间飞逝,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像轮子似地转过,眨眼间数十个寒暑自指缝间滑过,她从娇俏少女成了垂暮老妪。 好快,从现代穿越而来已经五十几年,所有事都鲜明得好似昨天才刚发生,从初初穿越来时的恐慌,到措手不及地被夫人开脸、摇身一变成为通房丫头的愤慨与怨懑,到被一个老男人压在身下,几次欢爱、自己从鸡腿变成鸡肋的无奈……漫长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她唏嘘感叹。 曾经她是新世纪女性,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哄得了法官、查得出命案、绑得了凶手、翻得来旧案,她开得起好车、买得起新房、躺得起名床、坐得了头等舱,虽然没经验,却也确定自己斗得过二奶、打得过小三。 她从小到大一路顺遂得意,一流小学到一流大学,出社会后立志当一流的律师、拿一流的薪资,穿一流的名牌、睡一流的男人…… 可是,噩耗降临,一流的她得了一流的病,在她生命最辉煌的时候成了重症病人,听说会得乳癌是因为反式脂肪吃太多,她得病不意外,谁让她压力一大就吃蛋糕蛋塔炸鸡块,然后,她连三年都没熬过。 她因器官衰竭而离世,再次醒来,所有的一流离她远去,她成了下九流。 十五岁的小丫头,没爹没娘没人爱,只能傍着夫人,安分地被迫啃着她不要的鸡骨头。 为巩固夫人的位置,被抬为通房的她,必须和一个漂亮却让人想把她砍成八段的江姨娘争斗,她的身体成为老爷短暂的新鲜品,可喜新厌旧是男人的天性,才上不了几次脚,她便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旧鞋。 在二十一世纪,她绝不打没把握的仗,她会权衡利弊、计算成功机率后,才决定是否要进攻,然而穿越过来,她不想打仗都不行,她再也不是有权决定要不要攻击的大将军—— 穿越后的她,只有当炮灰的命。 她曾想闹的,想替自己闹出一条活路,但稍稍研究过这时代的律法后,她很聪明地选择冷静适应。 因为当逃奴只有一条路,叫做死,那么不当逃奴呢? 睡了奴婢,男人没事;杀了奴婢,花两百钱往乱葬岗一丢了事;打奴婢叫做练身体、骂奴婢叫做宣泄情绪,整得奴婢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叫做训练脑力。 奴婢向来就只是个东西,比起骄傲自尊,她更看重性命,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有多痛苦,于是她决定收敛聪明、隐藏智慧,小心翼翼、谨慎细心,专心一意效忠夫人。 为什么是效忠夫人不是效忠老爷?古代社会里,男人的地位不是比女人更高、更有发言权吗? 话是没错,但乐意效忠老爷的女人一大把,而愿意效忠荷尔蒙失调、情绪不稳定,动辄起肖、狂怒的夫人的人,还真不多见。 就像初出社会时,选择在大企业工作还是小企业忙活的心态一样,前者薪资福利较齐全,但后者,因为员工人数不多,容易被老板看到并且重用。 住同一处宅院,领的薪水一样多,虽说让老爷睡得神清气爽,额外赏赐会比较丰富,但若哪天夫人月事不顺、心情恼火,冲着你喊一句杖毙,到最后千辛万苦累积下来的赏赐,还不是乖乖回到夫人口袋里?所以钱重要,小命更重要。 因此,她不光挑boss,还挑对手。 挑会对女人手下留情,几个嗲声嗲气就会脾气全无的短命老爷当对手,比与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夫人为敌,来得聪明。 做出选择后,她决定安分守己。 她这小通房立定志向,专心一意地以夫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夫人的幸福为幸福,她的人生以创造夫人的美满前途为目标。 她与老爷划清界线,不争宠、不谄媚,把忠心耿耿摆在脸上、身上。 慢慢地,她的忠心为主赢得夫人的感激,她引导着夫人改变,尤其在老爷过世之后,两个女人相扶相携,创造出宋家子孙另一波奇蹟。 她鼓励夫人坚强勇敢,并插手老爷的事业,也劝说无子嗣的夫人把妾室的孩子抱到身边养。 抱来后谁养?当然是她养。要正妻扶养小三的孩子,孩子健康成长的机率不会比零高多少,于是小通房毛遂自荐,成为几个少爷、小姐的养母。 她虽然不懂琴棋书画,但读书一流、考试一流、脑子也一流,她又是个强调爱的教育,认定多夸奖孩子能减少教育时遇到问题的台湾新生代女性,依她这种态度要在古代教出几个菁英分子,把他们养成自己的小棉袄、平安符,困难度并不高。 果然,在她尽心尽力的教导之下,孩子们的心不向爹、不向娘、不向嫡母,向得是她这个身分卑贱的通房丫头,他们对生产者没有感情,对她这个培育者却有着浓厚的孺慕之情。 然后,接下来的工夫,就是熬了。 熬死纵慾过度的老爷、熬死年轻美貌的侍妾,最后熬死夫人,她一步步向上攀登,成为府里最尊荣的老太君。 儿子媳妇在膝前承欢,孙子、曾孙天天来跟前请安,人人都说她是个有福的,还说她的八字本就益夫旺子,宋老爷收她当通房,是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 可……她真是有福吗? 就这样让一堵墙给圈住,当一辈子的幼稚园园长,养出一堆优秀杰出的新生代,然后,没了。 深深吸气,说句真心话,她其实是不喜欢的。 不喜欢奴颜婢色、奉承巴结,不喜欢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不喜欢在生气的时候还要笑,不喜欢别人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不喜欢穿越几十年,从没真正为自己做过一件事……她有无数的不喜欢,但她只能装得很喜欢,而这种假装令她厌烦。 可没办法,她得活下去,一个身为奴婢的女子,能安然活到七十岁,能被赞一句有福之人,她并不容易。 有时候,她也怨恨自己太明白、太聪明、太通透,她把所有情况都瞧得太清楚,以至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便委屈、憋闷,却只能时刻陪小心,逼自己当个称职、无可挑剔的小通房。 可到底……意难平呐,她心有不甘、有忿然,有着无数说不出口的憋屈。 摇椅轻轻晃啊晃,多年的如履薄冰,深恐被人发现自己特殊的来历,她谨言慎行,刻意隐瞒二十一世纪的见识与智慧,守本分安静地当只小蝼蚁,终于平平安安活到鹤发鸡皮。 只是蓦然回首,生命缺少精彩事蹟,唯有寂寞空虚、唯有有志不能伸的哀戚。 如果能选择,a:当一世平安、福禄双全的小通房;b:跳出墙,挣来一份自在惬意,却寿年不永。 她要选择哪一个? 摇头、再叹,视线又落回到那堵墙,第三百次、五百次……第一千次想着,当初如果勇敢一点翻过去,多好…… 「老太君,猜猜谁回来了?」徐嬷嬷快步走到她身边,满脸笑意盎然。 徐嬷嬷刚来到她身边时,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长得很水灵,两道细眉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嘴边的涡涡儿一跳一跳,可爱得很,要不是老爷已经不在了,恐怕她和自己一样,会变成另一个小通房。 徐嬷嬷的运气比自己好,她挑对效忠对象,并且多年如一日的忠心。 她不乐意身边的人受委屈,于是作主徐嬷嬷的婚事,发还她和丈夫的卖身契,让他们成了良民,她甚至让徐嬷嬷的儿子进入宋家族学。现在人家儿子已是官身,徐嬷嬷老说:「这辈子,我值得!」 再次证明,在古代挑对老板比挑对老公更重要。 「谁回来了?」她问。 「二老爷带着二夫人、少爷、少奶奶还有小少爷、小小姐都回来了。」徐嬷嬷恭敬回道。 这些日子,几房老爷夫人、姑奶奶们陆续回到老家,整个府第热闹得快要翻过去,这些年宋家名声大得很,泉州南开城里,每个人提到宋家,都要竖起大拇指喊一声赞。 宋家子孙,兄友弟恭、父严母慈,几个老爷在朝中为官,相互扶持、通气连枝,生下孩子后,一个个都送回老家上族学。 宋家族学因为出了四个二甲进士的老爷红翻了天,可与京城塾学媲美,可老爷们心底明白得很,读书其次,他们更想的是把孩子养在老太君膝下,希望这群堂兄弟、堂姊妹们,心能够凝聚在一起,像他们自己一样,彼此支持、相互扶持,唯有如此,家族才能繁盛百年。 再过十数日便是老太君寿辰,几个老爷们领着妻子、孩子们,风尘仆仆回到老家,亲友们久未相见都分外热情。 老太君尚未回过神,二老爷宋帼容已领着妻儿过来拜见。 她看着帼容,脸上笑意盎然,她与他,算得上有缘。她穿越那天,他的出生令老爷心情分外美好,难得地跨进夫人大院,而便是那天,满肚子嫉妒的夫人开口,把她开了脸送给老爷嚐鲜。 「母亲。」 宋帼容一进院子就奔到老太君身边,往她膝前一跪,都五十几岁当爷爷的人了,看见她还像个孩子似的,满脸的孺慕之情。 楔子二 她只是个通房丫头,帼容几个本不该喊她母亲,但他们都由她一手带大,一个比一个更固执,不管她怎么论理,待夫人一死,他们就全改了口,喊她母亲。 她拍拍帼容的肩膀,笑道:「怎不先回屋里歇口气?」 「还不是媳妇想快点见到母亲。」帼容向妻子觑上一眼,妻子笑着蹲到老太君身边,握住她的手说:「娘,媳妇想您了,您想不想媳妇?先说了,可别想大嫂胜过我喔。」 她呵呵笑着。「都这把岁数了,还同你大嫂争宠啊。」 「不争不成啊,谁让母亲偏心。」 她打心底明白,四个媳妇儿都是感激自己的,感激她从小灌输老爷们的观念—— 妾室实乃乱家之源,宁可晚点儿嫁娶,也得挑个合心合意、想过一辈子的对象,千万别像他们的亲爹,妾室姨娘一大堆,却精尽人亡活不过三十五岁。 从小灌输的观念,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因此到最后,「不迎妾、不纳通房」成了宋家家训。 她感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见一次、少一次啦,看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感觉心里头挺好。」 「娘,您这是说什么话,大哥还要给你请诰命呢。」宋帼容不满道。 这次回来,他们便是要商议此事,看看有没有办法将身分是通房丫头的老太君扶为继室、记入祠堂,受后代香火,因此他们连二叔、三叔都一并请回来了,若此事可成,他们便要上折子、请求皇上诰封。 「千万别,你们仕途正好,若我当上继室夫人,死后,你们就得丁忧三年,连累几个刚入朝廷的孙子辈也得跟着丁忧,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想再上位,不知道能不能如现在这般顺利。」她站在现实面做考量,不认为这是个好作法。 「这是我们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他坚持。 「活着一碗饭,好过死后满桌菜,人活着顺心快意,强过死后香烟缭绕,入不入宋家祠堂我不在乎,但我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一辈子做过什么事,好的、坏的,都有神仙眼睁睁看着、记着呢。人总要去地狱一遭,论清对错是非,才能重入轮回,与其想着有没有供奉,我宁可多想想这辈子自己做过多少好坏事儿。你们啊,要是真有孝顺心,就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少应酬、少喝点酒,都是有年纪的人了,得好好养着。」 「娘……」 宋帼容眼底闪着感动,母亲总是事事为他们着想,只想着他们好,从没替自己争些什么,她越是这样,兄弟几个就越是想为母亲做些事。 那些年要不是她,说不定他们早被嫡母给害了,他们能够平安长大、能够好好念书、能够记到嫡母名下成为嫡子女,都是她在嫡母面前好话说尽、道理论尽,才能得的结果。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让母亲入宋家祠堂! 「娘,您生辰那日,二叔和三叔也会过来。」 二叔、三叔?那两个年幼时被赶出宋家大门的庶子? 他们也是争气的,凭着自己的努力当上官,一级一级往上爬,直做到一品大员才退休,那可真不容易,虽然他们没少过岳家相助,但寒门子弟这个苦啊…… 她没见过宋怀青、宋怀丰,但两人的事儿听多了,人人都说宋家祖坟冒青烟,才得嘉子贤孙。她不知道宋家祖坟有没有真的冒烟,但她很确定自家这一群,都不是天降英才,一个个都是她耗过心力、倾心教诲的,他们的成就全来自于教育啊! 「你二叔、三叔年纪都大了,怎么好劳烦他们跑这一趟。」 当时的大老爷宋怀恩是嫡子,父亲一死,就开祠堂将姨娘和庶弟给赶出去。他用的理由是:方姨娘不安分,背着老爷偷人,宋家血脉不容混淆。 当时老宋死了,小宋和亲生娘亲想安个罪名谋害小姨娘有啥难的?瞧瞧小宋自己,他前脚才踩进棺材,夫人王氏便迫不及待收拾残局,瞧瞧,后院里那堆莺莺燕燕有谁得善终?那时,她又暗暗感激自己投对明主。 这对兄弟对宋家有没有怨恨,她不清楚,但帼晟、帼容几个懂事,在进入朝堂后,开始和两位叔叔恢复联络,后来还开祠堂,将他们的名字重入祖谱,只不过她身分低微进不得祠堂,没参与上那场盛事。 「二叔、三叔还健朗得很,前阵子三叔和堂弟们上京寻大哥,还在大哥家里住上好一阵子。」 「亲戚们多走动走动不是坏事,你二婶和三婶都还好吧?」 她记得宋二爷娶了谷尚书的独生女,叫……什么名字呢?谷、谷……谷什么华的,年纪大了想不来,但她知道谷氏子嗣上艰难,终生无出,但宋二爷却未纳小妾,一心一意对待妻子。 听闻这个八卦,她想,在这个时代,他算得上奇葩了,可以作为当代痴情男子代表。他与她,定是真爱。 「二婶过世多年了,二叔膝下虽然无子,却是性子豁达,致仕之后,到处游山玩水。」 当男人真好啊,可怜她再能干,终究是女人,哪儿都去不成。 她拍拍帼容和媳妇的手背说:「带孩子先下去歇歇,晚上咱们全家好好吃一顿。」 「是,娘。」 徐嬷嬷送二老爷一家回屋,转回老太君跟前,轻轻替她揉腿。 人人都说量大福大,指的就是像老太君这样的人,要是人死后真会到阎王跟前论断是非,像她这样的女子,下辈子一定会成佛成仙。 仰起头,她低声道:「老太君,起风了,要不要进屋里歇歇?」 老太君挥挥手轻声道:「我再坐一会儿,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徐嬷嬷点头,进屋里取来一袭薄被,轻轻盖在老太君身上,便安静退下。 只见老太君的脚轻轻一挑,摇椅晃了晃,那堵墙跟着在她眼前晃荡,眼睛缓缓闭上,她有点累了。 恍惚间,她回到那家医院,点滴还吊着,手臂上留下一大片淤血,她的血管和她的生命一样脆弱。 「关关,很痛吗?妈妈去请护士来给你打针。」母亲话才出口,泪也跟着淌下。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的病已经拖得太久,久到家人因她而心力交瘁,她知道自己若早点死去,亲人就能解脱。 她摇摇头,拉住母亲的手,望着她霜白的两鬓,是操劳得连染头发的心情都没有吗?她的妈妈是再爱漂亮不过的呀。 「妈,你不是最喜欢看『宫锁心玉』吗?如果我不在了,你别当我死去,就当我是洛晴川,穿越到一个需要我的时代里。」她淡淡笑着。 母亲也笑了,把她揽进怀里。「那你穿越过去,可别太强势嚣张,把你当律师那套给我收起来,古代没有人权,动不动就会把人给杖毙的。」 「放心,吾爱真理,吾尤爱性命。」 「嗯,你要好好吸取别人的经验、累积自己的智慧,要是真穿越过去,得用你的火眼金睛,选对皇子,可别弄得自己要死不活。」 「不,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要钱、本人自己赚。」 「真骄傲。」 她摇摇头,笑着反驳,「是骨气!」 不论是骄傲还是骨气,她都没战胜病魔。 一个星期后,她进入弥留,弟弟来了,握住她的手说:「大姊,你是我最崇拜的女人,你走了,我找谁来当偶像?」爱耍酷的弟弟哽咽了。 关关叹气,他真不会说话,什么最崇拜的女人,明明就是最崇拜的人,她是他崇拜排行榜上,男人加上女人中的第一名,看在她帮他写过那么多作业的分上,夸奖怎么能够省一半? 妹妹也来了,她哭得乱七八糟,老半天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然后她冲出屋子,弟弟连忙追在她身后跑出去。 办公室里的小菜鸟也来了,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乾乾的,握起来很舒服,但他的口气不大好。 他说:「你总是不给我机会,你看不起我是新人,什么都不让我做,不让我出庭、不让我找证人、不让我跟在你后面学,连……连让我爱你的机会都不给,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关关笑了,终于有男人对她告白,虽然圆不了睡一流男人的梦,但聊胜于无。 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对他说:我愿意。 累了,关关的五感突然间变得清晰,她竟听见点滴从瓶子里滴下来的声音。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变得清晰,她感觉得到金黄色的点点阳光在皮肤上燃起一簇簇火苗,她想,她快死了,终于能体会一次寿终正寝的感觉。 上辈子总认为自己命太短,许多梦想来不及完成,可这辈子她活得够久了,却连爬墙的梦想都完成不了。 所以梦想这回事,与生命长短无关,与敢不敢豁出去比较有关啊…… 累了,关关的五感突然间变得清晰,她闻到小菜鸟身上的古龙水味道,那是herm?s,一只小菜鸟居然用这么昂贵的品牌,以后他一定会是个黑心律师,真可惜,没有早点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否则组成黑心律师情侣档,他们肯定可以联手缔造不败纪录。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变得清晰,她闻到桂花飘来的淡淡香味,感觉咽进肚子里的最后一口气很甜,甜得有些腻人。 累了,关关的五感突然间变得清晰,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看见母亲疾奔而来的身影,看见她泛红的眼睛,看见她泪水里的沉重……亲爱的妈妈,保重……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变得清晰,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看见帼晟、帼容、帼怀、帼堂齐齐朝自己飞奔的身影,看见他们脸上的哀凄,听见他们沉重的心情……儿子们,保重…… 身子轻飘飘飞起,仰头,天空很亮、日光很美,深吸气,她将要投奔去另一个世界。这次会是哪里?二十三世纪的太空城?还是到清朝去当洛晴川?不管去哪里,这次她发誓,一定要尽情尽性,做尽冒险事。 再深吸气,她的身子有股说不出的畅快。 第一章 【第一章 重生回宋府】 关关被口水给呛醒,接连咳上好几声后,她猛然张开眼睛。 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柜子、架子,一个……熟悉到让人很鼻酸的窗景……这是宋府大丫头的住处 小心肝狠狠地颤上一颤,她迅速转头看看左、看看右,伸出十指、努力辨认这是哪个世纪的dna,再用力一踢,把棉被踢翻,努力看清楚下面那两根细小柔白的筊白笋,呜……怎么会……她……又回来了…… 不会、不会、不会,老天爷没那么残忍,不会让她再过无聊的数十年,她飞快跳下床,奔到架子旁,低下头就着水盆往里头瞧。 啪答一声,两颗眼泪坠落水面荡出小涟漪,待水面再度平静,里头的倒影清清楚楚,那是……邵翠芳的容貌。 是穿越?不,是重生,她回到上次穿越到古代的同一天。 这代表什么?代表她生命的齿轮坏掉了?她必须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单调boring的岁月,她必须每天面对着那堵墙,想像着墙外世界的美好,她必须当无数辈子的幼稚园园长? 不要!她不要再当很有福气的老太君,她要自由,她不要圈在宋府安享荣华富贵,她要睡好男人,不要被短命老爷睡。 哀号一声,她垂下脖子,无力地背靠墙壁缓慢滑坐到地上,背凉凉的,心更凉,身子蜷起,她把头埋进膝间,欲哭无泪。 在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容貌之后,熟悉的感觉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像是有谁拿了管大针筒朝她太阳穴注射似地,脑袋突突地疼痛起来,那是……邵翠芳的记忆。 她是受尽父母宠爱的独生女,每天读书写字、做女红,家里不富裕却算得上小康,几亩田、几间铺子,日子过得舒舒爽爽,夫妻俩把女儿给疼进心坎里,还商量着要给她招上门女婿。 可惜她八岁丧母、十岁丧父,邵翠芳父母双亡,被狠心的叔叔、婶婶谋夺了家产,卖予人牙子。 最终她进了王府,那是宋老爷的正室夫人王月娇的娘家,见她长得清丽美妍,老夫人特意把她挑到身边,刻意栽培教养,她十三岁时,老夫人病重,临终前把她送进宋家,目的是让她去帮王月娇固宠。 邵翠芳百般不乐意,可身为奴婢,她只能回答,「是,主子。」 收到这份娘家的礼物,王氏又恼又恨,她气邵翠芳年轻貌美,和自己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恨她满腹才学,因为出口成章的女人恰恰是丈夫的心头爱。 她拿邵翠芳当大丫头,迟迟不愿意把人给宋老爷,但丈夫在几个月前纳了江姨娘,那是个勾栏院出身的贱女人,迷惑男人的手腕很不一般。 王氏对上江姨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没辙了,只好使出最后一张牌—— 给邵翠芳开脸。 王氏火力全开,她准备用邵翠芳和江姨娘一较高下! 邵翠芳不甘心,却不能说不。一怒,她狠下心肠,托看守二门的周婆子买回一两砒霜,化水喝掉。 于是,邵翠芳死去,邵关关穿越。 门突然打开,关关抬头,看见与邵翠芳同住在一处的大丫头珊瑚进屋,关关记得她是个实心眼、厚道的丫头。 下意识地,一个声音钻进她的脑海——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早上我怎么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边我找事儿给掩了过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着要见你。 珊瑚发现坐在墙角的关关,急急跑到她身边,将人扶起,说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早上我怎么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边我找事儿给掩了过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着要见你。」 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得教她怵目惊心,她越加害怕了。 怎么办?又要重来一回?她不想、不要、不肯,她……现在就要去翻墙! 甩开珊瑚的手臂,她一口气往外冲,却被珊瑚一把给拉住。 「你做啥呀?你要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几十年的经验,难不成她还不晓得奴婢代表的定义? 见她久久不发一语,珊瑚忍不住道:「别发愣了,快点拾掇妥当,夫人心情差着呢,李姨娘就快生了,夫人急得像无头苍蝇似地,还点起香拜佛,我可不信夫人是在求李姨娘顺产。」 语毕,她偷偷吐了舌头,这般编排主子,被嬷嬷知道,可有她好看的。 珊瑚的话提醒她,今天帼容要出生了,本来还不到日子的,可昨儿个李姨娘把张姨娘生的庶长子帼晟给推进池塘里,张姨娘一怒之下告到主母处,夫人命人将李姨娘给绑来,想问个清楚。 没想到啥话都还没开始问,人才刚跪下呢,就说动了胎气,直喊肚子痛。 偏偏老爷好死不死这个时候进到夫人房里,一看情况,便直觉是老辣手在摧残小白花,赶紧命人请产婆之余,还寻机会将夫人臭骂一通。 王月娇本是个直脾气的,从小又被娇惯着长大,一旦发起脾气,身边丫头就得遭殃。刚被老爷修理过,她不寻个人来修理才有鬼,关关看一眼珊瑚左脸上那块红痕,明白她挨打了。 低头轻叹,关关不乐意在此时凑到王氏跟前,但她不出现的话,接下来挨打的,肯定不是橘红就是平儿。 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很违反良知道德,而这时代的女人足不出户,又没有新光三越刷卡乐翻天,只能成天面对小妾们和无良夫君,不将怒气发泄在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的小婢女身上,又要发在谁身上? 「我马上过去。」关关话甫出口,又是一阵心惊胆颤的熟悉。 她痛恨这个熟悉感! 咬牙,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她飞快洗脸、换衣服,挽起发髻,行云流水的动作,更是熟悉得让她很想哭。 她跟在珊瑚身后,她们快步走往王氏住的行云楼。 关关低着头,每前进一步,心里头的叫嚣就更严重! 她不要重复、不要过相同的一辈子,她再也不要替别人养儿子,不要当色鬼老爷的玩物,她不要再用「熬」来等待雨过天青,她要想尽办法脱离这里…… 想到此,脑子像被什么撞到似地,顿时清明。 对,她必须脱离这里,必须把坏掉的时空齿轮扳正。 她前脚跨进屋子,里头服侍的平儿像是见到救星似地松了口气,急忙出声道:「夫人,翠芳来了。」 王氏抬起头,两颗眼睛红得发肿,熟悉的心酸在心里头腐蚀,那是翠芳的心情,她是个善良知礼的女子,被送到夫人身边两年,虽不喜欢这位主子,却也同情她被环境一天磨过一天,磨成一个恶人。 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尖酸刻薄,没有人乐意喜怒不定,是那个无良老爷把好端端一个王府姑娘造就成今日这副德性。 看见关关,王氏顿时板起脸,方才江姨娘到她跟前来,言里言外把她狠狠羞辱一顿,还说道:「老爷心寒了呢,若夫人需要我在老爷跟前说说情,婢妾必当全力以赴。」 她一个正室嫡妻,需要一个低三下四的女人说情?该死!凡是和她抢男人的女人都该死! 她瞪住关关,胸口喘着大气,好半晌才冷声说道:「你过来。」 关关明白,王氏做这个决定有千百个不甘,但除了往丈夫身边送个新玩意儿之外,她已想不出其他方法抚平丈夫的愤慨。 李姨娘早产,老爷怒发冲冠,他是再看重子嗣不过的男人,送李姨娘回屋生产时,老爷甚至撂下狠话,说要休妻。 王氏无出,本就犯了七出之罪,光是这点,老爷想怎么做都能随心所欲,若不是她的娘家太强势,而满院子的姨娘除温柔美貌之外,其他都放不上台面,不然说不定他真会替自己换个新夫人。 关关乖顺地走到夫人身边,再次鼓励自己说:你必须改变! 主意打定,她缓缓吐口气。 瞬地,她温柔了眉眼,直视王氏的脸,轻轻地伸出手,抚过她的脸庞。 看见关关这个动作,珊瑚和平儿的皮倏地紧绷,她们看看左右、再看看诡异的关关和……正在为发狂做准备的夫人…… 两人互使眼色,在狂风暴雨出现之前,她们畏首畏尾地溜出屋子,守在外面。 王氏太生气了,没注意到开溜的那两人,只是一双怒目狠戾地瞪上关关。连小丫头都没把她放在眼里了吗?那是什么表情、什么目光,她需要一个下人的同情? 第二章 关关轻咳两下,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沧桑,她不惧王氏脸上的凌厉,柔声道:「我可怜的月儿,娘不在,辛苦你了。」 这话……王氏心头霍地一惊。 她是娘? 眼眶酸了,要是娘在,老爷再大胆,也不敢把什么脏的臭的女人都往家里带;要是娘在,哥哥、嫂嫂哪会对她这般冷淡;要是娘在,她不会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要是娘在…… 然下一刻,她恢复神智。 不!翠芳怎可能是娘,她在作假,连她也想来嘲弄自己! 发现王氏的目光从温柔和善变得冷刻坚硬,关关心知,她并不相信自己,即使王氏成天拜佛求神,迷信得让人很跳脚,也不是轻易就能糊弄。 她不给王氏说话机会,又道:「月儿,娘时间不多,阎王只给一个时辰,过了时辰就得离开,可看你这样辛苦,娘走得不安心呐。 「你听娘说,再过没多久,李姨娘将会生下儿子,母子均安。姑爷会往你这边报喜,他将给那孩子取名帼容,说不定还要讽刺你一句:有容乃大。他是打心里希望能把儿子挂在你名下的。」 「想都甭想!」王氏气极败坏地狂怒道。 上回也是这样,张姨娘生下帼晟,老爷到她这里来闹,她打死不点头,老爷便同她冷战上大半年,让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慢慢把他的心给拢回来…… 等等,她在想什么,怎信了这丫头,她在娘跟前服侍了三年,要模仿娘说话的口气有何困难?她可不能被骗! 念头尚未转回,她又听见关关开口。 「月儿,别倔强,把姑爷给惹毛了,对你没有半分好处,万一他使狠手,谋害你的性命,再把儿子全往你名下挂,你能怎样? 「与其如此,不如你聪明点、主动开口,把孩子记到自己名下,再把孩子带到身边养。就拿李姨娘把帼晟推进池塘这件事来说嘴吧,对姑爷说:姨娘们争宠,受害的是孩子……」 关关还待再往下说,珊瑚的声音就传进屋里。 「给老爷请安。」 老爷来了?关关觑了王氏一眼,低头站到她身后垂手而立。 宋老爷长相不坏,个头高、身材标准,那张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称得上泉州富商界的罗志祥。 李姨娘平安产子,他已无方才的怒气冲天,他望向王氏,脸上笑意迎人地说道:「李姨娘生了,是个儿子,我给他取名帼容,有容乃大。」 宋老爷短短几句话,把王氏惊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转头望向关关,难道她真是娘? 如果不是她提醒,她怎么都想不出老爷这句话是在讽刺自己! 她攥紧拳头逼自己放柔音调,「老爷,这名字……你什么时候取的?」 「就在踏进你屋子之前,脑子里突然想起有容乃大这个词儿,便替儿子取下这个名字,夫人觉得如何?」宋怀恩的口气里带着淡淡嘲讽,笃定王氏听不出来,却没想到这回王氏心头清明。 王氏心头乱纷纷的,她自问:若她不是娘,怎能掐得准李姨娘的生产时辰?怎能把孩子的名字和老爷的讽刺说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相信,却无法不相信。所以娘是不舍得自己吃苦,千求万求,向阎王求得短短一个时辰的母女相聚? 是啊、是啊……娘向来最疼她、也最放心不下她……王氏眼眶倏地翻红。 宋怀恩见状,心中微微诧异,自己的妻子是什么脾气他还不晓得?她只会让别人哭天抢地,怎可能让自己掉金豆子? 「你怎么啦?」 「有容乃大……老爷这是在讽刺妾身吧?」 她居然能听出来?宋怀恩有些诧异。 心头一悚,他可不想把话给说拧,自己都三十岁了还没有个嫡子,这回错在王氏,他便是拉下脸皮好话说尽,也要让王氏把帼容给记在名下。 王氏没等他说话,续道:「这回老爷真真是误会妾身了。妾身不是不顾李姨娘怀着身子,硬要她来行云楼回话,实在是因为事情太大,才迫不得已……」 话至此,宋怀恩也听出不对劲,顺口问道:「是什么事,让你非要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明知道有问题还这般偏颇,到底是谁闹得鸡飞狗跳啊!王氏冷笑,这样的男人教她怎能指望? 心微凉,她压下怒涛,婉言回道:「事情是这样的,张姨娘哭着来告状,说李姨娘动手把帼晟给推进池塘里。听闻此事,妾身心里头怕得很,万一此事为实,帼晟可是老爷的长子啊!连少爷都敢下手,以后二少爷、三少爷甚至是老爷……谁晓得那心狠手辣的,还会使出什么丧尽天良的手段!」一句句,王氏把李姨娘给骂狠了。 「帼晟掉进池塘?他身边的婆子丫头做什么去了?」宋怀恩大吃一惊。 「她们指证历历,说李姨娘拿颗桃子给帼晟,把他给诱到湖边。老爷明白的,李姨娘性子活泼俏皮,平日就喜欢和帼晟玩在一处,她和张姨娘交情也好得像姊妹似地,帼晟身边的婆子丫头,便是防谁也不会防她呀。 「可此事妾身总不能偏信一面之词,便令人去请李姨娘,没想到李姨娘打死不肯来,而嬷嬷们怕她伤了自己,竟自作主张把李姨娘给绑了。 「老爷不晓得,当时张姨娘吓得披头散发、六神无主的,妾身本想,若李姨娘好好把话说分明,就算是不小心失手,看在肚子里那块肉分上,我怎么也不会罚她,哪里晓得她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满屋子人全在欺负她似地。 「妾身只好回头安慰张姨娘,让她暂时把事情给搁下,谁知道这样恰巧,老爷居然在那时候进屋,什么话都不说,便误会上妾身……」她幽怨地叹口气,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 宋怀恩心头一跳,是恰巧吗?李姨娘要人去铺子里把自己给找回来,难道是想让他看见正妻欺凌妾室这幕? 王氏见他动容,赶紧再添把柴火。 「其实妾身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信谁?张姨娘说李姨娘想要当长子的娘,才会起恶念想把帼晟给害死;李姨娘却说张姨娘心肠太狠,演戏便罢,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忍心糟蹋。 「两个人都在哭,哭得一个比一个可怜,两方都要我作主狠狠罚对方一回,我心里乱糟糟的,谁知道老爷一回来,李姨娘就直喊肚子疼……唉,这让妾身怎么说才好。」 「可她确实是把儿子给生下来了。」 「老爷,您这不是糊涂吗,就算当时她没发动,只要把人抬回屋里,催产药灌上两碗,孩子不想生出来也不行呐,反正已经足月,差也差不了几天。 「假使此回真是李姨娘的手段,一来害死帼晟、除去张姨娘,二来帼容成为长子,这后院不是以她独大?说不定连我这个没儿子的正室还得靠边站呢。」她酸酸地睨了丈夫一眼。 宋怀恩没理会她的酸,急问:「帼晟情况怎样?」才两岁的孩子,可别摔出个好歹。 说他的爱妾歹毒,他就听不下去了? 王氏的心又往下凉了两分,她努力克制激动缓声回答,「老爷放心,您抱李姨娘回屋后,妾身这头就请来大夫,给张姨娘和帼晟看病。早上那边的下人过来回报,说帼晟没事,倒是张姨娘受了好一通惊吓,夜里发高烧,不过灌了几帖药,高烧也慢慢退下了。」 「那就好。」他松口气。 想起母亲的话,王氏轻咬牙,言道:「老爷,这回的事儿,妾身可是惊坏了,昨儿个一整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认真想想……不管李姨娘是不是往我身上泼脏水,整件事儿就是妾身的错。」 王氏难得明理,宋怀恩又诧异地朝她望去,她怎可能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丈夫的惊诧让她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她昂首道:「若不是妾身不懂事,忘记身为妻子的责任,没将老爷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唉,是妾身头发长、见识短,这些孩子将来是要替咱们宋家光耀门楣的呀。 「我早该把帼晟记到名下,几个姨娘都是不识字的,我要是把他们带在身边好好教、好好养,五岁启蒙之前,也能多少认些字、背点诗书,也省得让姨娘们带着,教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到最后闹得兄弟阋墙、一个家分崩离析。」 王氏的话说动了宋怀恩,他不就是从小听着娘的话,被教得恨透了两个庶弟,以至于在爹死后,立刻把方姨娘和弟弟们给赶出府,现在外头传起这件事,总要批评他几句,害得他没脸。 第三章 听说弟弟很争气,好像还考上进士当了官,若当年没闹过那回事,现在他有个当官的弟弟罩着,生意岂不是能够做得更顺当些。 关关悄悄地为王氏喝采。果然,宅斗没蠢人,就算是任性直脾气的女人,被磨久了,也能演上一出好戏。 「老爷,妾身这身子怕是不能为您生出嫡子了,不如让姨娘们好好伺候老爷,给老爷开枝散叶。老爷外头的事,妾身帮不了忙,但把后院掌理好,把孩子教养成才,这点妾身还能办得到。」 宋怀恩心有所感地搂搂王氏的腰,吃点老豆腐后说道:「你要是能早点想开,多好。」 给三分颜色,立马开起染房了?王氏心底忿忿,却依旧装出满脸笑。 她也是被唬怕了,万一娘说的事成真,宠妾灭妻,娘家哥哥顶多把她的嫁妆讨要回去,还能怎地?宋家可还没把这点银子给放在眼里。 「全是妾身的错。」她低眉顺眼,委婉细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只盼着日后家宅平安。」宋怀恩满意地捻起胡子来。 「会的,妾身与姨娘们各司其职,定能把宋家后宅理得有条不紊。」王氏顺着他的心思说话。 「行了,我去看看张姨娘,把这件事情给她讲讲。」 王氏起身道:「妾身送送老爷。」 把老爷送到门口,王氏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苦着,那年的良人怎会成了今日这模样? 也曾经恩爱过,也曾经誓言无数,怎会新人一笑,旧人马上不堪回首? 宋怀恩离开行云楼后,关关憋住的那口气松开,不一样了!夫人没提通房的事,她顺利逃过一劫。 端正起神色,她还有戏得演。 走到门边,她轻拍王氏肩膀,像老夫人经常对王氏做的那样,王氏转过头,心里头一阵委屈,忍不住轻声啜泣。 「娘……」 关关点头,把门锁上,牵着王氏的手走到软榻旁,她抱着她轻拍她的背,缓言说道:「你也别太伤心,再忍也就三年光景。」 「三年?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望向王氏叹道:「三年后,姑爷纳了个扬州痩马,终日嬉乐,以至于英年早逝。」 母亲的话教王氏胸口一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是害怕府里没了男人?害怕自己成为寡妇?还是……仓皇无助? 「娘,怎么会?」 「因果,有因、方有果,说不上是谁的错。要不是姑爷买进江姨娘,他学不来床上万般手段,以至于身子亏空得厉害,更不会翻着花样买回扬州痩马,天天在红绡帐里求温暖,那是姑爷的选择,谁也助不了他。」 关关说得客气,但她心中自有一篇吐槽版: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自觉骁勇善战、金枪不倒、曰夜大战三百回合不够还补上延长赛,如果找良家的也就罢,好歹花样有限,谁知他玩过姓江的专业人士之后,知道职业级和业余的差别在哪里,竟弄来一个更高阶的玩意儿,说不定还用了药。早已掏空的身子,怎架得起时时天摇地动、日日九三,于是驾痩马西归,完结一世风流人生。 见王氏久久不言,关关续道:「至于江姨娘,你不必对她生气,不过是一个无福的薄命女罢了,她再会争宠、再会耍心计,到头来,也不过生下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活不过两岁,小的甚至一落土便没了性命。 「后来姑爷从大夫口中知道,江姨娘是听信江湖郎中的话,用猛药企图把肚子里的孩子从女变男,却不料用过这药,怀上的孩子根本养不大。姑爷本是个喜新厌旧的,知道此事后,哪还肯同她一处? 「说恩言爱,也不过短短两年光阴,月儿与其浪费心思同她计较,不如好好想办法,插手姑爷的生意。」 「娘,我怎么能?」 「当然能,你把帼晟、帼容当成嫡子养于膝下,日后族人上门,你是有儿子的人、底气足,谁敢动宋家财产的念头? 「在未来三年里,你好生哄着姑爷,他爱美人,你就替他张罗美人;他爱青楼名妓,你就替他把人给买进门,他成日在女人堆里钻营,哪有心思放在生意上头。 「你便一天一点慢慢学起,多出门,多与那些伙计套关系,让他们好生教导你生意上头的事,待姑爷那日……一来,你心里有底不至于慌乱手脚,二来,你把持生意,府里的姨娘下人还得靠你养,那些女人谁敢给你添堵?」 前世,宋怀恩一死,王氏除了哭之外,只会成天成夜求神拜佛。关关心里头又气又急,求神有用,她家老爷怎会夜夜在不同女人身上流连?要不是被拴在同一艘船上,她早就跳水求生。 那时的关关绞尽脑汁,一面催着王氏出面接管铺面,一面攘外安内,平息府里的纷争,幸而王氏不至于蠢得太过分,在几番劝慰后,她看清处境,接下场子极力振作,以至于后来宋家产业还能平安传到四个孩子手中,没教那些黑心肝的给吞走。 见王氏不言不语,关关只好像前世那样,再度发挥三寸不烂之舌。 「娘明白,你心里头还是放不下。」 「娘,没办法帮帮老爷,令他避开祸事吗?」虽然心寒,终究是她的相公,她不想当寡妇。 关关轻摇了摇头道:「当年给你说这门亲事时,姑爷哪是这副模样?他认真向上、勤奋无比,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我还记得那时,姑爷待你可好了,哪知道……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是女儿的错,生不下儿子,总不能让宋家断了香火,那些女人……也是没办法……」 「起初的确是没办法,才进门一年,你婆婆就心急火燎地给姑爷娶小妾,一个娶过一个,分走你的宠爱,也没见到那些妾室生出个什么,反害得你心头烦躁,掉了个成形的男胎,大夫也说,只要把身子好好调养,日后还能生儿育女,可是……」这话是老夫人常在翠芳耳边唠叨的。 王氏接过话:「可是他尝过新人滋味,怎还肯同女儿……初一、十五,不过是应卯。」 「所以娘说因果,有了前因方有后果,若姑爷肯守着当初与你的盟约,你们之间早就有嫡子,而他不至于因为女色掏空身子,与其怪你生不出孩子、怪你婆婆往他身边塞女人,不如怪他自己把持不住,路越走越窄。 「月儿,你好生听为娘的话,趁这三年里好好拢住姑爷的心,把权力给掌在手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你没早做准备,三年后姑爷死了,留下一群幼子妇孺,族里谁不想啃上几口? 「你得认命认分、把担子给挑起来,日后才不会手忙脚乱,再者你好好养育庶子,不心存恶毒,人心是肉做的,你怎么待他们,他们自然会怎么回报你,日后还怕无人侍奉你终老? 「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殊不知自栽自种自乘凉才是实在,你好好做,日后人人说起你,都得竖起大姆指,赞一声若非宋家大媳妇,这一房早就倒了。 「要是你着实吞不下这口气,那现在便与姑爷和离吧,日后宋家有什么糟心事儿,都招惹不到你头上,往后,你便傍着你哥哥嫂嫂好好过日子,只是你那对哥嫂呵……」 关关轻摇头,停下话,静静望着王氏,而王氏已默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 哥哥有了嫂嫂之后,对她的情分早不如过去那样,这些年侄子念书有成,得了个秀才功名,连老爷都不太愿意搭理,就怕被他们这些商家亲戚坏了名头。连商户都看不起,怎能看得起一个被商户给休弃的姑奶奶?说不准到最后,哥哥会挑间小庙,一辈子让自己待在那里。 便是三十岁的待嫁女都寻不到亲事,何况一个被离弃的妇人,而她,难不成还能指望另一桩好姻缘? 苦叹,王氏妥协的道:「娘,我听你的。」 听闻她的回答,关关一颗心落了大半。 「娘,你能告诉我,未来相公还有多少子女吗?」 「痴丫头,你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女儿就是想知道,想让心死透。」 关关苦笑,再任性霸道嚣张的女人,一旦进入婚姻,就难以移心,一生就这样栽在一个男人手里,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不幸。 「因为帼晟落水,姑爷往张姨娘身边多安慰几回后,她便又怀上了,这次怀的还是儿子,取名帼堂。 「李姨娘在帼容之后,又生下一女雅芳,那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嫁给敬王爷为妾,生下三个儿子,一路苦熬,熬成侧妃,对她的哥哥弟弟们的仕途多有帮助。 第四章 「至于秋姨娘,两个月后四月初六夜里,她将生下庶三子帼怀,却因为难产母死子存,帼怀那孩子身子骨弱,五岁以前,会让人操碎了心,但长大后却是最懂事体贴的一个,后来官拜三品、对兄弟多有提携。 「通房秦氏生下二丫头雅婷,嫁给四品官,至于江姨娘……别人的孩子,你大可接到自己身边养,独独那个江姨娘的孩子,你碰都别碰,否则到最后还会让她倒打一耙,到时你反而得承担孩子早夭的罪过。」 关关回想,那次她差点死于棒下,在江姨娘的污蔑下,老爷认定雅云的死是她动得手脚,幸好夫人极力保下她,她才幸免于难。回想当时哭天不应、哭地不灵的情景,她心里依然害怕。 「我明白了。」 「姑爷那四个儿子都是聪明上进的,你得尽心教导,教他们兄友弟恭、相互扶持,要他们念着彼此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谨记一荣倶荣、一枯倶枯的道理。 「聘最好的师傅,让他们把全副心力放在读书上头,待他们长大后,各个都会参加科考入朝为官,相信娘一句,他们都是知恩报恩的好孩子,你如此对待他们,他们自会心心念念你的恩情,竭尽心力替你争个诰封。」 想起死前帼容说的话,关关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群孩子。 「四个都会入朝为官?」王氏不信,整个家族里没有人是官身,唯一有的那个,又让老爷给逐出族谱。 「是啊,你公公做生意没有姑爷的好本事,可他帮助过的人多了,那些善报没应在他身上,自然要应到子孙头上。 「至于那些姨娘通房,你也别让她们在跟前伺候,免得看着堵心,就当她们是圈在后院的母鸡,给她们吃好住好用好,让她们卯起劲来用力下蛋,至于你,花点心思、好好孵蛋,定会给你孵出一窝凤凰来。」 关关的说词逗乐了王氏,三十岁的妇人了,还靠在她这「母亲」身上撒娇,天下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呐。 「月儿,你想办法插手生意,珊瑚是个可靠的,你让她帮你照料孩子,每天记得拨点时间同孩子亲近,让他们心里只认你、不认后院那票亲娘。」关关苦口婆心,就怕王氏三分热度,耐不下心来待孩子好。 「娘,珊瑚可靠,翠芳不可靠吗?她可是你亲手挑出来的人。」 「这孩子的缘法不在这里,你强留下她,虽能得她一把助力,可阻断她的福分却会伤了你二十年寿命,得不偿失呐,放她出去吧,日后有缘分的话,你们自会再见。」 这些话纯粹胡诌,目的是让王氏下定决心送走自己,她不知道成功率有多高,不能不替自己赌一把。 接下来,「母亲」抓紧时间、教导王氏不少事,教她怎么将姨娘和孩子隔开,怎样拢络丈夫,如何利用正室身分,让管事服从自己…… 她一点一点教,王氏学得很认真,过去听不进耳里的话,如今恍然大悟,她这才明白,母亲说的全是为自己好,人都是要吃过苦头,方知长辈不是叨念而是不放心。 赖在母亲怀里,王氏叨叨絮絮地说着话,有些话,关关能接上,有些话她接不着,她尽其可能地耐心回答,直到王氏问,「娘,您记不记小时候我摔跤那回事?」 额头几道黑线,王氏的母亲也许会记得,但关关怎么可能记得? 于是,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待睡醒后,老夫人的灵魂已经回归地府…… 【第二章 预言应验】 母亲的话一一灵验。 王氏把庶子帼晟、帼容记到名下,并安排好嬷嬷婢女,将孩子给带到行云楼里养着。 儿子被抱走后,张姨娘、李姨娘哭闹不休,几度到王氏跟前生事,扰得宋老爷心生厌烦。 相对于她们的闹腾,王氏对记名的让步以及后来表现出的种种理智大方,让宋老爷看在眼里,感念在心底。 帼晟的落水事件尚未查出原由,他怎敢让姨娘们继续养着儿子,宋怀恩本就不是糊涂人,否则怎能将生意经营得火红?因而他对她们撒泼哭闹视而不见。 她们闹得凶了,宋怀恩还会撂下狠话道:「家宅不宁,如何兴旺?再闹,就让夫人把你们给打发出去。」 老爷这话,让两人顿时安静下来。 当姨娘的就是没保障,除非动心忍性,努力生产,盼望儿子有成,给自己一个美好的晚年生活,可现在王氏连这点盼头都夺了去,这教人情何以堪? 因此她们害怕孩子与自己生分了,一天往行云楼请安三趟,只差没搬到王氏跟前吃饭睡觉,王氏看这情形也不发话,只是莞尔一笑,不过是对付两个姨娘,何况她有母亲教的招数呢。 这天,王氏正与老爷在屋子里说话。 「那李家闺女我是见过的,敦厚温良,模样好,又是个知书达礼的,可惜父母双亡,又摊上那对兄嫂,竟想把她给卖到青楼妓户……」王氏叹息后,软声说道:「老爷,我知道你心有遗憾,要不是公公担不起家业,需要你出手相帮,以你的才学涵养,定能走上仕途,光耀咱们宋家门楣。 「如今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好,日后家业定能翻过数倍,可惜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要是能多生几个好好教导,有的考科举、有的承担家业,兄弟们分工合作,岂不更好? 「老爷要是不反对的话,我想把李家闺女迎进门,一来,就当做功德,李家闺女能当妾室总比成日送往迎来好,区区几十两银子,咱们家不是出不起。 「二来,李家祖上还有人考上举子的呢,我想,从李姑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定也会比旁的更聪明几分,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那李家闺女宋怀恩是见过的,那模样我见犹怜,香喷喷的嫩肉摆在嘴边,他怎么可能摇头拒绝?