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蹲的弟弟》 一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孤问寒途 1 早已丧失了爱的能力,这样的我却成为了某人的丈夫。 依稀记得那天夜里下起了雪,我正打算从宇都宫的老家返回琦玉的公寓。通过检票口,沿着楼梯往下走到七号线的站台。看起来列车似乎刚刚到达的样子,我与沿着楼梯朝上方涌来的人潮擦肩而过。无瑕的冰之结晶则是悄无声息、接连不断从站台的顶棚的缝隙中飘散到地上。 由于是平日,故在月台只能看到稀疏人影在等待着电车的上行线驶来,暴露在苍白荧光灯下的空无一物的长椅更加突显了清冷。在确认了还要多久电车才会到后,我倚着长椅坐下身,将背部靠在上面。冰冷刺骨的长椅缓缓地将身体内部的热量夺去,使我变得站不起身来,再加之这几天都没有正儿八经的睡个好觉,一股难以违抗的沉重感和困意向我袭来,虽然尝试着通过眨眼的方式将其驱除出去,但是意识却事与愿违地渐渐远去。 在这之后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当我突然回过神来时发觉已经错过了大约两、三班的电车。扭了扭因为长时间穿着西服而变得僵硬的头部以及肩膀,擦了擦眼睛,但脑袋依然昏昏沉沉。我将手伸进黑色公文包,试着寻找一些诸如口香糖之类的能提神的东西,以便让我撑到下一班电车,有了——我的指尖触摸到某个薄薄的正方形纸张的一角后,立马将其抽出来,定睛一看原来那并不是口香糖,而是折起来的黄色信纸。信纸上写着像是小孩子写出的有如狗爬过一样的,难以辨认的字迹,勉强能看出上面写的是类似于“敬启太”的字眼。 『这个,拿着,我在打扫启太曾经住过的房间时发现的东西』 这封信是距今一小时前,当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母亲递给我的东西。 『不需要,当垃圾扔了吧』 对一边如此回复着,一边将脚尖塞进皮鞋的我,母亲说: 『但是,这上面写着收信人是启太啊』 母亲那歇尽全力的语气,简直如同哀愿一般。虽然我无数次的拒绝,但是母亲却依依不饶。这几年来,很明显地能感觉到母亲正急剧地衰老着,当看到为了说服我收下这封信时母亲那蠕动着的干瘪的嘴唇以及布满眉间的皱纹,突然涌现出了一股自己如今正在欺凌弱者的罪恶感,于是我只得极为不情愿地,收下信一把塞进公务包里夺门而出。 旁边的月台,电车正在缓缓的驶进。被街灯染成金色的牡丹状的雪花在激烈的气流下剧烈地狂舞,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溶入地面之中。我将手中握着的信纸重重地拧成一团。 所谓父母这种存在,还真是狡猾啊……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与母亲争论的呢?小时候,我的一切不满和意见被当做是坏孩子的片面之词,完全得不到母亲的认同。而好不容易长大了后,我的焦躁却在愈发衰老,变得佝偻的母亲面前完全失去了正当性。 不过,已经够了。我有一种感觉,可能今后再也不会与母亲碰面了。 能够让彼此想要避开对方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况且此后无论是母亲将我召回老家的理由还是我能够登门的理由已然不复存在——这里完全不是我的容身之所,完全不是——这是我在数年之后重新返回这个令人窒息的老家后再次深刻理解到的事实。 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位于西服胸口处的口袋。那里有用卫生纸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的一撮淡茶色的狗毛。要是说我有什么恋家的理由的话,那便是我想与从小到大都陪伴在我身边的宠物狗相见。但是,阔别6年后,迎接再度回到老家的我的并不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老犬多姆。等待着我的,仅仅是从多姆的身上粗暴地切下来的,一撮柔软的毛发。本想着至少最后能再摸一下它的身子,感受它的体温,可就连这份微不足道的要求也成了奢望。 我把早已被攥成皱巴巴的黄色信纸瞄着位于自动贩卖机旁边并排设置的三个垃圾桶的最边缘的一个扔去,但是讽刺的是那信纸却撞到垃圾箱的边缘后又反弹到脚边,虽然我尽可能的想要弯下腰打算捡起来,但是身子实在是使不上力,好困、对如今的我来说就连这种举手之劳也嫌麻烦。好累,已经不想再动了。 地铁站两旁,透过沉积而上、晶莹剔透的雪花可以清楚的看见其下方铺满砂石的路面。纯白的雪花如同马赛克一般,渐渐地剥夺去我思考的能力。若是不去细分,只是粗略地眺望的话,就连那雪花是飘落在我的内侧、亦或是外侧都变得无法辨别。 眼皮一直在打架、好想睡、想睡的不得了。我将身子完完全全地靠在椅子上,再一次任由意识从我的手中溜走。 从那之后又不知经过了多久、突然,我感受到有谁正在“咚咚咚”、温柔地敲着我的手臂 「……?」 睁开眼一看,出现在我面前的则是两位女性,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岁左右,站在一起非常的不搭——一位女性身子修长,叉起手臂以一副满是责怪的眼神时不时地看向另一位,能够很明显的看出来心情不是太好。而另一位则相对来说比较小个,脸上浮现出一副亲切地笑容一直盯着我看。似乎叫醒我的是这位小个女性。发觉我与她四目相对后,她身上的笑容变得愈发深切。 「小哥是本地人吗?」 「姑且算是吧」 「在您打盹的时候叫醒你,非常抱歉——哦,忘了报上名字、我叫千草」 说完后,身材修长的女性扯了扯她的衣角,压低了声音说了些什么,似乎在责怪她。但她却一脸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道: 「我们是来宇都宫——」 但是我已经无心听她嘴里说的究竟是什么,此时的我已经被出现在她们身后的景色夺去了注意力。 从不知是何时到站的电车中,乘客陆陆续续的走出来。在自动扶梯前穿着大衣,戴着围颈的上班族和学生们排起了长龙。我对着电子显示屏上的列车时刻表看了看手表,看来似乎自己又错过了一班电车,距离下一班车还需要再等上十余分钟。 「小哥??」 「嗯……怎么了?」 「小哥知道这附近有哪家店的饺子比较好吃吗?」 由于疲劳和寒冷,我的脑回路早就变得呆滞,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起来。正当我努力回忆,游离起视线时,恰好看到了那位高个子女性吊着眼睛,摆出一副生气地样子看向千草。和我的视线不期而遇后她立马将头扭到一旁。随后我将好不容易想到的店家的名称告诉千草。 「知道了,我们会去那里看看的。谢谢」 千草绽放出无邪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光彩夺目。同伴的高个子女性也对着我鞠了一躬。 「那么,我们走吧」 高个子女性急急忙忙离开,千草则是在后面追着她,不会儿两人的身影就从我的视界中消失。正当重新变回孤单一人的我费劲地从长椅上剥离身子,打算登上等待发车的电车之际,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了某人的喊叫声。 「千草!」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一看,发现方才的小个子女性逆着人潮重新回到了这边。 「千草,你落下了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但千草完全没有理会同伴的呼声,笔直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有什么事?」 千草以极快的语速说道: 「我有三个问题」 「哈?」 「有女朋友吗?」 「没有」 「抽烟吗?」 「不抽」 我没有去思考问题她之所以这么问的理由,只是反射性做出了回答。千草对我而言和路旁随处可见的灰尘和小石子并无差别,我又一次瞥了一眼手表,距离上一次看表才过了还不到一分钟。对如今的我而言尽快的坐上返程的电车,以最快速度回到家好好休息一番才是重中之重。 那么——对于这样的我,千草稍微顿了数拍后,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千草的脸来。 眼角微微下垂的双眸中满是柔情,绽放微笑,轻微上扬的嘴角完全没有给人一种丝毫不自然的感觉。略显红润的面庞以及微微剪过了头了的前发。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但是娇小清爽的脸庞很难让人不心生怜意。 “puuuuuuuuuu——” 从旁边的月台传来了仿佛要将空气劈开一般的震耳欲聋的声响,我这时才回过神来方才自己正死死地盯着千草。 虽然有点犹豫,但我姑且还是点下了头。 「没错」 周围的人潮像是躲避什么障碍物一般绕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我们,人群之中,她笑了出来,那表情仿佛在说正如我所料一般。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她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我的疑问 「直觉。因为我也是这样的嘛」 千草继续发起攻势,不给正处于混乱状况的我任何喘息之机。 「所以小哥,和我结婚吧!」 霎时间我的大脑完全当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完全无法从她那圆滚漆黑深邃的瞳孔中读出她的真意。 「但是,唯独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她看向我的眼神,并非女性看向男性时的眼神。 等、等一下!突然在说些什么?小哥,抱歉,这家伙有点怪」 从人潮的缝隙中好不容易挤回来的千草的同伴惊慌地拉起她的手臂。千草则是扭动着肩膀甩开同伴的手,随后以一副责怪的语气对她说: 「唯酱、我现在正在和小哥谈论很重要的事」 叫做唯酱的女子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千草。 「你们是熟人吗」 「不是」 「……一见钟情?」 对唯酱以一副一脸懵逼的表情提出的质问,千草只是断然地摇了摇头回答道: 「也不是」 唯酱仰天长叹。 「啊啊,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啊。这样对小哥很没礼貌诶」 虽然感受到了唯酱投向这边的视线,但是我并没有将目光从千草的身上移开。千草再度开口说道: 「小哥,我们结婚吧,我们一定能够幸福的」 那语气,既不是在邀请我,也不是在请求我。就好比巧克力就要配咖啡,馒头就要配绿茶、奶酪就要配白酒,红肠就要配啤酒一般,那种语气,简直就像是在阐述我们的结合就如同上述组合一样天造地设,理所应当。 「没问题」 唯酱惊讶地张开了嘴,一副有话要对千草说的样子,随后又以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看了看我。 而我对也毫无迟疑地便答应下来陌生女子的求婚的自己感到非常吃惊。千草则是得意地扬起嘴角。 「你看吧!我就知道」 千草面向唯酱,得意洋洋的挺起胸膛。唯酱则是一副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的样子。 此间,千草迅速的端正了站姿。 「我的名字叫大野千草。这是我的闺蜜唯酱」 千草深深地鞠了一躬后,我也跟着她行了一礼。 「我的名字叫挂桥启太」 「今后漫长的人生里,还望多多关照」 「这边才是」 要形容此时我的心情的话,那便是独自一人在漫漫长路中行走时,忽地掉进了一个与自己的身材完全吻合的洞穴一般,那种物归原主的归属感。 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安心感。恐怕千草也是如此 站在旁边注视着互相鞠着躬的我们的唯酱,如同突然一人背负起三人分情感的漩涡一样慌慌张张地说道: 「等、等一下。所以从刚才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唯酱,我、要和这个人、是叫启太吧?结婚了哦?」 喊出我的名字时,千草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确认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弄错,而我则是点了点头。 「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 「要是这位小哥是坏人的话该怎么办呢?」 「要是那样的话虽然也没有什么办法, 但是我相信我们会幸福的」 千草过于草率的回答让唯酱抱头苦恼起来。 嘛、若是和自己一道出行的同伴对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连真实身份都完全搞不清楚的男人发出“我想和你结婚”的邀请的话,大概正常的人类都会出手制止吧——我如此想着,仿佛这件事就和自己无关一样。 这之后的几分钟因为意识开始游离的关系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问答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突然—— 「小哥你也是!」 唯酱把问题的矛头转向我的身上。 「怎么了?」 抬起头一看,唯酱正盘着手死死地盯着我。 「 才不是‘怎么了?’好吧?你知道诈骗结婚这种东西吗?这孩子或许是打算骗小哥然后将你的财产一文不留地全部夺走哦! 虽然我被唯酱突如起来的剑拔弩张压的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心里的某处仍然觉得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她是真情实意地在为朋友操心。 「嘛,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有能够称得上是财产的东西就是了」 似乎是我的回答听起来过于窝囊,唯酱变得愈发的焦躁,不依不饶地说: 「就算现在没有!但是这个女人可能会把小哥当成拉马车的马一样奴役,榨取你的年薪的哦?」 「真的是这样吗?」 我问向千草,千草则是摇了摇头。 唯酱似乎是意识到再继续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再度做起了千草的工作。 「那么,让我们退一百步,不是结婚,而是先从交往开始,怎么样?」 这过于现实的建议建议让我不禁变得紧张起来,而一旁的千草则是断然地摇了摇头。 「我拒绝」 「为什么啊?」 「交往这件事既麻烦又充满了痛苦。只会让我倍感压力」 「这很奇怪吧。明明连交往都觉得麻烦,那结婚怎么可能成立?」 「没事,交往和结婚是两码事」 「这可不是一句没事可以糊弄过去的事吧?你真的是认真的吗?」 千草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唯酱见状简直就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呐,千草。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嘛!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再多花些时间在下决定不是吗?对了!要是千草你这么急着结婚的话,我介绍给你我的朋友吧!肯定会和千草合的来的……」 起初还很强势地提着建议的唯酱在千草的强烈注视下逐渐向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焉了下来。 「唯酱,你愿意为我担心我真的很感谢,但是,一定没问题的哦?我有这种直觉」 「那个……我也有」 「说什么直觉……啊啊啊,真是的,随你们便了」 我和千草互相交换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决定在千草和唯的旅行结束后就立马去登记入户。在这个过程中,唯酱只是默默地盘起手臂,一言不发。不一会儿电车到站后,两人摆出一副送我回家的姿势站在电车的门口,目送着我走上电车,静静地等待着电车开始行进。 puuuuuuuu——在大厅回响着的机械音提示着电车已经启动。 「回去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千草说。 「嗯,我等着」 「──小哥」 唯酱支支吾吾地说道: 「……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插嘴真的很抱歉,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要和千草结婚的话,请务必让我确认有一件事。您有稳定的工作吗?」 唯酱的表情非常的认真,如果母亲要将自己的女儿嫁出去的话,也应该是类似的表情吧。我觉得至少应当让唯酱安下心来,所以从名片盒里掏出两张名片,分发给千草和唯酱后说道: 「这点请尽管放心,我可是有好好地在工作的哟」 门关上后,电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唯酱的视线正落在名片上,而其身旁的千草则是向我热烈的挥着手,而我也稍稍挥手示意。 如此这般,我们俩人便分开了。 从那次之后过了数日,可我不曾接受到来自千草的任何形式的联络。 在等待她联络的时候,我无数次在心中反刍着与她定下的约定 『我们结婚吧』 说出这句话时的千草的表情,以及得到我同意后,洋溢在脸上的笑容。 「回去了之后会在联系你的」 在车站离别之际,她确实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迄今为止依旧了无音讯,应该是因为她还没有结束旅行吧。我一边这样说服着自己,一边整理着自己房屋,以便随时都可以迎接她的到来。仅仅带着一个厨房的小房间若是要两个人居住的话实在过于狭隘,或许去找一找更加宽敞的房屋才是明智之举,心动不如心动,我立马开始尝试着利用互联网物色起处于公司附近的公寓。 但是,自从在宇都宫站邂逅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后,发觉到期间依然没有任何联系的我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如今的举动到底有多么奇怪,突然取回了冷静。 可能那不过只是为了捉弄我而演的一场戏而已——这完全是有可能的。退一步讲,就算不是演戏而是真心的,那之后突然反悔也绝非毫无可能。就算想要确认她的真意,但是千草并没有手机,她给的号码只有她公寓的座机而已。 傍晚,等的心痒难耐的我终于忍不住,毅然决然地按下了千草所处的公寓的座机的电话号码。 按下电话号码,等到对方接通的时间,是那么的难熬,明明天气并不热但是掌心却不住地往外冒汗,在呼叫了6次之后终于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类似听筒被拿起来的声响,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啊,你好、我──」 『现在主人不在家,如果有事的话请在听到pi的声音后……』 电话留言。 中途挂断正在进行留言向导的电话后,我对自己竟然如此矫情而感到反胃。老实说,千草还没有回到家的这个事实使我的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非常害怕,害怕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将那个约定当真。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在期望着那份一时心血来潮而缔结的口头约束能够发挥多大的效力?恐怕,自己想要与那个女人结婚的心情远比自身想象的还要强烈。嘴角漏出干哑的笑声,愤恼地将手机摔在乱作一团的被褥上。 我的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 奇怪,太奇怪了,我对她怀抱着的感情,既不是恋情也没有爱意,那份感情从本质上就不是那种纯粹的东西。可明明如此我却莫名地对她执着了起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对我而言,她是一个如此“方便”的人,方便到让人觉得这宛如梦境一般。 『最后一个问题,你——』 大概那时在车站,她所提出的那个问题,将我的灵魂和肉体都紧紧地套牢了吧。 在我打过去几个小时之后,接到了来自千草的电话。当时的我刚刚淋浴完毕,正在一边捣着耳朵一边读着文库本,忽地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 大野千草。 看到出现在显示屏上的那个名字的瞬间,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狠狠地砸了肋骨一下。我赶忙把手上的东西全部抛开一把抓住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按下通话键。 我和千草的时空再度联系了起来。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在那一边的听筒里的她的吐息。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千草以极为强劲的势头率先说道: 『我回来了哦!』 「欢迎回家」 我尽最大可能地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结果她却突然笑喷了。 「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吗?」 那种笑法实在是过于怪异,不会是在嘲笑自己吧?——我的心中稍微有些不安。 『因为、在电话里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嘛』 恐怕并不是因为在通电话的原因。如今我的声音正因为紧张而变得颤抖起来 「话说回来你记得我的声音?」 『当然了,毕竟是丈夫的声音嘛』 在那之后,我和千草的一系列行动,似乎是被某种东西从身后追赶着一般迅捷。 第二天是周五,我在公司和上司报告自己将要结婚。在星期六我和千草约好在距离我公寓最近的车站会合,这是自那天以来历经十天后的我与千草的再会,当然,也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们十分正式地向彼此问好,随后马上就地联络房地产商寻找适合我们的新住所,最终选择了一间距离我的公司非常近的,毫无特征的2室一厅带厨房、可以马上入住的公寓。虽说在此之前两个人都是分开独居,距离退掉自己原先的公寓还要整整一个月,换言之也就意味着我们要多支出一个月的房租,但是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想极可能快地推进事情的进展,似乎千草也有相同的想法。虽然没有明面上说出口,但是能感觉到彼此都很焦急——在口头约束的效用消失之前、在对方反悔之前、在发现对方致命的缺陷之前——我们就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火速进行着结婚的各项准备。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下周一。 这一天,我申请了一下午的带薪休假,准备趁这段时间完成结婚登记的我们来到了市政府。 千草和我两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登记处前,我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结婚申请书,让千草在妻子的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千草的真实年纪是二十五岁,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岁。看到千草填完表格后,站在身边的我取出印章正打算盖上去却被千草单手制止了。 这突入其来的举动让我浑身变得僵硬起来。 该不会到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反悔吧?不过好像事情并非我所想的那样,千草缓缓地放下手,一边视线自下而上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一边提出了一个条件: 「一旦在这份合同上盖章,就意味着从此往后都要珍重彼此,对吧?」 对浮现出淡淡笑容的她,我什么也答不上来。她接着说: 「我会好好珍重启太的,所以启太也要好好地对我哦?」 我愣了一会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能感觉的到啊,小哥和我的相性非常的好』 我再次深刻地体会到车站相遇时,蕴含在她说出的这句话中的深意,以及对此产生共鸣的自己的这份直觉的无谬性。在盖章的那个瞬间,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表的,如同物归原主一般的归属感。 盖完章我,我将文件递给千草。 「嘿嘿!到我了!」 千草不假思索地按下手印,那份轻松写意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结婚申请书而仅仅是一张快递的传单而已。 一切手续办好后,工作人员受理了我们的结婚申请书。如此这般,在相遇不到半个月后,我和大野千草就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 从市政府回家的路上,千草突然牵起了我的手。 那举动实在是过于唐突、但又实在是过于自然,我也不假思索地往十指上灌入力量,紧紧的回握住千草的手。这是我们两第一次的肌肤之亲,千草的肌肤吹弹可破,微微地散发着热量。由于实在过于美好,我的心情反而变得有些苦闷起来。 「总觉得这么做的话很有夫妻的感觉,不是吗?」 她一脸天真烂漫地说道,在夕阳的照射下脸颊上的汗毛也散发出浑晕的光芒。——嗯。我回答道。让千草绽放出如同蜂蜜一般金煌璀璨的光晕如今也一定照耀在位于其身旁行走的我的脸上,非但如此,也肯定毫无差别地照射在车道啊柏油路啊以及威严耸立,方方正正的市政府上,模糊着它们的分界线。明明光芒如此的耀眼,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突然之间,不知为何胸口突然变得干瘪了下来,仿佛有谁在内部戳了个洞将气放出去似得,所以我尽可能温柔地重新握住千草的手,而千草则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情,用更加强劲的力道回应着我、嘴角浮现出了小恶魔般的笑容,这份笑容和握着新郎的手时的新娘脸上的表情相去甚远,更像是做了恶作剧的孩子面对共犯者时会露出的表情。 我总觉得这个时候有必要说些什么、 「今后请多多关照」 听到我无厘头的发言后,千草愣了一秒,随即重新绽放出笑容低下头。 「这边才是,今后请多多关照。」 我也面带着微笑,将千草的手放入上衣的口袋之中。在口袋那狭小的空间之中,我和她的体温交织在一起。 夕阳缓缓倾斜,橙、金、紫、深蓝、红——多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的光芒,染遍了世间上的一切。千草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依偎在一起,轮廓溶于昏暗之中无法分辨。 我偷偷瞄向身旁的千草,只见她迎着斜阳眯起眼睛,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哼着什么旋律,看起来心情不错。听到她的歌声后,我在一种慵懒的义务感驱使下,向她靠近打算亲吻她,而千草却吓得把脸向后仰,躲避着我。 视线交错。 还没等我来得及别开视线,上一秒表情还略显僵硬的千草为了化解窘境嘿嘿地笑了起来,唱也似的说道: 「qi~yue~wei~fan~~」 我在脑海中将千草发出的音节拼凑成文字 qi~yue~wei~fan。……契约违反。 「要好好珍惜哦?」 千草说完后,飞速地靠近我的脸颊,做出了类似是亲吻的举动。不,比起亲吻来说更像是用嘴巴撞我的脸。由于势头实在太猛牙齿也一并撞了上来,激痛顿时在我的脸庞上扩散开来。而她似乎也撞的生疼,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嘴。 结束了疑似亲吻的举动的千草宛如是做完了一项工作一般,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后,再次用鼻音哼起了充满孩子气的歌谣。 这个女人的脑子果然有问题。 没错,像这种和刚见面没多久的男人闪婚的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经女人。当然了,我也没有资格说她就是了。所以,我们一定能过的幸福的。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像了。 「嗯,我会的」 听我说完后,千草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我们前方的老夫老妻一边相互搀扶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仿佛在他们之间有着不可目视的、摇曳着的巨大湍流一般。比起他们,我和妻子的步伐要矫健的多,当我们超过老夫妻时,心中突然涌上一股确信——我们绝对无法成为像那对老夫老妻一样的伴侣。 但是,这样就好。 若是说只有自然而然的坠入爱河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恋爱的话,那么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次也没有。 所以,如今的我采取的是一种自发地跳入爱河的形式与某人结为恋人,以便能够积攒起与年龄相符的性经验,使我不至于与周围脱节。因为如果没有在适当的年龄登上适当的台阶,就势必会为此付出代价。 西边的天空中,残存的淡淡橙光与蓝光交融在一起。 「对了,要不要去买个蛋糕纪念一下?」 千草如此提议后,我抬起头张望了一番,发现在不远的前方,蛋糕店的灯光在残阳的映衬下若隐若现。 「是个好主意」 走进蛋糕店,一股甘甜又清爽的气息扑鼻而来。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蛋糕店了呢?我虽然觉得无论买什么蛋糕都没太大差别,但是站在旁边的千草却一本正经的苦恼了一起,我也只得装出一副正在认真挑选的样子。 「启太,你觉得散装的和整块的哪个更好?」 「嗯——拿一个小一点的整块的吧」 无论是向这样和谁一起挑选蛋糕,还是和谁结为连理,只要能够满足对方的某种程度上的要求的话,老实说谁都可以。我并没有特别地对千草抱有恋慕之情,同样千草也没有喜欢我更甚与喜欢他人。不过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彼此能够珍重对方的话,就算没有怀抱着特别的情感也无妨。 「啊、有了。这个刚刚好」 挑选了一个店里最小的三号奶油蛋糕,结完账从店里出来后,抬头望向天空,在一月份独有的凛冽的天空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已经开始闪烁起来。 无人的夜路上,我们夫妇两结伴行走着。 想要一个人度过一生实在是过于辛苦,但是所谓“命运之人”听起来又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虚无缥缈。这么一来,在多数情况下,要是想和他人一起生活下去的话,就必须实打实的出演一出“我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的恋爱戏码。而我和千草很幸运地不用去出演这场虚情假意的闹剧。 「帮我拿一下」 我一边走着一边把钱包放回口袋后,千草对我说道。我接过从千草手里递过来的蛋糕袋,换到右手提好,左手则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而千草也温柔地回应我。 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肯定就是这种关系吧——能够好好珍视自己的,并且自己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好好对待的人就近在自己的身边。或许千草此刻也怀抱着同样的想法也说不定。 「顺便去一下超市吧」 「嗯」 我们一定是无敌的。毕竟,我们通过契约获得了能够究其一生珍重彼此的对象嘛。就算这之中没有恋也没有爱,但至少这份想要好好对待某个人,珍重某个人的心情是确凿的。无论是对千草,还是对我而言,那个特别的“某个人”就是彼此。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这或许也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说,总之从这一天开始,我和妻子的生活便从“一个人”迈向了“两个人”的台阶。 2 这是我珍藏在我脑海中的,距今为止最为遥远的记忆。 从蓝色坐垫上探出脸的男子频繁地呼唤着我。 「──! ──!」 事物和事物之间的轮廓暧昧地交融在一起,除了视线的焦点偶尔能够对上以外,其余的时间内整个世界还没有在我的眼前展现出它固定的形状,模模糊糊地无法辨认。 唯有那位男子在其中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轮廓,将脸凑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尽情地抚摸着他脸上的每一处地方。光滑冰凉的鼻梁,柔软的脸颊,红润又有弹性的嘴唇,精实的下颚,坚硬的额头。注视着我的视线闪耀着光芒,用指尖触碰后,男子便闭上眼睛,显露出淡色修长的眼睑。 「──」 某个温暖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手腕,就这么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在确认抓住我的是比自己手要大上许多的他人的手后,我再度抬起头,方才还清晰可辨的男子的脸庞却变得模糊起来,男子动了动嘴似乎在说些什么。 「──」 我尽最大的努力聚焦起视线,慢慢地那男子的轮廓重新浮现了出来。只见他再度睁开黑色的双眸注视着我,慢慢开闭着的红唇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更加夺目。 「启、太」 稍微愣了一会儿后,我突然意识到男子口中发出的话语原来是在指自己。 这个瞬间,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映入双目的一切仿佛被扯下了帷幕一般变得清晰起来——焦点固定下来,座垫是座垫,男子是男子,自己是自己。先前还觉得是交融在一起没有明确分界线的事物如今却以个体的概念向我逼近,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我瞪圆了眼睛看向男子,眼前的男子注意到我的视线后脸上闪耀出光芒。 「──?」 不是的,不是这个。请更多、更多、更多地呼喊我的名字——我祈愿到。 正如想要一一确认他的脸庞各处的触感一般,同时我也想好好地听清指明自己存在的声音,想要确认每一个音节。幸运的是,我的愿望传达到了。 「启太!」 那名男子、我的哥哥,带着满面的笑容说道。那温柔的嗓音却满溢了力量,将我的身心填满。 在哥哥的呼喊下,我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这便是我的记忆之原点。 3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陌生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四周依然一片昏暗。 我的视线落到位于身旁作为声源、稍显陌生的小闹钟,随后便想起这是从昨天起开始同居的女性的所有物。而几乎与此同时,妻子以如同猫一般迅捷的动作从被子里钻出来关掉了闹钟。 闹钟上的针显示了现在的时间是五点半。 这比我平常起床的时间还要早上一个多小时。妻子摆出一副心安的表情,将睡时被压乱的长发重新挂回耳边。随后开环顾起四周,与被闹钟吵醒的我四目相对后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把你给吵醒了」 「没这回事。早安」 「启太接着睡一会吧,我去做早饭」 我点点头开始、视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自己所躺的焦茶色的被褥与铺在身旁的象牙色的被褥的微小缝隙之中游离起来。 房间的角落里堆积着上周日从各自的公寓搬运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由于之前我们都是独居的缘故,所以也没有去买什么新的家具。自然被褥也是从各自的公寓带来的,勉强能凑合着用。 妻子将被褥叠好后,塞进壁橱里。而我则是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确认妻子从房间里出去后,我把双手枕在脑后,重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从厨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似乎是妻子在冲洗着什么,随后则是菜刀在砧板上发出的有规律的咚、咚、咚的声音。由于门掩着的原因,真正抵达正在被窝里躺着的我耳边的声响并不是很大。 应该妻子在做些什么吃的吧。 昨晚,我和妻子为了让空荡荡的冰箱看起来能够充实一点,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不少东西。妻子推着手推车,而我则是在身旁如影随形。突然妻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在找到工作之前家务活就由我来干」 那语气并不是在暗示若是我找到了工作那么家务活你也要分担一部分,我包办家务只是暂时性的,只是在单纯地陈述字面上的意思。有什么忌口的吗?——没有。妻子我一边和我进行着诸如此类的会话一边挑选着食材,将其放入篮子中。妻子买菜并不是出于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买下来那种特别强的目的性,只是简单的买一些比较廉价的,也就是所谓的划算的商品,从这点来看妻子似乎意外地对做菜很拿手也说不定。当然了,或许只是单纯地出于不知道买什么好总而言之买便宜的总不会错这个想法随便挑选的也有可能。老实说,我并没有对妻子的手艺抱有什么太大的期待,如果做得好自然是再好不过,不会做菜话倒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充其量也就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而已。 不过,看起来妻子似乎非常的驾轻就熟。 听着妻子发出的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我不禁这么想。 或许她也有一段很长时间内独居的经验也说不定。 本意是打算再眯一会儿,不过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声响,不知不觉间睡意全无。一月的清晨依旧寒冷刺骨,特意早起,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则是需要相当程度的魄力。从被窝里站起身,学着妻子将被子叠好放入壁橱中后,为了去浴室洗个澡的我路过厨房。 打开门之后,热腾腾的味增汤冒着的香气扑鼻而来。 「诶?已经起来了吗?早饭还没做好哦?」 妻子蹲下身瞅了瞅左边的燃气灶,一边确认着火候一边说。从放在右侧燃气灶的锅中正轻飘飘地冒着白色的水蒸气。 「很擅长吗?」 面对我这有些唐突的提问,妻子停下手上的活,将视线转向这边、歪了歪脑袋——什么很擅长? 「做菜」 「没有啦,完全算不上什么擅长,只是为了活下去所必须掌握的程度而已」 「但是做的很好啊」 「明明还没尝过就敢这么断言?」 「因为很香嘛」 「你是哪里的美食家吗?」 妻子笑着打趣道。 待我洗完澡,剃了剃胡子,用梳子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发型,穿好西服的时候,妻子已经把早饭在桌子上摆好的。腌萝卜、以萝卜的叶子和豆腐为原料制成的味增汤,盐烤鲑鱼还有生鸡蛋。对于常年来为了让吃完后需要洗的东西降到最低程度,一直都选择吃面包或者香蕉这种简单的东西打发早餐的我而言眼前的景色简直是如同画中描绘的洋溢幸福的餐桌一般,让我不禁看出了神。 「麦茶应该没问题吧?」 妻子一边说着一边往玻璃杯中倒入茶色的液体。 我与妻子对向而坐的场景不知为何让我莫名的回想起了曾经在上幼儿园时自己被同班的女孩子强逼着进行过家家的事。虽然现在早就忘记了她的名字,但是还记得那时的她不辞辛苦的从园内的沙地里铲起沙子放到塑料制的容器中,又接了一杯自来水后,瞥着脑袋将其递给我,说着:「请用~」 妻子腼腆地泛起笑容,就好似与心爱之人正式结为连理的新婚妻子一般,对着桌子彬彬有礼地双手合十。我虽然无法正确的把握如今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但是姑且也学着妻子双手合十。脑海里回想起那位女孩子的脸,我记得那时的她确实也是在准备好用沙子制成的料理后双手合十,说了些什么来着—— 「我开动了」 那时,我们拿起塑料制的脏兮兮的碗,用充当筷子的木枝做出一副津津有味地吃着饭的样子。而现在,我则是端起冒着阵阵热气的碗,抿了一口鲜美的味增汤 「好吃」 好吃、明明应该很好吃的,但是味增汤却无法好好地落到我的胃里。从刚才起我就觉得自己陷入了自己正和妻子在进行某种煞有介事的,规模盛大的过家家的错觉之中。 「太好了。想要再来一碗的时候记得说哦?」 妻子绽放出了笑容。她是一个爱笑的人——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基本都是那种笑眯眯的表情、对,笑眯眯的表情。 4 「亲爱的,好吃吗?」 洋子边把玩着自己的麻花辫边对佑介说道, 夕阳斜下,射进幼儿园的庭园中。我和幼时玩伴佑介被同班的女生强制正座在铺在沙地上的瓷砖上。 「嗯。好吃」 扮演丈夫角色的佑介虽然出于礼貌装出一幅正在吃饭的样子,但回答时的语气却十分不上心。洋子接着瞥着脑袋看向我,问: 「启太,要再来一碗吗?」 在我做出回复之前,就从教室的方向传来了老师的声音。 「启太君!你妈妈来接你了哟!」 我和两人道别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看到母亲和老师的寒暄结束后,在一旁等着的我便拉着母亲的手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比起在幼儿园的时间,在家里和哥哥一起游玩的时间要快乐的多。 年长我五岁的哥哥知道很多有趣的玩法,例如将报纸卷起来做成太刀进行比武啊,用手工折成的手里剑进行射击游戏啊,用硬纸板箱制作秘密基地啊,在阳台上卷着毯子看流星雨以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观看每周五晚上电视台的特别节目。 今天又会玩些什么呢?想到这,朝着家里进发的我的脚步不禁变得轻快起来。 母亲可能是因为刚刚结束一整天辛苦的工作感觉疲惫,刚刚走出幼儿园的大门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手臂随着我的动作无力地摇摆着。就算我做鬼脸或者讲一些段子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最终也只是徒劳。唯一的例外则是我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比如说碰到了在附近散步的大叔家的狗狗,正当我嗦着手指津津有味地观察的时候,母亲便会以大人那压倒性的力量将我从原地拖走带回家。 回到家的母亲则是又像换个人一般。 哥哥这时会出门迎接我和母亲,帮母亲提从超市或者便利店带回来的装有各式商品的袋子。母亲则是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温柔地摸着哥哥的头,顺带着、也会摸摸我的头。我们家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在哥哥负责把便当或者家常菜放到微波炉里加热的时候,母亲总是说着一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而是哥哥则是担任接母亲话茬的任务。完全不知道该在什么时机接过话茬的我只得模仿着哥哥,时不时地对母亲点点头。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在偷偷地怀疑母亲是不是机器人,而且是那种会利用夕阳充电的机器人。但是某一天这个疑问突然得到了解答。 「我最喜欢吃杯面了!」 那一天,在幼儿园消耗了大量精力后变得独自空瘪的我急不可耐轻轻掀开还没泡上三分钟的杯面的盖子,贪婪地吸取着从那缝隙中飘出的香气。哥哥此时正在卫生间,所以变成了我和母亲两人独处的情况。 「启太,我问你」 我回过头来,妈妈正在微笑。 「你喜欢妈妈吗?」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既不喜欢,但也不讨厌。迷茫的我姑且点了点头,结果啪的一声,我被母亲狠狠地掌了一耳光。 因为实在太过突然,比起疼痛,从脸颊上激走着的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手。但是在下一个瞬间,母亲却又突然地紧紧地抱住我。 「对不起」 虽然我不太搞的清楚状况,但是紧紧抱住我的母亲的那柔软的身体和体温让我深刻理解了母亲不是机器人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之后听到从卫生家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后,母亲缓缓地放开我。当哥哥回来后,母亲继续说起了和之前一样令我难以理解的话,就仿佛刚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唯独我那被打过的脸颊依旧火辣辣疼,过了好一会而才褪去。 双休日基本上家在附近的佑介都会来我们家玩,那一天也是如此。 那个星期六是一个令人心情畅快的大晴天,早上母亲出去上班后,当哥哥从磨磨蹭蹭地从被窝起身走到向阳的窗边时,从玄关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门铃声。 很快三个人就将报纸卷成太刀,学着电影里的武士比划了起来。虽然我和佑介组队一起挑战哥哥,但是到底不是大我们五岁的哥哥的对手。没过一会儿就精疲力尽的我们一头栽进被子里,伴随着砰的一声,飞舞而上的尘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们在散发着太阳的味道的被子上一边笑一边打滚,我们都笑累的时候,佑介静静地说: 「启太你运气真好,有广君这个哥哥」 那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已。 启太你运气真好,有广君这个哥哥。 他是独生子,自然很羡慕有哥哥的我把。仰着的我转过半圈,盯着佑介看。佑介迅速别开视线,慌张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以前听佑介说过,他的双亲都有工作,白天几乎都不在家,就算在也几乎都是忙工作的事几乎没有闲情管自己。 我打算瞥哥哥一眼,却和用双手撑着下巴的哥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哥哥温柔地对佑介笑了笑。 