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不能屈》 楔子 当久违的阳光重现,皇城也从结冻的冬日中逐渐甦醒过来。人们换上春装,扶老携幼踏青游湖,街道上满是殷勤张罗的小贩,眉开眼笑招揽著生意。 在这股热闹的气氛中,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低头推著他营生用的小车,缓缓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 小车上放著胭脂水粉和一些小首饰,他不叫卖,也不停歇。一个姑娘唤住了他,他笑著摇摇头表示不做生意,又继续向前,就这麼推到了城东的史家门前。 史家二十年前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是门可罗雀,邻近的人家又萧条,跟方才的喧腾景象一比,无疑冷清许多。 男子左顾右盼一会儿,满意地笑了,这才扯开嗓子喊道:「快来看呀!有男人女人都喜欢的胭脂水粉唷!」他的声音有些尖细,反覆喊了三次便不再作声,只是安静地等待。不一会儿,门打开,出来的是个男童。 小不点说话还略带童音,却甚是礼貌,「我娘想看胭脂水粉,劳烦您。」 他点点头,随著男童进入史家,几番曲折后到了一间厢房,男童示意他进去,自己则站在外面等候。男人将门扉紧闭,一转身就看到那对笑盈盈的年轻夫妻。 屋内的男子率先开口道:「春熙,好久不见你来,还想发生什麼事了。」 「春熙向您请罪。」装扮成小贩的春熙正欲跪下,男子即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娘子妳看,春熙动輒请罪,我们这些老百姓可都要折寿了。」随即正色道:「我既非皇族又没受过册封,你实在不需如此拘谨。」 春熙点点头。眼前男子刘赫,身分确实微妙,是已故太子刘瑞芳之子,母亲是太子的妾室,也是史家的小姐。他以待罪之身在史家长大,与其说史家没落,不如说為了这个见不得光的皇族行事隐密,谢绝外人打扰。 「最近宫裡还好吗?外头有些传言……」 「陛下近来病了几次,朝臣们琢磨著要劝立太子,但人选却是一个难题。陛下的兄弟皆已病故,只剩一个疯傻的魁东王,皇上又无所出……」春熙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著道:「您要好好保重,若情势转变,也不无可能……」 春熙不好说出口的话,是皇朝人尽皆知的继承问题。当年太子刘瑞芳被诬陷叛乱,洪武帝盛怒之下将太子一族赶尽杀绝,连十来岁的亲孙儿都全数诛杀。 洪武帝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子孙,只剩下后来即位的小儿子承惠帝,跟一个弟弟魁东王。就连魁东王,据说也被囚禁到有点疯癲,洪武帝才把他放出来。如今承惠帝健康堪虑,膝下又无子,难怪朝臣忧心。 刘赫虽是太子之子,那时还是个婴儿,被心软的官吏祕密保护在狱中,后来遇到大赦天下,这才以待罪之身保全了性命,满十五后就跟史家旧部的小姐结亲,过著深居简出的日子。 刘赫咳了起来,好一会儿缓过气才道:「先父作為谋反案的叛臣逆子,我父母手足已全数处斩;我因大赦而逃过一劫,能在史家生活已是万幸,又怎敢冀望回復皇族身分?」 「先太子遭到诬陷,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近来周太尉、霍首辅和一帮老臣琢磨著要替当年的冤案平反,皇上即位前与先太子兄弟情深,奴才瞧,这事有些希望。」 夫妻俩听到他的好消息,反而对望了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想到朝中的风波,春熙心裡不禁觉得可惜。刘赫跟他的儿子刘彦希皆资质聪颖、气度非凡,在皇家算是有帝王相的适宜人选;可惜遭逢变故,龙困浅滩,若不能藉机回朝,只怕终身都得隐姓埋名,变成货真价实的寻常百姓了。 刘赫嘆了口气,「宫裡的事,我跟希儿提过一些,拙荆似乎不以為然。」 春熙看向门外坚守的人影,笑道:「年纪虽小,倒是挺稳重又机伶。」 「夫君,我何尝不知你的用意,咱们仍是待罪之身,生於忧患死於安乐。但作為一个孩子的娘,让他明白这些也太……」见妻子语塞,刘赫握住了她的手。 「我几番思量,失去皇族身分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呢?