后院的姨娘通房一、二十个,却没有任何一个……别说出身名门,就是识字念诗都不能,而李姑娘听说学过书画,有一手好丹青。 至于科举,本就是宋怀恩的心头痛,他为什么会听从母亲的话,那样痛恨庶弟和方姨娘? 还不就因为他嫉妒,那两个庶弟脑子不知是什么做的,聪颖到令人恨恼,明明是他在书房里背书,两个弟弟坐在门口玩耍,可他来回念过十几次,还没背起来,两个弟弟却像玩游戏似地把文章一句接过一句,给全背了出来,惊得师傅抱起两人大喊:天生英才。 这事儿说到父亲跟前,他们得了父亲的夸赞,而父亲却对着他摇头晃脑道:「天生不是念书的料子,勉强也没意思,再念个一两年吧,要真是不行,就跟着我做生意去,好好供弟弟们念书。」 为什么要他挣钱供他们读书?为什么他们可以当高高在上的官大人,他只能当末流商户,父亲的话深深伤了他的心。 可父亲也没说错,对于念书,他确实是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他的蠢笨对比上两个弟弟的慧颖,让母亲更加妒恨方姨娘,她天天在自己耳边说姨娘、庶弟的坏话,令自己也越来越恨上弟弟们。 父亲一死,他和母亲便迫不及待陷害方姨娘,将他们母子赶出家门,方姨娘是贵妾,当初嫁进宋家时是有嫁妆的,是以他半毛钱都不给。 后来听说方姨娘病亡,两个弟弟葬下方姨娘后,卖掉方姨娘嫁妆里的那片林子就进京赶考,听说大弟仕途顺利,但真实情况如何,他没那个脸面去问。 母亲死后,他年纪渐长,方知自己年轻冲动,做事不妥当,要是他肯听父亲的话好好栽培两个弟弟,现在许多生意上的事,就不必老往官老爷家里送银子,他搞了那么多年,却连盐引也拿不下来。 有钱难买早知道,待他想通时,他已经和弟弟们断了情。 王氏的话勾动宋怀恩的心思,想起会认字读书的方姨娘……庶弟们那样伶俐、会念书,肯定与方姨娘有关! 宋老爷才想应下,就看见帼容的奶娘跌跌撞撞跑进屋子里,像是后面有野狗在追似地,一看见王氏、她立马扑跪在地,泪水刷刷直流、哭得不能自已。 宋怀恩皱眉,怒问:「这家里半点规矩都没了吗?」 王氏悄悄扬起嘴角,倏地隐没笑意,柔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哭哭啼啼做什么?没看见老爷在这里吗?」 第五章 奶娘抬起头,把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朝老爷夫人眼前一撂,哽咽道:「平日里,李姨娘便经常挑剔奴才,说奴才照顾二少爷不上心。二少爷胖了,就说我要把二少爷给养得痴肥;瘦了,就说我把奶给了别人。刚睡醒二少爷皮肉嫩,脸颊印上红印子,李姨娘硬要赖奴才偷掐二少爷,诸多挑剔便罢,顶多忍着忍着也就过去。 「却没想到今儿个张姨娘过来,她说要看看二少爷,我不过是个奴才,能不给看吗?结果张姨娘一走,李姨娘进门,竟发现二少爷腿上真有个掐痕,立刻扯了奴才的头发去撞墙,硬指着奴才说奴才要谋害二少爷,这诛心话……让奴才怎么活啊?」 说完,她又哭哭啼啼、频频磕起头来。 王氏着人去唤帼晟的奶娘过来,她说得与帼容的奶娘大同小异,两个人齐声叹道:「要不是家道困难,得靠咱们赚银钱回去养大孩子,这份工……哪里是人能接的?」 这一闹,宋老爷听出蛛丝马迹,将两个奶娘打发出去后,神情凝重对王氏道:「我在外头找几个护院,日后,别让姨娘来看孩子们了。」 他心想,现在不过是掐腿捏胳臂,日后会不会下毒使恶计,谁知道? 王氏得偿所愿,但仍拧起眉叹道:「姨娘们没弄清自己的身分,不晓得自己进门,目的是为宋家开枝散叶,只要她们安安分分,服侍老爷、生下孩子,宋家自然会好吃好穿供养她们到老,岂能亏待了?她们怎还是一心想着母凭子贵,想把儿子拢在身边? 「当娘的,怎么样也得替孩子考虑啊,假使少爷们眼底只认姨娘是母亲,学着姨娘们互斗互掐,时深日久的,心不正、形歪,长大后、兄弟间不和睦,成天争吵阋墙,如何能够齐心合力将宋家门楣发扬光大? 「真真是没见识,眼皮子浅到如此程度,就没人想过,要是宋家不好了,她们哪来的好日子过?难不成,她们想利用孩子、把宋家分成好几份儿,跟着儿子出府当老夫人?」 庶弟的事,让宋怀恩频频被人戳脊梁骨,他怎么可能让儿子重蹈覆辙,王氏这样一说,他更坚定起想法,定下家法,从今而后、后院的姨娘们不准靠近行云楼,要见夫人老爷,只能命人来说话。 王氏成功地把那些女人当成下蛋母鸡,接下来,她要做的是好好孵蛋,就像母亲所言,孵出一窝凤凰,她日后才能有指望。 至于宋家生意,未来几年,她从开始的小帮小忙,到后来和宋老爷有商有量,到慢慢能出上主意,再到偶尔插手,她一步步慢慢前进,她再不傻得盼望丈夫的目光驻留,再不让嫉妒占据生活。 她知道丈夫的日子所剩无几,她一心一意替自己盘算。 两个月后,帼怀出世,秋姨娘难产而亡,王氏对母亲灵魂附身所做的预言,再无任何怀疑。 王氏虽舍不得翠芳这个帮手,却还是将她唤到跟前,将身契还给她,看着翠芳的脸,她真希望母亲再附身一次。 关关心里明白王氏在想什么,却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奴颜婢色,王氏摇摇头,失望苦笑道:「翠芳,你跟在我身边两年了。」 「是,夫人。」关关垂眉敛目、小心翼翼,谨慎小心得像个百分百的奴婢,不教人怀疑她和过去有何相异。 「你对主子的忠心,我全看在眼底,你是个好的。」她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 听着王氏充满感情的开场白,瞄见那纸黄色的身契,关关低垂的脸庞勾起控制不住的笑意。 来了,王氏终于肯放自己出去了!是秋姨娘的难产消除她最后一分疑虑的吧?那么折损寿命二十年这句话,肯定能恐吓到她。 心跳得有些急,关关急着想纵情、想恣意、想再来一次,做回原来的自己。 王氏道:「老夫人把你送到我身旁,原是想让你帮我拉拢老爷的心,但你是个好丫头,该有自己的人生,后院那些姨娘哪里能同你相比?我相信你是有福气的,不该当一辈子奴婢,应该过上好日子,我想了想,决定把身契还给你,待会儿,你到帐房上支五十两银子做盘缠,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叔叔,去投奔他们吧,让他们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这辈子就有依靠了。」 投奔那对卖侄女的叔婶?她又不是傻子!但关关没顶嘴,只是低下头,轻声道:「是,夫人。」 「把东西整理整理,明天就出府吧。」王氏有点疲惫,朝她挥挥手。 「是,夫人。」关关屈膝为礼,脸上写满感激。 两辈子加起来,她朝王氏行过无数次礼,却从没有如这次般真心诚意。 躬身从行云楼退出来,关关露出灿烂笑靥,那是谨慎了一辈子的她没有过的笑容,旁边的珊瑚看花了眼,忍不住说道:「翠芳,你真漂亮。」 关关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的笑脸有多吸引人,常常勾得对方证人不小心吐出不该说的话,勾得对方律师莫名其妙输掉官司…… 是的,邵翠芳的脸和邵关关长得一模一样,她深信,自己不过是陷在乱了次序的轮回里,前世、今生,邵翠芳和邵关关是相同的一缕灵魂。 她走到珊瑚面前,握住她的手诚恳道:「你要尽心尽力、好好照顾小少爷们,将来少爷功成名就时,定会记住你的恩惠。」 珊瑚失笑,回道:「奴婢伺候主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哪能想着主子惦记自己的恩惠。」 关关没与她争辩,只是郑重地交代她真心对待小少爷,最后才说了,「保重。」 珊瑚用力点头,眼眶有点湿,她回握关关的手,也郑重交代起来,「你也要保重,可以的话,夫人赏赐的银钱,千万别交给你叔叔婶婶,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所有的长辈都能让人信任。」 珊瑚是真心相待自己,关关明白,她点下头,引来珊瑚不舍的泪水。 关关叹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前辈子,榆州发大水,珊瑚陪着夫人巡视铺子,主仆俩都被恶水冲走,离世时,珊瑚还不到三十岁。 当时她放声大哭,抱着珊瑚的衣服彻夜难眠,她是自己穿越后唯一的好姊妹。 回到屋里,她翻出箱笼,邵翠芳在这些年里,存下十几两银子和一些琐碎首饰,当中有十两银票,她打开一个中空的银镯子,加上方才在帐房上支的,共六十两银票卷成细条,塞进镯子里。本想挂在腕间,想了想觉得不妥,便用帕子细细包好,缝在衣服内层,再把卖身契和剩下的银子放进荷包里收妥,最后才将几身旧衣裳拾掇好。 将包袱放在身侧,关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满脑子想着,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困住自己几十年的地方,张开双臂,她仰头对着满天星辰深吸气,啊,真是好啊…… 隔天大清早,关关向府里几个交好的朋友告别后,准备离开宋府。 她沿着小径往大门处前行,但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往华园走去。 华园是上辈子她住过几十年的老院子,比起王氏的行云楼,小得有点可怜,王氏死后,几个儿子不只一次要她搬进行云楼,她拒绝了。在孩子们长大后,宋府扩建过两回,而现在的华园很小,是两、三个姨娘合住的地方。 关关走进园子里,张姨娘看见关关,立刻扬起笑脸迎上前,心想,她是王氏身边的大丫头,来这里……是老爷夫人想见她吗? 一双眼睛霎地发亮,自从上回闹过,老爷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 「翠芳姑娘,是不是夫人有什么交代?」 关关望见她急切的表情,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是怕孩子会与自己生分了。 她定眼看着张姨娘,重生就是这点不好,老是会想起每个人的下场遭遇,脸上便忍不住浮上些许怜悯。 但上辈子的关关接手孩子后,因为没有正妻身分做后盾,一个小小通房居然能带着小少爷们,她被嫉被恨,受过的委屈数都数不清,而这个张姨娘可不是个省事的,陷害栽赃、下毒、传谣言,什么手段都用过,好几次若不是擅长查案子的关关找出蛛丝马迹,替自己辩驳清白,她哪有本事捱到当老太君? 讨不讨厌她?讨厌!恨不恨她?恨呐!要不要报复她? 笑了,她摇摇头,张姨娘的下场凄凉,比起关关能用的法子,老天爷的手段更决绝凶残。 关关没回答她,只是笑了笑,走到那片她坐在椅子上、看过几十年却没有勇气翻的围墙前,深吸口气。 第六章 把包袱甩在后背,她在张姨娘的瞠目结舌中,攀着墙边老树往上爬,小心翼翼地站到墙头上,回身一望,帅帅地对张姨娘做个kissbye,身子一跃,跳过墙! ya!她自由了! 想了几十年的事情终于做到,那个感觉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爽快! 当两条腿稳稳地落在地球表面时,她真心诚意爱上这副年轻的身躯,青春、轻盈、弹力十足,胶原蛋白满满地塞在每个细胞里,她现在正是国中的年纪。 国中的她在做什么?她参加校队,除了念书考第一之外,她还是演讲冠军、作文冠军,对了,她还拿过三项铁人冠军。 她啊她……呵呵,不是普通厉害。 脱离宋府,她再不用担心谁看出自己不是邵翠芳,再不用害怕行差踏错,被人以妖怪视之。不当奴婢的她,不必害怕被逼着爬上老爷的床,不必在众姨娘身边周旋,不必成天到晚巴结夫人,不必竭尽心力压抑自己一身通天本事。 哇哈哈哈,她捧着肚子仰望天空,无声大笑。 哈! 她听见笑声?!好看的眉毛瞬间扭成一股麻绳,她没有那么嚣张啊,明明乐开怀也没发出声音,怎么会…… 扭动颈子转过头,她发现背后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二十二、三岁,模样长得很不赖,斯斯文文的,但那双眼睛很黑、很亮,很闪闪动人也很……老奸。 他在笑,她却不由自主地全身冒出鸡皮小疙瘩,很像有人拿把铁铲在铁皮上面磨刮着,害得她鸡皮一层冒过一层,层出不穷的疙瘩爬满全身。 奇怪,他又没帅过都敏俊,为什么和他面对面,她的心跳会超过一百八?他又没比罗志祥好看,为什么视线一落在他身上,她就别不开眼?她又不是没见识过比他英俊的菁英型男,没道理一次、两次的让她挪不开眼! 他很高,至少有一八五,在营养不充足的古代里,他的身高可以算得上奇迹,她没有一双高跟鞋可以踩,但是……即使自尊阻止她别仰人鼻息,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抬起头,视线定格。 很有压迫感,不管是他的身高还是气势。 很吸引人,不管是他的气质或五官。 很勾动人心,不管是他清浅的笑意或深邃的眼神。 关关做出总结,这种男人的帅只是高标不在顶标,但胜在魅力,若在二十一世纪,他会是当红的偶像明星,微微一笑就有富婆掏出几百万,只求与他共进一顿晚餐。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青布衫,质料算不上顶好,只比平民百姓身上的粗棉布要好上几分,身为大丫头又差点儿被封为姨娘的关关,身上的衣服比他还好上一点点。所以…… 他并不富裕。 对一个高富帅中少了最重要元素的男人,她干么发花痴? 敛起心神,关关拒绝当花痴女,才刚从宋老爷的床上虎口逃生,她可不想下了宋家床又转往另一张小土炕。 她用拔萝卜的力气般,强逼自己把目光拔出来,摆出一种绝然的潇洒姿态,调头离开。 眼下的重点工作是到府衙消了案记,把自己从奴隶变成良民,把捆在身上的最后一丝束缚给彻底剪除,而不是待在这里对着一个帅男流口水。 抬起两条小短腿……好吧,她承认女人小心眼、爱比较,上上辈子、上辈子和这辈子加一加,加出上百年光阴岁月,她从没嫌过自己腿短,甚至还夸奖它们比例完美、线条优雅,可刚刚与一个气势迫人的男子对视过,她开始嫌弃自己的腿长得不够大方。 唉!用力叹出腹间怨气,连基本的礼貌都不给,关关转身走人。对待路人甲,她向来没有多余礼貌,这是身为美女律师的特权。 但是……在被他的身高和目光双重压迫之后,她又被他的声音压迫了。 这次被压迫的不是自尊而是心脏,夭寿,怎么有男人的声音可以好听成这样,当家主播比不上,费玉清的歌声也及不了,低沉、醇厚、撼动人心……但说话的内容非常不怎样! 他说:「姑娘,你知不知道逃奴的下场是什么?」 逃奴?!多么充满鄙视的字眼,关关闭上眼睛、拉开嘴角、充分运气三十秒……争曲直、辩是非,是她的工作内容更是她的习性,但她已经把此习性彻底压抑了几十年光阴,她早已不争强论胜,她早已成为婉约善良的好女人。 可是,逃奴! 他的话深深刺激了她的人权意识。 猛地转过身,关关走回他跟前,似笑非笑地望住他的眉眼,她的眼神坚定、态度骄傲,她是那种上场就要压人一头的猛狮型律师。 「这位公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逃奴了?是我脸上有刺字?我身上写着逃奴?还是你认识我,知道我的祖宗十八代都是奴?在没有任何证据之下,阁下就说本姑娘是奴,我可以告你妨碍名誉及信用,根据刑法第二十七章第三百一十条,意图散布于众,而指摘或传述足以毁损他人名誉之事者,为诽谤罪,可处以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五百元以下罚金。」 yes!六法全书没忘,她果然有颗金头脑,发现自己的脑子很争气,关关笑了,笑得春风得意,笑得令那男子看得双眼发直。 她本就是个美丽的女子,说起法律条文时,整个人更是发亮起来,眼底的狡黯跃出,颊边的窝窝儿一动一动,美得令人心惊胆颤。 不自觉地,他跟着她笑,真心笑开的他,少掉老奸成分,多了点实诚。 「请问姑娘,你讲的条文是哪个朝代、哪里的律法,在下怎听都没听过?」他虚心求教。 关关心想,他要是听过才有鬼,不过就算是这个时代的条文,他就全都明白吗? 她才不信,这年头律法是屁,官字两个口,县官要怎么说、怎么判,全是自由心证,倘若判刑不公、犯人不服,几板子挨下去,为了少点肉疼,多数人会选择认罪,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必非在这辈子受苦? 相反的,如果官员的裁判让多数人心服口服,很容易就能赢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号。 所以律法……他懂?才怪! 「不在猪面前讨论肥胖,不在蜜蜂面前阆述勤劳的重要,这是礼貌,本姑娘别的不成,家教礼仪倒还不错。」 关关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决定熄灭战火,她的一大篇已经把他说的逃奴二字杀得片甲不留! 看着她的背影,方云青想,她这是嘲讽他不懂律法? 他果真不懂律法吗?云青咧开嘴巴、畅怀大笑,视线追逐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暗道:没关系,只要她还留在城里,早晚会碰得到。 关关拐个弯,他就看不见她了,云青淡淡一笑也打算离开,却在旋身时,发现围墙边的草丛里有个粉色荷包,是她跳墙时不小心掉出来的吗? 弯下腰拾起,他打开一看,里头有些碎银子以及一张文书,他打开文书,读过两行,确定那是张卖身契,而当邵翠芳三个字跃入眼帘时,他嘴边的那个笑啊……笑得撼动人心。 所以她是被宋府放出来的! 好!太好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他的运气不是普通好。 离开宋家墙边,云青背着手,回到刚赁下的屋宅。 宅子很小,进门一个小院,五间屋子,正中是堂屋,用来招待客人、吃饭、聚会的所在,东边两间是妹妹方蕥儿和弟弟方云丰的住处,西边两间屋,方云青住一处、另一间辟成书房,宅子后面有一口井和三间小屋子——一间厨房、一间堆满柴火的柴房,另一间则摆了些用不着的旧物,权充库房。 「大哥回来了!」 蕥儿听见开门声音,从屋里探出头,扬起笑脸、放下手中绣件,快步跑到院子里迎接哥哥,她勾起云青的手臂,笑道:「大哥去哪里?」 她是个圆脸丫头,十四岁了,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她属于可爱型的,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小虎牙跳出来,隐隐约约地,教人一看便心情大好。 「很多年没回来了,到处走走看看。你二哥呢?」 「巧了,二哥也说同样的话,我让二哥带上我,二哥说什么都不肯,气死我了。」 她笑眼眯眯地望向云青,这个家乡就让他们这么想念?都离家多少年啦。 「别气,等安置好,让云丰陪你到处走走。」云青微笑,丫头年纪大了,该论门亲事,可惜家里没个嫂嫂帮忙张罗……念头一起,那个「不在猪面前讨论肥胖」、「家教礼仪倒还不错」的小姑娘突然跳进脑海里,眉微弯、心微软,云青脸上的笑意加深加浓。 第七章 蕥儿没注意到大哥的不同,只是撅着嘴,娇嗔道:「哪能啊,二哥明年要参加会试,怎肯陪我?」 「别嘟嘴,都要吊油瓶了。」云青笑话她。 她左右晃了下头,娇笑问道:「大哥去过县衙了吗?」 「还没,听说未时初要审一场官司,我打算过去看看。」 「可不可以带我去?」 他们虽是小门小户人家,但一个哥哥是官、一个是举子,怎么说都算得上是官家,身为妹妹的她,自然得端起身分,哪能随意抛头露面?所以没有哥哥领着,她是绝对不出门的。 「你当打官司是戏班子演戏吗?凑什么热闹。」他不苟同地觑她一眼。 「知道了。」 蕥儿走进堂屋,给方云青倒杯水,水却是凉的,春寒料峭,这样的天哪能喝冷水? 云青皱眉问:「人牙子还没来过吗?」 三年前云青在南方就任,曾顾了个大婶来帮忙家务,任满后回京,大婶不愿离开家乡,便辞了工。 云青政务办得不坏,官声良好,很快就得到新职前往泉州,本想一来一往才两、三个月时间,便没急着买下人,可他们来到泉州已经十数日,一赁到宅子,立刻找人牙子买婢仆,上次却送来几个拐瓜劣枣,他直接把人给退回去,结果到现在,迟迟未见新消息。 「二哥已经去问过。听说宋府正在给小少爷挑奴婢,人牙子全往那里跑呢。」 他们这种小户,谁理会啊,要是大哥肯把自己的身分拿出来亮一亮,势利的人牙子还不奔前忙后,尽快替他们寻人? 云丰从外头回来,背上背着箩筐,手里拎着一袋米粮。 云青见状问道:「上街了?」 「去看娘。」云丰回答。 云丰比哥哥小三岁,身量却是一般大小,两个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但比起云青,云丰多了几分粗犷,他的皮肤略黑,下颔线条分明,不过他们都有一双深邃清明的眼睛。 云丰衣服上沾了点草屑,他把背上的箩筐放下,里面有肥肉、有菜还有一把镰刀,他拜祭过母亲后,顺道买些东西回来,对于斤斤计较过生活,他比哥哥多上几分本事。 「娘那里还好吗?」 「哥,我想把那片山地买下,把娘的墓地修一修。」 当年他们穷,母亲过世只能埋在山中,母亲临终前对他们说:没有功成名就,别回来看我。 他们兄弟还算不上功成名就,但至少身上都有了功名,而这次回乡是朝廷的意思,他们可没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情操。 「我们身边存的银子不多,要买下人还要替蕥儿张罗亲事,重要的是,明年你得进京赴考……」算来算去,哪里都得用到钱,虽不至于捉襟见肘,却也是不宽裕。 都说七品官穷,云青又没有收受肥水的习惯,这些年辛辛苦苦、勤勤勉勉工作,也不过换得饱食三餐,能够存下近百两银子,已是不容易的事,他不想轻易动用。 「我问过里正,那附近一亩山地不过二两银,咱们也不买多,就买个十来亩,明年进京,我可以省一点,坐驴车、睡大庙,了不起十天路程走个二十天,花不了几个钱的。」 云丰急着给母亲修坟,眼下土地是别人的,一个小土垄、几颗石子垒成堆,连墓碑都没有,主人家自然不会计较,就当积阴德了,但如果要修坟筑墓、大动工匠,谁乐意自家土地让人盖坟场? 蕥儿见云丰态度坚决,急急接话。 「我才不嫁呢,我就要赖在家里一辈子,让大哥、二哥养到老!大哥……你给二哥买地吧。」 「你们……」他何尝不想尽孝心?只是……他看着弟弟妹妹,眉心微动,轻哂。 「知道了,等衙门那边接手,我们一起去找里正说说话。」 见哥哥同意,云丰两道浓墨粗眉弯下,他郑重道:「大哥,我会认真读书,明年一定考上进士。」 哥哥十五岁考上二甲进士,在地方为官六年,而他已经十八岁了,却还只是个举子,他对哥哥感到抱歉,若是自己能早点考上,哥哥就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么重的责任。 「努力是好事,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得失心也别太重。」 「我知道。」 云青拍拍云丰的肩膀,云丰把手迭在大哥手背上,兄弟俩对视一笑,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蕥儿见状凑上前去,一手勾住一个哥哥,巧笑倩兮地说道:「我可以绣花托人到外头卖,攒了银子给大哥、二哥买地。」她有一手好绣工,在南方时就经常靠这手艺赚点零钱花用。 「你可别熬坏眼睛,绣花赚的银子就留下来买点胭脂花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替我们招着好妹婿。」云丰笑道。 「讨厌、讨厌,都说过几百次了,不嫁!一辈子都不嫁!就要赖你们养我,要是非嫁不可,我也只嫁大哥!」 她气得猛跺脚,可爱的模样像闹脾气的小花猫,两兄弟失笑不已。 「哥,再等等我,等我考上了,你就不必这么辛苦。」 云青笑道:「咱们是兄弟,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何况你不傍着我要傍着谁?我年纪比你大,现在我撑着你,日后还得靠你养我。」 「我会的。」云丰点头。 兄妹三人进厨房,随意张罗些吃食,用了午膳,他们本就吃得简单,再加上没有做菜理家的大婶,三人手艺都……挺令人汗颜的,只能将就了。 饭后云青回屋里取了文书印信,前往府衙,蕥儿送他出门,她靠在门边细细凝视着大哥的背影,脸上扬起幸福笑意,她要求的不多,能够这样天天送大哥出门、迎他回家,就足够了…… 【第三章 丢失身契】 关关还以为身为一个具有古代生存经验的穿越人,已经能在这个时代驾轻就熟的生存下来,但事实不然…… 从跳出那堵围墙到走到官衙前头,短短的一段路让关关恍然大悟,女子在这里单独生活安全堪虞,那个危险指数和林志玲单身游印度一样高。 路不长,她已经碰上三个想搭讪的男人,害她为躲避居心不良的色情男,狠狠绕上一大圈,然后……锵锵!她迷路了。 半个时辰的路程,花掉将近两个时辰,累得她两条腿接近虚脱,关关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人被主子放出去,不乐得拿三炷香感谢天地,反而哭闹不已,因为当良民……着实艰难呐。 她容易吗她?孤身活在这个世界,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古董级男女,没有网路或电视机来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一级美女,要是他们见识过韩国的整型男女,就不会盯着她,像蜜蜂看见蜜、苍蝇遇见屎、蝴蝶邂逅香香公主。 小说里不是只有大家闺秀才会被恶人阻路?不是只有那种绝俗容颜、娇艳明媚,有芙蓉般的清姿雅质女子,才会遭人觊觎?怎她一个小丫头,还会被人上上下下盯着看? 爱看便看,她也认啦,但看到情不自禁、流完口水再说一堆轻薄言语、透露出想把她领回家里的意图,就太过分了,那叫作公然猥亵,亦名性骚扰。 你以为在路上遇到可爱无助的小狗狗,把它带回家就没事吗?错,那很可能犯上窃盗罪,就算是它自己跳上你的摩托车。 狗都这样了,何况是人。 更强的是,明明就是啃不到骨头的恶狗、明明是他们起色心,可你听听,旁的那些女人的嘴巴有多破,居然说她勾引男人?!她们是瞎了还是疯了,如果不瞎不疯肯定是脑残,脑残到看不清楚谁才是始作俑者。 关关气极,寡妇门前是非多,而独身美女跟前,是非也少不了,本想利用六十两买个小屋,耕地不行,寻点营生应该不难,了不起卖肉丸、筒仔米糕或安平豆花,台湾小吃难不倒她这吃货,但依眼前情势来看……没有民主法治的时代对独身美女的安全保障相当低呐。 她好不容易来到官衙前,预备把身契的事办妥,但此时她没办法进府衙里办事,因为明镜高悬的县太爷正在审理案件,她只能待在旁观人群中耐心等候,不过有缘再见到诉讼场面,她的小心肝一跳一跳的,热血沸腾。 堂上跪着两个妇人和一个男人、一个小孩。 两个女人,一个身量纤细、眼带刻薄,一个身子粗壮厚实,个头却不高,两人的容貌都很路人甲,但那个男人却长得斯文,一袭青衫,很有些读书人味道,而小男孩约莫八岁上下,他吓得惨白了脸,紧紧偎在粗壮妇人身边。 第八章 关关到的时候,那名男子正在说话。 「……杨寡妇刚搬来时,我和老婆心里都想着,寡妇人家带着两个儿子,生活不容易,有需要的地方就多照顾几分吧,我家婆娘便经常给她送菜、送针线,偶尔,我抓到鱼也会送几条过去,若有事进城,也会绕到隔壁去问问,要不要帮忙捎带什么东西,便是两家的儿子也经常玩在一起。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的。」 县太爷开口,「听起来,你们两家人感情很好。」 瘦女人接话,「可不是吗?她心里头苦,我便听她发牢骚,她说婆家人见她家男人死了,把她赶走,我心里同情,听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直想找人到她婆家狠狠闹上一场……民妇总想着,她家里没男人,能多帮衬就帮衬,谁想得到她竟是只白眼狼……」 说到这里,瘦女人掩住脸放声大哭,男人既心疼又无奈,轻拍妻子的肩膀、低声哄慰。 关关见状,忍不住蹙眉望去,心想,这杨寡妇怎么半句话不吭,只会满脸悲愤,拚命摇头,她是哑巴? 「她做了什么事,破坏两家交情?」县太爷继续问道。 「我家婆娘回来说了杨寡妇被婆家欺负的事儿,我心想不对,就算她婆家不想要这个媳妇,至少会留下孩子,好歹是人家的骨血,那时我就直觉杨寡妇品性有问题,便让我家婆娘少和她搅和一起,可她不听,硬说杨寡妇很可怜。 「果然没多久,杨寡妇的婆家就找上门来,硬把孩子讨要回去,哭闹上好一阵,我们这才晓得,杨寡妇的男人本就身子不好,杨寡妇不但没有好好照料,还天天逼他做辛苦活儿、赚钱养家,后来身子堪不住、卧病在床,她便与邻居男人勾勾搭搭。 「后来男人死了,她卖掉婆家祖产,偷偷卷走一大笔银子,带着儿子离开,若不是有人发现她的落脚处,她公婆根本没办法上门讨要孙子。」 瘦妇人接道:「知道这回事后,我便听我家男人的话,不和杨寡妇一块儿。可前段日子,村里许多人家遭小偷,杨寡妇家里那扇门摇摇晃晃的,根本挡不了贼人,虽然心里不愿意搭理她,可她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万一贼人上门怎么办?终归是左右邻居,就算她品性不端,也不能害了孩子呀。 「我花好一番功夫,才说动我家男人去帮她修门扇,没想到,我见他过去那么久都没回来,心里头按捺不住寻上门,竟发现我家男人躺在杨寡妇的床上,而她、她……她竟是脱衣服要勾引……」 她捂着脸说不下去了,断断续续哭得昏天暗地。 她一停话男人立刻跳出来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是杨寡妇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就头昏脑胀、昏昏沉沉,到底是怎么躺到床上的,我自己也糊里糊涂。」 他说完,旁观百姓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有人指指点点低声骂杨寡妇不要脸,有人冷笑说,她家男人不会是受不了她太勇猛,才短命的吧? 恶言恶语传进杨寡妇耳里,她绝望凄然,泪水却是半滴都流不出来。 「然后呢?」县太爷问。 「民妇气不过,自然是要捶她几下的,没想到她丑事被发现,竟然心头发狠,抓了把菜刀朝我砍过来,我吓死了,本想逃,可我跑得没她快,只好转身和她扭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推推扯扯间,那把刀居然削到她的腿上,大人呐,冤枉呐,不是我想砍她,刀子是她的又握在她手上,说不定是她自己砍上自己的。她想告官,我才是那个想告的呢……」痩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妻俩演戏演得越发过瘾。 县太爷发话问粗壮妇人,「你可有话说?」 那妇人急出满身汗,双手在空中乱挥,急切中只挤出一句:「他、他……他们说、说谎。」 关关这会儿明白了,粗壮妇人为什么自始至终都不说话,原来是口吃,这样的人在公堂上肯定吃亏。 「我们哪里说谎,村里的叔叔伯伯大婶大娘都可以证明,我们对你照顾有加,你婆婆来村里时,我们还找了不少乡亲来替你助阵,是你自己行为不检,大伙儿才会看不起,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男人、妇人抢着指责她,而那壮妇却只能反反复覆讲他们说谎,县太爷不耐烦,惊堂木一敲,让他们全都闭嘴。 之后,村民轮流出来回话,他们嘴里全证实那对夫妻所言不差。 县太爷下了判决,判伤人的瘦妇人没罪,在退堂前,他还义正词严地申斥杨寡妇一顿。 听见这个判决,关关忍不住低骂一声:「糊涂县官。」 「姑娘为什么觉得县官糊涂?」 声音自左后方传来,关关掉过头,眼睛扫过,发现是那个自己想告他诽谤的男人,不过依这个县官的混蛋程度,也甭提告了。 不由自主地,关关视线再度被粘住。 什么时候她化身苍蝇,并且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撞上这张捕蝇纸? 纳闷、苦恼、皱柳眉,她拚命提醒自己别坠入美男陷阱。扳开脸,先把双眼带到安全地区,她假装没听见对方的声音,背过身、伸手入袖,准备进衙门办事,突然间…… 脸色微变。 她的荷包呢?她找完左袖、再翻右袖,完蛋,不会是在躲那些男人的时候掉了吧? 该死,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弄丢?啊!她想尖叫。 以前她老说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人,可现在,她宁愿丢人也不愿丢掉身契,爱情可贵、性命价高,但自由……那是她花几十年肖想却始终到不了手的东西,好不容易美梦将要成真,怎能在这时候成了人鱼公主的泡沫? 扯起苦瓜脸,她怨懑了,她痛恨穿越、更痛恨重生,如果重生的目的是让她确定,别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老天爷好心帮个忙,直接给她一盆孟婆汤,她愿意喝个精光从头来过,她不想带着两世记忆,寻寻觅觅自己欲求却求不得的事情。 狠狠甩头,她绕过方云青,想抓紧时间顺着原路找回去。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路不拾遗的时代,找回荷包的机率会不会大于零,她只期待拾获荷包的人不认识字,单单拿走荷包和里头的银两,转手把那张卖身契随手丢弃。 可……要是随手丢掉……南开城这么大,要找人都不容易了,何况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难不成乌鸦男一语成谶,她真要变成逃奴? 见关关要离开,云青连忙出手阻挠,他在关关身前站定,眉开眼笑。 没错,相对于关关的沮丧,他快乐得无可言喻,还以为得耗点工夫才能把她给挖出来,没想到老天爷亲自把机会送来,所以他可不可以解释,自己的「第二回合」,是为着接续两人缘分? 这个想法,教他心情大好,并且突然间感觉人生美妙。 望着她的眉眼鼻唇,看着她脸上因懊恼微微透出的绯红,他曾经做过许多利民利人的施政,曾经得到无数百姓的歌颂,但直到这一次,他方觉得自己是个解人危厄的大英雄。 云青从怀里掏出她的荷包,在她面前轻晃。「敢问姑娘,你是在找这个吗?」 目光抬起,关关看见自己的东西,心情瞬间激荡不已。 原来是被他捡着?太好了,不必做逃奴,她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再不必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天晓得过去几十年,自己有多痛恨这个词汇。 想也不想关关劈手就夺,但云青动作比她更快,手一甩,把荷包藏到身后。 看见他的动作,关关不解地扬起眉睫,怎么回事,难不成大燕国也有「有受领权之人认领遗失物时,拾得人得请求报酬,但不得超过其物财产上价值十分之一」的律法? 行!把荷包还她,她乐意慷慨大方,把里面的银子全赠予他。 点头,她就事论事道:「为答谢你帮我把失物送回来,荷包可以给你,里头的银两也归你,我只要那张身契。」 云青缓缓摇头,他不要荷包或银两,他的目标和她一致,只想要那张身契。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想据为己有?」她盯住他,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珠子像泡了蜜汁似地,看得他心情飞扬。 「并不是。」 云青被她愤怒的眼睛吸引了注意,因怒气而泛红的脸颊,让她美艳更甚。 她不是那种一个姿态、两分举止就能撩拨得男人心痒的女子,她虽是奴婢,但气质浑然天成,她落落大方、笃定自信,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骄傲,让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被看到。 第九章 「既然不是,就还我!」她向他摊出掌心。 他微哂,「没问题,只要姑娘告诉在下,为何认定县官糊涂?」 「是不是我说出来,你就把荷包还我?」 「行。」他期待她有过人言语。 「君子一言……」她道。 「快马一鞭!」他飞快接话。 关关点头,娓娓道来,「那对夫妻很聪明,选择从杨寡妇身上下手,先是诋毁杨寡妇品性,让所有人都认定她性情有问题,再编造个完美的谎话,便轻易让人相信,可惜再慎密的谎话都禁不起推敲。」 谎话!云青缓缓点头,果然够震撼,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大破题,他笑容不止,问道:「姑娘怎么看出那对夫妻说谎?」 「第一,杨寡妇口吃,自己被砍伤,气不过告上公堂,老半天才挤出一句:他们说谎。可见得平日里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邻居倾吐心事?第二,杨寡妇既然知道自己有口吃毛病,上官府却没请讼师,要嘛就是性情忠厚老实,以为自己受伤就会赢定官司,要嘛就是穷到请不起讼师,可那对夫妻不是说,她卷走一大笔银子从婆家出逃吗?这样前后矛盾的说词,自然是说谎。」 凝睇侃侃而谈的关关,云青嘴角高高翘起,眼底流过一丝赞赏,这丫头不一般呐,几句话便挑出问题所在,如果能留下她……他的笑容更盛。 「还有其三吗?」 「有,第三,杨寡妇要是真的事先在茶水里下药,那便叫作预谋,可她怎么会知道对自己不友善的邻居竟然突然上门,想帮自己修门板?又怎么能事先预备下迷药?第四,杨寡妇身材粗壮,看得出来平日里是劳作的,她的脚受了刀伤还能跪得那样稳当,而另一妇人身形纤细,才跪两下,身子便摇摇晃晃,这样的两个人相互扭打,实力悬殊太大,怎么想那刀子都不会砍在杨寡妇腿上,他们的说词太匪夷所思。」 讲完长篇大论,关关满足地吸大口气,几十年的谨慎言行后,突然能这样大鸣大放,真是幸福呐! 「可乡亲都是亲眼所见,证词也都对得起来。」 「不是说了吗?杨寡妇口吃,再加上沉默不善交际,便是听见村里有什么闲言闲语,恐怕也不会去辩解,何况,那个瘦妇人难道不能自己放出风声,说自己是如何对杨寡妇多方照顾的吗?」 「杨寡妇的婆家的确找来了。」云青提醒。 「那是另一个大疑点,既然婆家找上门闹过一场,闹得杨寡妇教人看不起、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再加上所有人的传统想法,都认定杨寡妇的儿子该归属于婆家,可见得在当时,若是婆家人硬要把孩子讨要回去,肯定不会有人阻止,既然如此,为什么孩子还待在杨寡妇身边? 「他们大张旗鼓而来,只为着羞辱杨寡妇一顿?还是说……他们得了什么好处,方肯离去,假使杨寡妇的婆家人是这等性情,他们讲出来的话,大概要大打折扣吧。」 云青点点头,暗赞这丫头思虑缜密。 他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样,判决已确立,事情落幕,就当杨寡妇倒楣白挨一刀,反正那种纷乱情况下,谁也说不准那一刀是谁划的,她也只能受下委屈。以后两家还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惹恼对方,日后更遭人排挤。」 「不,事情不会就此完结。人都是有动机才会行事,好端端,那对夫妻就是再看杨寡妇不顺眼,也没必要折腾出这场祸事,至于那对夫妻为什么要弄臭杨寡妇的名声?只要动机没有消除,还会有接二连三的后续。」 「你的意思是……」 「那个杨寡妇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 云青拧眉道:「何以见得?」 「只是直觉,不相信的话,公子去查查杨寡妇居处,三个月后再去看看,我敢保证到时候她肯定已经搬家。 「再者,公子所言不对,那一刀是谁划下的,很容易查出来,我方才注意了一下,杨寡妇和瘦妇人两个都是惯用右手的,她们说话时,习惯使用右手来比划动作。因此如果那刀是杨寡妇自己砍的,刀痕必定是右下往左上方向划。」关关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斜线。「入刀处深、出刀处浅,相反地,若是站在对面的凶手持刀砍下,会是从右上划到左下,同样的右上处深、左下处浅。」她再用指头划出一道斜线。 她的详细解答令云青很满意,他遂将荷包递还给关关。 她飞快将荷包收回,一颗紧绷的心松开,自由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待! 关关乐呵呵地打开荷包,想取出身契快点儿把事给办好,没想到她一看,不会吧,身契怎么不见了? 猛然抬头,她怒眼瞪住男人,就算他长得很可口、就算他的笑很吸引人,但是非常对不起,在自由跟前,帅男的重要性强不过一张能还她自由的身契。 「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还以为公子是一诺千金之人,却不知是个食言而肥的。」 他不介意她的刻薄,依然笑得满面桃花处处开。「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下姓方,名云青。」 她憋住气,凝声问道:「请教方公子,我的身契可是在公子手上?」 「没错。」他点头无半分隐瞒。 她长得漂亮,眉弯眼俏,分明是生气,可看起来却像眼角含笑,她的鼻子很挺、嘴巴很小,鲜红得像刚刚采下的鲜红樱桃,这样的女子即便是穿上奴婢衣裳,也美得令人觊觎,没有男人,她想要一个人在外头平安过日子,可不容易。 于是见义勇为、济弱扶倾、侠义心肠的自己,决定要伸手助她一把。 见过有人承认自己是小偷,还那样得意洋洋的吗?敢情他以为自己是楚留香? 咬牙,她寒声道:「不告而取谓之窃,公子可是梁上君子?」 她狂怒的小模样,像颗受气包子,可爱得让他想把大掌心往她头上一压,看会不会被自己给压扁。 他没受她的愤怒影响,口气还是一派的悠然自在。「我想与姑娘签三年活契,一月五百钱,供吃供住,姑娘只要协助我处理一些文书即可。」 五百钱?很少,但是……供吃供住很吸引她,她轻咬下唇,咽下怒气,进行深入性思考。 刚刚的案件和自己的遭遇让她明白,独身女子一个人生活有多不容易,被欺被羞辱还得被倒打一耙,但是……等等! 「公子怎么知道我会认字?」 惯用电脑的她,别说毛笔字,就是用原子笔写字,也经常多一横、少一撇,有的字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但上辈子她陪几个孩子读书,练就出一笔好书法。别说毛笔,就是绣花、做衣服、厨艺,也样样难不倒她,开玩笑,一个女人用几十年光阴耗出来的东西,不会只是普通而已。 重点是……这辈子她还没有被训练过,方云青既然看过她的卖身契,就该明白她是个下九流的小奴婢,怎就认定她能帮他处理文书工作? 若他用五百钱请她回去洗碗煮饭、洒扫庭院、打理家里,她还能够理解,处理文书?有鬼! 云青抿唇轻笑,能把孩子教成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连认字都不会?但这话可不能说。云青续道:「姑娘思虑缜密、见识清晰,若是个文盲?说不过去。」 哦哦,原来是才智外显,而不是曝露身分。点个头、安下心,下巴抬高四十五度,她笑盈盈问道:「我可以把这话当成夸奖吗?」 她一副「我要使坏」的表情,让他大乐,他也回她一个笑容可掏的表情。「当然可以,如果这不是,什么才是?」 「我能够认定这里头有几分敬佩意思?」 「我不反对这个说法,姑娘的确比许多人都聪慧得多。」 「既然如此,你怎能要求一个值得崇拜敬佩的女人为奴为婢,还以握着死契强迫其签下契约。」 嘴巴上虽然这样说,可她心底已经做好打算,有个供吃供住的homestay也不坏,就算曾经在古代待过几十年,终究是被圈在围篱内,若能多争取一点时间,慢慢适应民间生活,对自己有好无坏。 「姑娘想偏了,姑娘是帮忙在下,不是为奴为婢。」她这样聪明,不签契约他不放心啊。 「对于一个帮助自己的人,你每个月就用五百钱打发?」 云青终于听明白了,她不是不乐意,只是想讨价还价。「所以呢?姑娘有更好的提议?」 「月银一两,进出自由,一天做事不得超过四个时辰,活契只签一年。」 第十章 她不在乎银钱,且依方云青的打扮,他想慷慨大方也有限,提月银的用意不是非要那个价,而是争取更多的谈判空间。 云青沉吟片刻,道:「月银七百,进出自由,一天做事不超过四个时辰,活契签两年。」 他的话出口,她理解针对进出自由和工作时数两点,双方都没有异议,现在她要争取的是活契的时间。 「月银五百,活契签一年。」一年后,她应该能够寻到新出路,对于等待这回事,她也有些不耐烦了。 「月银五百,活契一年半,每月休息两天。」 对哦,她怎么忘记休假这回事儿,竟让它成了人家的筹码?都怪自己当了几十年没休假、没福利的傻奴婢,给磨出奴性来了,不行,得改,这辈子,她要当良民、当可以大声说话,不必时刻看人眼色、陪小心的自由人! 叹气,她点点头。「成交。」 「走吧,我们进去把这件事情给办了。」云青满意地朝她点点头。 关关乖乖跟在他身后,然后在短短的一盏茶工夫后……吓到! 他竟是新任的县官? 【第四章 来印古代参考书】 方云青是新任县官,所以关关的良民证办得异常顺利,并且连名字都改得轻轻松松、无人刁难。 邵翠芳变成邵关关,后面那个是她真正的名字,从此刻起,她的穿越生涯走到一个新的里程碑,她再不用背负别人的命运,再不做别人该做的事情,她要用双手创造自己的人生,回归她一流的世界! 方云青问:「为什么想改名字?」 她似真似假说道:「我有对黑心肝叔婶,要是知道我被宋家放出来,恐怕又会找上门,要钱要银不打紧,要是见我青春无敌、美貌无人及,说不定还要抬高价钱把我再卖一回。我离开叔婶五年,容貌已与过去不相同,再把名字更改过来,应该可以避掉这层麻烦。」 被卖一次,勉强可以说年幼无知,再被卖一回,那就是自找死路,尽管当不成洛晴川,找不到一堆阿哥在身边围绕,她也不必非把自己活得很悲催。 他接受她的说词,笑道:「姑娘深思熟虑。」 她咧咧嘴角,皮笑肉不笑回答:「要是不够深思熟虑,怎值方大人一个月花五百钱。」 她在讽刺他,他理解。就云青所知,宋家的大丫头,每个月至少能领一、二两银子,五百钱对她而言,是寒酸了些。 「为什么取名叫关关。」 因为她家老爹想她把悲伤、哀愁、病痛……全关在生命外面,谁晓得,关不住的。 她换了句话,苦笑道:「因为我希望自己关关难过、关关过。」 她挨过最难的一关——躲掉色胚老爷,然后安然从宋府走出来,紧接着还有多少关在前头等待?她不知道,因为墙里墙外,她已经替自己挣取到截然不同的人生,预知再不是她的优势,她只希望未来,真能够一关关平安度过。 自从知道他是县官后,关关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自己的帮忙,她是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面试,若是往后每关都能像这样顺利,她肯定能创造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确定云青的需要,她对他抹去戒心,增添幽默,话跟着多了起来。 「你会的。」他半点考虑亦不曾,答得非常笃定,至于为什么敢这般笃定,他不清楚、她也不确定。 进府衙办理好文件,关关才晓得上一任的县老爷早就回京述职,刚刚坐在堂上的不是县官,他只是个考不上科考,却满心想当官大人扬眉吐气的杜主簿,难怪他能把案子办成这副样儿。 知道新任县太爷到了,杜主簿差点儿从那张很神气的椅子上滚下来,要是方云青存心追究,可是有罪的。 逮着他的把柄,关关的文件办理得飞快且毫无阻碍,事情办完后,杜主簿还领着全体衙门上下恭恭敬敬把两人给送出来。 杜主簿猥琐的模样,让关关忍不住损他几句。 「我还以为坐在明镜高悬下头的都是县太爷呢,今儿个总算大开眼界,果然,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皇子,有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不一定是神仙,有可能是人面猪脑的鸟人。」 云青不知道什么是鸟人,但肯定不是好话。他回答:「你也别骂他了,好歹杜主簿年纪已经一大把,况且他不过是两件事不会。」 她问:「哪两件?问案、装大人?」 他摇头,「不,他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闻言关关大笑,接话:「我本想说他脑子有病,可想想不甚同意,脑子有病,好歹得先有个脑子是不?」 果然,增进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共同敌人,合力把敌人骂得洒狗血、抛狗头,而他们之间,有杜主簿的舍己为人,以至于两人的感情直线上升。 关关和云青一路说、一路聊,不多久便聊开,生疏的感觉淡去不少。 云青对南开城里的富商,尤其是她的老东家宋怀恩很感兴趣,问了不少关于宋府的事。 关关笑道:「方大人探听这么清楚做什么?反正过不了几天,宋老爷大概就会上门请大人吃饭,届时,他的人品、气度如何,一目了然。」 「这饭可不好吃呐。」云青回答 关关心有同感,吃得好,叫作联络感情、增进官民和谐关系,吃得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沾上贪贿罪名,这当中的拿捏,是门高深学问。 但能够不吃吗?有种的话可以试一试,不理会人情世故的长官,易犯众怒,到新地界不拜码头,是自负过度的傻瓜才会做的事。 官难做,难做官,要是没本事混得风生水起,当官还不如行商,至少后者还能看到实质利益。 「不好吃,也得随意夹上几筷子。」她同情地望他一眼。 云青失笑道:「你倒是明白。」 「鱼帮水、水帮鱼,方大人热爱两袖清风没啥不对,但也得顾虑别人的想法,吃一顿饭,让他们了解方大人的善意,确定方大人品性佳、性格低调,不会没事寻人打擂台,他们才能放心的下,说不定日后大人也有需要他们相帮的地方,先安抚个几下也非坏事。」 「你多大的姑娘,连这等事都透彻明白,真不晓得宋府怎么舍得放你出来?」她手上那张可是死契,主人家乐意的话,一路把她操到死都行。 「藏拙喽!