「启太,佑介,来这边」 哥哥压低声音,挥着手示意我们过来。 「什么什么?」 那仿佛藏着什么秘密的举动轻易地就让我和佑介上钩,我们迅速凑到哥哥边上,额头贴着额头,宛如一个三角形。 「伸出手来」 哥哥将手伸在三角形空间的正中间。在那上方佑介和我依次将手放了上去。作为收尾哥哥用另一只手从上方将我们的手紧紧地包裹住。 「现在,我们三人在一起」 我和佑介点点头,哥哥继续说道: 「像这样,我们三人的手重叠着,心意相通」 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的朝阳,正好落在在三人重叠在一起的手上,放出耀眼白光。佑介的瞳孔和头发透着茶色,哥哥的脸则是被斜着的光线一分为二。现场的气氛忽地变得严肃起来 哥哥讷讷地说: 「但是啊,从今往后我们再也没有一个瞬间能够像现在一样了。正如被子会发旧,我们也会长大,就算如今我们把手放开再度重合在一起,那也肯定和现在的不一样。无论有多么的努力,都难以避免出现一些肉眼难以发觉的、偏差」 哥哥所说的东西,一直以来我也隐隐预约地有所感知。 我每天早上都从这个家里起床。但是每天都不一样。无论是被子的褶皱还是朝阳的轻微的差别。去幼儿园时就算每天走的都是一条路,但是我并不能每天沿着一模一样的足迹分毫不差的抵达学校。小草生长,鲜花盛开,云在流动,有时也会下雨,每一天都会有些许的不同,我们无法保证今天的自己和明天的自己是同一个人。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这种隐约的感觉,所以当我得知哥哥也有这种想法时不禁觉得很开心。 哥哥盯着佑介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啊,我是佑介的哥哥。从今往后,我也一直会是佑介的哥哥,这样一来佑介也就不会寂寞了吧」 佑介虽然稍微有些害羞,依旧重重地点了点头。 5 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终于过上了之前朝思暮想的独居生活。 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段时间或许有些长过了头也说不定。 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迁就别人的感受,以自己的节奏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个代价便是当我和妻子开始共同生活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当然了并不是说我讨厌妻子,只是在我起床的时候身旁有人,去公司的时候也避免不了与人接触,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结果还是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和人进行着接触对我而言可谓是一种折磨。本来以为自己早就有所觉悟,但起初,特别是最开始的第一周,我如同渴求着水的鱼儿一般渴求着能够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可能对我而言,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独处的时间也说不定。 但是人类最伟大,最引以为豪的便是其适应能力。习惯是不可战胜的,在同居生活快要度过第二周的时候,我也慢慢地开始适应了我的生活中有妻子的存在。 「启太、启太」 朦胧的意识中,似乎有谁在呼喊着我,那语气如同哀愿一般, 「启太,快起来」 「?」 从柔软的被窝中微微张开朦胧睡眼后,在昏暗之中色泽浓郁的人影模糊地浮现在眼前,我尽力将处于梦与现实夹缝中的意识赶向现实一侧、视线的开始聚焦——是妻子。虽然因为天色太过昏暗看不起妻子脸上的表情,但是妻子呼唤着我的语气中无疑掺杂着某种急切。 时间是二月初的第一个周日,此时距离结婚已有三周有余。妻子像今天这样叫我起来还是头一遭,我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发生了什么?」 我向妻子确认着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妻子如同小孩子一般屁颠屁颠地跑到窗户旁边。 「快看快看!」 妻子说着、“嘎啦嘎啦”地打开窗户,我有点不懂妻子的意思。隔了一拍之后,冰冷澄澈的空气从开着的窗户中侵入室内,毫不留情地攻击着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在房间里沉淀着的温暖的空气不断地从窗户中溜走。 「好冷……」 我将被子扯到头部,像蓑衣虫一般把被子裹在身上,和在靠在窗边的妻子并排站在一起。透过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在破晓的微光下被染成青白的无垠的雪景。 「雪积了厚厚一层呢」 妻子嘴里说着一看便知的事实。或许是因为妻子本身皮肤也非常白皙的原因,注视着雪景的她的面庞看起来就和雪地里堆积而上的白雪一样惨白。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把我叫起来呢?难道是为了特地叫我来看雪吗? 「喜欢雪吗?」 我姑且问了一句、妻子“嗯”了一声,高兴地点点头。眼前的妻子如同生来第一次看见雪的幼犬一般,视线一直死死地盯着窗外,久久不肯别开,看来确实对雪有着特别的好感。此时脸上的表情完全感觉不到叫醒自己时,那蕴含在语气中的迫切,或许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也说不定。我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决定对妻子说: 「这样会感冒的哦?到这边来」 我挽起她的胳膊,打算把注视着雪景的妻子也拉近由被褥构成的蓑衣里——好冷。妻子的肌肤那超出了我先前预想的冰冷温度让我吃了一惊。妻子的身体从外面的睡衣整个冷到了骨子里,可能她在叫醒我之前就一直在窗前眺望着雪景了吧。 妻子还没有在被子里暖上一分钟,便突然对我说道: 「对了,启太,我们出去看看吧?」 她那倒映出雪景的青黑色瞳孔闪烁着。 「诶?现在?」 我下意识地反问道。现在才刚刚六点而已。 「就是要趁没有人的时候啊?一点脚印都没有才最好嘛。看着那无垢的纯白不觉得心情舒畅吗?」 确实,在我小的时候也和妻子一样对早晨的雪景感到小鹿乱撞,但如今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我的心早就在时间的侵蚀下改变了原本的模样,对事物的认识也发生了很大的改观。不过偶尔回归童心倒也不错,特别是在降雪稀少的琦玉县,这样的机会可谓是非常的难得。 「一起去吧」 听到我这么说后,妻子欢呼雀跃了起来,老实说真的很像小孩子。 我和妻子披上大衣,围好围巾,戴紧手套之后,踩在未曾有人踏足的新雪之上。我们时而前进,时而停下来环视周围,除了雪花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静寂,似乎连就空气都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一般。当抵达公园,确认四周无人后,妻子对我说: 「启太,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妻子完全没有任何征兆,扑通一声地一头栽近无垢的雪地中。 「喂、没事吧?——」 「埋起来」 「哈?」 「埋起来、把我」 见我没有任何回应、妻子保持着趴在雪地上的姿势,把头转向我: 「不行吗?」 「不是不行……能问一下理由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很喜欢被那种被雪埋起来的感觉」 看来这个世界上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呐。 「会把大衣什么的弄湿的」 「没关系」 妻子趴在地上用手撑着脑袋,看来确保了自己有可以呼吸的空间。我拗不过妻子,只得走到妻子的脚边蹲下身子,两只手捧着雪,顺着妻子的指示,从右脚开始盖起,直到妻子的全身都一层厚达十厘米的积雪为止。在清晨千里无人烟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中、躺在地上的妻子被白雪覆盖住全身,看起来简直就是—— 「我觉得在旁人的眼中这简直就像是抛尸现场一样」 听到我率直的感想后,妻子不禁笑出了声。但那笑声也很快吸入白雪之中难觅踪迹。原本我打算只埋到肩部就收手,但是妻子却要求把头部也完全埋掉。最后我将头部也完全埋掉之后,妻子已经完全处在被活埋的状态,看着这样的妻子我稍微有点不安。 「不难受吗?」 「没事没事」 从雪中传来妻子的声音。 我在妻子被埋掉的地方的旁边仰躺了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胸口在冰冷空气的充斥下涨了起来,缓缓地呼出来后胸口也渐渐空瘪下去。明明妻子就在旁边,但是由于看不见她的人,如今的我感觉自己就和一人独处没有什么区别。 上方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踹不过气来。 突然左脸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触感,下意识地用指甲摸了摸,湿漉漉的。天空中飘起了雪——不对,或许迄今都一直在下,只是暂时中断了几十分钟也说不定。如果我再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待上一会儿的话,说不定连我也会被白雪覆盖和街道的地面融为一体。虽然这种想法有孩子气,但是我觉得妻子追求的,说不定就是这种和地面融为一体的感觉。 似乎不同的高度风向也会不同的样子。缓缓从高空飘下的灰蒙蒙的雪花在遥远的上空看起来就像是昆虫大军向西边呼啸而去,在中空则是缓缓地在东北方向流动,虽然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是并没有笔直地落在我旁边的雪花,落在我身上的充其量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将落在眼睑上随即消融的水珠擦去后,身旁埋着妻子的地方突然间炸裂开来。 「呼哈!——」 妻子像小狗一样噗噜噗噜地左右摇晃着脑袋。冰冷的雪沫掠过我的脸颊,我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无言地举起右手。妻子注意到我的动作后停止了摇头的动作。 我摆出一副请求着妻子拉我起来姿势,握住妻子伸过来的手,下一个瞬间将妻子拉到我的身边,两人保持着互相拥抱的姿势在雪地上翻滚,不一会身上便全是雪花——不知为何这副场景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觉得对我们而言这种交流是必要的,而我也相信妻子也很喜欢这种演出。 但事与愿违、悬在半空中我的手简直就像是等待着扫墓的墓碑一般,而妻子则是抓起雪球向我扔来。雪球撞到手腕附近裂开,四散开来的碎片闪耀着光芒落在我的脸上,我动了动身子打算把其掸开,身旁的妻子则是以最快的速度蹲下躲开。 「也让我埋一埋启太~~」 妻子粗暴地用双手捞起一大块雪块放在我的身子上。 「别这样」 妻子并没有听我的。依然我行我素地坐在我的腿上,忽左忽右地抓起雪不断地盖在我的身上。要是衣服弄脏的话这之后不得不进行处理,要是感冒了的话会更加麻烦——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的妻子的粗神经让我不由得焦躁起来。 「我都说了别这样了!」 声音不自觉的地变得高昂了起来。妻子似乎是也被吓到了,微微地缩起了肩、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而她的反应也让我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啊啊,冲动了。 明明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而已。为什么我的语气要这么重呢?正在我懊悔的时候,妻子一面掸开落在我肩膀上的雪一面死死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藏在我内心深处某种不甚开朗的负面情感如同被赶入垃圾堆那四散的尘埃一般剧烈的呼啸着,妻子那不知分寸的目光让我忽地暴躁起来,但是我又没法装出没事的样子别开视线。方才那享受着非日常的令人心安的氛围完全不见踪影,而破坏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要是这时候妻子再道歉的话我真的就无地自容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妻子站起身来,温柔地拉起我的手。 「回去吧,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妻子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以开朗的语气说道。我觉得这份故作迟钝的精湛演技正是妻子宝贵的武器。 「嗯,回去吧」 回去。没错。我们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那空荡荡的二人之家,便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我们沿着来时留下的足迹原路返回。先前我留在雪地那淡淡的足迹和妻子蹦蹦跳跳时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其上新的雪花已经开始堆积而上。妻子口中呼着白色的吐息,说道: 「这边的雪湿湿滑滑的呢」 看着妻子那脸上自然而然泛起的红潮,我突然想到了妻子平时并不化妆的事实。妻子的脸庞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寒气之中,细腻富有光泽的桃色面庞就算不化妆也已经足够的精致和养眼。 「这边?」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冰冷的手贴近自己脖子,希望从自己的身体上摄取一些热量。 一片微小的雪花落在妻子的睫毛上,随即便溶于无形,妻子擦了擦眼角回答道: 「青森的雪又干又粉。不仅如此,那里的寒冷与这里有本质的不同。这边的空气十分潮湿,冷气大喇喇地刺痛着皮肤。但是青森的空气则更加温和,虽然比这边的气温要低上不少,但是那种冷是掺杂着热量的冷」 「嗯~~这么说来你去过青森咯?」 「嗯,以前在那里住过」 「是搬到这边来咯?」 「没错」 「什么时候?」 「不知道」 不知道? 这种事情也不是说没有可能,可能是在儿时还不记事的时候搬过来的也说不定。这么说起来,在结婚前我提出要去见见家长但是被她拒绝了,我也没有过于深究原因,反过来妻子也向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同样也被我拒绝了,而妻子同样也没有问我原因。 看来妻子并不想谈及自己的过去。 两个人无言地走着。先前贴在脖子上的手虽然依旧寒冷,但是已经渐渐开始聚攒起了热量,经过我的一阵摩擦后变得更加暖和 妻子抬起头望着我,说: 「启太,谢谢你」 「谢什么?」 「愿意这么早就爬起来陪我,其实本来还想再睡一会的吧?」 我摇了摇头。 「下次再来吧,在不上班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叫我起来」 街道上除了我和妻子以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人。唯有雪花悄无声息的飞舞而下,以这种强度继续下去的话,在我们回家后不出一小时我们的足迹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吧。 我为了让妻子不再去回想起那些令人寒心的记忆,用已经加热到足够温度的手贴着她的面庞。好冷——泛着红潮的白皙的肌肤如同来自雪之国度的珍宝一样。仔细一看,妻子和雪真的非常般配。 「好暖」 妻子嘿嘿地笑了起来。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妻子露出了只有生在满是爱意的家庭,在爱的滋养下长大的孩子才能做出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妻子竟然能露出这种笑容,让我不禁觉得有些意外。 「怎么了?」 妻子突然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这次则是轮到我摆出笑脸了。 「没什么」 在青森的时候,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孩子,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呢?——霎时间涌上的疑问很快就随着我呼出的白色吐息一道,消散于无形。 二 6 某个秋天的夜晚,幼儿园的小伙伴们都陆陆续续地被家长接走,于是我不幸地成为了留在幼儿园里的最后一个人。 母亲到来后,先是不停地对幼儿园的老师低头道歉,之后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幼儿园的大门,母亲手心的温度比以往要高出不少。 夜空漆黑一片,好似有谁在天幕灌下墨水一般,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其中。 我和母亲默不作声地走在寥无人迹的路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夜晚的秋风轻轻吹拂着草儿,发出沙沙的麦浪声。唯有蟋蟀的尖叫声划破了这宁静的空气。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秀丽的长发在凌冽的寒风中凌乱着,时不时可以隐约看见母亲那一如既往的毫无任何情感起伏的脸。松弛的嘴唇间洁白的牙齿微微地显露出来,黑色的双眸漫无目的地朝着斜下方投去,母亲的这副姿态让我联想到了蝉脱壳之后留下的空壳。母亲只要再把视线放低一点理应就能看到正在仰着脑袋望着她的我,但是母亲似乎没有一丝一毫这么做的想法。 我霎时间注意到了某个惊人的事实。 母亲只会在从幼儿园到回家的这段与我两人独处的时间才会摆出这副表情。同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母亲在前几分钟还在拼了命地向老师低头道歉的景象。 「我,是不是不该存在?」 在思考之前话语便抢先一步、脱口而出。虽然能够看得出来母亲的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是母亲并没有回答我,或许压根就没有听清也说不定。 仔细一想母亲似乎一直都在工作着。「我要为了启太和弘树而努力」这句话也成了母亲的口头禅。母亲也许为了赚钱养活我们一直都在勉强着自己,非但如此,在因为高强度的工作而变得精疲力尽之后,还不得不来接我回家,所以母亲才会做出那种表情。而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妈妈,我喜欢你」 母亲听后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张望着四周,似乎在确认周围到底有没有人。 我也跟随着母亲张望了起来…… 寥无人迹的幽暗的小道上,从西侧的围墙可以看见对面那柔和的橙色灯火,隐约地能听见从中传来的欢声笑语。下一个瞬间,我的肩膀似乎被什么重重地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我一个踉跄翻到在满是石子的小路上。 过了一会儿后,伴随着掌心和膝盖处那火辣辣的疼痛感,我终于理解到自己是被撞飞的,待我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来后,母亲已经走到距离我前方数米处的地方。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母亲逐渐远去的背影。 狂风呼啸,头顶上遥远的星星激烈地闪烁着,好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完全不合时宜的感想——但这只有一瞬而已,下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孤零零地丢在一旁,一股冷彻心扉的恐怖感贯穿了我的全身。 不要丢下我。 奇怪,明明想说这句话的,为什么发不出声音来呢?母亲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忽地,母亲回过头来,注意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我后一脸嫌弃地说: 「还站着干什么,快点过来」 母亲莫名其妙地就拒绝了我,又更加莫名其妙地就原谅了我,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我只得战战兢兢地一路小跑赶上前方的母亲。在还差几步就赶上的时候母亲猛地一回头,死死地瞪着我。母亲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抗拒感,就算是我也明白了此时不要轻易地靠近母亲。 回到家,打开大门后,一股清新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欢迎回家!」 看到了跑到鞋柜来接自己的哥哥后,安心感涌遍全身,我连脱鞋也觉得麻烦,迫不及待地扑到哥哥的怀里,感受着哥哥那温暖柔和的体触以及那好似春日初阳一般的气味,先前僵硬的身子也渐渐放松起来,我抬起头望着哥哥,哥哥也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但听到母亲向自己搭话后,哥哥立马就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 「有一股米饭的香气,弘树在煮饭吗?」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道。 「嗯,因为我一直看着妈妈做,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 「好厉害,真是太厉害了,弘树!谢谢!。」 嘿嘿——哥哥一脸害羞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刚才电饭煲就一直在发出哔——的声音诶」 「这意味着已经煮熟了哦。让我们赶紧趁热吃吧」 「启太,快点把鞋子脱了」 哥哥抓住我的两腋把我的身体转了个边,轻抚着我的背。完全放松下来的我照着哥哥所言迅速地脱下了鞋子。 那一天是周日,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出去工作,佑介则是来我家玩。 「等一下!请求暂停!」 我和佑介站在阳台上将用广告单做成的手里剑对准哥哥丢了过去。虽然用哥哥用报纸卷起的剑将齐一一击落,但是下一波攻势则变得愈发的凶猛。终于看到两只手都塞满了手里剑的我和佑介的哥哥大喊道: 「停!」 我们停下攻势后哥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抱着透明胶和报纸一路小跑到卫生间,肯定是去制作什么新的武器了。我和佑介为了迎击,立马开始奋力地提高广告单手里剑的产量。 佑介一边折着广告单,一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我 「呐,弘哥哥为什么一直都待在家里?」 我回答不上来,佑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就能看见哥哥,这对我而言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哥哥无时无刻不待在家里,仅仅是如此就能让我感到心安。对歪起脑袋的我,佑介继续发问: 「弘哥哥是不登校儿童吗?(注:不登校,因为种种原因不去学校,多为心理方面的原因)」 不登校——明明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汇,但不知为何从那发音中我能隐约地体会到某种危险的气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不登校?那是什么?」 佑介摆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不知道,但是我记得当妈妈问爸爸为什么弘君一直待在家里的时候,我爸爸回答妈妈说或许因为弘君是不登校儿童吧、好像是这样来着」 佑介的话语如同小石子一般在我的脑中散乱一地,我无法准确理解那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我知道像哥哥这种年纪的人大家都会去一个名为学校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因为哥哥不去学校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唔——」 我觉得这时候有必要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当我正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时,哥哥恰好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卫生间杀了回来,头上戴着用报纸做的头盔,手里则是拿着菱形的盾牌。 「哼-哼-哼,我升级归来了哦?这样以来你们可就没有一点胜算了!」 佑介以一脸不在乎地表情问道: 「呐,弘哥哥是不登校儿童吗?」 在那个瞬间,哥哥露出了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痛了的表情。 无论是剑道比试还是扑克牌或者是扳手腕,一直都是赢家的哥哥的脸上却浮现出了怯意。虽然哥哥很快就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但是方才那份惧色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从出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露出那种表情,和哥哥视线相对后,我立马慌张的别开眼。有一种本能告诉我此时千万不能和哥哥对视。 佑介则是正相反,更加来了兴致: 「为什么一直都,待在家里呢?」 「这是因为——」 哥哥虽然张着嘴,但话语却没能继续下去。 「告诉我嘛,为什么?!」 佑介焦切地催促着哥哥。而我则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看向哥哥,只见哥哥此时脸上的笑容僵硬,额头直冒冷汗。就连我也着急了起来……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就和平常一样,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就行,这样一样我也会和平常一样向哥哥投入憧憬的目光,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佑介重复着质问: 「弘哥哥是不登校儿童吗??」 突然之间,一股怒气涌上我的心头,那即是对哥哥的,也是对用无关紧要的质问将哥哥逼到这般田地的佑介的。就算哥哥是不登校儿童,那又怎么了?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面,哥哥就是哥哥,都是那个既温柔又强大可靠,我最喜欢的,引以为傲的哥哥。 「混蛋!」 我大叫一声狠狠地用拳头锤了佑介一下。我不想,不想看到哥哥动摇的姿态,我必须保护哥哥,必须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的手上将保护哥哥下来。 这种感情还是生来头一遭。 「你在做什么啊!」 发怒的佑介用力地把我撞飞,佑介在就算在年长组里面也是体型最大,力量最强的,我被撞的一屁股栽在地上,但很快就爬了起来,再度向佑介发起突进。佑介怒目圆睁挥舞着拳头。 「你们两个人给我住手!」 哥哥以压倒性的力量将缠斗在一块的我们两强行扯开,一边调解着我们的矛盾,一边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甘心,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窝囊。 虽说哥哥想方设法想要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但我和佑介对于彼此的愤怒却愈发的高涨起来。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佑介郁郁不快地回家。哥哥确认佑介离开后,问向我: 「为什么要突然对佑介动手?」 我没想到哥哥竟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气闷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哥哥被欺负了所以想帮哥哥出头——虽然我想这样说,但是没能说出口。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来就会立马变成对哥哥自尊心的重大打击。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哥哥的问题也只是在明知故问而已。 见我什么也没说,哥哥立马占领制高点对我进行说教: 「怎么能突然就动粗呢?佑介是无辜的」 我重新观察起哥哥,脸色苍白,向我投来责难目光的少年,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随后我还注意到了此时家中异常的昏暗,往窗外一看,布满天空的灰蒙蒙的乌云预示着即将会下雪。 「知道了吗?」 面对年长的哥哥的正论,我也只得点点头、 「……嗯」 除此之外,我没有,也不能再回答其他的话了。因为我希望哥哥一直都是那个强而有力,值得尊敬的哥哥。 「嗯,好孩子。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哦?」 哥哥用他那宽大的手掌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脑袋,那粗暴的动作仿佛在宣告着我与他之间的力量差一般。随后等待母亲回家的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和平时一样一直粘着哥哥到处转,而是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打开自己中意的绘本,胡乱地翻着页码。时不时能听见哥哥在厨房里发出的阵阵声响。 母亲回到家后,一走进厨房便发出了惊呼声。 「弘树这都是你做的吗?好能干!没想到连沙拉都会做了!」 哥哥做菜的手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精湛,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7 三月份,公司进入年度总决算时,公务顿时繁忙了起来 从早上直到深夜整个人如同被上满了发条一般超负荷地运转着,飞速旋转的时针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比起解决问题的速度,问题接踵而至的速度总是要更胜一筹。我埋头于未处理文件的海洋中,几乎无间断地应酬着客户打过来的电话,抽出空子利用台式机和excel的各项公式制作着下一年公司将会使用的合同书以及决算文件。 加班到深夜才勉强做完一天的工作,自然没有闲情去吃什么晚饭。工作结束——回家——洗澡——睡觉——起床——喝妻子做的味增汤——出门——埋头于工作——连晚饭都来不及吃一直加班到深夜——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部都用来休息,以便能以更加饱满的精神投入到工作之中。简直就像自己不是为了活着才去工作,而是为了工作所以才活着一样。 去年的同一时间段,还未和妻子开始同居的我的房间由于工作实在太忙没时间打理而变得一片狼藉,但如今情况已经完全得到了改观。 「被子要经常晒才能保证松松软软,睡起来才舒服,知道吗?」 早晨妻子在餐桌前极力主张着自己的观点。事实上妻子也确实每到晴天便会把我的被子抱出去晒。和妻子开始了同居生活后,家中便充满了一种和独居时截然不同的安逸感,这种安逸感与其说“啊,这是我的家,终于可以放松了一下了”,更加接近于在某个小旅馆连续住上数天的感觉。我在外面赚钱,妻子负责我们的衣食住行。这就是所谓的“give and take”,我们通过着这种形式保持着共生关系。 这之后公司业务的繁重程度日趋激化,深夜以及周六日加班也成为了家常便饭。 我将人格中关于自我的成分全部剥离出去,将自己精简成纯粹的工薪族。某种意义上,自己其实很享受这种繁忙的感觉,因为这样就不必去考虑其余的事情了,当埋头于工作时,感觉自己就有了免罪符——哪怕自己放弃了对其余所有事情的努力,只要自己还在工作,这一切便都是情有可原的。 明明白天的工作应该已经将我的精力消磨殆尽了,但不知为何在晚上躺在暖棉棉的被窝里突然惊醒的次数却与日俱增,最要命的是,一旦醒过来就很难再次入眠。 寂静无声的深夜中,妻子把头完全埋葬被子里沉睡着——这是妻子睡时特有的习惯——听着妻子从被窝中漏出来的寝息,我脑海中零星浮现出前几周躺在妻子旁边仰望着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时的记忆,与此同时一股干涸的焦躁感朝我袭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数着我已经得到的幸福,等待着睡意缓缓地潜入意识的最底层。……有舒适的被窝;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有钱;有工作;一日三餐也有着落;有衣服穿,身体也健康……幸福的事多的数不过来。虽然担心就算再怎么数也睡不着,但是实际情况无论怎样,至少在天亮之前我都会重新陷入梦乡。 此外,我并不打算将妻子叫醒与我共度这不眠之夜。 当我和妻子开始同居生活时,很快就发现其实妻子非常不擅长熬夜,毕竟这份不擅长直接写在了她的脸上。每次妻子出门迎接因为加班变得晚归的我的时候,脸颊和额头上都会挂着几条由于一头栽倒在书或者桌子上的红印,不但如此强睁着的双眼完全失去了焦点,毫无生气。 她是典型的在早上精神最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差的类型,一旦到了晚上八点便开始打起了呵欠,超过九点眼皮就开始打架,虽说能够勉强保持意识到十点但是接下来就得不断地揉眼睛来提神,走路也变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我个人是觉得妻子都这样了,完全没有必要每天深夜了不辞辛苦的等我回来。 曾经我有一次向她提议说如果碰到我加班晚归的时候直接就去睡觉就好了,但是她却强行吊起倦意变得上一层下一层,中间还夹着一层的眼皮摇了摇头。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嘛,所以想每天都对启太说“欢迎回家”,不行吗?」 既然你喜欢我也不好强求——我想。结果从第二天开始无论我加班到多么晚,回到家里妻子肯定都不会钻进被窝里,肯定会在客厅里打着盹等我回来。老实说这其实让我很困恼,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是会“等我回家”的那一类人,所以完全不懂遇到这种要应该怎么应对。 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中旬,那一晚我和往常一样突然就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看了看时间,现在恰好是凌晨三点,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为了工作,我必须要养足精神。但越是睡不着就越焦虑,越是焦虑就越是睡不着,陷入死循环的我的脑子通常都会变得非常的清醒。我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变换着舒服的睡姿,但是睡意的种子如同露珠一般瞬间变蒸发殆尽,留下来的唯有夜不能寐的不快感——倒不如喝口水转换一下心情吧,我放弃了挣扎,睁开了眼。 不意间,在昏暗之中目击到了从妻子的被窝里露出的某个白色的东西——那正是从被窝里裸露出来的妻子的手。 这样不会觉得冷吗?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正当我触碰到那洁白肌肤的一瞬间时—— 啪! 妻子如同被烧的火红的烙铁狠狠地压在了手上一般,飞也似的从被窝里跳了起来,将我的手狠狠地甩开。 我被妻子那绝对称不上普通的反应速度吓的不轻,在愣住的我的旁边一口气把被子扯到鼻子下方的妻子看起来要比我更加的混乱和困惑。 我们反射性地探寻起对方的视线——四目相对——马上别开视线。妻子没能很好的掩饰住她的怯意,而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早就看穿了。于是妻子索性放弃了掩饰,保持着上半身立着的姿势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最后一个问题,你──』 我回想起了当时在宇都宫站见面时妻子所提出的第三个问题,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抱”妻子,也没打算主动地让妻子讨厌我。只是单纯的担心她这样会不会着凉而已。 「启太,不是这样的。对不——」 「不要担心。还有,对不起,我把你给吵醒了」 还没等妻子说完,我就抢先一步说道。话音刚落,我感觉身后的妻子似乎是站了起来。 妻子一言不发地钻进我的被子里,躺下来将自己的双手伸进我的腋下,像是在守护着什么重要的宝物一般,紧紧地将我环抱起来。脖颈处传来了妻子的额头那温暖的触感。我调整了一下身子,确保不会压倒她的手,随后轻轻地抚摸着环抱在我胸前的妻子那纤细的手臂,尽可能的缓解着妻子的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似乎妻子的手也麻了,小心翼翼地将手腕抽离后翻了个身,我们变成了背靠背的状态。 在这之后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完全没能睡着……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觉,因为每当和人一起睡时总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吵到了别人,不敢太多地做动作,这种不自由的束缚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如果妻子的这么做是为了展现出她对我的爱情以补偿先前拒绝我的举动的话,我只能说妻子完全搞错了方向。 妻子似乎也完全无法入眠,多次改变着睡姿,那动作实在是过于蹑手蹑脚,看来妻子和我果然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寂静长夜之中,唯有时间缓缓地流逝着。 很快我终于想到了还有装睡这一招,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保持着一定的频率的呼吸,很快妻子便停止了动作,屏住呼吸,确认着我睡眠的深浅。 大会过于了十分钟吧,妻子缓缓地从我的被窝里抽出身来,返回到自己被窝中。 第二天早上,妻子依旧早早的起床为我准备了白米饭、朴蕈味增汤,火腿煎蛋以及日式汁浸菠菜。 吃早饭时,妻子表现的则是和往常一样开朗,兴致勃勃地将着一些类似于白天虽然是晴天但是可能会有暴雨啊,今天准备进行甩卖处理的新型柔软剂啊,我也很乐意顺着妻子的话茬接着说下去。这样以来,昨晚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就像是缺乏实感的幻想一般。 妻子一如既往地送我到门口,在门关上的一瞬,妻子的身影从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公司走去。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从早上起天空就布满阴云。我沿着并排栽在河岸的樱花树道走着,突然看见先前遇到过的那对老夫妻混在上班上学途中的学生和上班族的人潮中,倚着河畔的栏杆,抬头望着樱花树的枝头。 「看、花蕾……马上就要……」 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妻子对丈夫说的话断断续续地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也跟着抬起头了,只见樱之树的枝头上,新生的花蕾正含苞待放。而树根下的草丛里,黑猫妈妈正带着两只幼猫朝着别的草丛移动着。 过了今天中午,公司会发布新一期的人事变动,所以从清早起公司里就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焦躁空气。待到下午两点,人事变动表被贴在公告栏上后,得知这个消息的同事们便立马赶去确认,走廊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被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的我则是打着电话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不一会儿,还处在兴奋状态的同事们便陆陆续续地返回办公室, 真是混账——大我十岁的前辈一屁股坐在我的斜对面的座位上,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视线转向我。 「挂桥你看了公告栏了吗??」 「还没有」 「那就去看看啊,这次轮到我们了」 「谢谢提醒,待会儿有空的话我会去看看的,顺便问一下,我们单位是那些人的职位发生了变动了呢?」 「森下和山路今后不在这里了」 「那还真是遗憾啊」 听我说完后,前辈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我。 「怎么了?」 「我说你啊,从四月开始可别再像现在一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了啊」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上可是有着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存在着就足以给周围带来负能量的人啊,就像吞噬正常细胞的癌细胞一样,你懂吧?我们单位算是运气好哦,这几年都没有这种奇怪的家伙」。 我一直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逃也似地将视线转向年历。三月份马上就结束了。 “吞噬着周围正常细胞,如同癌细胞一样的家伙” 这种人从我一出身就在我的身边待着了。不过,若是我说什么时候真正的开始对这件事产生认知,那还要追溯到我上了小学之后。 8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因为何种契机才萌生出了想养狗的想法呢? 可能是因为学校里的朋友都超可爱的宠物,也可能是因为我时不时地能在自家附近目击到牵着肥硕的柴犬亦或是博美犬散步的饲主。无论是尖尖竖起的耳朵,黑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粉嫩的舌头,娇柔的身体亦或是水嫩光滑的鼻子,无一不撩的我的心直痒痒。 但是我却从没有向母亲要求过,因为就算自己再怎么想要狗,但那时的我也知道不能够再给家里增添任何经济上的负担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的私欲给母亲和家计带来不必要的负担——养狗需要花钱,这是我从学校的图书馆借回数本有关于狗的书籍后通过哥哥念给我听的方式获取到的知识。 所以,我完全没有能够想到自己的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 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那时的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小学生活。 「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地回到家之后,欢迎回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的哥哥一边大喊着一边兴冲冲地跑到我的身边,一把拉起我的手。 「启太,快点!快到这边来看!」 哥哥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拉到客厅里,完全蒙在鼓子里的我看到的则是在沙发和餐桌之间放置的纸箱以及蹲在旁边绽放着笑容的妈妈。 「启太,欢迎回来!」 母亲的心情竟然会这么好,这更加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一个瞬间,从纸箱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麦色的圆溜溜的头,看着惊讶地说不出话的我母亲笑着说: 「从今天开始这个小家伙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哦?」 那是一只幼犬。只见幼犬将前脚挂在纸箱上,稍显不安地发出了“呜呜呜”的呻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我半信半疑地问向母亲: 「这是我们家的狗狗吗?」 「没错,这孩子的名字叫多姆哦!」 母亲的声音宛如动作特别迟缓的信号,龟速地从我的耳中穿过层层阻碍,终于到达了中枢神经,但中枢神经接收到那信号的一瞬间,强烈的电流顿时贯穿了我的全身。 「耶!!……太好啦!!!!」 我手忙脚乱地甩开书包,连鞋子也懒得换了,直接就穿着袜子一路滑到狗狗的身边。狗狗后脚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趴在我的身子上,蹭着我的脸嗅着我鼻尖的气息, 猝不及防地舔了我一下。 这太过突然的攻击让我大吃一惊,连忙向后躲闪,一屁股坐在地上,母亲和哥哥看着这样的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捧腹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房内,久久不能平息。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狗狗的腋下,将其抱了起来,生怕摔着了。好柔软,非但如此,狗狗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太阳与泥土的气息,让人心生安宁。 我盯着狗狗那圆滚滚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因为实在是太过可爱,令我不住地发出了欢呼声。 当我成为小学生之后,很快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妈妈妈妈、今天我引体向上成功了!」 