若不是皇族,兴许就这般看孩子平安长大,看他和其他孩子们打闹嬉笑,看他娶妻生子。所谓皇族,手足相残,父子反目,我的亲族全都死了,还活著的就是把人给斗死……」刘赫一顿,望著他道:「春熙,别替我可惜,也许我比其他皇族要好运太多。」 春熙嘆道:「身為皇族血脉,这些事,只怕不是你去找它,就是它来找你。」 刘彦希负手站在门外,留神四周是否有人经过。春熙和父母的对话他虽没有仔细听,片段字句却还是不断飘入耳裡。这位卖胭脂花粉的「叔叔」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到史家来,他知道父亲母亲很信任春熙。洪武帝当年手段残酷,后悔之后却又百般照应,像这样糊涂又猜忌的高祖父派来的心腹,怎知哪日不会出卖他们? 他心裡正千迴百转地想著,突见春熙装满胭脂水粉的推车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先是一愣,紧接著马上察觉裡头躲了人。 為什麼要躲人?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的?春熙是奸细?! 刘彦希瞪著归於平静的推车,半晌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蹲低了身子,把推车下的布帘掀开,光线透了进去,微暗的空间裡头有双发亮的眼睛,是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女孩,抱著身子努力在狭小的推车裡寻求空隙。见到他,本来正在扭动的身躯一僵,两人登时大眼瞪小眼。 发现是个孩子,刘彦希鬆了口气,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个孩子。 「妳在裡面做什麼?」 「跟著师傅出来玩。」女孩仰望著他,天真地笑著;见他看了自己身边的布包一眼,又心虚地补充:「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他心中有了猜想,「妳叫春熙师傅,是羽林骑下长大的吗?」 阵亡将士子弟都收在天子禁卫兵羽林骑下抚养,由春熙和两名卸任的中郎将负责,另成一支羽林孤儿。 见她点头,他奇道:「可羽林应该都是男子不是吗?」 她眸中的神采黯淡下来,「师傅也这麼说,说我是女孩子,以后不能收入羽林编中。我只是跟著大伙儿一块儿学,以后要做什麼还不知道。」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布包,还有伤痕累累的小手,越发确定她是要逃走,不是出来玩。若是男子,将来成為侍卫,还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她身為女子受这些锻鍊是严酷了些。 他往内打量,确定春熙还没有要出来,於是低头道:「既然妳要出来玩,还在等什麼呢?」 她露出為难挣扎的表情,「嗯……本来是这样没错,但石头……我的兄弟,他不肯跟我一块儿离开……」她说到一半,明白自己出来玩的谎话露了馅,立刻闭嘴,又对他露出那种很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个人不太会说谎……他突然觉得挺有趣。「没有妳兄弟就不能走吗?」 「也不是这麼说……」她一愣,又道:「春熙师傅确实对我不错。」 他笑道:「我看妳这样子,去外头没人管吃管住还会受欺负,过两天哭著跑回去,到时候三个师傅也不会要妳了,可得想清楚。」此言一出,她的表情便立即显现动摇了。被送去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吃苦成材就得在外头流浪了。 她正要开口说话,刘彦希就听见春熙要走出来的脚步声,连忙放下布帘站直身,準备送客。 送春熙到门口时,恰巧有热闹的花鼓队经过。春熙略為耽搁了,没想到裡面那个女孩竟趁春熙不注意,把布帘掀起一小角,无声地用唇语对他比手划脚,「我跟师傅回去了,多谢。」相较她小脸上的热切,他有点懊恼自己说了那麼多话。 春熙见刘彦希这般老成自持,却对花鼓队伍瞟了两眼,难得有些童心,忍不住逗他:「你想跟著看热闹吗?我帮你向爹娘说一声?」 「我年纪小,外头危险。」 「请爹娘陪你一块去不就得了?」 男孩却瞥了他一眼,「爹娘在外拋头露面更危险。」 春熙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八岁孩子脸上流露一种超龄的警觉,在欢欣鼓舞的乐声中冷静地左右张望后,迅速把门闔上。 