珍珠混于鱼目,黄金埋于沙砾,自然教人分辨不清。傻与不傻,聪不聪明,端看你装模作样的功夫。」 「你这是在自夸吗?」 「不,本人是在陈述事实。」 关关的骄傲惹得云青仰头大笑。「你是我见过最有自信的丫头,让你为我做事,当真委屈了。」 「无所谓,人像一杯茶,会苦一阵子,不会苦一辈子。方大人若是不想我苦得厉害,就把糖霜给先备上。」她朝他伸出手。 云青凝视着她,有一点点明白,为何那年……会有那样的话传出来。 冲动再起,他又想用掌心压住她的头顶心,这回不是想把包子压扁,而是想压一压,里头还有多少奇思怪想。 接着,他又说了过去几年地方上任职的事儿,他施政有道,百姓对他亦是爱戴,但多年下来,他依旧是个七品县令,品级始终没往上调,看样子做到死也就是这样了,仕途有限。 「唉,果然无人在朝、难为官。」关关替他不值,他那个囤田政策很不错呢。 「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做的都是熟门熟路的事儿,还能一回做得比一回顺畅。」 关关回望他,发现他并不是个长得好看的草包,他有思想、有丘壑,他有满肚子梦想,这样的他其实和自己……很像。 他们都希望自我实现,都希望主导人生,都想要当一流的人,所以他们心思契么口,说话投合。 回到巷子里,再走几步就到家了,云青听见邻居那儿传来一阵号哭声,他皱起眉头,在邻居家门前顿了顿脚,犹豫片刻后,还是领着关关先回自己家。 「怎么回事?」 「大概是李爷爷没了。他是个老好人,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受李爷爷照顾颇多,没想到前几天摔跤,请了几个大夫,都让准备后事。」他在自家门前站定后,转身同她说道。 第一天进方家就遇上这等事,是喜还是忧?未来的一年半……她应该不会从一堵墙转进另一堵墙吧? 回答完,云青打开门走进屋里,关关还停在外头、欣赏方家围墙,那墙比宋家的矮一点,以她的身手,不需要大树帮忙,只要一把椅子,翻墙、不太难。 第十一章 「怎么不进来?」云青走回门外,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盯住自家围墙,忍不住损她两句。「想试试翻墙进屋?要不,我去帮你拿把凳子!」 睨他一眼,她道:「我只是在想,这就是人生。」 翻完一片墙还得再接再厉翻过下一片,爬过一座山后还得再爬另一座,不是不想放弃,只是习惯而已,习惯不满意、习惯要更多、习惯把理想高高端着、习惯自以为可以创造不朽传奇。 「人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关关没回答关于墙的那篇os,选择用俏皮话带过去。她说:「生下来的时候,你在哭着,围在旁边看的人全都在笑,死的时候,你在笑着,围在旁边看的人全都在哭。偏偏在出生、死亡的时候,你都不能控制别人的表情。」 关关的话逗出一阵大笑声,她转头,寻向音源。 「有意思,大哥,你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有趣的妹子。」 说话的是方云丰,关关与他四目相对,又是一个高标帅男,未达顶标,但已经够养眼,可她最喜欢的不是他的五官,而是他的豪迈。 「哪里有趣?我怎么听都是幸灾乐祸,这话要是让李大叔听见,肯定会难过。」蕥儿抬起下巴,看着关关的眼光中充满危机意识。 云青皱眉,想对关关说声道歉,关关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抢先道:「没事的,同一道菜在不同人嘴里都会咀嚼出不同滋味了,何况是一句话?这位公子觉得有趣,我却认为那叫豁达,而姑娘认为是幸灾乐祸也不为过。」 云青介绍众人:「这是我二弟方云丰,十八岁了,你可以称呼他一声二哥,她是妹妹,叫方蕥儿,我们都喊她蕥儿。以后关关要住到我们家,大家要好好相处。」最后一句,他是特地对着蕥儿说的。 「以后,多多指教!」关关望向云丰,他的身子比云青粗壮高大些,皮肤也略显黝黑,是锻炼过的肌肉男,他像阳光男孩,热情、活泼、亲切,令人很有好感。 「别客气,把这当成自己家。」云丰拱手打过招呼后,立刻卷起袖子替关关张罗。一群人进到屋里,关关四下观察。 方家很简单,人口简单、房子更简单,一对弟妹、五间房,云青、云丰一起动手帮忙,把书房整理出来,再往库房里寻了张半旧不新的床。 两兄弟各自从自己屋里分出一张被子给关关,质料中等,却是干净的,晒过阳光的被子,闻起来特别香。 关关看着自己的新住处,有桌有柜有床,和她当大丫头时期住的差不多,她本就不挑剔,真缺什么,日后再慢慢补齐就是。 布置好屋子,时间却是晚了。 饭已煮下,菜还没炒,关关看一眼脸色不大好的蕥儿,心里有数,这丫头有恋兄癖,把所有进方家的女人都当成假想敌。 不过,蕥儿想太多了,当他们家哥哥是上好肋排吗?就算是,她也不见得无肉不欢。 云青、云丰以为三个人在忙的时候,蕥儿会乖觉地进厨房、把菜做好,没想到…… 云青颇为尴尬,向关关解释:「我们刚搬过来不久,家里还没来得及雇人做饭,晚上就……」 「大哥不是买丫头回来了吗?丫头不做饭,难不成还让主子伺候?」蕥儿刻意扬声,目光朝关关猫去。 「蕥儿,关关不是丫头,她是来帮大哥处理公事的。」 云丰口气有点硬,蕥儿听见、红了眼眶。关关、关关,才认识一天不到,就这么熟了啊?好人家的姑娘会随便同陌生男人回家的吗?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货! 蕥儿一跺脚,怒道:「你们所有人全站到她那边去了。」 她这样一吼,顿时冷了场面。 关关在心中哀叹,看起来都是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怎会任性骄纵成这副模样? 她还真当五湖四海皆她娘,谁都得惯着她? 云青脸色铁青,云丰更是紧抿双唇,半句话不说。 关关摇头,算了,人家命好,有哥哥宠着,傻一点、呆一点、人情世故少懂一点也没什么,只是……她难为啊! 第一天走进方家巷弄,就遇见红白事,跨进院子,又招惹主人怨怒,谁说出门可以不看农民历的?老祖先的智慧啊,得尊着点儿! 三个主子都憋着气,当客人的只好跳出来打圆场,她挥挥手,笑道:「没事儿,小孩子家闹脾气。」 这话一出,云丰失笑,真不知道她比人家大多少? 关关瞄一眼蕥儿,虽然自找死路是不智之举,但有两块盾牌在这里,应该没事吧!于是她勇敢地伸出爪子、拍拍蕥儿的肩说道:「蕥儿啊,姊姊告诉你,可不是站在同一边都是好的,就像在船上,不想翻船的话,还是别挑同一边站。」 关关的轻松话让两个男的松了颊,于是胆子膨胀,她再接再厉。 「说个笑话,有个惧内大臣,他事事只听老婆的话。有一天,皇帝说:『怕老婆站在左边,不怕老婆的站在右边。』结果,所有大臣全老实巴交地站到皇帝左边去了,只有惧内大臣孤伶伶地站右边。皇帝觉得奇怪,他可是惧内出名的呢,便问:『你怎么站右边?』他毕恭毕敬回答:『老婆大人说了,不可以往人多的地方挤。』」 噗哧!她的笑话博得满堂彩,连憋着气的蕥儿都忍不住笑出来。 关关悄悄松口气,容易吗她? 卷起袖子,关关说道:「厨房在哪儿,今儿个瞧我大显身手!」 关关本就会做菜,为着讨好宋府的小少爷、小姑娘,她的手艺更见增长,因此方家厨房里的粮食虽不多,她还是很有本事地做出好几道菜。 菜上桌,云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炒青菜、炸茄酥、苦瓜咸蛋、三杯鸡和一盘拔丝地瓜,白的绿的黄的紫的全齐了,光是看就让人口水分泌不停。 拿起碗筷,云青刚想动手,就听见蕥儿不冷不热说道:「你把整只鸡都煮了,明天吃什么?」 他们家向来吃得简单,如果不是二哥去祭拜母亲,哪有鸡肉可吃,那鸡应该分成好几餐才是,怎么能全摆上桌? 「食物要热热吃、新鲜吃,别摆到变质了才煮,对身子不好。」 她不就是看见鸡肉已经烫熟,这时代又没有冰箱,关关才大手大脚,把整只鸡都给剥了。 「是啊、是啊,今天要庆祝关关搬到咱们家,吃好一点有什么关系。」云丰说完,筷子出、筷子回,一大块鸡肉就进入碗里。 咬一口,天啊……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蕥儿不满,又道:「大哥才不吃苦瓜。」 「是吗?」关关不咸不淡地朝云青投去一眼,逼他给自己面子。「苦瓜对身体很好,可以提升免疫力,让人不容易生病,尝尝吧。」然后强势地往他碗里夹两筷子。 云青先是眉头微微一皱,然后笑开,很久了……很久没有人逼他吃苦瓜,关关的动作让他想起母亲。 举箸、勉强吃一口,讶异的是……抬头,云青道:「苦瓜半点都不苦。」更厉害的是,它和咸蛋混在一起,居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只要把里面那层膜去除干净,苦瓜自然不苦。就像河豚的肝脾肾皮血……通通有毒,但如果处理得当,它的肉是人间最美的滋味。就像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缺点,只要把缺点改过来就会成为一个完人。」 云青问道:「你很喜欢说大道理?」 可不是吗?扶养那么多小孩长大,为着担心他们长歪,她想尽办法从日常生活中显摆出大道理,深入且根植于他们内心,确实刚开始有点困难,但日子久了,自然驾轻就熟、信手捻来。 「人生嘛,处处都是道理。」她没等蕥儿挑剔,指指那盘拔丝地瓜,说:「来,先吃这个,这真是要热热吃、快快好。」 当着众人的面,她夹起一块地瓜,拉出长长的糖丝,迅速放进旁边的大碗里浸两下,糖丝断了,放进嘴里,糖又香又脆,加上软乎乎的地瓜一起在嘴里翻搅,那个滋味……和上天堂差不多。 云青、云丰有样学样,把地瓜放进嘴里,他们没说话,只是眼睛发亮,嘴里那块还没吞下去,又贪心地夹起第二块。 看着哥哥们的表情,蕥儿不乐意,哪有那么好吃,分明是他们夸张了。 她故意不吃,光是扒着碗里的白饭,云青见状,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便作主替她夹一块拔丝地瓜到碗里。 蕥儿抬起头与云青对望一眼,在他的注视下,她撅起嘴,勉强吃进去,是、是…… 第十二章 还可以,但根本没有好到能把舌头吞掉,就说他们夸张! 她闷声道:「你一口气把我们家十天的糖全给用掉,接下来,我们要吃什么?」 关关来不及回答,云丰已抢在前头说道:「没关系,我明儿个再上街买。」 「照这种吃法,我们家迟早要吃垮。」 云青又蹙眉了,蕥儿对关关的敌意太严重,她到底不满意关关什么? 他想开口训斥,这回是关关抢先一步。「知道了,就这一餐,以后一定省吃俭用,方妹妹别心疼,赶快吃菜吧,再慢一点,只能啃鸡骨头。」她笑着夹一块鸡肉进蕥儿碗里。 讨厌!她才不要关关夹的菜,夹起鸡肉,想丢在桌上却舍不得,想放到大哥、二哥的碗里,可……凭什么啊,凭什么要邵关关夹菜给大哥二哥,想过半天,她还是低头把鸡肉给啃了。 关关见状,悄声一笑,真是别扭小孩,果然荷尔蒙冲撞的青少年最难带。 吃过饭,云青接手洗碗,云丰想帮忙,却被赶回房里休息,他说:「不累的话,就读点书吧,马上就要会试了。」 关关这才晓得,云丰已是举子,寒门苦读啊,这对兄弟不容易,还得拉拔一个任性的妹妹,怎不辛苦。 她本想也进厨房帮忙,却被蕥儿挤开,她耸耸肩,把厨房让给这对兄妹。 走进院子,她寻了张小板凳坐下,仰头看向满布星子的夜空,点点灿亮,一颗圆圆的大月亮挂在天边,几声虫叫、几句蛙鸣,这是个充满野趣的时代。 在二十一世纪,想置身这样的环境,得到花莲台东,寻一间昂贵的民宿,花个几千块、上万元的,才能得到传说中的压力释放。 张开手臂,深吸没有被污染过的空气,让肺叶得到充分的舒张,再缓缓把肺泡里的气体吐尽。 唉……这天真长……但也在这一天,她翻转了前世宿命,迎向新的挑战,会过得好的,她想。 「在想什么?」云青走到她身旁,关关转头,目光对上。 「在想……堂堂一个县太爷怎会穷得连糖都吃不起。」她随口找句话来糊弄,这等哈拉本事,在成为一流人物的路上扮演着重要角色。 「你不知道吗,七品县太爷是个穷官,能养得起弟弟、妹妹已经不容易。」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住官衙?却要在外头赁房子,那又是一笔花费。」既然穷,就得学着锱铢必较。 「蕥儿马上要议亲,官衙里常是几户人家同住,没有独立门庭,要是碰上别家有年轻男子……不大好。」 「这么迂?」 「不是迂,是规矩,以前我们住过官衙,蕥儿足不出户,成天关在屋子里,闷得脾气很糟,在外头赁屋,至少可以在院子里活动,我们有空也可以带她到外头走走。」 原来是大小姐自持身分,不愿意同别人交流?难怪人际关系这么糟,见了人就像斗鸡见到猫。 突然间,灵机一动,关关朝他勾勾手,压低声音问:「既然如此,你想不想多赚点银子?」 「怎么赚?」 「方法多得很,看你喜欢哪一种?」 她想明白了,女人想赚钱,这时代的男人可不给机会,当当奶妈、做做奴婢还行,多的就别贪心了。 因此她想做点与众不同的,就得找个男人出头,自己隐身做幕后。 关关眼睛眨巴眨巴地等候他的回答,俏皮的模样,引得他心情一阵激荡。 「说说你的方法,我参详参详。」 「就我所知,大燕学风盛,凡家里过得去的,都会让孩子上学堂念书,便是女子亦然。」 「没错。」这是皇上的德政,广开书院,让穷人家只要缴点小钱,就可以念书,否则他和云丰无法有今日成就。 「学堂这么多,师傅备课肯定辛苦,碰上不愿意付出辛苦、随便教教的师傅,倒楣的就是学子,不但浪费时间精力,还学不到东西,如果我们出参考书,让师傅有能够依循的教材上课呢?」 会受到热烈欢迎的吧?人手一本课程纲要,就算教师程度差一点也不会差到哪里,不会像过去那样各教各的,也不会只造就出那几位名师,学子们挤破头,还得靠关系门路才挤得进去。 「参考书是什么东西?」他听着听着,听出兴味来。 「是一种捜集各种知识内容的书本,师傅能照着书里的内容上课,也能让学子看着书、自学自读,自己在家里重复练习,增强能力与程度。」 「有这样的书?」 有啊,在未来、每个孩子的书架上都会有几十本。 但她可没敢这样说,忽略掉云青的疑问,她继续往下说:「就我所知,科考的题目大约不出那些民生经济、行政范围,或从诗经、四书里面挑出一句话,让学子发挥。」 「没错,所以师傅们会拟题、作题,并且让学子们互相观摩彼此的文章。」 「假设我们拟二十道题目,每道题目前面都有注释,阆明出自哪本书、哪个论点,而题目后头附上数篇精练论述,并整理出各论述的精华及要点,最后面还有几页模拟科考卷子的考卷,让学子在上头练习文章,你觉得,这样的书,可以赚钱吗?」 上辈子她在帼晟、帼容几个孩子准备科考时,找来几个学问不错的老学究为他们编参考书,事实证明,效果还挺惊人的,可惜,书没得外卖,受惠的只是宋家族学。 听完她的话,云青眼底闪着光芒,一个激动、顾不得其他,他拉起她的手,乐陶陶地说道:「走,到我屋子里,我有东西给你看。」 关关也不扭捏,随着他一起进到屋里。 云青燃起烛火,从床下拉出一个大木箱,打开木箱,翻出几大卷纸张,他抱着纸卷走到桌前,将它们摊在关关面前。 「你看!」 关关看一眼,立刻知道那是什么。 以前她雇过人,到京城誊抄上榜举子的文章,那里头有几道题目是她熟悉的。她不懂科举,但她懂得分析,分析相似题目出现的机率,分析主考官喜欢的论点在哪里?分析怎样的文章才能得到考官的喜爱……透过分析,宋家孩子上榜的机率是百分之百,要不是没开放女子赴考,她还真想试试宋家的小姐们能不能也全数上榜。 「你怎么有这个?」她还烦着呢,担心自己的银子不够雇人抄录知名文章,有这些资料……真真是口渴有人送可乐,肚子饿,肯德鸡全家桶正在举办免费大方送,太棒了! 见她笑得阖不拢嘴的模样,他道:「学堂里有个夫子专好搜集文章,他对我极好的,舍得借我誊抄。」 关关飞快翻阅,越翻越是喜乐,这位夫子果真是佛心来着。 「有它们,我一定可以编出天下无敌、举世无双的参考书。要是能把它们推广到各个书院,肯定可以卖不少。」她咬牙握拳、眼底金光闪闪,耀眼得紧! 这时候的夫子得自己拟题,让学生做文章,文章好不好全靠夫子一张嘴,所以碰到好的夫子带你上天堂、坏的夫子让你住套房,寒窗十年不够再十年,大半辈子就在四书五经中耗光了。 「应该,有这样轻省的书,夫子们不必花精神自己写文让学子们模仿。」最糟的是,还不见得每个夫子都能做出好文章。 「你知道行情吗?这样一本参考书可以卖多少?」 「看你打算怎么卖?要自己印、自己卖,还是直接把编好的书卖给书商,让他们去印卖。前者的利润大,但需要的人手也多,后者,我们只要把书编出来就行。」 「人手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困境,对吧?」 「嗯,如果我们这本先卖给书商,一本要价五百两呢?」 「五百两?会不会太多?」他望住关关,是狮子大开口,以备讨价还价吗?他是领教她讨价还价的功力的。 「不多不多,一点都不多,你想想全国上下有多少学子,若一个人买」本,销量会有多大?不过,你要是觉得拿五百两太多,不如咱们抽版税。」他太良心,坑人的事儿不做,可他不知道,参考书有多大市场。 「抽版税?」什么东西? 「就是书商先付一、二百两给我们,然后卖超过三百本后,每多卖一本得给我五百钱或一两。你觉得行得通吗?」 云青认真想过半晌后,点头。「可以试试。」 「就这么做吧。」握上双拳,关关跳起来,迈向背一流的包、穿一流的衣服、睡一流的床的日子,她又往前跨一大步。 第十三章 但她可没被兴奋冲昏头,急道:「亲兄弟明算帐,点子是我想的,书我会编,有困难之处,你也得帮帮手,而外头寻书商、讨价还价的事,得由你出头。赚的钱,我们各占一半。」 「听起来,我比较吃亏。」 「你吃亏?不会吧,整件事最难的不是编写抄誊,不是寻书商、打交道。」 「不然……难在哪里?」 「难在点子,如果没有我,你这堆纸只能继续锁在箱笼里不见天日。」 「可我已经每个月付你五百钱。」 「五百钱月银办五百钱的事儿,编书远远在那五百钱之外,且我是有职业道德与良知的,绝不会利用上差的四个时辰里做这件事。」 这是额外打工,而她的职业道德在业界,有口皆碑。 「知道了。」 云青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更喜欢她说话时灼烈的目光和眉飞色舞的表情,她很聪明,但聪明的女子多了去,只有她,她的话让他想一听再听。 「知道就好。」语毕,她伸出手掌心朝他。 「做什么?」 「方大人不是很擅长写契书吗?」忍不住,她酸上他两句。 云青听明白,自动自发磨墨,提笔写下一张新契书,他一面写一面问:「除这些外,你还能编出其他的吗?」 多了,三字经填空、四书改错、造词造句、摘要论述、阅读测验……有这些辅助工具,夫子不必浪费时间让学子轮流上来默书,考卷发下去、收回来,哪个学生有背、哪个学生没背,短短一刻钟,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是她没说,点子要一次给一点,给多了,一来少了新鲜,二来不值钱,最坏的状况是,人家会当她是妖魔附身。 反常必有妖,天才总是遭天妒,她不想一把火被人烧掉、也不想过度能干,被老天收掉,她要慢慢来,一口一口慢慢吃,虽然不想吃成大胖子,但,总得让胃消化得了,是不? 关关收敛骄傲,说道:「再想想喽,总能想到新东西。」 「听起来似乎挺有趣。」 「现在哪里有趣,得等到银子捧在掌心里,才会觉得有趣。」 这天,关关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累积两世的经验,想到将要替自己打造出一个参考书王国,心里头那个愉悦啊,笔墨难以形容。 【第五章 智救邻里得赞扬】 当了几十年的丫头,关关已经养成天未亮便起床的习惯。 梳洗后走出房间,她意外发现方家三兄妹已经起床了,一个挑水、一个砍柴、一个进了厨房,都是勤奋青年! 发现关关,云丰笑道:「关关早。」 「云丰早。」 「不喊二哥?」他抹去额头汗水,向她走近。 她耸耸肩,抹去胳臂上的鸡皮疙瘩。「你别闹我了。」 说完,她笑他也笑,他们之间并没有特意建立感情,但才多久时间,他们就像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缘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要不要进厨房,帮帮蕥儿的忙?」他提议。 事实上是云丰为她的手艺着迷,昨儿个舌头没吞进去,今儿个想再吞一遍。 「有什么问题?」 「会……为难吗?」他问得客气,哪个女子喜欢满身沾染油烟味儿。 「为难?不过是做饭,如果你让我去打妖怪,我才会为难的跟你说谢谢再联络。」 捋起衣袖,关关往厨房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云青便出声喊住她。 「关关,今儿个得上衙门。」 「知道,可我没男装。」一个小女子在衙门里进进出出,不方便吧。 「我去向隔壁张大婶借一套,他们家狗子身量和你差不多。」云丰马上说。 「谢啦。」她学男子拱了拱手,便走进厨房。 昨儿个她把祭拜的猪肉腌了,不过肉已经烫熟,只怕腌的效果不好,但就试试吧,打一个蛋、切一盘肉,再加两道青菜和地瓜稀饭,美好的一天就此展开。 走进厨房,蕥儿看见她,嘴角立刻往下掰,冷言冷语地说道:「你进来做什么?」 「云丰让我进来帮忙的。」关关假装没看见她的怒气,旋身,打开锅盖,里头的米汤已经开始冒烟,她快手快脚找来几条地瓜,去皮切丝,往里头一丢并拌两下。 「叫得那么亲热做什么?还有他是我二哥,不是你二哥。」 「知道、知道,可就算我喊得再亲热,他还是你二哥啊,又不会变成我二哥,真不晓得你在担心什么?」 「我哪有担心?」她怒问。 「没担心,就别竖起刺毛,会扎人的。」 「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想到我家当狐狸精。」 叹气、摇头,她实在做不来和小丫头拌嘴这种蠢事情,那会让她分外看不起自己。 但不反驳个几句,万一蕥儿以为她是池烂泥,爱怎么掘、怎么挖全凭本心,未免太对不起自己。 于是她说:「多谢夸奖,可我娘教过我,做人得谦虚,与其长得漂亮,不如说话漂亮;行事漂亮,更不如活得漂亮。处处都漂亮了,才是真漂亮!」言下之意是,眼前这位离漂亮……实在远得很。 见关关不惊不怒,自己像一拳打上棉花似地,蕥儿扬起音调,气道:「你当真以为我在夸奖你漂亮?不,我在说你是狐狸精。」 「狐狸精?更好!精明、美丽又有法力,唉……你这样夸我,我能不提心吊胆吗?就怕你夸得不够多、不够好、不够详细……」 女人战争,parti,关关胜出! 蕥儿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把怒火越烧越旺,偏关关像无事人似地,切完地瓜再切菜,她刚进厨房时,发现后院有一畦小菜园,里头种了些葱蒜,大约是前屋主留下来的,于是她走出厨房去拔葱。 她一离开,蕥儿松了口大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关关讨厌,总感觉她一出现自己就没有地方可站。 昨儿个她见大哥、二哥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不服气,辗转一整夜,决定早餐好好亮亮手艺,没想到讨厌鬼又来,而且好端端的一锅粥,干么把地瓜丢下去,这能吃吗? 可她才放松没多久,关关又进门,手里握着一把葱。 气极了,蕥儿挡在厨房门口,指着她怒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山容不下二虎。」 蕥儿的声音很大、很脆也很响,怕是围墙外的人都听到了,正在挑水、砍柴的两兄弟自然听见了,两人放下手边工作走到厨房边,想训斥妹妹一顿,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呢,就听见关关接话说:「没错,一山难容二虎,除非是一公一母。」 这个回话让他们一个没忍住,噗地大笑出声。 蕥儿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她问:「所以你是公的喽。」 「目前还不是。」关关摇头,摇得很痞、很欠揍。 「那就请你出去,我不喜欢做菜时,有人在旁边碍手碍脚。」 关关耸耸肩,二话不说干脆道:「行,交给你。」 顺手把葱递出去,半分不留恋地走了出来,谁没事会去留恋一个厨房?何况又没有中央空调、德国厨具外加几万块的食物料理机。 两兄弟跟在关关身后,云青说道:「你别同蕥儿置气,她……」 「知道,小屁孩嘛,同她生气是浪费体力。何况我又不是金、不是银,怎么可能让人人都喜欢我。」 两句痞话,让云青放松心情,他很高兴关关不是小眼睛、小鼻子的小心眼女人。 「你不是金、不是银,但我很喜欢你。」 云丰接话,「我也喜欢。」 关关回头觑他们一眼,道:「你们喜欢的是我做菜的手艺吧?」 云丰哈哈大笑,「你说话还真实诚。」 关关夸张地叹口气:「可不是吗?有时候我真痛恨自己的忠厚老实。」 听见这话,两兄弟又乐得呵呵大笑,笑声传进厨房里,呕得蕥儿直跺脚,早知道就让她待在厨房,自己去同哥哥们说笑了。 脾气一来,她狠狠抓一把盐往菜里丢,不多久后的餐桌上,关关挑了个时机回敬她昨晚的刻薄。 她说:「你把家里十天的盐全给用掉,接下来,我们要吃什么?」蕥儿被讲得面红耳赤,接不下话,关关才呵呵一笑,接道:「还不简单,没了盐和糖,就吃酱呗。」 这是后话。 趁着蕥儿做菜,云丰、云青陪关关到隔壁张大婶家借衣服。 出门不久就发现昨儿个死了爷爷的李家外头围上一大圈人,而张大婶也在那个圈圈内。 三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走过去。 那里有个粗壮男子正拉着瘦巴巴的李二叔吵架,云青拍拍张大婶的肩,问了几句,想知道这是什么情形。 第十四章 张大婶说:「来闹的是李家的长子和三子,李二叔排行老二,他们还没有分家,但两家人早早搬出去各过各的日子,撂开手把李奶奶和李爷爷丢给李二叔照顾,好几年才舍得出现一次。」 「既然如此,他们还来做什么?」 「是李二叔派儿子去报丧的吧,这不,还没进屋见亲爹最后一面呢,就吵吵嚷嚷着要分家,他们这是抢田、抢房子来了,可怜啊,李爷爷尸骨未寒呢。」 旁边有人听见张大婶说话,便插口言道:「当初李家长子出门的时候,李奶奶把自己的私房全给了他,听说开了间米铺,生意不错。三子出门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可是都给了老大本金做生意,总不能让小儿子两手空空出去,李爷爷只好卖掉一块田凑足银子,让老三在城里开了间布庄,听说也赚不少,真是的,两个人赚那么多钱,干么还心心念念这间老宅子和那几亩薄田。」 关关看向三人,李家老大、老三有点像,矮矮的、胖胖的,那肚子都能榨出几斤油了,反观李二叔竹竿子似的一个人,这些日子约莫是为着照顾昏迷不醒的李爷爷,脸上更见樵悴。 关关看不下去,扯了扯云青的衣袖问道:「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你先请。」他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不要吧,大哥……」云丰开口阻止。 要是闹得凶了,他怕关关的名声不好听,她比蕥儿大一岁,也该论亲说媒,要是传出泼辣名声,往后让她往哪里去找好男人。 「放心。」他拍拍云丰的肩,排开人群,把关关带到李二叔身边。 关关看了看李家长子、三子一眼,扬眉一笑,柔声说道:「李大叔、李三叔今儿个是来谈分家产的吗?」 李家长子、三子觑她一眼心想,哪里来的丫头片子,难不成还想帮他们分家? 本想骂个几声的,可是他们见关关是个美丽女人,加上脸上笑盈盈的,无半点杀伤力,便哼了声道:「不行吗?」 方才一堆邻居指指点点的,声音不大,可谁听不出来是在暗骂他们?胸口早就憋了气,这些人怎就这么闲?看戏啊?没别的事好做吗? 「谁说不行?树大分枝、儿大分家,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何况李爷爷、李奶奶都过世了,三位叔叔本来就该平分家产的。」 此话一出,旁的人立刻噤声,有人瞠目结舌,有人蹙眉,不相信这个漂亮丫头怎能说出这等没良心的话?她不知道李家老二为照顾爹娘,日夜辛勤劳作、给爹娘看病寻医,不知道夫妇俩省吃俭用,只想省一口肉给爹娘,可这些事儿,李家老大、老三都没做过,人一死,反倒急急忙忙赶回来分家产。 听关关站在自己这边,两张板着的脸瞬间扬起笑容。「总算有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就不信,这世道没了天理。」 「没错,就是这话儿——天理,当初两位叔叔虽然搬出老家,可还没有正式分家吧。」关关附和。 「是,没分家。」 「既然如此,两位叔叔当然有权利分这间宅子。」 「还有祖先留下来的二十几亩地。」李家老三抢着提醒。 「有道理。可当初李大叔、李三叔出去做生意,用的本金是李奶奶的嫁妆和李爷爷卖一块地得来的吧,所以那两间铺子,也该列在分家的财产里头,哦哦哦,还不只哦,还有李大叔、李三叔靠铺子赚钱,买下的宅子、马车以及钱庄里存的银子……等等,都得列进去,然后平分成三份,这样才公平,对吧。」 随着关关的话渐渐出口,李家老大、老三的表情硬了,满脸的笑容换上怒火。 情势瞬间逆转,左邻右舍这才吐了怨气,连声道:「有道理!」 「就该这么办!」邻居纷纷附和关关的话。 李老大怒喝一声道:「这是哪门子的歪道理,我们的生意是我们用心血去换来的,是老二自己不长进、不努力,才会落魄成这副景况,怨谁怪谁?凭什么要我们把自己拚搏多年得来的财产交出去。」 「这些年,我们在外头辛苦工作,流血流汗才挣下家业,他啥事都没干,凭什么分我们的血汗钱?」李家老三说。 「当初爹娘也说要给他一笔银钱去做生意的,是他没出息、没能耐,不敢出去闯,现在却要来分我们的辛苦钱,没门儿。」李家老大接话。 「话可不能这么讲,你们挣的银子,拿来买房子、买车子,养老婆孩子再养出一颗大肚子,可李二叔面朝地、背朝天,赚回来的每分银子,全拿来孝敬父母亲。 「这家嘛,讲究的就是一个分工合作,你们负责累积财富,李二叔负责孝敬爹娘,如今爹娘去世,自然得将累积的财产分配清楚,何况,这分家不是你们提出来的吗?又不是李二叔强要的。」 关关说完,满眼得意地觑了云青一眼,众人齐声喝采。 云青笑着,这丫头聪慧太过,几句话就翻转局面,这下子该有人害怕了。 他排开人群、站到关关身边,拱手对众人说:「各位乡亲,稍安勿躁,我已请李家弟弟去衙门里传捕快过来,大伙儿再帮个忙,围住李家老大和老三,别让他们趁机跑回去,把银钱财产给藏起来。 「明儿个巳时,待本官调查清楚李家三房的财产总和之后,便出头为李家主持分家事宜,届时欢迎各位乡亲到衙门来听判。」 李家老大紧张,额头冒出点点汗水,他和老三已经收买族长,在主持分家时替他们说话,把祖产一分为三,但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本官」?不会是……唬人的吧? 「你是谁?凭什么替咱们主持分家?」 关关笑容可掏指着云青说道:「小女子向各位乡亲介绍,这位是本县新任的县太爷——方云青,方大人。 「方大人是地方父母官,倡导风化、抚字黎氓、审查冤屈、躬亲狱讼本是职责所在,李大叔,您说说,方大人有没有权利为你们主持分家?」 关关话出口,众人纷纷惊叫起来:「县老爷竟然和我们住在一条巷子?怎么可能!」 云青很低调,搬进巷子十几天,从未对人说道自己的身分。 李老三比李老大沉稳,他板起老脸,打量眼前的青衣汉子,长相不差,的确有几分气度,但穿着打扮还不如自己,怎么可能是县太爷?他不信! 「要说谎也打打草稿,县太爷哪会住在这破巷子!」他轻嗤一声。 这话,一竿子打了所有人,大伙儿七嘴八舌、喧闹起来,只见关关不疾不徐说道:「不能怪李三叔孤陋寡闻,你肯定没见过爱民好官,没看过不贪污、不收贿赂、不往百姓身上榨油的贤官,便认定所有的官和李三叔自己相同,都是一副脑满肠肥、营养过剩的模样,真的不能怪李三叔,都说物以类聚、什么锅配什么盖了,见识浅薄自然是有的。」 她笑脸迎人,一句句不能怪,却羞得李三叔想挖洞。 李家老大和老三,眼见今儿个讨不了好,灰头土脸的转身想逃,却被眼尖的乡亲给团团围住。 云青走到两人跟前笑道:「李家大爷、三爷,不是质疑本官的身分吗?再待一会儿,捕快自会领着你们去衙门坐坐,届时你们便明白,本官是真大人还是假大人。」 云青话才说完,捕快已到,李大叔、李三叔在众人的目光下,被押着前往府衙,关关因为方才的仗义直言成了女英雄,和云青、云丰被邻居们簇拥夸赞着。 心情真是幸福啊!不过几句话的工夫,根本称不得官司,但她却重温了一回前世打赢官司的光荣成就。 之后云青和关关并肩前往张大婶家借衣服,这回他再忍不住了,大掌往她头顶一拍。 关关来不及躲,只能吊着眼,瞄那只不知道为啥落在自个儿头顶上的大手,开口问:「请教这是……」 「是怀疑。」 「怀疑什么?」 「你一个女子,还是个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的小奴婢,为何会有这般的胆量与见识,几句话便震慑了见多识广的李家老大、老三?」 他们可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奸商,刚才十几个邻居团团围在李家大门,虽为李老二叫屈,却怎么都辩不过他们的理儿,只能急得跳脚、一筹莫展,而她几句附和,竟就将局面给翻转过来。 云青又道:「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为宋家小奴,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机会。」 呵呵……她干笑两声。 第十五章 他没说错,十五岁的邵翠芳没有,但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邵关关有,活过几十年的老太君也有,两世相加,她懂得的东西多得令人无法想象。 可惜了,这秘密不能敲锣打鼓四处去显摆,只能在自个儿心底深埋,没人可以分享的得意,少了那么几分乐趣。 关关低头,再扬眉时,她不答反问:「你有没有见过早慧天才?你有没有听过天赋异秉?天生我才必不同,环境不同,自然造就出性情、脑力、胆识相异之人,没道理别人家丫头办不到的事,我必办不到吧?」 她笑得眉弯眼别、笑得自信满满、笑得让他做不出反驳,只能承认,她是天生英才。 掌心又施上几分力气,她的脑袋感应到了,想动手拔下来,可他不允,关关鼓起腮帮子,「我可以将方大人此举,解释为嫉妒小女子的脑子清晰吗?」 「本官比较倾向于——想挤出你脑子里,还有多少异于常人的东西。」 他笑了,又是笑得令人别不开视线,关关忍不住看他、再看他,脑子里响起老妈的歌声: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 说实话,他的掌心暖暖的,在头顶上,不感觉到压力,只觉得……温馨。 究豆马得!她说了温馨? 啊……疯了、傻了、呆了,又不是拍偶像剧,温馨个鬼啊,她离开宋家是为着争取自由,可不是为了当灰姑娘。嫁给王子就真的好吗?笨!灰姑娘没有演续集,再演下去就会看见灰姑娘被王后修理、被王子劈腿、被小妾踢出门去。 理智回笼,她用上力气,硬把那股温馨从自己的头顶拔开。 这回云青没有坚持,收回自己的手,但看着她的目光更增热烈。 能把她留在身边,是真福气,不光因为她的见解,不光因为她闪闪发光的表现,而是因为……她是有福之人,所有站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沾上很多、很多福分。 「异于常人?你当我是何方妖魔?」她被他的目光烧灼,猛地退开两步,直到空气里的浪漫因子消除,红色警戒恢复正常状态。 他没有强行逼近,只是笑得又甜又腻,还上下不停打量关关。「天底下有这么美丽的妖魔吗?」 关关听了,用力点两下头,憋出一脸欠扁表情,深深叹气道:「也是啊,如果美丽可以当饭吃,那我的美可以让几百万人给吃撑了。」 大笑!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丫头? 多有趣的女人、多有趣的关关!关关难过、关关过,日后他再不害怕险阻难关,因为,他有关关。 【第六章 杠上杜主簿】 七品县太爷只是名头好听,实际上劳役多、工作环境不佳、加班还不加价……如果寒窗苦读多年,得到的是这个结果,说实话,关关比较倾向于出家当和尚,不仅门槛低、赚得多,混得好的,百姓会喊一声大师并膜拜供养,虽然跪拜时,嘴里喊的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但磕头的那些人,诚意十足、无半分敷衍。 她跟着云青上工后,办公室就一间小小的屋子,没有空调、闷得紧,才四月份,就出现夏日的高温,天气热得让人想脱层皮,幸好院子里有棵大树,关关便把桌子往树下一搬,挪个窝儿,和树上的蝉一起上下班。 幸好上司人不错,不然连22k都没有,只领着单薄0.5k的她,肯定头绑白布条,上街要人权、搞罢工。 关关的直属长官是云青,长官要她做什么,她没有推辞的理由,再苦再累也得干,老板让她查旧案,她就查旧案,让她归整府衙文件,她就乖乖归整,她是个有责任感的下人,绝对让上司觉得物超所值。 可这样一来,她的工作就和杜主簿对垒了,整理旧文件,不就是嫌弃杜主簿做得很糟?查旧案,不就是批评旧县官案子审得不好?清理帐务,不就是暗示杜主簿不干不净、手脚有问题? 她的存在就是云青对杜主簿缺乏信任感的证明。 伸懒腰,呼……关关吐了长气,能够把档案弄得这么没秩序,杜老先生不是普通有能力,她花了将近十天、动员府衙十来个官差,好不容易将档案按年份、月份分成十来迭,接下来,要将每一年的文件再按税收、农田水利、刑案……等等分门别类,年代久远的先不碰,她挑这两年的文件先下手。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三跳,杜主簿和前任县官的烂,简直是烂进根骨里了。 杨寡妇的事情糊涂就算了,毕竟是众口铄金,可前头的几十个案子几乎都是这样的下场,叫被告与原告上堂说说话、聊聊天,然后骂几声、打两板后退回去,弄到最后,件件全是诬告案。 关关郑重怀疑,前任县官要不是收受凶手的贿赂,就是恐怖组织派来的卧底,专门破坏社会正义的。 她一面做、一面摇头叹气,这种案子再多看几个,她大概会出口痛骂:大燕的法律全是屁! 今儿个他家大人出门去,大人不在家,衙门里就数杜主簿最大。杜主簿个子矮小,加上年纪大、骨架缩了点水,站起来和关关差不多,但他形容有些猥琐,小眼睛、小鼻子,总爱抿唇斜瞪着人看,似乎人人欠他几万两,整个散发出严重的刻薄形象。 他不喜欢关关,当然关关也不喜欢他,他时常给她下绊子,而她的反应是一脸鄙夷,觉得对方既幼稚又可笑。 关关的原则是事不过三,她允许他幼稚三次,第四次再出现同样的事时,关关便满脸冷静地对他说:「杜主簿,你不必这么辛苦,就算我失败了,也不代表你成功,就算你把我挤出衙门,你也不见得可以在这个位置待得长久,有那个力气盯我,不如用你那把羸弱的力气做点事儿,好歹对得起朝廷给的俸禄。」 她只是随口嘲讽,杜主簿却误以为关关从文件里头察觉到什么,心虚的人最可怕,反而更时不时用那两只三角眼盯着她,害关关老以为自己没穿衣服出门。 关关相信,越是这样,越代表他有问题,她本不想多事的,可她这人就是禁不得激,不把他犯下的罪行给枢出来,睡不着觉啊! 枢出来了没?当然是小菜一碟。再艰涩难懂的法律条文都能让她给拉出来说文解字、打赢官司,相形之下,简单到不需要用大脑就能抓到问题的文件,怎能隐瞒得了她的火眼金睛?杜主簿的把柄她多少有了掌握。 她没四处宣扬,给杜主簿一记下马威,理由有三:一、罪证尚未齐全,有心整人就得往死里整,免得留下对方一口气、寻机反咬上自己。二、要不要把事情搞大,还得看方云青的意愿,他现在正忙着处理地方人际关系,此事可以再缓缓。三、杜主簿口口声声鄙薄女子,这层轻视,让他只不过动动嘴皮、欺负她几句,倒没做出什么大动作。 既是如此,她何必七早八早让他看清自己的手段,好让他寻机会把她往死里整呢? 低调为上啊,她真的不想树敌、不想为五百文钱拚命。 「一个女人不好好待在家里备嫁,抛头露面算什么?」 杜主簿吃过饭,带来一盏凉茶坐到树下,跷着二郎腿,着地的那只脚抖个不停,开始一日一挑衅。 关关本来不想搭理他,因为工作多、因为累、因为知道他是无聊找碴,更因为她饿得有点厉害——厚,方云青说要给她带吃的回来,午时都过了,她还没闻到饭菜香。但是同样的话在十天里头听见三十次,如果不反驳,岂不是代表认同对方观点? 拿起手边茶水,关关也学他喝一口茶,笑弯眉眼,回道:「一个老人不好好待在家里含始弄孙,尸位素餐算什么?」 狠狠刺他一下,然后、低头继续用功。 杜主簿倏地瞠开单眼皮,怒目望向关关。 她的话让人很火大,让人想跳起来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而且她撂了话后,立刻埋首卷宗,这、这是明明白白的瞧不起他啊! 「这是什么态度?竟敢和我顶嘴,你老子是怎么教你的?知不知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不尊老敬上,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回她连头都没抬,依旧专心于公文,只是嘴皮没休战打算,她淡淡说道:「杜主簿吃那么咸啊,大夫有没有说你的肾不行啦?」这时代没有洗肾机,更没有换肾技术,高油高盐可不行呐。 杜主簿的医学知识不足,听见她的话便只往「肾亏」那个方向想,脸色陡然惨白,他、他……他确实是肾亏,前几年就不行了……但,她怎么会知道?很明显吗?从他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还是哪个人多嘴? 第十六章 越想越往阴谋里头钻,他气得全身发抖,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越是不举的男人越需要女人夸奖,她不夸便罢,还直指他的毛病,气啊恼啊火啊! 他不可以就肾亏这个话题吵下去,可……不吼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堵在胸口那股子气难平。 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削她,杜主簿只能一把扯掉关关手上的卷宗,胡说八道一通。 「你别装模作样,是真看得懂还假看懂?有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问,不过……就算我给你说道分明,你也不见得懂。」 东西被抽走,关关气了,气苍蝇多到腻人,而那张「捕蝇纸」还不知道回来。 放下笔,她与杜主簿对上,专心一意陪他打嘴仗,「主簿大人,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男人在不懂的时候装懂,而女人恰恰相反。」 几句嘲讽,令杜主簿气得脸色泛红,他用力拍上桌子,「给你脸你不要脸,别以为有方大人给你撑腰,就什么话都敢说!」 她托着下巴,一手揉揉耳朵,满脸无辜地望着杜主簿说:「我自己有脸,不劳主簿大人给,如果拍桌子越大声表示越有能力,那咱们大燕朝的龙椅,真该换杜主簿上去坐一坐。」 「你、你……」他不敢置信地瞪住关关。「你连皇帝都敢编排,简直是胆大包天,你的爹娘是怎么教你的……」 他骂人的话一句接过一句,如江水滔滔不绝,可他的话吓不了她,只能恶心恶心她。 关关摇头,一脸无奈。「不就是『如果』吗,怎么会变成编排皇帝?唉,我娘说得没错,不能同傻瓜争论,一不小心也会变成傻瓜。」 「你骂我是傻瓜?你懂不懂得尊重长辈?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居然把你教得如此目无尊长?我……如果方大人硬要留你下来,我、我就不干了,一山难容二虎!」 关关再叹,这时代怎么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老虎啊? 冲着他,关关扬眉一笑,道:「我同意这话,可我从来没把主簿大人当成老虎啊。」只拿他当只蟑螂,在脚边跑来窜去,讨厌、却坏不了事。 他想和她旗鼓相当?那得重生个两回合才有机会。 看她那副痞样,杜主簿气死了,她的话噎得他难受。 「你目无尊长、目中无人、目空一切、目无法纪……你把我当成什么,居然敢这样对我?你以为我当真拿你没辙?信不信明儿个,我让整个衙门的人都别上差,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能撑得下整个衙门……」他越喊越大声、越讲越激动。 目字头的成语懂得不少嘛,关关本想夸他几句,可眼看他的脸色潮红、指着她的手指激动得不断发抖,连嘴角也略略出现歪斜迹象……不会吧,她把他气得快中风? 行了,暂时休战,明儿个再来。 关关连忙说道:「对不起,我道歉!我目无尊长、目中无人、目空一切、目无法纪……您老还是别待在这里同我闲嗑牙,到里头喝喝茶、哼哼歌儿吧。」要是有卡拉ok,快点一首「爱人仔恰恰」来松弛松弛紧张情绪。 关关的让步让杜主簿松口气。 她也懂得害怕了?可不是吗?如果他领人闹上一场,架空县太爷,他不信方云青还会站到她那边。他当了几十年的主簿,建立起来的人脉可不容轻忽,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他存心刁难,还没啥困难。 关关的低头,让杜主簿脸上越发得意,就不信她是真大胆,一个女人家出来混,就得多几分眼色。 他蹭鼻子上脸了,更加逮着她不放。「你以为道歉就没事?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你决定吧,要不自己去向方大人辞工,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要不我领着衙役放大假去,你自己盘算盘算。」 恐吓的话可以乱说,反正她不信,他也拿她无可奈何,可没想到他得寸进尺,动完口又动手,猝不及防地,他拿起没喝完的那盏茶往她身上一泼。 关关身手矫健,虽然闪开大部分,衣角还是被泼上茶水。 她咬牙,该死的老头子,这件新衣才上身,是她熬了好几天才做出来的男装,他居然……给他三分颜色,可不是让他开染坊用的。 关关深吸气,扬起笑脸轻声道:「说对不起是真诚,说没关系是风度,我付出真诚却得不到你的风度,只能说明一件事——杜主簿,您老既无知又粗俗!」 肚子饿的人脾气本来就大,他没事还来搞她,她不敢说他活得不耐烦,只能说他欠人扁! 「你、你给我滚!」 「行,我滚,但杜主簿手上那份文件是方大人要的,今天得完成,您好好归整归整,免得方大人责怪下来,杜主簿的差事不稳。」话一抛出,她潇洒转身便往衙门外头走去。 杜主簿打开文件一看,这、这……这得花多少工夫啊,他待会儿还要和同僚去喝酒呢,抬起头,他后悔了,急急大声吼道:「你给我回来!」 关关头也不回,抬起手朝后方挥一挥,「对不起,我滚远了。」 才走出办公的院子,她打算回家歇歇,谁想到,右脚才踩出界儿,就看见云青和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后,怎么?听壁脚吗?她和老头子吵架,也吵出忠实粉丝了? 关关下意识看一眼云青的手,没提食盒?!她的午餐呢? 云青仿佛没发现她的臭脸,拉着关关朝院子走回去,他先拱手对杜主簿道:「杜主簿大人大量,别同个小丫头较真。」 「哼,大人要是非用上这死丫头不可,老头子就不在您跟前惹眼。」 撂下话,他也给方云青甩脸,方云青再厉害也不过是初来乍到,哪斗得过他这经营几十年的老人?若方云青真敢辞了他,他的人面广,到时……难堪的是谁还不知道。 他重重哼一声,往地上唾了口痰,往衙里走去。 关关蹙眉。脏!炫耀他有肺结核吗? 年轻人见状噗嗤一笑,道:「我还以为县太爷很厉害,没想到谁都可以给你甩脸。」 「可不是吗?就说有心当官,千万别当七品官,要嘛,就做九品芝麻官,只要奉承上,不必巴结下,不然就做到一品大员,把下头的一个个全给踩遍,像这样不上不下的,难受啊。」云青同他说笑。 「知道了,下回我到皇帝跟前说说。」年轻人玩笑道。 「谢了。」 关关抬眉看向年轻男子,他的脸略方,有两道英气眉毛,唇薄薄的,容貌比不上偶像明星,但也称得上高标男。 他的年纪和云青差不多,但胜在身上有股尊贵气息,他的家境应该不差,不过「到皇帝跟前说说」这种话,关关不信,除非她依了穿越人定律,走到哪里都会碰见皇子,然后一不小心被人家看上,包袱款款、进宫当娘娘去。 不过,她很确定自己没这等幸运,否则不会一口气当了几十年的小通房。 方云青笑着对关关说:「杜主簿说一山不容二虎时,我还以为你会回答:除非一公一母?」他没忘记那天的笑话。 关关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心头不满,他去喝酒泡妹妹,留她空着肚子在这里和一堆公文奋战,这也罢,还让只恶心的癞蛤蟆在她耳边呱呱叫,孰可忍、孰不可忍。 「啥!」关关故意张大眼睛、嘴巴,摆出一脸不敢置信模样,扬声道:「杜主簿是公的?怎么可能!」 一个踉跄,刚离开的杜主簿听见了差点没站稳,心潮起伏,他不断对自己说:她知道了、她肯定知道了,知道他那话儿有毛病! 老心肝接连颤了几颤,他欲哭无泪。 她的反应惹来两人的哈哈大笑,云青摇头道:「你越来越刻薄了。」 「我娘把我教得挺好的,无奈大环境是染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不想当朵白莲花呀?」她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把眼前的「大染缸」上上下下扫几回。嫌弃她刻薄?冤枉呐,她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云青无奈摇头,「别同老人家计较,今儿个忙,没时间上食堂,我有给你带两张饼子回来,你先将就将就,我有话同你说。」 他要向贺翔介绍关关,那本「参考书」正是她编出来的。 云青从怀里掏出两张饼递给她,看见饼的当下,关关脸色瞬间变化。 她就值两张饼?!好啊好啊,她不同姓杜的计较,她就同姓方的计较,要是今天没从他吝啬的荷包里掏出一顿海陆大餐,她随他姓。 「方大人,听说这阵子皇帝肃贪,派着钦差大人四处寻访贪官,如果我给您找两个贪官,您说,您会不会升官发财?」 