「哦,是吗?话说现在的体育课里已经有单双杠项目了啊」 「妈妈、我语文考试得了100分!」 「这样吗?——糟了,已经到这个点了。现在要去买东西了,记得要把门锁好哦?」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夸奖。 因为想得到夸奖,所以我特地在母亲面前做作业;因为想要得到夸奖,所以拼命地练习键盘口琴;因为想要得到夸奖,所以努力地去学习复杂的汉字——我用我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尽其所能的抒发我想要获得表扬的渴望,然而母亲压根就不为所动,我的一切努力都已徒劳而付诸东流。另一方面,哥哥只是把洗好的衣服叠的整齐而已,仅仅是不乱用零花钱而已,就能轻易地得到母亲的赞赏。 为什么,这不公平。 此外,那时的我还察觉到了另一个事实——一件想要回避也无法回避的事实——十一岁的哥哥是不登校儿童的事实,并且我还知道了,这是不被世俗所认可的,不被允许的事。不仅如此,在学籍上和哥哥同属高年级的学生中,得知了自己不登校的同学的弟弟入学后,怀着好奇心时不时跑到我的班上来偷偷观察我,对我指手画脚的也大有人在。 「挂桥同学是弘树同学的弟弟吗?为什么你的哥哥不来学校呢??」 对哥哥不来学校的理由感兴趣的并不仅仅是他们。 「你的哥哥?为什么不来学校?」 朋友、同伴同学,高年级学生、登校班的班长(注:登校班,为了保护学生的人身安全,集团性的上下学的组织),数不清的人来问我这个问题,每当这时我都会这样回答—— 「不知道」 没错,不知道。 我也无数次对哥哥提议说一起去上学吧,也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不去上学的理由,但是每次哥哥只是沉默而已、而母亲则会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弘树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段时间,原本就很忙的母亲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哥哥也开始正式接管了做晚饭的任务。 「小弘做的咖喱真好吃!」 晚饭时,母亲经常表扬哥哥的手艺。我每个晚上不在吃着哥哥做的晚饭,听着母亲对哥哥的夸张。 处于生长期的我需要大量的食物,无论吃多少都觉得不够。但是吃着哥哥做的饭菜时,日渐在我的胃中沉淀起一股不可名状,正体不明的残渣。吃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并且哥哥能为我做饭也很值得感激,这点我还是知道的,但是—— 其实哥哥做不做饭老实说我都无所谓。就算不做也没什么问题,就算吃便利店或者超市卖的便当我也不介意,比起这点,我更希望哥哥去上学。 我为了说服哥哥去上学,一直孜孜不倦地给哥哥讲述午休时大家聚在一起玩躲避球游戏,以组为单位吃的大锅饭,和朋友们说着一些有的没的玩笑话等一些在学校里发生的快乐的事情,反过来,诸如和朋友吵架,被同学们排挤这些糟心的,会让哥哥产生对学校的抵触情绪的事情,我一次也没有提起过。 与此同时,这个家让我觉得最舒心,最可以依赖的地方也在不知不觉间从哥哥变成了多姆。虽然多姆是狗,无法通人话,但是每当我对着多姆大吐苦水时它都会用它那温柔的黑色双眸紧紧地注视着我,摆出一副再认真的听我倾诉的样子,让我感觉它能够理解我心中怀抱的苦闷,不甘和焦躁。每当我陷入迷茫,不知如何是好事都会紧紧的抱住多姆,从它那里寻求慰藉,而每当那个时候多姆也会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抱着。 最终,无论我做出多少努力,哥哥始终都不愿意去上学。 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哥哥就一直在家里待着,我一想到哥哥的未来就担忧得不得了。我不想看到为将来而发愁的哥哥,但是如果从现在开始改变的话肯定还来得及,话是这么说,但“还来得及”具体是指的什么方面,我并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就算一开始会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会觉得很羞耻,很不甘心,但是只要努力的话没有什么困难是越不过去的。就算对我而言哥哥是个大人,但是以世间的角度来看,哥哥依旧还只是个孩子。 那天夜里,时针已经超过晚上十点,但母亲依旧没有回来。 外面淅沥沥地下着雨,我和哥哥吃完晚饭洗完澡,给多姆喂肉干吃,从壁橱里扯出被褥并排躺在上面偷偷地分着点心。随后用报纸做成新的头盔和宝剑进行决斗。 「输——掉——了——」 被我用宝剑砍中的哥哥一脸痛苦地按着胸口,扑通一声栽倒在被子上,多姆在哥哥旁边兴奋地转着圈。我则是高举起宝剑大笑着,宣扬着自己的胜利。 「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得意了还没几秒,突然哥哥从下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脚脖。 「嘿嘿,没想到吧,我变成僵尸了!」 哥哥飞速地爬起身来,将我掀翻在地,死命地挠着我的侧腹。阵阵尘埃飞舞而上,在荧光灯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我们尽情地玩闹着,很快就变得精疲力尽,再次并排躺在被弄得一团糟的被窝里。 熄灯后,无声的沉默伴随着漆黑的夜一瞬之间降临到这个房屋之中。我们一声不响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或许是夜晚的雨将外界的声音全部都吞噬掉了也说不定。 比起不下雨时,现在的家中要比以往更加寂静,有一种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哥哥及多姆三人(?)而已。在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天花板上横梁的裂缝仿佛就像是扭曲了的人脸一样,一瞬间产生了是不是那其中其实寄宿着亡灵,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的错觉,让我变得胆寒起来——不过,我的身旁躺着哥哥,还有多姆。多姆和哥哥会保护我的。 我将视线从天花板上那骇人的人脸上移开,注视起哥哥。那是比我更年长,更强壮,温柔体贴,仅仅待在身边就让我觉得浑身涌起了力量的哥哥。比起往常,此时的我感觉哥哥的存在感更加的鲜明。哥哥瞥了我一眼后,哥哥一改方才的表情,转而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我则是因为哥哥还睁着眼睛的这个事实再度获得了勇气。没有大人在身旁的夜晚,令人小鹿乱撞,但我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哥哥和多姆陪伴在我身边的关系,若是现在我是独身一人的话,又会害怕到何种程度呢? 母亲依旧没有回来。 「为什么哥哥不去学校呢?」 换做平时我是不敢这么问的,但是总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大概,是因为这夜和这雨的原因,将这个家与世间隔绝开来。如今我们所在之处,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安全的场所。 「你被谁问了这个问题吗?」。 一直保持着仰望着天花板姿势的哥哥喃喃道,我听后不禁咽了咽唾沫,从哥哥的身上正迸发出某种不可视的东西,失去了容身之所的那个最终遁入暗夜之中。 没这回事——我下意识地选择了说谎 「没有因为我的原因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吧?」 完全没有——我立即回答道。 两人之间,唯有沉默,但就连那份沉默,淅淅沥沥降下的细雨也将其温柔地掩饰住。 哥哥依旧望着天花板,不,或许哥哥是透过天花板,注视着别的事物也说不定。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哥哥突然抛出了话语: 「启太,一直以来,真的很对不起」 那个瞬间,某种温暖湿润的东西突然之间涌了上来,我急忙翻了个身,背对着哥哥,故作自然地摸着在一旁睡着的多姆的毛发。多姆微微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眼神之中充满了柔情,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多姆。 「哥哥」 「什么事」 希望你能去上学。 我好想对哥哥这么说,但是我却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哥哥也有自己的苦衷。并且我相信肯定哥哥也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所以,不能,也没有必要将其凝聚成话语了。 哥哥,我好希望你能去上学。 清朝,当我睁开双目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配有溏心蛋、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白米饭、凉拌菜花、裙带菜味增汤以及妻子亲手做的腌萝卜。纯白蕾丝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着,以木制地板为舞台,光和影正相互交错,跃动。窗外则时不时传来麻雀婉转的叫声。 「这可真是、春意盎然啊」 妻子笑眯眯地说,我也点了点头。 「是啊,看来已经完完全全进入春季了」 不过老实说,我本身并不是太喜欢春天。 不过在淡淡的春日柔光之下面向而坐的妻子正嚼着腌萝卜,发出宛若小鸡啄米一般的声音——目睹了这一光景我生来头一遭觉得春天竟是如此安定祥和的季节。 「怎么了?」 妻子向思绪神游的我问道。 「没、没什么」 用筷子将溏心蛋戳破后,掺杂着些许红色的蛋黄溢了出来。妻子将嘴中的腌萝卜吞下,吸了一口味增汤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啊,想要和启太一起去看樱花」 听妻子这么一说,脑中不经意之间回想起在途径上班的必由之路上,栽满在道旁的樱花树。 「樱花啊、不过我们这边的樱花也差不多要开始凋零了吧……」 「这一周的周末也要工作吗?」 「嗯。对不起」 妻子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为了我们的生活,你已经足够努力了。谢谢」 「嗯……这样吧,如果你觉得在这附近看也可以的话,到我上班的时候随我一道去看,怎么样?」 妻子听后绽放出笑颜,好似鲜花盛开一般鲜烈。 解决掉早饭后,我打好领带准备出门,在一旁的妻子则是兴冲冲地披上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象牙色大衣。发现粘在妻子肩上的毛绒之后,我伸出手准备将它拿掉,妻子一瞬之间僵起身子,随即摆出一副奸笑,以不至于将西服弄出褶皱的力道将我抱紧。 一切准备结束后,我们从家中出发了。 穿过在春日朝阳的照射下、屋檐上的瓦片泛出如涟漪一般耀眼光芒的住宅区、我们沿着河岸漫步着。我深吸一口气,将从下方传来的河水的气息以及春日的气息一并吸入怀中。扎根在沥青路中的樱花树投映在其上的薄影,以及路旁新生草苗的嫩绿映入眼帘。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崭新的制服和西装显得那么光彩夺目。 一如既往却又每天略有不同的道路的正中央,现如今,我的妻子正陪伴在我的身旁。妻子忘我地仰视着如同雪花一般散落在空中的樱花。 「你也看看前面啊,都要和别人撞到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高中生情侣的妻子拉到路边。随后倚着栏杆俯视着位于下方的河流。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妻子缓缓地抬起头,满脸笑容地说道: 「真的好美」 沐浴在柔情似水的春日朝阳下、跃动着光泽的妻子的秀发旁,一片樱花如同流星一般掠过。 「嗯,确实很美」 浑浊的湖面泛起鳞鳞金光,旋转在空中、难以计数白色花瓣终究逃不过重力的束缚,无声地下坠,在经过短暂的挣扎后,被川流所捕获被冲向下游。这么说来,樱花,和雪花真的有几分相似啊——我突然如此想到。 我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陪着妻子欣赏着如画一般的光景。但时间终究不会为我们驻留与此,将说着想要再在这边待一会的妻子留在原地后,我开始迈出步伐,踩在每当起风时便会向上空翻腾、由花瓣组成的白色绒毯上,朝着公司的方向赶去。 很快我就来到了藏身于林立的建筑群中说新不新,说旧也不旧的三层大楼面前,走进一楼后,比我小两岁,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新人白井立马停下正在搽桌子的动作,猛地转向我,一头乌黑的马尾剧烈的摆动着。 「早上好!」 「嗯,早上好!」 我将公文包放到位于正干净利落地进行清晨打扫的白井身旁的办公桌上,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日程表、确认起于昨天安排好的各项工作的顺序。每到新年伊始,需要做的事情都会堆积如山。 一旦开始工作,随即而来的如同暴风雨一般关于各项信息的确认以及文件让我忙地不可开交,一上午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一过12点,当同事们结伴去街上吃午饭的时候,负责中午值班的我还得独自一人留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编写合同。不一会儿,电话的声音划破了公司寂静的空气,在响了大约两声的时候我提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大贯电设的挂桥」 下一秒对方似乎不安得到了缓解了一样,轻轻了叹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接电话的人是挂桥君。我是经理大川」 大川女士是在我进入这家公司时不知为何对我多有关照,年龄上来说足够可以做我母亲了的女性社员。平常说话都十分的落落大方,而今天似乎状况有些不同。 「虽然有点突兀,但我有件事向请教挂桥君,坂卷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 「哈哈,这也没办法,毕竟挂桥是个很温柔的人嘛」 大川女士无力地笑道。坂卷是今年四月从其他部门调到这个这间公司、如今已经臭名远扬的人。 大川女士接着说: 「事实上呢、虽然我这边也已经向坂卷催过无数次了,但是各项业务委托的申请书至今还没有得到处理。虽然有点对不住你但能不能在今天中午一点半之前帮我处理一下呢?我们只能等到这个时间,不然就来不及了」 「明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真的很抱歉,我也知道从今年开始负责这块的人已经不是挂桥君而是坂卷先生了……」 「哪里哪里,这边才是,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我也会好好地跟他说的」 「 如果是那样的话真是帮了大忙了。那么,拜托了哦?」 由于是午休,坂卷如今并不在公司,挂了电话后我站起身看了看时间,12点半。要是干等到坂卷回来很大可能是根本来不及了。自己动手这个方案可行性要高得多,我只得立马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敲击起键盘来。 当我弄完申请书后,同事们正好陆陆续续地回来。当13点过5分时,坂卷才姗姗来迟。在我向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则是哈着呵欠,一脸不在乎地说道: 「……啊?那是什么?还有这种事?」 「……我记得我前几天有跟坂卷先生你说明过怎么去处理这种问题了」 「有这回事?我完全没有印象啊……。嗯……,嘛,就这样吧,我已经知道了」 一边说着坂卷一边挠了挠自己已经秃了个干净的后脑勺,随即又不知道去哪里闲逛了。明明午休才刚结束,这家伙究竟是在想什么?在一旁围观着我和坂卷对话、比我大一岁的前辈盯着坂卷离开的方向说: 「那家伙,真的很过分啊」 听到这句话后,在这边工作了很多年的老骨干同事扬起眉头,说: 「最可怕的是,这对那个家伙而言不过是最开始的程度而已」 「不要把有关于财务方面工作交给他会比较好吧,只会给周遭的人添麻烦而已」 「那你打算让他做什么?那个人能做什么?他可是就连在信封上贴标签都有问题哦?我之前看他贴的,那叫一个惨烈啊,一个破标签都重贴了好多次,最后搞的皱巴巴的,真是服了」 结束了中午值班任务的后,一边有心无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走向个人休息室。 这一天也同样加班到很晚,到家时已经是深夜23点出头了。一如既往带着困意出来迎接我的妻子,脸色的笑容却比以往还要灿烂。我在浴室里一边松下领带,解开扣子,一边回想着难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了吗?很快想到了今早和妻子一起在河边散步的事。 这点小事竟然能高兴成这样。 妻子为了不给我再添负担,基本上不会说任何任性的话,也不会向我撒娇。既不会向我强求什么东西,也不会因为一些无厘头的理由而发火故此我也没有必要特意地去讨她欢心。无论何时都十分的开朗。老实说我也是乐的轻松。 洗完澡出来后,妻子就如同在课堂上打盹的学生一样,将头埋在手腕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经意间,在那正对面妻子带来的书架进入了我的视线。在中间的部分,有一本书的一角露在了外面。 我绕过桌子走到书架前,看了看那本露在外面的书的背面,那是青森县的旅游向导书。我下意识地想要将露出的那一角用食指塞回书架里,书却超过我的预想,一动也不动,虽说这一层放满了大型本,但也不至于子挤到那个程度。我拿出旅游向导书,顺着缝隙向里望去,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结果却发现在书的缝隙中夹着一个小上一圈的笔记本,简直就像是为了藏在其中被人塞进去的一样。用指尖将其拨出来后,那是绿色的大学笔记本。 我没有想太多,顺手翻开来看了看,可看到内容后,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笔记本上写有如此内容,看笔迹似乎是中学生年龄左右的女孩子写的。我不断地往后翻,这究竟是什么?我诧异地合上笔记本后,看到封面上有用油性笔写的几个字,字迹非常的清晰,应该是最近新写上去的。 『启太,如果你发现了这个的话请当做没有看到?千草』 「 启太?」 我被这声音吓的不轻,险些跳了起来。 我反射性地能笔记本藏在旅游向导书的后面,回过头来,发现刚刚醒过来的妻子正一脸迷糊地抬头望着我。刚才的事被发现了?不、看起来不是。她正在频繁着揉着眼睛。我将旅游向导书特意地晃给她看,在一股做了坏事的罪恶感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说道: 「我们去青森吧?因为机会难得就在那边待上一夜吧。我想如果是青森那边的樱花的话下下周也应该还在开着的……」 「青森的樱花?」 妻子惊讶地张开了嘴巴。是因为太过唐突所以反而显得有点可疑了吗?我一边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一边继续说道: 「不是樱花也可以哦?就算不是青森也行,难道说其他地方更好吗?」 妻子把头摇地像拨浪鼓一样。 「不,青森比较好」 说完她露出了似乎是发自心底的笑容、从那表情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可能被丈夫发现了记载了自己秘密的笔记本的担忧之色,倘若那是演技的话,那可真是完美到令人觉得有点倒吸一口凉气的爽朗笑容。 妻子无论何时都很开朗。但是之前我也隐约地意识到,妻子的本性并没有如同她表现的一般天真浪漫。即便如此,方才的发现,让这些天来在我脑中构建起的妻子的形象变得好似溶入空气之中一扑朔迷离了起来。 我装出一副要去厕所的样子,确认妻子完全关上的寝室的门后我将笔记本放回了原本的地方。做出让妻子讨厌的行为并非我的本意,不管怎么说,既然妻子都强调了不能看,那么这个笔记本对我来说就是不能触碰之物。 上完厕所后,我也钻入了被窝。 这天晚上,在凌晨四点左右我便醒了过来,无意之中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妻子,裹在被窝里妻子的手伸了出来,这是她的习惯吗?我虽然想帮她把被子重新盖好,但是下一秒又回忆起先前肌肤相触的瞬间妻子那瑟瑟发抖的模样,索性只能作罢。作为替代,我也学着妻子把头闷在被子里,由于实在是太闷了很快就受不了了。我小声点从被窝里抽出身子,观察起妻子左手周围的空间,很快发现了在被子的侧面有好几个微笑的缝隙,看来这似乎是妻子特意留的用于通气的地方。 在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我终于又一次陷入了睡梦之中。 早上起床后,这时的妻子已经在厨房里站着了。 似乎是注意到我打开门的声音了吧,妻子回过头向我问好: 「早上好」 说完这句后马上又接着回到了早饭的准备之中,「嗯,早上好」我一边回复她一边从身后观察着妻子那窈窕的背影。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原本我以为只要过了一晚就能忘掉了,但好像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那好似蕴藏着洪水一般汹涌澎湃的文字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妻子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讲话,但那小小的身躯里似乎蕴含了多到深不可测的话语。看到那背影后我不禁浮现出些许疑问。 要是真的不想被人看到的话,应该有更好的藏匿地点不是吗。 话说回来,开始两人生活已经快接近三个月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理解妻子的一丝一毫。 「要抱了哟!』 为了尽可能减少妻子的恐惧心理,我事先进行预知后缓缓地接近妻子,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那娇小的身躯——一种身为丈夫的义务感驱使着我做出这种举动——随即、妻子令人安心的体温隔着衣服传了过来。虽然这个姿势无法探知表情,但是妻子如今就像是被饲主抚摸着的猫咪一样一动也不动。待我将头部靠在她那纤细的肩膀上之后,妻子放下手中装有豆腐以及别的食材的碗,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后,在我的怀中扭动着身子,用自己的双手将我环抱住。我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将妻子的身体完全地包起来。 我们保持了这种姿势好一会儿,并没有感觉到妻子有明显的不安感。果然,只要不是突然接触她就没问题。妻子恐怕并不是对触碰彼此这件事本身怀有厌恶感。 「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面对我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妻子微微抬起头看着我。 「指的什么?」 仆は答えに诘まっ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比如说做早饭的时候啊」、。 妻子说 「在想着怎么做才能把眼前的食材做到最好吃」 「没有觉得早起很想睡觉,或者是觉得很麻烦吗?」 「不论是早起还是做早饭我都很中意」 「这样啊」。 妻子又扭了扭身子,将右脸贴在我的胸口上。 「启太的话,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指的什么?」 「……晚上,睡着的时候」 我听后不禁笑了出来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啊」 「真的吗?」 妻子摆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认真的表情,宛如要听清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一般将耳朵紧紧贴了过来,我虽然有点疑惑不解,但姑且还是加紧了抱着妻子的力道,想要表示我对她的亲爱之情,随后缓缓松开手,从妻子身边离开。妻子则是恶作剧地亲了我一下。看来她明明对「拒绝」很敏锐,但是如果一旦察觉到「拒绝」的话则会下意识地进行掩盖。她是那种与人对峙时,比起评价对方,更在意自己被对方如何评价的那一类人。 「我去洗把脸」 我们彼此分开,妻子重新回到制作早饭的工作中,而我则是去洗脸刷牙,为出门做准备。 今天的早饭是黄瓜拌白和(注:白芝麻和豆瓣搅拌后制成的菜)。春卷菜味增汤,杂粮配腌鲑鱼,以及和昨天同样的腌萝卜。 「我开动了」 令人心旷神怡的朝阳之中,两人双手合十。总觉得最近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像进入了绘画中、误入了某种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场景之中一样。 准备完毕后,我从家里出发赶往公司。 最近,在我上班的路上,经常能看到带着手套和网球拍,身着运动衫的学生。恐怕是在进行晨练吧。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呼啸着从我的身边经过。 四月也开始进入了第二周,这么一想这个点也差不多是新生开始进行社团活动的时期了。 10 升到中学后,我和佑介一道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部。 「走、启太,打球去!」 每天,在班级会议结束后,我和处在同一个班的佑介都会去学校的体育馆打篮球。如同往日一样,今天的我也和佑介一边扯着些有的没的一边来到体育馆,进入体育馆换好衣服、系紧篮球鞋的鞋带。 我非常中意即将开始打篮球之前的那段时间。 从摆在房间角落的球箱中挑出一个气很足的球后,我和佑介便争先恐后地冲向球场。虽说才刚刚过去数月而已,但跃动时的脚步声以及与地板碰撞后发出清脆的篮球的声音,此外还有那份弹力和手感,已经牢牢了烙印在了我的身体里。 举起球,正对篮筐、投篮。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篮心,落到地上的篮球反弹了大约2-3次后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我收回球再一次摆好姿势,每当投篮时,我的脑海就会变得一片空白,无论是下半身传来的力量也好,上肢的平衡也好,还是拨动手腕的时机,全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调节,都会确实地从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中得到反馈,而篮筐则和人类不同,并不会因人类投篮时的那种情绪所左右而改变自己的位置。投篮时那种干脆的感觉正合我意。 第二次投出的球则是打板后勉强挤入篮筐。 「看起来手感不错嘛!」。 不知何时跑过来的佑介叫了一声后将从篮筐落下、反弹了一下的篮球给半路劫走,一边运着球一边朝着反方向跑去,而我则是反射性地追了上去,阻隔在篮筐和佑介之间形成了1对1、佑介急停后拔起来就投、还没待我来得及封盖就已经出了手。 「给我中!」 球并没有命中,我和佑介开始争取起了篮板、虽然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碰到了球,但下一个瞬间球被佑介给硬生生地夺走,我为了去盖掉拿到球后勉强出手的佑介,高高跃起,而就在这时—— 高年级的学生们开始陆续集合,这也意味着到了正式的社团活动的时间。如今县运动会的预选赛正迫在眉睫,每天结束后跑圈等热身项目后,二三年纪的学生进行对抗赛变成为了篮球社社团活动的主要组成部分,而我们这些一年级新生则是负责计分,在场边看着他们打球。每每有队员出现缺席或者受伤的情况时,助教都会最先找佑介。 「 衫田,你过来!」 「是,这就来!」 佑介回答后立马一脸激动地跑过去,留给我的背影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刺眼。毕竟佑介的技术动作在同级生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对我而言,在一旁看着本是幼时玩伴的佑介在球场上竭尽全力防守高年级学生的姿态时,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我回来了」 或许是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总之每当我结束社团活动回到家时,多姆必定会叼着狗链待在门口等我,以足以将积落在门前的灰尘扬起一般的力道兴奋地摇着尾巴,而我则会摸摸它的头,将狗链的前端套在项圈上。不过,心情能稍微放松的时间也就仅此而已—— 「欢迎回来」 从屋内传来了哥哥的声音,我以十分僵硬地声音回道: 「我带多姆去散个步」 将书包放到门口后,我就这么穿着运动服牵着多姆在附近四处游荡,当我再次回到家时母亲也已经回来了,吃饭的时候,哥哥以一副惊呆了地语气说道: 「你真是运动狂人啊」 「有吗?这很普通而已啊」 「哦、普通」 哥哥故意露出让人看见后会心生无名怒火的奸笑。 母亲似乎并没有把我和哥哥之间的交流放在心上,对哥哥说: 「弘树,这个炸鸡块,好好吃!」 「真的吗?太好了」。 我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母亲,无语了,炸鸡块到底好不好吃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不懂,既不去学习,也不清楚找工作,到了十八岁还宅在家里敲着键盘,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混到,都沦落到这番田地还不想着改变现状,而更令人不解的是母亲竟然还对此睁一眼闭一只眼。如今的哥哥根本不应该在家里做什么晚饭,在这样优哉游哉下去,和周围的差距只会进一步被拉大,哥哥的将来到底会沦落到何番境地? 「弘树你参加过什么体育项目吗?」 我讽刺道,哥哥则是以一副完全没有兴趣地语气回答: 「没有,怎么了?」 「啊啊,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看起来就是那种人」 「上面允许你去打比赛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才中学一年级而已,没有出场机会也很正常」 母亲无视死鸭子嘴硬的我,插嘴道: 「对了。启太你周末有比赛的联系吧?哎呀,又到了我去履行监护人的义务的时候了。启太你要是觉得不得不对前辈点头哈腰的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哦?」 点头哈腰,母亲的这种说话方式让我觉得很不悦,本来我又没有去巴结那些高年级生。不过我也并没有选择反驳母亲,只是默默地以最快速度扒完自己的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从旁边的房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看来哥哥也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必此时正在看帖子或者打网络游戏吧,噼里啪啦的键盘音让我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 我从卧室走出来,回到厨房,此时母亲正好洗盘子。 「 妈。我想跟你说一下弘树的事」 我冲着母亲的背影说道,但是母亲一直低头专注这手上的活,并没有回过头来搭理后。嘛。这也无所谓,我接着往下说: 「你也试着让弘树去打工怎么样?或者让他去夜校上学也行。继续像之前那样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的话,完全看不到未来不是吗?」 这时母亲才终于关上水龙头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明显露出一副不悦之色。 「你好烦啊,能不能不要在提这件事了?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是谁?完全都不帮做家务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哥哥?就不能向你哥学习一下?」 忍无可忍。 「哈?!你的意思是说家里蹲很了不起咯?要我学习他每天窝在家里玩电脑咯?」 多姆一边发出呻吟一边缠住了我的脚。 「我多说了多少遍了,哥哥也有哥哥自己的生活方式!就算不用你操心弘树也不会有事的,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 母亲歇斯底里地冲我怒吼道,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冷静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那就随他的便吧,以后那家伙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就是了」 无法沟通,完全无法沟通。好似要被怒火撕裂开来的我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随后先前的噪音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咔塔咔嗒、咔塔咔嗒、咔塔咔嗒、咔塔咔嗒、咔塔咔嗒—— 啊啊啊啊!吵死啊,吵死了啊! 我用被子捂住头,在难以呼吸的幽暗之中,我隔着墙壁诅咒着哥哥。 你这家伙,早晚会受到惩罚的、长年以来怠惰的惩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上天就是不公平的。每天咬紧牙关活着的人,和每天无所事事,只干自己喜欢的事的人的未来不可能是相同的。你的人生,就应当是不幸的! 在对哥哥的憎恶不断增幅的同时,我也对竟然被这种人给烦的不行的自己感到生气。 为什么我要让这种人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点子,那就是彻底无视哥哥。 三 11 昨夜想必下过雨了吧。 被雨水打湿,从樱树的枝头上倾泻而下的花瓣紧紧地吸附在柏油路上,再之后,等待着它们的命运便是随着时间渐渐风化消散,而在其之上早已踏满了不可计数的脚印。 樱花瓣堆积而成的绒毯上,散发着阵阵芳香与新雨后泥土的气息、我也跟随前人踏上绒毯,在上面添上新的脚印。 直到昨天还那么光彩照人,被万千行人追捧的樱花树,伴随着如梦似幻的樱花雨彻底谢幕之后,原本藏在其身后乌黑粗壮的枝干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背景的一部分,在花瓣铺成的地毯的无数空隙中探出面孔、带着水气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叶樱(注:在樱花凋零后新长出来的嫩叶时候的樱树)的缝隙中漏出的些许磷光,上下跃动的光芒闪的我有点晕眩,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小学生们快速飞奔着,从身后超过那些正在欣赏河面风景的老人、从身旁的空隙中钻过,与跑过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和穿着西服的上班族擦肩而过。他们无一不看起来要比昨天所展现出的轮廓更加的鲜明。 类似的景象,去年的这个时候也应当见过才对。眼前展开的这份光景可以说与去年近乎相同,但同时又略有差别。如今我正在这个小镇上,顺风顺水地迈入成为社会人以来的第二个年头,时间的流逝本应该是单向的,但总觉得只要稍稍有一些走神,就会涌现出一种自己正在某种虚无缥缈的时空之中做着无用功的感觉,仿佛被囚禁于记忆的幻影之中,经受着永劫之轮回一般。 穿过樱花道,进入冰冷的高楼后心中的这份感伤也自然而然地淡化下去。毕竟比起展现在眼前的到底是何种光景,更应该将注意力放在如何解决今日必做之事上,脑子中想着这些事的我走到至今距离才发现有一个人一直蹲在公司的门口。 蹲着的是身着淡茶色大衣的年轻女性。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背影是属于我们公司的新人职员白井小姐的,大概是哪里不舒服吧——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下一个瞬间便从她的身影下看到细长的黑色尾巴在摇动着。 是猫。而且还有两只。 从它们纤细得仿佛一碰就会跌倒的身躯来看这两个小家伙应该还不满数月。一只是纯黑,一只则是纯白,估计这两只是兄弟吧。兄弟俩如今正在忘我地把头埋进白井所伸出的手掌中,似乎是在进食。 我故意加重脚步声靠近两只猫,白毛首先做出反应,一溜烟地消失不见,黑猫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但很快跟着白毛的屁股后面逃走了。 白井小姐诧异地回过头望着我。 把猫赶走的是谁?——她那抱有如此素朴疑问的双眸捕捉到了我的身影,随后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一般,从目光中掠过一丝动摇,由于惊讶而半开的嘴中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问候的话。 「……早上好」 「早上好」 我没有停下脚步,将欲言又止的她留在原地,快步踏进事务所中。 第二天是周六,虽说是周末,但是当我来到公司时,发现同事们几乎在上班。 由于需要确认和询问的部分较往日少了许多,今天的工作进展的相当顺利,话是这么说,当处理完全部事务离开公司时天色已暗,即便如此也比平常的下班时间提前了不少。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淡蓝的天空,天空中能够隐约看到点点繁星,为了看的更清楚一点我眨了眨眼睛,提到视力,在成为社会人后的第二个年头,我的视力可谓是急转直下,为了让眼睛能够得到休息,我在走路时尽可能地提醒自己要看向远方。由于今天下班提前不少的缘故,平时不得不急急忙忙往家赶的我在今天久违地可以依照自己的正常节奏来走路。在与妻子邂逅之后自己好像就一直在为新生活的各种手续以及工作四处奔波着,但事到如今似乎自己已经跨越过最艰难的时段了——今天没有必要着急——意识到这点的我,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下来。 忽地,有一种自己的脑袋被完全放空了的感觉。 喵——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猫叫声回荡在路旁。 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只幼猫躲在香烟屋的电线杆下方的阴影处窥视着我,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昨天的那两只猫,与它们目光相汇后白猫马上提高了自己叫唤的音量,似乎在索求着食物,我并没有理它,一边从它们身边走过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突然涌现出一股想一个人静一静的冲动。 「事出突然有点抱歉,我今晚要和同事们去吃饭,所以今晚的晚饭不用做我的了」 对于我撒下的谎言,妻子丝毫不加怀疑地相信了。 「嗯,知道了,偶尔转换转换心情也不错」 关掉电话,继续往前走一小会后,前方一个破旧矮小的咖啡店便映入眼帘。 我推开破旧得关不太紧的店门,伴随着吱呀吱呀的杂音,店中弥漫着的令人怀念的咖啡和咖喱的香气扑鼻而来。 路经柜台时,店主默默地瞥了我一眼,我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复,随后在最近的双人座上坐下身子。那是到处都已经磨损地非常严重的木桌。我连菜单都懒得看,直接就点了一份咖喱饭,老板以一副有气无力的声音答应后打开了电饭煲。 在去年的三月份来到这个街区到与妻子结为连理的那一段时间,我每周大约会来这个店三次。虽然从那之后也不过是仅仅三个月没来而已,从店主的表现来看他完全都没有认出我来,嘛,说不定从最开始就没有认识过说不定。这家店既不好吃也不难吃,要说价格也并无特别之处,上菜的时间也是。不过我之所以中意这家店的理由,是因为这家店的店员对待客人并不会用那种带有营业性质微笑和谄媚,对于不擅长应付那些热情过头的服务业人员的我而言,这里可谓是正和我意。 等餐时环视了店内一遭——菜单上的油渍,立在墙边的小型动物园的木雕。这间店和我上一次来时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几分钟后,店员将咖喱饭和作为配菜的沙拉盘送到了我的面前,同样的,沙拉里的黄瓜片依然是星型。 用勺子舀了一大口咖喱,送入嘴中。 啊啊,就是这个味道。真的是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所有的一切都一模一样,别说三个月之前了,这家店现在和我第一次来到时相比也没有任何改观。无论是味道,还是内部的装修,亦或是店主的服装,这家店的时间的流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滞下来了,就连空气里漂浮的灰尘,也会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漂浮在这里的东西。与其说我是故店重游,倒不如说是我穿越时空,回到了一年前。 我现在还处在刚刚踏入社会的第一个年头,还没有和妻子邂逅,如今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只是梦境——我是知道的,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总觉得自己的心静不下来,所以我才会想要在既不是家也不是公司的某处寻求一丝喘息的空间也说不定。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咖喱,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身姿。 她现在应该在家里独自一人吃着本应当是两人份的晚餐吧。 我用叉子缓缓叉起粘在盘子底部的黄瓜片。 那是长期浸泡在沙拉酱里,色泽醇厚的星型黄瓜。 这个黄瓜恐怕在发育期的时候就被人为的放到星型的模具中去了吧,在无可遁逃的模具中,只能被迫发育成星型,虽说发育期结束后模具便会被取下来,但事到如今就算把模具拿下来,黄瓜也不会突然之间变回原本的星型。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我为了寻找那视线的源头将目光转向柜台时与店主的目光一瞬之间撞了个正着,估计从旁人看来,一表人才的成年人直勾勾地盯着星型的黄瓜看个没完的场景实在是过于异样了吧。我将叉着的黄瓜片吞入口中,顺势瞥了店主一眼…… 他似乎很闲的样子,看着报纸打发着时间。 话说回来,像这种星型的黄瓜,到底是从哪里搞到手的呢?这附近的超市和蔬菜水果小卖店应该是不会卖这种东西的,并且谁又会为能星型的黄瓜而感到高兴呢?这家店的主顾基本都是单身男子和老人。 对黄瓜在意地不得了。 要问理由的话,我觉得那是因为它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我也在不知不觉间,从名为家族的模具当中挣脱出来了吧。 还是说,现如今依然处在那模具之中呢?搞不懂,但无论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或多或少地被那模具扭曲了自己的本性。因为不论我处在多么自由的环境之中,总是感觉到有一股对细胞非常有害的,不可名状的扭曲感不断地侵蚀着我,究竟原因,恐怕就是因为我本身也早已扭曲了吧,同时对待自己的事情也宛如像对他人的事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是这份扭曲所带来的吧。总之,如今的我已经做不到发自内心地去笑、去哭,去爱了。 我一言不发地吃完咖喱和沙拉,最后将瓶壁上满是水汽的玻璃瓶中的冰水一饮而尽,放下勺子。 「老板,结账」 「一共530元」 为了让在刚吃完咖喱后浑身变得发烫的身体更好地适应寒冷的夜晚,回家的途中,我尽可能放慢了脚步,走到半路时,之前妻子在笔记本上所写的『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笔迹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随即又沉寂了下去。 我保持着低头看者河的姿态走过桥,穿过在暗夜之中散发着纯黑之生气的樱花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如今的生活并不算坏,同样,妻子的存在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负担。如今的我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一切安好。以丈夫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来说,我和千草作为夫妇的相性可谓是无可挑剔。 回到公寓,打开玄关处的门后,柔和的橙光扑面而来,随后,妻子一如既往地洋溢着笑容出来迎接我。 「欢迎回家」 而我,则是一如既往地回应道: 「我回来了」 12 深夜的河流,漆黑一片。 总觉得在那漆黑的湍流底部存在着某种不明物质正在蠕动着,其温热的精气让我心神不宁。但仔细一想,若是在白天的话,这条河流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河流而已——会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四周的草木也会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摇曳,也能不时看见小鸟和蝴蝶优哉游哉地飞来飞去。 明明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河流都是同一条河流,但在特定的不同时间段下,给人的印象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落差。 散步的时候,身旁的多姆紧紧地望着伫立在河畔一动不动的我。 即便升到了二年级,在社团活动结束后领着多姆散步也一直是我的习惯,与其说是和多姆散步,更像是放松身心的外出。毕竟若是事出无因就在外面闲逛的话哥哥和母亲是不对我使什么好脸色的,但是一旦说是去带多姆散步的话即便是深夜中出门也会很轻松得到许可。由于我一点也不想再家里待着,所以散步的时间自然而然的就被拉长了。 朝着水边踏出一步后,多姆也跟了上来。 多姆的存在带给了我很大的能量,我死死地盯着湍流不息的纯黑液体,想要将藏身于那底部的某样东西看个明明白白,但我是知道的,在那底部有的无非是被水打湿的土壤。并且在白天时,也可以知道这条河其实并不深。即便如此,一旦到了深夜,这条漆黑的河流便让我心生畏惧,想要去破坏它,击碎它的冲动驱使着我捡起脚边的石子朝着漆黑的河流深处砸去。 石子仅仅是平淡无奇地发出了“砰”的声响后,立马被河流所捕获,吸入深处。 不爽。