出於自己也不明白的缘故,春熙站在那好一会儿才推著小车离开。 第一章 隆献三年 深夜沁凉如水,皇城中心帝王宫殿如死寂般安静。 寝殿裡摆著一具华贵的棺木,躺在裡头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远远看像是睡著了,却似仍难摆脱那好长好长的噩梦。 棺木旁坐著一个高大男子,原本浓眉横飞、轮廓明显的脸庞应该是好看的,此刻看来却是极度疲惫憔悴。他怔怔地看著那女人发呆,几次抚上她的脸颊,又颓然坐了回去,陷入长考。 良久,那张忧伤的脸像是终於想出了什麼结论,薄唇轻啟道:「传石轩来。」 话语虽轻,一旁的近侍立即领命飞奔而出。 男子徐徐走出殿外,斑斕星空下,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巨大的宫殿中,四周寂静,风寒入骨;他嘆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一个赭红色锦囊,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压在胸前。 「柔萱,朕若是失败,很快就会去陪妳了。」 天未破晓,薄雾笼罩著校场,激昂的鼓声中,一群男孩持剑或持刀两两捉对廝杀,旋转翻飞间尽是激烈的拚搏,颇有你死我活的肃杀气氛。 其中有两个特别出色的孩子更是打得难分难解。鼓声越来越激昂,旁人胜负皆已分,他们仍是缠斗不休。好不容易个头较小的男孩终於有了破绽,高大的见猎心喜,毫不犹豫地就朝对方当头劈下。眾人知道这下非死即伤,即便已习以為常,却是不愿亲眼目睹,於是纷纷撇过了头。 电光石火间,高大男孩的刀被架住了,且架住它的还是一把木剑。高大男孩一愣,往后退了一步,瞪著手持木剑的白衣女子,正是师姐司徒星。 刀下男孩发现逃过一劫,迅速滚了开。 司徒星弯下腰,讨商量似地笑道:「大家都是师兄弟,别玩那麼大行不行?」 高大男孩啐了一口,怒道:「又是妳!凭什麼多管閒事?!」 她嘆了口气,脂粉未施的脸上满是无奈,「唉,都赢了,没必要杀人吧?大不了等等师傅来,我替你作证吧。」 男孩面色铁青,这是他难得除掉主要竞争对手的机会,偏偏司徒星的辈分大,自己又打不过她,只能悻悻然提刀走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骂道:「假仁假义!妳能活到现在还不是靠春熙师傅!要真那麼行,早就入宫在羽林骑下当差了!」 她站起身,想说什麼却忍住了,只是微笑。 等男孩走开了,她才想起一件事,立刻脚底抹油地往不远处的树林内跑,果然不久后就听到校场传来一声大吼:「司徒星!妳给我滚出来!」 「好险没被冯喜师傅逮到……」她轻拍胸口,惊魂未定。天色渐亮,阳光穿透茂密的林叶照在地上,几片阴影几点光,随风摇曳,婀娜多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每一日都在摸鱼打混,有点平淡无奇,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可悲,盯著阴影和光的游移,不禁嘆了口气。 「石头一直在发亮,我却在这閒著惹人厌呢。」 皇城最热闹的酒肆裡,男子打扮的司徒星正在跟她对面的人大发牢骚。 「石头,世道真的不同了,从前咱们肝胆相照彼此照应,就像一家人,三位师傅也是情谊甚篤,怎麼现在的孩子為了求胜,对师兄弟情谊完全不顾念,招招致命呢?」 她越讲越愤慨,对面的石轩却慢条斯理地喝著酒,她只好继续讲下去。 「冯喜师傅鼓励大伙儿不留情面也就罢了,他向来就是个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老头,春熙师傅和炎辉师傅也都默不作声由著他去。唉,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她连连感嘆,一仰而尽,白皙脸上因為激动而浮出朵朵红晕。石轩注意到附近的人在打量她,於是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瞪了过去,那些人立刻转移视线。 「可以请妳喝水就喝水,别假装自己在喝酒行吗?」 「我哪有假装?我只是口渴喝得快。」她有点委屈了。 「弱肉强食,古今不变。若妳不是女子,好几次我也想杀了妳。」