第十七章 关关抛出诱饵,云青脸上没多大变化,但年轻男子瞬间眼睛发亮,两颗闪闪发光的眼珠子,眩得她头晕。 依她看,这件事纯属皇帝发傻,天底下不想发财致富的有几人,十年寒窗只为了换一顿竹笋饭,谁心甘情愿?水至清则无鱼啊,他这一搅,官员们忧心惶惶、无心办差,到头来损到谁? 这不关云青的事,钦差大人离他远得很,因此他说起话来云淡风轻。「那得看你逮到的官有多大。」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我能逮着细枝末节,抓上几只小毛虫,难道大人不能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让大人给摸出一窝子大青蛇。」 「所以,真被你找到什么?」 云青瞄一眼桌上文件,前几日她直嚷不对,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还说要不是衙门里的官员太蠢,肯定有鬼,到底是哪只鬼,她也没说清楚,可现在她讲得这样斩钉截铁,莫非她查到了? 「是。说说条件吧,升官算你的,赏赐算我的,你得名,我得利,行不?」 「你这财迷,天天见你算计,那么缺钱缺银?」 「人活着不就为一张嘴,要是有银子,我何必对两张薄饼将就?」她嘲讽地扬扬手中两张单薄的小饼。 这会儿,云青听明白了,有没有查到鬼尚且难说,她只是想藉这个由头,眶他一顿好吃好喝。 关关进方家第一天就把他们十几天的糖给用光,她餐餐都要鱼、要肉、要蔬菜,嘴巴上说:营养均衡,说她还在长个儿,但说透了,她就是个吃货。 你能委屈她睡、她穿,就是不能委屈她的肚子。 说好要给她带午饭回来的,却没想到会遇见贺翔,两人上一趟酒馆,不料蹭到这么晚,关关定是饿到满肚子火气了。 贺翔也听出她的讽刺,他拍拍云青的肩膀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拉着云青说话,把小丫头的饭给落下,走,贺大哥请客。」 他自来熟地对关关自称一声贺大哥,当然,逗出她笑容满面的不是「贺大哥」而是「请客」,她望向贺翔的眉目多上几分温柔,在她眼里,贺翔的帅度瞬间上升三成。 她的笑,张扬、恣意、阳光、青春,可爱得让人舍不得别开眼,见惯美女的贺翔心中一跳,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喜欢。 鲍鱼、干贝、海参、酱烧肘子、咸酥虾……天,她多久没吃到这么多好料了?就算在上辈子,也得等她顺利当上老太君后才有的福利,要是能够再加上一道黑胡椒菲力牛排,就真的是十全十美了。 贺翔惊讶地看着关关,他没见过胃口这么好的女子,她吃的速度并不快,但筷子、嘴巴都没停过,害得才刚吃饱的自己,误以为这家的饭菜是天上美味,也举箸跟着吃掉不少。 云青很无奈,关关和云丰之所以要好,是因为他们对吃都有热情,平日里最常讨论的话题就是吃。 前几天,两个人还去跟张大婶家要几朵鲜花,回来裹上面粉用油给炸了。 见两个人坐在檐下吃得眉开眼笑,蕥儿心头不满,抱怨他们这样吃下去,家里迟早会被吃垮。不能怪蕥儿的忧患太深,实在是他每个月就那点俸给,吃垮还真不是夸张大话。 吃饱的感觉像置身天堂,关关端起茶水,脸上尽是满足笑靥。 「酒足饭饱,关关可以说了吗?」贺翔急道。 「说啥?」她满头雾水。 「你不是逮到贪官的证据?」 见他那副抓心挠痒的模样,云青眉心拧起,不会吧,难道他是…… 贺翔急促的态度,也让关关有了想法。难道他是传言中的钦差大臣?未免太年轻了,皇帝是怎么回事?这么喜爱启用年轻人,是因为年轻人拿的钱少、好指挥,还是因为年轻人长得比较养眼? 贺翔的急迫让关关有些迟疑,她朝云青望去一眼,云青点点头开口问:「你整理那些档案时,发现什么?」 所以他不介意贺翔知道此事?因为他们关系深厚吗? 不再考虑,反正她本就打算这两天把事情给捅出来,「我发现里正的税收帐册和衙门里的对不上,和上缴朝廷的比对更有落差。」 「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找人把一百三十二位里正那里的缴税帐册誊抄一份送过来,把上缴的银钱数相加,算出泉州去年征得的税银总共有十八万六千多两,可衙门里记入帐册的却只有十七万四千多两,足足丢失一万多两。上回方大人交给我的上元二十四年全国税款统计,发现咱们这里交上去的却是十二万两整,有五万多两银子凭空消失,说说,这些钱落到谁的口袋里去? 「方大人是七品县官,月银十两,养一对弟妹日子已过得苦巴巴,连房子都买不起。听说杜主簿年轻时,家里日子过得窘迫得很,爹娘把赚的钱全供他念书,可做了官之后,主簿月银只有六两,他却养了一妻一妾、五子八媳和十几个孙子孙女,不但各个养得肥壮,还请得起师傅在家里教子孙读书。 「去年南开城里最大的新闻是杜主簿买下一整条街,盖上五处豪宅,送给儿子们,光是田产就有近两千亩,更别计算他到底有几处铺子。 「再说前任县太爷赵大人,来的时候两袖清风,箱笼一个,为官三年,走的时候马车五辆、夫人八个、行李将近十大车,听说城里还有不少来不及脱手的铺子,他不愿降价求售,于是留了个老管事在这里卖铺子。」关关一口气说完,等着他们的反应。 查税银不难,难在把泉州的铺子、田亩的持有人姓名一一翻出来,不翻不知道,一翻才晓得杜主簿富得很呐,那还只是挂在他名下的,她还没查他儿子、孙子、兄弟、老婆名下有多少财产。 一开始,知道关关找人到里正家里誊抄税收帐目时,杜主簿寻了点事来她这里闹过一场,若不是他态度恶劣,她原打算把帐目先收着,待把刑名案件给整理过后再说,但禁不起挑衅的她硬是加班熬夜,把帐册给结算出来。 杜主簿亲眼见她不会拨算盘,一个五加八,拨上老半天还不见得能算对,心里头想,如果她真要清算帐册,定会让人寻几个帐房到衙门办事,可是她迟迟未见动作,他还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装模作样。 却没想到她珠算不行,阿拉伯数字笔算很流利,不过是把几百个数目字加在一起,那是小学月考的题目,小时候一天都要算上几十题呢。 「硕鼠啊!」贺翔摇头,朝廷养这么多老鼠,任由他们在泥地下方钻来钻去,地基怎么会稳固? 「这么大一笔银子如果是杜主簿和赵大人独吞,肯定早就被活逮,可为什么多年来无风无雨,杜主簿安然了几十年,赵大人还得个政绩甲等,升官发财? 「没猜错的话,前头的一万两确实入了他们的口袋,至于后来那五万两得往上头孝敬,官官相护、层层相挺,方能护得两只硕鼠平安度日。关关说得对,顺藤摸瓜,会摸出些许意外惊喜。」云青盯着贺翔,意有所指道。 两人互视、眼神交流、深情款款……老实说还真是养眼,一个普通帅却让人别不开眼的方大人,一个帅气升级、满身贵气的男人,如果两人真有些什么也说不定?嘻嘻嘻,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发现关关的目光暧昧,云青连忙收回视线,伸手就往她头上弹压,扬声问:「小丫头,你是不是想歪了?」 回过神纠正不良心态,她急忙说道:「哪能啊,我是想着,这是打哪儿来的卓尔不凡、侠肝义胆、高风亮节、惺惺相惜的两位翩翩佳公子?」 「谄媚、口蜜腹剑。」 「不不不,我是敢言人所不敢言、思人所不敢思,坦荡光明的磊落人物。」 她发誓,这绝不是胡说,她确实讲了别人说不出口的巴结话,想了人家不敢想的画面。 什么画面?啊就那个啥啥啥的呀,断背山里头有,色戒里面也有,只不过性别…… 呵呵呵……光是想象她就忍不住偷乐。 明知道她说话不靠谱,云青还是松开手,笑道:「你不去当狗头军师,还真是埋没一身本领。」 「我不就是大人的军师吗?」说她是狗头?太小看她啦,她是集千百年智慧于脑子里的钻石头军师。 贺翔笑道:「云青,你可是得了个好帮手啊,日后要真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记关关。」 第十八章 「这是。」关关连忙接话,讨要好处的事儿,她绝舍不得错过。「食人一口,还人一斗,老祖宗的道理不能忘,大人千万要记住我的好处。」 她的话逗得两个大男人笑开怀,这丫头还真是妙语如珠啊! 伸手,云青的大掌又压上她的脑袋,轻摇两下,他真想把里面的东西全给摇出来。 「那也得我有机会飞黄腾达。」 「有的、一定有的、绝对有的。」关关答得无半点犹豫。 这年代女人受限太多,短短几日便让她瞧清楚,光靠她一人根本成不了事儿,她再有能力,别人也不会相信。就说她现在不过是个领五百钱的小书吏,就遭人妒恨、时时寻衅,若是锋头大了还得了?说不定你家就是我家,她挣的身家,每个男人都觉得自己有权染指。 所以她得傍着他,他越是飞黄腾达,自己能施展手脚的空间越大,空间越大,成就越大,钱就赚得越多。 不是她爱钱,而是她爱过一流生活,无财寸步难行。 「你就这么看好云青?」贺翔眼底的欣赏越浓,这丫头真是与众不同。 「当然。」她理直气壮地点了头。 「为什么?」 「一个人能够走多远,得看看是谁与他齐肩并行?」她指指自己,没错,能帮助他远行的人就是她邵关关。「一个人能够多优秀,得看看是谁为他指点迷津。」她又指指自己,她虽不是大师级,但绝对有这时代男女不具备的能力。「一个人能够多成功,得看看是谁在前头引领。」 她还是指指自己,明灯呐明灯,她真不想自夸的,但有她,他的人生已经成功一大半。 心里的os没出口,但态度已然摆明——她看好方云青,但是更看好自己。 见她逗人的模样,贺翔忍俊不住放声大笑,「说穿了,你是在夸奖自己?」 「有这么明显吗?」 「有!」贺翔和云青异口同声。 「好说好说,我娘教过,千万别等所有人都夸我聪明,才发现自己有多聪明,我这人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的话又引得贺翔捧腹,看着她心里充满兴趣,忍不住想问一声:我也是能够飞黄腾达的男人,你有没有意愿,与我并肩齐行? 贺翔的欣赏落入云青眼里,引出他的深思,带笑的脸庞微微僵硬,说不出口的危机卡在喉头。 于是,他原本急着想对关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又聊上一阵,关关把这几日整理档案的经验说了,一件件都是小事,她却能见微知着,从小错失当中追出大错处,她的聪慧、智谋在两个男人心底掀起阵阵涟漪,望着说话风趣、态度爽朗、语气谦和的关关,各自思绪。 【第七章 云青的过往】 和贺翔分手后,云青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走回衙门。 关关见他不说话,追上他脚步。「你怪怪的,从刚才就不讲话。」 她吃饱了精神好,态度跟着好起来。 「你要我说什么?」他扬起笑脸,转头面对她。 「那个……你和贺翔很熟吗?」 她也对贺翔感兴趣?不自觉地,他的眉心打了结,沉吟须臾,他缓声言道:「算得上熟,考上进士那年,就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上回进京述职时,贺翔的马车差点撞上藉儿,之后我就和他熟了起来,他是个有能耐的男人,有见地、看事透彻,我与他言语投契,这些年在外地当官,多有书信往来。」 过去几年,他不曾有过怀疑,但是今天……他对贺翔的身分,多了分心思。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和汪太傅在一起,自称是汪太傅的远房亲戚。」 太傅,指的是皇帝或皇子的老师吧,哇咧,他不会恰恰好是微服结识青年才俊的皇……不会不会不会,她迅速否认这个可能,她又没穿成洛晴川,皇子党与她无缘的啦。 犹豫片刻,她问:「你调查过吗?他真的是汪太傅的远房亲戚?」 「我又不图他什么,何必在意他的身世背景?不过是觉得此人品性端方、值得深交,但现在……」他停下脚步、转身问她:「你怎么知道皇帝派钦差肃贪之事?」 「不是你同云丰说的吗?」 「你听见了?」他反问。 「就不小心路过行过走过,然后……」她脸上微红。好啦,她承认自己有听壁脚的小癖好,没办法,这里没有八卦周刊来滋润她的小心灵,只好自己四处找八卦。「我觉得皇帝的作法不高明。」 「为什么不高明?」 「这世间的官为国为民的少,为钱为利的多,若查得厉害了,牵连一大票官员,说不定会动摇国本。」 点头,云青认同她的看法。「你说的没错,但这次事件重点不在肃贪,而在测试皇子们的能力,表面上,皇帝是派钦差出京,事实上那些钦差大臣都是皇子,皇上想看看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办成这件事。 「有的皇子大张旗鼓,打着肃贪名义雷厉风行;有的一身正气,从上往下查清;有的乔装改扮,隐瞒身分暗地进行……至于贺翔……」 依云青的层级根本无法知道这件事,是谷尚书向他透的口风。 谷尚书很欣赏云青,他虽没当成他的女婿,但这些年书信往返,他们成了忘年之交,几次谷尚书想为他谋得升官机会,他都拒绝了,因他不想亏欠谷家太多。 「你怀疑他是……」皇子党?不要不要不要……她在心里烧香拜佛。 他没承认或否认,只是点出事实。「你提到贪墨时,他双眼发出锐利光芒。」 「对。」她猛点头,百分百同意他的观察。「就像老虎看见野羌,狮子遇到绵羊,那个狩猎者的热血沸腾是绝对错不了的。」 她的形容很有趣,即使他现在有些忧心,仍忍不住露出笑意。 「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消息,看看派往我们这里的五皇子会有什么举动,可各地的皇子都有了动静,只有他……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五皇子在哪里。我猜,就算贺翔不是五皇子,也会是五皇子身边的人。」 「如果他不是来找你合力肃贪的,他来找你做什么?」 「我们是在书铺里头遇上的,我把你写好的那本参考书交给老板,看看对方想出什么价?」 说到事业,她的目光也出现狩猎者的热血沸腾。「他出什么价?」 「他不赞成抽版税的做法,但是愿意付我们五百两银子买下书。」 「五百两?那么少啊,如果他有本事把参考书推广到每个书院去的话,至少可以卖上好几千甚至上万本,他在坑我们!」 也许人家就是没办法推广出去呢?说坑太主观,不过他认同关关的想法,参考书要是能够推广出去,收益绝对不只如此。 「当时贺翔就在旁边,他把稿子拿过去飞快翻过一遍,然后笑着让我把参考书卖给他,他愿意出价两千两。」 「我就说它不只值五百两吧。所以你卖出去了吗?」 双眼放光,她人小心小,有一千两就想偷笑,要靠「活到死、领到死」的体力活致富是不可能的,还是得靠技术活才能富得流油。 见着她欢天喜地的模样,他失笑,小丫头没见识,那书,绝对不只那个价。 「还没,我想再多问问几家书铺,看有没有人可以出更高的价钱,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所以我带他回衙门,想介绍你们认识。」 关关点点头,心底明白,他这是尊重自己。难怪他会领贺翔回衙门,她还奇怪他怎么特地拉个帅哥回来请自己吃饭。 云青没等她回答,继续往下说:「不过,如果他的身分是我们猜想的那样,不管乐不乐意,我们都得卖。」 「那也没办法。」谁让对方身分高贵呢,人家皇子也想赚一笔,你敢不让他赚? 「别难过,我那里的文章,能够再编个两、三本吧。」只不过好好的一门生意就这样断了,他多少感觉可惜。 「放心,动动脑子,以后说不定还能编出更有意思的东西。」 既然身为被压榨的一方,自然得穷则变、变则通,否则一颗榨不出油的花生,还有什么价值? 「你还能编出什么?」 「人嘛,就是要创造无限可能。」 见她自信笃定的模样,他又想压她的脑袋了。 「关关,问你一句话。」他口气郑重得让她有些不习惯。 「好啊,你问。」她故作轻松,假装不知他的郑重。 「你,喜欢贺翔吗?」 才见一面就问喜不喜欢,问完喜欢之后呢?下一个问题是「你想嫁给他吗?」古代人对于感情婚姻的态度都这么简单、迅速而确实的吗? 第十九章 她摇头,感情这种东西要慢慢磨、细细酝酿才成,就像酱油,加了盐酸水解的化学酱油,是酿不出芬芳甘醇风味的。她也是看了五、六集「来自星星的你」,才爱上都敏俊的呢。现在不过与贺翔一面之缘,她还真回答不了云青的问题,但……如果他们猜对了,贺翔不是他们这等凡夫俗子,那么就——谢谢、再联络。 她想了半晌,灵活的眼珠子转上两圈,认真回答:「我喜欢他请客的菜色。」 青云又笑,她总有本事惹出他的笑容。「等我发财,我也请你去吃一顿。」 「君子一言九鼎哦。」 「你以为我会为一顿饭耍赖?」 「当然不会,堂堂方大人耶,要耍赖至少得十顿饭。」她模仿网路美女,轻咬下唇,大眼眨巴眨巴的,小小的拳头握在颊边装可爱,啾咪! 她可爱得令他眉间皱纹隐形,忧虑全数在她的笑颜中消弭。 拉起她的手,他语重心长说道:「先回衙门吧,接下来的日子你得继续和杜主簿斗,千万别让他发觉你不对劲,我不确定贺翔还会不会找上门,但如果他想暗访,咱们就不能打草惊蛇。」 手心相贴那刻,她没有反感,只觉得温暖,他的掌心干干滑滑的,被他的大掌握住,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朝她冲杀过来。 关关莞尔,回道:「你知不知道和人吵架很伤脑子的?五百钱月银真不好赚。」 「损人的话一句接一句信手拈来,我怎么看不出你伤了?」 「所以说是内伤不是外伤啊。」 他不禁又笑了,在她身边,他总是畅怀,这样的性子,不喜欢她,很难。 不过,他不是一天一点喜欢上她的,他是在领关关回家那天的路上,心就倾了,原因很多——因为她漂亮、因为她聪明、因为她口舌伶俐,还因为……人人都说她是有福气之人。 但现在,那些「因为」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喜欢她,因为……心自己跳出来说话,因为感觉逼迫着他爱她,因为想和她共度一世的想法在脑子里不断重迭,因为……她就是她! 两个月过去,贺翔又上门几次,关关把搜集好的证据交到他手上,云青也暗地去见了不少泉州乡绅,务必把赵县令收受贿赂的事实翻出。 关关做的部分简单,只要把书案文件呈上就行,但云青做的是大工程。 商人一个比一个狡狯,付出银子定要达到目的,他们不会平白无故把血汗钱送出去,因此送钱给赵县令必定是要他牵线促成某件事。 眼下,钱出门、事未成,若是被查出来,就算不入狱,那银子肯定也打了水漂,谁会傻得松口?因此说来说去,都说送出去的钱是保护费,想让官府护他们不受地方恶霸骚扰。 鬼话!这里又不是流氓县,哪来那么多的恶霸,他们摆明说谎,谁都不信。 云青只好明查暗访、软硬兼施,摸出几条线索,提供贺翔去查。 除此之外,剩下的两本参考书也陆续编撰好,六千两入袋,照契约走,一人分得三千两。 口袋有钱,云青第一件事就是把厨房给填满,让家人满足口腹之欲。第二件则是买下埋葬母亲的山地、修筑坟墓,原先计划只买十歃的,有银子之后,他一口气买下一百五十亩,花掉三百两银子,所有人都当他是傻子,如果是可以耕种的良田,花这个钱还有道理,但花银子买山地?傻气。 关关只是感激他不是银行业务,否则他的客户肯定会是雷曼兄弟的受灾户。 不过这就是男人,有了银子,满脑子想的是改善亲人的生活,不管是死的亲人还是活的。 关关不一样,她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扯布做新衣,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设计后背包和慢跑鞋,再拿银子雇蕥儿把成品做出来。 虽然比不上现代的科技产品,但背包很好用,可以装进大量文件,她对刑名案子很感兴趣,经常拿卷宗回家研究,鞋子就没有想象中好了,没有机器帮忙,纳出来的鞋底不够厚,想做出好穿耐用的nike慢跑鞋,困难重重。 于是她奢侈的想买一部代步马车,可惜方家院子太小,摆不下马车,况且县太爷两袖清风,小书吏却坐马车上班,未免太招摇。 这天适逢休沐,云青带着弟弟、妹妹到山上祭拜母亲,关关本想待在家里蒙头睡大觉,回味那年睡到自然醒的幸福感受,但云丰邀请她数次,她这人心软、禁不起,还是跟来了。 这片山地很漂亮,有一大片未经开垦的原始林,树很高,树下垫着厚厚的树叶,走进林子里,肺部立刻吸进无数的芬多精,沁心的凉感舒人心,时不时有几只小动物经过,带来些许惊喜,泉水很清澈,可以看见下面的硕大肥鱼,还有几个漂亮的小瀑布,要是有比基尼,关关早就跳下去游泳了。 一路走、一路聊,今天的蕥儿心情很好,甚至会轻松地哼上几句歌儿,关关发现她唱歌还挺好听的。 这些日子,蕥儿见着她,不再像只斗鸡似地随时随地想冲上来啄她几口,大概是她的金钱攻势出现效果,但她明白要蕥儿喜欢自己这个假想敌,是有点强人所难。 「你们怎会想到把母亲葬在这里?」关关问。 「小时候我们就住在这附近,这片山提供我们不少吃食,不然光靠我母亲一双手,根本养不起我们。」云青道。 云丰指指树干上的覃类。「小时候,我们经常吃这个。」说着,顺手采下放进篮子里。 「我会设陷阱、抓兔子,到河里抓鱼虾螃蟹。」云青接道。 「山上有几棵桃杏和桑树,结实系萦,吃都吃不完。」云丰续说。 任何人说起童年记趣,都是滔滔不绝,倒是蕥儿一语不发,和关关一样静静听着,关关想,也许当时蕥儿年纪太小没有印象。 「听起来,你们的童年生活过得不错。」关关笑着附和。 「是不太差。」云丰同意她的话。 那时候,娘做针线,他和哥哥大声念书,他们很穷,但买纸墨笔砚、买书册,娘从不吝啬,娘挣来的银子全花在他们念书上头,娘老爱挂在嘴边的话是:娘等着你们哥儿俩给我争个诰封。 只可惜,娘等不到这一天,这是他们兄弟最大的遗憾。 「方伯母是怎样的人?」 关关好奇,怎样的父母亲,能教养出两个贫穷却一心向上的孩子? 云丰说:「外祖家里算得上殷实商户,外祖父勤勉辛劳,挣银子、立家业,外祖母把家里上下都打理得很好,不管是儿子或女儿都让他们读书认字,听说两个舅舅还考上秀才。 「可那年朝堂不稳,民不聊生,处处闹盗匪,外祖父母再三考量后,决定卖掉屋宅田铺,带孩子到京城生根,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一票凶恶匪人,他们杀了外祖父和两个舅舅,劫走马车和所有财物,外祖母迫于无奈,只好带着我母亲投奔自己的姊姊。外祖母到南开城不久后就病死了,母亲在表哥家里,颇受照顾,不久便嫁给表哥为妾。」 云丰没提,好端端的,小孤女怎会下嫁表哥当妾室? 但……不都是这样的吗?防贼防盗防表哥,爱家爱国爱表妹,这表哥表妹从来都是世上最难解的习题,离得远了没事、长丑了没事,就怕投奔、更怕表妹美得煽动人心。 所有当老婆的都得牢牢谨记,有表妹来投奔,得大方、得尽心,要不买个宅子把人给远远打发,要不就得认真替人家寻门好亲事,否则到最后沦陷的会是自家丈夫。 「后来父亲病逝,母亲带着我们离开,这片山地原是祖母私底下送给母亲的嫁妆,我们搬到这里之后,生活很愉快。」云青道。 婆婆偷塞土地给儿子的小妾当嫁妆?就算小妾得喊婆婆一声姨母,也没必要感情这么好吧?肯定当时人家不想嫁,表哥使了手段,而这片地是用来安抚人心的。 不过云青竟然直接跳过他家老爹、老妈的婚姻生活,一句病逝就把播种者轻轻带过?难道是回忆不堪回首月明中,只好把那几多愁全放诸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么是大妈太厉害,还是老爹太肮脏,让表妹姨娘日子难受?关关瘪瘪嘴,东风恶、欢情薄……不是所有表哥表妹都有好结果的。 「这里除冬天之外,不至于没有食物可吃,唯一麻烦的是上学堂不容易,我和弟弟只好在家自学,有问题便积存起来,等母亲进城卖繍件时,我们就到学堂里请教师傅。 第二十章 师傅人很好,愿意指点我们的功课。 「我考上秀才,母亲却生病了,她不让人知道,等到我们发现时,已经药石罔效。我们葬下母亲,依母亲临终吩咐,卖掉这片地,到京里念书。」 这些年来,云青心中沉懑,却是家事难言,真想要说时,也不知道要从哪儿说起,没想到对着关关,居然不费劲儿,话便自口中流泄出来,云丰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哥一眼,心里也觉得讶异。 「后来呢?」关关问一句,他便顺顺当当往下接。 「进京后,我们省吃俭用,住在大杂院里,身边的银钱很少,只能供一个人上学堂,因此兄弟俩商量后,我去学堂上课,回来再把学的教给云丰。 「我心底明白,自己没有本钱一考再考,我要是不能一举中第,不只耽误自己,更是耽误弟弟,所以悬梁刺骨,什么事儿我都做过。」 关关感叹,他们的生活可以写成励志书,可惜这里的出版事业不发达。 不过,像他们这种遭遇的妾室、庶子到处都有吧,谁说嫁男人就是嫁得一世保证? 他能保证活得比你久?保证护你一生?保证你不被大老婆或小老婆欺凌?保证有足够本事让你吃香喝辣、无忧无虑。 老话重提,虽然人人都道:找棵大树好乘凉,她却倾向于自栽自种自乘凉,男人再好、好不过自己,与其利用年轻貌美的身体钓来金龟婿,不如多挣点傍身金银。不管是什么年头,女人靠自己都强过靠男人。 蕥儿没插嘴安静地听着。 她还是很讨厌关关,讨厌哥哥们对她另眼看待,但她不能否认关关很慷慨,不过做了一双鞋、一个背包就给她十两银子,这是她这辈子赚过最大的一笔钱。 前些日子她又陆续做上十来个,还以为关关会照单全收,没想到她不需要那么多,一口拒绝了,害她气得甩门。 关关大可不理会她的,但晚上,她还是来敲门叫自己出去吃饭,还答应帮她把那些背包卖出去。 她和关关不一样,她脸皮薄,关关脸皮厚,敢拿着包包到铺子里到处求店家买下,她不知道那些包包到最后会不会卖出去,但她总算没有做白工,关关替她收了五两银子回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再不喜欢关关,也得休兵罢事。 「到了!」 云丰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坟墓,那坟是新修好的,虽花掉不少银钱却了了兄弟俩的夙愿。 兄妹三人加快脚步跑上前,关关并没有加入他们,那是家族活动,实在不宜外人在场,只是既来之、则安之。 关关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祭品摆设好,兄弟俩和蕥儿焚香祷告。 关关站在三人身后,合掌虔心道:「方妈妈,你可以安心了,你的儿女将来不会差只会好,依他们的性情,他们定会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精彩。」 祭拜过后,关关上前细看墓碑上的名字——方云。 方云?好熟悉的名字,这名字她在哪里看过? 方云、方云……她来来回回把这名字细嚼过几次,还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但她这人不固执,不会为一点小事令自己头痛,因此在云青朝她挥手的时候,便飞快将这个熟悉感给撂开。 关关还对自己解释,她之所以觉得熟悉,肯定是因为这对兄弟的名字前面两字是「方云」,看吧,这个方云是个多妙的女子,居然用自己的名字给孩子取名。 「想不想去钓鱼?」云青道。 「你带了钓竿?」 「这种东西还需要随身带?」他指指前面一丛细竹,意思是:看见没,满山都是钓竿。 也对,钓竿生在山林,钓线长在头上,钓饵埋在土里,这时代钓鱼不必走一趟钓具行。 「那走吧。」关关没拒绝,随着云青往林子里走。 蕥儿想也不想,就要提脚跟上,却让云丰伸手拦下。 她不满,抬起头对上云丰的眼睛,问道:「为什么我不能跟?」 「傻丫头,你看不出来吗?大哥喜欢关关。」 他是陈述事实,没有刺激蕥儿的意思,但蕥儿明显深受刺激了,她像被针戳到似地急跳起来,把头摇得像博浪鼓。 「哪有?根本就没有,二哥不要胡说!」她矢口否认。 云丰静静看着蕥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这丫头……小时候的傻念头还没丢掉吗?都长这么大,也该明白事理了。 大哥已经为他们耽误多年,那年要不是因为他们,大哥早就娶妻生子,他们怎能一再为自己而自私? 他十五岁那年,大哥考上进士,户部谷尚书看上大哥,想招大哥为女婿,谷尚书家的千金谦和有礼,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大哥见过对方一次,多有仰慕之意,但为照顾他和蕥儿,大哥婉拒了这门亲事。 假使当时大哥结下那门亲事,有岳父帮忙,依大哥的能力,到现在不会只是个七品小县令。对这件陈年往事,他始终有愧,好不容易大哥有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他都要促成此事。 他耐心地柔声劝导,「让关关来当我们家大嫂不好吗?这几个月,关关帮大哥翻了几个冤案,让被害人沉冤昭雪,也让大哥得到好名声,上回连知府大人都嘉勉大哥一回,更别说关关编的参考书,一下子就替咱们家挣那么多银钱,我们能够买地、给娘筑新坟,都是关关的功劳。」 「那算什么功劳,大哥付银子雇她做事,她就该为大哥尽心竭力,真要说,也只能说大哥知人善任。」不要,她就是不要关关当嫂嫂,凭什么啊她,大哥那么好的人,怎能配一个、一个……她说不出话来,脸上满是怨愤。 「蕥儿,你看不出大哥和关关一起说话的时候特别轻松快乐吗?看不见大哥夜里经常在关关门前徘徊吗?大哥是喜欢关关的。」 「那又怎样,大哥也喜欢我,我唱歌的时候,大哥都笑得很开心。」 「蕥儿,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和大哥是不可能的,大哥只把你当妹妹。」 「才不是,我跟大哥说,要是他娶不到妻子,等我长大就嫁给他时,大哥笑了!」 她不会忘记的,那次推拒谷家婚事,大哥站在大杂院里仰头看着星星,眼底有着淡淡的落寞,她走到大哥身边、拉着他的手,认真告诉他,她要当他的媳妇,那时大哥真的笑了,是开心的笑。 「他是在笑你傻气、笑你童言童语。」那时她才多大啊?八岁的丫头,换了他他也要笑的。 「才怪,我马上去找大哥问清楚!」她撅起嘴、鼓起腮帮子,眼泪跟着坠了下来。 她努力长大、努力学绣花,她想当大哥的好媳妇呀! 「蕥儿,你不要胡闹……」 可她没听云丰把话说完,转身便钻进林子里寻人,云丰叹气,这丫头怎么这么冥顽不灵? 【第八章 再世结善缘】 还真让他们把鱼给钓上来,厉害! 不过线是从家里带来的,不是长在头顶的,这点不在关关预料中。 他们坐在河边,除去鞋袜,把脚泡在冰凉的河水里,云青还以为她会在意男女大防,没想到,她比自己更放得开。 「在想什么?」云青问。 关关安静了好一阵子,她很少这样安静的。 「在想要不要继续邀你合作。」 有个男人出头,事情简单得多,况且他是县太爷,这里不是京城,就算是七品小官也够呛人,但上次的合作经验实在不怎样,她本想大发利市的,却被六千两给截断后续,如果这次又碰上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五皇子,会不会到手的肥鸭子,又得眼睁睁地看它飞出手掌心? 「你想再编参考书?」 「是,但这回我想自己付梓,不想把编出来的书卖断。」 把三千两揽进怀里,从起初的骄傲得意到后来的叹气,从开始的畅快到后来觉得自己的见识短浅……那感觉像是中了大乐透两百万,从一开始的开心到后来的怨恨:「唉,只差一个数字,不然就中五千万了!」的感觉很像。 三千两真的不多,关关感觉自己像被五皇子给抢了似地,所以这回无论如何,她都不卖断,她要自己扰着赚。 只不过这样的话,她得买下一间印刷厂,雇工人、聘技术人员,然后还得把印出来的书送到各个书铺寄卖,努力做好行销这一块,这是相当浩大的工程。 而截至目前为止,她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足够人手可用,并且重点是,她是个女人,愿意和她谈生意的,大概找不到几个人。 第二十一章 碰壁的经验她多了一桩,她曾瞒着云青,偷偷把编好的第三本参考书拿到城里各书铺卖,但不管是大书铺还是小书铺,看见她,连谈都没人想跟她谈,二话不说便把她请出店里。 好不容易有个年轻老板在她千拜托万拜托之下,终于愿意打开看一看,但结论是什么?他说,「回去找你们家可以作主的男人来跟我谈。」 意思是:东西不错、对手太糟,他不和女人合作。 什么鬼嘛,她锲而不舍,换上男装,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往脸上抹锅底时,云青兜头浇她一盆冷水,说道:「你别忙了,不管怎么打扮,还是能瞧出你是女子。」 「既然如此,你干么让我上衙门时换上男装。」她没辙了,只能反问他一句,以示泄忿。 「是为着你行动方便,较不惹眼罢了,要是能唬得过,杜主簿怎会老拿你的女儿身说嘴。」 于是她明白,自己想把事情做大,需要一个可靠的伙伴。 云青道:「可是我那边并没有多的文章手稿可以用。」 更重要的是,第四本、第五本出来,他没乖乖上交,贺翔会不会多想? 他不想沾惹皇家人,更不想与之作对,即使他并未真正确定对方是传说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皇子。 她摇摇头。「这回,我想做儿童练习本。」 「什么叫作儿童练习本?」 「给刚启蒙的孩子用的。两、三岁的孩子拿笔还太吃力,但我们可以先教会他们认字,日后再学写字就轻易得多。」 「不写字,怎么认字?」 「我们可以在空白页的上方画一排东西,像梳子、衣服、鞋子……等等,下面则写下梳子、衣服、鞋子等文字,但次序是乱的,然后让孩子把字和图案画线连起来,透过连线,孩子就会识得不少字。 「也可以在书页上方印一个字,比如『人』,书页下方印『人、方、打、开、习……』等等几十个字,让孩子找出相同的字圈起来。 「还可以写一篇小诗,让孩子一面念诗,一面把诗词里认得的字给圏出来……方法很多,目的一致,就是透过各种有趣的法子,教会小孩读书认字。」 这些方法是她在教育帼容、帼晟几个时使用的,因此他们在三岁尚未接受启蒙教育之前,都能认上几百个字,能看着她编着的小书并且逐字念出,所有人都以为宋家出天才,却不晓得这批小天才,是她用尽心力培养出来的。 「这个……」他犹豫道。 「很难办到?」 「不,很有意思,可以试着做做看,只不过一间印书册的厂子……我们是外行人,光是聘雇工人就有困难,我们需要培养自己人。」他从现实角度看待此事。 「我也是这么想,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虚心请教。 「这几天,我们先去人牙子那里,挑找几个合用的人。」 「然后呢?」 「我有些关系,看看能不能让他们进去印刷厂里学学,等他们学得一技之长,我们再盖新厂子,印你说的练习本,但之前,那些练习本只能找有信誉的印刷厂先帮我们印。」 「这样的话,会有风险。」 「没错,要是心存龌龊,把我们的书卖给别人……」 那就是被贺翔强抢一次之后,又被别人二度打劫,智慧财产权啊……她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控制在自己手中? 她又被泼了冷水,心里真憋屈! 可关关明白,这里不是电脑盛行的二十一世纪,这里是牛步当车的闲适古代,抢时间的事儿在这里不流行。 「也只能这样了。」 「你还是觉得钱太少,想多挣些吗?」云青笑问。 对于这次的意外收入,他是满意的,早知道关关是个有福气之人,知道她在哪里、福气便在哪里,瞧,她来到身边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已经有数千两身家。 过去当了六年官,就算不吃不喝不花,他身边银子从没超过一百两,可她一来…… 生活改善了,公事流畅了,那些翻出来的旧案子替他打下好官声,他对她,除了满意之外,更多的是感激。 「是,钱很重要,它可以改变我的生活,比方现在我用再多的糖、再多的油,都不会有人说我浪费,但除此之外,我还想做另一种改变。」 「改变什么?」 「改变教育方式。」她缓声道。 「什么意思。」 「现在的教育多是记忆、背诵,孩子们也许不知道意思,却得逐字逐句硬把文章给背下来,聪慧的孩子自然可以理解,然后过关斩将参加一次次的科考,成为朝廷命官,但大多数的孩子是无法理解那些之乎者也的,却因为记诵着不明白的文字、因为重复着无法理解的内容,慢慢地,他们对学问失去兴趣。 「最后他们放弃科考、放弃读书、放弃享受文字,却也错失学习一技之长的关键时期,到最后用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诉尽满腹委屈。这是很可惜的事,所以我希望透过有趣的练习本、可爱的故事,让所有小孩子都能读书识字,并且培养他们对读书的兴趣,将来他们不管是当农夫、当匠人、当厨师,人人都乐于在闲暇之余,用阅读来增长见识。」 她深信教育的重要性,不信把莫札特养在杀猪的人家试试,天天听的不是音乐而是猪只的哀号求救,看的不是五线谱,而是刀起刀落的血肉横飞,长大了,肯定会觉砧板比五线谱亲切。 她的抱负让云青瞠目,这不是普通女人会想的事。 关关想改变的何止是教育方式,她想改变的是人们的习惯、喜好、生活态度、观念…… 说不出的心头翻涌,说不出的激昂感动,可惜她身为女子,否则定会是国家的擎天大柱。 发现他定格,关关推推他的手臂问:「怎么不说话?」 「我听你说话,听得痴迷了。」 云青的回答让她红了脸颊,可是他没说谎,他确实喜欢听她长篇大论,喜欢看她自信自若,更喜欢她说话时的专注神情,聪慧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她。 一个喜欢说、一个喜欢听,不知不觉间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 方云青没有一般男人的沙文,他虚心受教,对于不懂的事,乐意一问再问。 关关当初选择念法律系,选择当律师、不考法官,就因为她有强烈的说话欲/望,上一世,她为着活命、过得小心翼翼,不敢展露半分才华,她在丧失自由同时,也失去发声机会。 这一世,她发觉所有的男人都不耐烦听女人说话,他们认定女人又傻又蠢又嘴碎,如果有民调,「把女人的嘴巴封起来」肯定是男人的最大希望,关关想,他们大概只喜欢女人在床上扭成一团的娇喘呻/吟声。 但是在云青跟前不一样,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即使她经常说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事,他也不疑不问。 因为倾听,他们之间感情升温;因为投契,她愿意为他担心。 她喜欢和他共事,更喜欢他在身旁听自己说话,所以她很喜欢很喜欢和他相处的每一段光阴。 云青追问:「你指的所有小孩子,也包括女孩吗?」 「当然,不管是男是女,他们也许不参加科举考试,但是他们能够读书,能够从别人的经验里面增长见识,他们能从书里面享受无法想象的幸福,在文字里徜徉、在文字里快意,甚至是以文字来丰富自己心灵。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几分,但凡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就要做!」 上辈子,几个庶出孩子的命运在她手中悄悄翻转,说没感觉到成就感是骗人的,何况那几个真的是很好的孩子。 这辈子,关关不确定王氏会坚持对他们的教育,还是她该相信他们日后成才是命中注定?但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够直接或间接地帮到他们。 云青深深看着她,想看进她灵魂里似的。 就是这样的心态,让她成功地教养了宋家下一代,让几个异母兄弟姊妹之间,没有互掐互斗、只有相互扶持?就是这样的念头,让她养出没有官家背景的宋家孩子却一个个在朝堂上站稳脚步?就是这样强烈地企图改变,让宋家女儿成了京中最有见识的贤德夫人? 深吸气,云青缓缓闭上眼睛,他厘不清心中思绪,起起伏伏地,是两世记忆。 是,他重生了。 上一世,在他画好丹青,打算送给宋家老太君,庆贺她七十大寿那天,他寿终正寝,当时他趴在桌上,景物在他眼前逐次模糊…… 第二十二章 他的视线模糊了,脑子里却是异常清晰。他没有想起妻子、亲人,却想起多年前那个梅花树下的身影,她和孩子们躲迷藏、打雪仗,银铃似的笑声穿梭在寒冽清冷的梅香之间。 她回眸一笑,在他心底留下深刻印记……时光过去太久,他已经忘记她的容颜,但他忘不了那天,那个娇俏可爱的身影……邵翠芳…… 人人都说邵翠芳是最有福气之人,几个孩子把她当成亲生娘亲,她是进不了宋家祠堂的小通房,但几个孩子们却想尽办法要为她请求诰封。 在意识游离间,他企图挣扎起身,他想进宋氏祠堂帮几个孩子们一把力气,但…… 对不起,他死了……直到灵魂离开身躯那刻,他心底遗憾愧疚,最终还是帮不了她。方云青再次清醒时,他回到考上二甲进士那天。 他又被人恶意推进池子里,他又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郎,上天给他了新机会,让他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所以他推拒谷尚书的好意,不愿上门求娶。 前世,他娶谷嘉华为妻,夫妻之间谈不上恩爱,却像亲人似地彼此照顾,而自己在岳父的帮助下,短短六年官升数级,成为五品知府,之后更是」路官运亨通,到离开朝堂时,已是一品大官。 嘉华温柔良善,是个无从挑剔的妻子,夫妻俩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他们没有过小孩,她要为他迎娶妾室,可他不愿意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的悲剧,在别的女人身上重复。 但是嘉华并没有因为他的坚持而感动,她有的,只是浓浓的罪恶感。 直至嘉华离世之前,才哭着告诉他,她心里深爱着另一名男子,她为了对那男人坚贞、不愿意帮他生孩子,她说自己曾经用药打下两个孩子,等到发现丈夫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时,她后悔了,但身子受损,再无法怀上孩子,是她害他断了香火。 她临终前的遗言,深深伤害他的自尊。 但她就快死了,他无法对她口出怨恨,不管怎样受伤,他都无法否认嘉华是个温良恭俭的好女人,更无法忘记,岳父对自己仕途上的助益,他只能劝说自己不怨天尤人,那是他的命。 六年前,相同的选择再度来到自己眼前。 他不是没想过自私一点,为自己的前程,别顾虑谷嘉华的心情,硬将她娶进方家大门,了不起挑个妾室为自己延续香火,但再三考量后,他做出另一个决定。 他不否认,自己之所以没答应这门亲事,梅花树下的那抹纤细身影占据了一部分原因,前世擦身而过的女子,今生可有机缘教他们相识一回? 他很清楚,邵翠芳是宋怀恩的通房,她将会在未来为宋家教育出数个杰出孩子,她将成为南开城里所有姨娘小妾心目中的典范,一个小通房混成老太君,那得是多坚毅的性子…… 他经常想起她,若是再有那样一个机会,他告诉自己,再不允许两人只是擦身。 为官六年,他终于回到泉州这个儿时故乡,比起前世,整整提早五年。 那天他是故意在宋家围墙外徘徊流连,他几乎天天都去,他抚摸着那堵墙,想象里面那个笑得令阳光失色的女子。 然后,她跳出来了! 那年不过远远一见,他根本记不得她的容貌,但她荷包里的卖身契让他欣喜若狂——邵翠芳。陡然看见这三个字,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感激上天恩惠! 不一样了!她没有成为宋怀恩的通房,她跳出宋家围墙,成为自由良民,他对自己发誓,这回他再不要与她擦肩而过,他要与她结下善缘。 而一场杨寡妇的案情分析,几句俏皮言语,他就喜欢上她,义无反顾。 第一次他这样感激着六年前做出的决定,感激上天给自己一个重生机会,感激她愿意对他说话,感激他们之间的感情增进…… 突然间,他握住她的手,神情有点激动。 关关误解他的激动,是被自己高尚的情操、崇高的志向所折服,连忙解释。 「我那个……只是梦想,不见得会成功的,你不要太兴奋。」 上辈子她只能改变六个孩子的未来,这辈子能改变多少尚是未知数,十个、三十个……或是比六个更少?她半点把握都没有。 「会的,只要我们肯做。」上辈子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呢,他相信她的想法肯定成功在望。「这几天我就四处去找找,看有没有愿意和我们合作的厂子。」 「所以,你还是认为先别买印刷厂?」 「对,买印刷厂的风险太大,如果我能够找到信誉不错的印刷厂,由我们付工钱、纸钱,让他们帮我们印书……」他顿了顿后道:「不行,不管怎样,还是得先找到可以信任的人,书印好之后,总不能摆在家里吧,还得有铺子能够卖。」 「我想过,这种替小孩子编的书,无法推广到学堂里,也许私塾还可以碰碰运气,但多数的私塾并不教五岁以下的孩子,最重要的是,那些夫子未必看得上我这套教材,所以还是得有自己的书铺才行。 「因此我想训练一批专门的人,来指导那些夫人,如何利用练习本来教导孩子认字,也可藉此把教育概念推广到每个家里。」她沉吟地道。 「你这个想法很好却不实际,多数夫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如何能让她们接触到练习本或者你所谓的教育概念?何况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不管怎么样,教育孩子这件事,都落不到女人头上,如果卖的是孩子的玩具还行,丢给孩子,孩子会自己玩,但练习本得有大人在旁指导,重点是,那个大人……谁来担任?」 「如果名门夫人没办法出门,那我们把练习本卖给中等家庭的妇人孩子呢?」 「那更不实际了,这年头能认字的女人是少数,没有几个女人有本事教导自己的子女读书认字。」云青又反对她,他低下头,苦思可以解决的法子。 关关有点气闷,垂眉想了想,苦笑道:「总不能办幼稚园吧,有钱的家庭有奶娘照顾,没钱的家庭大的带小的,谁会送孩子上幼稚园?」 可她又不能告诉他们,两岁半到三岁的幼儿脑部发展已经达到成人的百分之八十,早年给予孩子适当的经验和充分刺激,智力会比平均智商提升三成以上,她更不能同他解释坐待成熟才学习,是种错误观念。 「幼稚园是什么东西?」 「是集合一群两到六岁的孩子,一起学习的学堂。」这种机构得在双薪家庭并且孩子不多的社会环境里才办得起来,在这里……别笨了。 云青望着沮丧的她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办一间幼稚园吧。」 「什么?」 谁会来念啊,富家公子是一个小孩后面跟着一堆奶娘仆婢在照顾,谁舍得把孩子送出去?穷家小孩,在泥土里滚几圈就长大了,谁舍得花那笔钱?开幼稚园比卖练习本更不实际。 「南开城里有不少穷户,若是我们能替他们照顾六岁以下的孩子,他们肯定愿意把孩子送到我们的幼稚园。」至于六岁以上能够帮着家里做事的孩子,他就没把握了。 「你都说穷户了,让他们掏银子,怎么可能?」 「谁说让他们掏银子了?我这里还有两千多两,买个临街的铺子,楼下卖练习本,楼上办幼稚园,只要咱们把穷孩子教得比富孩子更聪明,你说,大家会不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办到的?到时候,你还怕练习本没生意?」 换言之,幼稚园只是前期投资,他并没有打算从当中牟利。 关关凝眸望他,这个人……她该形容他有冒险精神,还是骂他败家,银子尚未入袋,就先想办一间免费幼稚园,钱待在口袋里会咬他吗? 「看什么?你觉得我的想法不对?」 他好笑地看着她发呆的脸庞,聪明惯了的人,偶尔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很……讨人怜爱,这样想着,手就自己动作了,轻轻地,他揉了揉她的发;轻轻地,他碰了碰她的脸颊,只是小小的动作,像大哥哥对待小妹妹那样,但他好满足。 心在胸口温柔的鼓动,甜蜜的感觉在身子里荡漾,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这样幸福,只因为一个女人在他身旁。 「你凭什么这么相信我?说不定免费的幼稚园有人读,花钱的练习本没人要?」她有些迟疑。 他失笑,自信满满的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他拉起她的手,掌心与她密合,郑重点头回答,「对,我相信你,不管是不是免费的幼稚园有人读,花钱的练习本没人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第二十三章 而他的命运,已经悄悄地在她手中改变,他不知道她会把自己带到哪里,但不管在哪里,只要那个人是她,他愿意无条件跟随。 云青简短的一句相信,没来由地让她甜了心,仿佛跌进蜜池里。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这个时代里终于有人肯定自己的能力? 关关静静地回视他,他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如一潭清泉般幽静,却冒着一簇奇异的火焰,明暗交替、变幻莫测得令人心惊,这样的男子…… 心,已然惊动,遑论其他…… 关关想说谢谢的,但这时候,插在地上的钓竿有了动静。 云青急急转身扯动钓竿,人和鱼、水面和水底,双双拉锯,关关一下看着翻腾的水面,一下看着神情专注的云青,无缘由地,她相信这场拉锯,他会得到最终的胜利。 果然不多久,一条近两尺的大鱼被钓上来。 他转头对她笑着,阳光下,他的笑温和从容、和煦爽朗,湖光山色间,微风吹动一抹淡淡的青草香,关关顿时觉得心境开阔。 笑靥不自觉流露,嗯,是无缘由,无缘由地穿越、重生,在一心一意想翻过的那面墙后遇见他,这世间无缘由的事儿多了去,何必事事追根究柢,所以喜欢他亦不需缘由,对吧? 他扯了河边的菅草穿过鱼鳃,把几条鱼给串在一串儿,对她伸手,他说:「回去吧。」 他牵过她的手很多次,但从未伸手相邀,他的掌心停顿在半空中,而她只有短暂犹豫,便在他的掌心迭上自己的手,然后不再追究心情如何。 他们走回方母坟前,但才没走几步,天上竟然落下绵绵雨丝,他连忙拉着她奔跑。 在雨中狂奔,她不觉得寒冷,所有的意识只停留在掌心那点温暖。 【第九章 贺翔找上门】 他领着她到一间很多年没人住的老宅屋。 房子架构还好,没有倾圮现象,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几间,但到处蛛网尘封。 