被石头砸了之后依然如同完全没事一般、依旧静静流淌着的河流仿佛就在暗示着我是有多么的无力。所以我非常的不爽。 不知何时脑海中浮现出哥哥和母亲的面庞,随即又想起散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远离这两个人,愤怒和焦躁在我的胸膛中好似两匹巨蟒纠缠在一起,激烈地挣扎缠斗着。我将周围能够扔出去的石头尽数扔到河中,而所有的石头只是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水花,随即沉入水底,这根本不够,我抱起双手勉强能抓住的石头歇尽全力地砸近水里,到最后甚至屈起身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抱起表面嶙峋的巨岩投了下去。 伴随着“砰!”的一声,水面随即四分五裂、巨岩和位于河流地步的岩石撞了个正着,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带有着腥味的冰冷液体飞溅到我的右脚周围。 我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重新站起身来,水从被完全打湿了的运动鞋的顶部渐渐地渗了进来,在其带来黏糊糊地不快感的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一股奇妙的满足感,仿佛那两人每天带给我的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干扰突然可视化了一般,我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想要用着湿透了的运动鞋狠狠地踹那两人一脚的冲动,想要把我现今所经历的各种遭遇的原因都归结到这两人的身上。 被打湿的多姆抖动着身子将身上的水弹开,被弹开的水飞溅到我的脸上,我这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 我并没有打算弄湿多姆的意思,但飞溅的水珠依旧波及到了多姆。多姆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抬头望着我,我摸着它的头说道: 「回去吧」 狗自然是不会理解人的话语的吧,但多姆理解了我此时的心情,站起身来,与我一同朝着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路途中,多姆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与我相同的步调,这份温柔到底给予了我多大的救赎呢?我无法估量。 在家里,唯有多姆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和母亲与哥哥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大事件,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我都看不到哥哥的生活有丝毫改善的苗头,这让我气不打一出来。 回到家,在门口脱下湿掉的鞋袜,放在母亲的鞋子的旁边。随后将多姆身上的水给擦干净,多姆光滑柔顺的毛发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走向厨房,准备去洗个手,哥哥和母亲正在那吃着晚饭,注意到我后哥哥说: 「欢迎回家」 「……」 「你就不能说句“我回来了”?」 被母亲警告后,我极为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我回来了”这几个字。“我回来了”是对自己的归宿和等待自己归来之人所打的招呼,既然这里并不是我的归宿,那么还说这句话的话总觉得不太合适。 估计在我回来之前母亲和哥哥一直在聊吧,在我打完招呼后,母亲续上话茬: 「弘树的皮肤真的好好啊。妈妈好羡慕~~」 我洗完手后以最快的速度从两人的身旁走过,母亲叫住我: 「启太,晚饭呢?」 「待会我自己吃」 我没有看漏那时的母亲露出的充满责备的目光。但是我对这两人的责备之情要跟为深沉和激烈。 为什么,这两个人甘于满足如此现状? 恐怕,这两人从未考虑过将来会发生什么吧?他们到底是怎么考虑在这五年,十年之后的事情的呢?哥哥也已经十九岁了,恐怕打算了就这么啃母亲的老啃一辈子吧。而母亲估计也产生了自己有能力养哥哥一辈子的错觉。哥哥早晚有一天非独立不可,然而如今我却没有看到哥哥有丝毫这方面的准备和打算,并且对于这样的哥哥,母亲竟然选择了容忍。 不去上学相比很爽吧?不用工作相比很爽吧?不用努力相比很爽吧?在我的眼里,哥哥如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逃避他所应当承担的责任。母亲也是如此,诸如夸奖哥哥那没有一个雀斑、光滑白皙的,作为他的懒惰的罪证的肌肤;夸奖着哥哥能做家务给自己减了很多的负担,一直在讨哥哥的欢心,而从未去督促哥哥去自立。 而我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精神紧绷地准备来周的期末考试。 一面将英语课本打开,脑中一面想着将来的事,越想越觉得哥哥的存在给我那本应当是充满了光明的未来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湿掉的鞋子则是始终保持着那湿掉的状态,无人发觉。 13 今天的早饭是凉拌油菜花,馅挂豆腐,浅蛎味增汤以及腌萝卜。 「来、咖啡泡好了哟!」 此时的我正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晨间的新闻放送,两手拿着马克杯的妻子兴冲冲地凑了过来。方才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的阵阵杂音,原来是妻子磨咖啡豆时发出的声响。 「多谢,话说竟然准备了咖啡,很少见啊」 我从妻子那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妻子则是笑眯眯地用双手包住自己的那一份,坐在我的身边。我将马克杯运到嘴边时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此时的妻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中蕴含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期待感。 「——怎么了?」 「没什么哦?」 妻子的脸上就好似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在恶作剧”这个大字一样。 我重新慎重地端详了马克杯中的液体。 「……这是咖啡?颜色会不会有点淡了?像麦茶一样。而且还散发着一股烤面包时的气味」 「诶,有吗?」 「这是哪的咖啡?」 「这个嘛,你想想,在超市的附近不是有个公园吗?」 「那边有卖咖啡豆的地方吗?」 「 这个嘛,……是叫啥来着」 十分可疑。但是不管再怎么说妻子也不会是那种会给丈夫下毒的那类人。我战战兢兢地抿了一口随即皱起了眉,那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味道。总体来说很淡,如同把浓咖啡冲淡了一般,但是并没有酸味或者苦味,反倒有一种独特的甘甜。 妻子一脸期待地问道: 「怎么样?」 「嗯……不可思议的味道。这是什么?」 「蒲公英咖啡」 「蒲公英?」 「不是西方的蒲公英哦?是日本蒲公英」 妻子说着,不知为何挺起了胸膛。 我虽然想再努力一下,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完全喝完,留了一点剩的,离开了家。 樱树枝头新生的绿叶随风摇曳。路旁到昨日为止还未曾引起我注意的蒲公英的那一抹黄如今却异常的显眼。或许妻子在外出时早就发现了也说不定。 距离上班开始约30分钟后,坂卷气喘吁吁地冲到了事务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和坐在旁边的白井小姐说: 「哎呀,真是服了!麻美酱你知道吗?那个闹钟今天又不响了!明明才刚买没多久的!我要去投诉!」 估计坂卷的本意是想向周围宣扬自己迟到的「正当性」吧,不过即便如此声音也实在太大了。周围并没有人理他,被指名道姓的白井小姐敷衍地说了一句“哦?是这样吗?”,视线并未从手上的文件上移开。坂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虽然一开始还不停地抱怨着什么,但是很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粗暴地鼓捣起了电脑的鼠标 「挂桥,电脑好像坏了,帮我看看」 「请等我五分钟」 正在进行表格计算的我边敲着键盘边回复道,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完成检验工作以便尽早让上司来进行决断。坂卷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随手拉了个旁边的椅子,在我的身旁坐下。 ……这五分钟你就不能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吗? 这么想的我瞟了一眼坂卷,只见他正半张着嘴,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在等我的这五分钟内,坂卷不时抓耳挠腮不时打起呵欠,一副闲的不能再闲的模样。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转向坂卷: 「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坂卷边挠着后脑勺边说: 「我说啊,这个是叫什么订货系统来着?就是那个界面非常不简洁的那玩意。我输入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啊,明明我有好好地输入进去了啊,真是服了这蠢机器了」 预料之中的抱怨,在一种事情会越扯越复杂的不详预感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过五分,在中午之前我还必须完成另一项工作,虽说不是完成不了,但也不是非常有余裕的状况,倒不如说时间非常的紧。 「挂桥,你在听吗?我在问你为什么数字和打进去的不一样——」 「是输入错误,请进行修正」 我有点急了。 「诶,是输入错误吗?可是我看的是显示出来数字和自己打进去的不一样啊」 换言之,就是错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这是我们在这几周内学到了有关于坂卷这个人的本质之一,这种人永远将自己的正当性放在首位,而将其他人的劳动、时间以及最重要的如何解决问题摆在次要位置,对我们而言,关键的是如何用最少的时间处理掉坂卷的问题。 「有必要修正错误,关于修正的方法我想我在之前应该已经跟您说过了——」 「因为我忘了所以才问你的啊」 「读过操作说明书了吗?关于方法,上面应该写的很明白了」 「就是因为读不懂所以我才问你啊?」 再继续扯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一言不发地开始敲起键盘,打开订购系统的界面,把自己的作为让给他,和三天前我做出同样说明时一样,他那圆滚肥硕的肩膀以及无力下垂的双手上什么也没有,我拿出记事本和圆珠笔放在桌子上。 「请做好笔记,以后我不会再重复了」 「知道了知道了」 坂卷以一副怠惰的姿态拿起我为其准备的纸笔。 这个订货系统是公司内部使用的东西,主要是针对负责管理木材等货物的库存管理等职位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可以进行货物准备及发送等事务的委托,具体操作是只要在网上商店选取自己想要下单的商品,输入想要购买的数量就可以了,不过坂卷似乎是将输入的数字搞错了。 「为了修正,首先需要订货发票的号码单——」 在我说明的时候,坂卷数次不耐烦地漏出“哦哦”“是是”的声音,而他手上的记事本依旧是白纸一张。只有当我明确地做出“请将这个按钮按下去”的指示时,他才会抬起他那高贵的手。恐怕今后他还会问我相同的问题吧,不过我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说我很讨厌对年纪大到足够做自己父母的人下指示,但是比去提醒他还是要来的好一点。 打字——这就是分配给被调动到这家工作单位的坂卷的任务。按理说本来只要照葫芦画瓢把数字和文字输入进去就可以了,但是他就连这么轻松的工作也做不好,话又说回来,就连这也做不好的人也不可能在给他安排其他的工作了,上面的人也在为到底如何安排他的职位而操碎了心。 「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ok_ok——」 在结束全部的操作后,坂卷拍了拍我的肩膀,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坂卷的存在仿佛就如同哥哥一般——自我中心,不负责任,只会依赖他人,并且,自身的存在对他人而言只不过是负担而已。 我继续回去干我没干完的活,重新将目光落在资料上,但是不一会儿我就注意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这时,不知是谁的白色袖子突然伸了过来,将纸杯放在了桌子上,芬芳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嗅觉。 「辛苦了」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白井小姐。 「谢谢」 斜前方的同事伸着懒腰说: 「真是头大啊,老实说没有那家伙反正工作会做的比较快吧?今天是闹钟不响,昨天则是把别人掉的东西交给交警,前天好像是电车晚点?明天估摸着就是身边那个亲戚啊熟人啊什么的被人杀了吧?」 是在说坂卷吧,不过当事人则是和往常一样不在座位上,估计又是上哪儿吸烟去了吧。 我端起纸杯,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苦味顿时在舌苔上扩散开来,这是真正的咖啡。 我回想起了今天早上关于蒲公英咖啡的事,果然那个和咖啡没有丝毫干系。真服了妻子竟然有做那玩意的想法,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妻子蹲在公园里一本正经地物色蒲公英的场景。 「挂桥,你在乐什么?」 一位同事不满地说道。 「诶?」 「你诶什么诶啊,瞧把你美的。靠,挂桥你真是幸福啊,能让麻美酱为你泡咖啡」 白井小姐“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为本田先生泡一杯哦?」 「诶?真的吗?真是不好意思了」 他略显刻意地说完后,白井小姐便走向茶水间。 14 夏季篮球大赛拉下帷幕,三年级生引退后,属于我们二年级生的时代便到来了。 暑期几乎每天都有社团活动在等着我们,盛夏的体育馆宛如一个巨型蒸笼,每每经过激烈的练习后都免不了汗如雨下,自然,回家后洗个澡清爽一下身子也成了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一环。 可是这三天,每当我回到家时就会发现哥哥偏偏在这个时候拿着衣服走向浴室,并且每次洗澡都会花上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一天也是如此,我打开家门的那个瞬间,哥哥便端着衣服慢悠悠地游荡在走廊上,这段时期开始我和哥哥是不会像彼此搭话的。虽说主动采取回避行动的是我。不过满身汗液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实在是过于不爽,我忍不住对哥哥说道: 「……我想先去洗」 哥哥见状立即喜笑颜开,仿佛他一直都在我说出这句话一般。 「你还没有拿换洗的衣服过来吧?我先准备好了所以我先洗」 「我刚打篮球回来,现在一身汗」 「我也出了汗哦?」 如此回复的哥哥的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与此相反我则是怒不可遏。 「哈?在家里敲敲键盘还能出汗?」 「出汗可不分高低贵贱哦?」 「激烈的运动导致的出汗和在一直凉爽的房间里出的汗,从量来说就有明显的差别好吧,话说回来你明明一直都待在家里,为啥偏偏挑这个时间点去洗澡?」 「哎呀,我说你这个人啊,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谁规定了出汗出的多就可以优先洗澡了?你要问我为什么的话,我只能说因为我想现在洗就现在洗,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哥哥的表情上看不出一丝一毫要退让的样子。在没有靠谱的仲裁者的情况下,任何辩论都只是浪费时间,我只得做出让步,催促哥哥尽快洗完。到头来哥哥就这么在浴室里尽情地洗了二个小时之久。在这段时间内,我则必须忍受着由大量的汗液带来的黏糊糊的不适感。 除了洗澡这件事,这段时间内来自哥哥的各种形式的骚扰可谓是不胜枚举,比如说大清早霸占厕所很长时间啊,在我准备考试的时候特意把音乐开的非常大啊,偷偷地把洗发水藏起来啊等等等等。看样子哥哥似乎非常热衷于这种利用这种虽然下三滥却异常有效果的手段让我为难。母亲虽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但却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某个周六,当我为了社团活动早起洗脸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脸上长满了迄今为止从未长过的青春痘,我顿时感觉这已经到达了我忍耐的极限了,我认为这都是因为没有及时地将练习后产生的汗液及时洗干净的缘故。 我粗暴地打开哥哥卧室的门,此时哥哥正背对着我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这段时间哥哥一直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一般在我去学校的时候才会去睡觉,而今天似乎也正通宵达旦地玩着网络游戏。 「喂,我一直在疑惑一个问题,骚扰别人就这么有意思吗?」 哥哥回过头来,扬起嘴角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指的什么事?」 「别他妈给我打迷糊你这个家里蹲死宅,我在问你觉得这种向小孩子一样的骚扰很有趣吗?」 「所以我在问你指的到底是什么事啊,比起这个启太,你的皮肤好像不太好啊,有没有好好地在洗脸啊?」 哥哥愉悦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享受着自己的话语能够对我造成伤害这件事所带来的乐趣一般。 「我在问你通过打扰他人的生活,是不是能够让你毫无亮点的人生增添一点乐趣?要是你有这种闲工夫的话快点给我滚去上学工作,ok?」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别人说话啊?我都说了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了」 哥哥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以毫无温度地眼神死死地盯着哥哥。 「懒得再陪你扯皮了。给我站起来,今天我要打爆你」 哥哥的表情虽然有一瞬之间变得僵硬起来,但很快便取回了先前那游刃有余的态度。 「……不要,太麻烦了。你这的想法真的很废物诶,怀有被害妄想的启太酱,所以说?骚扰是什么回事,比如说?」 「你的意思是不介意坐着被揍咯?」 「喂,住手,你们俩在干什么?」 注意到这边正在发生骚乱的母亲一路小跑过来。我目不转睛地瞪着哥哥,哥哥则是一如既往地摆着一副看不起人的笑容。 「在吵架吗?」 母亲怒斥道。 那倒没有 哥哥说完后转过身去,重新投身于网络游戏之中。母亲气冲冲地面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启太,你给我过来!」 这个瞬间,一股连自己都颇为吃惊的嫌恶感突然涌上心头——别碰我!——我大喊着将母亲的手甩开。 「你这是什么态度?!」 母亲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起来,位于母亲身后的哥哥偷偷地瞥了这边一眼,露出了下流的奸笑。 之后我被母亲拽到了客厅里。 「给我坐下」 我刻意地以最慢的速度坐下来,期间双目一直紧盯着母亲。 「我之前就一直想找你谈谈了,启太你对你哥哥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于恶劣了」 听完母亲的这句话,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虽然我早就知道母亲对哥哥宠溺有加,但不料竟然到了如此程度。非但对哥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恶劣骚扰熟视无睹,反而把锅都甩在我的头上?这个连教育孩子都做不好的渣渣女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指点点? 「所以说啊,你就快点把那个家伙从家里赶到外面去啊,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会端正对他的态度了」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而且,你刚才说那家伙?给我好好地叫哥哥!」 「总是说没到时候,没到时候……你觉得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工作咯?那家伙明年可就20岁了啊,你也知道事情越拖越严重吧?既然如此还不去找个机会让他走出家门?过分的溺爱对孩子来说是毒药你知道吗?别在围着他了,把他给丢到外面去吧!话说你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别再夺走本应该属于那家伙的成长机会了!」 母亲恼羞成怒,气的直拍桌子。 「该适可而止的是你!对着母亲竟然说什么“你”!……别跑!给我站住!喂!」 我挣脱母亲的束缚从家里冲了出来。 无论是哥哥也好母亲也好,这个家的人全都是人渣——可能,真正脑子有问题的人是我吧 「进入青春期之后,伴随着身体急速的生长,心灵也会陷入及其不安定的状态之中。女孩子的身体会渐渐地变得凹凸有致,而男孩子则是——」 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堂生理课上,有的同学闲的无聊在笔记上瞎画,有的则是与前后左右交头接耳。坐在我斜前方的佑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实则在观察坐在最前面的女孩子。那是前些天突然向佑介告白,却惨遭拒绝的女孩。就算说客套话,那个女孩子也绝对算不上什么可爱的类型,性格也不开朗,喜欢用印有男子偶像团体照片的垫板。佑介把这件事编成段子这些天每天都在篮球部的场地内博大伙一笑。据说被佑介拒绝时,她一边号泣着一边模仿电视剧里的悲惨女主人公一样放出狠话“总有一天我会让正眼看我!”。佑介由于活灵活现地模仿出了那个时候那女孩的样子而大受好评,估计现在也在她的身上搜寻着什么笑点吧。 我们如今确实是处在青春期之中。 时不时就能听到的关于恋爱和冲突的传言,老师们也隔三差五地把升学考试挂在嘴边,社团活动也从配角变成了主力。我们生活的环境确实在一点一点的改变着。名为恋爱,友情,学习,社团活动,前途的风暴和步步向我们逼近,迫使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浪潮,以及伴随而来与同龄人的争执,这一切的一切,反而让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平静。 每日,篮球部的练习总是从跑圈开始,部员们排成两列,由队长和副队长带队,三年级生,二年级生,一年级生依次排好、 当跑到第七圈时、 「喂,那不是贞子吗?」 队伍中的一人发现了此时正沿着体育馆的窗边缓慢行走,一直在瞪着佑介,之前被甩掉了的女孩子的身影,至于贞子,是私底下大家为曾经模仿过恐怖电影中的角色的她所取的外号。佑介看了她一眼后,她顿时像发了疯似地挥起手来。 「哇,好热!喂,你觉不觉得这边有点热?」 「喂,队长,你也挥一下手意思一下嘛」 面对讥笑挖苦的队友,佑介抗议道: 「我想交往的是可爱的人类女孩,而不是怨灵」 众人一齐爆发出哄堂大笑。 似乎大家的笑声并没有透过玻璃传达她的耳中,只见她停下脚步,一脸兴奋地贴在窗户边上张望着里面的情况,顿时一道橙色的闪光朝她冲了过去,紧接着她的脸部附近的玻璃发出剧烈的声响,原来在我旁边跑着的队员们用夹在腋下的球朝着她所在的窗户的方向用力地扔了过去,篮球远不止一个,在下一个瞬间,队员们接二连三扔出去的篮球撞击到防止玻璃杯打碎的铁栅栏上,那个女孩很快被剧烈的碰撞声吓跑,跑时其脸上露出的宛如要哭出来一样的极富有戏剧性的表情让体育馆内的队员们顿时爆发出了阵阵骂声与爆笑声。 我没有选择对她进行攻击,此时我的心情无比的平静。那些队员们,将伤害她的行为当成是一种娱乐,欺负弱者从而产生的一种误以为自己是强者的高昂感从他们的表情上暴露无遗,我觉得那有点令人毛骨悚然。老实说我虽然没有产生攻击她的想法,但我也并没有觉得她值得同情。 倒不如说,看见她的这副模样让我十分的不悦。 她缺乏对自己正确的认知——从她那粗粗的眉毛,杂乱的头发,松弛的身体无一不散发着一股被过分溺爱过的气息,而佑介则是仪表堂堂,身材修长,学习出众、在运动方面也是学校篮球部的部长,非常受人欢迎。从那陶醉地望着佑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渴望被佑介注意到,渴望被他特别对待的意图。虽然这种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盲目地怀有过高期望的人本身就令人讨厌,但最让我不爽的是她身上散发着的那种从旁看一眼便知的陶醉感。 她正在恋爱。 并且恋爱的对象绝不是佑介,而是通过佑介这个载体所显示出的她本身,在她眼中,自己仿佛就是那悲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沉浸两情相悦的幸福感以及那分分合合的悲情之中。 不是自然坠入爱河,而是自发地恋爱这件事本身就需要庞大的能量,并且恋爱中的人会因为特定的某个人的一举一动而心生涟漪,这也是十分危险的,恐怕唯有生活拥有余裕之人才能做出此等举动来吧。 人在充斥着压力的环境下,,恐怕与恋爱二字是无缘的吧。 单手抱着篮球继续跑步的我,如此想到。 15 「启太!快看快看!我买了赏花用的垫子!」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也很期待哦,准备工作就全权交给你负责啦」 在门口的妻子乐得就像哪儿的招财猫一样从裙子的口袋中掏出被折成小块的蓝色垫子,为了让我看清还特意举了起来。我敷衍了事地摸了摸妻子的头后快步走出家门。 这几天以来,总感觉妻子异常地兴奋。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开始就是进入四月的第三周以来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一个双休日,同时也是之前我和妻子约好去青森赏樱的日子。 从早上开始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同事们忙的不可开交,无论是谁都必须与时间进行赛跑,以极可能快的速度结束掉手头的工作,整个事务所内飘荡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将接二连三追加进来的工作分为紧急和非紧急两部分,安排好工序后依次解决。所幸从量来说比高峰时期倒是要好上不少。为了明天能够安心休息,不得不抢在今天之前完成的工作量也相应翻倍,但也不是到多到在规定的下班时间之前无法完成的程度。 正当我站在厕所里的时候,不知是谁,从事务所深处发出了怒吼。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忙吗?」 「  十分抱歉!」 「算了算了,快跟我来」 似乎是出了什么岔子的样子。关上门之后怒吼声仍然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劳动力短缺所带来的弊病——走在走廊时我不禁这么想到。 应对如此庞大的工作量的劳动力却显得如此捉襟见肘,每个人都需要处理自己能力范围最大限度,甚至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量。看不到尽头的工作消磨着人的体力,结果就是工作时不能保证精度,伴随而来的后果就是错误增多,错误增多反过来了又增加了工作量。明明只要稍微增加劳动力的话工作也能变得更有效率,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无业人口,若是环境都能允许他们去工作的话这类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但是我也明白这不过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在那些无业人口中,渴望就业的又有几成呢?在这之中,又能有几成能够经得起这种工作强度呢?至少像哥哥这种人是忍耐不了的吧。嘛,在这之前,用人单位也没有足够的余裕来提供更多就业岗位就是了。 从厕所回来的我发现自己的桌子上躺着一张皱巴巴的,a4大小的单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有关于建筑材料的种类和个数的内容。我拿起单子,问了问在一旁聚精会神读着资料的白井小姐。 「白井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记得刚才坂卷先生好像放了什么东西在你的桌子上,应该就是这个吧」 正巧,我的视线恰好捕捉到了如今拿着包,正要打开事务所的门准备离开的坂卷本人。 「坂卷先生!」 不知道是没听到我的喊声还是听到了也懒得理,总之坂卷就这么走了出去,一阵不详的预感驱使着我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赶在出大门前追上了他。 「请等一下!」 坂卷露出了打从心底感到困惑的表情。 「什么事啊,我已经下班了」 「这是什么?」 「这个啊,我打算交给挂桥来处理的。没事的话就拜拜啦~」 「交给我处理……。我完全没听过还有这种事啊,话说这是材料的下单表吧?很急吗?」 「嗯,好像是明天为止必须提交吧,似乎是」 「明天为止!?」 这不是已经来不及了吗?一般情况来说由于要考虑到库存的关系所以尽可能地在两周之前进行下单。我下意识地确认了下时间。 「具体是明天的什么时候?」 「好像是早上吧,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我没问你差不多的时间,具体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那就是八点半吧」 脑海中回想起这一周的计划之后,我有些后怕地问道: 「这个,该不会是用于平濑公馆的建筑材料吧?」 确实平濑公馆明天会进行大规模的改建工程,当然了如果连材料都凑不齐的话也别提什么改建了。 「没错。话说,现在没我的事了吧」 「怎么可能!你现在回去了不就出大事了吗?」 「所以我才说要交给挂桥你处理啊,好了好了,我还有事必须要回去了」 这之后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坂卷只是不停重复着“回家”两个字,而我又不能把他给硬拽回来,束手无策之下我只得请求坂卷暂时先待在原地,自己则火速跑回去向上司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倒霉的是公司的其他人员就在刚才全部离开公司外出办事去了,此时留在公司里的就只有白井一人而已。 当我再次返回大门前时已经看不到坂卷的人了。 重新回到事务所的我拨通了负责平濑现场改造工程的负责人的电话,本想看看能不能在材料的上缴日期上通融一下,但却因为日程上的原因被果断地拒绝了,接下来又拨通了材料部门的电话,确认了材料单上面的物品的库存情况,尚有库存的几种材料虽然能够很快的运送过来,但同时也有数种材料处于零库存的情况之下。 「白井小姐」 「 是!」 「现在出大事了,希望你能帮我的忙」 我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在这附近建筑资材方面从业人员的电话簿和从坂卷那里得到的订单的复印件交给她。 这里面的所有资材都必须在今天结束之前准备好,而偏偏资材部门那里没有库存,所以希望你能帮我向附近的从业人员确认一下他们那里有没有多余的,如果有的话告诉他们今天傍晚我会去拿,你从电话簿的上半部分开始打,我负责电话簿的下半部分。 「知、知道了!」 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完成采购任务后,又偏偏撞上了下班回家的交通高峰期。路上十分拥堵,载满了资材的社用小型卡车只得龟速前进着。 「我说、坂卷那个人啊」 坐在助手席上,眯着眼睛注视着斜阳的白井开口说道: 「坂卷这个人,真的是没有责任心啊」 白井的语气明显希望我也能说几句坂卷的坏话,而我则保持着面朝前方的姿势,耸了耸肩以示回答,白井似乎是把我的动作理解为附和的意思,边盯着坂卷留下来的下单表边说道: 「这个绝对是他很早以前就收到的任务了,估计是平常把这事给忘了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又觉得肯定已经来不及了干脆就把锅一股脑地甩在挂桥先生头上自己溜之大吉。话说回来这本来就该是坂卷该做的工作为啥我们要为他擦——」 「白井小姐,谢谢你愿意帮我,多亏了你才能勉强赶上」 我知道的,这并非白井所渴求的话语。我从很久以前就非常痛恨这种不负责任的人,怠惰的人,以及给他人添麻烦的人。老实说我也想和白井一道痛骂坂卷一顿,但不知为何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语句。 「挂桥先生你不生气吗?都是因为这个工作耽搁的缘故,导致你回公司之后还得加班不是吗?」 「我当然生气啊,不过啊,这也是一件好事吧,只要通过这件事让那个人下次能够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的话」 「不可能的吧?那个人一点学习能力都没有。明明就快到退休的年龄了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这么看起来挂桥先生反而更像前辈一样」 「嘛,也许吧」 红灯。虽然我已经尽可能放缓踩刹车的速度了,但是还是有一种卡车后面放着的资材开始滑动的感觉。 看来以前的社会,就算是他那种废物也能轻轻松松得找到工作啊。坂卷要是在如今的时代再去求职的话肯定没有哪家公司愿意收他的。这么一想的话我们这一代人真是吃了大亏不是吗? 「白井向往那样的社会吗?」 「怎么可能!」 「那么我觉得保持现状就好了」 「……诶,挂桥先生真的很成熟啊」 白井的语气中掺杂着讥讽。 要是身边有坂卷这种人存在的话,很难让人不去抱怨,毕竟一直憋着只会让自己难受。因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有义务帮助白井她去发泄心中的不满,和她一起贬低坂卷,嘲笑坂卷。我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的,但不知为何,我既不想听有人说坂卷的坏话,自己也不想说。 似乎是察觉到我非常讨厌这个话题,白井便将话题转到完全无关的方向上去了。 将资材送到仓库,回到事务所后,虽然此时已经过去下班时间很久了,但同事们几乎都还留在公司里。突然,公司的前辈对我招手说: 「挂桥,我在你弄错的地方贴上标签了」 「对不起,有劳了」 那是我在出门之前急急忙忙制作的文件,似乎是忙中出错了。 同事中的一人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边伸着懒腰边说: 「哇,那个坂卷没搞错吧?听说他把锅甩给你们自己却溜了?嘛,他溜了反而对我们比较有利。不过说真的这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白井将行李放在桌子上,听到同事的话就像是正中下怀一般急忙探出身附和道: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之后,白井就像是为了发泄先前积攒在胸口的怨气一般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听不下去他们两人对坂卷的抱怨,我默默地离开座位,走出事务所。 我走到悄无一人的闷热走廊上,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您好,我是千草……启太?诶?喂喂……喂喂?」 一旦浮现起这些天来妻子那兴奋的神情后,突然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对不起,我明天也得上班,不能陪你去旅行了」 只要继续加班的话,不排除在极限时间内将工作全部做完的可能性,但是做不完的可能性要远远压过前者。所以还是事前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面对我的致歉,在电话的另一端,妻子开朗地笑了起来。 「 没关系!完全没事的啦。看来工作实在是很忙啊,注意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对不起。谢谢你能体谅我。虽然事出突然但是邀请朋友一起去怎么样?毕竟都订下旅馆了,现在再取消实在是太浪费了」 那么,我问问唯酱能不能和我一起吧 我记得和妻子相遇的那天,陪在妻子身边的女孩子就是叫唯酱来着。 「嗯,如果唯酱方便的话你就邀她一起去吧」 结束通话,回到自己座位又过了十几分钟后,妻子给我发送了一条通知自己将会和唯酱一起去青森旅行的短信。 粗略地看了一眼后,我将手机放回胸前的口袋里,继续敲起键盘。 「这是为什么呢?」 不可否认,我对坂卷确实也有着怒气,但是奇妙的是这种感觉却非常的淡薄,明明难得的和妻子的初次旅游拜他所赐完全泡汤了—— 若是那时的我,若是那个最为暴躁的我的话,肯定会更加,更加的生气吧。 四 16 哔哔哔哔!!! 在裁判的哨声在体育馆回响起的同时,我鼓足了劲投出最后一球,从轨迹来判断应该是短了,篮球无力地掠过篮网前端,撞到地板后高高地弹起,发出的声响随即被对手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给完全掩盖。 站在正因胜利而欢呼雀跃的对手的一旁的我不住地用制服的衣角擦着如雨般挥洒的汗水。 「好了,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身为队长的佑介粗暴地挽住我的脖子,将我拉到场地的中央,和对手面对面站成一列。 多谢指教! 如此这般,中学时最后一场比赛便结束了。 把板凳让给接下来还有比赛的其他学校的队伍后,我们走到更衣室里,以教练为中心围坐下来。总结会议开始后,突然有一人忍不住啜泣了起来,紧接着泪水如同连锁反应一般传向四周。大概大家都在回忆着这三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尽可能地不去回想那些往事,勉强是撑到了最后一个,但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 「启太,你今天输掉比赛后是哭了吧?吓了妈妈一跳」 晚餐时,妈妈一脸感慨地说着。今天运动员的监护人们会负责轮流照看运动员以及为运动员送水等任务。而母亲更是在现场待了一整天,自然对事情发展的全部经过也了如指掌。 偏偏那还是我绝对不想被人触及的部分,尤其是在哥哥的面前更是如此。和预想的一样,哥哥幸灾乐祸地说道: 「嘿?~~什么?启太竟然哭了?」 我强忍着快要燃烧起来的屈辱感,无视了哥哥的挖苦。 没有必要为这种家伙动气,这种家伙无论怎么想对我都毫无意义。 「是啊,完全停不下来」 母亲乘胜追击。忍耐不住的我尽可能压低声音反驳道: 「妈妈不会是把我和佑介搞混了吧?」 「启太你在想什么呢?这怎么可能会看错?佑介君不是一直在安慰启太你吗?因为启太你一直哭到最后所以大家跑过来安慰你不是吗?」 这个人难道没有想过把我在众人面前哭出来的事说给他人听会让我觉得十分羞耻吗?啊啊,这样啊,也就是说她是故意的咯? 哈哈哈——哥哥的笑法就如同再嘲笑我一样,我竭尽全力将辩解之词咽入怀中。 越是辩解就越是会给予哥哥嘲笑我的机会,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晚饭塞进嘴巴里离开餐桌。最近,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外,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我与他们俩接触的时间,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选择宅在自己的卧室里。 我走马观花似地翻着台历,中学时光顶多还剩下半年。自从退出社团,我突然意识到升学考试正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将来想做什么呢?老实说我并没有明确的梦想和目标,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我不想成为哥哥那样的人。 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想快点长大。长大之后,逃离这个家。 所以努力学习吧,我想,为了将来可以自食其力,不用再依靠这个家就能活下去—— 咚咚咚! 哥哥那愚蠢的敲门声听起来仿佛也在捉弄我一般,打开门后,哥哥笑嘻嘻地探出脸来。 「喂喂,听说你哭出来,不会是真的吧?」 开始学习吧。对了,是时候决定要考哪一所学校了。 「哟哟哟,是不是陶醉于三年来为社团活动而努力的自己,无法自拔了呀?」 我从桌子里取出前些天学校分发的印有测试成绩的排名表,上面记载了到现在为止所有期中期末考试的具体分数以及年级排名,以我现在的成绩大概能上什么档次学校呢? 「听说输掉的是地方性的比赛?真是扫兴啊——」 国语的成绩并不十分稳定,时常有浮动,考得好的时候和考不好的时候差别很大,现代文阅读这块也时灵时不灵。 「哎呀呀,你明明那么努力了,甚至不惜大清早起来日复一日的晨练,结果还是输了。不觉得有点讽刺吗?」 因为他人的失败竟然可以幸灾乐祸到如此程度,这个人的人生也差不多到底为止了吧。现代文……对了,现代文的问题在哪来着? 哥哥每说一句时都会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我很清楚他是在挑衅我,所以要是我对此作出反应的话便是彻底地失败。虽然我努力地将其全部无视掉,但哥哥的声音仿佛要从我紧闭的双耳中将思考彻底剜出来一般阴魂不散。 「真可惜啊,明明都努力训练到脸上满是青春痘了耶,嗨呀!」 对了,想要在国语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的话必须在现代文阅读上有所突破才行,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即便我一再无视,专注于考虑到底要报考哪所学校,哥哥却依然如同鬼魂一般不依不饶地围在我身边不停地用言语来对我进行挑衅 「真可惜,我也好想看看启太沉浸在三年间的回忆之中最终忍不住哭出来的表情啊。当时肯定哇的一声~~哭出——你干什么?」 在这种闹剧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的时候,我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哥哥的胸口。 估计是以为自己要被揍了吧,哥哥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胆怯之色。实话说我本来也是想好好地揍他一顿的,但一看他那眼神,顿时没了干劲。虽然哥哥比我大上五岁之多,但就身体方面而已,一天到晚宅在家里敲着键盘的肥宅和每天在篮球部锻炼肌肉的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五岁的年龄差并不会对我带来多大的不利影响,若是真的干起架来的话,我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一定能够取胜。但话说回来,蹂躏比明显比自己弱小的家伙又到底有何意义呢? 我缓缓松开手。不知何时跑过来的多姆一直蹭着我的腿。 「吵死了。你这个惹人厌的废物。给我滚吧」 「诶?你生气了吗?」 哥哥见我并没有动手的意图后,顿时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挑逗着我。 「你不是要打我吗?还是说你实际上在害怕?」 一旦确认自己身处安全的场所后马上就开始虚张声势。这个家伙还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也差不多该了解了解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了。 「你才是瑟瑟发抖的那一个吧?……你知道你有多废物吗?反正不愿意去学校也是因为在学校受到欺凌了吧?嘛,你那性格不被人欺负才奇了怪了」 哥哥不屑地哼了一声,反驳道: 「你是不是想象力有点过于丰富了?我可没有受到欺凌哦?哦,对了,我可是故意的哦?毕竟将来我可是要榨取启太拼了命赚来钱的血汗钱,开开心心地享福呢」 「你这家伙,觉得这种活法很有乐趣吗?」 「当然啊,还有比这更开心的活法吗?不用工作,可以一直干自己喜欢的事难道不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吗?」「恕我直言,你这种想法说到底不过是在自我麻醉而已,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你不过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可怜虫你懂吗?你都多少岁了,也差不多该给我出去工作了吧?」 「哈哈哈,有趣。你说说,为什么人一定要去工作?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倒不如是你才是可怜虫啊启太,被社团活动的胜负和试验成绩支配的瑟瑟发抖,说到底你们不过是被调教成这个世界的螺丝钉,为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添砖加瓦罢了。为什么你连这点都不懂?启太,让我告诉你吧!你的命运就是将来成为不知道哪家公司的走狗,在榨干你的剩余价值后就把你丢在一旁任凭你死活你懂吗?」 「你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你以为你是谁?哦哦,你就是那种在网上随处可见的自以为自己是无所不知的神明的那一类人吧?我告诉你吧,像你这种家伙是最无聊的,明明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却躲在安全的地方肆意评价他人的行为,甚至还产生了自己比他人优越的错觉!你们这些可怜虫,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宣扬自己的存在感!要是我们是社会的走狗的话,你他妈就连狗都不如!」 「哇哇哇,不可理喻。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被这个社会完全洗脑的人在啊?