不知道她是贵人多忘事,或是根本不当一回事。 洪武帝不信任原本屯守帝都宫廷的南北二军,因而创立了贴身的羽林禁军,继位的帝王沿用至今。其中由阵亡将士遗孤所组成的羽林孤儿,更在羽林禁军中佔了一大半;他们受的考验比别人严酷,竞争也更激烈,往往还在训练时就藉机除去潜在敌手,力求脱颖而出。 「有吗?」她歪著头想了想。他不知道她是真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她回顾完脑海中的记忆,又恢復嘻皮笑脸的样子,「你是有几次可以杀我,但你捨不得下手。」 他眼皮一掀,刻意忽略她的话,「那些孩子没错,人要活,就要够狠。师傅也没错,若不成材,死只是早晚而已。」 他语重心长,她却不置可否,眼神飘忽;他知道她又想起了谁,果然,下一瞬,她开口了。 「昨日那个不甘心的孩子,盯著人看的样子很像叶亦师兄……」 「妳近来还会梦见他吗?」他在心裡嘆了口气。 见她沉默没有回答,他顿时了然。「都离开多久的人了,一直放在心上做什麼呢?」 「我只是在想,你们所说的弱肉强食,像叶亦师兄这样被迫离开的人不知道怎麼看待?」她垂下眼睫,脑中又浮现从前的种种。 「谁管他怎麼看待,自个儿不争气,还能怪谁呢?」他话锋一转:「倒是妳,还好意思说冯喜师傅的不是。我若是师傅,哪容得下妳三不五时在那边捣蛋作乱?一刀把妳砍了省得烦心。」 「你不会嘍!」她呵呵笑著,悠哉地喝水,他却感受到笑容背后的情绪,不由得又多说了几句。 「情谊,是存活下来的人才讲究的东西,别太天真了。春熙师傅不是常告诫妳麼?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阿星自幼苦练时样样不输他,却始终没有被交付任务,固然是春熙师傅心疼她,也是因她性情过於纯善,对於弱者有怜悯心。 他们比任何人都靠近帝王,受的训练比别人更加严苛,才能迅速替陛下办好见不得光的骯脏事,就算不是杀人放火,也是相去不远,如何託付给她? 见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她懒洋洋地道:「你明明就生得挺好看,别板著一张脸了。」突然整个人贴到他眼前,两手捧住他脸颊,「石头,笑一下。」 「妳干什麼?!」他果然大吃一惊,她收回手,见他脸上泛起可疑的潮红,嘻嘻笑道:「这样好看多了!」 他恼羞成怒,「一点女孩子家样子都没有!」 见她丝毫没有羞愧之意,反而注意起外面的风景,他忍不住又在心中嘆息。这二十年来她身边全是男人,的确没有可以效法或比较的对象;幸好虽疏於男女之防,但一同生活的不是阉人,就是怕被春熙师傅阉了的人。 「宫裡头,是什麼样子啊?」她很好奇,石轩却不太喜欢提。 「妳听三位师傅说得还不够多?」 「当然不够。他们见多识广,很多事都不稀奇了,我想听你说嘛!」 「挺大的。裡面每天都有人死。」 她白了他一眼,「你们所有人都去过,就我没去过,形容得详细点行不行?」隆献帝即位后,石轩和一批师兄弟经过激烈的竞争后,被安插在新帝身边,现在真的就只剩她一个没进过宫了。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意思是--懒得理她。 真薄情……幸好她又想到了新乐子,兴致勃勃道:「正月十五上元节一起去赏灯?我连面具都準备好了。」 他爽快地一口回绝:「不要。」 「石头……石头……求求你了!」她双手合十,目中泛泪,只差没有下跪了。 皇朝每年正月十五,无论帝王后妃、内侍宫娥,人人戴面具赏花灯。起先只在宫中,宫人精心準备,争奇斗艷,后来流传至民间,逐渐变成皇朝盛事。 「上元节那日宫裡有盛宴,我走不开!」他瞪她。 她垂下了头,「我知道你现在被选為中郎将了,还没机会跟你说声恭喜……」隆献帝即位后亲自挑选新的羽林之首,中选的就是石轩。 她无精打采的模样突然让他有些不忍。半年不见,她神情间仍流露出从前的古灵精怪,却似乎少了一些烂漫天真……他正默默打量,她却忽然开口:「石头,你们走了以后,我有点寂寞。」 他心头一紧,看向她,她却继续望著街道上的行人,彷彿不敢看他。 「我不能成為羽林军,年纪大了,也不需要再与孩子们比试了。如果我不是整日都在玩,也能為皇朝做些什麼,那就太好了。」 不能心软,这是她的苦肉计……但他确实嗅到了她话语裡的寂寥,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怎麼?后悔当年没丢下我去浪跡天涯?」 她抬起头望著他,「你希望我走吗?」 他不说话。 