大厅的屋梁有点高,整间屋子空落落的,只有一组小小的木桌椅。 幸好雨尚未下大,加上一路跑来有树叶遮挡,他们身上并没有太湿。 「雨不大,也许我们赶一点,能够在雨下大之前回到家。」 关关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才一下子工夫,阳光就被隐蔽,好好的天气说变就变。 「最慢在一刻钟内,雨会下大。」云青站到她身后,看一眼天上沉沉的乌云,看天猜雨,他经验丰富。 「云丰和蕥儿怎么办?」 「云丰发觉不对劲,会把蕥儿带过来这边。」 「你们都知道这边有间空宅子?」 「我们对这附近很熟。」 对哦,他们以前在这片山林进进出出,掏鸟蛋、挖野菜、抓鱼长大的,自然知道哪里能避雨。 「别担心他们,我去找些柴火。」 「好。」 云青走出大厅后,她在隔壁几间屋子绕了绕,她找到一个破烂柜子,柜子里还有些女人和小孩的衣服,但太久没打开,衣服带着腐霉气味儿。 她转过一圈,寻到桶子和扫把,再拿出一件孩子的衣衫当抹布,回到厅里时,发现快手快脚的云青已经剥洗好鱼、串成串儿,开始生火。 关关把桶子放到外头接水,开始动手扫地、抹桌子,两人分工合作,没多久工夫,厅里虽称不上光可鉴人,却也干净几分。 而像云青说得那样,雨果真下大了。 柴火升起,将清冷阻在屋外带来一阵暖和感,关关把手伸到火堆前烘烤,听着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记忆里的诸多事情彼此勾串,她微微笑开,脸上带着温柔光晕。 「想到什么,这么开心?」云青问她。 关关回过神,看一眼无人空屋,笑道:「想到韦小宝,不知道会不会有神龙教徒众或庄三奶奶、双儿跳出来。」 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帼晟、帼容几个睡不着觉,她就说了韦小宝的故事,后来那几个小子,居然把故事写成话本,让说书人到处讲,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因此在泉州闯出了小小的名声。 她想向云青解释韦小宝、神龙教、庄三奶奶,但他根本不需要,这个故事,他在说书人口里听过无数次。曾经,他为这些故事深深迷恋,而在知道话本出自何处后,原本结了仇的人家,再度续缘。 原来这些故事不是宋家那些小伙子写的,而是出自她的口? 狂喜在心头,强抑着兴奋,他的眼睛烁亮烁亮的,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 她疑惑他的表现,疑惑他像是对《鹿鼎记》很熟似地,更疑惑他脸上为何一副挖到宝藏、想据为己有的表情。 「你干么这样看我?」关关问得小心。 「我在想,你应该把这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写下来,这书一定会大卖。」 「吭?」两颗眼珠子的在他身上,她不过讲两句,他就知道这个故事精彩绝伦?有问题…… 收回目光,云青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补救。 「不是吗?我猜错了吗?刚刚你说的那个韦小宝不是故事,而是真人真事?」 关关微微一哂,「它们是故事,但你为什么认定它们精彩绝伦?光靠我提的几个名字?」 「因为直觉,神龙教听起来就很不一般。何况,你说的每句话,于我……都是精彩绝伦。」 如果他们在谈恋爱,这就是最暖心的甜言蜜语,不必说我爱你、不必提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必把情诗挂在嘴上,简简单单、出自真心的几句话,让她对他,比喜欢更上一层…… 都说经历得越多,真心就越少,她很清楚在真心缺货的年代里待太久的自己,早就没有真心,但他,总在不经意间,压榨出她为数不多的真心……垂下眉睫,万般滋味在心头冲撞。 「想听故事吗?」她轻声问。 「想。」即使他已经听过无数回,海大富、茅十八、康熙皇帝、天地会……这些已在他脑海里生根。 「故事很长。」 「我有耐心。」他不介意花一辈子倾听。 她扬扬眉,正打算让故事开场,可这时有人自外头闯进来。 两人起身相迎,进屋的不是云丰和蕥儿,而是杨寡妇和她的儿子们,这次她带着两个男娃儿,一个八、九岁,一个三、四岁,当天上公堂的是大的那个。 「杨大婶?」关关轻唤。 杨寡妇抬头,讶异地望向关关,她全身湿透了,两个孩子也是全身湿,他们身上都带着包袱,显然是要远行。 「姑、读,你、你怎……」 关关没等她问完,便接话道:「你和邻居打官司的时候,我在衙门外头全看见了,先不急着说这些,你快带着孩子到后面屋子,把一身湿衣服换下来,免得伤风了。」 杨寡妇点点头,关关便领着他们到邻间。 关关绕回大厅,看云青一眼,表情写着:如何?本姑娘神机妙算吧。 云青笑了,附和起她的骄傲,「你是对的,她果然住不下去了。」 他本想帮杨寡妇翻案,只不过这段日子太忙,事情一桩接一桩,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离开村子。 「待会儿好好问问,不在公堂上,也许她不紧张,能把事情讲得清楚些。」 云青点点头,把火堆拨得更旺盛些,他看看外头,雨越发大了,云丰和蕥儿怎么还没来? 不多久,母子三人换好衣服走回大厅,关关搬了长凳邀他们坐在火边取暖,她亲切地对孩子说道:「饿了吧,再等一会儿鱼就可以吃了。」 杨寡妇拍拍儿子的肩,八岁小儿连忙点头道:「大哥哥、大姊姊,娘要我谢谢你们。」 关关诧异,不错嘛,这孩子磊落大方,没有结巴现象,那么那天……唉,她苛求了,小小的孩子被惊堂木一吓,还说得出话才怪。 关关从荷包里掏出糖块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腼腆地接过手,小心翼翼地剥了块糖放进嘴里,脸上净是满足,咽了咽口水,他连忙剥了块糖给娘,杨寡妇笑着把糖递给大儿子,大儿子看一眼,忍痛把糖还给弟弟,摸摸他的头说:「弟弟还在长个儿,弟弟吃。」 几个小小的动作,看得出这家人感情拧成一股绳,谁也分割不去。 「弟弟,姊姊可不可以问你几句话?」关关对着八岁的孩子开口。 男孩朝母亲望去一眼,杨寡妇点头后,他才回答,「可以。」 「那天,你们的邻居大叔、大婶说谎,对不?」关关一问,杨寡妇立刻红了眼,低下头,用衣袖擦拭泪水。 第二十四章 男孩连忙点头,好不容易有人相信娘是无辜的,所有的话便一股脑儿全挤了出来。 他急忙说道:「我娘根本没让马大叔修门板,更不可能下药,他们想害我娘名声,想把我们从村子里赶走。」 云青和关关互视一眼,她果然没猜错。 「你可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我们听听吗?这位大哥哥是新任的县太爷,他可以为你们主持公道的。」关关把云青推到前头。 云青弯下腰,拍拍他的头,温声说道:「是,你们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想办法替你们平反冤屈。」 闻言,男孩眼底绽出光芒。「我们刚搬到村子里时,一开始马大叔、马大婶对我们不错,我们兄弟经常和马家的弟弟、妹妹们玩在一块儿,后来发现,马家弟弟妹妹手脚不干净,他们经常会顺手摸走一点东西,瓜呀果呀鸡蛋的。 「起初娘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小孩子贪吃,直到有一回,我发现马家妹妹居然在翻娘的珠宝盒子,我便拉着马家妹妹去找马大婶说事儿。 「结果马大婶不但没责怪女儿,反赖我说谎,从此村子里便时不时传出我家的坏话,说我和弟弟上他家偷东西,说娘的手脚不干净……娘不肯理她,说是公道自在人心。 「有一天,一个道士到我们家,他前前后后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到家里来问我娘要不要卖屋?娘自然不肯卖,我们只剩下那间屋子,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过没几天,马大婶就上门来,也提了这件事,娘还是回答她、房子不卖,从那天过后,事情就多了。 「外面的谣言越来越厉害,一下子说我放狗咬他家儿子,一下子说我们家里闹鬼,一下子说娘勾引马大叔……直到那天,马大叔和马大婶又到家里来让我娘卖屋,我娘不肯,他们满口肮脏话,我气不过,拿了把菜刀要赶人,却没想菜刀被马大叔劈手夺下,他扬声要砍死我,娘为着护我,腿上反挨上一刀。」 说到这里,他眼睛发红,眼泪倏地落下,好半晌,才抹干泪水,继续说:「告官不成,我们成了村子里的笑柄,村人见着我们总是讽刺嘲笑。弟弟小,不懂事,回了嘴,村里小孩便拿石头砸我们,娘见我们天天带伤回家,心里头不舍,前儿个马大叔、马大婶又来家里,让我们卖屋,娘便答应了。」 弟弟看着哥哥掉泪,只会拿糖往哥哥嘴里塞,一面塞一面说:「哥哥不哭,哥哥吃糖。」 见他们这样,云青心中百感交错,那年他们孤儿寡母的,也是这般教人欺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天底下,善良百姓为何总被恶人欺凌? 关关叹气。「杨大婶,不是说你从夫家带走不少财物吗?就算卖屋换个地方住也无所谓,为什么方才你儿子说,你们只剩下那间屋子?」 「钱、钱是先、先夫,留给我、我们母子,继、继母眼红,上门夺、夺子,我把钱、钱全给、给他们,把、把儿子留、留下。马家说、说那屋,只、只值三、三两。」 他们终于明白了,继母哪会想要继孙,什么骨血不过是说词,狠心继母是想利用此事为筹码,将继子留给杨寡妇的银钱搜罗一空,而马家更狠,三两银子就要买下一片屋,趁火打劫吗? 关关与云青对视,云青开口道:「那道士定然是看中了杨大婶家那块地,既然是道士,便与风水相关。我猜想,或许是有富户雇道士寻风水宝地,不知怎地,便看上杨大婶家的地,但杨大婶坚持不卖,此事被马家知道,他们便竭尽全力,毁人名誉、泼脏水、一心把杨大婶一家赶走。 「他们用三两银买下那块地,说不定转身就用几十两、几百两卖给那个富户。杨大婶,你可以把卖屋的契书给我看看吗?」 杨寡妇点头,从怀里拿出契书。 关关接过手,云青凑过头,两人一起看,那上面的字应该是里正写的,没什么差错,条文手印也都齐全,他们来来回回看上好几遍,寻不出可挑剔之处,但是……云青微微一哂,笑道:「我有办法了。」 关关诧异,转头望向云青。「什么办法?」难不成是伪造文书? 他朝她微微一笑,让她稍安毋躁。「杨大婶,你先告诉我,经历过这些事,你还想搬回村子里吗?」 杨寡妇用眼神示意大儿子,于是他说道:「不回去了,弟弟已经被打得经常半夜作恶梦,况且娘做了一手好豆腐,我们打算到城里,赁个屋子,然后到街上卖豆腐。」 「可你们手边就卖屋的三两银子,做不了太多事。」云青道。 男孩看看娘,再看看云青后说道:「爹成亲时,给了娘一支金簪,娘说要把它给卖掉应急。」 云青点点头,「弟弟,这上面的手印是你盖的吗?」契书上头的指印太小,不是成年人的指印。 「是。」 「你今年多大了。」 「八岁。」 「怎么没让你娘盖手印?」 「娘舍不得那屋子,也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签契约的时候,跑到外头去……」娘是去哭了。 「你盖契约时,里正在吧。」 「是,马大叔、马大婶都在。」 「那就行了,大燕律法,十二岁以下孩童签的土地买卖契书不作数,那屋子还是杨大婶的。」云青尧尔笑道。 关关恍然大悟,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她明知道有这条律法啊,唉,做事还是不够周密严谨,她得再好好学学。 「关关,昨天衙门里有人来登记买卖契书吗?」云青问。 「没有。」契书上头的日期押的是昨天,今儿个休沐,换言之,最快的话,要变更土地所有人,是明天的事了,而马家得先把土地变更成自己家的,才能顺利卖给富户。 「关关,明天……」 「我知道,只要有人拿这纸契书过来登记,我便以『十二岁以下孩童签的土地买卖契书不作数』为由,把人打发回去。」 「待雨停,杨大婶先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假使估算无误,马家登记不成定会带着契书找上富户,诓对方一笔银子。到时,我派人尾随,抢在马家前头,把杨大婶愿意卖房的消息传给对方,过后,咱们再上门找对方谈价钱。」 眉头一抬,关关笑道:「那屋子杨大婶打算卖多少价钱?」 「当、当初,买十、十两。」 「十两?那好,咱们就卖一百一十两,要是杨大婶舍得,给我十两银子,我就能买通那个道士,修一座富丽堂皇、举世无双的大坟墓,并且让那座坟墓盖在马家正门口,以后马大叔、马大婶要出门,就得先向死者致敬。」关关咬牙说。 「你这招真阴损。」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是最好的法子。有些人就是得被教训过,才能学乖。」 关关一面说,心里一面想,若真能买下印刷厂,她就要从大燕律法中找出百姓们经常会无心触犯的法律,做成图文漫画,向百姓推广,免得两眼一抹黑,善良人总被黑心人欺负。 听着云青和关关的对话,杨寡妇感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可……真的能够吗? 过去几个月,他们受的委屈无处可诉,只能夜里蒙着被子偷偷哭,没想到决心放弃一切后,竟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云青见关关握紧小拳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丫头还真愤世嫉俗。 「吃鱼吧,鱼熟了,不要客气,鱼还很多吃不完的。」 把鱼递给杨大婶后,关关才想起云丰和蕥儿,这里离方母的墓地并不远,他们怎么还没到?她忧心问:「除了这里,还有更近的地方可以躲雨吗?」 这时,外头适时扬起一阵马蹄声。 他们停下对话,双双走到大厅门口朝外望,外头停了辆青顶四轮马车,在雨幕中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隐约可见到车子里下来几个人,撑了两把大伞往这儿走来。 又有客人?今天还真热闹。 待他们走近,云青才发现走在前头的是蕥儿和云丰。 看见云青站在门口,又发现关关与他齐肩并立,蕥儿满肚子的委屈再也憋不住,她不管不顾地跑出伞下冲到屋子前,一口气扑进云青怀里,泪水滴滴答答掉不停。 这阵仗太大,云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拍拍蕥儿的背,向云丰投去疑问视线,问他:蕥儿怎么了? 云丰摇头叹气,这要怎么回答?他只能耸耸肩,满脸无奈。 第二十五章 「快进来烤火吧,别站在门口吹风。」关关好意说道,没想到蕥儿听见她的声音,像吃了炸雷似地,轰一声爆炸! 她松开云青,冲到关关身前怒指着她,大声吼道:「我们家的事,你这个外人少开口!」 关关被吓一跳,正在吃鱼的母子三人也被惊得停下动作,齐齐抬眼看着门口突兀的一幕。 「我……只是……」她试着想解释,但蕥儿咄咄逼人,伸手狠狠推开她,关关差点儿没站稳,幸好云丰抢过来,扶她一把。 蕥儿的手很冰,她气得全身发抖,但看见关关那张脸,恨得想咬她一口。 「蕥儿,你在胡闹什么?」 被云青斥责,蕥儿捂住脸,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关关看看眉头紧皱的云青,再看看满脸无奈的云丰,搞不清楚谁惹火了女暴君,她叹口气,打算退开几步,乖乖当路人甲,却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扬起。 「关关,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的视线顺着声音望去,看见许久不见的贺翔,他脸上有关也关不住的笑意,他身边站了个年轻姑娘,十三、四岁左右,亭亭玉立、纤腰紧致、胸脯浑圆,一张宜喜宜嗔的瓜子脸儿,带着几分稚嫩清纯,挽着柔丽的秀发,更衬得颈间纤细柔美。 美女、非常美的美女,并且和贺翔一样,身上都带着贵不可攀的气势。 她和初次见到云青的关关一样,视线一落到云青身上,就拔不开了。 如果可以用苹果、柳枝、清雪……等等名词来形容人的样貌,那么云青的样貌可以用三个字来形容——快干胶。 没错,他有非同凡响的魅力,任何人看见他,总会忍不住一盯再盯,盯到眼睛脱窗还是不舍得分离。明明就没有帅到淋漓尽致,可人家就是有这等本事,是因为气质吗? 没人说得上来。 但关关绝对可以理解小美女眼里对云青的迷恋,要对他免疫,必须有坚定的意志力,以及不当花痴女的强烈信念。 蕥儿也发现小美女的目光,原本的危机加乘为双重危机,怒气在她胸口泛滥,她在心里骂了一千次不要脸,但她没勇气对贵人出言不逊,只好把满肚子恨全算在关关头上。 被贺翔一插口,关关以为蕥儿应该即时收敛的,真有什么不爽,至少留到回家再说,却没想到,蕥儿盯住关关不放,好像老鹰盯住老鼠,没把她撕吞入腹不痛快似地。 蕥儿冷言冷语对上关关,「果然是个不安分的,看到男人都勾引,也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精附身。」 关关额间三道黑线,她可以回说:本人不是狐狸附身,是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附身吗? 「蕥儿!」云青怒斥一声,他又急又气,为关关担心。 蕥儿再度失声痛哭,但这回没掩面,反是抢进云青怀里寻求安慰,她圈住他的腰,急急忙忙说道:「大哥,你别娶关关,我们说好,等我长大就要和你成亲的,你不能三心二意。」 对,她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让不要脸的女人通通看清楚、听明白,大哥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犹如惊雷,听见蕥儿的话,关关两颗眼珠子发直了!这年代容许乱伦吗?还是蕥儿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对自家大哥有无可言喻的迷恋? 受到打击的不只是关关,跟着贺翔同来的小美女似乎也深受打击,一双妙目紧紧盯在云青身上,想在他身上盯出个洞似的。 许久,小美女的眼光缓缓移动,挪到关关身上,那是很有气势的目光,可以用来点火、燃煤、炼钢一般,关关被她看得头顶发麻、四肢僵硬,考虑着要不要摇摇手,表明自己对方云青虽然比喜欢再多好几点,但还没有强烈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如果对手够强劲,她不介意当一次俗辣,把养眼男人让出去。 「你闹够了没?」 云青表情凝重,硬将蕥儿从怀里推出去,云丰连忙接手,把蕥儿拉开。 蕥儿还想开口,却让云青一个凌厉表情给吓住,她紧咬下唇,可怜兮兮地望向她的大哥。 拱拱手,云青对贺翔道歉,「对不住,让贺贤弟看笑话了,都怪我们太宠妹妹,才把蕥儿给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云青笑着把乱伦大戏讲得云淡风轻。 但这哪里说得过去?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生,也该明白哥哥和丈夫的分野,只是这时候并不是讨论这种事情的好时机。 关关闭上嘴巴,退两步,躺着都会中枪的人还是别太多话,免得下一轮扫射,搞到自己中弹身亡。 贺翔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他上前两步,笑道:「云青兄,好久不见。」 「贺贤弟怎么会到泉州来?又是路过?」 「这回是特地来找你们的,上回的事多亏云青兄和关关帮忙。」 上回的事……所以他真的顺藤摸瓜,找到大头了? 换句话说,他这个五皇子是真不是假,那么跟在他身边的女子又是谁?皇子妃?公主郡主还是什么大咖角色? 关关头皮上被蕥儿惹起的那阵麻痒才褪下,现在又冒了出来,才刚洗的头啊,怎么会有虱子在上头作怪? 关关低头,咬牙切齿,她真不想走穿越定律的呀,上辈子不是无风无波、平安到老吗?怎么跳一堵墙,就绕回定律里?不会不会不会,她不是洛晴川,她没有那么衰。 云青的想法和关关一样,但他文风不动,脸上依然保持着温柔和煦的笑容,说道:「贺贤弟客气。」 「我不能待太久,可是我有重要的事必须与云青兄讨论,邻居说云青兄一家不在府里,全到山上来踏青了,便一路寻来,却不料遇上这场雨,幸好碰见云丰贤弟,否则真要错过了。」 「有什么事情是愚兄可以帮忙的?」既然对方装死,他也一路装到底,愚兄、贤弟,一口一句叫得挺顺溜。 贺翔看看云丰、蕥儿,再看看杨寡妇一家三口,说道:「不如咱们上车再谈?」 「行。」云青点点头。 关关在心里os,既然摸准对方身分,不行都得行。 贺翔又道:「云丰贤弟,委屈你和蕥儿妹妹先在这里等一下,等马车送我们回城里后,再绕回来接你们返家,行不?」 「贺大哥客气了,你和大哥有要事要忙,就先回去吧,待雨小一些、我便带妹妹回去,不劳车夫大哥再跑一趟。」 「不麻烦。」 众人客气一阵后,留下蕥儿和云丰待在老屋里,云青交代云丰要把杨氏和她的儿子一起带回家后,便跟着贺翔一起上了马车,蕥儿不乐意,想跟着上马车,却被云丰强行拉住,才没再闹腾起来。 关关以为没自己的事,缩手缩脚走到火堆旁,拿起一串烤得金黄流油的肥鱼,正准备送进嘴里。 却没料到贺翔一句,「关关,你也来。」便将她也捎带上。 外头在下雨,但马车里头还算干燥,有银丝炭烘着,并不觉得凉。 四人坐定,贺翔态度郑重,他先表明自己的身分,并为自己的隐瞒说几句道歉话,然后介绍那位小美女,她正是六公主燕明月。 幕帘掀开,谁都躲不了,他果然是五皇子——静亲王燕静。 自此云青和关关再不能装楞充傻,假装不知道皇家贵人很伟大。 燕静奉皇命到南方查官员贪墨一案,他本想暗地查访,却没想被关关拉出一个线头,让他顺势把贪污大罪给扯出水面,事情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作威作福惯了的礼亲王一口气被拉下马,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 没错,重点在「恰恰」二字上头,此次贪墨之事牵连甚广,要是把每个人全给拢上,朝堂必定不稳,说不定还会来个帝逼官反,碰上几个大胆的结盟、兵从险着的,说不定还得改朝换代。 但燕静能干,他去芜存菁,把皇帝想砍的目标给铲除,剩下的小虾米,一个个施恩授惠,助他们渡过此劫,从此,他们只能效忠五皇子。 至于几个皇子,查不着的就算了,反正有人天生无能,可雷厉风行的就惨了,该下马、不该下马的全中招,朝堂快要闹翻天。 此事一过,朝廷风向确定,无意外的话,五皇子会被封为东宫太子。 不过那些事离云青、关关太远,平时拿来聊几声可以,他们可没打算在未来太子跟前献媚,所以不管燕静说什么,他们只有客气、客气、再客气。 「这次的事,本王第一个要感激关关,本王没想到可以从一个小主簿身上牵丝攀藤,拉出原凶,那些日子我寻了不少擅长算帐的好手,一个个查、一个个算,终于被本王查出那些金银流向。」 第二十六章 关关微微一笑,不敢居功,她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不是燕静保密功夫做到家、不是他手段雷厉风行,说不定到最后不但拉不出大头,还会被倒打一耙、一无所获,成了真正的冤大头。 所以这种事,人家口头上说谢,懂事的谦虚两声就过了,千万别居功,更别傻得要求酬谢。 「王爷客气。」 「此次的事,本王衷心感激,但关关是女子,本王无法助你升官,只能令你发财,我从京里带了些礼物来,明儿个让下人给你送去。」 他的目光在关关身上流连不去,这是个聪慧而美丽的小姑娘,若能将她收纳身旁,日子定会过得有滋有味。 听见有礼物可以收,关关顿时眉开眼笑,忘记对皇子得保持安全距离,她喜道:「多谢王爷。」 她的笑让燕静晃神,那不是女子矜持的笑、不是客气有礼的笑,是张扬的、自在的惬意笑颜。当他是贺翔时,她这样笑,他是燕静的时候,她亦是同样的笑靥,似乎自己的身分在她眼底并未不同? 从未有过的全新感受在心底攀升,他对关关的喜欢再进一层。 转头,他对云青道:「这次之事,本王已禀报父皇,父皇想见见你,或许年底,或许明年开春,父王会召你回京,这段时间,云青兄好好治理地方事,要是能做出一些成绩的话,知府龚大人那里,本王已经打过招呼……」 言下之意是:你放手去做吧,就算知府帮不了你也不会阻挠你,最重要的是,绝对没胆子抢走你的功劳。 云青面上笑着、耳里听着,心底却有几分忐忑。 因为燕静看关关的目光很不同,更因为燕静特地走这一趟,绝对不会只是过来叮咛他好好做事。 这是想招拢人马呐,恐怕一路行来,愿意归附在他旗下之人已经不少,要是自己点了这个头,日后燕静登基,自己的仕途必定飞黄腾达,倘若不是呢,被看成五皇子党的自己,能有好果子吃? 偏偏重生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日后登基的人是谁…… 燕静的举动让他担心,燕静待关关的态度更让他兴起一阵莫名焦躁,但他脸上不显半分,微晒回道:「身为父母官本该好好治理地方、为民喉舌,此乃职责所在。」 意思是:不劳静亲王特意叮嘱。 但静亲王却误以为他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就好,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同云青兄说说,上回你交给我的那三本书册已呈御览,父皇想见见编撰此书之人,不知云青兄可否弓荐?」 听见此话,云青暗自庆幸,幸好当时留了个心眼,没在贺翔面前说出编撰参考书的是关关,但现在…… 他转头与关关对视,如果他回答编撰者是自己,关关会不会以为他想抢功劳?但如果实话说出,燕静对关关…… 他尚在考虑如何开口,关关已经抢快一步说道:「皇上喜欢方大人编的书吗?」 一句话,云青明白她的意思。 他顺着她的话接下,「不瞒王爷,那书是在下编写的,本只是为着明年春天要参加科考的弟弟所编,但弟弟不愿藏私,他愿有更多人能阅读这些文章,增广见识、开阔胸襟,替朝廷培养更多得用人才,因此下官才会把书拿出去,希望能将它付梓。」 「你们这对兄弟果然见识不凡,本王知道了,回京后必会将此事转呈父皇。」 然后,燕静和云青又聊了许多朝堂上的事,两人说话间,为了暖场,偶尔关关会插上两句话,但她一开口就惹得众人会心微笑,她的见解独到、视野不同,在在令人惊艳。 把云青看得全身快冒火的明月公主也试着加入话题,但明明她是身在那个皇宫里的人,可她说出来的话,似乎总是让人轻易略过。 比方在讨论最近查贿贪污之事。 云青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日勿数挠,为刻削者,日致其咸酸而已。」 关关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挠也,躁而多害,静则全真。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得众心。」 明月公主道:「御花园里的鱼又肥又大,煮出来的汤又甜又鲜。」 众人:「……」 比方在讨论御人之术时。 燕静道:「知人善任、恩威并施,御下是上位者必学功夫。」 关关说:「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难,予以磨练机会,一手培训出来的人,必会尽忠。」 云青道:「把棋子放在最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用途。」 明月公主说:「父皇赐下一副墨玉棋子,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在练棋。」 众人:「……」 唉,天真的人有天真的好处,肤浅的人有肤浅的可爱,但既天真又肤浅的人谨记,千万别在别人讨论有深度的事情时开口发言,否则好处没有、可爱没有,只会让人想寻把钉书机,往你嘴唇上敲几针! 然明月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却认为是众人在排挤自己,她早已习惯所有人以自己为中心,可是在这个车厢内,她尝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不能说话,就只能看了,她的一双眼珠子全挂在云青身上,她看得专注而仔细,如果眼光可以吃人,云青早已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照理说,他们两人是不可能的,云青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就算有才有识有外貌,也轮不到他当驸马。 因此云青根本没把明月公主的打量放在心上,关关更没放在心上,比起只能纯欣赏的公主,那个想搞乱伦的蕥儿才是头痛人物! 只不过他们这时候都没想到,不可能的事可能了,就叫作意外,而意外处处有,即使云青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也逃不过意外发生。 【第十章 筹办幼稚园】 回家洗过澡,关关想做点面疙瘩,等云丰带蕥儿和杨大婶一家回来后,有热汤可以暖暖腹,便往厨房走去,却发现云青早自己一步梳洗完毕,已经在里头和面切菜。 关关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如果蕥儿这时候回来,看见他们窝在厨房里,不知道会不会又闹上一场? 她无意害人家兄妹阋墙,更不想没事招个狐狸精名头回来,她只是暂时客居此地,对于爱情,她看得不重,如果真是为难,她可以把喜欢减一点点、再减一点点,直到他们重返朋友身分。 虽然这个想法让她心头卡卡的,脑子糊糊的,鼻翼间有些小小的酸涩……很有点疼痛呢,但她知道自己会好的,经过多少竞争、历过无数风雨,她比别人的一世多了一世、再一世,她很清楚,爱情没有那么重要,真的! 方云青转头,发现关关的犹豫不决,岂能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 放下锅铲,他走到关关面前,拉过她的手、走到炉灶旁边,关关下意识接过铲子,搅动里面的骨头汤。 沉默须臾,云青开口解释,「蕥儿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是我和云丰进京住在大杂院时期认识的,当时她和祖母也住在大杂院。 「蕥儿的祖母对我和云丰很照顾,后来一场风寒夺去老人家的性命,我们便认下藉儿当妹妹。事实上,姓方的是蕥儿,不是我们兄弟,不过方恰巧是我母亲的姓氏,我们在被兄长驱离家族后才改从母姓。」 被兄长驱离家族?泉州南开城人?方云?考上进士的两兄弟? 蓦地,一根丝线串起所有的事,她霍地惊觉,猛然转头望向云青。 她想起来了,难怪觉得方云这个名字很熟悉,那是宋家的方姨娘,是宋怀恩他老爸的小三。 「避雨的宅子是太夫人给你母亲的礼物,是你们小时候住过的老屋,对不?」 太夫人?云青微哂,真聪明,她联想起来了。 如果不是蕥儿胡闹,云青根本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和宋家的关系,他们兄弟俩与宋家早已恩断情绝、再无牵连。 「对。」他点点头。 「你不叫方云青,你是宋家二爷,宋怀青?」她问。 前世,宋怀恩在父亲离世后,便将方姨娘和他们兄弟逐出家门,此事南开城里人人知晓,宋怀恩财大气粗,宗族里受过他好处的长辈不吭声,外人哪有说话的分儿?她不确定宋怀恩有没有后悔过,但这件事在他的名声上造成不可抹灭的污点。 她只是小通房,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奴婢,那堵墙圈住她也封锁了所有讯息,她不知道朝堂动向、不晓得国家大事,更不理解经济民生,她只知身处的朝代是大燕国,至于宋怀青、宋怀丰这两位爷,她见都没见过。 第二十七章 但即便兄长如此对待他们,在宋怀恩去世,王氏面临族人的巧取豪夺时,是他们挺身出来说话,没让宋家产业落入旁人手里。 那时的宋二爷、宋三爷已经当上官,他们不是以宋家子孙的身分说话,而是以官压民,换言之……关关屈指一算,明年的科考,云丰定会榜上有名? 知道云青的身分,所有和宋二爷、宋三爷的记忆全跳出来了。 「对。」 「所以那天你待在围墙外头,并非意外?」 「我刚回故乡当官,想看看旧时屋宅。」 「那堵墙,离你小时候住的院子很近?」 她猜错了,他停留在那里,不是因为小院离自己的旧居近,而是因为清楚那个小院是邵翠芳住过几十年的地方。 他在那堵墙后,想象着那个和孩子们玩得欢畅的身影,想象她的快乐。 母亲是个姨娘,绝对胜过她这个小通房,母亲有两个亲生儿子,她身边的孩子却不是自己所出,照理说母亲各方面都比她更好,可是到最后,母亲抑郁而终,而她……几个小辈想尽办法要替她挣得诰封。 他还记得帼容曾经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这辈子我最想娶的,就是像母亲那样的女子。」 曾经他不明白,宋怀恩死后,撑起家业的明明是王氏,为什么孩子们心里尊崇敬爱的,却是一个庸碌平凡的通房丫头? 现在他终于明白,关关不庸碌更不平凡,而……不只是帼容,便是自己,最想娶的也是她这样的女子。 他不知道宋怀恩的孩子们没有关关的教导,还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出息、会不会出面求他和弟弟重返宋家大门?他不介意,因为他很清楚,有得必有失,若此生他能得到关关,便是要用宋家子孙身分做交换,也很合理。 云青没有反驳她的话,只道:「我想你知道,我和蕥儿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等她回来,我会跟她说清楚,也该是时候好好替蕥儿寻门好亲事了,免得她胡思乱想、糟蹋自己名声。」 他的话让关关松展眉心,那个酸酸涩涩的感觉消弭。 「少女怀春总是诗,你别对她太严厉了。」今儿个,蕥儿是憋不住了吧。 爱情是一种最不平等的关系,若是彼此相爱还好说,顶多是谁欠谁多、谁欠谁少的问题,若是单方面的感情,那已经和欠无关,而是自讨苦吃的问题。 人生很长,总有年幼无知的时候,不吃点苦,怎么成长? 「嗯?」 「那你呢?你心里头,也有一首属于我的诗吗?」他问得大胆,不禁脸红了。 她被他问得手足无措,也脸红了,但是在他发问后三秒钟,一首诗贴在她心头上的微博,等待与他分享。 柬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云青没逼着她回答,只是带着可疑的红晕,拿来大锅子,把熬好的骨头汤盛起,重新放入清水,待水滚,拿起发好的面团,一手持刀、一手持面,手上飞快动作,一片片细白的面片跳入沸水里。 关关在旁帮着搅动铲子,不让面片粘上锅底,热热的蒸气扑上两人脸庞,本就红透的脸,越发像蒸透的螃蟹。 安静、沉默,却没有半分尴尬,两人各自沉溺在淡淡的幸福里,想着身旁的彼此,嘴边的笑,不曾歇过。 直到很有默契的两个人,把汤面端上桌,才结束这份甜美的静谧感。 关关打破沉默,「你真的曾经承诺过蕥儿,等她长大就娶她为妻?」 「当时的她只有八岁,你觉得我会和她较真?」 关关明白了,他当她是孩子的胡闹,她却把自己的话当成承诺。 「你没有立刻反驳,她便解释为默认,这是种形式上的谎言。你知道谎言和诺言的区别在哪里吗?」 「在哪里?」 「谎言是让听的人当真,诺言却是说的人当真。于是她说、她当真。她把诺言存在心底多年,然后一天比一天加深认定,以至于会出现今天的场面。」她理智分析。 「我明白了,我该为蕥儿的错爱负责,我会把话说清楚。」 那天吃过汤面后,云青、云丰和蕥儿三兄妹关在屋里聊了大半夜,蕥儿离开云丰屋里时,遇见正在赏月的关关。 她的眼睛发红,鼻子肿得像蒜头,她没向关关寻衅,没跳过来捅她两刀、揍她几拳,但瞟向关关的眼神绝对称不上善意。 关关很清楚自己的幸运来自哪里,第一、杀人有罪。第二、定夺罪名的是县太爷。 被心上人处死,比自己找地方死一死更恸人! 杨寡妇和两个儿子在方家住了十几天,云青和关关合力替她把事情给圆满解决,有钱人看重风水的心态比他们想象中更厉害,因此最后成交的不是一百一十两,而是两百两纹银。 扣掉贿赂道士的十两银子,剩下的钱在城里置屋、买摊位,还存下不少私房钱,而那个赔三两银子,且费尽无数心思才让杨寡妇顺利搬家的马大叔、马大婶,很快就会发现,开门时,不见山不见水,只见着新坟墓。 奉劝世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千万别做。 转眼夏季过去,入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眼见春科在即,云丰闭门读书,没有重要的事绝不出门,他对此次的科举有必中的决心。 云青明白,若命运未变,云丰此次定会考上,但自从他拒绝谷家婚事后,许多事都不同了,前世他不认识燕静,他当官六年已经升为五品同知,他在五年后才回家乡任职,而关关……始终没跳过那堵墙,走到自己身边。 但是,前世对宋家两个爷不太熟悉的关关却自信满满,拍着云丰的肩膀说道:「放心,这回你定会考上。」 她笃定的口气让蕥儿轻嗤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王母娘娘吗?谁中、谁不中全在你的掌握中?」 关关没生气,却笑咪咪地回她一句:「你弄错了,我不是王母娘娘,是文昌帝君,这回考试云丰必中,这么努力的人不中,是老天爷掉了眼睛!」 她的话带给云丰莫大的信心。 云丰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不要介意蕥儿,她的心情不好。」 关关点头,失恋的女人,有多远躲多远,被子弹扫射的感觉实在不怎么舒坦。 关关忙坏了,每天和云青一起进进出出。 他们白天得应付衙门里的事务,也不晓得燕静说的是真是假,但就算是假话,凭云主目的性子,都回到家乡了,怎能不做出一番政绩? 县令之职在于倡导风化,抚字黎氓。 所以关关每隔数日便进云青屋里说几篇民间故事,由他录下,然后将故事传予说书人,让说书人藉由精彩、动人心弦的故事来倡导道德教化、鼓吹善良风俗。 于是虽然还做不到路不拾遗,但百姓个个敦亲睦邻、见义勇为,争产夺财的案件少了许多。 县令之职在于养鳏寡、恤孤穷。 所以云青在那些贫困户里挑选得用人手,寻人教导他们一技之长,并为他们寻找合适去处,这个想法源自于关关几句话。 她说:「受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养着他们,不如教导他们卷起袖子、流下汗水,自己种出来的米粮最甜,自己挣来的银子最珍贵。」 除此之外,他还办了老人院、孤儿院,专门收养贫困孤苦的百姓,他让老人来照顾孤儿,让孤儿有机会健康茁壮,也让老人有机会享受含饴弄孙之趣。 县令之职在于修河工、收赋税、增户口。 这些说来是三件事,不如说是一体两面的事,只要水利完善、农产丰收、百姓富饶,自然会有邻县的百姓愿意举家搬迁,人口多、收入丰,往朝廷上缴的税,只会增不会减。 因此打一上任,云青便在农业水利上头特意尽心。 他找专业人士到处勘察地形,他耐心询问水利建设工程,他舍得在这上头丢银子,并打定主意,用银子砸出一点成绩。 县令之职在于审察冤屈、躬亲狱讼。 这个恰好是关关的专长,这年代没什么高智慧犯罪,只要细心追查犯罪动机、观察事发现场,再加上一些特殊的问案技巧,很快就能破案,令凶手俯首认罪。 但是关关说:「一个好的县令不只是能够明察秋毫、追出罪犯,而是要遏止犯罪的发生。」 云青道:「再好的县令也无法掌控人心。」 第二十八章 关关摇头,说:「当然可以。个人及社会存在各种不同的内在、外在吸引力,会将人推向或拉向罪案,因此人需要自我控制能力及社会控制能力,来遏止个人的犯罪倾向。」这是美国犯罪学家雷克利斯所提出的「抑制理论」。 云青听得很仔细,虽然只能懂上五成,却依然耐心询问,「什么叫做内在、外在吸引力?」 关关回道:「内在吸引力是指歧视、贫穷、失业等等,而外在吸引力像是坏朋友的影响、社会风气的带坏,不管是哪一种,都会让人引起愤怒、冲动、焦虑等等负面情绪,使得人失去理智及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所以百姓需要内在自我的控制及社会控制,来阻止自己的犯罪行为。」 「什么是内在自我的控制、社会控制?」 「例如你用说书人的故事,来影响百姓对于仁义礼智信的崇拜,令百姓对于道德严加恪守,这就是强化内在自我的控制。 「而社会控制则指合宜的规范、公正的法律。例如民间流传『昔日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银莫进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在说明诉讼不公,到最后,便会造成一个结果:富人不惧法律,认定衙门是他家开的,于是纵容自己为霸一方、鱼肉百姓。 「而当穷人被富人迫得无路可走,要不家破人亡、自尽了事,要不冲动反抗、以暴制暴,因此有官逼民反之说。如今有公正的诉讼案例让百姓明白,日后再也别想心存侥幸,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爷没时间惩恶扬善,县太爷自会替天行道,谁还敢轻易犯罪? 「至于歧视、贫穷、失业……就是你接下来应该要努力的目标,为贫苦门户寻找出路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但要怎样让辖内百姓人人有饭吃、有钱挣,方大人得再加把劲。」 与关关一席话,让云青明白,自己做得远远不够,于是他把燕静和远在天边的皇帝抛到脑后,全心全意把县令职责做好。 至于关关,在分类好衙门卷宗后,第一件做的就是敲打杜主簿。 上头的人才刚遭殃,他就算有心造反也不敢挑这时候,何况证据拢在关关手里,他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因此这段日子,杜主簿安分许多,且眼下正是云青用人的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春汛即将到来,怎么说杜主簿都是个老人,有他领路,诸事能够顺利些。 以上是公事,他们还有发家的私下营生要进行。 他们得利用时间,买丫头、雇工人,寻铺面、整理装潢,还得同印刷厂接洽,回到家里,关关还得卯足劲儿,编出几十本童书和练习本,以便在铺子和幼稚园开张时,有教材可以使用。 不管是关关或云青都是一人顶数人在用,那个忙啊,忙得她无暇理会蕥儿的冷言冷语。 其实她很能理解小姑娘的心情,只是理解归理解,同情就大可不必了,心情调适,需要她自己愿意放下,否则谁也帮不了忙。 今儿个不必上衙门,关关并没有闲着,手边一堆稿子,她得编撰童话书,灰姑娘、白雪公主,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是不能用的,终究是背景相差太多,因此她只能挑武松打虎、周处除三害、彩虹姑娘、老鼠与饭团……等亚洲民间故事来写。 文字部分搞定,接下来就是画插画,她在街上寻了个卖画的秀才来帮忙。 秀才姓吕名文华,屡试不中,他想当帐房先生,但是脸皮薄,被商家拒绝几次之后,就不好意思上门求工作,只能在街边摆摊。 有他帮忙,关关的练习本和插画进行得很顺利。 「关关,这样可以吗?」吕文华把画好的练习本交给她。 起先,他喊邵姑娘,可关关怎么听怎么怪,全身都不舒坦,便让他和大家一起喊自己关关。 吕文华二十三岁,长得模样周正、气质不差,有读书人的斯文模样。 前几年家里帮他寻了门亲事,而妻子进门不到一年就怀孕了,本是欢天喜地的大好事,却没料到会难产,孩子勉强养活了,但妻子已不在了。 吕家家境不富裕,再摊上这样一回事……没有大姑娘愿意一进门就当便宜母亲,因此他迟迟未娶。 幼稚园已经有了几个基本学生:杨寡妇的小儿子杨松、吕文华的儿子吕廷,再加上孤儿院里适龄的孩子,成员有七个,勉强可以称得上小班制教学,现在诸事倶备,只欠东风。 关关接过练习本,这本册子有十五页,每页上头画上一样物品,物品旁边写下名字,比如白云、衣裳、茶壶等等,物品下面则画线分隔成两半,另外还有一张大纸,纸上面写满白、裳、茶、衣、云等字。 关关会让孩子用小剪刀剪下相同的字,贴在格子里头。这是教导孩子认字,也是训练孩子的小肌肉发展,受过训练的孩子手指肌肉成熟,便可以早一点拿毛笔写字。 「可以啊,你画得很好,这样的册子做好几本了?」关关翻着册子询问吕文华。 「从第一集到第十集,小孩子做完这些练习簿,至少可以认上三百个字。」 「那小剪刀……」 「已经让铁匠打造,我照你的意思向铁匠要求,剪子要轻一点、别太锐利。」 「等打好之后,你先带回去给小廷试用看看,如果称手的话,就多打几把,可以放在铺面上卖。」 看着关关炯亮的眼神,吕文华笑道:「真不知道你做这个干什么?要这个赚钱,倒不如开米店、酱料铺。」 「我当然想赚钱,只不过前期的投资是跑不掉的,也许先苦个两、三年吧,等孩子们教出成绩后,这些本子就能卖出去了。」 老实说,她并不看好幼教事业能够在这个时代里发达,但前辈子帼晟几个的成功经验,让她想要藉此帮助更多人。 如果她做得够好,会不会……王氏愿意把孩子送到她的幼稚园来?想到能再见到那些孩子,心情忍不住飞扬起来。 「要是情况不如预估,到最后失败了,你会不会觉得得不偿失、会不会觉得浪费时间和银子?」吕文华问得很认真。 关关也回答得很认真,她说:「我认为,失败并不意谓着浪费,而是表明有足够的理由让我从头开始。」她不会轻易投降的! 前世她为生存投降了,但直到死去那刻,心底始终遗憾,再来一次,她非要活得淋漓尽致、非要在终点站时,微笑地告诉自己:此生值得! 细细咀嚼她的话,好半晌,吕文华笑开。「你是个聪慧女子。」 她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我也这么认为。」 她的话令两人同时笑出声,这时无预警地门被推开,蕥儿站在门口朝里头看,她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立身不正,真不晓得要怎么教养孩子,还开幼稚园呢,难不成是要教导孩子淫/乱无德?」 关关看一眼蕥儿,忍不住叹气,人在屋檐下,她不想同屋主吵架,何况对方正处于心理不平衡的扭曲状态,和她斗嘴是不理智的行为,虽然自己真的很想大吼一声:你再烦,我就把你绑到草船上借箭去。 但她还是忍下了,「找我有事吗?」 关关的反应让吕文华有几分诧异,就这样淡淡揭过,她是性情太豁达,还是根本不介意这样被批评? 蕥儿两手横胸,上下打量关关,「真不晓得你哪里了不起,男人怎么就一个个全躲不过你的勾引?」 关关柳眉微聚,蕥儿这些日子对她的冷嘲热讽没消停过,只要云青不在跟前,她就想尽办法言语刻薄,自己不是那种会告状的女人,更无意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云丰还要考试呢,却没想到她软土深掘、越来越过分。 勾引?多强烈的指控,如果这时候,她还安慰自己,蕥儿只是年纪小,时间过去就会没事情,那真是自欺欺人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在此刻起事,真有心闹大,至少得找几个观众在场吧,没有人摇旗呐喊,戏演起来不精彩。 关关别过脸,不理会蕥儿,她肯定是没事找碴,若计较了,只会气死自己。 她继续在纸上写教案,关关并不是学幼教的,但胜在有几十年的经验。 她把每日教学课程设计出来,一方面,日后要是能开第二班,老师们会有可依循的课程标准,再者,教案能帮助她掌握教学进度。 「吕大哥,明天你走一趟杨老板那里,看看这一套练习本什么时候能够印出来,一印好,就先带过来让我过目。」关关旁若无人地同吕文华说话。 第二十九章 「好。今儿个我在铺子那里遇见方大人,一、二楼的装潢已经差不多,方大人让我转告你一声,把开班的日期订下来,他会让人张贴告示,就算不招揽学生,也得把幼稚园的名号给传出去。」 铺子地点不大好,会逛到那里的人不多,但那铺子胜在除了三层楼的铺面以外,中间有个小院子,可以让孩子下课后在那里跑跑跳跳、活动活动筋骨。 且院子后面还有一幢两层楼的小屋,能够让照顾孩子的姑娘们就近居住。 这些天,姑娘们和廷儿、松儿以及孤儿院的孩子同处一块,拿他们当教学实验,关关放话,谁有本事把故事说得精彩,让几个小孩不会跑来跑去,就能领教师合格证。 训练出来的第一批幼稚园教师,除带孩子外,还得轮流在铺子里向上门的顾客推广教育概念,关关并不指望她们能卖掉多少练习本,但要求她们,务必让每个买练习本的人都学会使用方法,并且把孩子快乐认字的观念发扬光大。 「这事不能急,媛媛她们几个还不太熟悉练习本的用法和教学,等把这些东西弄出来后,我会过去一趟。」顺便验收她们这阵子的教学成果。 「知道了。」吕文华答道。 说穿了,着急的人是他,虽然他脸皮薄,要他鼓吹妇人们买练习本回去教孩子很困难,但他能够做帐、能够记录孩子的学习状况,要是铺子能够早点开张,他就有事情可以做,家里也不至于开不了伙。 「对了,云青不是去盯着人修堤岸了吗?怎会在铺子里遇见你?」关关有些好奇。 「听说堤岸快完工了,方大人不像前阵子那么忙,铺子这边恰好也要验收,方大人还说,下午要到印刷厂那边,看看上一批的童画本印得怎样。」 「堤岸完工?今年怎么这么快?」杜主簿说了,过去修堤得两到三个月时间,这回……还不到一个月呢。 「听说有两个原因,第一、以往都是春汛来临前,县太爷才开始招工筑堤,可那时正是春耘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呢,哪有闲工可以做这差事?何况工钱又低,要不是怕官府拿人,哪家都不肯出这份劳力。 「这回方大人挑初秋筑堤,正是农事较清闲的时候,农家每天只要到田里巡一巡,等到秋末收成时,大家才会开始忙碌,趁此刻能够多赚几个钱,大家心里头自然乐意。 「再则,这回招工不似过去,做一天算一天工钱,而是按进度做事,每天计算筑堤进度,再寻个专靠筑堤为生的工人评估工程做得好不好,最后才将银子分发给工人,进度越快、工程品质越好,同样花一天功夫,却可以拿到更多工钱,谁不会卯足劲儿做事?