每条狗都爱肉包子,启太酱你竟然愿意去当那个肉包子,哈哈哈哈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瞧你那意思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咯?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咯?看问题比其他人透彻咯?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觉得我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咯?醒醒吧老哥,你只是单纯地不适应社会而已!没有妈妈在的话马上就活不下去,对社会没有一点用的废宅而已!你这个连社会都适应不了的废物在那放什么狗屁呢?」 「你这家伙真是可悲啊,甘愿随波逐流没有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你认为的存在价值是什么?进入好的大学找个好的工作拿着高薪就是存在价值高咯?被一部分掌握了游戏规则的精英资本主义者给耍的团团转,就是因为这样的蠢货太多了如今这个世界才会变成这种狗屁东西、你还没有注意到吗启太?那些人就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啊?这种信奉一时之间的当权者所设定的价值观的活法到底哪里伟大了?常识这种东西啊,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的,要是以平安时代的价值观来评判生活在平成时代的人类的话,那这些人是不是全部都有问题了呢?你就是被这种极为不安定的常识给任意摆布着你知道吗?」 「所以你的结论就是不随波逐流的自己很伟大咯?你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明明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仅仅凭借着肤浅的印象就大放厥词你知道吗?哎呀呀不愧是家里蹲履历长达15年的家里蹲高手,在如此长的时间内,终于在网上找到了有利于自己的论调了?」 「自我为中心的人就是这样的,对于不利于自己的话根本不闻不问。化身为资本主义工厂的齿轮,大肆破坏环境的就是这种人。将无意义的东西强加上附加价值,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意欲,浪费资源无节制地生产本应该是垃圾的商品!这种家伙才是对地球百害而无一利!要是这种行为被称为伟大的话我宁愿什么也不做!」 「你不觉得有点跑题了?地球……?哦哦,真是个富有战略意义的议题啊,看来你有着和你那贫乏的大脑完全不相匹配的远大理想嘛,好啊,要是你觉得这个世界一无是处的话就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它啊!而且,受到这个世界的恩惠的到底是谁?你所担心的真的是地球的未来吗?别把自己的无能甩锅到这个世界的头上了,要是真的为地球着想的话你就快点自杀吧!现在马上,这才是最节能的做法,对地球完全没有一丝损害的哦?啊啊,你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不适合自己的世界就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吧,毕竟这样才不至于发疯嘛,真可怜。所以说你这家伙快点给我去死吧。与其说你是没有存在价值不如说你的存在对地球就是负担,所以我求求你快点去死吧,以最快的速度,求你了」 哥哥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哎呀真是服了,明明学习成绩还不错可是脑子完全不灵光啊,完全无法沟通」 「所以你就快点给我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 「是是是」 哥哥那缓缓离去的步伐也好,轮廓不鲜明的背影也好,满是油脂的头发也好,无一不叫我感到心烦,哥哥的一切我都看不顺眼。 以后我一定不会照顾哥哥的,绝对不会。家里蹲,为了自己活的轻松不愿意承担责任,只会给人添麻烦——哥哥是垃圾到无以复加的渣滓,简直就是一只盘踞在家中的害虫。 给我悲惨地死去吧,废物。一旦想到被无节制地溺爱,极度任性的哥哥将来的某一个瞬间为他的行为还债时,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之情便涌上心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家,一旦母亲死去,哥哥就成了没有家人,没有恋人,没有朋友的孤儿。用尽母亲留下的遗产后,便再无可以依靠之物。没有水没有电,没钱坐车,饥寒交加,孤独难耐,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在不断滑入死亡之深渊的人生最低谷处后悔吧,在人间炼狱的最深处给我忏悔吧——为自己的懒惰,为自己始终鼓不起勇气走向社会而悔恨吧。 尽管忏悔吧,这已经是你唯一能做的正确的事了。 ——若不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这些为了活着而日复一日竭尽全力的人看起来不就像是傻瓜一样吗? 17 今天的早餐是滑菇汤,竹笋饭团以及淹萝卜——这是妻子临走前为我准备好的食物。我将其尽数吞入嘴中、咀嚼、碾碎、下咽。 窗帘在透过敞开的窗户吹来的微风的轻拂下柔顺地泛起波浪。 麻雀的啼音和往来车辆发出的声响与暮春的香气一道潜入房间内。 好安静。 我看了一眼平日本应是妻子坐的、如今却空无一人的座位。妻子那朝气蓬勃、闪耀动人的香甜笑容,宛如将味增汤饮尽后剩余的碗所散发出的阵阵香气一般些微残存于空气之中。按照原本的设想,现在我本应该和妻子坐在前往青森的电车上才对。 昨晚,当出尔反尔的我回到家后,发现妻子一如既往地在家中静候。 并且今早我起床时,恰好妻子也马上准备出发,即便如此妻子还是为我热好了味增汤,将白天吃的便当递到了我的手上,此外嘴上一边说着「这是准备和唯酱一起吃的」一边把用手绢裹住的篮子特意展现给我看。这么说来虽然昨天回来的时候由于都快累趴了没怎么注意到,但回想起来昨晚进门时似乎是闻到了烤土司的味道来着。妻子盛好味增汤,抬头看了看时钟不禁发出了轻微地悲鸣声,手忙脚乱地把行李拖到门口,如同疾风一般冲出了家门。见此景我不仅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时间这么紧的话,削减一下做早饭啊准备中午便当的时间不就好了嘛——就在我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本应关上的门又再度砰地一声被打开来,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冰箱里有咖喱,记得晚上吃!」 丢下这句话后,妻子总算是踏上了前往青森的旅途。 吃完早饭后,我来到空荡荡的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碗具。随后刷牙漱口,穿西服打领带,给头发适当地打打蜡,披上大衣后走到门前,却发现了我的鞋子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正中央,这应该也是妻子的贴心之举吧。 『这是双方许诺这一生都要珍重彼此的合同』 那时,在结婚登记表上盖章的时候,妻子的笑容以及所说的每句话都在我的脑海中回放着。 『我会好好珍重启太的,所以启太也要好好地待我哟?』 过了好几秒,我才从呆然地看着摆在地上的鞋的姿态中回复过来,赶忙蹲下身穿上鞋,离开了这间人去楼空的房子。 今日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青蓝,从彼方的山吹来的清风中夹杂着新叶和露珠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周六的缘故,今天的人流量明显要少了许多,非但如此,总感觉路人的表情较之以往也多了一份缓和,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吧。 到达公司的时候,已有数人在场。被百叶窗阻绝了自然光的事务所的空气总给人一种停滞的感觉。我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一言不发地开始处理起本应该昨天就应当完成的工作。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同事们也陆陆续续的抵达公司,而他们的衣着,也比平日更加的随性。 时钟走过十二点后,我离开座位来到空无一人的茶水间,从饭盒架子上取下属于自己的马克杯,撕开一包速溶咖啡将粉末尽数倒入,正当我往里加水的时候,放在胸部口袋里的手机如同小动物一般跃动了起来。是妻子给我发了一封短信。 【to?? 启太 我们已经到了弘前公园了。from 千草】 我点开附件的照片,在雾霭沉沉的碧蓝天空之下,垂枝于湖畔的樱花树前,妻子和唯酱正一齐高高跃起,尽情地欢笑着。我反射性地回了一副邮件给妻子。 【to 千草?平安无事自是最好,请好好享受旅行 from启太】 正当我准备按下发送键时,手指突然停顿下来。 『为什么选择弘前公园?』 大约是一周前吧,当得知妻子选择将这处作为赏花地点的时候,我问出了上述问题。 『因为我听说这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樱花胜地啊』 妻子则是如此回复的。那时候我也并没有再继续深究。 弘前公园。青森县的风景胜地。从“听说”二字可以判断出妻子应该并没有实际去过那里。但是,早在二月份,大雪纷飞的那天,妻子说过自己曾在青森住过一段时间。可从妻子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她那是在夸奖自己故乡的名胜。迄今为止我都一厢情愿地认为青森是她的故乡,但可能事实并非如此。这么一来,妻子真正的故乡又在何处呢? 平时,妻子并不怎么谈论有关自身的事情,嘛,这点上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妻子就是了。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是我第几次想起这句话了呢?妻子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又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这么说来,今天妻子并不在家,要是我有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去看那笔记本上的内容——前提是妻子自那以来并没有改变笔记本的位置。 我没有发送那封邮件,直接将手机塞回口袋中。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便当袋中拿出面包。那是妻子亲手制作的核桃面包,我用手将些许有些硬度的面包撕开,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起来,愈嚼愈觉得香甜。味道无可挑剔。 将手伸向三明治的时候,脑中又浮现出今早妻子那慌慌张张的模样。 就连出门旅行的当天早上都会为我做饭的人——哪怕这只是顺便之举也罢——就在我的身边。经过多年独居历练的我十分明白其中的难能可贵之中。但是有时我总觉得自己有些难以承受——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我的、时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妻子,以及这和谐幸福的每日,无一不让我觉得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才能拥有这番生活。我时常怀抱着一股这种生活如同小孩子在煞有介事的过家家那样的无根无据、轻若浮萍。或许,我们在今后都会以这种姿态活下去吧,只要是不遭遇严重的事故或是伤病,我们就会保持着这种关系,直到彼此的身体机能渐渐衰退,直至某一方死去为止。 大概,我们可能称不上是正常的夫妇。 我并不喜欢千草,但退一步说,我也没有必要非得喜欢上千草不可。 『最后一条,你——』 连结我和妻子之间这段缘的,果然还是妻子当初在车站时给予我的质问。就算我们之前并无任何特殊的感情,对于双方而言,我们彼此都是对方最为重要的“某人”。 我想要珍重的,并不是千草本人,说到底不过是以我的妻子这个身份存在的“大野千草”而已,大概她也默许这点。因为,对于妻子而言也是如此,我们之间的契约,说到底就是这种东西。 我独自一人默默地进食,将最后一片核桃面包和着苦咖啡一并吞入胃中后,再次拿出手机,将先前的内容删去一部分后发给妻子。 【to 千草?请好好享受旅行。?from 启太】 下班后,再度回到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家中,打开电灯。 将妻子放置在冰箱中段,塞有咖喱的保鲜盒取出后,我发现在其下方有一张被折成两半的淡绿色留言条。打开一看,上来写着【欢迎回家,启太!今天也辛苦你了!】 …… 一瞬之间,思考停止了。 妻子是怀抱着何种心情写下这张留言条的呢?平时,她又是怀抱着何种心情晾干被窝,准备晚饭,强撑着疲倦的身体等我回来的呢? 我将咖喱放入微波炉中,按下加热键。 利用加热时的空档,我站在书架前,抽出之前那本青森的旅游向导书。和以前一样,在暗地里夹着一本绿色的笔记本。确认到这点后,我轻轻地将旅游向导书放回原处。 叮!厨房里微波炉传来了提示音。 将咖喱端到桌子上,打开冰箱,将茶壶中的麦茶倒入玻璃杯中,我出神地眺望着装满液体的茶壶中往复移动的气泡,陷入了沉思。 说起来,我一直都是被人目送的那一方。目送他人离开家踏上旅途,除了某个例外之外,今早应该是头一遭,并且像这样独守家中等待某人的归来也是。但说到底不过是二天一夜的外出而已,用旅行来称呼似乎也有点过于小题大做了也说不定。 从摆放餐具的架子上抽出一根汤勺,抽出的汤勺和附近的汤勺发生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听到后,我突然想,明天就由我来晾被子,为妻子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迎接她的回归吧。 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在爱上千草了。但至少当她回来时,我希望这个家能够让她感到心安。同时,我也祈愿在妻子的眼中,这个家能够成为这么样的一个地方。 没有家的旅行,叫做流浪。能够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大概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吧。 18 当时和母亲讲好如果上私立大学的话就住在家中,上国立大学的话一个人住也可以。当正式确定考上了邻县的国立大学后,与母亲的约定也来到了即将兑现的日子。 「启太,行李收拾完了吗?」 「嗯」 此时的我已经完成了对旅行包的检查,确认没有拉下什么东西后拉上拉链。由于家里到大学差不多也就花2小时而已,并不算是太远的距离,所以我暂且只拿了生活必需品和一些必要的东西,若是不够的话到时候再回来取即可。 我扛起旅行包,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被收拾地干干净净的卧室。 离开这个家,远离母亲和哥哥,是我长年以来的愿望,曾经我想,要是这个愿望实现的时,那种感觉肯定非常爽吧,但毕竟是自己住了18年的地方,一旦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中完全没有动摇和不舍是不可能的。 「弘树!弘树!启太要出发了!一起去送他吧!」 「算了,不用叫他」 我制止住母亲。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高中三年间哥哥对我的骚扰比起中学的时候要收敛了许多,但最近几天又突然死灰复燃了起来。“快滚吧,你滚了世界就清净了”——哥哥一直在我耳边阴魂不散地唠叨着这句话。哥哥肯定是打算在最后的几天无所不用其极地骚扰我吧,肯定在因为我的离开而欣喜若狂吧。 「这样吗……?那我先去车上等你」 大概是感觉到要与我即将分别了吧,多姆呜呜地哼了起来,依依不舍地蹭在我的身上,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后多姆便抬起头来,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 在这个家生活的时候,多姆曾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虽说本身就是黄土色缘故不容易分辨清楚,但眼角和额头上的毛确实在这几年间不断的增加。衰老作用在我和多姆身上的效用并非同等,那么多姆余命还有多久呢?我一边用手指梳着多姆柔顺的毛发,一边在心里为多姆祈福。 谢谢你长久以来的陪伴,我最爱的忠犬。答应我,请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活着。到时候我们在一起去散步吧。 「哇哇哇,我看到了什么,难道启太酱正在和爱犬进行感动的道别?」 我抬起头来。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已经贴着墙站在附近,身上穿的还是一如既往脏兮兮的运动衫,脸上依旧露出的是一如既往的贱笑。我看着哥哥的这幅丑态,迷茫了。 不明白,我可能一辈子也想不通吧,为什么这个世上竟然会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老实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一点也不想把多姆留在这种地方。本来我还想最后再抱多姆一下的,不过若是在现在的这个时间点话,肯定又会成为哥哥取笑我的素材。 我无言地穿上鞋子,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最后再轻拍了两下多姆的头后提起旅行包,就当我正准备拉开大门走之夭夭时,启太——突然身后的哥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反正也是想趁着最后再抱怨几句吧——我无视了哥哥,打开了大门,就在那时。 「加油!」 ……我听错了? 我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却发现哥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启太,加油!」 那过于严肃的表情以及超出我预想范围内的话语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地回了一声“嗯”。 哥哥只送我到大门口。但是我总觉得即使门被关上后,哥哥也依旧站在原地。 顿时,幼时曾与哥哥一起玩耍的记忆如同被唤醒一般涌上心头,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哥哥对我做下的数不清的骚扰和我与哥哥之间的骂战。 ——我并不觉得事到如今哥哥还会想着和我重归于好,我们两人之间的隔阂以及对彼此的厌恶,已经到了无法抹消的地步了。 我用力将与哥哥之间的回忆甩出脑海,将行李放在母亲的车上。 在开往车站的途中,我和母亲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我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逝而去的街景,脑中一边想着哥哥将来的日子。哥哥现在已经23岁了,今年内会迈入24岁,大部分和他同龄的人现在早就踏入社会了。在这个本就就业难的年代,若是慢人一步踏入社会,可想而知会遇到多大的困难,不管怎么说,到底有那个公司愿意去雇佣一位说年轻也不年轻,又没有相应的能力和业务水平的人呢? 我想告诉母亲,让她狠下心来把哥哥从家里个逐出去,尽管此前我也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这也是为了哥哥着想,但是母亲每次都会怒目圆睁,以极度厌烦地口气说着:“哥哥还没有准备好”云云。此次一别,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和母亲再见面,在临别之际也并无心与母亲再度发生争执。 漫长的沉默后,我们终于到达了车站,我本以为母亲肯定会开到环岛才会停,结果母亲直接把车停在了车站前的停车场,随后说道: 「难得顺路,去买个面包吧」 从语气上来判断似乎心情还不错。 那么拜拜——正当我准备背上行李拍屁股走人时,母亲态度一转,责怪道: 「你去哪啊?机会这么难得一起去买又怎么了嘛」 我之所以不陪母亲去的原因,一是母亲脸上洋溢着自己既然身为母亲,必须履行母亲应尽的义务那种带有强烈使命感的表情让我作呕,但最重要的是,在本地的车站和母亲一起买东西对我来说是实在是太过羞耻。 「电车快到了」 「明明还有时间的啊?」 经过数次的负隅顽抗后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母亲,我尽可能保持与母亲之间的距离,跟在她身后,极为不情愿地走进面包店,母亲一脸愉悦地单手拿起夹子,不断地把夹起面包放在盘子上。 「哥哥他喜欢这里的法式羊角面包哦。启太也挑一挑自己喜欢的吧」 我夹起一块三明治放进自己的盘子后快步越过母亲走向收银台。 「喂,等一下启太。等下一起付啊」 我无视掉母亲的话语掏出自己的钱包,结完账后在店门口等候母亲。没过一会后母亲从店里走了出来。 来,这是启太你的。真是的,都是因为你擅自跑出来的缘故,搞的我只买了这么一点 母亲将差不多有三个人份量的装满了面包的大袋子塞到我手上,有一肚子话想说的我只得将那些话再次憋回去,以尽量让周遭的人听不见的音量恳求道: 「我说,送行就送到这里吧」 要是放任不管的话母亲接下来就会买入场券进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一步制止母亲。 「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不送你上车怎么行?」 啊啊,果然打算送我到检票口吗。 「算我求你了,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饶了我吧」 这个人习惯于将自己的存在意义寄托在保护孩子上,虽然说平常被保护的对象是哥哥,但是出人意料地,今天似乎由我来扮演这个角色,老实说,在我的眼中,母亲只是在演戏而已,她只不过是在陶醉于即将完成将离开家的儿子送出去这一伟大壮举的自己而已,因为母亲就是这种性格。 「什么饶不饶的,你这是什么口气……」 虽然母亲的心情因为我的这番话变得很糟糕,但看了看我此时的表情后还是极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正当我准备离开时,母亲刻意叫住我,说: 「启太走了后妈妈会觉得寂寞的」 考虑到迄今为止发生的种种,我无法相信这是母亲的真心话。礼貌性地点头示意后,我再次迈出了步伐。 「启太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母亲随后又补上了这句话,不过我并没有回头。 这一天,我离开了老家,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 此时的我,还尚未知晓,这竟是我与多姆的诀别。 19 「弘前公园的樱花,真的如同传言一般漂亮哦?种类形态各异……」 星期天晚上,赏花归来的妻子就如同初次远行回来的小孩子一样兴奋。 妻子一脸幸福地吃完我为其准备的铁板鱼糕,馄饨和炒饭,饭后甜点则是用妻子用青森买回来的苹果制成的苹果派。无论是洗碗时还是饭后休息时妻子都一直在说话,纵使讲的话都没有什么条理性,也都无关紧要,但妻子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 「见到了好久未见的唯酱,超高兴。还有还有,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店喝抹茶吃包子,虽然很挤不过味道真的很不错哦!……」 换做平时的话,妻子只要钻进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今天很罕见地纵使关了灯后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 与妻子并排躺在寂静的屋内,边望着天花板边听妻子闲扯的我有一种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错觉。妻子嘴巴一直都没有听过,让人禁不住替她的精神状况担忧。 我观察着天花板上的木纹,时不时地附和妻子。 「住宿的民居也无可挑剔哦,旅馆大叔还带我们去了一片可以欣赏夜樱的秘密基地。黑夜中绯红色的花瓣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芒,看起来就好像棉花糖一样。真的是如同梦境一般的场景哦?真想让启太也看看呐……还有——」 时间已经来到了深夜十二点,换作平常的妻子这个时间早就陷入熟睡之中了。我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妻子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妻子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到这里我才真正发觉,她事实上并不想说这么多话。 ——妻子该不会是此次去青森勾起了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精神变得十分不安定,如今已经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吧?为了不让积攒在心中的情感满溢出来,拼了命地将其余的东西排除体外,虽然一般人会认为我是想得太多了,但在我的眼中如今妻子的状态就是如此。或者说,促使妻子以这种方式说话的正体是出于对我的义务感也说不定。为了不让我感到内疚,极力地向传达一种自己有在好好享受旅行的信息。 「和旅馆的其他客人们也处的非常好……」 妻子还在说着,我想着不如索性把妻子的嘴巴给堵上吧,从被窝里伸出手——但一回想起前些日子里妻子露出的表情,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作为代替,我尽可能温柔地配合着妻子,寻找可以接话的时机。一边附和着妻子,一边回想着我们那一天到市政府办理结婚手续的日子。 互相珍重彼此的合同。签订合同后在归途中看到的风景:转瞬即逝的残阳,以及披上了鳞鳞金光的街道、行人,车辆、树木。我与妻子的影子依偎着,溶入漆黑之中。 在这之后究竟过了多久呢?突然间妻子那喋喋不休的话语如同突然水源枯竭一般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落在房顶的阵阵雨滴声。 滴答、滴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的呢? 「晚上……全是灯笼哦……很漂亮……」 滴答,滴答。 妻子那断断续续的话音,与我附和的声音以及水滴声交替着填充着夜晚的寂静。我再次将视线转向终于显现出疲态的妻子的脸上。从刚才开始——不对,应该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妻子总是说着今天和明天的事,不仅限于今天,之前也是如此。迄今为止妻子在对话中触及到自己的过去,就仅有那个雪日而已。 本以为今天多少会吐露一点,出乎意料的是,那怕妻子说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也没有一句话涉及任何关于她过去。 滴答、滴答。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千草?」 妻子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开始发出轻微地鼻息,很快呼吸声便模糊了起来,我很快便意识到妻子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妻子在进入睡眠不久后总喜欢把头钻到被窝里去。 如今,这个漆黑无声的夜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闭起眼睛,1、2、如同数着羊一般数着水滴落下的声音。 嘀、嘀、嘀 一渐渐地,水滴便连成串,节奏也急剧起来。不一会儿滂沱的雨之帘便发着哗—的声响,覆盖住周围的一切。 第二天清晨、 「不爱吃吗?是不是饭会比较好?」 餐桌上,妻子略显担忧地问道。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单手拿着面包正在发呆。 今早妻子为我准备的早餐是吐司,炒蛋以及番茄生菜沙拉。说起来好像这还是妻子第一次在早上选择面包而不是米饭作为主食,除了这点不同之外,妻子还是那个平常的妻子。 突然,额头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凉意。吃了一惊的我抬头一看,坐在对侧的妻子正探出身子,将自己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我与妻子四目相对。——没发烧,妻子喃喃着移开手,接着以一种观察病人的目光盯着我。 「总觉得脸色不太好……启太,昨天晚上失眠了吗?」 并没有——我撒谎道,随后啃起面包。一口咬下去后奶油的香醇在嘴中扩散开来。 「 好吃」 我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将吐司塞进自己的嘴巴里,接着开始吃起沙拉。新鲜可口的生菜和熟透了的番茄上浇有带着浓厚姜味的洋葱甜辣酱,不仅如此炒蛋的口感也非常的松软。妻子做的饭非常好吃,能够从中感受到一种温柔感。 「没必要勉强自己哦?要是吃不完剩下也可以的」 我没有理会妻子贴心的话语,将盘子一扫而空。 离开家没过一会儿,突然感觉到有点不舒服,估计是吃的太撑了吧,之前吃过的东西仿佛要从胃中溢出来一般,不好——我下意识地捂住嘴,要是这里吐出来就糟了。我强忍着想吐的感觉,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缓缓前进,很快在道旁发现了一个自动贩卖机,拿了一瓶瓶装橘子汁后,走进附近的公共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漱完口后朝着公司进发。 今天是周一,在公司等待着我的是一如既往多到让人焦头烂额的工作。 下午三点左右,我带着白井去提交合同,顺路去拜访周遭的客户们。下班回家的途中,突然之间头晕目眩,两眼直冒紫光。 由于太过难受,我只得停下来,身旁的白井也停下脚步。 「挂桥先生?」 每一次眨眼都紫色的光芒覆盖视界的范围便与之俱增。冷汗不住地往下滴,全身好像被压缩了一般痛苦地难以呼吸,有点站不住的我在街边找了颗大树上倚在上面,然后无力地蹲下身来。 「挂桥先生,没事吧?」 我咬紧牙关,轻轻摇了摇头。 「要不要喝水?」 「没事的,只是稍微有点头晕」 浑身止不住地打颤,汗水不断地往外冒。蹲在原地过了好久,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逐渐消失。待到视界恢复正常后,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脚的触感仿佛像是踩在了海绵上一样,完全没有着地的实感。白井指着道路的正对面说: 「那边有个咖啡店,去那边休息一会吧」 「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脸色都惨白了诶?」 白井略显强硬地把我拖到咖啡店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从店内上前来迎接我们的是一头平齐银色短发,落落大方的成年女性。“两位”白井随即回答道 「两位吗?知道了,请到里面坐」 隐约能透过收银台前方的细长过道看到在摆放在店内的桌椅。白井走在我的面前,但刚踏入过道时,她突然低下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随即站在原地不动。「怎么了?」 我越过白井的后背朝前一看,发现前方有一只如同刚洗完的白衬衫一般一尘不染的白猫正用它那红色的舌头整理着自己的毛发。白井摆出一副懊恼地表情接连后退,小声嘀咕道: 「对不起,挂桥先生。我忘了你很讨厌猫」 我搞不懂白井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并没有讨厌啊?」 「请不要勉强自己,我们换一家店吧」 「白井小姐很讨厌猫吗?」 「不是」 「那么这里就好」 店内除了两位稍显上了年纪的女性正交谈甚欢外,并无其他的客人。店内播放的古典音乐也尽可能调到了最小音量,总体来说环境比较宁静恬雅,对于需要找个地方稍微休息一下的我来说正是理想的地方。我越过白井,挑了一个离窗比较近的座位坐下后,她也畏畏缩缩地跟着我坐了下来。脱下上衣,肩部周围顿时感受到一股得到了解脱的快感,当我转过身将西服挂在椅子靠背上的时候,先前的白猫突然扑倒我的膝上,碰巧这时负责我们点单的女性正面带微笑,将水杯摆放在桌子上。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客人」 「哪里哪里,话说这只猫还真是漂亮啊」 猫那微微的体重和温热的身体让人感觉心情舒适,不禁让我回想起多姆小的时候。用指尖去挑逗它的眉间后,猫便眯起眼睛,发出了“喵喵”的叫声。我一边摸着猫那柔顺的毛发一边打开菜单,突然想到自从自己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刚才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或许就是这个的原因。我点了利于消化的香蕉果汁,白井则是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数种咖啡中点了一杯曼特宁。 女性服务员离开后,白井对一直抚摸着猫的我问道: 「挂桥先生前段时间不是把猫赶走了吗?」 白井过于突然的提问让我有点摸不着眉目,是我听漏了什么吗? 「抱歉,你的意思是?」 「之前我给幼猫喂食时候的……」 白井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满。听她这么一说我才突然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说起来确实好几周前,她在公司的门前给猫投食的时候我将那两只小猫轰走了来着。 「哦哦,因为那是野猫嘛」 「野猫就不行吗?」 「不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觅食的话是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 「但是其中的一只黑猫好像特别的瘦弱哦?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说不定就死了」 「 死了就死了呗」 我一边玩弄着猫的下颚一边说道。当我加重力道后,白猫不悦地蹙起了眉。真是可爱的家伙。 白井听后吃惊地说道: 「明明都是猫,不觉得太可怜了吗?」 「所以呢?都是猫又怎么了?弱小的家伙就应该死掉,你难道还能强行让他们活下来不成?不只是猫,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只有能够适应环境的那一部分才能够活下来,经过数代的考验才能完成进化」 「但是……」 「虽然我也同意猫的可爱是其作为生物的一种武器,但是因为可爱所以就能无条件地获取食物,到头来反而失去了捕食的本能,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幸吗?要是没人继续给它喂食的话马上就活不下去了哦?你知道吗,野猫要是太多的话马上就会被卫生站抓起来杀掉哦?你觉得让这些本来理应无法生存到繁衍后代的猫产下他们的后代会发生什么?比起轰走它们,仅仅是因为它们可爱就凭借着一时的冲动给它们喂食的做法才更残酷不是吗?嘛,要是你能一直照顾它们到死当我没说」 白井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挂桥先生,今天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呢」 看来是被我这番话搞的心情有点不好吧。这预料之中的反应差点让我笑出声。 这个世界的法则,往往是冰冷的,无情的,并没有人们所想的一样那么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同理,温柔和关心也未必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然而,她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这份情感有什么问题,堂而皇之地与它们共存到了现在,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行,今天的我总感觉有点回到以前那个悲观的我了,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接着摸着坐在我膝上的白毛,尽可能地将脑子完全放空。摸着摸着,突然一时之间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存在着如此柔软却又毫无防备的生物的这个事实感到难以置信起来。 紧接着,不知为何,我突然变得十分想念起多姆来。 20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黄金周,和大多数独自生活的人一样,我在前半程选择参加社团组织的活动,后半部分则是时隔一个半月重新回到老家,与当地的朋友叙旧。 「我大概会在第三天上午到家」 打电话向母亲汇报我的行程后,母亲愣了一会,随后说: 「那我去车站接你」 摇摇晃晃将近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又再次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而我到后来才知道,这是被世人称之为乡愁的东西。 穿过宇都宫站的检票口后很快便发现了停在环岛处那熟悉的黑色汽车,同样发现了我的母亲冲我招起手来,我赶忙一路小跑过去打开车门坐上助手席。 「大学怎么样?」 「很有意思,有很多有个性的人」 母亲一边开着车一边心神不宁似得游离着视线 「有好好吃饭吧?」 「加入了什么社团?」「 没染上喝酒的习性吧?」 车子穿过大厦及餐馆林立,极度繁华拥挤的车站周边的途中,母亲的嘴巴始终没有停过。我一面无意识地眺望着车外熟悉的风景,一面敷衍地回应母亲。 忽然,母亲出人意料地将方向盘转向了别处。 本以为母亲会径直回家的我吓了一跳,开口问道,当然了,这也是上车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开口。 「去哪?」 「难得启太回来一趟,不如下个馆子吧」 「不必了,在家吃就可以了」 对此时还没有完全结束青春期的我而言,是很讨厌在当地人的目光下与母亲两人单独吃饭的。 「别这么说,机会难得嘛。想吃什么?」 「那弘树他怎么办?」 「……你哥哥他的话,我给他买好了面包放在厨房里了,肚子饿的话自己能解决的吧」 「弘树最近情况如何?开始出去打工了吗?」 或许听出了我声音中的不悦与刻薄吧,母亲略显不安地瞥了我一眼,随后别开视线,说道: 「你哥哥他啊,最近状态不太好」 「哈?」母亲的这番话让我差点笑出了声。 「你说什么呢?那个人的状态什么时候好过?在家里宅了十多年,每天就玩电脑,状态能好才有鬼吧?所以我早就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趁早把他赶出去你就是……」 「啊, 到了」 母亲用手指了指座落在道旁的一家极具古典情调、装修精致的店面说道。牌匾上的店名是用英文写成的,上面还印有红白绿相间的国旗,应该是意大利料理店吧。 「这家可以吗?最近新开的哦?一直想来这里试试」 为何一定要在外面吃?在家里不就好了吗?去旁边的便利店随便买点回去吧 母亲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我所指的便利店前方的停车场停下车,从车上下来之后对我说: 「我说啊,启太」 看起来有点难以启齿,但似乎母亲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事情摊明。我收回放在车门上方的手,再次看向母亲,母亲在我的视线下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胆怯。 「你哥哥最近状况不太好」 「这个刚才就听过了,反正他一直都是那个样」 「 不要用那种语气批评你的哥哥」 母亲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责备我。 「我并没有批评他啊」 啧——我在心底咋了一声。从很早之前就是这样,母亲对我很严厉,对哥哥却很放纵,极度地放纵——就算不去上学,不学习,不工作,母亲也不会批评哥哥。 「启太,你是不是经常跟哥哥说叫他去上学啊找工作啊什么的?」 「这不是当然的吗?」 「问题是不论什么事都要分场合和时机的不是吗?」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干等着,直到你所谓的“时机”的到来?拖得越晚哥哥就越难迈出去,倒不如强行把他撵出去更有成效一点,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应该这样做」 母亲叹了口气。 「老实说啊,启太你老是在哥哥面前这么说,哥哥的压力也很大的哦?都好像得了焦虑症了」 「所以呢?」 「所以说啊,启太你不是四月份离开家了吗?该怎么说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总之哥哥从重压之中解放了,将之前为止积攒的压力一股脑地宣泄出来,然后就,那个怎么称呼来着?总之就是精神上的平衡崩溃了」 「所以啊」见我一言不发,母亲继续说道: 「我觉得启太最近这段时间内不要和哥哥见面会比较好」 “噗哈哈哈”刚从便利店被母亲牵着的小女孩的爽朗笑声,以及疾驰而过的汽车引擎声显得异常刺耳。 翻译一下就是:“别到家里来”。我现在才终于理解到,为什么母亲坚持要在外面吃饭的原因,不辞辛苦地把我带到离家很远的这里来的原因。但似乎母亲搞错了,我之所以沉默的原因。 「现在再让哥哥受到外部的刺激的话对哥哥来说不太好哦?所以要是启太回去的话……怎么说呢……你懂得吧」 「嗯,非常」 我愤怒地提起脚边的行李,咚的一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返回,母亲见状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 「去哪?」 「和你没关系吧?」 现在是黄金周,估计站前的酒店基本上都处于爆满的状态吧,接下来是去麦当劳或者家庭餐厅这种24小时营业的地方过夜呢,还是去朋友家请求借宿一晚呢? 「姑且先吃个饭吧」 「我不饿」 太糟糕了,本来想着老家有衣服所以这次回来就索性没带换洗的衣服,这下看来只能新买了,又是一笔多余的开支。 「那你要去哪?我送你」 从母亲的反应来看,很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知道?拜托你要是不希望我回来的话能不能早点说?让我能有个准备?」 我愤懑地抱怨道。随后母亲便露出了“哎呀呀,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冷淡地对待我,我真是个命苦的母亲”的表情。看见那脸后,我在于老家断绝关系的这一个半月间在心中积攒的长达十余年的怨气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母亲总是喜欢将问题往后托,喜欢找各种借口和说辞。这次也是一样,一方面既不想伤害到哥哥,一方面又不想把我赶回去。但是母亲那行为的本质并不是名为温柔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因为母亲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罢了,母亲并不想被他人讨厌,同时也不愿伤到自己。啊啊啊烦死了,要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进家门的话早点说不就结了,我好歹还能有个准备,现在你在说这个到底是几个意思? 那一天晚上,我和之前约好的中学时期的篮球社的朋友们一起在车站附近的酒店聚了一番。 其中有读大学的人,也有找到了固定工作的人,更有现在还在打零工的人,大家的境遇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在差不多报告完自己的近况后,这些年来生活环境的差异却让大家难以打开话茬。比起当初那种每天在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来说,如今大家的共同话题已经大幅度的减少,自然聊天的方向也就不得不转向黄段子,即便生活环境再怎么不同,黄段子总是基于人类本能的最共通的话题,从结果上来说,这个环节确实也是当晚气氛最热烈的环节,同时也将男子所谓的矜持给暴露的一览无余。 我表面上认真听着友人们夸夸其谈自己的初体验,时不时地还起哄两句,但实际上心里考虑的则是别的事。白天时母亲那看起来宛如受害者一般的表情以及在我离开家之前,对我说出「加油」的哥哥。无论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想要将其从我的脑海里赶走,这份光景却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众人差不多闹够了之后,突然人群中冒出一句话: 「我今天回了趟老家,结果被我妈给灌饱了,哎,明明都说了晚上还要喝酒了来着」 随后独自一人生活的同学们便叽叽喳喳地附和了起来——「我太懂了你,我也是这样。真的很烦耶」「嘛嘛,也不是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情」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正是时候,可我拿着包站起身的动作没有逃过佑介那敏锐的双眼。 「哇启太,你这就打算溜了?」 「嗯,明天学校那边还有事。那么我先走一步,告辞」 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 深夜,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还在乘坐末班车。 随着电车缓缓驶动,灯火通明的宇都宫站逐渐远去。我闭上眼睛,摆出一副睡着的样子,轻轻地将身子靠在座椅上。 五 21 「挂————桥————那个、电脑好像又出了点问题」 五月中旬,当我正在检阅报价单时,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的坂卷如此说道。 我没有回应,等待着坂卷接着说下去。虽然已经能猜到他的意图了,但我并没有仅仅因为他好声好气就主动帮他解决问题的打算。 「之前也拜托白井小姐了,但是她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喂,挂桥,在听吗?」 坂卷继续死缠烂打道,我下意识地瞥了白井一眼,她此时正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表情可谓狰狞。似乎坂卷和白井非常合不来,嘛,真要说的话这间屋子里就没有和坂卷合得来的人就是了。 