她等了好一会儿,笑道:「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三位师傅便是我的父母,你便是我的兄弟,我也捨不得你们,没后悔嘍。」 「傻瓜。」他别过头,低低说了一句。 她微微一笑,又替自己倒了杯水。石头老是这样,明明心疼她,嘴上却硬得不得了。 他又把头扭了回来,「不过妳别以為说这些我就会陪妳去赏花灯。」 「这个如何?」她拿起黄色面具戴在脸上,配合上头的舞狮图案手舞足蹈起来。 「……」 「还是这个好呢?」她换了一个红色鬼怪面具,伸手掐住石轩的脖子,嘴裡发出古怪的低吼声。 「这是第六个了,妳到底準备了多少个?」 「唉,上元节一年就这麼一次,当然得戴一个我最钟意的。」趁他还没反悔,她连忙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石头你的準备好了?需要我借你一个吗?」 他瞄一眼她堆成小山似的面具,冷道:「我自己有。」见她跃跃欲试,随时想把那个红色鬼怪面具套到他脸上,他自怀中掏出自己的,断了她的念头。 那是一个绿色面具,顏色沉甸甸的,颇具质朴之感。 她接过仔细端详,「这不是几年前我送你的吗?」 「将就著用还行。」 「什麼还行!当初我看了好久,就这个最好看!」她激动不已。 「得了,我才告假两个时辰,妳行行好快挑一个出门吧。」 「那我就戴你的好了。」话说那时候她自己也挺想要的,好不容易才依照原本的设想送给了石轩,就是觉得他适合。 见她没意思再逼他戴那个红色鬼怪丑面具了,他从那一堆中勉强选了个还行的,起身欲走,没想到她走了几步竟又面露犹豫之色,回头眼巴巴看著那个黄色的舞狮面具。「我左瞧右瞧,小狮子还是挺可爱的……」 石轩受不了了,「妳想带就带,全部都拿著也行,就是别再全部试一遍了!」 一路上家家户户张灯结綵,连袂出门踏歌的同欢人潮更是络绎不绝,整个皇城沉浸在欢欣鼓舞的过节气氛中。 到达灯会后,只见花灯朵朵,燃烛於内,光映於外,形体逼真,色彩斑斕。 她站在仿猿猴的綵灯旁,故意闹他:「石头快看!这小猴子长得好像你!」 语毕还在那搔首弄姿,他被逗得「噗哧」一笑,却一本正经道:「怎麼看都比较像妳,尤其是被冯喜师傅追著打的时候就更像了。」 她对他扮了一个鬼脸,两人嬉闹著又行了一段路,她才道:「石头,你待我真好……」 从前石轩和几个师兄弟会陪她去看花灯,其实气氛挺古怪。去看花灯的大多是两种:爹娘背著孩子去,或是夫妻情人结伴而去。他们这些人全都是缺爹娘的孩子,歷尽艰苦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没情人也没家人,看到孩子撒娇、男女相会,无不触景伤情。 他们这批人入宫前两年,最后仅剩石轩愿意陪她去了。 看她如此开心,他也被那种愉快感染,不自觉地笑道:「哪裡好了?」 她嘆了口气,「自从你们入宫,就没人陪我一块儿去看花灯了。今年有你陪我,还一次看这麼多,我心满意足了。」她其实想过,若是自己开口,也许春熙师傅可以陪她一起去,只是这样其他孩子应该会更不高兴吧。 「阿星,妳若愿意,以后我年年都可以陪妳看。」 她动容地看著他,他却仍是直直地看向前方,耳边又泛起可疑的潮红。噢,一块硬石头,说这种话真是太难為他了…… 她笑道:「我怎麼会不愿意呢?」 石轩正要开口说些什麼,脸色却一变!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昔日的师兄梁进气急败坏地朝两人奔来,顾不得和她打招呼,就把石轩给拉到了一旁。石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隐隐约约听到两人在争论。 「他怎能如此不顾安危……你们怎麼做事的……」 「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进一脸无辜地继续解释。她觉得师兄真可怜,明明比石头还大上几岁,却得听他训斥。不过自石轩成為中郎将,羽林军全都得听他号令。 两人讨论完,石头露出抱歉的神情,「阿星,我得先走……」 她頷首笑道:「不要紧,你忙吧。」两人心裡都知晓,他今夜不会回来了。 石轩和师兄离开了,小贩吆喝著,扛鼎和攀杆的开始表演拿手绝活儿,惊人的臂力让周遭叫好声不断,花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循序渐进,最后变成一整片灯海,黑夜如白昼。 爹娘带著一家大小出来了,孩子们摇摇手上的小铃鼓,露出天真的笑靨。