所以做得又好又快。」 吕文华的话让关关很得意,后面那个计策是她提供的。 对百姓而言,筑堤是年年都要做的工程,不管筑好筑坏、进度快或慢,都不关他们的事儿,做慢了,反倒还能多挣些银两,何必往死里干?不如留点体力回家干活。 至于堤防筑得好不好?春汛是否泛滥?与堤岸坚不坚固无关,关系在于老天爷赏不赏脸。福气小的县官得担上涝灾罪名,福气大的自然能平平安安渡一年。 百姓心里存着这等想法,上位者又想从中谋财,于是,那座堤防自然是年年建、年年崩,区别只在于崩大崩小,死伤人数多或寡。 两人越聊越欢,蕥儿在一旁见他们无视自己,脸色越来越黑,心头那把火烧得更旺盛。 她重重哼一声,踢了门板一脚,嘶,脚趾好痛……她恨恨咬牙。 碰撞声把关关的注意力拉回蕥儿身上,只见关关叹口气,又要别开头,她顾不得发脾气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喊道:「上回那个贺公子又来了。」 话撂下,细腰一扭,她转回厅里。 贺公子?是五皇子燕静、呼声最高的东宫太子人选,他来做什么? 【第十一章 难缠皇家人】 关关没蕥儿那么大胆,敢把堂堂五皇子给晾下,跑来她跟前给人找难堪。 她赶紧起身道:「吕大哥,可不可以麻烦你把方大人找回来,就说贺公子来访。」 吕文华见关关表情紧张,心头明白这位贺公子不是可以轻忽之人,连忙收拾妥桌上文稿,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去请方大人回家一趟。」 送走吕文华,关关飞快转往大厅走去。 厅里,燕静和燕明月双双坐着,燕静还好,一派斯文从容,燕明月脸上却有着淡淡的薄怒。 关关能够理解,高高在上的公主纡尊降贵进入民宅,不但没得到贵宾式招待,还让她在粗茶板凳中等半天,真是怠慢啊怠慢。 随着关关进屋,燕明月的目光挪移,她觑了关关一眼,好看的眉形瞬间扭曲。 她怎么都看不出这个女人哪里好,不明白皇兄为什么非要见她一面,早在方蕥儿说云青不在时,她连片刻都不肯多待。 她可不是普通公主,她和燕静同为皇贵妃所出,父皇极其宠爱她,有什么好东西定不会落下。 这次她听从母妃的话,同父皇闹着要出宫游历,父皇忧心她一个单身女子在外,便命令五皇兄跟着,于是她随着燕静走过大半个江南。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幌子,这趟路的主旨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五皇兄想招揽自己的人马。 这是她喜欢、想要的?才怪,宫外生活哪有宫里好,光是粗糙的食住就让人受不了,要不是为五皇兄着想,她打死都不想到这些乡下地方。 不过,还是有意外收获的,比如……方云青。 想起他,她忍不住脸红心跳,他们只是一面之缘,她却思他念他,将他的身影深深刻划在脑海里。 无数个夜里,她在床间辗转,想象他与她一起幸福生活的场景,而每个画面里,他的笑容都温暖得让她好揪心。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女人,比谁都现实,她很清楚人生最重要的追求是权贵、荣华,而那些云青都给不了自己,她也明白他身分太低,父皇绝不会赐婚两人,但即便如此,依然阻止不了她喜欢他的决心。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东西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自己跟前,得到的太容易,她对什么都不上心,但是方云青……一个她极力想要亲近,对方却刻意保持距离的男人,招惹上她的心,乱了、慌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到他,她几乎魔怔了。 思念一天比一天紧迫,她想要得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炽烈。 前几日,两人预备回京,五皇兄读了一封近十页的书信后,满足笑道:「这个方云青定非池中之物,早晚要腾云驾雾、脱颖而出。」 她接过书信细读,里头记载了云青的作为,她不懂政事,但里面记载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教人耳目一新。 老人院、孤儿院,那些被翻出来的陈年冤案……她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官员,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皇兄说得对,父皇爱才,这样的人肯定会受到重用。 这两年父皇大力提拔寒门,陈宣还封了国公呢,如果是云青这样能干的男子,也许如五皇兄所言,他早晚会在朝堂上脱颖而出,届时,她再央求父皇赐婚,就能成事了吧。 想起那个眉清目朗、俊秀逸美的男子,想起他教人别不开眼的容貌与气度,她的心不由得奔腾。 于是五皇兄提议回程时绕到泉州,她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应和。 然而,她乘兴而来,他却不在家,方蕥儿看着她的目光像虎视眈眈的野狼,她说云青出门,得八、九日才能回得来,但父皇的信频频催促,他们不可能耽搁太久,因此她调头就想走,可是五皇兄非要见邵关关一面不可。 她知道五皇兄看上邵关关了。 但她不喜欢邵关关,她太美、太聪明、反应太灵敏,同是女子,她燕明月是高高在上的贵女,向来不把人放在眼底,但一身布衣的邵关关,却总是让她感觉自惭形秽,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讨厌邵关关。 但有什么打紧?如果五皇兄喜欢邵关关,她并不想阻止,反正进了皇家大门,她不过是个小妾罢了,五皇兄府里的女人不少,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何况依她的出身,任凭她再聪明机智,也无法在王府里安然生存,若能熬得过三年,她便对她另眼相看。 关关拉起谄媚笑脸,在开口前先瞄蕥儿一眼,才说道:「贺公子、贺姑娘,不知道两位大驾光临,怠慢之处还望包涵。」 第三十章 见到关关那刻,燕静忍不住扬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多日不见,始终不明白心底那分淡淡的失落是为着什么,今日见着关关,他终于理解,原来他喜欢她,喜欢得这样多。 「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燕静轻笑。 关关叹气,「人因为无知而勇敢,过去的关关有点小无知,现在懂事多了。」难言啊,蕥儿还在呢,谁晓得他的身分能不能透露半分。 她的无奈让他哈哈大笑,身边从没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教他放松心情、精神愉快,她在,他心中所有的凝重随即失踪。 「既然如此,你继续无知吧,我喜欢无知却勇敢的关关。」 呵呵,她皮笑肉不笑,说实话,她还真怕被他给喜欢上,既然他喜欢她的无知,关关考虑,要不要尽情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的智仁勇。 「贺公子,不知今日来访,有什么重要大事?」 可以的话,她不介意说一堆:王爷英明、王爷万岁、王爷之举保政论清明、护万民福祉……然后捧得他龙心大悦,再把他稳稳妥妥送出门去,说一句:顺风、慢走、永别。 不过对自己带着明显敌意的小公主在场,关关还真不敢多话造次,她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尽全力保持客气疏离。 但是她想疏离也得燕静乐意,他笑着把脸凑近她跟前道:「没有重要大事就不能来寻你?如果我说,就只是想见见你呢?」 他的话让她头皮发麻,全身迅速凝结出无数小疙瘩,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像没有这么好……吧? 她尴尬一笑,随口道:「方大人马上回来,定能解解贺公子的思念之情。」 她硬把他口中的「你」改成「他」,再表明第一千遍,她绝对不要走穿越定律。 当!她的话像明灯,瞬间为燕明月照亮方向,倏地,她双眼绽放出光芒。 下一刻,后面仿佛也一声当!那是蕥儿看见燕明月眼底发出饥渴光芒后发出的忿怒目光——她痛恨关关多嘴。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关关身上,她觉得自己迅速被射出四个弹孔,唉……这时代明明还没有发明手枪的啊。 云青回来了! 听见大门开关声,关关连忙迎到大门口,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高兴见到他,她乐得只差没鞭躬九十度,大喊一声「欢迎光临」。 关关躲在云青身后,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进大厅之前她再三犹豫,她想,如果把燕家兄妹直接丢给云青去应付,会不会太不厚道? 但她还没犹豫完呢,燕静已经开口,他口气里有难得的轻快,「关关,你不进来,待在外头做什么?」 外头空气好,阳光晴朗啊! 她咬牙切齿好一阵,才心不甘情不愿跟着云青走进屋里。 云青甫进门,立刻对蕥儿说:「蕥儿,你陪郑大婶上街,买点菜回来煮饭待客。」 郑大婶是他们雇的厨子,虽然他们偏爱关关的手艺,但关关忙得天昏地暗,没有力气整治吃的东西。 蕥儿明白,煮不煮饭不重要,要不要待客也不一定,重点是她必须离开现场,大哥的话纯粹想打发自己。凭什么关关可以留下,她却不行?蕥儿打心里不平衡,但当着云青的面却不敢反驳,只好撅着嘴、低着头离开大厅。 蕥儿一走,云青再无忌惮,他双膝落地,立刻要对燕静行大礼。 「云青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快请起!」燕静急急扶他起身。 「云青哥哥,你何必做这些虚礼,再说了,我们可是微服出巡。」 燕明月一句云青哥哥,吓得关关全身打寒颤,好端端地竟然得了疟疾,忽冷忽热,一阵寒、一阵汗,公主病毒果然很可怕。 「多谢王爷、公主。」 云青闻言亦是心惊,只不过他见过的场面多,还能维持笑容,关关就没这等涵养了,她镇压不住脸上的惊恐,只能垂眉敛眼加低头,尽全力让人忽略她如丧考妣的表情。 「快坐下吧。」燕静向妹妹投去一眼,心中不悦、眉心微蹙。 过去几年,燕静细观朝堂上下,到处结交有才能之人,比起二皇兄、三皇兄只与权贵攀交,他的手段更上一层。 父皇看重人才,而他结交人才、且不时向父皇推荐人才,父皇只觉得自己关心朝政,却不担心他拢络朝臣,因为就算他结交百来个六、七品小官,也不会动摇朝堂。 相反地,二皇兄、三皇兄结交权贵、争权夺利,企图影响朝堂风向,恰恰是父皇最忌讳的部分。 相较起他们,燕静的作法看似无用,却是为长久之计,依父皇性子,这些有才有能的六、七品小官,必能破格拔擢,日后他们一路往上爬,能不记得自己的提拔之恩? 若他的眼光够精准,结交正确的人,日后定能对自己助益良多。 何况时间还长得很,父王正值盛年,要传位子孙至少还得等个二十年,他有耐心,也愿意慢慢磨就功业。 这也是每年科举结束,他便易名改姓、极力结交士子的主要原因。 关关乖乖站在云青身后,她不是奴、不是婢,她也讲究人权,所以多数时候她会毫不考虑便往云青身边坐下,但现在明月公主娇滴滴、嗲声嗲气的一句云青哥哥,让她却步了。 被蕥儿当成眼中钉,顶多换来几句刺心话。如果被明月公主当成眼中钉呢?她的小命可不够人家玩。不能怪她敏感,在这个保守而封闭的时代,一句云青哥哥的程度相当于现代的「我爱你一生一世」,公主都告白了,她还敢耍小白? 她当然不敢,但是……感觉超烂。 就像你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买煎饼,前面突然出现彪形大汉,你不敢不让他插队,他买爽了、走了,轮到你的时候,老板却告诉你:对不起,这是限量发售,今天的份已经卖完了。 燕明月就是那个彪形大汉。 「云青兄,上回我提过,明年开春父皇将会召见你,不知道还记得否?」 「是,王爷。」云青坚持两人之间的差距,那个愚兄、贤弟已经是过去式。 燕静也不勉强,一句「云青哥哥」在三人心里皆投下阴影。「这趟来,我想问问,关关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进京。」 关她什么事?她又不是县太爷!关关眉头拉紧,悄悄用食指戳上云青的背。 云青也锁紧双眉,燕静过度热烈的目光与口气让他心底敲起警钟。他与燕静对望,该帮关关回绝吗?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云青兄面有难色,难不成关关不能进京?」燕静加重口气,隐隐有以威势迫人的意思。 他越这样,云青越不肯妥协,他不是不识时务、不是不懂人在屋檐下,但即便燕静恼羞成怒,他也绝不让关关陷入危机!待在泉州,他还能护她周全,进了京,状况太多什么都难说。 「不瞒王爷,关关没办法进京。」云青硬着脖子说了。 「为什么?」方云青的反应令他不满。 「最近我们打算办一间幼稚园,所有的事情都紧锣密鼓进行着,我进京城后,关关得坐镇主持。」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回答。 「幼稚园?那是什么东西?」燕明月接话。 她对关关是否进京,半点兴趣都没有,她只想与云青对话,想他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的急迫落入燕静眼底,眉心更紧。 「那是专门教导两岁到六岁孩子念书的地方。」他毕恭毕敬的回答,垂眉,目光不敢也不愿迎上。 「会有人舍得送那么小的孩子出门念书?」燕明月再度接话。 「得试试看。」 「那么小的孩子能乖乖坐下来?」 「所以,试试。」云青言简意赅,不愿意和燕明月有太多交流,皇家人……不管哪一个,他都不想招惹。 燕静不耐烦了,直接问关关,「关关,你不想到京城吗?那里有许多你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来京里,我陪你四处玩玩。」 这话很吸引人,尤其是没见识的乡下女人,可惜她来自未来,紫禁城逛过、长城游过、一0一大楼爬过……要找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还真有点难度。重点是……她敢让皇子陪?呵呵,她还真没那个胆。 关关客气道:「以后再说吧,眼下有太多的事要忙,还真的没有时间进京。」 听她以公事为理由拒绝,燕静脸色好看几分。 「你这样不累吗?」 「累好啊,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哪天等我躺平了,要怎舒服就怎么舒服。」 第三十一章 发觉气氛有些异常,关关刻意讲两句俏皮话缓和缓和,却没想到燕明月就是那种从出生一路舒服到眼下的女人,她这、这……不是在骂公主是死人吗? 刷地,燕明月的目光如冷箭射到她身上,胸口一阵森凉,关关知道自己错了,于是赶紧把头压低。 燕静又道:「这些事不能缓缓吗?也许于你而言,进京会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那得看看对谁而言,她对能够掌控的事比较安心,对于吓死人的皇权,敬谢不敏,如果可以的话,她比较喜欢天高皇帝远,偏安一隅。 「人生的机会很多,我们要做的是选择,选择要哪个、放弃哪个。京城不在乎有没有一个邵关关,但对于这些即将进入幼稚园的贫穷小孩而言,邵关关是重要的存在,所以我选择留在这里。」关关认真回答,再不敢耍痞。 「如果方大人留在京城任职呢?」此话问出,燕静想确定的其实是两人关系。 这让她怎么回答?说「那我就跟方大人一起进京」? 这样岂不是让自己成了明月公主的眼中钉,怀春少女最危险,谁也不想跳出来当炮灰,触霉头从来不是件让人想争先恐后的休闲活动。 轻咬下唇,她不明白燕静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个,不过她很清楚,如果此刻表现出对云青一点点的眷恋,她将会触怒公主娘娘,所以……抱歉了方云青,不能怪她想求自保,生存不易,君子不立危墙。 她装憨装傻,装得和云青没那么麻吉。「此事与方大人何干?留下,是因为在这里比在京城可以做更多的事、帮更多的人,哪天我决定进京,理由也只有一个,我可以在那里找到想做的事。」 她的回答让燕静满意,至少让他以为,两人之间并没有他想象的关系。 燕静笑道:「如果你想办那个什么幼稚园的,到京里来,我帮你。」 「我的原则是:有始有终。中途放弃,不是我的行事风格。」她坚持道。 几句话,让燕静对她的好感更上一层楼,他喜欢她的个性、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喜欢她明知道他的身分,还敢坚持所欲,那不是一般女子能办到的。 欣赏,渐深渐浓。 他不死心再问:「所以你和云青之间……是什么关系?」 好得很,现在就是关关想装糊涂也避不过去了,a男会问b女和c男是什么关系,原因无他,就是对b女感兴趣,并企图排挤异己。关关不稀罕燕静的兴趣,如果他的身分和云青相当,她就会回答:他乃吾心所向。 但两人身分悬殊,她不会傻得给云青送狗头锄,所以她回答:「有一种男人可以叫闺密,有一种女人可以叫兄弟,方大人不愿意当我的闺密,我只好当他的兄弟。有方大人在前面带头,我才能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否则我只能待在家里绣绣花、养养草,啥事都做不了。」 她说得直白简洁、确实明了,燕静何尝不明白这社会对女人的限制,这几句话让他的疑心尽除。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办你的幼稚园,下回有机会再经过泉州,到时你得让我看到成果。」 「一定。」关关点点头。 接下来,燕明月又是没话找话说,关关看得很清楚,燕明月正在努力表现自己的温柔婉约,尽情展现自己的深情妩媚,她不知道公主的努力云青有没有看进眼里,但她敢确定,公主对云青百分百感兴趣。 关关疑惑,难不成燕明月不知道两人身分悬殊,没有开花结果的可能性?难道她不知道公主是用来拢络权贵、和亲外族用的?她不知道这是不允许男女谈情说爱,而是崇尚父母命媒妁言的时代? 一个个的问号,问出她的愤慨,明知道成不了的事儿还想霸住市场,明知道肚子里没屎、还要强占茅坑,这不是奢侈是什么?不是恶质是什么? 她的感觉很复杂,又痛恨、又害怕,又想揭竿起义、又怕被斩杀于城墙下,她开始怨恨皇帝老子,没事干么生那么多娃儿,有用的生一个、两个就够,没用的生一卡车,嫌百姓种稻种粮太轻松? 燕明月说话,云青沉默,燕静一心两用,一边听、一边盯关关,而关关从头到尾都很忙,忙着在心里寻找辞汇,毁谤皇帝的精虫数量。 终于,燕家兄妹起身告辞,走到大门口时,恰恰遇上买完菜回府的蕥儿。 云青和关关送他们上马车,却不料明月公主突然杀一记回马枪,她褪下手上玉镯,强塞进云青的手里,丢下一句,「我在京城里等你。」 她的角度选得很好,动作很迅速敏捷,等在马车旁的燕静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还以为她只是跑回去,同云青说几句珍重再见。 燕静不在意,因他确定回京城后,明月再也见不到云青,就算心里有什么不该有的想头也会慢慢断了,因此扶过妹妹,送她进车厢。 燕静没看到妹妹做了什么,但站在云青身边的蕥儿、关关一目了然,他们全被这个举动给吓到,云青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急急冲上前,将玉镯塞回燕静手里,燕静低头一看,顿时脸色铁青。 但他忍下怒气,拱手与云青相辞后上马车,驾一声!马车离开方家巷弄。 蕥儿这会儿也回过神了,她抢过几步朝马车追去,张口便骂:「你这个不要脸……」 句子未成形,关关和云青急急忙忙阻下,关关强行捣住她的嘴巴,云青硬将她拉进屋里,直到门关上走到大厅里,两人才敢松手,蕥儿不甘心,又要冲出门。 关关抢快一步,用身子挡在门前,急道:「你要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我不要命?是她不要脸吧,光天化日之下不避嫌,强把贴身物往男人手上塞,她这是做啥打算?」 「你说呢?」那个打算,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意说破,关关冷笑道:「她敢这样做,代表她有恃无恐,你动动脑子,她凭什么有恃无恐!」 愤怒破表,关关再也无法平和,方才硬憋下的火气也需要宣泄出口。 她的心情不会比蕥儿好,但能怎么办?人家是金枝玉叶,她们是廉花贱草,人家是公主,她们是贱民,贱民骂公主,是嫌脖子没事长太硬? 「了不起她是大官的女儿,可这天底下是有王法的呐,大哥不要,她还能强嫁不行?」蕥儿怒不可遏,一双手在空中不断挥舞,彰显她不平的心情。 关关轻嗤一声。「如果她不只是大官的女儿呢?如果她的爹是至高无上的人呢?如果她的权力大过阎王爷,她是那种要你死、你就只能死的女人呢?」 一大串的问句,点出了燕明月的身分,蕥儿再傻也明白了,她惊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难道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明明气都蔫了,她还是咬牙怒道:「就算她是公主,也不能强抢、强抢……」 「良家男?」关关冷笑。 她也生气,生气这个不民主的时代,生气皇家人放个屁,大家也得把它当成圣旨看待,可她能怎么办? 她难道不想追上前去,尖酸刻薄几句:公主了不起吗?白雪公主还要吞毒苹果呢,你想嫁,还得看看我们家男人对皇家出品感不感兴趣,强把自己塞进男人怀里就赢了吗?天底下什么都可以勉强,就是勉强不了爱情,有本事,把他的心给刨去,一天灌五纯天然、无污染的费洛蒙,再来看看他会不会回心转意…… 问题是不行啊,如果这样做还能平安见到明天的太阳,她也许会试试,但摆明不可能的事,她还不至于拿命去拚。刺秦王是荆轲干的事儿,不是她这等小女子能想的,人家还有一柄鱼肠剑呢,她有什么?没那个金钢钻,谁敢揽那瓷器活? 「对不起,她就是可以。」她讽刺得蕥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蕥儿无法对燕明月发火,只能冲着关关大叫。「强扭的瓜不甜!」 「是啊、是啊,但强扭的那个人有瓜吃。」至于甜不甜,就是各人的口味了,说不定人家血糖高、禁不起高浓度果糖呢。 蕥儿被关关堵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但已经没有刚才的气势,「婚姻之事,不是女人可以作主的!」 「是啊、是啊,但只要女人肯出手,没有男人能逃走。」 碰到初出茅庐的,就宽衣解带让男人尝尝温暖,碰到个中好手,就揽紧衣带,演出清纯小白花,要拿下男人,不过是翻手覆手之间。何况人家是公主,解带紧带都不必,自会有人把云青给剥洗干净,送进她家洞房里。 第三十二章 「你、你给我走开,我就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我去同她把话说明白。」 关关背贴着门,朝她嘲笑道:「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放心、我不会!我会闭上眼睛的。但如果你非送死不可,可不可以请你耐心等候个三、五天,等所有人搬离开这个屋子,等你的死活和我们无关,等你的冲动不会害死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到时,你想怎么做、没有人会拦阻。」 「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不起骂完她,我就在她面前自杀。」她不爽快、那个鬼公主也别想自在,她就是要把事闹得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皇家公主啊,呸,不过是淫花秽草。 「好、行、你厉害,你敢死我就敢埋,我去外头绕绕,先找块风水宝地,等你做完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后,我立马去帮你收尸!」 说完,关关转过身,先蕥儿一步打开房门离开。 蕥儿怔楞,面对自己的挑衅,关关要不是大事化小、几句俏皮话推托过去,就是淡淡一笑、毫不上心,从没像今天这般疾言厉色过。 她被吓着了,看着关关远去的背影,再回头,望见云青满脸的抑郁,他和她们一样害怕吗?那个女人不能说、不能骂,只能依从吗?公主真能掌握生杀大权吗?律法真的只能保障贵人,却是穷人头上的一把刀吗? 心一阵阵发凉,她蹒跚举步,走到云青身边,轻扯他的衣袖,寻求安慰似地看向他。 云青脸上带着疲惫,他轻拍她的肩,叹气道:「蕥儿,别再闹了,这件事不是你可以说话的。」 她想找安慰,不是想得到责备,但是……默默低头,她无言。 蕥儿走出屋外,她想去找云丰,但是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她举起手预备敲叩时,顿时想到,二哥能帮自己什么?对付尊贵的公主吗?连大哥都办不到的事,他能怎么做? 泪水无声无息滑下,所以就这样了吗?谁都帮不了她?她和大哥之间,没有任何结果?可那是她盼望多年的心头事儿啊! 【第十二章 开凿人工湖】 这些天,所有人头上都笼罩着一片低气压,爱笑、爱说话的关关沉默了,会闹、会讽刺的蕥儿安静了,连一向温言暖语的云青也总是若有所思,所有人都在担心同一件事。 不过他们并未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云丰,他闭门苦读,三餐都是郑大婶给送进屋里的,他在做最后的冲 刺。 沉淀数日,关关几度犹豫后,还是敲开云青的房门。 这个晚上,他没忙于公事,而是举着杯,自窗口望向屋外的月亮,快中秋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即将来临。 「进来。」云青道。 关关推开门,看他一眼,问道:「怎么喝酒了?」 放下酒杯,云青并不贪好杯中物,只是最近心情太闷,面对无法抗争的皇权,他和关关一样烦,那是种无能为力的哀愁。 他招手让她过来坐。「本以为酒可以消愁,却没想到酒入愁肠,愁更愁。」 关关拿起酒壶凑近鼻子一闻,她不喜欢酒的呛辣味儿,但人生总是有许多时候需要一点呛辣来刺激。 「人们往往想借着酒来把痛苦给溺死,却没想到该死的痛苦却学会游泳,学会在酒精里自在悠游。」 他噗哧一笑,她的话很直白,却也很生动。「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白天还不够累吗?」 他们都烦,却不愿暂缓手边工作,因为他们清楚,休息只会让人胡思乱想,让他们烦上加烦,对事情不会有任何助益,于是他们用忙碌塞满每个让人胡想的空间,不让烦心跳出来扰人。 「假话是:白天睡太饱,现在睡不着。真话是:即使再不乐意,也想把思绪给整理分明。」 她可以置身事外的,反正公主要嫁的人不是自己。 她早早说过,爱情于她并非绝对重要,她不是依靠爱情才能存活的女子,她有梦想、有未来,她想在这个时代改革教育思想,她想推广爱的教育、全人教育,她想成为第二个孔子,在史上留名,她还要努力让自己住上一流的屋子、坐一流的车、吃一流的饭、过一流的生活,她要用很多的一流证明自己很行。 有这么多的事要做、有这么多的想法等着实现,既骄傲又自负的她,少一点爱情,真的没有什么。 何况她可是精读《三国演义》的人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她比谁都看得明白。不过是喊stop,不过是把发展中的爱情横刀切断,很严重吗?分手本来就是爱情当中非经历不可的过程,地球是圆的,谁知道,说不定他向左走、她向右走,一路走下,他们还会在天涯那端碰头。 她说过很多安慰自己的话,甚至连「说不定当朋友能够更长久」都说了,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无法处之泰然、无法置身事外,那个憋屈啊,像是一口咬下蕃茄,却发现里头有半窝毛毛虫兄弟姊妹,另外半窝正在自己唇舌间蠕动,恶心得让她想吐! 关关清楚,当自己再也无法用几句痞言痞语解释爱情,当放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时,她的心……再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那里已经有个强势而霸道的男子住了进去,她没本事将他驱逐出境,只能允许他参与自己的生命。 方云青就是那个男人。 真是讽刺,两辈子竟是陷于同一对兄弟手里,上辈子宋怀恩得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这辈子宋怀青得了她的心,却无法得到她的人,那么她可不可以理怀疑,她若再重生一回,下辈子宋怀丰能人心两得、与她缔结良缘? 唉……这不是讽刺而是变态,她痛恨这种变态怀疑,但是燕明月和燕静的态度,让她无法不朝变态的方向走。 「你的思绪混乱了?」云青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冰冰的,心微疼,他把自己挪近她身边,把她的冰手裹在自己温暖的大掌中。 「是。」看着他小小的动作,她将之归类为宠爱。 「为什么?」她一向思绪清明的。 「因为燕明月,因为她刻意且逾越的举动,因为她特殊的身分让她的举动合理合法,因为她对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因为我嫉妒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人,可以跋扈泼辣嚣张得理直气壮!」 一口气,她把所有的不满宣泄出去。 云青听明白了,微哂,原来她也会在乎啊,还以为她无心,以为她对他的看重不如自己。 他道:「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不会成事的。」 他担心的是另一桩、另一个男人,女人不二嫁,男人却可以娶无数,身分会是他和燕明月之间的问题,却不会是燕静和关关的问题。 「是吗?你不是说过她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她的母妃是皇贵妃,她的哥哥是目前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这样的女人有权利骄恣,有权利巩固自己的爱情,更有权利把觊觎她男人的女人全数消灭。 「朝堂事瞬息万变,谁都说不得准,况且帝心难测。」 前世,在最后关头登基为帝的不是燕静,而是目前年仅十八岁的七皇子燕昭,他的母妃出身不高,在后宫里没没无闻,但他聪明颖慧,懂得藏身鱼目,掩盖明珠光华,他沉潜内敛、不露才识,在太子争夺战中,置身事外。 直到上元二十八年,一场宫变,燕静死了、几个皇子在混乱中死了,皇帝伤重,一纸诏书立他为太子,朝臣百官才像突然间发现这个皇子似地,隔年初春,皇帝驾崩,七皇子燕昭登基为帝。 新朝开始,许多大臣看燕昭不起,却没想到他在短短三年内,收拢朝堂各方势力,并且开创近五十年的太平盛世,是个能人。 至于燕静,他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慢慢经营、从小处做起,他以为皇帝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让他把一群贤臣培养茁壮,却没想到二皇子、三皇子胆子大,一场宫变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重生,让他身边的人事物不再相同,许多该认识的人,至今仍未碰见,许多不曾见过的人,出现交集缘分,就像燕明月。 她的大胆没让他受宠若惊,只有忧心忡忡,所有的话他都不敢说死,但是几日反刍,终究让他寻到一条明路。 「为什么?因为你不是皇亲贵胄吗?」 「这是其一,另外你知道驸马爷不能参与朝政吗?尚了公主,任你再有千般才能,这辈子也无法有大作为。」 第三十三章 关关隐约知道,尚了公主的驸马似乎只能封爵赏赐虚衔,所以一般公主都会嫁入功勋受爵之家或世袭武将之家,反正这些人家的子弟也不紧着功名科举,相反地,像云青这种清流文臣,一心一意想藉功名往上爬的男人,一旦娶了公主,就等于宣告政治生涯的结束。 何况娶公主,意谓着麻烦的开始,翁婆妯娌得敬着哄着,男人不能纳妾,更不敢乱睡通房,要是碰到性情好的公主,勉强可以过日子,要是遇到骄恣任性的,那是一辈子吞不完的苦头。 由此可见,公主是种华而不实的昂贵消费品。 保值?不能!好用?并没有!实惠?更别想了,除非她和下一任的皇帝是感情好到不行的亲兄妹,可以替夫家子女争取到更多优惠。所以公主这种女人,除了光鲜亮丽之外,似乎没有再大的功能了。 说实话,在家里摆尊公主,还不如摆尊白玉观音,至少能得到些许心灵安慰。 关关顺着他的思维往下推论。 「换言之,燕静既然有意与你结交,必是想借助你在朝堂上建立势力,那么他就不会促成你和燕明月的事?」所以他当场把玉镯交还给燕静,却不怕他脸上挂不住。 「很好,继续说。」他鼓励她,他喜欢听她说话。 「燕静口口声声皇帝爱才,并刻意将你推荐给皇上,心中定然有几分把握,相信皇上对你的行事能力感到兴趣并会重用你,如果你成了皇帝想要重用之人,皇上便不会考虑把你赐婚给燕明月。」 「很好,你想通了。」他赞赏地揉揉她的头发。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更有价值,让皇上认定你当大臣比当女婿好。」 价值?很有意思的说法,云青微微一哂,「没错,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更忙,至少在上京之前,得做出一点成绩送到皇上跟前。」 「所以呢,你打算做什么?」 「刑案的事你再查查,我希望进京之前,牢狱里没有冤案。」 关关点头,赵县令很混,抓到人就关,关了也不审,云青刚接任的时候,牢狱里人满为患,那些全是些榨不出油的犯人,能用金钱交换自由的全出狱了,留下的几乎全是老病孤贫,至于他们到底是犯罪还是犯了小人,则不得而知。 陆陆续续的,关关查明几个案子,确定犯人无罪,其罪在于「得罪拿得出钱把他们囚禁于狱中的贵人」后,云青把一部分人放出去,而剩下的那些,因为时间太久,想寻找新证据来证明他们有罪或清白,颇有些难度。 再加上幼稚圔、练习本、寻铺子、训练人手……事情一件赶着一件,让她忙得脱不开身,案子便耽搁下来,现在既然云青有这等需要…… 「知道了,我会再翻查旧案寻找有无新事证,我也会把之前你审过的案子纪录下来,让你呈交给皇上。」 她的文笔不坏,有本事把严肃的案子写成话本似的传述,让看的人感到兴趣,乐于一读再读。「然后呢?」 「赋税征收,今年风调雨顺收到的米粮必定比去年更多,而今年泉州多了不少外来人口,开设不少店铺,所以上缴的银钱只会多、不会少。事实上,就算征收进来的与去年差不多,但是没有贪墨苛扣,全数上交朝廷,至少数目会比去年多三成。」 关关猛点头,她的刑案范本再好看,都比不过白花花的银子煽动人心。 要不是他能进京觐见皇帝,有机会亲手将自己的政绩摊在皇帝面前,这些功劳恐怕会被上头官员给瓜分,就算皇帝有奖赏,也落不到他的头上,所以都说升官和能力无关,和朝堂里有没有人有关系。 「你打算把赵县令和杜主簿的贪污证据送上去吗?」 「我会把帐本备下一起带进京里,先看看五皇子的态度怎样再说。」 赵县令要是被五皇子收拢手下,他自然不会去挑这根刺,如果没有的话,他也不打算多说话,证据呈交,让上头的人去做决定。 「嗯嗯,还有吗?」 他想了想,笑着朝关关勾勾手指头。 「做什么?」 「备纸墨。」 什么?她几时恢复身分,又回去当小奴婢了?她这双手是写报告用的……撇撇嘴,关关起身备下笔墨,但磨墨时,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抱怨,「牛刀啊牛刀。」 云青被她一扰,笑出声。「放心,我没让你杀鸡。」 「所以呢?牛在哪里?」 「在这儿。」他拿起笔、沾上墨,在纸上飞快画出泉州地图。「过去我在盛州为县官,当地是鱼米之乡,河川沟渠交错、湖泊处处都有,照理说,这样多雨多水的地方,一到春汛,应该容易泛滥成灾,但是我发现盛州并没有水患。」 「为什么没有?」 「因为有湖。当雨水太多时,便会倾注……」 他没说完,关关已然明白,她一弹指,说道:「我懂了,湖泊具有调节水位的功能,多余的水倾入湖中便不会淹进百姓家里,所以你在修筑堤岸同时,也想挖湖吗?」 云青微笑,她真聪明,一点就通。 「对,我想在河边先挖个湖试试看。」他并没有十分把握,何况河边的土地都是百姓的私产,光是征地就是一个大麻烦。 「有规划好的地点吗?」 「这两天我会出去转转,我想挑一处最容易泛滥的低洼土地。」 「再低也是地,百姓愿意把地贡献出来?」她不信,有土斯有财,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谁愿意白白把利益往外送。 「应该是不愿意,不过如果是年年泛滥、影响收成的田地,百姓应该不介意低价卖掉,我打算自己掏腰包买下来。」 听着他的话,关关忍不住叹气,别人当县官富得流油,他当县官,这边掏钱、那边出银子。在商家不愿意捐款之前,他也想自掏腰包办老人院和孤儿院,要不是她鼓吹富户出银子,用几块「仁义之家」的牌匾换来一笔钱,置办土地、盖房屋,雇聘人手照顾老人和孩子…… 他当真以为三千两很多,可以让他这样大手大脚乱花?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对银子没感情? 「请问方大人,你手边的银子还有多少?」 「放心,应该够买下上千亩地,在开春之前挖一个湖。」官家买地,由头是护百姓免于水患之苦,百姓应该不介意把价钱略降一点吧。 「如果地是你私人的,那雇人挖湖的工钱,是要算在官家头上,还是一样由你私人发包?」关关问。 「我已经贡献田地了,工人俸给自然由官家出。」 但关关却摇头否决,「你认为,用公家财产行私人建筑,算不算贪污?」 「怎么能算?那是为黎民百姓着想,若明年春汛,没有百姓受害,百姓会额手称庆的。」 「不,工钱还是得由你来出。」 「为什么?」 「因为开凿后的人工湖将会是你的私产,不是百姓共享的,因此你必须在告示上标明这是座私人湖。你不是心心念念想替母亲正名吗?恰好,这个湖就命名为『云湖』,用以纪念县太爷方大人的母亲。 「你还得在告示上明载,之所以买下这些地、挖凿湖泊,其目的是为了防止春汛水涝祸害百姓,你必须将自己的一片丹心在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 「你打算让我花银子买名声?」云青失笑。 「怕不划算吗?」关关反问。 「你不是常嫌弃我不懂用钱,再多的钱到我手里,都会像散沙似地转眼失踪?没想到居然鼓吹我花钱雇工筑湖。」 这一花下去,土地加上工资,他的存银就真的要花个精光,届时又得缩衣节食、省糖省油、省得她的嘴巴发淡了。 「你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我的确要你花钱买名声,不但要让百姓尊崇你、更要让皇上看到你专心一意为地方百姓。 「如果皇上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便可以解释,自己的行为是为着回馈故乡,再者也可以提及自己的私心,说你想替母亲正名。届时,皇上龙心大悦,说不定会奖赏你孝心可嘉,顺便在湖边替你母亲建一座贞节牌坊,到时还怕宋家族人不捧着族谱,来央求你们回归宋家大门? 「再者,你也可以提提,买地建湖的银子是从卖参考书上赚来的,本就不是你该赚得的,趁此机会,多替云丰说几句话,我敢打包票,巴结主考官的效果绝对比不上巴结皇上。」 第三十四章 「你真是好算计,两千多两银子,一口气要买民心、买皇帝展颜,还要买云丰的仕途,天底下有这么实惠的事吗?」她这种人去掌户部,朝廷肯定会富到流油。 「这样就算实惠?那你也太小看我!」她骄傲地扬起下巴。 「你还能藉那片湖赚进更多?」她前头说的已经够不可思议了,难道还有后续? 「当然,那片湖绝对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个败金家伙,我们可以在湖里放养各种鱼、虾、螃蟹,并在近岸处种满莲花,然后湖边植上几千株柳树,再买几条小舟载客,一艘船一两银,若是能够成为观光景点,将会是一笔可观收入。」 既然湖是私人的,他们便能控制在湖上的船只生意,以及湖底下的水产养殖,泉州不临海,水产本来就不多,湖底的鱼虾肯定能替他们再捞一笔。 「你……」说不出口的惊讶,他服了她,她不但能藉此想到发财计划,还一箭三雕,把母亲名誉、云丰前途和来年的收入全给计算上。 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关关乐得扬起下巴,自负的神情让人很想拍她。 「怎样?我这把牛刀够锋利吧,你的牛最好再养肥一点。」牛肉啊,香喷喷、软嫩弹牙的上好牛肉! 云青又想压她的脑袋了,一个简单想为黎民百姓做事的发想,到她手里竟成为致富奇迹?她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会不会他穷其一世,也掏摸不尽? 「先别赞叹、别拍手,我还没说完呢。」关关又道。 「还有?」 「没错,反正都有心买地了,不如买大一点,在湖边盖上一片商业区。」抓起笔,她把临湖那块地给圈起来。 「商业区?那是什么?」 「百姓到湖边游湖后,会不会想再四处逛逛?如果湖边有卖小玩意儿的铺子,有可以歇歇脚、吃吃饭的饭店,有可以听听小曲、赏赏美景的茶馆,有些与湖水有关的文创小东西……你说,会不会生意兴隆? 「再者,如果商业区发展起来,商家赚得荷包满满,要不要向当地官府缴税?税银一多……你还需要费劲儿向皇上展现才能?」 很美好的计划,他心动得厉害,这将会是自己摆在皇上跟前最好的政绩。问题是……「就算我们把身边的钱全投下去,也盖不了你口中的商业区。」 「盖商业区,光靠我们这点钱当然成不了事,所以得先把这个构想写下来,然后去游说各商家,让他们出钱向我们购买铺子,我不知道你可以买到多少土地,要是以两百间铺面计算,一间铺面订价五百到一千两,我们就会有足够的银钱办成这件事。」 「五百到一千两?你有没有说错,我挑的地是易泛滥的低洼地区,那里别说铺子,就是普通百姓也不轻易在那里盖房子,虽然有湖来调节水位,并且结合游湖发展商业,听起来似乎是会赚钱的好主意。但那里的地极其便宜是事实,盖一间铺子,就算再富丽堂皇,也要不了一百两,你居然狮子大开口?城里最热闹的街区,铺子也就卖这个价钱。」 「你没弄清楚这笔生意卖的是什么,不是房子而是远见,是大家都看不到却推估得到的商机,做生意的人哪能不冒点风险?何况对我们而言,五百两、一千两是会肉痛的价钱,对那些商户而言,我敢保证,就算要他们拿五千两出来无条件赞助你建商业区,他们也绝对乐意。」 人脉啊,所有商人都把地方官看得很重呢,否则哪能养出一口气买下五个大宅子的杜主簿? 「你那么有把握?」他怀疑地看她。 「有,而且我敢保证,商户里必定有许多有眼光的人,他们会抢在你推出这个计划的同时,大量买进附近的土地。所以真心要做的话,你得先把需要的土地买下来,再发公告,公布挖湖事宜,等到所有事全数敲定,最后才去寻商家卖铺面。否则消息泄露出去,附近的土地价格必会一日三涨,到时我们还想买地?门儿都没有。」 明明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论起事来却头头是道,惹得他不知道该欣赏还是赞叹才好。 「邵关关,你的胆子不是普通大,难道你不觉得危险吗?」 「当然觉得,不过富贵险中求,半点险都不肯冒,凭什么大富大贵?」 她笑得笃定自信,其实心底有几分发虚,但是自从他提及那个调节水量的人工湖开始,这念头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有什么推着她,非促成这件事不可。 而她,是个绝对相信第六感并且遵从的女人,因此她上辈子小心翼翼了几十年,换来一世平安富贵。 「如果我们买地、卖地却不卖屋,让各商家自行盖房子呢?」那也能赚;只不过赚得少一点。 「也可以,不过会出现几个缺点。第一、因为各建各的,盖出来的房子样式不会一致,招牌大小不同,到时,整个商业区会像现在的南开城大街那样,房子高高低低,各种铺面凌乱分布,虽然热闹却有些脏乱。 「如果由我们统一规划建筑,那么整片商业区不但看起来会比较整齐、干净,而且还可以划分出不同的区域,统一管理。 「比方说甲区全部是饭馆,乙区卖的全是小玩意儿,丙区只卖笔墨书砚……顾客想逛什么,只要按照自己所需,往一个方向逛去便可以。」 她除了要卖远见还要卖特殊,因此商业街不能像普通城市的街景那样,得有与众不同、吸引人的地方,等商业区稳定了,再来规划各种行销手法,樱花季、周年庆、年终庆、宠爱女人节等等。 「第二呢?」 「单独盖一幢豪华铺面的造价也许要一百两银子,但如果同时盖两百间铺面,造价也许可以减个两到三成,一间省二、三十两,两百间就是四千到六千两,这种钱不省是傻子!」 想当初她为赚三千两银,两个人挑灯夜战不少天,抄录得她两手发软,隔天拿笔手都会发颤,现在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省下的银钱,干么不赚。 云青点头接道:「第三……」 「还有第三?我怎么不知道?」 这点子不是她的吗?怎么说得好像是他策划出来似的。 他笑着点头,把第三给接下去,「去年北方旱灾,许多灾民避到泉州落脚,至今还有许多人尚未寻到营生,如果雇他们来盖房子,不但可以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也可以让他们学得一技之长,要是能够因此让他们选择在泉州落户定居,泉州的人口就可以增加不少。」 听着云青的盘算,关关忍不住摇头,果然是心心念念百姓的好官呐,比起他,自己的心肠黑多了。 方云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带着儿子们被夫家除籍赶出门,孤苦无依过日子,竟还能养出他们这样的一副仁心慈性,也只有菩萨级的女人才办得到。 「所以说,你决定要做了?」她侧着头看他,几分嚣张、有点骄傲,但更多的是可爱和教人心喜的惊叹。 他笑了,大掌落在她的头上,顿时,一阵温暖涌上她心房。 「你把你的银子全交给我吧,这几天,我就到处去看地。」 「如果有人不肯卖的话,就去买些肥田和那些农户交换。」 要是有人想死守家园,就只好先动之以情、诉之以理,以泉州百姓的福祉作诉求,再不行,只好恶毒些,放出恐吓传言,就说到时候,要是方大人防水患的想法是错的,那么湖边邻近的土地将会是下一个淹水泛滥的大灾区。 那么他们应该肯换田卖田了吧!好吧,她承认自己心里有个小恶魔。 「我知道,这些事我会处理好的,不过你身边也得留点钱,幼稚园那边也许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不投钱进去。」 「嗯。」她重重点头。 之前因为没必要,所以不想做,现在既然对银子有大量需要,她也不管是否剽窃了,等幼稚园开幕后,她就开始着手写武侠小说、写话本,她韩剧、陆剧、偶像剧看那么多,别说古龙金庸,她要在这世代创个武侠大师还真的不困难。 这回她不再免费将故事提供给说书人,而要卖到戏园子或者直接出书。小说会不会大卖她没把握,但是不做,永远不会知道结论如何。 看着她转动眼珠子,云青明白,她又在想攒钱的事儿,她那颗脑袋好像从来不休息。云青笑道:「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太穷。」 他很能吃苦也不介意清贫日子,但他现在真的希望自己有更多的钱,可以实现她每个异想天开,因为他喜欢她成就骄傲的笑脸。 第三十五章 关关抿唇笑而不语。心中却道:不觉得穷,是因为没过过富足的生活,穿过lv,就穿不了市场货;背过bv,就背不了购物袋;住过帝宝,就住不下农舍;开过保时捷哪还能将就小丰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尽管她心里这样想,嘴巴上却说:「心灵满足就是富庶。」 多好、多励志的话,她多想给自己拍拍手啊!啪啪啪舶啪……谢谢捧场…… 「关关,你先考虑考虑,如果不反对的话,等我从京里回来,我们就成亲,好吗?」 啥?她还沉浸在谢谢捧场的英雄情境里,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这里? 「你不是说,只要政绩够好,明月公主就不能想到你头上?」 「公主与我无缘,不代表五皇子无心,他对你……」 燕静对她?是啊,她怎么忘记这件事? 燕静的表现,在二士世纪里连调情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口头亏一亏,但摆在这个时代,还真不是普通事儿,只不过这几天,她满脑子都是燕明月,倒把他给撂下。 关关没说话,云青误会她不知道燕静的想法,无奈道:「都说你聪明,怎么碰到男女之间的事,就迟钝得厉害?」 她笑两声,摇摇头、挥挥手,「我又不喜欢当凤凰,何况他不是娶王妃了吗?」 「男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如果他愿迎娶你为侧妃,世间人都会认为那是你的福气。」但他不认为。 他的话让关关头皮发麻,搓搓手臂上不断冒出的鸡皮疙瘩。 「怎样,你想吗?」 明白她搓疙瘩的动作已经表明态度,他却还想逼出她一个笃定答案。 他希望她说:我不要嫁给五皇子、不想当小妾,我喜欢的男人是方云青。 