「所以有什么事?」 我以毫无起伏地声音说道。 「还是之前那个、就是那个奇怪的系统、是叫什么订货系统来着?就是那个界面非常不简洁的那玩意。我输入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啊,明明我有好好地输入进去了啊,真是服了这蠢机器了」 果然。 「是输入错误」 「错误吗?我倒觉得电脑本身的问题就是了」 这一个半月以来类似的对话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个人就难道没有点想要进步的想法吗? 「所以说?」 我采取了和之前不同的应对方式。视界的一端能够看到白井惊讶地注视着这边。坂卷也因为我这不甚友善的态度愣了一下。 「又来了又来了,所以说又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坂卷先生想要我为您做什么呢?」 我特意将声音降低到冰点,坂卷挠了挠脑袋说: 「你烦不烦啊?你就不能像平常一样把正确方法告诉我吗?」 「和平常一样,说的好。我之前也已经告诉你无数遍了,差不多也该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了吧?」 「我就是因为不懂才来问你的啊」 「请看说明书」 「看了也不懂所以才来问你的啊」 「你压根就没打算看不是吗?」 「我实在是懒得读」 「所以说,坂卷先生为了自己省事,宁愿给我添麻烦咯?」 「什么啊,挂桥你今天的心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这和心情无关。错误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学会如何去纠正错误是每个人都必须掌握的技能。如果实在是记不住的话就照着说明书一步一步的来,行吗? 问别人如何做,等同于剥夺了对方的时间,从而降低对方的工作效率。坂卷先生已经问了同样的问题无数遍了,你知道这意味着我们损失了多少的时间吗?你也差不多该有点自觉了吧?」 「是是是,我知道了,别再哔哔了」 与我想的一样,事情进展不顺当坂卷变得焦躁起来。但是,坂卷并没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不耐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坂卷。即便如此,我还是用尽可能平静地声音说道: 「很烦吗?」 「嗯,我已经受够了,老子不干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坂卷的表情,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去改了。订单错了就让它这么错着吧。哈哈如何?这下伤脑筋了吧?没辙了吧?哈哈哈哈!」 真想让这个人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世上竟会有如此对给他人添麻烦一事毫无负罪感之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但事实是,我从老早以前就知道了世界上有这种人的存在了。无论多么诚心诚意也完全打动不了他。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无法做出改变,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存在。我看着在我面前贱笑的坂卷,气得头有点晕。 「坂卷先生」 算我求你了,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尊严? 坂卷摆着一副蠢脸看向我,我尽可能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 不? 懂」 刚才的话语中,我用了“我”(仆)这个词,而在工作的时候第一人称是被规定成只能用(私)的,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接近脱缰的边缘了。 「什么?」 「我不懂如何才能教懂你,请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教你你才能记得住。要是一次记不住倒也算了,至今我已经教了你多少次了?到现在还记不住那么我觉得再告诉你也并无任何意义。要是你没有记住的想法的话,那么就自食其力吧」 「ok——我懂了,ok、ok、。输入进去的数字怎么样我不管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如果上面怪罪下来的话,就说我问了但是你们就是死活不愿意告诉我就行了,反正锅怎么也甩不到我的头上」 坂卷说完后将崭新的a4文件甩到我的脸上,得意洋洋地宣言道: 「那么,告诉我这个怎么弄。这个总是第一次教吧」 「哈哈!」 我笑出了声,这个家伙打算什么都依赖他人吗? 归根结底,坂卷的本性就是如此吧。凡是以自我为中心,只顾着自己的方便,而完全感受不到由此给人带来的负担,仿佛这就和他毫无干系一般。和哥哥多么像啊,啊啊,哥哥要是走向社会的话估计就是这种货色吧。 可笑,可笑之极。 这种人早点给我去死吧,全都滚到地狱里去吧,如此一来这个世界多少能得到一点净化。 似乎是误解了我笑声的含义,坂卷也笑了出来。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说道: 「我去一下洗手间」 倒不是恶心地快要吐出来了。但是再这样和坂卷面对面的话,我并没有自信还能继续保持冷静。 走进厕所,照了照洗漱台前的镜子,镜中看着我的则是高校毕业后马上脱离家庭,经过数年的穷苦学生的经历后,在一家差不多的企业的上班,也在相当早的时期收获了婚姻和家庭,乍看起来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的男子。那眼神,仿佛就是在看着与自己不相干的某个陌生人一般。 我从兜里掏出前些日子妻子连带着衬衫一同熨好的毛巾夹在腋下。朝洗溯台伸出手后,很快传感器便有了反应,满是气泡的水流从水龙头中流了出来,我接着水开始洗脸。 身为社会人,并不能自己选择每天要与那些同事打交道,无论是多么厌恶的存在,也不是能够轻易与其斩断关系的存在。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挣不脱的锁链,无论是家庭,学校,邻里,公司,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斩断了,逃离了,但凌驾于时间和空间,不断变化着形态的锁链便会再次将我束缚起来,每当此时,心里都异常烦躁,心想着必须要变得更强才行,努力当自己不依靠任何人地活着,努力让自己的心不再动摇,我对自己的要求变得苛刻起来,追求着即便再困难再艰辛也能活下去的力量。我认为这就是变强的方法,而我也确实做到了。 但是这究竟是否正确呢?严以律己所带来的后果则是眼里变得容不下那些懒惰的人。 水流停止了。 将毛巾贴在脸上后,原本松蓬蓬的毛巾在吸收水分之后迅速萎缩。 重新整理好心情后,我再次回到事务所内。此时坂卷正耷拉在椅子上,见我回来后,一脸悠闲地说: 「好慢啊,挂桥。上大号?」 我随便应付了几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坂卷离开后,我好似被什么附身了一般埋头于工作之中。我不想去考虑那些多余的事情,一旦和坂卷扯上联系,自己变得不正常起来。学会了如何作为成年人生活,本以为自己终于成熟了,可到头来我并没有任何长进不是吗?不——不对,至少现在的我可以不依靠别人生活了,嗯,还是有长进的地方的。 正当我发了疯似地敲着键盘的时候,从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担忧的声音。 「挂桥先生?」 是白井。见我抬起头后,她接着说: 「已经中午了哦?」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除了白井和我之外整个事务所空无一人。 「没事吧?」 白井的傻白甜也很让我厌烦。但是我时常觉得,比起独来独往,光是被自身的事就搞的焦头烂额的我来说,像她这种善于体贴他人的才是更加成熟的人也说不定。 「欢迎回家……启太,到这边来」 深夜,我刚回到家,妻子便跑出来迎接我。估计妻子方才还趴在桌子上打盹吧,额头处还有几处书本留下的印记。 我没有多想,在妻子的催促上坐下椅子上,妻子随后绕到我的后背,突然伸出双手替我揉起肩膀来。我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妻子。 妻子的表情虽然就像把鱼放进锅里的大厨那样认真,但与我四目相对我便立即坏笑起来。从青森回来后的几天里,总感觉妻子有点魂不守舍的,但如今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客人的肌肉很僵硬啊。累坏了吧?」 妻子一脸得意地说道,那语气仿佛自己是哪里的江湖郎中一般。 「那个……我说啊,千草。衬衫……你这样会把衬衫弄皱的……」 「啊,对不起」 妻子迅速地把手抽开,轻轻地低头表示歉意。看起来相当沮丧。此时我才发现妻子注意到了我今天有点不对劲,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 「没事。不过我很高兴哦?千早能有这份心」 一瞬间我有点难以相信这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 嘿嘿~妻子抬起头,羞涩地笑了起来。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该怎么说呢,平常的自己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感觉不太像自己。但是,回过神来却又发现自己心中某种僵硬的情感,确实得到了一丝缓和。 22 对于失去了归宿的人来说,长达一两个月之久的大学假期老实说让人有点难以消瘦。 随着大学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以及班级的庆祝会和社团活动告一段落后,同学们便陆陆续续地开始返乡之旅,当然了,无家可归的我只得一人缩在公寓里。 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都没有一个可以聊上两句的人,我的生活只是每天重复着起床——到饭点时准备好一人份的量——一个人吃——吃完再一个人收拾干净的机械行为。在这种毫无乐趣,不知什么才是个头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痛恨将我的归宿夺走的哥哥。虽说我讨厌那个家,但是自发地“不回去”,和被动的“回不去”之间的区别是本质上的。对我而言,根本不存在什么归宿,不存在什么“家”。 所以,去工作吧——我暗暗下定决心。 工作,工作,疯狂地工作,仿佛要将所有空闲的时间全部填满一样,我开始了堪称疯狂的打工生涯。连锁酒店的服务员,家教,发传单,不论是长期工作也好还是短期零工也好,只要能不让我空下来,统统来者不拒。至少在工作的时间里,至少我能和客人或者店员说上几句——当然了,是业务上的寒暄。 「大学的学费妈妈会全权负责的,所以启太完全不需要操心」 我没有把母亲说的话当真,因为我知道现在家里的条件并不乐观,已经没有更多的闲钱供我上学了,母亲的话并禁不起任何推敲。我也很清楚她想要扮演一个好母亲才会在那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来安慰我。最关键的是由于我亲眼目睹了在母亲的溺爱下的哥哥是如何长大的,我对母亲的援助从生理上就有一种难以磨灭的厌恶感。我想要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想要通过行动向他人证明我和哥哥是不同的,而那个“他人”,或许就是我自己吧。 「 有回家看过父母吗?」 类似这种话,经常能在店里工作时,从同为打工者的中年女性的嘴中听到,可以算的上是对独居的年轻人一句无心的问候,差不多就和“今天天气很好呢”差不多,说话者并无恶意。而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两个选择——一是老实地否定;二是违心地撒谎。一开始我都是选择前者的,当每当这时,对方的反应则是—— 「你妈妈会寂寞的哦?」「不要光是顾着玩,偶尔也要回家看看老人啊」 如此这般,心地善良的她们都会委婉地批评我这样的行为是不孝顺的,催促我赶快回家。我自然不可能对她们解释一番我之所以不回去的原因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回不去。每次她们发表如此意见时我都会事不关己地觉得“啊,原来正常的母亲对自己儿子的感情是这样的啊”,老实说老是听到诸如此类的说教也会让人感到烦心。相反,如果我说谎的话,她们的反应则是这样的—— 「真羡慕,那像我家的孩子……」「真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将前者与后者的麻烦程度摆在天平的两端衡量一番后,我完全找不出任何不撒谎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就算听着他人夸奖母亲教养有方和家庭环境优越会忍不住作呕,那也比成天被人指责我这个人有问题,苦口婆心地劝我赶紧回家要强得多了。 初秋的时候,我勾搭上了一个女朋友。 「新年第一天,去庙里参拜一下怎么样?」 在寒假之前,当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对女朋友发出邀请后,她愣了一秒后说: 「新年?诶?启太君,正月不回家吗?」 「嗯,整个寒假我会留在这边打工」 「那怎么可以!打工什么的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的吗?不回家孝敬老人怎么行!正月就是要和家里人一起过的才对!不回家是绝对不行的哦?」 她狠狠地批判了一番我这缺乏常识的行为。 她实在是过于单纯,正因为如此,也十分残酷,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要论残酷无情这一点我怕是不输给她,不对,应该说远远凌驾于她之上。对我而言,她不过是我排解寂寞无聊,同时让我能够向周围的人炫耀我有女朋友的工具而已,我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仅限于不至于使我们的这段感情破裂而已,当然了,就别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于是年末时,她便会回到老家,而我则是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过年。 有一个传言不知道可不可信,听说一年之中基督教徒自杀的高峰期便是圣诞节,虽说在日本圣诞节一般是和恋人在一起度过,在欧美那边大家都会选择和家人团聚,这么看来,这和日本的正月的功能差不多。 一年之中,最能够痛切地品尝到究竟何为孤独的一天。 即便那一天女朋友陪在我身旁,那也不过是做足了表面文章而已,从骨子来说,我想我的灵魂依旧是孤独的。我总是如此,无论和谁在一起,抑或是独自一人,对我而言并无分别。考虑到和他人一起还得打扮的整整齐齐,装出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这点,一个人反倒乐得清闲。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我究竟如何,没有人愿意去了解我的灵魂。 「挂桥你啊,觉得自己过得很悲惨,很可怜吧」 某日,坐在眼前的男子突然对我说。 「那倒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我将塞在电暖桌下的脚重新盘好后反问道。 两人席的电暖桌上摆着眼前这位名叫深川的男人所喜爱的铁板鱼糕、满载沙丁鱼的萝卜泥,洋白菜的粗切片以及他从打工的日本料理店那里分到的塞满了各种御节料理的大号保险盒。(注:御节料理 日本在特殊节日时做的料理。) 现在是凌晨一点,正是辞旧迎新的时候。我和深川倒也不是说有多么深的交情,深川与我是同专业,在系里以那浓眉为特征,是典型的那种见谁都自来熟的男人,由于某种机缘巧合,打工结束后,我便在他那寒酸的公寓里与他一起过年。 「哎呀,别生气啊?」 我到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是在生气就是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深川抿了一口烧酒后,飘飘然地说道。 「挂桥你啊,有时候会露出一副相当沮丧的表情哦?」 「有时候?具体是?」 「之前在超市碰面的时候,你那个表情啊,看了都心疼」 是指前些天遇到我并且邀我今天过来的事吧。 几天前,我去超市大买特买了一番,目的是为了在除夕以及初一到初三这段家庭集体出动、拥挤不堪的日子里不必再出门买东西。买完东西回到超市前的停车场,正准备将钥匙塞入自行车的锁眼时,深川正好出现在我的面前,瞟了一眼我手上提着的大袋食物,说: 「你正月一个人过吗?那么不如来我家吧」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拜访深川的房间。房间大约只有六个榻榻米的大小,虽说整理的非常干净整齐,但是由于所有的家具都是租来的,故而不论是从色泽还是设计上都缺乏搭配感。摆放在一角的电脑正播放着韵律不错的音乐。 看着眼前正一脸高兴地吃着年夜饭的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话说回来,这家伙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要是把人类分为“阴”“阳”两类的话,那么深川毫无疑问是属于“阳”那一边的人,虽然很瘦但却活力十足,性格开朗,朋友也很多,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让我一度以为他是那种生在富裕家庭,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不过—— 与我四目向对后,他窃笑道: 「挂桥,你家那边是出了什么情况?」 「哈?」 「你有难以登门的苦衷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深川摆出一副稍显意外的吧表情后,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之前我也说过了,在超市门口和你碰面的时候,你的表情实在是过于的消沉,还有,你当时买了一大堆东西吧?我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举动,当然也是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除夕和新年头三天,毕竟那样就不用再出来买东西了嘛。一旦看到那些阖家团队,喜气洋洋的家庭,就愈发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不是吗?」 深川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我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于是深川做了个鬼脸,继续说道: 「我觉得正月里独自一人很寂寞。没有愿意听自己倾诉的人也很寂寞。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嘛,而且我也想找一个能够彼此吐露真心话的朋友,渴求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所以要是碰到和自己很像的人的话,我也会想要去了解他。我觉得挂桥君和我很像,难道不是吗?」 「哪里像了?」 「你看看你,还在装。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来这里?」 无可辩驳。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从刚才开始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沉眠的某种莫名的感情仿佛与深川的话语产生了共鸣一般蠢蠢欲动。刚才他没有说“回不去”而是说“难以登门”,虽然不知道那是有意还是无意,估计在他看来,所谓老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归宿了吧。 不过我和他虽然同属一个专业,但说到底关系并非十分要好,他突然就将与我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意识」 「下意识、我啊,很讨厌这个说法。这种说法只不过是打算语言的暧昧性来逃避而已。来吧,好好利用你的词汇量,清楚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深川说着,双眸中闪烁出光芒。方才刚才深川说他很寂寞,但仅从外表来判断似乎并非如此,我总是觉得他的话语中缺乏真情实感。实话说,我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我又来这里究竟为何? 不,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无言地低下头,看向摆放在电暖桌上的纸杯中的烧酒,期待着从那透明的液体中能浮现出什么适当的文字出来拉我一把,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 深川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张着呵欠说道: 「嘛,不想说的话不说也行」 「你那边是什么个情况?」 我下意识地问道。深川听后立即摆出一副这家伙终于上钩了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理会。虽然我很讨厌让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但要是被误以为我很有兴致的话就麻烦了。 「哦哦?你终于肯问了嘛!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先说说我的事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之后将会轮到我。深川的表情忽地严肃起来,开始斟酌起话语。 「我啊,从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父亲的精神就不是很稳定,相对应地母亲便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由于母亲与父亲一道支撑起了这个家,所以我一直都是很敬重母亲的,但回过头来想的话,母亲和父亲两人之间或许是共生关系也说不定。父亲总是把“像我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挂在嘴边,而母亲的口头禅则是“这个人没我不行”;父亲习惯于从自己被爱的程度来判断自己的人生价值,同样母亲则是通过保护丈夫这个行为来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到后来,母亲的精神也有点不正常了,父亲越发地喜怒无常,母亲便愈发地陶醉于扮演悲剧女主人公的角色——不论历经多少磨难,都能够保护丈夫的强大女性——这样的角色让母亲心醉痴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她人格上的天性,还是为了适应结婚之后精神变得不稳定的丈夫所导致的结果,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人在精神的供求关系上达成了平衡,就如同“凹”与“凸”能够完美啮合一般,这两人之间的性格简直可以说是天造地设,适合到从开始就没有我可以介入的余地。一直以来,我都很寂寞,很孤独,甚至产生了自己对他们而言并非是爱的结晶,只不过为了让他们的夫妇关系能够继续维持下去的道具而已,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自己不过是他们在人生途中不得不排出的排泄物。我觉得他们并不爱我,这就是我的生长环境,可以说,我是在名为寂寞的情感的滋养下长大的」 我默默地倾听着深川的发言,时而抿一口烧酒。之所以沉默一方面是因为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更重要的则是对从深川嘴里说出的爱啊寂寞这些能最直截了当表达情感的单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深川继续说道: 「逐渐地,他们两人开始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走去。如同共振一般,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举止也愈发粗鲁,与此相对地,母亲则是愈发地精神,愈发地有干劲,这两人的互动对于旁人来说简直目不忍视,但对于当事人而言,这种兴奋感让他们一发不可收拾。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迫观看着代替了正常性交的,两人的特殊性癖表演,简直就像是某种情趣玩法一样。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吧,意识到这点的我对长久以来一直都十分尊敬的母亲彻底失望了,觉得她背叛了我。我本以为母亲肯定会保护我,使我幸免于父亲的暴力和谩骂,但是我想错了,母亲的行为只不过是助长了父亲的气焰而已。 这种关系持续了数年,父亲的举止也日渐出格,终于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父亲精神上的不稳定终于迎来了高潮。 那一天深夜,我忽然惊醒过来,从事后来看,若是当时我没有醒来的话,或许我的人生说不定就到此为止了。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这是在梦里,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父亲一边嘴上念念有词一边跪坐在我的枕前,将被我弄乱的被子重新盖好。 我吓傻了。 太可疑了,因为迄今为止父亲从未做过像方才这种身为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虽然屋内昏暗,看的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很清楚的感觉到父亲的异样。我屏住呼吸,观察起周围的情况,但在下一个瞬间便与父亲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突然起床吓到了他,突然之间他发出了如野兽一般意义不明的咆哮,一把跨座在我的身上,一头雾水的我看到了父亲手上挥舞的某样闪着光芒的东西——是菜刀,没错,是菜刀。我顿时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由于上半身被压在地上我只得用脚不断地踹父亲的背部,失去了平衡的父亲像前方倾倒,紧接着用手臂撑住——即便如此他并没有放下菜刀。父亲叫喊着,朝着我的头挥下菜刀,没砍中,菜刀卡在了榻榻米里面。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逃跑,但父亲用令人难以置信地蛮力抓住我的脚,我和父亲一齐倒在地上,为了争夺菜刀打成一团,情况危急之时母亲飞奔了过来,母亲先是打开灯,室内由暗转明,父亲的脸也变得清晰起来,那狰狞的表情简直与活生生的野兽并无二异。父亲看见周围变电明亮起来后,反应也如同惧怕篝火的野兽一样,放缓了紧抓着我的脚的力道,我挣脱这从榻榻米中拔出菜刀,和父亲拉开距离。失去了武器的父亲失去了方才的气势、变得不知所措起来,随后嘴里不断念叨着类似“都给我去死”之类的台词,论述了一番我们的存在是如何地没有价值,如何地没有意义,如何地有害。母亲走到父亲面前,紧紧地抱着父亲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我会爱你,接受你的全部的。即便你将我的性命夺去,我的这份心意也不会改变』 母亲的嘴角浮现出满溢着怜爱的笑容。看起来在这种状况之下,母亲也兴奋了起来,完全沉浸于扮演终于迎来一生之中戏剧性最高潮的悲剧女主人公的角色之中。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家庭了,趁着夜色从家中逃了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在那个家多做停留」 深川说到此戛然而止,将栗子放入口中后皱起眉。面对这远超出预想自白,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是逃了出去,但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到底该怎么办」 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在一个在深夜中游荡彷徨的高中生形象,但是以我贫乏的想象力根本想象不出当时的深川到底是何种表情。 深川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当时我的女朋友大我五岁,已经进入社会并且过着独居生活,所以我走到她家准备去投奔她,当然了,当时她还在睡梦中。虽然被突然跑过来的我吓了一跳,但是还是起床为我烧了一壶水,全然不顾第二天还要上班。她那时已经知道我家里的状况,所以肯定也大体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不甘心地哭了出来,明明我就差点要被父亲杀掉了,结果对于母亲来说我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而已,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所以我希望她能接受我,肯定我,安慰我。实际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这让我更加迷茫了」 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深川苦笑着解释道: 「因为这么一来,我们俩和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又有何分别呢?」 「……不是的,这肯定不是一回事啊?」 「没错,启太你说的很对。但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无法判断出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何不同的,对那时的我来说,感觉就是突然发现自己人格上的病灶一般毛骨悚然——我和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此省视自己后,我陷入了深深地绝望之中。 我很受女性的欢迎,但那并不是正常的魅力,而是在无意之间利用“家庭不幸”这个武器,让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中招而已,“啊啊,平常在外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痛苦的深川君只会对我展露出真容,知晓深川君的心之伤的唯有我”——你知道吗?那些女人特别喜欢这种桥段哦?」 「我倒觉得深川君你有点太妄自菲薄了。开朗阳光这一点不是深川君你的魅力所在吗?」 「 没想到挂桥君竟然这么会安慰人」 深川打趣道。 「但是我觉得啊,发自真心的开朗,和故作开朗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挂桥君不这么认为吗?」 「 先不论这到底是好似坏,我觉得深川君你是对有意识地利用感情这点怀有抵抗心理,过于在意自己是不是通过有意识地控制情感来达成目的,不是吗?」 说完后,深川忽然间将脸埋入双手中,霎时间我还以为他哭了,不由得慌张起来。但好像并非如此,深川没能将脸完全捂住,从暴露出的嘴角可以看得出他在笑。 「……糟了,我真的好高兴,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理解我。好厉害啊挂桥君,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完全正确,我认为这就是我人格上的缺陷」 「有吗?我觉得听完你的讲述后自然而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了」 「不不不,你想错了,一般人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样的。每当我和其他人说着这档子事,不经意之间就会变成第三十一回比惨大会,能够像挂桥你这样如此迅速地展开分析的人何止是少,简直是没有。啊啊,真是太感动了」 「抱歉,不太懂你的意思」 「也就是啊,一般情况下,听到别人大吐苦水后——罢了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再跟你解释吧。难得现在话题刚进入正轨要是给我带偏了就麻烦了」 「通常会选择主动岔开话题?」 「哦哦哦!挂桥!一针见血啊!不好,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别扯些有的没的,说正经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精神有点不正常,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旦考虑起这方面的事后,马上就会变得非常沮丧,自暴自弃——为什么我非得出生在这种家庭不可?我也想有属于我的归宿,我也想有谁可以无条件地接受我,支持我,这种欲求简直可以用饥渴来形容,正如身体离不开水一般,心灵也离不开爱的滋润。但是,纵使因为爱的缺失导致心灵出现了扭曲,只要不缺水,身体也不会死亡。于是在某种意义上,我对从我身上夺走了“爱”的父母的怨恨愈发地不可收拾。为什么,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要收到这种待遇?接着我开始渴求起女人来,想得到她们的理解,想让她们接受自己。因为女人都有所谓的母性本能,所以只要我谈论起自己的事的话,很轻松地就能获得女性们的同情,而我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挑逗她们的母性本能而已。得手后,我会有一瞬之间的安心感,而我一旦将自己与父亲,将女友与母亲重叠起来后,便觉得毛骨悚然」 「之前我也说过了,这不过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只要不到依赖的程度的话,适当地依靠他人并没有太大问题」 「你说的对,但是我并不明白那个合适的“度”到底在哪。我内心的尺子早就坏掉了,无法感知何为“正常的距离感”,故此也无法明白“依靠”和“依赖”的区别究竟为何」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母亲和哥哥。 「虽然我不觉得像这种东西有着什么明确的三八线,并且说到底你向我问什么距离感的问题啊我也回答不出来,因为我和你一样,我的尺子似乎也坏掉了」 怎么形容才好呢?……啊,对了,如今的我就像是在自己解剖自己一般,诚然我想知道“正常的距离感”到底为何,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尺子”损坏的原因。若是知道自己的双亲到底哪里有问题,知道自己受到了双亲多大的影响,又具体影响在哪些方面的话,说不定就有办法应对了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想要仅凭一人究明其原因,在精神层面上实在是太过于痛苦了,我做不到那么强大,像现在这样,通过和挂桥对话能让我有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等一下,挂桥你的“尺子”也坏了吗?」 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当深川开始说起自己的家事时就可以预见的事情,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厌烦。虽说不厌烦,但也不能说没有犹豫就是了。 「我的情况和深川你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 我察觉到深川打算说些什么,故而中断了自己的讲话,但他也将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不作声。 突然间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二人之间。 深川抓了抓下巴,以一副好似小混混一般不怀好意的表情说道: 「说说看」 「我是“家里蹲”的弟弟。我哥哥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在家里宅着了。母亲则是有焦虑性神经病,却对哥哥无比的溺爱。于是乎我被认定为破坏他们两人安稳生活的不安定外部因素,被禁止踏入家门一步。拜此所赐,我甚至无法和我家的老犬见上一面」 「见不到自己的家的狗吗?」 「嗯」 「那可真是不好受啊,我也养过猫所以很能体会你的感受。你爸爸呢?」 「从来没见过,从母亲的叙述来判断的话,似乎我和哥哥都是他发泄自己性欲后的副产品,母亲也不知道痛骂过多少遍“那个不负责任的禽兽”,嘛,会说出这种话也证明母亲也不是什么聪明女人了,被利用一次生下哥哥也就算了,竟然还重蹈覆辙生了下我,真是无话可说」 老实说我担心要是深川听到我曾经自杀未遂的事后,会不会看不起我,把我的苦恼当成笑柄。所以最开始是打算看情况说,一旦发现不对马上打住,但看到深川的反应后马上便意识到这只是我的瞎操心。最后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交待了一遍。 「——所以我一直坚持要趁哥哥还年轻的时候把哥哥从家里赶出去,虽然这看起来很绝情,但不这么做的话哥哥一辈子也无法走出家门。还有,我觉得我的哥哥和母亲之间也是互相“依存”的关系」 深川稍加沉思后,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在那个家里这么待着的话,你哥哥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迈入社会吧。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深川说完后站起身,从书架上的笔袋中抽出一支油性笔,从放在床上的纸巾盒口部分撕下一块后奋笔疾书起来,不知道在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这个夏天,我和挂桥君和你的哥哥,三个人一起去北海道干活吧。我曾经在复读的时候,在北海道的农场帮忙收玉米和割西兰花什么的哦?当时寄住在雇主家里,我记得来那里打工的人里也有曾经是家里蹲来着,此外还有穷游的人啊,大学生啊,辞掉工作的人啊,大家的经历和烦恼也形形色色,在类似宿舍一样的地方过着集体生活。我觉得要是挂桥的哥哥去的话,肯定会很有效果的 这是这个农场的名字。你回头去它们的主页和博客上看看吧,我觉得大概差不多能知道那边的氛围如何……喂,挂桥?」 我盯着递过来的纸条不禁出了神。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对我伸出援助之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谢、谢谢!」 啊,终于,终于等到了,抓住了与哥哥冰释前嫌的可能性的我觉得一直卡在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地,要是一不注意的话没准就哭出来了。 「试着去跟你哥哥聊一聊吧」 我决定在下次和母亲见面的时候和她说说这事。 我在脑海中不禁开始描绘起夏天与哥哥一同生活的日子,就我们两人的话,可能会因为之前的各种争执,彼此多少都会怀有一点抵触心理,但若是深川也在的话,我相信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在北海道的时候,哥哥应该会做出改变吧。 23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与往常一样,我在妻子的目送下走出了家门。 此时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最近已经正式进入了梅雨季节,连成绸缎的细雨接连不断地从阴霾天空之中降落人间,到处都能看到色彩缤纷的伞之花,在雨幕的衬托下颜色显得愈发鲜艳。行人也好,电线杆也罢,就连成群的学生所发出的笑声,都变得朦胧起来。 正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注意力被出现在视界一端的一抹黑色吸引住。 道路一端的尽头,有某种黑色的物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雨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毛巾什么的,但似乎并非如此,并且我有一种更加不详的预感。 靠近到仅剩下几步的距离时,我终于明白了那黑色物体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只幼小黑猫的尸体。 扑通、扑通——我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 即便如此,我并没有改变步幅,径直从那尸体身边走过。 将尸体抛在身后之后,横死在街头,冰冷的小猫的尸体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我忽然感受到背后隐约有什么不对劲,但回头过来一看,并没有任何人在那里。 浑身发抖,心里乱作一团,恐怕是目睹那黑猫的尸体让我产生动摇了吧。至于为什么会动摇到如此地步的原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因为—— 那个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时候的黑猫。虽说这世上的黑猫要多少有多少,但不知为何吗,我很确信那只黑猫的尸体,正是当初白井投食的时候被我轰走的黑猫。 它没能生存下去。 在停下来一定会迟到的情况下,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优胜劣汰,这个社会的法则就是如此,这只黑猫只不过碰巧成为了弱者而已,既然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没有错,那只猫也没有错。 「 早上好」 「早上好」 当我抵达公司时,已经开始上班的白井和往常一样在进行着打扫。我拿出笔记本,一边确认着今天的日程一边偷偷观察着白井。 要是告知她那只猫的死讯,她会作何反应呢? 这很容易想象——肯定会十分悲伤吧,然后边感叹着“啊啊,明明还那么小,真是太可怜了”边用痛恨地视线责备间接地害死了猫的我吧——要是白井的话肯定会这样的。 打开电脑,输入登录密码,和接连出现在公司的同事们相互寒暄——今天也和往日一样,并无太大不同。 变化发生在开始工作约一个小时的时候,这时坂卷才急急忙忙地冲进事务所,喘着粗气对坐在旁边的白井说道: 「哎麻美酱,今天真是倒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猫死在路边了,看它太可怜了所以我就顺手把它埋了,不说了我先去洗个手」 此时的白井已经懒得理坂卷了。本就因为梅雨时节的湿气弄得非常沉闷的空间由于坂卷的出现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坂卷离开自己的走位去洗手间后,同事们无一不以一副十分厌烦的表情面面相觑。 「哇,这个家伙怎么又迟到了啊?哎,为了找个借口,连周围的小猫也没能逃过他的魔爪吗?」 「得了吧,那种家伙不来才好。这种人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啊,死什么的是不是说的有点太过了?」 与我对上视线后,同事们立马闭上了嘴。 很幸运,今天的工作全部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所以不必加班。 踏上回家的路时,乌云早已散去,唯有一轮残阳斜挂于天幕。我稍微注意了一下,今天的地方已经看不见黑猫的尸体了。那尸体到底是坂卷亲手埋下的,还是由负责处理流浪猫的业者处理的,现在已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确实是有谁将黑猫的尸体处理过了的这个事实,如今本应该躺着黑猫尸体的地方空无一物,未干的沥青路正微弱地泛着着夕阳的橙光。 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我便回到了家中。 一走进家便被妻子缠着出去散步,顺便去了附近的书店一趟,这个时候夕阳已经基本快要落山,我和妻子并排而行,两人长长的影子拖在满撒金光的道路上。妻子想要买的似乎是关于按摩的书籍,到了书店后,我们来到健康专栏前仔细比对摆在眼前的琳琅满目的书籍,经过精挑细选后,最终敲定了一本有关于人体穴位的图解书后便迅速回家。晚餐则是鳕鱼子素面,西红柿沙拉以及撒满了鲣节和葱花的凉拌豆腐,吃完后我和妻子并排躺在沙发上休息。在刚买的书上,写着因为需要消化食物,所以血液这时会聚集到胃的周围,此时应该避免穴位按摩,在入浴后按摩会更有效果。 歇息完后,我和妻子轮流洗完澡,穿上睡衣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上许多,此时妻子已经开始不住地打起呵欠——困了?我闻向妻子,妻子听后点了点头。 一如既往地铺好被子后,我和妻子同时躺下。躺在被窝里的妻子一面说着“帮我揉”,一面恶作剧一般地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 我照着书上的图解,开始揉起妻子的手来。 妻子的手比自己的要精巧许多,每根手指,每颗指甲的构造都与自己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透过洁白的肌肤显现出的血管好似青筋一般。我小心翼翼地揉着妻子那冰冷、纤细、脆弱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妻子的手揉坏了。当聚精会神地进行这项工作时,妻子在笔记本上所写的内容,哥哥的事,从青森回来时妻子的异样,各式各样的事情同时涌上心头,随即又游离开来,渐渐远去。如今在我的脑海中,唯有妻子一人而已。忽然间,一股难以抵挡的倦意向我袭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手上的动作也随即停止,随后妻子将手抽出,在我感受到额头上传来的温暖触感的同时,意识也开始忽明忽暗。 一面感受着妻子的手那柔软的触感,我一面感叹于这个世界竟会有如此安稳,如此平和的时候,正当我打算带着这种安心感进入梦乡时,手机传来的刺耳的着信音打破了这份安静与祥和 妻子挪开手,我站起身,拿起手机 【启太,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是母亲发来的,我愣了一拍后,心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随即迄今为止在老家发生的种种如同怒涛一般苏醒了过来。