石桥前方的女孩提著一盏彩鸞灯,对著另一个提著同样花灯的男子招手,两人穿越重重人潮,在石桥上相会对视。 她兀自站在那裡,体会著灯影、人声和食物的香气。 这一切真美、真有趣。不知道什麼时候,她感觉……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 她想回家找师傅了…… 「石轩?」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喊道。 她一愣,发现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她在女子中显得特别高,可还是比对方矮了一截。他戴著月牙色面具,款式素净,搭在他脸上看来甚是高雅。 见她发愣,男人不著痕跡地后退一步,又问了一次:「你不是石轩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戴了石轩的面具,且身著男装,身量又和石轩相仿。此人若是他的朋友,会错认也不奇怪。 「石轩他入宫了,这面具是我向他借的。请问阁下是?」 话说回来,石头这傢伙,除了那班师兄弟,还有其他的朋友吗? 男人笑道:「我跟他一块儿在宫裡当差,昨日听说他告假,我也告假了。这面具我看了三年,还以為他今年又戴这个来赏灯呢。」他的声音甚是醇厚,笑起来也好听。 石头果然是个老古板,三年来都戴同一张面具。 她闻言打趣道:「他先前还说宫裡有盛宴,不好告假,怎麼你们人人都告假了呢?」 对於她的取笑,他倒是大方应对:「此言不假。宫裡头除了我跟他,应是人人都在尽忠职守了。」 「方才似乎出了什麼事,有人来喊他,匆忙就走了。」她好心提醒。 对方却不以為意地道:「中郎将位高权重,要操心的事自然多。我这几年上元节都当差,难得休这一日,得把花灯看遍了才走。」 此人倒是瀟洒。面具下的她微笑道:「宫中不是也有花灯吗?我听闻宫灯更美,宴席也热闹些。」 他淡淡答道:「宫内的花灯再多再美,独自一人观看,总比不上团圆共赏。」 她闻言不由得一窒,心有戚戚焉。宫内的花灯她没看过,光是眼前的,独自一人欣赏便心酸不已,遑论身在宫中呢。越美的,也就越让人伤感了。 她往他身后打量,「既是特意告假,怎麼不见阁下的亲族呢?」 「这几年先后辞世了。只是我孤身一人,还是想来。」那张精緻素雅的面具转向一旁喧闹的景致,像是在寻找什麼已经不在的东西,低声道:「景物年年,旧人不见。」 第二章 感受到他轻描淡写中压抑的悲伤,她方才的寂寞似乎一扫而空,不能入宫、不能做羽林军的遗憾也烟消云散;至少她还有三位师傅,还有石轩和师兄弟们,而他就剩自己一个了。 「是我唐突了,惹阁下伤心。」 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介怀。 两人似乎该就此打住,遇见他之前她原本便要打道回府了。就在她要礼貌告辞之际,她发现他正盯著不远处和乐融融的一对小夫妻看,其实就在前不久,她也在看著他们。 还不及深思熟虑,她已脱口而出:「阁下不嫌弃的话,咱们今夜结伴赏灯如何?」 几乎就在同时,两人身后的杂技艺者吐出了一个灿烂夺目的火圈,围观的群眾顿时欢声雷动,鼓掌叫好。在人声鼎沸中,不知道為什麼,她却觉得好安静,风声呼呼地吹过,甚至能感觉到那张月牙色面具下的脸庞彷彿勾起了一抹微笑,用那温厚的嗓音对她说道: 「极好。」 花灯款款,姿态各异。两人漫步其中,笑语家常。 「你跟中郎将,一块儿长大吗?」他停在一座仿双龙抢珠的花灯前,维妙维肖的龙身映衬著他挺拔的身形,甚是好看。 她赏灯也赏人,心情十分雀跃。「是啊!石轩他在宫裡是什麼样子啊?」 「脾气很硬,不就一块臭石头嘛!」他刚说完,两人就笑开怀。 「你也是羽林孤儿,怎麼不入宫当差呢?」像是相见恨晚,他语气裡不无遗憾。 「这个啊……」她心中五味杂陈,正待回答,却被一旁几个儒生打扮的高谈阔论给打断。 「听说了吗?前两日御史大夫和霍丞相家奴的车驾在街上狭路相逢,谁也不让谁,今日霍家的还追去御史那理论了!」 「这事还有谁不知道啊!堂堂一个御史还得向个家奴赔罪,真是天大的笑话!」 「只能说霍相权倾朝野,做个霍家的家奴都比当陛下的御史好啊!」 眾人一阵嘻笑,又向前行。 她听完八卦,正转头要回答方才的问题,却发现身边的男人已是出了神,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心事重重。 意识到她的注视,男人才收敛心神问道:「宫外,人人都这麼说的?」 