可惜天不从人愿,对于男女之间,她确实缺乏经验,也缺少些许浪漫情怀。所以她斩钉截铁说的不是「我喜欢方云青」而是「你不要吓我」。 云青有些小失望,但至少她表明了不乐意与燕静感情挂勾。 「女子年纪大了,不是要找个好男人成家吗?」他不死心,非要逼出心中答案。 唉,她怎能不了解他的言下之意。但……她承认喜欢他,可她没想过那么早就嫁给他也是事实。 所以她回答:「有没有听说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她没有当小龙女住古墓的雄心壮志。 「没有,不过入土为安不是强过曝尸荒野?」 哦哦,近墨者黑哦,端正稳妥的他也学会说痞话。 她扬起笑,「其实不嫁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够做想做的事,过想过的人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女人不一定要锁在男人身边。」 「我不否认你的话。」 他的母亲嫁了人,却从没快乐过,反而她一辈子最自在快乐的,是他们母子住在山林里的那段日子。 「所以……」关关点点头,心道:赶快把婚姻的话题撂开吧! 但她没顺从他的心意,他也没顺从她的。云青说:「如果有一天,你无法作主自己的婚事呢?如果那男人不是普通人呢?如果他的爹是至高无上的人物呢?如果他的权力大过阎王爷,是那种要你死,你就只能死的男人呢?」 云青盗用关关对蕥儿讽刺过的话,问得她楞住,发不出半个音节。 见她没反应,他轻叹,再度盗用她的话,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嘛。 「关关,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更不会闭上眼睛,假装不知道你要去赴死,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候你的答案,但我更想做的是防范未然。 「关关,嫁给我吧,如果我能够顺利回到泉州的话。我知道你有足够的才智、能够应付许多状况,知道你会想尽办法使自己不陷入动弹不得的情境,但无论如何,女子终究弱势,在很多时候,不管你甘不甘愿都得点头。所以,让我当你的盾牌,让我保护你,好吗?」 语毕,他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跳跃的烛火,映着关关的脸庞如白玉般精致剔透,她的脸上绽放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彩,一双眼睛异常漆黑明亮,感动在里头闪烁…… 【第十三章 互许终身】 接下来的日子,云青和关关忙到一个头两个大,方家的餐桌上经常只有一个人入座,就是蕥儿,她的心情很糟糕,她很想找关关出点气,但是关关忙到让她没有机会撒气。 关关成天在监狱里,与犯人们讨论犯罪情事、翻查旧案,即使再忙,她也要求自己做到毋枉毋纵,绝不能为了抢快,便不计人命。 回到家里,门一关,便忙着把刑事案件誊录出来,好让云青带进京里,幼稚园和印刷厂那里,只能全靠吕大哥张罗了。 九月,幼稚园终于开张,老人院里两、三个体健的老人自愿帮忙,他们帮着做些简单的打扫、烧饭、做点心等工作,这让关关省下一些月银,在阮囊羞涩的时期里,他们得到关关的莫大感激。 幼稚园开幕后,再忙,关关每天还是得抽时间和老师们讨论教案、讨论学生的学习情形,万事起头难,过去没人做过这种事,她得多费些心思。 云青忙公事,忙着买地事宜,还一面找工匠画图、筹划盖商业区。 比起想象中,事情进行得更顺利,也许是他清廉的形象早已深植人心,也许是他自费购地、阻止来年水涝的念头让百姓感动,因此除三、两个百姓必须以良田换涝田外,大家很快便签下契书,把地卖给云青。 土地解决,挖掘工程就得加快脚步了,无论如何都得在明年开春大雨来袭之前把湖给挖好。 但现在家家户户都忙着收割,征不到太多工人,幸而云青认识一个叫张诚的男子,他是因北方旱灾,携家带眷移居到泉州的外乡人,张诚本身是个盖房子的工匠,但旱灾灾情严重,家乡十户九空,他找不到活儿可干,只好离乡背井,寻求生存。 有张诚在,他替云青吆喝不少外地人来帮忙,凿湖工程在九月初开始进行。 只要熬过这段农忙日子,一入冬,云青就不怕找不到人手了,何况这对冬日无工可做的农民是一项大福利,云青相信工程会顺利完成。 但如此一来,他们的钱就窘迫了,虽然云青要关关在身边留点银子,应付幼稚园那边花用,但土地的价格比他们预估中贵上一成,一成不多,但一千多亩的土地只要三成都贵一成,就不是笔小数目。 何况工钱是欠不得的,本就是辛苦的外乡人,他们怎么可能让人家做白工。 工程进入十二月中,陆陆续续更多工人加入凿湖工程,进度比估计中更快,但银钱往外流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关关确定,月底再发不出薪俸了。 为此,即便是事赶事,即使忙得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关关还是硬着头皮,熬夜和云青一起将商业区的企划书给整理、编辑出来。 捧着企划书,关关信心满满对云青打气,「凭方大人的高人气,就算没有这个,要商家掏银子都不难,何况有这么一本完善的企划,放心,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出资的。」 关关把话说得很满,但心底终是忐忑不安。 中午,把云青送出衙门后,关关就时不时探头往外张望,她盼望着云青带回来好消息,否则肯定要开天窗了。 关关硬找了一些事情来忙,因为手上闲了、心里空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跳出来恐吓她。 直到下衙的时辰,云青还没回来,关关只好自己先回方府。 回到家里,关关想先洗个澡,再继续誊抄案件,五皇子说开春之后,皇帝会下诏书命令云青进京,但开春之后的什么时候?二月、三月还是五月、六月,谁都不知道,她只能把每件事都抓紧了做,即使这样会让她过劳。 唉,好生生的跑到古代来过劳,她真是够了。 进了厨房,关关想替自己端点热水回屋,却看见蕥儿在厨房炒菜。 关关疑问道:「郑大婶呢?她去哪里?」 「上个月工钱没结,凭什么让人做白工?」 蕥儿口气坏得紧,本来他们的境况已有改善,餐餐都能吃上两个肉,要不是关关自作主张,大哥怎么会傻到去买地挖湖?嫌银子多吗?她就不信,方伯母真在乎什么贞节牌坊,何况,皇帝会不会赏赐还不一定呢。 眼看着年关将至,过去这个时候,大哥会给她几两银子办年货,买米买肉买胭脂花布,热热闹闹过个好年,可现在呢?连颗蛋都舍不得上桌,自从大哥考上进士后,他们还没有这么辛苦过,全是邵关关的错! 第三十六章 「我们没有给郑大婶工钱吗?」 「不然呢?」蕥儿满脸愤慨,菜钱早就花光了,现在家里吃的,是她卖背包赚的银子,要是继续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早晚他们连这屋子都住不起。 「知道了,我马上去办。」 欠钱是大事,被欠的人很伤心、欠人的很压力,她绝不做这种事。 关关回到屋里,翻出几匹绸布,那是五皇子给的礼物,礼物中的头面金饰全卖光了,只剩下一些小东西和布料。她本想留下布料,过年时大家能做身新衣庆祝庆祝,现在留不成了,自己人可以省着点过,郑大婶是靠工钱过日子的,可不能赖了人家。 蕥儿把菜从锅子里铲起,端进厅里后,经过关关屋子,门没关,发现她正在找布匹。蕥儿善女红,对于布料绣线都有涉猎,她很清楚五皇子送的那些布是顶好的,有许多匹更是泉州布庄里看也看不到的好货。 「你要做什么?」她顺势走进屋里。 「把这些拿出去卖,至少能卖个几十两银子,先把积欠郑大婶的工钱给结算清楚再说,都快过年了。」 关关没说错,是应该这么做的,她无法反对,但是关关也说过,要给她两匹布做新衣裳…… 像是玩具被抢走的小孩似地,眼光一直停留在那匹粉红色云绸上,怎么都转不开。 关关见她那副模样失笑,还是个孩子呢,微微一哂,从中间抽出粉红和鹅黄的布料递给蕥儿,说道:「快过年了,你给自己缝几件新衣服吧,年轻丫头还是打扮得光鲜些才好。」 「说得好像你七老八十似的。」蕥儿闷声道。 她看着关关手中的布,很想要却又想保持骄傲,咬唇,心里在战争,她告诉自己不要接,可是那布又柔又轻又美,她没穿过这么好的布料,如果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关关看出她的犹豫,把布往她怀里一塞,笑道:「拿去吧,快过年了,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还得承蒙你照顾,就当是还你人情。」 听关关这样讲,她才放弃骄傲把布收下,嘴角的笑意忽隐忽现的,然后又想维持什么似的,板起脸孔对关关说:「我才不会被你收买,就算你给我新布,我还是很讨厌你!」 唉,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啊,这丫头是谁教出来的?怎么傻成这副样子,以后怎么当人家媳妇?好吧,到时候看谁跟她有仇,就鼓吹蕥儿嫁过去,让他们自己去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心里os过,闷度降低,关关耸耸肩,回道:「没关系,我也没办法对你热情,就当我们扯平。」 「先说了,以后该怎样,我还是会怎样,我对你的印象不会因为这点小东西改观。」她的下巴翘得快要对上屋顶了。 关关瞧她一眼。意思是,她心情不好还是会找她发拽,面临危机,还是要把矛头指向她?这个死小孩,可惜这年头没有感化院可以送。 不过她只是挥挥手,似笑非笑道:「随便,你开心就好。」 蕥儿瞪她,自己都这样讲话了,她还是不发脾气?!撅起嘴,她讨厌这种感觉,像是一把力气全砸在棉花里,而关关那副表情好像在看小孩子,她不是孩子,她已经长大! 她们明明只差一岁,为什么自己在她面前,两个人感觉天差地别? 「你把布卖掉后要给我一点钱,就快过年了,家里得备下一些东西,大哥当官,送往迎来的礼物不能少。」 蕥儿知道自己越说越过分,这是打劫了,关关与她既不沾亲又不带故,顶多是房客一个,她竟向人家要安家费,这事儿要是让大哥、二哥知道,她肯定要挨一顿训诫。 话说完,蕥儿挑眉笑眼,脸带兴奋地等待关关的反应。 没想到关关无半点犹豫,回道:「知道了,卖多少钱都给你,你来分配,行不?」 什么?这样也行! 蕥儿不敢置信,关关看不出她在找麻烦吗?咬碎了银牙,她不信她修养真的好,再接再厉,她再度出击。 「既然这样,你把布通通给我,我自己拿去卖。」 也行,反正她忙得紧,关关直觉把所有的布都往她怀里塞,「你肯代劳,再好不过。」 啥?啥?啥?她这样都不生气?! 捧着满怀的布,重得胳臂快掉下去,她被关关的反应弄得很无措,想跳脚却发现东西太重跳不了。 她气呼呼地转身往外,走出几步后,想起什么似地,又转回关关跟前,「照理说,我不应该拿外人的东西,但如果不是你鼓吹大哥把所有银子全拿去买地挖湖,我们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二哥马上要参加科考,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家里买不了鸡鱼,只能给颗鸡蛋顶事,这全是你的错!」 她这是在解释自己无理取闹的原因?所以她也觉得自己行为不对?她的任性只是为了平衡某些事情? 关关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不要担心银子的事,卖布的钱全拿去买吃的吧,就像你说的,云丰需要养好体力。」 「全部?你说得倒轻松,二哥上京还需要银子打点呢。」她甩关关一个白眼,觉得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任性丫头走了,关关随之离开屋子,她打算回厨房打盆热水,却见云青兴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看着他的表情,关关不自觉拉起嘴角。 成了!她猜。 「关关,被你说中了,那些商户对商业区很感兴趣,这次,我拿回一万两银票。」 云青脸上微微泛红,游说并不是他擅长的事,但这个计划实在太妙,根本不需要他多费口舌,商户就纷纷掏银两。 一万两!听见这个数目字,还没踩进自己房门的蕥儿出现短暂晕眩,手中的布匹差点儿拿不稳。 「你今天不是只去陈定家里吗?他一口气就买下十间?」那也未免太捧场了。 陈定?泉州首富?! 蕥儿急奔到云青跟前,「大哥说过,当官绝对不可以贪污,你怎么可以去找陈定要钱?」 蕥儿的话引得关关一阵爆笑,这会儿,蕥儿肯定认为她把云青的优良品性给毁了吧。关关笑得前俯后仰,蕥儿却是满脸的哀凄悲凉,强烈的对比在方家院子里形成一幅有趣画面。 「你误会了,我没向他们要钱,我是卖他铺子。」云青耐心解释。 「我们哪里有铺子可以卖?你别骗我!」 这个说来话长,他拍拍妹妹的肩膀说道:「蕥儿乖,大哥饿坏了,你快去张罗晚饭,然后叫云丰出来一起吃饭,今晚我有事情要同你们宣布。」 雍儿很担心,但云青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蕥儿离开,云青往关关身前凑近,拉起她的手回到屋里,一路走一路说:「我去陈定家里的时候,碰见张千里也在那儿,我向他们讲解了商业区的事,也把企划案给他们看,他们看完,二话不说,便在各个区块挑出几间铺子。」 云青打开企划书里的商业区地图,地图上分成甲乙丙丁等六个区块,分别做不同买卖,而每种买卖,越靠近湖面的铺子越贵,越往后的则越便宜。 现在地图上面,已经有几个铺面填上陈定和张千里的名字,看来这回她赌对了! 两人对视,他点头、她也点头,他摇头、她也跟着摇头,然后两人同时一笑,连日来的忙碌,促成了第一份成就感。 「明天,我可以卖出更多间。」 「不,现在开始,咱们不急了。」 「为什么不急?」 「有这一万两银子,足够应付筑人工湖的工资,也能让咱们慢慢把铺面盖起来,我想等风声传出去,自然会有商家找上门。」 「也好,这阵子还有得忙,先处理旁的事。」 「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许会有人一口气出大钱,要买个三、五十间,你千万不可以答应。」 「为什么不可以?」越快把铺面卖光越省事,不是? 「我想,一定会有人看准这个商机,买下大量铺面,转手抬高价钱卖出。」这跟黄牛票的道理一样。 「那不是更好,到时候我们剩下的铺面,价钱就可以再往上调。」 「不行,从你手中卖出去的铺子,价钱要一致,才不会传出不好的名声,要是到最后弄出官商勾结的说词,就有违初衷了,但买到铺子的人想转手卖,我们自然不能控制,只能限制每个人最多能够买几间铺子。」 他点点头,同意她的话,不过转瞬,他想起什么似地问:「你说要留下二十间铺面,难不成想等到铺面价钱抬高后,高价卖出?」 第三十七章 「当然不,我打算靠那几片店面挣下一份家业呢。」 「你想做什么?」 「现在还没时间想,就算想也没用,我又没有可靠的人可以使。」 「这倒是,不过你也别心急,反正商业区要开幕,至少是明年夏天的事了。」 「也对。」关关莞尔。 事情好像一件一件做不完,悠闲的日子离她好远,宋家后院的安适岁月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替自己选择一条忙碌的道路,很辛苦却也充实,让她每天睁开眼睛,就觉得精力充沛,相信自己能够创下新奇迹。 最重要的是……她看一眼云青,心甜甜的、暖暖的,这一世,不会再有遗憾了吧! 在忙碌中,方家人迎来除夕。 年前,三兄妹和关关又进了一趟山里祭拜方云,旧地重游,关关终于明白,为什么一接手银钱,云青、云丰便急着把这片山林给买下来,因为这片土地是他母亲留给两兄弟的唯一想念。 蕥儿说话算话,她还是不待见关关,却不似过去那样,有机会就要刺关关几下,因为她已渐渐想明白,就算没有关关,还会有许多身分更显要、地位更高贵的女人想嫁给大哥,而她在大哥眼里,只会有一个身分,叫作妹妹。 而且,那片她计较、叨念过几百次的败家湖地,也替家里挣下不少银两,即使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商家会乐意掏钱买这么昂贵的铺子,何况那些铺子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呢。 但是二哥说啦,关关是我们的福星,有她在,咱们吃香喝辣的日子不远了。 大哥也对关关说:我们可不可换一纸契约,上面的条件随你写,我只坚持日期是一辈子。 大哥的意思是签死契呢,蕥儿不明白为什么她说完后,关关一张脸会像熟透的红苹果,而云青羞得抬不起脸来。 蕥儿想追问,云丰却岔开话题,「等我进京赴考后回来,就在商业区附近买个宅子吧,关关要做营生,就不必天天摸黑起早赶远路。」 关关摇头,笑道:「离商业区近离衙门就远了,何况就算你考试顺利,说不定会外派任官,根本回不了泉州,买房子的事先别急吧。」 「不过是大半个时辰的路途,哪就远了。」云青说。 也许是因为有土斯有财的观念,也许是因为经济困难,当初他们不敢贸然动用手边的银子,现在口袋里有钱,两兄弟都急欲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宅子。 「每天能多睡上大半个时辰,可是件令人幸福的事儿呢。」关关说道。 「见你日日挑灯夜战,还以为你是个不爱睡觉的。」云丰笑话她。 「你以为我容易吗?一个月五百钱,活儿多到让人吐血。」 关关意有所指地瞥了云青一眼,逗得他呵呵大笑,分明是她自己心大,竟然赖到他头上。 这阵子,家里烛火用得凶,他们一个个又是摸黑早起的人物,云丰是为考试,云青和关关是为公事和商业区的事儿忙,没弄清楚的,还以为他们家有三个人要赴考。 忙碌的日子让人感觉充实,仿佛生活突然间有了盼头似地,大家为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着,虽然不能时刻聚在一起,但彼此之间的感情更见深厚。 那天,他们玩到太阳下山才回家,郑大婶已经替他们备下晚饭。 还了郑大婶工资,关关作主给她一个二两银子的大红包和两匹青色棉布,那可是她大半年的月俸呢,收下银子她乐得阖不拢嘴,因此虽然家里也要忙着过年,她还是做到除夕夜前一天才回家里,与亲人一起过年。 除夕夜这天,年菜全是关关张罗的,不过是云青打下手。 她做了糖醋排骨、酸辣鱼片、咸酥虾、长年菜、火锅,还有炸春卷、果子,蒸年糕、发糕,这些吃食全是宋家过年时必备的,再次吃到儿时年菜,云青、云丰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饭桌上热热闹闹,虽然四个人都不吃酒,但气氛依然热烈,云青说着衙门里的笑话,云丰分享读书心得,而关关,她能说的话可多了,不过她说的一堆话当中,最让藉儿高兴的是包包。 关关道:「蕥儿,出了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陪你到布庄走一趟。」 「上布庄做什么?」她又不缺衣服。 这个年,蕥儿发狠,把关关没卖成的布料全做成新衣服,一人两身新衣,连关关也有,先说喽,那可不是为了巴结关关,而是还她一个恩情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强调。 「我遇见上回买你包包的商家,想再请你多缝些背包卖给他们,我还没允下,也不知道你想不想做,便说先回来问问你的意思。蕥儿,你想接吗?」关关笑问。 闻言,蕥儿心头一阵激荡,顾不得关关是自己不喜之人,急切道:「当然要接,为什么不接?」 整家人都忙得很,从早到晚人人有事干,只有她闲得发慌,要不是关关那几匹布,让她做上几天的衣服,她还真觉得自己没有半点用处。 「知道了。」关关点头。 其实她有些讶异,照理说,在这个女人会女红等同于会吃饭的时代,只要把包包里里外外翻个几回,就能学会怎么制作,这种东西没道理能卖。 不过既然人家求到她这里,定也表示蕥儿的手工好、配色强,并且对于这个时代的流行时尚有深刻了解。既然如此,她乐于牵这条线,至少让蕥儿忙一点,就没有时间找她磨牙。 「所以呢?我们什么时候去?」 「别急,过完年吧,有空我再给你多画几个包包的图样。蕥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做出能够搭配包包的鞋子、衣服,你说,会不会更有销路?」 关关不过提点几句,蕥儿就像触动某条神经似地,把所有精神全往包包鞋子上头扑去。 吃过饭,蕥儿难得热情,她主动接手整理工作,一个人进厨房里忙活了,一边洗碗还一面哼着歌儿呢。 关关现在终于明白,失业有多痛苦,难怪忧郁症会袭击失业人口。 见无事可忙,关关走到院子里,接连几日没下雪,地上的雪都化了,天上无月,只有屋子里的烛火从窗口透出来,晕染上她的脸庞。 云丰回屋里读书去了,云青走到她身边,静静与她并肩而立。 「过完年,你就十六岁了吧。」 「嗯。」关关点头。 在现代,这样的女孩正在准备考高中,上高中三年冲 刺后,进入一流大学,她们成天在教室、补习班间来回,朋友间的话题不是lv就是都敏俊。 但在这里,已经有不少这个年纪的女子成为母亲。 也是,在三皇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一到三十五岁,在宋金年代平均寿命也不过四十到四十五岁,而二十一世纪,男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六岁,女人则是八十二,既然无法活得长长久久,自然得尽快负起繁衍后代这个重大责任。 「十六岁的你,想做什么事?」 「先把幼稚园办好,再把商业区的铺子一间间开起来。」 「一门心思全摆在事业上头了。」 「不然呢?一门心思全摆在男人上头吗?万一看错了人、赌错对象,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呢。」 「你对男人很没有信心?」 「我认识的男人不算多,但似乎还没见到真正足以倚仗的,与其如此,不如凭靠自己的力气,依赖自己的能力。」 她相信自己的手胜过男人的手,或许男人的手比她的更有力气、更能顶天顶地,但是谁晓得,自己会不会是他乐意支撑一生的女子?会不会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另一个女人、另一份爱情,又成为他的心甘情愿? 生活在变迁巨大且快速的时代里,变心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事,而几十年的古代生活,更让她学会,男人对女人唯一的心思是弄上手,过了手、成为二手货,就不再值得留恋。 因此重来一回,她真的只想靠自己稳稳妥妥地生存。 但这些日子的处处碰壁,让她打心底明白,说得容易做来难,要不是有眼前这个男人撑着,也许至今,她连第一步都跨不出去。 「宋怀恩不好吗?」这是云青第一次主动提起长兄。 关关侧过头,望着他被烛光映得发亮的眸子,笑道:「如果他够好,我怎么会想尽办法让夫人还我身契?」 要知道,虽然她看不起宋怀恩,但是有多少丫头的终身成就是爬上老爷的床,有多少女人,陷害、下毒、种种手段用尽,只想替宋怀恩生下儿女。 她的回答让他的心头微甜。 第三十八章 前世,关关是宋怀恩的通房,他曾经想过,若不是真心喜欢上了,怎会一心一意为他教养小孩,终生不离不弃,直到她办了幼稚园,见她把心血放在那些孩子身上,念头方才松动。 他想,也许关关本就有此志向,她企图改变大燕的教育方式。 在宋家,她只能在那些孩子身上实现理想,而在他身旁,他可以帮她完成远大梦想。 这想法,让他心头那点微涩消失。 「你离开宋家,是因为宋怀恩对你有企图,对吧?」 「不,正确的说法是夫人对我有企图。」 王氏是……想和关关磨镜? 他惊讶的表情让人发笑,关关笑道:「别胡思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宋老爷从外头迎了个江姨娘进门,江姨娘出身勾栏颇有手段,把宋老爷迷得几乎要宠妾灭妻,夫人无法可想,竟想出一个扯到不行的主意……」 说到这里,云青明白了。「她想让你把丈夫的心给抢回来?」 「是啊。」可她这种良家妇女怎么比得过专业级,三两下就被k0,从此天长地久有时尽,寡妇生涯无绝期。 「她确实是犯糊涂了,那种男人没有心,女人于他不过是衣服,换过一件又一件,成天只想穿得光鲜亮眼,哪会把心留给女人。」 关关撇撇嘴,百分百认同道:「那种视朋友为手足、视女人为衣服的男人,早晚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自己竟然七手八脚地裸奔了那么多年。」 噗哧一声,云青失笑,「这话,也只有你敢说。」 她啊,一个不守妇德、不尊女诫,什么话都敢说敢想的女人,依他从小到大受的教养,该敬而远之的。但是对不起,他无法,他只想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两人的生命交迭,分不清楚谁是谁。 「那也得看看是在谁的面前。」 几十年的古代生活不是白混的,她早学会人前说人话,鬼前保持沉默,以免惹来杀身之祸后,再哀哀哭问上苍:为什么偏偏是我?对不起,她不丢这种脸的,因为她得了好处时,也从没问过上苍:为什么偏偏是我。 「换言之,我是让你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他的口气里带着两分得意。 她猛地一个纵跃,身子跳转九十度对上他。 哈哈!关关大笑两声,指着他皱起细眉,夸张问:「不会吧,反应这么慢?我已经在你面前说过多少话,你才发现?」 「所以,」他没被她的夸张表情影响,继续往下说道:「我是可以让你放心的男人?」 「怎么不放心,一个月五百钱,你还没短过我的月银。」 关关发现了,他问得太认真,而认真的用意在哪里,她不至于猜不出来。 有些羞涩、有些腼腆、有些慌张,所有的无措她只能用打哈哈带过。 但他不想被轻易带过,继续追问:「换言之,你觉得在我身边是安全的?」 「如果有一条顾家的大狼狗,我在它身边也会感到安全。」 她腆笑说着,她弯弯的眉毛,双目分外明亮,弯弯的嘴角,露出可爱的小白牙齿,既害羞又腼腆的模样,让他的心情飞扬。 「那么,你想清楚了吗?想清楚……愿意让我当你的盾牌吗?」 深吸一口气,他再度开口。 关关叹息,果然又问了,拒绝一次是伤人,拒绝两次呢?谁禁得起一伤再伤? 她是个多疑、不易信任别人的女子,她不随意在别人身上投注感情,对于婚姻爱情,她挂在口头上的说词是:可有可无。 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没有喜欢到非君不嫁,她知道他是个好男人,但好男人不见得是好丈夫,她知道以现实考量,倚仗他绝对比单打独斗来得轻松……但是,有再多的好,她依旧不愿意在婚事上轻率。 但燕明月的搅局让她愤怒、尴尬,也让她不知所措,心头空落落的,像是有人想要挖去自己的心头宝似的。 那天他问了,让我当你的盾牌,让我保护你,好吗? 不知道什么叫作心动的她,心动得厉害…… 她从来都是理性多于感性,因此她认^^分析过无数回,决定赌一把。 她想嫁给他,不想日后遗憾,即使到最后证明今日的决定是错误,她也愿意承担。 她学他,深吸一口气,「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凝视着她,他笑了,笑得荡气回肠,俊朗的双眉舒展开来,光彩耀目,仿佛是王羲之的书法,美好得令人不愿错过。 本就是吸引人目光的好看男子,这一笑,更让人舍不去目光,迷得关关晕头转向,一颗心糊成一团软面。 他很开心,大掌再度压上她的脑袋,但这回失了轻重,一口气,他把她压进自己怀里。 他的胸口很宽、很温暖,比起他的掌心更暖几分,略略迟疑后,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于是他笑得更欢,粲亮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加灿烂。 忐忑了几十天,他借着忙碌来假装自己并不急迫,每次碰在一起,他都想追问她的答案,却始终找不到由头,现在终于不再提着心了…… 「做这个决定,你不会后悔的。」 他不是把女人当成衣服的男人,他绝不教她为争夺一个小后院的生存权,狭隘了心胸。她是个有大志向、大抱负的女子,他只会帮她、不会限制她。 「希望你也不会后悔。」关关轻声道。 「我绝不会后悔。」他答得斩钉截铁。 「凭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你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话出口的同时,他噎住了。 这句话出现在二十几年以后,并且在泉州上下流传……额头冒出冷汗,他痛恨自己多嘴。 但关关没听出来,却接道:「你知道吗?我最最痛恨的就是这句话。」 话出口,她也噎了。 这句话在二十几年以后,在帼晟兄弟纷纷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时,才流传出来…… 她脸上表情变得僵硬。 下一刻,两人同时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话做出解释。 他急忙说道:「能嫁给我,就是最有福气的女人。」 她异口同声:「我才不是有福气的女人,我是制造福气的女人!」 在解释的同时,他们亦听见对方的解释,然后又是一次的异口同声。 他说:「那以后你要一心一意、专心致力,制造我的福气。」 而她说:「那福气也得长长久久的才好,要是你敢把我的福气分给别人……哼哼!」 这次,她的话长了点,他讲完之后她还在说,这回,他等到她说完,才回道:「不会有别的女人。」 他们的节奏协调了,出现一说一答的景况。 她道:「话可别说太满了。」 「不满,我讲究公平,如果我敢把给你的福气分给别人,你定也不会专心制造我的福气,我贪心,想把你给的福气全兜在怀里,所以我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的话,让她笑了。 云青没说一夫一妻,他说的是公平,在这个男权极盛的时代,他愿意对待妻子公平……够了!她也信了,前世,他也没迎过小妾、纳过通房,他专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妻室。 关关笑着,她没再说话,但扑在他怀里的她,心里却悄悄地对他讲:既然如此,方云青,再努力一点,努力让我爱上你,爱到没有办法变心…… 【第十四章 两情缱绻】 皇帝的命令下达了,二月中云青和云丰整理好行李,一起赴京。 云青本可以晚几天再走的,但云丰考试在即,一家人商量过后,还是觉得兄弟俩一起上路比较安心。 这个月,云青和关关还是忙得紧,为抢在春耕之前把湖给挖通,云青四处招兵买马,过年也没休息,大年初二便开工,终于抢在一月底把湖给挖好。 河水流进湖口那天,所有的工人围在湖边用力鼓掌、互拍对方的肩膀,几个月的革命感情,让大家成了一家人。 湖挖好,一大半的人回家耕田,剩下无田可耕的百姓跟着张诚准备盖商业区。 临行前,云青把张诚介绍给关关。 张诚是个好人,吃苦耐劳、勤勉奋发,但还是老问题,他看不起女人,每次关关提出建议,他的反应都是嗤之以鼻。 张诚看菜下碟,对关关一脸的不以为然,但对云青却是忠心耿耿,他老摆在嘴边的话是,「方大人是我的再造恩人,要不是他施以援手,我在街头要饭时,早就被啃得尸骨不剩。」 第三十九章 关关撇撇嘴,心想:那也未必,说不定让你混成丐帮帮主,还有个俏生生的黄蓉姑娘给看上眼。这年头什么话都别说太满,现在瞧不起女人,哪天被女人压在裙下鞭挞,那才真叫作因果报应。 幸而云青在中间斡旋,说服张诚试着照关关的意思做做看,一次两次三次下来,他发现,关关的能力出乎想象,这才愿意服从关关的指挥。 云青把家交代给关关,他很放心,叮咛了蕥儿几句,便坐上马车。 关关想送他一程,云丰很识趣地坐到马车前面,和车夫一起。 除夕夜,云青和关关的亲密,从厨房出来的蕥儿看见了,心头难受,幸而有事可以忙,分散不少她的注意力,她卯起劲拚命做包包、做鞋子,她很清楚,自己无法在他们之间插足。 关关不是刻意晒恩爱,但是有了喜欢的对象,谁不想时刻把对方栓在身边,用甜言蜜语、用亲昵举止一再确定,他,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个人。 于是他们说话、他们聊天,他们时不时出现亲密举动,他们会无缘无故地发笑,笑得像个白痴,他们光是看着彼此,就像含了蜜糖似地,一路从头顶甜进脚趾。 她问他,「你觉得从一瞬间变成永恒,当中发生了什么?」 他摇摇头,这样的句子和他所学的是天壤之别,浪漫从来就不是他的生活经验。 她说:「爱情。」 他点点头,慢慢地试着理解,并且努力学习。 她问:「是什么让两个男女从错身而过,到伫足等候?」 他小心翼翼道:「爱情?」 她笑了,点头,给他一个爱的鼓励。 她说:「猜猜,让女人心甘情愿为男人埋没一身才能,因为什么?」 这回他的回答又快又笃定,「爱情。」 他学习能力这么强,因此她笑、她点头、她又给他拍拍手。 于是他明白,即使她不信任爱情婚姻,却依然期待爱情,即使她口口声声靠自己,却也希望有个男人值得她依靠,她是心口不一,她是有着矛盾的性情,但天底下有几个女人不矛盾? 他告诉她,「我会努力让你爱上我,但是你不必为我埋没。」 听见这句话的那个晚上,她作了很多个梦,每个梦都美好得让她不愿意清醒。 她梦见自己回到二十一世纪,过着一流的生活,做着一流的工作,并且身边有了个一流的男人,手机里终于有一个期待的号码,fb上终于写着:稳定交往中,而她的line里,一张张的照片,都是她和他的笑逐颜开。 云青做过哪些努力? 在下雪的深夜,他为她煮一碗面汤,热汤一路端到她房前,热汤面成了温汤面,但是两个人凑在一块儿,两根汤匙一起喝温汤,两双筷子夹起同一根面条,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他们接近彼此的脸、彼此的嘴唇……彼此的心…… 他不是个学习过浪漫的男人,但他很尽力。 吃完面,他问:「云青做菜的手艺很不坏,关关爱上了吗?」 关关笑而不语,她可不是一碗面就能收买的女性。 他给她买胭脂花粉,他不会挑选,只凭商家一张伶俐口齿,就买下昂贵胭脂。 关关对那种东西也不内行,她不爱那些红红紫紫的粉状物,但他的诚心让她舍不得拒绝,却没想到自己皮肤薄,粉才擦上不到一刻钟,便发起红疹子。 云青见状大惊,一把打横将她抱起,狂奔到医馆里,急急忙忙把大夫给抢过来,害人家以为是什么重症病患,不料只是过敏。 回程的马车上,关关想起当时的尴尬,忍不住大笑,一颗颗的红疹很碍眼,他却不觉得难看。 云青也跟着她笑,因为心情放松了,因为大夫说无碍,过几天疹子就会消退。 关关说:「你急什么?大夫都被你吓晕了。」 他摇头道:「我怕你会恨上我,我想要招你喜欢,不想要招你的恨。」 关关又问:「如果大夫说没得医了,你怎么办?」 他皱起眉头,不喜欢这个假设,但她催着他回答,他只好实话实说:「我想,我会把自己活活掐死。」 「原来你这么在乎我的容貌?放心,我很有良知的,如果我毁了容,肯定不会强逼你娶我。」 这下子,他不只皱眉头,而是整张脸都皱起来了,他怒道:「不管你毁不毁容,你都只能嫁给我,承诺过的话,不许后悔!」 他在生气、口气恶劣,但天知道,她的心有多甜,甜得连舌根都尝到蜜味儿,好像几百只蜜蜂在她肚子里不断酿造龙眼花蜜。 他那么气,她却笑得花枝乱颤,这让他很不满,一把抱住她。 他封住她的唇,然后,她肚子里的龙眼花蜜流进他口里。 他吻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看不见她脸上吓人的小红疹,他在她唇间辗转流连,发誓似地重复说着一句话:「你只能是我的……」 关关终于明白,原来专属于一个男人,可以是件这样幸福的事。 松开她时,他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磨蹭,他又问:「云青这样在乎,关关爱上了吗?」 她本想说:等你的吻技进步一点再说。 但她没说,她选择沉默,因为嫌弃男人的某些能力是会造成终身阴影的,她可不想危害自己未来的幸福。 所以她沉默,但是笑得分外开心。 那天,她累得窝进他怀里,他环着她的身子,心疼道:「别做了吧,你吃得不多,我养得起你。」 她抬起头,亲亲他下巴上冒出来的青髭,笑道:「别是害怕吧?怕我比你强,抢走你所有锋头。」 他嗤地一声失笑:「你想比我厉害?还有得努力。」 「是吗?商业区是我的构想。」 「云湖是我的点子,没有湖,哪来的商业区?」 拜托,他点子里的云湖是个赔钱货,是她想到办法让它变成聚宝盆的。「参考书是我编的。」 「没有我多年搜集、抄写誊录的文章,你能编得出参考书?」 「哈哈!你的文章摆在箱笼里好几年,是我让它们从废纸变成银子的。」 「没有我拿出去卖,你编的参考书一样得继续躺在暗无天日的箱子底。」 「那……幼稚园的点子是我的。」 「没有我,点子只能是空想,成不了真!」 你一句、我一句,他们谁也不让谁,听起来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能力,但是他们都知道并不是。 他们只是在一遍遍地告诉对方,谁也少不了谁。 这种「告诉」很幼稚,但谁敢说,爱情不傻气、不幼稚,不会让旁边的人看在眼底、酸在牙根? 于是他又问:「云青这样聪明,关关爱上了吗?」 她笑着,依旧不肯回答。 之后他做过无数事,有的事很精明、有的事很傻,但每做一件,就要问她同样一句。 他又卖掉几个铺面,把七、八千两银票捧到她跟前时,他问:「云青这么厉害,关关爱上了吗?」 河水流进湖面那天,他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问:「云青这么努力,关关爱上了吗?」 月夜下,他为她吟诗那天,他轻轻搂着她,问:「云青这么诗情画意,关关爱上了吗?」 而她,自始至终只是对着他微笑,只是那个笑意啊,日渐扩大,于是他自我勉励,等到她的笑容泄了口子,她就会回答他:「是的,我爱上了。」 钻进马车里,两人并肩齐坐。 昨夜,他没睡、她也没睡,他半躺在她的床上、她靠在他身上,他环着她的腰,她在他耳畔低声说话。 有些话很重要,有些话很不必要,但两人都舍不得睡,都企图留住对方的体温、声音以及一切…… 云青握住她的手,明知她聪明能干,明知道她会好好照顾家里、照顾好自己,明知道她不会有问题,但心里牵牵挂挂的是无数不舍。 掌心轻轻贴在她额上,嘴巴没有说话,眼底却已经讲过千言万语。 「不要让自己太忙,有什么事让张诚和吕文华帮你出头。」 「我知道。」就算她想出头,根本不会有人理她,这是个女人是nothing的时代。 「有空的话,给我写信,把信交给杜主簿,他知道怎么处理的。」自从知道皇帝要召见云青,杜主簿再不敢轻忽这位年轻的县太爷。 「这样好吗?这回进京,你要把人家的罪证给送上去,怎么好再利用人家。」 「他吞下这么多银子,替泉州百姓做点事,有什么不对。」而他也是泉州百姓之首。 第四十章 关关一笑,他变坏了。「知道了,我会请他帮忙。」 「既然一起进京,我们会待到放榜后才回来,家里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情,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他捏捏她发皱的小鼻子,看得目不转睛,他喜欢的女人真漂亮。 她拔下他的手,迎上他的眼,然后又转不开视线,他还是那张强力苍蝇纸,把她这只嗡嗡作响的小苍蝇粘得动弹不得。 「不都说我精明吗?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春寒料峭,京城比咱们这里冷得多,要小心身子,也得叮咛云丰别贪凉,若是生病误了考试可不好。」 「我们比你大,还需要你操心?」 「好吧,不叮咛你这个,叮咛你别的事儿。」 「什么事?」 「要是碰到燕明月,记得绕道,要是听说有公主在前方,记得转个方向,要是有美女朝你丢手帕,记得别弯腰去捡,要时时刻刻保持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云青大笑,搂过她,下巴搁在她肩上,问道:「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自己?」 「记不记得包青天斩陈世美的故事?」 那是她写的话本,用来教化人心,鼓吹善良风俗用的。 因为天底下「说过的话可以不算,喜欢的人要天天换,睡过的女人可以忘怀,想要的东西得不择手段」这种男人太多,需要她用一个包龙图来恐吓。 「你想当秦香莲?」他上上下下觑她几眼后,笑道:「有难度,生孩子不是马上可以办到的事,而且我也找不出一对老父母让你孝顺。」 「我不想当秦香莲,可是公主就是要爱上状元郎,我能怎么办?」 她酸言酸语,酸得他好开心,捧起她的脸,在自己掌间尽情揉捏。他笑:「放心,我不是状元郎只是二甲进士。」 「明月公主乐意降低标准。」 「那也得看我乐不乐意降低标准。」 这话说得高明了,意思是,有邵关关这个高标情人,谁会看得上均标或低标的候选人。 关关满足,回过身与他相拥,额头轻轻磨蹭他的下巴,终于愿意坦承,自己的心早已落在他身上。 关关低声道:「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 「怎样很不好?」 他看不出她有任何地方不好,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许是她于他,就是完美无瑕的存在。 「有句话说:爱情像攒在手中的沙子,攒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我应该对你多点信心,应该相信自己强过公主,应该别逼你、吓你,但是我没办法,就算知道攒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我还是想用力攒紧,因为……关关已经爱上方云青。」 乍然听见她的话,他的身子僵住了,望着她的眼珠子定住,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没有傻过的时候,但此时傻得好厉害;没有无措的时候,但此刻手抖心颤,一颗心扑腾得好精彩;没有欣喜若狂的时候,但眼下喜极而目润;没有失控过的时候,但是……他扬起喉咙,大叫一声! 马车外的云丰听见大哥的失控,笑容渐浓渐深。而马夫惊了一下,身子一抖差点儿掉了缰绳。 车厢里,他紧紧握住她的肩膀,看她读她思量她,她的脸仿佛沾上麻药,让他飘飘欲仙,好似脚底下踩了云朵,只要一阵风拂过,他将要展翅高飞。 究竟要多在乎这个女子,才会在她承认爱上他的那瞬间,令他成了痴人? 「再说一次……」 他像渴极的旅人,需要她施予的甘冽泉水,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关关早已经爱上方云青,只是骄矜着,不肯承认。」她应观众要求,再说一次。 「那你会……爱多久?」 「直到你不再爱我那天,我才会把爱给收回。」 他松口气,用力将她抱进怀里,大声说:「没有这一天的,永远都没有!」 他抱她亲她吻她,她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他不会给她机会收回爱,他会用尽心机博得她所有的专注。 他们定情了,在离开泉州的马车里。 【第十五章 蕥儿险遭辱】 碰地一声!门被狠狠甩上。 关关定定看着那扇门十秒钟,然后对着自己喊话: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云青、云丰离开泉州后,关关和蕥儿更尴尬了,蕥儿阴阳怪气的,见到关关就直接把目光投到地板上,虽然两人没有口角矛盾、没有演出过全武行,但是云青不在,关关不好进衙门,两个女人成天在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气氛怪异得紧。 但关关还真帮不了她,男女情事,除了自己看开别无他法。 何况若是有缘,时间空间都不是距离,若是无缘,便是终日相聚,他也不会在意,蕥儿的问题不是她,而是云青对她无心。 可惜天底下的女人都不愿意问:他爱我吗?却千百次问自己:那个女人哪里比我强? 是不是因为,把问题归咎在别人身上,会比较容易原谅自己? 但她不怨恨蕥儿,因为在她眼里,蕥儿就是个小孩子,见识不明也没什么错,她欠缺的不过是经验。 何必为别人坏了自己的品性?何况,她不值得自己损失平和愉快的心情。有多余心思,她宁愿拿来想念那个爱自己爱得发痴了的男人。 其实这样一天过一天,蕥儿的心情迟早会沉淀,但云青送回来的礼物,让蕥儿黑了脸。 那是一套五个匣子,总共有三十五个明格和十三个暗格,最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小,打开来有九个小格子,匣匣相套、格格可拆卸,是用上等乌木以海棠式透雕及金玄色螺钿镶嵌,再配上大小不等的五把对卧双鱼大锁和十二把玲珑半鱼小锁,木质光洁明亮,白铜黄铜打磨得细致光亮,呈现出美丽的色泽。 随着木匣而来的,还有一对泛着柔光的珍珠耳环。 他在信里说:这是女儿的嫁妆,他从现在开始积攒着,待匣子里的格子装满,请她带着女儿的嫁妆嫁给他。 那封信,让关关很无语,两人八字还没有一撇,他就想到女儿的嫁妆问题?傻了他! 但关关看得出,这个礼物肯定贵得吓人,云青并没有带太多银子进京,两兄弟怕是黜衣缩食才能置下。 说不感动是假的,当通房,拿到的金银细软叫作赏赐,也只有当邵关关,才能光明正大接下这样一份贵重礼物。 只是时机不对、气氛敏感,这礼物碍了蕥儿的眼,因此一声用力碰撞,蕥儿当着关关的脸甩门而走! 关关打开门,追问她要去哪里,她答也不答扭头就走,直到另一声巨响,大门振动,把关关的小心肝吓得发颤,好心的郑大婶凑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别担心,方姑娘去扯新布,上回的包包卖得挺好,王老板让姑娘多做一些。」 这些日子,几乎都是郑大婶陪着蕥儿进进出出,否则一个姑娘家,关关也不好让她单独出门。至于限制她出门?她可没有这个肥胆。 问题是郑大婶不能次次跟,幸而邻居张大婶热情,愿意帮这个忙,接连两回,蕥儿出门都是张大婶相陪。 这让关关想买辆马车的想法更盛了,只不过这个小院子……关关叹气,再养匹马,不只虐待动物更是虐待人。 云丰的建议是对的,不论他官派何处,买房之事势在必行,只不过地点要好好挑选,最好能挑在商业区和官衙中间,那么两边来回都不太远,若加上马车,可以再缩短些上班时间。 思忖半晌后,她叹口气,关上房门,写小说话本去了。 之前是因为银子窘迫,让她想起这个赚钱途径,现在银子不是问题,她却是天生劳碌命,想到什么,不做出来,就觉得对不起自己。 她啊,天生的丫鬟命,不管重生几次都注定操劳一生。 从家里出来,蕥儿去寻张大婶一起上街,可张大婶不在家,她想转回家门,却又想起自己出门时的碰撞…… 唉,气是出了,可现在回去、面子上下不来。 算了,还是自己去布庄,反正来来回回那么多次,路早已经踩熟了。 她闷着头往前走,心里依旧气难平,那次大哥给她撂脸子,讲过一通大道理,还说他与她之间只会是兄妹,不会有其他可能,若她想不明白,还是择屋另住,免得坏了名声,影响日后说亲。 口气不轻不重,却是句句决裂,她再厚颜无耻,也明白大哥心里根本没有自己,兄妹相称多年,她还不明白他的性子?他是固执坚持的男子,谁都别想教他折腰。 第四十一章 那年谷尚书要招他为婿,却心疼女儿要服侍小叔、小姑,便开出条件,让他住进尚书府,并允诺会代为照顾弟弟妹妹,但大哥回绝了。 大哥岂能不明白,对方是他的恩师,日后朝堂上有谷尚书可倚仗,仕途必会磊落顺利。 然大哥坚持不低头,即使他为人圆融,拒绝得委婉,并为对方做足面子,因此日后两人相交、感情依旧,但多年以来,谷尚书却未曾对大哥提拔过一、二分。 为此,二哥始终对大哥深感歉疚,认定是自己阻挠了大哥的前程。 连对自己仕途大有帮助的谷尚书尚且如此,何况是一个只会拖累他、依附他的妹妹,他怎肯妥协? 表面上,大哥似乎是个再温柔和顺不过的人,但骨子里那副固执、坚韧,是谁也改变不了。 她清不清楚大哥心里无她?当然清楚,但即便清楚,在过去几年,他也未曾这般疾言厉色对待过自己,她只好把问题推到关关身上,借口是从关关出现之后,才改变这一切。 她甚至说服自己,如果没有关关,等二哥考上状元欲说婚事,而大哥在没有对象的情况下,愿意将就自己为妻。 谁晓得关关出现了、公主出现了,这次进京,谁晓得还有多少女人会冒出头来? 「将就」二字不过是她欺骗自己的谎言,但即便如此,从京里往回送的礼物还是招了她的眼红。 她加快脚步,进布庄挑选好布料之后,便往家走去,满肚子的火在走上这样一段路后也消得差不多。 她心里想着,关关之所以受大家喜欢,不就是因为她会帮家里挣钱吗?凭自己这门手艺,日后她也能撑起门庭的,届时,她不会矮人一等。 有这样激励人心的念头,脑子转了想法,蕥儿开始盘算起新花样。 包包只能背在背上或斜背在肩上吗?不能提在手上、挂在肘间、拿在手上?如果大包包里头再摆上几个小包包,把里头的东西分门别类,成不成?上回关关说了,包包可以和鞋子配成对儿,能不能和汗巾、帕子配成对? 好歹在家族没落之前,她也是读书识字的千金小姐,大哥、二哥看的杂书闲书,她也没有少读过,见识比普通女子多上几分。 而且关关说过,「什么钱最好赚?就是别人还没想到,咱们先一步做出来的东西最容易赚钱。」 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发觉自己把关关的话全听进耳里,并且有心想向她学习。 她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在走进家前巷弄时,一个男子跳了出来,伶俐地伸手抽掉她腰间的荷包。 他嘻皮笑脸地望住蕥儿说道:「蕥儿妹妹,几日不见越发水灵了呀!」 蕥儿抬头看他一眼。他是汪家杂货铺的儿子汪文同,脸尖瘦、个头中等,看起来有几分猥琐、有些獐头鼠目。 之前蕥儿的背包曾经卖给汪家杂货铺过,但结帐时汪老板总要想办法苛扣一点零钱下来,两次之后,她便不愿意再与汪家打交道,转而和王老板做买卖。 