我赶忙关机,顺手熄掉屋内的灯。 昏暗之中,能感觉到妻子正在偷偷观察着我。 我解释道: 「是骚扰短信」 我知道母亲并没有恶心,但也正因为如此,性质反而更加的恶劣——估摸着母亲是“偶尔” 地想到了我,“心血来潮”地发了一条短信吧。母亲的这种行为之所以会被我理解为是“强加的善意”,则与一直以来她的行为脱不开干系。 我已经不想在和那个家扯上什么关系了,这是我早已决定的事。 我,想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所以拜托了,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24 「启太,好久不见,最近过的还好吗?」 再度返回令人怀念的宇都宫站的环岛,打开助手席车门的瞬间,母亲便微笑着对我问道。自从那个黄金周以来,掐指一算,差不多将近有八个月之久没有与母亲见面了。 「好久不见」 我短暂地应了一声后坐进车里,随后车缓缓地开始加速,径直着朝着大马路——也就是和家完全相反地方向驶去。 「最近又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哦?在东武站附近」 母亲特意装出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 「哦」 我敷衍地回了一句后将视线转向窗外。今天着实是个好天气,人行道反射着从上空倾注而下的柔和金光,好似波光粼粼的光之海,步行在其上的行人则好似幻境中的蜻蜓一般。宇都宫,仅在一年之前我还在这里生活。我不由得对蛰居在自身心头的乡愁感到吃惊,莫非我喜欢这个地方?但不管怎么说确实回到老家后我的心情确实要比以往更加的平静,但某种意义上却又忧心忡忡——这个我熟稔的地方,这个居住着排斥着我的,母亲和哥哥的地方,我的心在怀念与抗拒的斗争下变得支离破碎。 「 大学过的怎么样?」 「一般」 我的语气不由得地僵硬了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可能对她说“想说什么快点说别绕圈子了” 想回来,却又不想回来,实际上根本没法回来,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让我就此解脱——我被这种没玩没了的状况不断地折磨着,而折磨我的正是母亲。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就感觉心脏好像扭曲了数十倍一样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咖啡店的生意很好,也正因为如此更为加剧了我与母亲独处时的不快感。我们被店里的服务员带到二楼,那里基本上全是年轻的情侣以及中年女性团体,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聊着自己的话题,并没有闲情把注意力分散到我们这边,这份冷漠老实说让我如释重负。看过菜单之后我点了一杯黑咖啡,而母亲则点了一杯牛奶咖啡。目送店员走下楼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说吧,找我有何贵干」 有很重要的事要谈——这就是母亲今天把我叫来的原因。 久违地与母亲对视后,母亲那比预想地还要愈发苍老的面庞让我不由地心里一惊。母亲看来心情不错,开始说明起了此行的来意: 「话说明年就是成年仪式了吧?启太觉得是穿和服好还是西服吗?妈妈啊,希望启太穿和服,毕竟你看啊,西服什么的进入社会后每天都会穿的,而和服的话只有成年仪式这种重大的仪式上才有机会穿不是吗?」(注:原文是袴(はかま)有兴趣自行百度) 本以为妈妈会说起关于哥哥的事,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成人仪式什么的无所谓吧?比起这个——」 我话音未落,方才还乐呵呵的母亲瞬间吊起眉梢,以满是责备地目光盯着我。 「怎么能说无所谓呢?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啊!」 将母亲这180度的态度大转弯看在眼里,我不由地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叹息。 「我是说比起这种事,首先先把那家伙的事给——」 「不好意思,久等了」 看到将头发扎成球状的,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咖啡店的服务员的女性端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只得暂时闭上嘴。服务员以娴熟地手法将两杯咖啡摆在了桌上,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去,然而却并非如此,我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服务员却意外地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与她视线交汇之后她泛起微笑,说道: 「啊,果然是挂桥君,好久不见」 估计是初中或者是高中的同学吧。“嗯,好久不见”我冷淡地回了一句后,她那布满笑容的面部开始微妙地僵硬起来,看莱感觉也相当的敏锐。 「 两位请慢用」 她朝着正对着我坐着的母亲点头示意后准备就此离开——不过,母亲似乎对她很有兴趣的样子,探出身子问: 「我说,那个,你是启太的朋友吗?」 「是高中时候的同学」 「我说启太你啊,是不是对人家太冷淡了?明明难得有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来跟你招呼的……哦哦,知道了知道了,肯定是在妈妈的面前觉得放不开吧?」 我完全蒙了——这算什么?这到底演的是哪出?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完全就像是—— 「哎呀,两位关系很好嘛」 高中同学像不知为何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说道。母亲听后赶忙将手摇成了拨浪鼓。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这个孩子啊,完全都不回家的,就连电话也不打,而且啊,还说什么成人仪式无关紧要这种胡话,真是个不孝顺的孩子啊」 不孝顺。这是只有认真地履行了自己作为父母职责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而你,并没有资格——我为了将这句冒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端起黑咖啡猛灌了一口。 「这……」 高中同学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母亲似乎来了兴致,接着说: 「我说啊,你怎么看,普通来说的话……」 「好了好了别说了。抱歉,你还有别的要忙吧」 我打断了母亲的发言,“请慢用”,高中同学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走下楼去。母亲看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地感叹道: 「真是个好姑娘啊,启太你要是要找女朋友的话记得要找那样的哦?」 我没有理会母亲,开始谈起了正事: 「是关于弘树的事……总之最近我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打工的地方,好像是在北海道的农场帮忙收割玉米和摘西兰花啥的,工作的那段时间里似乎是在一个类似于宿舍的地方和其他人一同生活来着……」 「算了吧,你哥哥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就在这个夏天哦?我也会一起去的,听说那里有很多有趣的人。我觉得会成为哥哥走向社会的契机——」 「不管怎么看都不太适合你哥哥的样子。比起这个,和服怎么办?」 「那家伙都已经二十五了!」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母亲突然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那家伙?你是指谁?难道说是你哥哥?」 「还能有谁?」 「谁允许你用“那家伙”来称呼你哥哥了?给我好好的叫“哥哥”!明白吗?」 我已经对这个人彻底绝望了,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母亲的姿态?但考虑到若是反驳她的话无疑会演变成争执,我勉强制止住了内心的冲动。 「好吧, “弘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怎么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都二十五岁了,却没有固定工作也不出去打工这件事」 「你怎么又说这个?」 「又?啊啊,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因为这是无法回避的事,你觉得弘树的将来会怎么样?我的意见是尽早把他从家里给赶到外面去,虽然这看起来可能是休克疗法但是考虑到他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这点,应该趁他还年轻,赶紧把这事给解决了」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时机未到时机未到!要是强行把他赶到外面去要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办?启太你负责咯?」 我无奈地笑出了声。这可是哥哥的人生啊,为此负责人的既不应当是我,也不应当是她——而母亲却不明白这一点。 「启太难道在为将来的事而发愁?不要担心,母亲会拼命的」 「拼命什么?」 「拼命干活,拼命赚钱,我会好好地照顾哥哥,不会给启太你添乱子的。保险也买了,就算出了意外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是为了谁?」 「当然是为了哥哥啊!」 错了,这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我将这句话强行咽回肚子里。我认输,和这个人完全没法交谈。 母亲迄今为止所做的都是对自己而言的最省事的选择。无限度的溺爱着哥哥,既然不想出去就不必出去,反正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只要再把这个除了光长年纪不长本事的废物硬塞给我就行了,且不说母亲自身究竟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母亲所做的,确实就是这种事。 就算母亲打算为养活哥哥而拼命工作,那也毫无意义。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爱情的表现。像这样一味地包庇着哥哥,最终只会导致哥哥失去迈入社会的机会,只是白白地任由时间流逝,若是母亲真的能照顾哥哥到最后到也罢,最致命也最现实的问题在于母亲终究会早在哥哥之前走到生命的终点,就算母亲死后留下钱,那也远不足以支撑哥哥今后的生活。退一步说,就算钱足够,在这个社会,不与其他人发生联系,不依靠其他人是不可能生活的下去的,长辈的职责并不是包庇孩子,而是引导孩子,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不是吗?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冥顽不灵呢?究竟要我怎么做她才能明白过来呢?结果到头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只能是身为弟弟的我。 见我一言不发,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张单子,上面印有各式各样的出席成人仪式用的和服。 「算了,来说说正事吧」 「西服吧。我会自己的买的,反正找工作时也必须穿」 「……启太,你觉得成人仪式是为谁而举办的?」 「谁知道」 母亲一本正经地说: 「请你好好想一下,这可不是光为了启太你自己而已。这也是为了那些好不容易抚养自己孩子长大成人,全天下的父母亲所举办的仪式。为了让他们能听到自己孩子说的一句“感谢您二十年以来的养育之恩”。所以你不觉得在如此正式隆重的仪式上展现出自己最优秀,最英俊的一面也是迈向成人所必须经历的一环,不是吗?」 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可是说这句话的母亲是有问题的。而最要命的事,母亲还自认为自己的无比正确的。 或许,真的错的人是无法从心底涌出对父母亲的感恩之情的傲慢的我吧。我拿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千元纸币放在桌子上。 「喂,启太,你给我等一下,你要去哪?」 「回去」 「钱——」 我忍受不了了,在继续和她扯下去我感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我以急忙走下楼梯,从店里冲了出去。 25 紧接而来的夏秋两季内,我和妻子的两人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数。 就如同日益成熟的果实一般,我们俩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升温。这些日子,妻子会时不时地对我暗送秋波,我也尽我所能地回应着妻子。 我很满意现今的生活,我想妻子大概也是如此。 我和妻子的生活相当低稳定,祥和。 这可能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诸如此类不详的预感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清晨,与妻子共食早饭,在妻子的目送下出发上班,晚上回来时都能睡上松蓬蓬,暖烘烘的被窝,有时会与妻子互相按摩肩膀,在妻子的指导下一同做菜,或者与陪同妻子外出散步。在如此这般稳定祥和的日子实在是太过于顺利,顺利到令人心慌,不,或许心慌还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 我衷心期盼着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老天啊,请保佑我们夫妇俩,能够永远像这样相互搀扶,白头偕老,绝不要惹生事端。 能够时不时地与妻子相视而笑;经过一整天的工作后,能够享受柔软的被窝。 仅是如此,对我而言已是全部。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飞逝而过,气候也逐渐变得寒冷起来。 那是处于秋冬两季之间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 此时的我正在准备冬季换洗的衣物。我在塞满了冬衣的箱子前盘腿坐下,搜寻着内部是否有合适的衣服。或许是我对衣服并无太大性质的原因吧,不仅限于冬季,每当换季之时,都能从相应的箱子里翻出些许惊喜——本应是之前十分喜爱的衣服,却在其余三个季节时忘了个干净,丝毫记不起来自己竟然买过这种衣服。虽说确实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不过也让我吃惊于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从箱子中不断地翻出衣物,按照需求与否将其分类完毕。通常会有一些衣服在放进去的时候觉得需要,但是一打开盖子,考虑起今后时,立刻会被判定为不需要之物。 当我注意到时,妻子已经在我的身后了。 下一个瞬间,从我的肩头传来了妻子正要做动作的气息,本以为妻子又要揉我的肩,妻子却轻轻地从身后环抱住我,同时妻子的体香也扑鼻而来。 我保持着手拿深蓝色毛衣的姿势,僵在原地。 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大约有一两秒之后,妻子缓缓地,温柔地亲吻了一下我的颈脖,下一个瞬间我的体温急剧上升,还以为自己的脖子差点就被融化了。惊魂未定的我回过头,妻子正摆着一副恶作剧一般的笑脸,紧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妻子的表情,我顿时萌生出了一股想要溜之大吉的想法。 我刚才是不是该回吻她?不,现在绝对不要做这种事才比较明智。 一筹莫展,呼吸困难的我失神地待在原地,见到我这般模样后,妻子夸张地大笑了起来,随即一路小跑到厨房里去了。 只剩下无所适从的我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干杯!」 「干杯!」 部长起头后,全体部员也跟着附和了起来,伴随着清脆响亮的干杯声,公司一年一度的内部年终酒宴开始了。会场的地板铺满了象征着喜庆的红色地毯,头顶上的大吊灯正放出璀璨的光芒。数十张披着洁白桌布的圆桌周围,围满了出息酒会的将近八十名来宾,大家各自端起自己手中的饮料,抿了一口之后放回桌上,随后整个会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服务员们陆续地将前菜端上酒桌的同时,来宾们已经开始谈笑风声了起来,我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端着酒杯轮着到各个酒桌上去敬酒,本想也去敬部长一杯,但因为实在太过拥挤只得延后。 即便到了酒宴的中盘,排着队给部长敬酒的人数丝毫没有衰减的意思,简直就像是游乐园里人气火爆的项目一样。我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瓶,也加入了敬酒大军。经过好一阵苦等后才终于轮到了我,“打扰了”我稍稍表示礼节后,走上前去,向几乎已经盛满酒的酒杯中微微追加了些许啤酒。部长此时虽然已经被灌的面红耳赤,唯有那双眼睛完全看不出丝毫醉意。 还没等我来得及开口,突如其然间,有人从被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哦!吉野哥!我跟你说,这个年轻人啊,是我们部门的希望之星哦!这家伙可厉害了!」 部长的视线转向突然之间闯进来的人,我也跟着部长的视线回过头来,却发现坂卷的脸就在眼前。 部长蹙起眉头。 「我说你啊,能不能到先到对面去?我现在正在和挂桥说话呢」 从语气判断,部长并非是因为被打扰而感到生气,倒不如说甚至还能听出几分亲昵的感觉。我突然记起来以前好像在哪听过这两人似乎是亲戚。坂卷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一股强烈的酒气熏的我直发晕。 「干嘛啊,吉野哥!真是冷淡啊!」 坂卷特意大声喊道,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通过向周人宣扬自己和部长之间的亲密关系,巩固自己在公司内的地位。 「吉野哥!你听我说啊,挂桥这个人啊,脾气可爆了,老是冲我发火呢!之前啊,我就跟他请教了一下而已,结果你猜猜他对我说什么?“我不会再告诉你第二次,给我好好写在纸上”,哇,怎么办,我好像被通牒了?」 我又不是喜欢才那样做的…… 「哦?还有这种事?」 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坂卷,我急忙强颜欢笑,以便能应付过去。而坂卷则是一直维持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才刚刚工作两年而已,就比我这种人强了这么多,真是优秀到没眼看啊!你说是吧!挂桥君!哈哈哈,话说回来不敬一下我吗?」 在我向坂卷的空杯中倒上酒之后,坂卷一脸愉悦地在我面前晃动着自己的食指耀武扬威道: 「你这样啊,是不行的!别老想着去取悦大人物,也要尊敬一下职场里的前辈,知道吗?」 坂卷说完后又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部长看着坂卷的背影说: 「那家伙啊,其实本性并不坏」 部长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出乎意料的,部长的手十分温暖。我愣了一秒后才反应过来部长是在示意我退下,毕竟后头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敬酒呢。 完全没能说上话的我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点了点头,灰溜溜地离开。 接下来的仕途怕是…… 我再度环视起四周满是欢颜笑语的会场,从中发现了正在对年轻女性死缠烂打的坂卷,从那女性的表情简直可以看出一万个不情愿。我不知道此时应该到底以何种表情看待此事。 算了,借酒消愁吧。正当我产生这种想法时,却被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玻璃杯中的啤酒正在轻微地摇晃着。不,是紧握着被子的我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 这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怒气呢?难道我现在正在生气吗?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比起平时,今日的我变得更加感伤了起来。明明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冷静的。 这时,职场的前辈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都看在眼里了哦?那个混蛋」 之后前辈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对坂卷的鄙视之情,在一通抱怨结束之后,坐在附近的系长对我招手道: 「挂桥,辛苦了。不喝点什么吗?不好意思,让你总是承担着比别人更多的责任」 系长贴心的话语让我突然间意识到,除了坂卷以外,我周围的人基本上都是非常正经、脚踏实际的好人。这难道不是值得庆幸之事吗?要是在那个家的话,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以一敌二。 但这里不同,周遭的人会替我说话。 再一次环顾会场,坂卷此时正在强迫白井喝酒,不一会儿坂卷便达成了其目的,大摇大摆地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原地的白井则是面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缓缓靠近白井—— 「那个老不死的!」 注意到我之后,白井眯起眼睛,气冲冲地说道。 「没事吧?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我不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个人了,生理上,作为人类」 「我懂的」 白井听后猛烈地摇头,反驳道: 「挂桥先生你不懂的。嘴上说着好听,结果还不是迁就着他,给他擦屁股」 「没这回事」 「但是,你确实帮了他很多啊」 「要是没人去做的话,会损害公司的利益的」 「从长远来看,让他吃瘪,让会社受损,逼他辞职才是为了我们好不是吗?那家伙是多余的,是社会的垃圾。那种废物,死了才比较好,你要看着他窃取我们辛辛苦苦换回来的胜利果实吗?」 「对不起」 「为什么挂桥要道歉啊?」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不明白。 「虽然有时我也觉得那种家伙简直无药可救,但是啊,我认为像那种人也能活到现在,也是一种好事不是吗?曾经我也想对那些讨厌的人见死不救,任他们自生自灭,结果导致现在出了很多问题」 「诶? 没有的事,挂桥先生才没有对他们见死不救。反而对待他们比其他人更温柔啊?」 温柔?我? 笑死人了。那不过是假象而已。无情地将自己的家人一脚踹开,这也能叫温柔? 「白井,你怎么看待坂卷那种人的家人?」 白井一瞬之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随即不悦地说道: 「那还用说?他的家人肯定也有问题啊?既然是家人你怎么不好好照看他?让他到外面来给人添麻烦?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呐」 随后我又参加了几个部门举行的小会。回家的时间也是迄今为止最晚的。 凌晨三点半,都这个点了妻子应该不会还在等我吧?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不过,这究竟能不能称之为“醒着”的状态呢?妻子的右脸紧贴在桌子上,双手无力地垂向地面,虽然睁着眼睛,但那也几近翻着白眼的状态,完全失去了意识,老实说有点渗人。我轻轻地合上妻子的眼睛,将妻子耷拉在椅子上的身子抱起。在我的腕中,妻子不知为何露出了笑容,估计是做了什么好梦吧。我将她抱到床上,随后摸了摸头。妻子的头发非常的柔顺,手感很舒服。 站在原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妻子的睡脸后,妻子便拉起被子,将自己完全覆盖了起来。 六 26 前辈诚不欺我,找工作确实花钱。 首先,西服,领带,衬衫,干洗西服的费用,以及占最大头的电车钱。除了在母公司在当地的中小型企业之外,几乎所有的招聘会和形形色色的考试都在中心城市举行。为了拿到offer需要每家公司都拜访数次以上,之前打工所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储畜有减无增。一方面需要为了更有效率地来回于各家企业,在空余时间还要打工和完成毕业论文,这就是毕业生忙碌的日常。 今天在东京,上午有一个第一轮面试,下午在另一家企业还有第三轮面试。 早上随便塞了根香蕉下肚后,我一边与昨夜的打工所积攒下来的倦意做斗争,一边穿上熨好了t恤,离开公寓骑着自行车朝车站进发。利用电车上的时间争分夺秒地将有关于企业的信息灌进脑内,经过换乘,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站名非常陌生。我走下车,依靠着导航开始朝企业的所在地走去。由于电车没有晚点,且路上非常顺利,没有出现迷路等突发情况的原因,到达企业的时间要比预定早了40分钟。 这期间我找了一家附近的便利店消磨时间,距离预定时间还有10分钟的时候进去会场,发现此时会场内已经有茫茫多的,与自己同着西服的求职者正在用眼睛飞速扫着有关接下来笔试的资料,亦或是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读着,想要尽可能地消化更多的内容。这家企业的第一轮面试分为笔试而第二阶段的集体面试,大家估计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对策吧。 笔试时间是一小时整,中间会有短暂的休息,紧接会有人来说明关于集体面试的一些事项,求职者会被分成五人一组。被分在第一组的我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后,与一二组的求职者们一道离开此时已经演变为休息室的笔试会场,朝着面试会场走去。 面试大概是15分钟左右,结束后就可以走人。结果我们第一组五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凑在一块,齐步向车站走去,一路上互相交换着各种有关于找工作的情报。当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后发现有三通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 看到这三通未接来电的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仿佛自己的内脏被彻底剜空一般的作呕感。由于平时我和母亲基本上不会有任何联系,所以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就是母亲的来意与哥哥有关。 哥哥不会是自杀了吧? 老实说这有点奇怪,我一方面恐惧着将来会接下照顾哥哥的烂摊子,另一方面却又担忧起或许哥哥会出于维护自己的尊严而选择自杀。 但事实上,我心里的某处还是对母亲再次打电话过来一事,暗暗期待着。果不其然,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母亲打来的。我示意其余四人先走,而自己则在原地站下。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母亲的电话,每当与母亲发生交集,我的精神就会变得不安定起来。对我而言,母亲和哥哥实质上便是我不安定的根源。我担心着要是接了电话,听到母亲的声音后,会不会影响下午即将到来的,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第三轮面试的机会。光是听到电话音就紧张到如此程度,用脚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好事。但是这已经是第四次打过来了,绝不能排除发生家里出了紧急情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如果在面试的时候如果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烦着的话也很难成功。我用冒着冷汗的手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 啊,终于打通了。启太,好久不见,有好好吃饭吧?」 母亲的语调听起来并没有精神。 「 嗯。……抱歉,我现在赶时间,你有什么事快点说吧,就别扯其他的了」 我僵硬地动作着嘴唇,好不容易蹦出上述一句话的同时,心中也做好的准备迎接母亲接下来的发言。 「别扯其他的……你这孩子,真是冷淡啊。嘛,也罢。启太啊,你哥哥住院了你知道吗?所以呢,那个,住院费什么的……还有啊,哥哥在之前在家里稍稍地闹了一下,好多东西都被弄坏了,像电视啦拉门各种乱七八糟的……」 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温度,我现在已经搞不清自己听到这句话后到底有何感想了。 「什么病?还有“闹了一下”又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意识仿佛正在缓缓远去。 「怎么说呢,你哥哥之前一会儿绝食一会儿又暴饮暴食的,身子好像垮掉了」 暴饮暴食?绝食?身子垮掉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 「所以呢,由于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希望启太你能借40万出来给我们……」 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默降临在我和母亲之间,双方都在窥探着对面的态度。 「——以后也会像这样向我讨钱咯?」 「只有这次。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启太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实在是太急了。要是启太不同意的话我就只能找金融机构去借了,但那样一来又有利息……」 我没有立马回应,脑海中浮现出初高中时代屡次三番地骚扰我的哥哥的脸,那令人作呕的表情。或许我就是一个冷酷的人吧,至少我丝毫没有涌起想要救助哥哥的想法。日以继夜打工所存下的钱总共也不过将近四十万,但根本上我并不是为了哥哥才那么拼命的攒钱的。今后的求职和毕业论文会让我比现在更加忙的抽不开身,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有必要在一段时间内加大打工赚钱的力度。但如果母亲去金融机构借钱的话,将来越滚越多的利息很有可能会落在我的头上,到那时就完了。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如果要还的话,什么时候可以?」 「我尽量早点还给你。但是由于各种因素,我也不能确定一个具体的时间」 母亲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而且啊,虽然我不太想说这事,但是你哥哥会变成这样子都是启太你的锅哦?启太你以前经常在你哥哥耳边叨唠什么快去上学啊快去工作啊,没错吧?你哥哥因此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精神被压垮了哦?」 我的锅? 我气得眼冒金星,头脑发热。这难道不是你过分溺爱的原因吗? 我感觉自己仿佛窥见了这世间的地狱,那地狱没有尽头,只有滚滚熔岩和支离破碎的地面。 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暂时先打25万到母亲的账户上。为了下午的面试,我将心中苦闷和怨念强行压抑下去,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请以感谢父母为主题,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这便是下午的第三轮面试的主办方给出的题目。 「时间限制在一小时以内。那么诸位开始吧」 在负责人事的工作人员的指示下,我将放在桌子上的试卷翻了过来,试卷上的头一句话是这样的: 『请以感谢父母为主题,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周围的求职者早就开始奋笔疾书起来。她,他,他们那自动铅笔在答题纸上发出的摩擦音如同铺天盖地的昆虫发出的嗡嗡声一般,使我难以集中思绪。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呆了多久,终于我回过了神来—— 必须写点什么才行 『我(boku)的母亲』 好不容易憋出的文章,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一回想起两个小时前与母亲的交流,别说什么感谢了,我的怨念都快要喷涌而出了。 能够抵达第三轮面试,所途径的道路决称不上短,时间,钱,心血一样都少不了——参加招聘会,研究企业,修简介,只有简介通过后,才能进行面试。第一轮是团队协作与集体面试,第二轮是实地参观和一对一面试,每通过一轮后简直激动地像个傻子,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三轮面试,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这场比拼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胜算。 『请以感谢父母为主题,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我不会感谢父母,我也无法感谢父母。这家企业想通过这篇作文寻求着求职者的什么素养呢?是打算筛除掉那些家庭并不圆满的倒霉蛋吗?那么直接把招聘条件白字黑字地写出来不就得了?——本公司拒不接受家庭不圆满之人——这样一来彼此都省事了不是吗?我又不是喜欢才出现在这个家庭的,这还能怪我咯?但是我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我没有妥协,也没有气馁,就算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援助,我也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越过重重险阻活了下来。 ——没想到,竟然会有企业天真的觉得全部来找工作的人的父母,都是那种会帮自己的子女熨好衬衫,一边喊着帮自己孩子打气一边目送他们出门的人。 不可以,不能认输。我要写给你看。 我拿起橡皮擦,将“我”(仆)改成(私),使出浑身解数往下编着字数。我知道的,你们做么做的目的,不就是要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怀着一颗谦卑和感恩之心吗? 给我看着吧,你以为我做不到吗? 『我的母亲以一己之力把我带大』 在我憋着毫无真情实感的话语时,深川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这个题目要是深川来写的话,会写些什么内容呢?那个差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准备拉去陪葬的他。 总算完成了作文,但还没等我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在面试的时候又被问到了关于家里的情况,什么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有没有兄弟姐妹啊?哥哥在干什么工作啊之类的。 虽然这可能只不过是为了缓解现场紧张的气氛,毫无营养的闲聊而已。但对我而言,这类问题要远比其他问题难以回答。 「我没有父亲」 「有一个哥哥」 「由于特殊情况,哥哥现在没有工作。但是,我觉得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加倍努力!」 除了面带笑脸将这些问题一一解答之外,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我是个永不向逆境低头,用不气馁,积极向上的年轻人!(茄子) 回家的途中。 我带着不堪回首的苦涩记忆,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眺望着夕阳,孤零零地走向车站。 回到公寓之后必须马上投入到研究室的专题研讨会的准备之中,没有时间留给我消沉。消沉除了会让自己更加窒息外,没有任何意义,这点我还是懂的。 上车后不就电车摇晃地幅度陡然剧增了起来,忽然感觉到头部传来重重的钝击,紧接着被站在眼前,身着西服的彪形大汉狠狠地瞪了一眼,看来刚才是撞到头了。 「对,对不起」 这个不长眼的——我道歉之后,男子愤愤地咋了一声,口中念念有词。 每当走过一站,电车上也越来越拥挤,在短暂的达到饱和状态后,人数开始慢慢地减少。到t站下车后我径直走向停车场,玩了命地踩着自行车火速回到家里,在这被门阻隔了的,无声的世界中,我终于得以一人独处。紧接着愤懑和怨言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般爆发了出来。 可能哥哥自身并不清楚,不清楚他自己拥有着巨大的能量,不清楚这份能量每天都起着作用,不清楚这股能量到底强大到何种程度。这股能量不废吹灰之力,不动一兵一卒就能让我发狂。要是今后我在哪里成功就职,那时突然冒出来关于哥哥的话题,我又该如何回答?我难道就要这么一辈子活在哥哥给我带来的阴影之中吗?我是不觉得享受着母亲的溺爱,长期沉浸在舒适环境中的哥哥能够承受得了求职与正常的工作量所带来的劳累。 我粗暴地解开领带,愤怒地朝墙上甩去。将求职用的西服脱下,接着扯下自己的衬衫,狠狠地扔在已经被弄得变形的西服上面。愤懑地瞪了一会后,将西服和领带捡起来挂在衣架上捋平褶皱,将衬衫放入洗衣机之中。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他们问了你家里的事?」 「你笑的太过分了吧?」 这时我和深川的关系已经十分要好了。在他家的电暖桌,和他谈起白天第三轮面试时发生的事后,他立即捧腹大笑起来。 「我跟你说那个公司有问题的,这可是录取考试的大忌啊,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做了?」 我本来是暗暗期待深川会为我打抱不平,结果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不知所措,深川狂笑了好一阵后,带着笑意解释道: 「人事是公司的脸面吧?这家公司竟然让这些连面试的基本规则都不懂的废物去招兵买马,仅凭这点就能看出这家公司到底几斤几两了」 深川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但仔细一看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或许深川也在求职中遭遇过类似的经历也说不定。 「问题是在面试上询问父母亲的企业,不是遍地都是吗?」 听了我的话之后,深川露出了复杂地表情,以一股简直是服了你了的语气说道: 「……挂桥你啊,真是没得眼光。你竟然被这种企业搞的团团转?那你还真得感谢一下你的哥哥」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深川到底想要说什么,待我理解的瞬间,刺骨的失意感在体内扩散开来。 「那家伙要是现在给我去死的话,倒是可以感谢感谢他」 哥哥正是曾经、现在、以及将来笼罩在我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的真面目。除非哥哥突然改过自新或者彻底咽气,否则我的一生都会处于哥哥所营造的地狱之中,无论是求职,日常对话,还是结婚,今后肯定还会因为哥哥吃很多很多的瘪。 「不是的,如果是出生在普通家庭的话,可能不会觉得作文的主题或是面试时的问题有什么不妥。但求职并不意味着只有企业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同样也有选择权。你不觉得通过录用考试的内容可以判断出来这家企业的层次到底如何吗?」 深川所言确实十分正确,我也很明白这点。但是我本以为如果是深川的话肯定能理解我对不公平的愤懑之情。 「我啊,一看到那些明明自己就没怎么努力争取进入好的公司,随便找一家之后又不断地抱怨这家公司有多么多么差啊的那类人就犯恶心。与其抱怨社会不够理想,难道不应该先成为更好的自己吗?要是真的那么讨厌的话,又不是只有去公司赚钱这一条路,自己另起炉灶不也可以吗?正是因为明白光凭自己的努力无法生存下去,想要继续学习更多的知识和技巧等原因才选择到公司上班不是吗?」 「话说是这么说,但是没能拿到内定(注:非正式的录用通知)果然还是很伤啊。我虽然觉得现在面试的企业并非我的最终目标,但是即使去参加其他公司的面试,在面试官看来,拿到内定和没拿到内定的人的层次是完全不同的。还有如果面试时被问到家里的情况的话,对于我们这些根本回答不出来的人而言根本就是不公平的,从一开始我们和别人就不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说到底,你之所以会去参加这些让人觉得处处不公平的低端公司的面试,不也就是为了图个省事吗?」 「可是,要是瞄着那些面试过程中歧视少的公司,那么可供自己选择的余地不就少了吗?毕竟那种公司到底还是少数」 「这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是幸运的吗?」 「幸运。嗯,硬要说的话确实也是」 我尽可能以平静地语气说道。深川伸了个懒腰后,以慵懒地动作拿起装有麦茶的杯子,往我的杯子倒满,琥珀色的液体反射着荧光灯的光线,天花板上椭圆光斑缓缓地摇曳着。 我说啊,挂桥 「什么事?」 「我知道你过的很不容易,偶尔妥协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啊」 「我并没有妥协」 「别逞强了,有些事情你无法去改变它,只能选择妥协。你是那种不甘心一直妥协下去的人,我认为你的坚持总有一天会获得回报的。但是啊,要是在某一个时间点选择将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怪罪到他人头上的话,那么在那个瞬间其实也就意味着败北。即便那是事实,也不会有人去同情,更不会有什么收益,有的唯有痛苦而已。挂桥你习惯于去责怪自己的母亲和兄长,将家庭环境的不幸当做自己生活不顺的借口,从而陷入精神上的“家里蹲”,而这并没有任何的意义,不会产生任何正面的结果。所以我希望你别再这样了」 深川说着说着,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看到深川的表情后,我内心的焦躁也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羞耻感。或许自己如今还有像深川这样掏心窝的朋友这点就已是自己坚持的回报也说不定。 「谢谢你」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必须向深川道谢。 「嘛,虽然表面上看是说给挂桥听的,实际上是为了说给自己听」 深川腼腆地笑了起来。 27 起床,与妻子共进早餐,穿好衣服,上班,工作,回家和妻子闲扯几句,洗澡,睡觉。每天的生活看似相同却又有些许变化,这些变化也在逐渐地积少成多。在12月份的最后一周完成年末最后的工作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年假。 年假的第一天。 好不容易摆脱了每天各项繁杂事物的我赖床的时间也比平日长上不少。在梦与现实忽明忽暗的浅眠之中,我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睁开朦胧地睡眼后发现妻子的面庞正在我的面前,表情似乎有些哀伤。 注意到我睁开眼睛之后,妻子微微一笑,停下手上的动作,作为收尾用指尖温柔地戳了戳我的额头,随后站起身,以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的步伐离开卧室,我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满头雾水。 刚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考只有一瞬,下一秒我便再度成为温暖被窝的俘虏。 今天的早餐是馅挂豆腐、荞麦饭,菠菜味增汤、昨晚剩下的,经过一夜已经完全入味的炖猪脚以及浇满了蜂蜜的苹果。 喝了一口味增汤,温暖的感触瞬间从身体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好喝」 “真的吗,好开心”听我说完后,妻子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笑容和叫醒我时露出的笑容从根本上就不是一种笑法。看来妻子在被夸奖手艺时发出的笑容是真心的。 馅挂豆腐上零星分布着小块的柚子皮,估计是用来提香的吧。妻子在做菜的时候,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用在像这种难以注意到的小心思上面呢? 「我一直很在意,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菜的做法的?」 「之前打工的地方哦。日本料理店啊,旅馆啊、我在很多地方打过工,顺便就学了几手。有就是从书上学的」 妻子用汤勺取下一块热气腾腾的豆腐,一边呼呼地对着吹起一边回到我的问题。妻子的回答该说正如我所料吗,毕竟怎么看都不会像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妻子花费心血做出的料理,接二连三地落入了胃中,整个过程也就十几分钟,但是准备料理的时间肯定要远超这个数字。每天我都在以妻子的“时间”为食,如今妻子的“时间”早就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之中。