她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当差的身分,连忙安慰道:「但我就不这麼想。」 「愿闻其详。」 「臣子的权力再大,都是向君王借来的,也并非长久之道,待陛下亲政后,相信定会匡正朝纲,让有能者施展抱负。」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魁东王驾崩后,丞相霍元拢拥立隆献帝即位有功,声势恩宠有增无减。霍相自己仍是进退有度,子弟门生却骄纵了起来。她几番与春熙师傅聊到此事,不约而同地认為朝臣掌控了帝王的权势,隻手就有倾覆皇朝的能力,即便品德媲美周公,也不是好事。 男人一顿,问道:「你如何得知陛下是这样贤德的人呢?」 她信心满满地道:「我师傅见过陛下,他说陛下长於忧患,知道民间疾苦,而且聪敏好学。我想这样的人若不是好皇帝,也能做个好官。」 他的声音又恢復了笑意,一扫方才阴霾,「但愿承你贵言。」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能為皇朝效力,做个有用的人……」 前方有人开始敲锣,好戏上场驱走了她的感伤,拉著他的袖子就往前去,準备佔个好位子。他注意到他的手比寻常男子还要白皙漂亮,上头却有很多疤痕,心念一动,有个模糊的记忆隐约浮现。 他不及细想,只见四个瘦小男子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路翻筋斗到场中央,节奏分明,快起迟落,最后背对背立定不动,眾人一阵叫好。 她在他耳边悄声道:「待会儿仔细看那个胖叔叔,都这麼多年了还是老当益壮。」 接著场内进来一胖一瘦的中年男子,胖的先默默站在一旁,瘦子手上一把剑舞得虎虎生风,甚是好看,突地剑锋一转,就往胖子胸前刺去,不少人发出惊叫声。 那胖子也不闪躲,大喝一声,反而把胸口送了上去,只见他用胸部抵触刀剑,肌肤却丝毫无伤,两人势均力敌,一路僵持到正中央,此时眾人才知道这是事先套好的招数,纷纷击掌讚叹。 连他都忍不住转头道:「这胸突銛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乐不可支,总算有人跟她一起享受赏灯的种种乐趣。「石轩说这两年要当差,所以都懒得陪我看了。宫裡什麼都有,就这两个叔叔不喜欢进宫,你能看到也算是福气。」 他笑道:「还有人寧愿捨弃丰厚的赏金在这卖艺啊?」 「叔叔他们说,宫裡规矩多,粗人不习惯。」 「你呢?你也是这样才不进宫吗?」他半是说笑半是探问。 她一愣,还不及回答,另一头在表演的舞马却突然失控,朝人群冲了过来,尖叫声此起彼落。 其中一匹马笔直地朝两人奔来,「小心!」她大喊,他却动也不动,彷彿受到惊吓,她情急之下抱住他就往旁边的地上滚,翻了几圈才停下。 顾不得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她立即翻身,抢在马蹄前捞起几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把抽抽噎噎的小东西交到爹娘手中后,回过身,一拉一扯几番搏斗后才把失控的马制伏。 当她回过神来,在四散的人群中寻找那男人的身影,却是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被马吓到跑走了麼?还是武艺不精,羞愧到不好意思见她? 月亮掛在树梢上,人群逐渐散去,感觉似又寒冷了起来。今年的上元节结束了吗……她像是遗失了什麼重要的东西,驀地有些伤感。 「我在这裡。」暗巷裡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她奔了过去,只见他坐在地上,髮髻鬆脱了,几丝几綹散落脸庞,而且面具不见了,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掩住脸。 她蹲到他跟前,「你怎麼了?脸伤著了吗?」他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她鬆了一口气。 当然也有可能是尊严受伤了……他真是石头的同僚?当侍卫未免太彆脚,一匹马就让他目瞪口呆,遑论保护陛下,也许是靠祖荫获得的职位。 他吞吞吐吐地道:「我的面具掉了,我需要面具,我不能……这样走在街上。」 不用再说了!他擅离职守又出了大糗,不希望被认出来,她都明白。她奔出去,过一会儿又奔回来,手上是已经被踩成两半的月牙色面具。 