汪老板为人俭吝,祖上几代都是做生意的,家里还算富裕,听说有两、三幢宅子和不少田地,因此到了这一代,便想供儿子念书。 汪文同也算争气,十三岁那年就让他考上秀才,从此见官不必跪、走到哪里都端着身分,只不过十三岁之后,接连考了好几次,再也没有更进一步表现,倒是家里妻妾不少、孩子也很多,他的生产力相当旺盛。 那回见过蕥儿一面,他便心心念念上了,好不容易打听到她住在哪里,这不就急巴巴赶上门来。 「这位公子,请把东西还给我,你我素不相识,为何拦住我的路?」蕥儿不愿意和他相认,更不愿意同他交集,想要从旁边绕过去,但她的荷包在他手里。 「蕥儿妹妹这话可伤感情了,咱们这等交情,怎用上素不相识四个字?」说着,他轻佻地把蕥儿的荷包凑在鼻间轻嗅。「真是香呐。」 蕥儿抱着布,没办法腾出手去抢回荷包,心里头又急又气,却不知道该拿这个无赖怎么办? 「让开!」她咬牙道。 「不如我帮蕥儿妹妹带上布,妹妹请我上家里喝杯茶水,如何?」 他摇着扇子假装斯文,看得蕥儿满肚子气,平日里损关关几句她在行得很,但她很少见外男,便是与布庄或王老板交涉,也多是郑大婶、张大婶出的头,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做,急得一张脸又红又羞,一双脚快把地上跺出一个洞,一对眼珠子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心头发痒。 汪文同看一眼巷弄里一整排的破旧屋子,心想,住在这巷子里的人家肯定不会是什么高门大户,何况,还要女儿抛头露面做买卖营生呢,这样的家庭只要塞点银子,定然乐意把女儿送到他家里当小妾。 哼,可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种幸运,能够当秀才的妾,他看上她,是抬举了她,他越想心情越是得意激昂,有股热血迅速往身下某个点集合。 「你再不让开,我就要喊了。」随着他越凑越近,蕥儿一颗心狂跳不已。 「喊啊,最好把所有人都喊出来,见证咱们的好事。」 「谁跟你有什么好事?」她忍不住了,张开嘴就喊人。 这穷巷子就是这等好处,一家挨着一家,蕥儿提起嗓子喊,附近邻居全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上回让云青和关关帮了一把的李二叔儿子,发现尖叫的是蕥儿,来不及看热闹,便先抢着跑到方家通知。 见有人走出来,汪文同倒也不慌不忙,举起手中的荷包笑说:「各位乡亲来得正好,刚遂送了我这只荷包做定情,在下本有心迎娶,却没想好替我做见证,我与蕥儿妹妹,郎有情、妹有意、相处甚欢,妹妹到蕥儿妹妹临时改变主意,这教在下情何以堪?」 他居然如此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这等关乎女子名誉之事,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八道,脑子一轰,蕥儿气得两行泪水翻滚而下。 倏地,他手中荷包被人夺走,汪文同一个急转身,对上关关的冷脸。 关关走到蕥儿跟前问:「还好吗?」 蕥儿委委屈屈地点了下头。 这个女子……更美!她是谁?会替蕥儿出头,是她的姊妹吗?真美,美到让人开口说不出话,只能口水直流,看,那皮肤细白得像上好的瓷器,那双眼睛勾人似地望住自己,南开城里几时搬来这么美丽的女人? 如果能将这对姊妹一箭双雕,他愿意把满屋子的妾室通房都送出去。 「敢问姑娘高姓大名?」他疾步上前,猴急的模样令他斯文扫地。 关关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蕥儿的手臂,轻轻丢下一句,「别害怕。」 说也奇怪,她并没有多看蕥儿一眼,不过是把身子挡在前面,昂头挺胸对着众人,蕥儿却不再感到害怕,她缓缓吐口气,定定地看着关关的背影。说不出口的感觉在心头交织,织出一张不知道名字的网子,在这个网里,第一次,她对关关充满信任。 「请教这位公子,你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妹妹于你,果真是郎有情、妹有意?果真将此荷包送予公子,作为定情信物?」关关神色自若,连脾气都没有发,只是复述他的话,便将场面给镇下,吵嚷的围观百姓瞬间安静下来。 我妹妹?她果然是方蕥儿的姊姊?好得很,这对姊妹花若真能常侍自己左右,此生足矣。 「姑娘,在下姓汪名文同,是上元十年的秀才,我与蕥儿妹妹相识近月,言语投契、心灵相合,若能得姑娘的同意,让蕥儿妹妹委身于我,必会专心一意、疼爱妹妹,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他刻意扬声说出自己的秀才身分,再轻蔑地扫一眼周遭的人们,自觉高人一等。 关关本想速战速决的,但见此人如此无耻,忍不住想挖苦他几声,轻轻一笑,说道:「上元十年的秀才,至今还没考上举子吗?这秀才可真是当得历史悠久啊!」 她没把话挑明说,可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上元十年的秀才考到现在上元二十六年,足足过了十六年,连个举子都没考上,这辈子的功名大约也就这样了。 有人捂着嘴偷偷乐着。 汪文同却不觉得关关在讽刺自己,便咧了嘴道:「妹妹不知这科考有多难,许多人花一辈子时间,连秀才也考不上。」 「是吗?蕥儿,咱们家大哥从秀才考到进士,考了多少年?我记得是三年吧。」 第四十二章 蕥儿明白她的意思,接话道:「是三年,二哥花得时间比较久,不过这次要顺利考上进士的话,算算,也只比三年多个一星半点儿。」她现在能正常说话了,望着汪文同的眼里带上鄙夷。 汪文同闻言,瞬地脸色一变,这对姊妹花的哥哥居然一个是进士、一个是举子,没听说过南开城搬来这一号人物啊!不会是诓人的吧?如果有这么厉害,怎会住在这下九流的地方?又怎地让妹妹抛头露面做营生? 他尚未想明白,关关又开口:「这位公子,照你所言,前后算算你大概也近三十岁高龄了,至今仍未成亲吗?」 「回姑娘,在下家中已有一正室,不过在下与蕥儿妹妹情投意合,欲迎娶蕥儿妹妹……」为妾二字,在想起她两个哥哥的功名后,迅速改了。「娶蕥儿妹妹为平妻。」 「蕥儿啊,这可不是姊姊爱说你了,咱们是什么家庭,多少青年才俊你都看不上,怎会看上一个秀才?又是一个老得可以当咱爹的秀才,若是哥哥们知道此事,能不生气?姊姊明白,女人喜欢坏坏的男人,可并不是喜欢长坏的男人啊,就算我们老把你拘在家里、少了点阅历,你也别挑这等长相缺德、丑得令人拍案叫绝的男人呐。」 关关的刻薄引来众人一阵哗笑,这会儿蕥儿已经平心静气,也能顺着关关的话演下去了。 「姊姊,莫听此人胡扯,他是汪老板的儿子,我去汪家杂货铺时,与他不过一面之缘,连话都不曾说过半句,怎么就扯到情投意合四个字?也不知道是秀才公子老得脑子不好使,还是被鬼迷了心窍,竟能胡言乱语、攀扯至此。」 「这样啊……」关关上上下下打量了汪文同一番。「也是,我看这位秀才大叔双眼混浊、脚步虚浮、神智不大清楚,要不,各位乡亲介绍个好大夫给这位老秀才医医,免得他在外头见到头脚稍微整齐的女子,便说人家与他情深意重、非君不嫁。」关关句句讽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你以为糊弄几句,事情就可以过了吗?方才大家全都看见蕥儿妹妹的荷包在我手上,如果不是定情信物,谁会把如此私密的东西送给男子。」 「是送还是抢啊,秀才大叔是个男人,力气比女人大,何况我家妹妹手里还抱着那么多东西呢,如果秀才大叔硬要抢夺,我家妹妹怕也无法阻止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抢?你到外头探听探听,我们汪家在地方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又是个堂堂秀才出身的男子,要什么东西没有,需要去抢一个小丫头的小东西。」 通常他把秀才身分拿出来荡个两下,大伙儿就会连忙点头称是,没想到这回竟没派上用场,他目光四望,这才发现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看一眼关关、蕥儿,再打量周遭的百姓几下,这下子,他心头敞明,知道今儿个没法子落得好了。心头打横,想道:就算他得不到,也要泼方蕥儿一身脏水,让她没脸在邻里间走动。 「是啊?何必呢?」关关接话。 「说难听了,我想要什么女人没有,需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如果不是妹妹口口声声说着好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她心心念念想得全是我,哄得我一颗心乱糟糟的,我何至于腼着脸上门来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妹妹立身正、没招惹过我,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我不知道妹妹是不是有更好的对象,才会改变心思,但如今我也看透彻了,似妹妹这般人品,娶回家也只会祸害后院。既然如此,荷包信物便就此还给妹妹,过去的情就任水东流,从此之后,再见面就当作不相识吧!」 谎话一句句,不须思考、不必打草稿,流畅无比,如果考试时有这等本领,他早就是人人抢嫁的状元郎。 关关摇头,此人的脸皮顶级剽悍,若是能留下他的基因,定可以在未来世纪里,培养出剪不断、刺不破、腐蚀不了的高科技产品。 这年代,在品德上,对女人的要求比对男人的要求高上十倍,女人同男人多说一句话,就是品性低贱,男人偷女人,叫作风流佳话,虽然平民百姓没有高门大院的严格标准,但他这些话一旦流传出去,从明天开始,蕥儿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蕥儿也心知肚明,气得一张粉脸涨红,两颗眼珠子泡了水,委屈得想寻把刀把自己给砍了。 汪文同撂下话,满意地看着脸色惨白的蕥儿,扬扬眉头转身要走。 但关关却在此刻出声。「汪秀才请留步。」 汪文同没想到关关会叫住自己,他顿了顿,转过身,重新面对众人。 「如果汪秀才所言为实,那么未免太委屈你,咱们方家书香传家,最重视的便是承诺,如果妹妹真对汪秀才有过承诺……那么,就算不当平妻只为妾,方家也会把妹妹给汪家抬去。」 关关此言一出,所有人全惊呼一声,只有蕥儿心稳,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关关不会出卖自己,同居多月,她对关关的性子还不了解吗?她是让自己恨得牙酸的女人,却不是个小人,她做事光明磊落,从不暗使手段害人。 「方姑娘所言为真?」 意外之喜!汪文同还以为自己没了希望,才想用个两败倶伤的法子朦混过去,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在这当头改变口风,在半晌的惊诧之后,他露出笑脸,太好了,看来是方才那段话让她信了自己? 「虽然我是女子,却也明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关关冷笑着觑蕥儿一眼。 汪文同这会儿明白了,这事儿只要他死咬不放,到最后,方家姊妹只能对自己妥协。 他高举右手说道:「在下敢对天发誓,蕥儿妹妹曾经对我说过:非君不嫁,如果我所言为假,让老天爷罚我一辈子考不上举子。」 这誓言对想走仕途的的男人而言很厉害,等同于想生儿子的男人发誓:如果我说谎,我就不举。 问题是……十六年也没办法考上举子,他应该是认命了吧,认定自己这辈子与仕途再无缘分,那么这个誓言,就是个屁。 关关给蕥儿使个眼色,她立刻出声大喊:「他说谎,荷包是他刚刚抢走的!」 「如果你没做,怕什么?如果你真做下这等不要脸之事,别说我,便是哥哥们也绝对不会饶你!」关关口气冷硬,当众演一回包青天。 蕥儿顺势挤出两颗泪珠,怯怜怜说道:「你、你想害我,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大哥、二哥知道你这么坏,他们……」呜,她低下头哭了起来。 两人几句交谈,汪文同心里有了认定,这对姊妹花似乎并不怎么亲密友爱,她们当中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矛盾? 会不会是嫡庶之争?如果是的话最好,等把方蕥儿给抬进门后,再想个办法让她把关关也给陷害了,到时候双美相伴、人间一大乐事。 见到汪秀才闪烁的眼神,脸上暗暗带着几分得意,关关想,戏演到这里就够了,便问:「汪秀才,你方才说这个荷包是妹妹什么时候给你的?」 「一个多月前。」他想也不想就顺口回答。 「已经一个月了啊,那么你肯定知道里面有……」她一面说,一面打开蕥儿的荷包看,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转身对着蕥儿怒道:「你居然把娘给的传家珍宝南海……」下一刻,她发觉不对劲似地瞬间收了音,深吸两口气、稳定情绪后,她才转过身道:「汪秀才,既然你这样喜欢我妹妹,那么肯定经常翻出荷包里头的东西赏玩吧,告诉我,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小木头、小珠子、小棉球还是其他什么?」 汪秀才再也压不住脸上笑意,方才他隔着荷包摸了摸里头,知道里面有颗硬硬的小圆珠子,却不确定是什么,当关关问起里头的东西时,他心头还惊了一下,后悔方才急着和蕥儿斗嘴,居然没先翻看里面有什么。 可是女子就是女子,即使是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女子,遇见事情还是会慌乱手脚,要不是她方才吓得脱口而出,他怎会猜得出里头是什么? 南海……南海还有什么珍贵东西?自然是南海珍珠啦。 方家的传家珍宝肯定很贵吧,他掂过大小的,这样的家庭有这等东西,肯定是要拿来传家的。 他悄悄观察,发现关关又急又怒,趁着无人注意时,还狠狠刨了蕥儿几眼的俏模样,他忍不住失笑,她肯定认为蕥儿将家中宝物拿去送给外男了吧! 第四十三章 汪文同笑着接话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过去一个月,我天天摸着那颗南海明珠,那上面都沾了我的气息。」 听见他的答案,关关与蕥儿对视一眼,忍不住泄露出得意笑颜,蕥儿跟着松一口气。 面对汪文同时,关关又表现出急怒不已的模样,迫切道:「汪秀才,你要不要再确定一次,南海珍珠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 这回她的口气有点虚,表情里头带上两分哀求神情,仿佛在求他看在女子贞操重于一切的分上,别当众挑明,但事情好不容易发展到此,汪文同岂肯就此罢手? 蕥儿垂下头,继续配合起关关,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两个小丫头的表情骗不了人,他确定自己猜对了!汪文同不理会关关的哀求,扬声道:「我摸了一个月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确定,里头就是一颗浑圆硕大的南海珍珠,不是普通常见的。」所以才叫作传家珍宝啊! 他得意洋洋地看向众人,好像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大仗。 宾果!关关扬起素手,当着众人的面,把荷包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哪是什么南海珍珠啊,就是一颗木头珠子,中间还挖了个小洞。 汪秀才定定看着木珠,不敢相信,那、那是什么东西?好端端的,谁会将一粒木头珠子给收在荷包里? 蕥儿抬起头,与关关对视,两人眼底都闪着得意,蕥儿吊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看见木珠子,李二叔的儿子抢先出声道:「这是我帮蕥儿姊姊刻的呀,早上才交给蕥儿姊姊,怎么会在老秀才那里摆上一个月?」 没错,那是颗木扣子,准备缝在包包上的,她同蕥儿形容过几次,蕥儿便请李二叔的儿子帮忙刻出来。 「汪秀才,我再问一次,这个荷包是一个月前蕥儿妹妹交给你的呢,还是你在片刻之前,在这里抢走的?」 汪文同一张脸涨得通红,嗫嚅半晌也说不出半句话儿,方才的好口才让狗给啃了嘴巴似地,半句都说不出来。 「你才不是想抢荷包,你更想抢人吧?抢人不成便造谣,企图毁了蕥儿的名声,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居然做出这等没人性的事儿?」 「你说谎,你骗我里头是传家之宝……」 「对,是我诓你,但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荷包在你手上一个月,你怎会受我所骗?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教你个乖,要做坏事之前,得先多方打听,别连想陷害的人,能不能惹都搞不清楚。方才我骗你,现在我每句讲的都是大实话,你仔细听了。 「第一、我不是蕥儿的姊姊,如果她跟你真有那么点私情,必定会告诉你家中还有什么亲人,你又怎会误认我是蕥儿的姊姊。第二、蕥儿的大哥是泉州县令方云青,现在正在京城觐见皇帝,如果你打听得够清楚,就会晓得蕥儿是你惹不起的。」 语毕,她转头面对左邻右舍,声音清亮道:「这会儿事情弄明白了,各位邻居,你们都是见证人,待方大人回来,传你们上堂作证,可千万别推辞,今儿个的事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自然!这等读书人,比不识字的莽牛还下作,一定要把他关进牢里。」 「秀才了不起吗?就可以欺压咱们平头百姓!」 「若不是关关弄明白,蕥儿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吗?」 「可不是,还不晓得有多少女子就是被他这样给毁掉一生。」 「你这不要脸的下作汉子,家里的婆娘还睡不够?想女人想到马路上啦!早也磨、晚也磨,满脑想得还是女人,也不怕磨成绣花针!」 最后那句是脾气暴躁、嘴巴刻薄,传言早年还操过杀猪刀的文大娘说的,她直把汪文同的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过,再问候到他的子孙十八代,众人皆问候齐全后,气势汹汹地往他跟前一站,吓得他连连倒退数步、站也站不稳。 汪文同被骂得抱头鼠窜,众人心有不甘,还一路追上前骂去。 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去了,蕥儿望向关关,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正义!」她帅帅地一甩头,接过她手中的布匹,朝回家方向走,走了几步发现蕥儿没跟上来,回过头笑道:「还不快走,郑大婶煮了你最喜欢的猫耳朵,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十六章 明月痴缠】 三月初,泉州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接连下了十天十夜,每天天刚亮,关关就忍不住想到湖边看看湖水的高度,许多有经验的老百姓甚至已经开始打包家当,准备逃难去了。 以往接连下这样的大雨,泉州会有一半泡在水里,但是今年的河水并没有泛滥成灾,虽然有许多农田里头积了些水,没有顺利排出去,不过情况并不严重。 雨水一停,百姓欢欣鼓舞,有人上庙寺里烧香谢佛,有人在自己门口膜拜,感激老天为泉州送来一个好官,云青不在泉州,但泉州百姓的歌功颂德却往京里传了去。 消息传进京城的时间和云青收到信的时间差不了太多,关关在信里告诉他,人工湖的调节功能已经得到证实,最近有许多人在私底下询问商业区的店铺,她估计,等云青回泉州后,剩下的铺面会很快卖出去。 随信而来的是一张图,湖里的荷花已经抽芽长叶,湖边移植过来的垂杨柳,经历过雨水滋润,长得分外茂密,除商业区的铺面以外,关关又沿着湖边立起一座座新棚子,她打算以低廉的价钱租给平头百姓,让百姓也能在那里做点小营生。 这个想法,关关得到云青的大力支持。 三月底,会试放榜,云丰考上了,在关关收到来信报喜的第三天,云青进了御书房觐见皇帝。 那次他在皇帝跟前待了将近一个时辰。 皇帝问道:「那场雨,泉州附近的几个州县都受了灾殃,上涨的河水冲垮堤防、淹没民宅,为何泉州平安无事?」 云青不慌不忙地提到人工湖的挖建,皇帝听得啧啧称奇,原来除了筑堤外还有更好的防涝法子,对于大燕有这样一个贤臣,皇帝心满意足,而居中牵线的燕静,更是得到皇帝的大力赞扬,夸奖他为朝廷举荐良材、一心为国。 觐见过皇帝后,云青便准备行囊,想早点回泉州。 因为关关又来信了,她说附近州县许多灾民蜂拥而来,关关有先见之明,想在城外施粥济米,但是她出头没用,根本没有人愿意理会她,非要杜主簿出头,才有本事敲开富户家大门,请他们出钱赈灾。 关关写信的口气很酸,她写着:我猜杜主簿肯定又从中间捞走不少油水,因为最近他走路很有风,是两袖金风的风,他还一面走、一面哼歌,幸福得很有鬼。 看着信,云青心想,信上虽然写得云淡风轻,她肯定急得火冒三丈。 但皇帝传话,让他在京里多待些日子,他只好回信给关关:不要急,让他好吃好睡、有鬼地幸福着,等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他。 这话,关关看明白了,五皇子没打算保下他,杜主簿只能寻求自保。 因此杜主簿笑、她也笑,而且是出自真心的欢畅笑意,她耐心等待云青回来,好把一整锅老鼠屎全给端了。 云青还写:路边的野花我没采,种在深宅大院里的家花我没看,便是皇帝后宫里的那朵奇葩,我也是想尽办法闪,我的标准没有降低过,而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深武功,我已经练就。 下一封信里,关关道:张诚很得用,但农田未成灾,泉州百姓纷纷回家种田去,可是商业区的铺子如火如荼盖着,不能没有工人。 我想,既然灾民那么多,商家的赈款又被吞掉一大半,我便决定以工换粮,让张诚从灾民当中挑选数百个身强体健的男子,来替咱们盖铺子,这些人很尽心,当中有几成积极想在泉州寻找一份新生活,我想同你商量,让他们有优先权,承租湖边的棚子。 他的反应当然是点头如捣蒜。 云青很想看看商店街和自己想象中的相不相同,但皇帝的命令在,他不得不乖乖待在京里,至于燕静,更是每隔几天就来寻他,拉他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宴会。 云青是个性情圆融温和的人,他对谁都好,尽管心底不苟同,面上仍然客气带过,这样的人不易竖敌,且容易建立新关系。 在一次的筵席中,他遇见前世登基为帝的七皇子燕昭,云青并未对他表现出特别亲近热络,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但燕昭却反倒对他很热络,逮到机会就凑到他跟前,追问他一堆问题。 第四十四章 是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用筑人工湖的方法,来减少水灾发生?怎么会想到印参考书、帮助在家自学的清寒学子?商业区的概念是从哪里来的?挖那片湖,投下的资金会不会让他倾家荡产? 看着燕昭闪闪发亮的眸子,云青心底想着:前世二十一岁的自己虽然是五品知府,却没这等机遇走到皇帝、皇子们跟前,他怎么都没想到,最后得胜的不是强势的二、三皇子或受皇帝看重的五皇子,反而是不争不夺、名不见经传的燕昭,当时他的想法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但如今看来,燕昭本就是一颗金钢钻,只是善于隐藏。 重生后,许多事情已悄悄改变,云青不敢确定两年后逼宫之事会不会发生、燕静会不会幸存,而燕昭能不能登基成为下一任新皇,但燕昭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态度,与前世一模一样。 四月中,皇帝又召见云青两次,他们细细详谈商业区的经营。 这些事他和关关早已讨论过无数次,因此在皇帝面前,他侃侃而谈,不过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比方,他没说早在买地筑人工湖之前,就有了商业区的想法。 而是对皇帝说:「第一次挖掘湖泊,微臣并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会不会在汛期来到时,泛滥了湖边土地,于是便把五皇子向微臣买参考书的银钱全投进去,买下附近千亩田地,免得为祸百姓身家性命。 「但湖开凿时,当地有经验的耆老笃定说道:『有这座湖在,今年肯定不会发生水涝。』因此微臣大胆邀集泉州商户,利用多余的土地,提出商业区的构想,希望能够繁荣泉州经济。 「其实微臣心底多少忐忑不安,天底下没有十足稳当的事儿,直到今年春汛,河道顺利将雨水引入湖中,泉州百姓逃过一次水灾,微臣这才放下心,确定当时的计划是正确的。」 先后次序有点倒置,但无所谓,皇帝要看的是结果,根本不在乎过程,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明年泉州上缴的税银会增加几成。 四月底,殿试结束,云丰考上一甲第三名,成了大燕王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比起当年的云青,他表现得更好。真正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云丰是皇帝钦点的,在未见到云丰之前,皇帝对云丰已经产生莫大兴趣,一个愿意把兄长疼爱弟弟而编撰的参考书分享给其他学子的人,胸襟是何等开朗广阔,而殿试时,看见云丰一副英武俊杰的模样,皇帝更加满意了。 皇帝本想留云青、云丰在京里任职,但重活了一世的云青心底明白,未来两年后的夺嫡之争中,京里许多皇亲贵胄中箭落马,况且现在有燕静这层关系,留在京里,必定会被视为五皇子一派。 他与云丰谈论过后,于是在四月底觐见皇帝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云青说:「禀皇上,泉州是微臣兄弟的故乡,当年父亲过世,微臣和弟弟、母亲被赶出家门,我们便发誓要努力上进,日后衣锦还乡。去年微臣回泉州任职,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真正想要的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想让家乡的人们过上好日子,如果有机会,微臣希望兄弟俩能够同心协力,为家乡百姓谋福利。」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连皇帝都动容。 紧接着,云青从商业区、水利改良、沟渠建造、囤田垦地、广建公学、私学到清查吏治,他提出一套又一套的想法。 在京城这段日子里,他并没有闲着,在燕静领头的宴筵中,他学习燕昭,抓住每个机会与在场的地方官员们讨教治理地方的经验,因此在皇帝面前,他能够从容自在、不惊不躁。 三日后,圣旨下,云青连跳数级,从正七品知县破例拔擢,升为从五品知州,且令探花郎云丰为正七品知县,并且赐两兄弟的母亲方云贞节牌坊一座,立于云湖湖畔,以及黄金百两。 接下赏赐,两兄弟终于可以回泉州,大大方方出现在宋家族人跟前。 过去近一年,云青不愿意与宋怀恩有交集,几次商户相邀,只要名单上面有宋家族人,他便不出席,因此宋怀恩始终不知道,新任县令正是被自己赶出门的庶弟。 如今母亲的贞节牌坊立下,他倒是很乐意看看宋怀恩要怎么面对自己。 接下圣旨当天,云青、云丰便急忙打包行李,云青还得趁天黑之前走一趟珍宝斋。 前几天他看上一个金项圈,有点贵,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京城待多久,怕银钱不够使,便不敢出手,现在要回去了,得把「女儿的嫁妆」给带回去。 这段日子,他们向一对老夫妇租赁了两个房间,加上三餐,比外头的饭馆客栈便宜得多,省下来的银子,他全给女儿攒了嫁妆。 门上传来敲叩声,云青走过去开门,是孙爷爷。 「孙爷爷,我正打算去和您结算饭钱。」 「这不急,我是来告诉公子,外头有个姑娘找你。」孙爷爷乐呵呵地,瞧得云青全身发毛。 「孙爷爷……」他犹豫轻唤。 「快去吧,有这么美丽贵气的姑娘来找,方公子好福气!」说完又是一阵笑,笑得云青脚底窜出凉意。 美丽贵气的姑娘?谁? 云青走进前院大厅,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的少女旋过身,淡妆丽雅,肤色粉腻,眼波斜溜,姣美可人的燕明月正冲着他笑。 下意识眉心一紧,他考虑着要不要进屋。 他不进,燕明月自动来请,她走到门前,动手去拉云青,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我等不及了,既然云青哥哥不肯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云青哥哥了。」她不以为忤,娇笑道。 自从二月份方家兄弟进京,她就不时寻人带话,说自己在某处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没把话给带到,云青始终没去见自己。后来在他进宫觐见父皇时,她又让小宫女去请,他只是拱了拱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在怕什么?怕父皇恼他心存非分?怕自己的身分配不上她?还是怕外面的流言伤人?可她都不怕了,他怕什么?! 「微臣问公主安好。」进了屋,云青退开两步,客气地和她保持距离。 「云青哥哥这是做什么,好像陌生人似的。」燕明月笑盈盈地朝他凑近。 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云青不接话,低头躲奇葩。 「云青哥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本公主会吞了你?」 「微臣这是为公主名誉着想。」 「我不信谁敢将今日之事传出去,除非是不想要命了。」说着,她瞄了候在门边的宫女太监,顿时,众人身子一哆嗦,连忙把头垂下。 「不知公主来访,有何要事。」他心中暗自忖度,难道燕静没把盘算告诉燕明月,为何她痴缠至此? 「是有要事。我想知道云青哥哥对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开门见山,半点不保留。 「微臣对公主没有想法。」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半分胡思乱想的机会都不给。 他的话引起她的哀怨,燕明月向前几步,仰头对上他的眼,低声道:「在泉州,本公主已经暗示过云青哥哥,难不成还要我敲锣打鼓四处嚷嚷,说本公主于你有心吗?」 她当然可以敲锣打鼓、四处嚷嚷,反正到最后倒楣的一定不是她。 「微臣不敢。」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有什么敢不敢的,如果你点头,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处理,我定会说服父皇,让你当我的驸马。」 「公主多想了,微臣自知身分不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头。」他心中已有微怒,却还是温和地笑着,这来自于他从小所受的教养,让他习惯用优雅温煦的笑容掩盖住讥讽与不喜。 「身分配不配由我说了算,你大可不必考虑这个。」 「共结秦晋之好,本就是两家大事,怎么可以不考虑?」他句句道理,音调像和风吹拂,舒畅人心,即使言下之意是拒绝。 「那是在平民百姓家,在皇家,聘嫁公主、皇子是恩典,更是赏赐。」燕明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来,口气转硬,甜甜的笑脸消弭。 「微臣未建功立业,未对朝廷有半分助益,皇家毋须予以恩典。」他语气依然平和愉悦。 哼,他不要皇家恩典?那五品官位、黄金百两、贞节牌坊,他倒是半样不落、全数收下了。「是吗?不是因为那个不知道分寸的方蕥儿?还是不知廉耻,随随便便就住在男人家里的邵关关?」 第四十五章 听见她诋毁蕥儿和关关,云青俊朗的脸庞泛起淡淡厉色,脸上的狠戾一闪而过,轻言浅笑变成冷笑,缓声说道:「与旁人无关,与其当公主的驸马,微臣更愿意当泉州的七品县令。」 「你这是违心之论吧,哪有人不想要荣华富贵,只满足当一个小穷官?清高、风骨?在外人面前装装就罢了,万一老天爷当了真……那可是不划算的。」 她自信满满地抬高下巴,还以为自己抓准了他的心思,以为他是欲擒故纵,想维持那无用的自尊。 听见她的话,他脸黑如锅底,眼中瞬地乌云密布,本还以为她好歹是千金之躯,不至于厚颜至此,只要小心避过,待她出嫁便无事,没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女子,真是教他大开眼界。 声音冷了、口气硬了,他再不掩饰对她的厌恶,脸上倶是讥诮冷峻。 「公主此话差矣,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人心千万般,有人汲汲营营于富贵,丢失性命亦不畏怯,有人脚踏实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人期待一世平稳,有人但愿活得精彩。凭什么公主认定我不会满足于七品县官的生活,宁愿做一只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他终于不再伪装,而她亦无法再自欺欺人,解释他脸上的表情叫作欲擒故纵,他的行为叫作小心太过。 倏地,一颗玻璃心碎了满地,燕明月终于想通,他不是客气、不是自卑自鄙,不是欲迎还拒……而是真的不愿意和自己有所牵扯。 但为什么啊?他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不会权衡利弊,不会计算得失? 没错,她不否认,一旦成为驸马,他就不能行走于朝堂、不能迎妾纳通房,可她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公主,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难道那些东西加起来还能比她更尊贵? 娶了她,父皇必定予他爵位,从此吃香喝辣、衣锦无忧,自在过一辈子,他有什么好埋怨?更别说,娶了她便是福荫后人,否则以他一个平头百姓,怎么能风光子孙? 可他竟说驸马是关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她没办法接受,为什么自己不是他的选择?为什么比起那些低三下四的女人,和那点赚不了几个钱的官位,他竟更想要那些? 她愤慨、她怨慰,怒火冲上脑门,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谁敢不往她跟前送,她说一不二,她要谁的脑袋、谁就得乖乖摘下来,她是这样尊贵的明月公主,而他…… 竟然敢拒绝她? 「你就没想过,娶了我,你可以封爵,并将爵位传给世世代代子孙?」 「如果子孙没本事替自己挣前途,只能依靠长辈留下的爵位过日子,微臣深深觉得,那是种深沉的家族悲哀。」 他只差没明说,你们这群凤凰女,于朝堂无益、于百姓无给,成天只会穿金戴银,自以为高人一等。 养鸡,鸡还会回馈几斤肉,种树、树会回馈甜美果实,就算没有,也会倾其之力、允诺一方凉荫,可养肥了这群没有大作用的公主,却只能得到她们的鄙视,要是能够嫁出去和番,替朝廷国家谋和平就罢了,偏偏还不行。 有时候回过头想想,皇帝成天想查下面官员的贪污情事,却没想过自己拿银子养大一群骄纵公主,算不算另一种贪污。 人的感情很复杂,因为缺乏逻辑性,所以再怎么精密的仪器也无法准确测量人心。 因此当燕明月知道方云青不是说客气话,不是自鄙,而是真心不想要与她建立关系时,骄傲被伤、自尊受损,瞬地,心头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似地压抑凝重。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娶我?」她咬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公主自有更尊贵之人可以匹配,微臣无德无才,不敢高攀。」 哼!不敢高攀?是不愿高攀吧! 「既然如此,为何收下我的镯子?」 他收下?天大的冤枉,如果当时她塞过来的是一堆狗屎,他也推不开。「微臣早已将那只镯子交予静亲王。」 他、他把此事捅到五皇兄跟前?他连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下?他把她当成什么?凭什么他敢?凭什么他能够这样对她? 怒极反笑,她缓缓摇头,眼底透出两道狠毒目光,想刺穿人似的,她诅咒恨道:「方云青,你给我等着,不管你要还是不要,这个驸马爷你都当定了!邵关关别想嫁你!我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夺走。」 扬高下巴,燕明月转身走出孙家大门,她攥紧拳头、昂首挺胸,泪水却在踏出大门那刻落了下来。 云青长长地吐口气,神情略显疲惫。 此时,云丰急急忙忙地自门外奔进来,一看见云青,便拽住他的手臂往外走,一边说道:「大哥,恩师谷尚书家里出事了!」 五月中就该回来的两兄弟,却拖拖拉拉到五月底了还没回到泉州,是怎么搞的?突然断了消息,让关关和蕥儿提心吊胆,睡不安宁。 幸好十余日前,云丰托人带回口讯,说了句:平安。 平安?就这样?! 蕥儿把平安收下,继续过日子,而身处过诈骗集团满街跑的二十一世纪,关关对人性还真没那么大信心,中间人说平安就平安了?若他说:「方家兄弟病危,急需五百两。」她要不要给啊? 她当然是着急的,但再急也于事无补,关关只能暗地决定,六月初过后,如果两人再不回来,她就去京城寻人。 云青这一离开就是三个多月,衙门里头的事情停摆多时,幸好云青出门前交代得很清楚,而关关也懂得服软,她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于是在急事发生时,懂得软声软语求杜主簿出面,先把事情摆平再说。 于是一关走过一关,每次都在惊险刺激边缘,打出擦边球。 所以还真符合了她的名字——关关,关关难过、关关过。 有哪些是急事呢?赈济灾民是一件、安置是一件、灾民抢劫是一件,泉州端午庆祝大典又是一件……事情都不算太大,也不难解决,但没有男人出头,关关说破嘴皮子,都不会有人理。 本来说好云青不在,关关不必上衙门的,但一、两个月还好,三、四个月累积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延宕公事,因此关关还是天天上衙门待上大半天,剩下的半天,分别在商业区和幼稚园两边跑。 贞节牌坊开始盖了,等名字隽上,宋家就会知道云青、云丰两兄弟的光明事迹,他们会因此提早恢复原姓、重入宋家祖籍吗?还是说,宋怀恩固执,非得等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懂得朝堂生态后,才去求两位叔叔返回宋家大门? 她不知道,也无从猜起,越来越多的事儿随着她的重生改变了轨迹,这样也好,事事都未卜先知,生活会缺少许多乐趣。 汪文同事件过去后,蕥儿对关关的态度略有改变,她不再剑拔弩张,而关关还是保持原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句都不提。 一来一往后,两人之间逐渐形成默契。 厅里,关关和蕥儿各据桌面一方,那是夜里养出来的习惯。 晚上郑大婶把家事料理妥当后便回自己家里,整个宅子里除了蕥儿就是关关,没有男人在,虽然门上了栓,向张大婶要来的小狗绑在门边,但心里多少发虚。 过去还好,一入夜蕥儿就睡觉,蒙起棉被就不害怕了,但最近工作接得多,多少得熬夜做包包、鞋子,一个人做事寂寞空虚,蕥儿终于忍不住对关关说:「咱们家夜里烛火用得太凶,各房都点上蠘烛,光是开支就多上许多,不如……咱们一起在厅里做事吧。」 关关自然点头同意,不是为了怕浪费烛火,而是因为蕥儿难得主动提出邀约,这是两人关系逐渐改善的证明,就说吧,天底下没有男人,女人之间就不会有纷争。 夜里习惯,白天也就跟着习惯了。 这天衙门休沐,她捞到半天假期,本想睡到自然醒的,但这副身躯早已习惯早起,所以天色刚刚蒙蒙亮起,她的眼睛就自动张开,然后把东西整理好往厅里走去,而勤奋的蕥儿已经开始工作了。 关关看教案、写小说,蕥儿缝缝裁裁,两人各做各的。 无预警地,蕥儿放下针线,她看了关关半天,才问道:「听说你要把那些搭建起来的棚子,廉价租给帮忙盖铺子的外乡人?」 第四十六章 「是啊,他们初来乍到,没田没屋子,要是再没有赚钱营生的方法,很容易变成匪徒,状况糟糕的话,很可能为了生计抢夺平民百姓,情况演变到这里,云青这个县太爷日子就难过了。」 她自私,想来想去想的都是自家人,不像云青,想的是天下百姓,果然是女子,心胸狭隘,装不下天下家国,只装得下朋友至亲。 至亲……云青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提升为至亲了吗?想到此,她脸红红的,一阵赧色浮上。 「我知道,这话你同我说过。」 那时她见关关施粥,还小鼻子小眼睛的,怒责关关,「大哥留下的是银子不是水,你不能这样大手大脚花光光,要是钱花完、铺子却盖不起来,届时大哥被那些商家吐口水,你要怎么办?」 她没想到施粥是第一步,第二步,关关便替自己寻得许多便宜工人,短短几个月,商业区几乎要完工了。 上回张诚大哥说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就能全数盖成。」 这时候,是田里最忙碌的时候,若不是那些灾民帮忙,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完工,大哥回来,肯定会高兴得很。 关关真的很聪明,她已经不再浪费体力去否认。 「所以呢,你想跟我说什么?」关关放下笔,望向她。 「我想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租一个棚子给我?」 她现在手里存了不少银子,但她要雇个管事,还要再囤一点本钱,所以她买不起铺面,只能租个小棚子,上回汪文同的事让她怕了,她不要再抛头露面去同商家打交道。 「你想卖包包?」 「嗯。」 关关点头道:「其实一开始规划时,我就预先留下二十个铺面,如果你想要,我把其中一个铺面给你。」 「给我?」她讶异极了,关关这么大方?明明她现在手中也无余裕。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给的,我想和你合伙,把这门生意做大。」 「什么意思?」 「我出铺面和本金一百两,你负责制造铺子里要卖的东西,如果是一个小摊子,你一个人做,在生意尚可的情况下,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如果是铺面,你一个人做就太慢了,所以你必须负责招募、训练女工,并且每一季都要推出不同的新产品。 「赚钱的话,你和我平分,要是没赚钱,亏的部分由我拿银子出来补贴,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拿出越多的银子,占的股份越多,可别到最后,整间铺子全变成我的,你只能赚点小工钱。」 蕥儿被关关一激,立马炸了锅,大叫:「我不会这么差的,天底下不是只有你邵关关会赚钱!」 关关一哂,她要的就是这种斗志,这些日子,看蕥儿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多样,并且大受好评,简直都像是古代包包界的lv了,若她没看走眼的话,这门生意绝对做得起来。 「好,那我我立个契约书……」 话还没说完,关关的声音就让郑大婶给打断,郑大婶朝着厅里大喊:「方大人和二少爷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动作整齐,同时放下手边的东西,步伐一致朝门外冲去,默契十足。 云青回来了! 关关冲上前,想骂他一句,你终于舍得回来?怎样,是公主太美丽、迷了你的心,还是京城闺秀教你看花了眼? 心里想着骂人的话,脸上却带着灿烂笑花,谁敢说女人不是最心口不一的动物? 但是才跑到门口处,关关和蕥儿突地急踩煞车,再一次默契十足! 她们看见云青、云丰两兄弟扶着一个病弱西施走进院子里。 那女人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雪肤香肌,妩媚有致,身材娇小玲珑,五官细致美艳,含笑的微翘唇角上有一颗美人痣,她一颦一笑,静如皎月,灿如星辰……是名相当美丽的女子,是那种容易教同性自惭形秽的美人,于是关关自惭形秽了。 美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举止派头不凡,她的动作温婉和煦、优雅高贵,站时端庄娴雅,行也悠然自得,她微微偏过头,冲着云青微微一笑……关关不是云青,但连她也心动了,一个比燕明月更像公主的女子。 loser,莫名其妙地,这个单字跳入关关脑海!尚未开打,她已经看见自己被ko。 没戏唱了吧,她想。 除非脑子坏了,否则谁都会在水蜜桃和烂番茄当中,挑选前者。她不是遇事立刻退却的女人,但现在的她,有转身逃离现场的欲/望。 没出息?她知道,但在情场上她只是菜鸟不是常胜将军,缺乏经验的她,在面对这样强劲对手的同时,弃械投降是最直接的反应。 蕥儿和她一样在发呆,关关苦笑,以后蕥儿不会在自己头上标注「情敌一号」了,突然间,她有点留恋情敌标签。 轻轻握住蕥儿的手,此刻,她迫切需要一点温暖。 掌心一阵冰寒,蕥儿被冰得回神,瞄一眼关关后,她垂下眉睫,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道:「她怎么会来?」 「你认识她吗?」关关问。 蕥儿再次抬眉望向她,关关直觉皱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蕥儿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淡淡哀怜。 那份哀怜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是蕥儿自认失败,还是认定她一定会失败? 蕥儿静默。 多希望蕥儿解释清楚啊,可蕥儿不语,只是看着她,想看穿她的灵魂似地。 这份沉默教关关害怕,她害怕听见答案,但全然无知更教她畏惧,她唯有狠狠掐大腿一把,让疼痛催促自己面对恐惧。 「她是谁,你认识吗?」关关再度追问。 蕥儿沉默一会,然后用再轻不过的声音回答,「她是大哥的恩师谷尚书的女儿,谷嘉华。」 嗡地一声,像是一面响锣在耳边敲击,声波从耳膜钻进脑干,渗入潜意识,那个始终想不起来的名字从尘封记忆中被抓出来! 谷嘉华……谷嘉华…… 记起来了!是她啊,就是她——前世嫁给宋二老爷宋怀青的女人,就叫作谷嘉华。 轻咬下唇,loserloserloser……同样的英文单字不断在耳边作响,她恨恨闭上眼,再张开,不由自主地,视线定在谷嘉华身上。 她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把她看了好几遍,她不放过谷嘉华任何一个表情动作、任何一分恬雅绝美,然后慢慢顿悟。 的确,如果是这样的女人,确实会让男人情动、心颤,会让男人自愿为她奉献一生。 她深深地、深深地长叹,那个叫世人称羡的女子就是长这个样子…… 所有的怀疑得到解答,难怪他的消息突然中断,难怪女儿的嫁妆迟迟没有新品到来,难怪只有一句敷衍的平安捎来,难怪原订三、四月的归期,一路拖到五月底,难怪啊难怪…… 因为真命天女出现,因为与他鹣鲽情深、两情缱绻的女人走入他的世界,为这样一个女人耽搁行程,她真的可以理解。 曾经,在过去孤单寂寞的岁月里,关关在脑海中编写过这对金童玉女的爱情故事,把他们的可歌可泣,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无上爱情,刻划成一章章动人的罗曼史。 曾经她想过,怎样的女人能够让这时代的男人放弃开枝散叶的重责大任,只想坚守在她身边? 原来,就是这样美丽婉约的女子。 点点头,她充分明白,换了她,她也会这样做。 美好的爱情故事,即将在这一世再度展开,是否依然可歌可泣?是否依旧山无棱、天地合?谷嘉华出现,是不是意味着她邵关关应该聪明退位? 她只丢出问号,还没有正解,但她已经不会呼吸了,缺氧的窘迫压抑着胸口,她想吐! 不禁苦笑,都以为爱情里最酸的事情是嫉妒,这会儿她才明白并不是,最酸的是,连吃醋都没有资格…… 蕥儿也在苦笑,但这回她并不是在嘲笑关关,而是在嘲笑自己,她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最后大哥一定会娶她,那样的家世、人品,谁及得上?」 蕥儿的话像条毒蛇钻进关关心中,在那里注入毒液,慢慢地、慢慢地腐触她那颗装了爱情的玻璃心。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七品芝麻官 上》作者:千寻 02、《七品芝麻官 下》作者:千寻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