「你的不能用了,我的借你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整晚都没用上的黄色小狮子面具。 小狮子张牙舞爪的模样非常滑稽,他看到的时候先是明显一愣,后来竟然一隻手摀著脸放声大笑。她愣住,这个男人现在看起来明明这麼落魄,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尊贵与张狂。 「呃……如果你跟石轩一样不喜欢小狮子,可以先用我的。」 「这就行了,多亏你準备齐全。」他正要戴上,突闻到了一股香气,不是胭脂花粉,他何其熟悉,那是属於女孩身上的味道,那是沾染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笑道:「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这就是她不能入宫当差的原因。他放下面具,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要望进她眼裡深处。 终於看清他的相貌,浓眉俊目,轮廓深刻,那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比起天生的好看,更多了后天的气势。 他轻声道:「是妳。」比起询问,更像是宣告。 「啊?」 「是妳」是什麼意思?他们见过嘛?天啊!该不会在地上滚一滚脑袋摔伤了吧?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连姓名都没有问。 「你是……」她话都还没问完,他忽然伸手摘下她的面具,因為事出突然,她一时也忘了要阻止。两人就这样无声对望著。 他突然道:「一路上都在问我宫裡的事,妳想进宫去看看吗?」 什麼跟什麼?怎麼又讲到入宫,她越听越迷糊了;但他的气场太强,只能直觉答道:「我要先问过师傅--」 她都还没解释,他却强势打断:「别管任何人,这事我说了算。一句话,想不想?」 若是方才,她应该会笑出来。一个彆脚侍卫,遇到危险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此刻却摆出不容质疑的权威,瞬间竟像是惯於发号施令的一号人物。 「想!」她被逼得应声回答。 「好,这事就这麼定了。」他站了起来,从容戴上黄色小狮子面具,原本滑稽的图样被他戴上以后居然变得可以威震八方。小狮子张牙舞爪地对她下令:「现在,护送朕去城东史家,石轩已经率羽林军在那裡等候了。」他意气风发地说完,自顾自地迈步向前走去。 天啊!是疯子吗……她的一颗心突然急速往下坠入万丈深渊。 开玩笑!他自称「朕」咧,不知道脑袋是真的摔坏了,还是本来就这样……跟他相处一整晚的种种美好,突然像是个残酷的笑话。 最妙的是,他还发疯得有模有样。 城东史家是隆献帝在民间发跡之处。隆献帝刘彦希,已故太子的皇孙,因太子受诬陷灭门,幼时带罪受城东史家抚养,魁东王驾崩后没有皇嗣,才由丞相霍元拢接回称帝。称帝前,春熙师傅会定期探视,虽然她缘慳一面,但也没有傻到相信隆献帝会这样形单影隻的走在大街上。 他走了几步,见她傻愣当场,回过头道:「还不跟上?」 天啊!她敲著自己的脑袋,刚刚竟然还认真回答他想入宫,她开始怀疑自己也无所事事到快发疯了。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石轩的同僚,不能丢下他不管,先看看他到城东史家以后打算怎麼办吧!她毅然决然小跑步跟上。 「呃……请问你时常这样微服出宫吗……」总好过跟他说你是皇帝,怎麼都没有人护送你啊醒醒吧。 他沉默著负手而行,过了良久才答道:「从来不曾,头一遭。」 了不起,太入戏了……待会儿要怎麼让「陛下」知难而退呢?惊动到史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可就不是闹著玩了。更惊人的是,行到人少的偏僻处,他看起来确实是全神戒备,他说需要她的保护不是说笑的。 直到邻近史家门口,她还是没想出办法来,却隐隐约约看到史家门前有火光;待至近看,赫然是大队人马手持灯火列队而立,他这才鬆了一口气地拿下面具。 她对上了石轩还有几位师兄弟非常难看的脸色,听到眾人鬆了一口气的欢呼: 「陛下!」 他转过头对她灿然一笑,她这才发现事情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