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能感觉到妻子正在缓缓地“进入”到我的身体内部,同样的,或许对妻子而言,我也以某种形式,进入到妻子的身体内部了吧。 清晨,冬日的朝阳显得有些冷清,光束经过蕾丝制窗帘上细孔的精心过滤后柔和地将我们包裹起来。妻子的轮廓在朝阳下散发出朦胧的光晕,我以一种正目睹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迹的心情注视着妻子。我感觉如今自身正在做一场时间漫长的白日梦,若是尝试着伸手去抓的话,这份暧昧朦胧又脆弱的现实很快就会随之消逝。此外,一旦化为过去,便再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现今眼前之物现实存在。 学生时代时,总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关于未来的一切,但是实际一路走过来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其实都是流动地,不确定的。而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在未知的时间之海里拼死地挣扎,前进。我想正因为如此,名为“当下”的事物才会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之所以我会产生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肯定是因为和就在一年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共同生活的原因。 把时间倒退会去年的这个时候的话,我还在想着来年八成也是独身一人。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妻子问道。妻子的声音在进入空气的那一瞬间,便朝着四方消散开来,化为无形。声音是什么?我们发出的声音其实是空气的振动。我之所以能听到妻子的话语,也是因为我的耳膜在妻子的声波下发生振动。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物或许远超我们的预想。 「不,没什么」 难道说,这就是名为“爱怜”的感情吗?不明白,虽然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我非常喜欢如今的时光。 「到底是什么嘛?好在意……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事?」 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微笑着说道。我将视线别开,准备拿起玻璃杯喝水的时候,手腕不甚碰到了装有味增汤的碗。 「啊!」 碗被打翻、温热的味增汤转眼之间便在桌子上扩散开来。溢出来的部分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我的裤子上,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没事吧?”第一时间冲出去,端着毛巾回来的妻子一边担心的问,一边蹲下身子,正打算替我把腿上的汤擦干。我一把将毛巾紧紧攥住,打算从妻子的手上将其抢过来。 妻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赶忙解释道: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了」 「……启太意外地也有冒失的一面呢」 妻子揶揄道,随后拎着味增汤弄脏的抹布走向洗碗池。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我和妻子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年末的大扫除,下午则是去附近的家具店购物。由于我和妻子在开始同居之前,都有很长的一段独居的经历,拜此所赐家具不缺什么,唯一的问题出在由于之前我并没有书架,书都被我塞在纸箱里后就随便找个地方放在那里,根本没机会去读,自然会萌生增购书架的想法。 购买共用的家具的行为,说的更明确一点就是通过置办生活必需品的行为、发出两人接下来也会在那个家共同生活的信号。我认为这非常的有意义。 妻子之前带到家里来的书架是可折叠式的。我们买了两个与之前同型号、带有八个隔间的书架,回到家中把东西放下后,马不停蹄地奔向超市。 毕竟是年末、超市里挤满了拖家带口的消费者,四周都是店员阵势十足的喊叫声。妻子走着忽然放慢脚步,本以为是看到了熟人,跟随妻子的视线看过去后,发现前方是店内特设的贩卖镜饼和门松等正月装饰品的区域。 妻子简短地询问道: 「买吗?」 「嗯」 老实说我本人是觉得这种东西无关紧要。毕竟直到和妻子相遇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档子东西,要是有闲钱装饰房屋的话,不如拿去吃东西。 我观察的妻子的表情,试图判断出妻子到底是想要还不想要,但是妻子的表情就像是欣赏着某种风景一般,完全看不出其真意如何,估计妻子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妻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要是有孩子的话到底想买一些回去装饰一下,不过两个人的话就算了」 孩子? 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见我没说什么,妻子微微低下头岔开话题: 「想吃御节吗?」 老实说我有点困惑,毕竟这个习惯早就被我扔在那个家里了。那个家在正月的时候肯定会准备御节。虽然我对此不是很感冒,但是哥哥特别喜爱栗金团,每到正月都特别高兴,因为可以吃个够。每年唯有栗金团会早早地从重箱里消失,剩余的其他御节则是在冰箱里慢慢坏掉。 估计母亲今年也准备了御节吧。 不知道为何脑海中开始想象出母亲准备御节的身姿,突然间胸口一紧。我赶忙摇摇头,将这副景象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我想到了!」 站在一旁的妻子莫名地斗志高昂了起来。 「既然如此,就做一点平常吃不到的豪华料理吧!」 妻子如此宣言后,开始在人群中穿梭起来,我紧随其后。 妻子走到蔬菜区打量了一会,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了,瞳孔开始闪烁起来。 「启太,快看,是海老芋,很少见的哦?启太你吃过海老芋吗?」 妻子一边绽放着笑容,一边拿起两三个这种浑身满是条纹,头粗尾细、块头巨大,类似芋头的东西放入手推车中。 「这可是京都特产哦?煮过之后的汤非常黏稠,味道相当不错」 这之后 「哇,腌鱼子!这个虽然很贵但是味道好吃的不得了哦!虽然很贵、特别贵就是了」 「……没事的,买吧」 妻子令人目不暇接地将手伸向那些我根本闻所未闻的食物。这么一想,妻子简直就像是为我的饮食带来各种崭新文化的窗口一样。 「对了,启太你明天是要和朋友见面吧?」 「嗯」 「买过礼物了吗?」 「还没、顺便也买点吧」 我和妻子走到收银台前,一同加入了成龙的排队大军中,等待付款的时候,我开始回忆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所发生的事。 那是我进入社会的第一年,独身一人。 在学生时代与我一起过年的深川已经组建起了家庭,在遥远的他乡和身怀六甲的妻子两人生活着。深川以这种形式,教会了我究竟何为寂寞。 若不是这样的话,或许现在就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排队了。 离开超市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这个季节一旦天色开始转暗到入夜根本用不了多久,我们夫妻走在路上的时候天色已逐渐从火红的晚霞变为朦胧的深蓝。抵达公寓时已经可以看得见天空中闪烁着的繁星。 家里的冰箱被买回来的食材塞得满满的。由于从上午就开始东奔西走、累得筋疲力尽的我们也懒得准备晚饭了,于是乎我们决定在外面解决。 「有什么好吃的店?」 被妻子这么一问,我反射性地想起了之前一直去的那家小店。 「那就……算了,没什么特别值得推荐的。千草你想吃什么?」 我转念一想、那家店实在是有点萧条,不太适合我和妻子两个人去。虽然我已经及时地岔开了话题,但终究没能逃过妻子敏锐的目光。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疑」 结果到头来,我和妻子还是去了那家店。 离开公寓时,外面的气温已然变得比之前更加刺骨。 在漆黑天幕的衬托下,周遭环绕着七彩光晕的月儿向人间撒下如梦似幻般地冰洁圣光,使妻子的柔顺秀发看起来更加的光洁动人。我们夫妇二人迎着月光、一言不发地前进着。突然间妻子有意无意地将肩膀靠了过来,透过厚厚的冬衣依然能够感触到妻子那令人心安的体温。我稍作踌躇,最终还是决定牵起妻子那冰凉的手。 与妻子一道重新省视这家店后,莫名地觉得这家店愈发地显得寒酸,本应是纯白的门匾现如今已经发黄,橙色的炼瓦也被染得透黑。 吱~呀~——用手推开本就关不太紧的店门时,所发出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地嘶哑,不仅如此,柜台前的店主给予地那一瞥以及点头示意的动作也毫无变化,我和妻子也照着他的动作微微地点了点头。果不其然,店内的客人只有我和妻子两人而已,我们在靠近入口处的两人席上坐下后,妻子便摆出一副饶有兴致地表情四处打量着店内—磨损严重的木制桌子、满是油渍的菜单以及摆在墙边的动物园木雕——这家店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唯一不同的便是如今妻子正坐在我的眼前。我叫了一份咖喱,妻子点的则是奶油土司。 最先送上来的是作为赠菜的沙拉。我和妻子分别拿起叉子,准备开动时,忽然间妻子问道: 「诶?启太,这个黄瓜好奇怪啊」 妻子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那星型的黄瓜,用叉子叉起一个,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来。 「是星型的呐……我这盘有两片,启太你的呢?一、二……三……」 因为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视线,妻子说的话我基本超过一半以上都完全没能听进去,下意识地寻找视线的来源时和店主的双眸撞了个正着。店主并没有立刻别开视线,从表情来判断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当我以为店主终于将视线别开时,他却开始在柜台下搜寻起什么东西来,随后用手攥着某样物体、径直朝着这边走来。妻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店主的动作,停下了数黄瓜片的动作,抬起头来望向店主。 店主走到此时一脸懵逼的我们夫妇面前停了下来,缓缓地将手中紧攥的东西摊在了桌子正中央,是装有煎饼的小袋子,有三个。 「这是?」 我看了看突如其来被摆在桌上的煎饼,随后问向店主。店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是额外的福利」 成年后我从未见过那家店会用糕点、甚至煎饼来作为福利赠送给顾客。正当我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时—— 「哇,是煎饼!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道妻子是因为实在是肚子饿了还是单纯的没有心机,直接就抓起煎饼吃了起来,但店主却并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将他那粗大浓厚的眉毛撇成八字型,死死地盯着我,从眼神中甚至还能读出一丝感伤。终于我被这视线盯的有点受不了了,正想问其原因时,妻子却先我一步开了口: 「那个,不好意思,这个星型的黄瓜,在哪里能买到?」 店主将视线转向妻子,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如何将话题打开的突破口一般松了一口气。 「我有一个亲戚是种黄瓜的」 他说话的方式类似于那种长期以为未曾与他人好好交谈过的孤僻者一般,十分笨拙。这么说来我突然想到,去年虽然我光顾了这里一整年,但从未从他的嘴中听到成段的会话,最多也只是只言片语而已。 「是特意让那位给您做的吗?」 「嗯,我儿子啊,很喜欢这个」 我儿子——当店主说出这三个字时,别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这…… 我的心脏莫名地开始了骚动。这个店主看起来应该是55-60岁之间,我虽然不知道我那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可以被称之为父亲的那个人现在是死是活,但是如果还活着的话估计差不多也就这个年纪吧。 其他家的孩子小时候都会听妈妈唱的摇篮曲,当然了,我是没有这个福气,母亲早已把摇篮曲置换成了对父亲的谩骂和抱怨,每日每夜地对我进行着灌输。在我的认知里,父亲就是一个无情地抛弃了我们,没有任何责任感可言的人渣。即便如此我也数次产生过想要与其相见的想法, 自然这肯定不是出于思念啊寂寞啊这码子感情就是了——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幼时哥哥的身姿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急忙将其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后,店主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了一般,颤巍巍地张开了嘴: 「——不好意思,刚才我不小心听到了,那个,客人你的名字是叫qi tai吧?」 我没有作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那个啊,我的儿子的名字也叫qi tai……他还小的时候我就和他分别了,算起了已经数十年没有再见过面了,所以我想,莫非……那个……啊不好意思,我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但是从以前起就隐约地从客人您的身上看到了我儿子的影子,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哈哈,说白了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打扰了」 等一下、不会吧?竟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没搞错吧? 我混乱了起来,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正困惑着,动摇着。我一看到他那紧张兮兮的态度,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个人。明明我都打算当他不存在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可能,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我不承认。 妻子快速地打量了一番我和店主,开口问道: 「请问令郎现在多大了呢?」 「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啊啊,听到这句话后,我感觉到好似胸底的阀门被打开了一样,方才积攒的紧张感顿时一泻千里。 「那么您儿子比启太还要大上五岁呢」 妻子语毕后,店主的瞳孔中瞬间失去了色泽,取而代之的是略显伤感的笑容。 「哈哈,我就说吗,这怎么可能。不好意思给两位带来了无意义的困扰。不过啊,我也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哦?并没有更深一步的想法」 尴尬的沉默依然持续着。看见低头赔罪的店主后,我不由得火冒三丈,为什么我非得遭这种罪不可?为什么非要让我产生这种不愉快的回忆不可? 店主回到柜台后依然一脸地闷闷不乐的一样子。我低头审视着星型的黄瓜,都快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还会因为这种玩意感到开心?就在这时妻子突然朝我搭话,我尽可能地将愤怒抛到脑后,配合起妻子来。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迁怒于妻子。 难怪从之前就一直觉得这家店的时间仿佛是停滞了一样。估计是因为这个店主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在这家店露脸吧。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儿子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会因为看到星型的黄瓜惊讶地瞪圆眼睛,会在木刻的动物园里玩耍吧。 太蠢了。 不久后店主将咖喱送了过来。不好意思,我已经不会来这家店了,估计也这是最后一次吃这里的咖喱了吧。我机械性地重复着用勺子将咖喱往嘴中送的动作,至于时不时从柜台那传来的异样的视线,就当做不存在吧。 「哎呀呀,真是羡慕啊」 趁妻子离开座位,去上厕所的时候,店主马上摆着一副看似很亲热地笑容凑了过来。 「小哥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啊,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想必已经见过家长了吧?哎呀啊,真是羡煞旁人啊,哈哈」 「……」 ……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察觉到我根本懒得理他,总之他就在那里一个人自娱自乐了起来。 「那个啊,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在家庭教育方面也是一败涂地」 「……」 「我对不住那个孩子,所以呢,该怎么说好呢?虽然事到如今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但是我还是从心里祝愿他能够幸福的,之所以和小哥你说这些呢……」 店主似乎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一般,接着说: 「小哥你啊,真的很像哦?和我的儿子。音容笑貌方面……我好歹也是身为人父,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啊,看到你能交到女朋友——」 「那个,不好意思」 发言被我打断之后,店主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本来他说这些话的对象肯定是他的儿子吧。我明白他在内心将我与他的儿子重叠了起来,这种近乎失礼的单方面的亲昵让我十分不快。 「能不能请你闭嘴?」 「诶?」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清,店主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表示疑惑,正当我打算重复时—— 「不好意思,久等了!」 妻子一脸开朗地跑了回来。店主朝着我和妻子做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后回到柜台。 在这之后虽然我和妻子一直在努力地找些话题聊,但是在吃的途中却愈发地无以为继,好似那些话语都被异空间吞噬了一样,到最后基本上变成了闷头吃互不作声的情形。确认妻子吃完后我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付账时,店主结结巴巴地说: 「 请客人您、能和女朋友、务必再次光临」 正确的来说并不是女朋友而是妻子,但我也并没有这个闲心去纠正他,默默地接过递过来的零钱,微微点头告别后,我径直走出店家,妻子赶忙从身后追了上来。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妻子是不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对我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如今的我并没有丝毫说话的欲望。 那个店主将他的儿子和我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反过来,大概我也是如此。 对我而言父亲是彻头彻尾象征着罪孽的存在、抛弃母亲、抛弃哥哥、抛弃我的他,是一个毫无责任心,无可救药的人渣,就别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见他一面的想法了。从老早前我就从脑海里将父亲的存在给抹消了,无论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在我来看母亲和父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对他们毫无兴趣,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来烦我。但最近不知母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隔三差五地发短信给我,每次收到短信后我的心情都会无比的烦躁。 或许我本质上就是一个冷酷的人也说不定,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我想尽可能避免双亲与我的人生产生什么瓜葛,想要他们从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我想拥有彻底属于自己的人生。我已经彻底厌烦了——无论是被迫回想起有关于家族的那点破事也好,还是与过去纠葛不休也好。 够了,今天已经够了。也差不多该转换一下心情了。 深吸一口夜晚独有的冰冷澄澈的空气,随后将囤积在胸口的空气静静地呼出,如此一来,沉积在胸底的情感便仿佛化作那白色的吐息,瞬间消失于蒙蒙夜色之中。 这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妻子谨慎地开口道: 「……看那层薄云,简直就像是浮冰一样呐」 我顺着妻子的话抬头望了望夜空。 「嗯,我懂你的意思」 数块扁平的薄云正在月色的下方缓缓地浮动着,透过其间隙能够隐隐地看见背后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以及在凛冽寒风的呼啸声中闪烁着的繁星们。 返回公寓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洗个热水澡。 由于寒冷而变得僵硬的肌肉在完全浸入温水的瞬间舒展开来。洗完后、我仔细用柔软的浴巾擦去身上的水分,穿上干净的睡衣,躺在沙发上休息,方才的烦心事早已被不明确的幸福感所取代。当我对着空气发呆时,前几分钟在厨房里发出阵阵声响的妻子一边喊着“大功告成!”一边得意洋洋地举着装满了琥珀色液体的小玻璃瓶走了进来。妻子手里拿的估计姜汤吧,从瓶口还散发着热气来看,应该是现做的。 迫切地想尝尝味道的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妻子先往杯中放入冰块,随后倒上大概两三厘米高的姜汤,接着倒入碳酸水,冒着气泡的同时生姜的香气也随即飘散开来,最后在用汤勺稍加搅拌,色香味俱全的姜汁汽水便做好了。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举起玻璃杯,轻轻碰撞了一下。妻子仰着脑袋瞥了我一眼后,以无比幸福的表情将玻璃杯运到嘴边,我也紧随其后尝了一口,顿时惊讶于生姜的芳香和辛辣的爽快口感。我以前都不知道姜汁汽水原来是这样的做法,这也难怪,毕竟首先我连亲手制作这玩意的想法都未曾有过。妻子放下玻璃杯,摆出一副恶作剧的表情,从冷藏库中拿出白天时买下的萝卜和腌鱼子。 「虽说是买来正月里吃的,现在先尝尝味道也可以吧?」 妻子以娴熟的手法将被切成薄薄地半月状的萝卜放到我的手里,随后将腌鱼子切薄。 将极薄的腌鱼子就着白萝卜吞入口中后、腌鱼子的咸味与新鲜的白萝卜可谓是天作之合,虽然味道很独特但却令人上瘾。虽然也有食材本身就很美味的原因,但是不得不承认妻子在如何将食物变得好吃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我和妻子如同共犯者一般眨巴着嘴,享受着喜奢侈的美味,随后又喝了一口姜汁。在尝过浓郁的腌鱼子后,姜汁的口感要比先前还要爽快。 看着一脸满足的妻子,突然涌现出一股如今的我正在做着某种极尽奢侈之能事的感觉。 趁着妻子入浴的空档,我将我和妻子的被子摊在地上铺好,两人的被窝由于整整在日光下沐浴了一上午之久的原因,如今已是暖洋洋松蓬蓬。我的被子是焦茶色的,妻子的则是象牙色、和往常一样,两人的被窝之间留有一道细微的缝隙。 虽然现在时间还在,但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后,睡意便一阵一阵地朝我袭来,时不时能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吹风机的嗡嗡声的,大约过了一小时后,卧室的门发出细微的摩擦音,看来是妻子进来了。妻子屏住呼吸、猫着步子缓缓地移动着,为了提示妻子我还醒着,我特意扭了扭脖子,变了变脑袋的朝向。妻子一瞬间停止了动作,随后蹑手蹑脚地披着被子凑了过来。我的身体不由地僵硬了起来。妻子掀起我的被子,触碰到我的肩膀之后,在我耳边小声私语道: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妻子说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我委婉地别开妻子的手腕,说道: 「 不好意思,我上个厕所」 我赶忙溜了出来,留下妻子一人在被窝里。 隔了差不多有一会儿后,我走回卧室,发现此时妻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被窝,发出了稳重的寝息。 估计妻子是不太清楚自己睡觉的时候的癖好吧。 看着毫无防备地仰天大睡的妻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在装睡。 或许是昨晚睡得比较早的原因,今早醒来的时间也格外的早。 妻子的被窝里已经空无一人,掀开窗帘望向外面,周遭还是一片昏暗。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六点。 厨房此时已弥漫着阵阵芝麻的香气,妻子站在灶台前似乎在细致地搅拌着什么东西。我提出要帮忙后,妻子将手里拿着的锅铲转交给我并为我腾出了位置。听妻子的说法现在正在做的是芝麻豆腐,我依照妻子的指示,加着小火将锅内的液体搅拌均匀,锅内的液体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粘稠起来,外观上也比之前要更加的有光泽。将锅里的情况反馈给此刻正在捣山芋的妻子后,妻子随即递过来一个保鲜盒,我将锅内的液体盛到保鲜盒中,将整个盒子放入冰水中冷却。 今早的伙食是手制芝麻豆腐、山药泥,荞麦饭,白萝卜和裙带菜味增汤,柠檬浇沙丁鱼还有生鸡蛋。 饭饱休息足后,我和妻子接着开始昨天没能完成的大扫除的后续工作。 「我负责浴室那块,书架这边就拜托启太你了」 妻子如此说着便朝着浴室走去,我将昨天买来的两个新的书柜和原先的书柜拼起来,用螺丝固定住,随后从柜橱里拖出塞满了我的书的纸箱,将里面的书放到书柜中,这项工作并花不了多长时间,没过一会儿我就全部搞定了,此时妻子负责的浴室里正响起阵阵水声。 我以极其自然地动作将手伸向从上往下数第二行塞有大型本的台阶上。和预想的一样,妻子那本绿色的大学笔记本依旧夹在旅行杂志之间。 书架这边就拜托启太你了。 方才妻子确实说过这句话——但换做是我的话,我是绝不会将这种藏有秘密的特殊场所交给他人打理的。 不知不觉间浴室的水流声已然停止,我回头确认了一下,妻子并没有回来,仔细听的话能够清晰地听到从浴室那边刷帚清洗瓷砖时所发出的摩擦音。 我抽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和之前我不小心看到过的一样,笔记本第一页记载的是某人用潦草,稚气未脱的字迹写下的不起眼的一段文字。 妻子并不乐意谈及自己的过去,迄今我也只有一次特意去问过她。“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当时我这么跟她说之后,妻子给出的反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仅此而已。结婚前提出和她一起去见家长时,她直截了当的说:“我没有亲人”,当然这对来说也相当喜闻乐见,毕竟我就可以以此为由不带她去那个家里了。或许这个想法很幼稚,从我个人来说,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为母亲履行自己身为母亲应当履行的义务,既然如此还要我去履行作为子女的义务实在是说不通,最终结果就是我们两谁都没有向自己的家庭报告自身已经结婚一事——而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 一直到前些日子为止,我们夫妇两就如同两根被风吹到一块的狗尾巴草一般,过着虽互不知根知底但相当舒适的生活,毕竟共同生活的感觉确实迷之美妙,这个时候要是再特意去揭彼此伤疤的话实在是过于煞风景,我本以为只要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下去话,总有一天妻子会主动告诉我她是在哪儿经历过什么才会养成如今的性格的。 但是。 『太过分了,要是不想要我的话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既然生下来了就好好负起责任来啊,照顾孩子是父母的义务吧?不想要的话就赶紧像个大人负起责任来把我杀了啊?』 妻子该不会是特意为了让我读才这么做的吧?我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加快了翻页的动作。 『明天还有最后一场比赛,啊啊啊偏偏是第二天。糟透了。烦死了既然我根本就没有生小孩的打算了为什么每个月还要为了这种事儿烦恼?为什么我不是男儿身?这样就不会有生理期了』 说起来,妻子近来是不是……?算了,可能是我考虑的太多了——希望如此吧。 妻子在浴室里小声地哼起了歌谣,听起来心情不错。虽然不知道调跑到哪里去了就是了。 『我绝对不要成为他们那种人,绝对不要成为没有丝毫责任心可言的母亲,说到底渴望从那种人的身上获得疼爱这件事本就是愚蠢到无以复加的吧。而我竟然还抱有这种幻想,哈哈,我到底是有多蠢啊,正是因为怀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才会如此痛苦吧。认清现实吧,笨女孩,不要在做这种蠢事了,变强吧』 无论翻到那一页,上面写的尽是些抽象的内容。大概具体的事情都被妻子深藏在脑海里,仅仅将满溢而出的感情转换为文字写到这个笔记本上吧。看来妻子并不是为了给他人读而写下这些文字的。——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是看来妻子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时代,并且在当时被单凭自己的力量完全无法解决的苦恼折磨着,痛苦着、挣扎着,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笔记本上几乎满是文字,但翻着翻着突然出现了一页空白,估计这个时候妻子心中的某种情感已经迎来了终结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下一页突然又出现了新的文字。那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大人的字迹,仿佛之前那一页的空白填平了数年时光一般。 『20xx年,12.5 致亲爱的你』 注意到日期是距离现在的不久之前以及“致亲爱的你”后,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开头方式简直像是写给某人的信一样。 八成是写给我的吧。虽然不知为何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但我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读了起来—— 结束了浴室的清扫工作,妻子返回客厅,从我的从妻子的脸上依旧读不出她内心的想法。将家里的玻璃窗擦得锃锃发亮后,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午饭是前几天妻子做好放在冰箱里的什锦烧,用满满混入山芋泥的面粉制成的什锦烧经过解冻之后,虽说并不十分新鲜,但也足够松软。这时候的我已经无法再正视妻子的脸了,感觉只要一开口的话马上就会提到那个笔记本,只能魂不守舍地听着妻子报告关于大扫除的事,找机会附和几句。 和深川的约定是傍晚时分在小酒屋见面,但是我和妻子撒了谎,一吃完饭就冲家里逃也似地溜了出来。 为了打发下午到真正约定会面的时间内的这段空白,随便找了一家连锁咖啡店一边不停地续杯,一边读着从车站前的书店买来的文库本,与其用读这个动作,倒不如用“扫”更合适,感觉那些文字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面貌,只要我稍不留神那些用明朝体印刷而成的文字立马就会变成妻子的字迹。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深川见面,和他说话,可时间就如同折磨着我一般流逝地异常缓慢。 再也等不下去的我比约定时间早了三十分钟到达小酒屋后,却惊讶地发现深川人已经坐在那里,似乎之前已经喝了一杯。 “哟”“哦,来了啊”——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后,我在深川的正对面坐下,点了一瓶啤酒。 深川整个所散发出的气质已经和学生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原本消瘦的身材以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匀称精壮的肉体。短短几年前已经从一个青涩学生蜕变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服务员将啤酒送到后,我和深川干了一杯,思考着接下来应当说些什么。 直到方才明明还有无数想要倾诉之事,但一旦看到想要倾诉的对象正坐在自己的面前享受着美酒时,突然间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姑且先从工作上的事开始切入话题吧。听深川所言,他好像刚刚回来,之前一周都一直在美国出差。聊着聊着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深川的儿子身上—— 「话说一志再过一会就要一周岁了吧?生日好像是在一月来着?」 我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说道,深川听后一脸高兴地点了点头。 「亏你能记得那么清楚」 「这怎么可能忘的掉嘛」 我紧紧地抿着嘴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扭曲。这个男人不会知道,当我收到刚刚出生的一志的照片时,收到了这家伙应当守护之物,并且正在守护之物时,到底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坐在我眼前的他是否又注意到了,当谈及有关于他儿子的事情时,自己露出的表情是多么得充满怜爱,多么像一个父亲? 「深川你真是强啊,能够下定决心成为父亲」 深川稍作沉默后,说道: 「你老家那边情况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 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我显得有些狼狈。 「那、那个啊、没什么变化」 「刚才的犹豫是怎么回事?」 我的谎言没有逃过深川敏锐的目光。 我咽了咽吐沫,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诚然若是想要将事情向他和盘托出的话,现在不失为一个恰当的时机,但另一方面我并不想毁掉这难得的重逢。 我决定将话题转到微妙的方向上。 「怎么说呢,我的公司啊,有个叫坂卷的家伙,那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倒也不是说像谁,但是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后不禁让人想起有关于那些家伙们的事,就很气」 「嗯、挂桥你是个认真到骨子里的人,所以无法容忍那些怠惰的人吧」 深川一边嚼着奶酪夹心鱼糕一边说,看来这家伙对鱼糕的偏执依旧没变。 「——我说啊,如果一志将来变成了家里蹲、或者深川你的父母那样的人的话你要怎么办?」 「哇,干嘛突然问这个?」 「具体地我不能告诉你,总之我有一些在意的事。而且我觉得就算向深川你问这些事你也不会生气的」 「你是在夸我吗?哎呀,有点不好意思呐」 深川作出一副十分腼腆的表情。 「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但是我会好好地观察,努力搞清楚一志到底在想些什么。所谓性格这个东西啊,和先天的遗传以及后天的环境都密不可分,所以我觉得探明原因,根据不同的情况对症下药是很重要的」 「确实是很像深川你的风格」 「你想要孩子吗?」 我用筷子戳了戳鸡肝,稍作思考后反问道: 「深川你想要孩子吗?」 「嗯、我从以前就很向往那种幸福的家庭,为了能够组建起这样的一个家庭,我觉得一志是必要的」 深川说完猛地抬起头,双眸中射出光芒。 「你和你妻子、那个了?」 「你想多了」 我简短地否认道,除此之外并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还是老样子啊」 「有什么问题?」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深川突然重重地用杯子磕了下桌子,说道: 「喂,小处男,我有正经事要说」 「你这哪有一点正经的样子?」 我苦笑着吐槽道,但是深川并没有理会我,接着刚才的说: 「不啊,我是很认真的哦?我啊,一直都很佩服你」 「你这又是突然演的哪出?」 「我觉得启太你呢,在经历无数次痛苦,无数次挣扎之后,性格已经扭曲的没法看了」 「你当真是佩服我?」 「当然啊,你先先听我说完嘛。挂桥你是那种将自身、恋人以及孩子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结果到头来反而束缚了自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如今的结果正是因为挂桥你太过于珍重他人的原因,当然了这可能也是你特有的珍重他人的方式。我想要说的是,如果你真的选择一辈子守着处子之身的话」 「与其说是主动选择……」 「听好了,就算你决定要一辈子守着处子之身,我也会一辈子爱着你的」 「哇,别再逗我了老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方面我……就算不提这个、还有别的原因」 深川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个问题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对你产生困扰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是,我妻子她」 「我们在说你的事」 我试图去参透深川的本意,只见他正摆着一副苦瓜脸,豪爽地将最后的鱼糕塞入嘴中,边嚼边说: 「挂桥啊,像你这种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拥着某人入眠的话,我觉得那时的幸福绝对是至高无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就证明了你拥有了同时让自己和对方幸福的力量」 「……真心话?」 深川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后,一边翻着自己的皮包一边回答道: 「嗯,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有了,来,收着」 深川说着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袋子。 「这个啊可是好东西哦?美国特产的,巧克力味~要是你用不上的话,当做应急食物吃了也行」 「这玩意吃了绝对会死吧?」 我一面忍耐着头痛,一面努力地挤出笑容。 在酒屋赖到接近末班车的时候,我和深川在车站附近告别。——下次再会!深川爽朗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坐上返程的电车。 确认深川离后,我将深川送我的礼物扔到车站前的垃圾箱。或许是因为罪恶感的原因,亦或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总觉得头疼的厉害。在车站等了几分钟后,我也乘上了电车准备回家。 电车开始缓缓前进,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后,霎时间白天看到的妻子那笔记本上的内容便浮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种开头,和书信别无二至。 『20xx.12.5 致亲爱的你 老实说,我无法很好地描绘出30岁后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希望那时候我会变得想要孩子。想要在孩子出身后,当孩子问起为什么要生下我时,能够堂堂正正地回答他说“因为我真的希望你出现在我的身边。谢谢你能够实现我的愿望”,为了能有那一天,如今的我才会写下这些内容,通过将这些想法写在纸上,整理自己的心情。 孩子绝不是什么顺其自然就能够出生的存在,绝不是单凭着发泄性欲就能获得的存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和又和禽兽有何分别呢?这样对孩子太失礼了——一直以来,或者说至少在成为大学生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如今我却迷茫了。作为生物的“正当性”和作为人类的“正当性”未必能划上等号,所以才会产生矛盾。一直以来我都在苦恼着底何为正确,但一直苦恼下去也毫无结果,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是啊,我最近似乎有点明白了。 不管你是否会出生,我都会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挂念着你,然后、爱着你。如果你真的出生的话,我已经会怀着感激之心尽全力抚养你长大,不过就算再怎么努力,作为母亲也不能一辈子照顾子女,所以有时我也会对你提出严厉的要求,以便你能够拥有能够自食其力的力量,在你长大成人的途中,妈妈可能会犯错,也可能会对你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在你出生后,你会经历很多事情,其中有快乐的回忆,同时也会伴随着数不尽的痛苦,但无论怎样,我们都无法活着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妈妈每天都在思考着,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自己所需要承担的责任。 如今,二十五岁的我站在人生的分岔口。我烦恼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作为女性而言,留给我使用自己的生殖能力的时间已然十分有限,其次是若是真的完全决定要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话,我想尽可能早的怀上你,因为越早生的话,危险性也越低,以便我可以继续照顾你。 但我如今想要你陪在我身边的理由,只是单纯地为了排解我的寂寞。我希望自己能今后的某个时点,不再因为“寂寞”而渴求你的存在。我不想让你成为我排解寂寞的工具,这样会让我倍感罪恶,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无法那个。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很害怕,害怕地不敢生下你。只有当我真正真正渴求着你的存在时,我才具备生下你的资格,反过来,我对自己是为了排解寂寞才想去生下你一事心生抗拒。 但是啊,孩子你听我说,无论你是否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的生命对我来说都是举足轻重,无比珍贵的。我好像好好地疼爱你,好像紧紧着抱着你,即便现在还不知道你的长相,但对我而言,你已经可爱的无以复加。即便你还没有降临在这个世上,我也祈盼着你能够幸福、快乐、勇敢的活下去。我想要见到你,想要守护你、我爱你——即便、即便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的这种想法,果然很奇怪吧?』 翻页、下一页的日期则是九天前。 『20xx .12.21 致亲爱的你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生下你的是与非,对与错。在前些天写下那些话之后,我的心境稍稍地发生了改变。如今我在想,也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解决这个烦恼的正确答案也说不定。我现在还不能断言,这种变化到底是好还是坏。 请允许我在这里假定你会出生。 或许你也会和一样,是一个认真,努力甚至有些死板的人也说不定,但也不能排除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可能性。但是,当你十余岁时,你势必会遭受痛苦的经历,虽然在此由于不清楚你到底是何种性格,我不能断言你遭受痛苦的原理和程度,但是那个年龄段必定会经历这些。当你感到悲伤,感到无助、烦恼着自己为了出生在这个世上时,若是你读到了这篇日记的话,或许会责怪身为母亲的我,责怪我的不负责,责怪我的自私。同时我也确实应当受到责怪。 不过,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话大概在进入20岁后的某个时段,男孩子的话差不多是30岁(对不起,不太清楚男性的想法,或许也是20岁也说不定)会真正意义上地原谅我。那怕你多么恨我,恨我恨得入骨也好,这一天终究回来的。紧接着你马上会面临是否要孩子的问题, 开始考试是否应当为了自己而去生下你的孩子。 当初和启太邂逅的时候,我暗暗地想,这个人或许和我有几分相似。肯定从来没有人从心底祝福着他的出生,并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会选择一个人生活下去。我很能理解,因为如果一开始不用这种想法来保护自己的话,迟早会痛苦的活不下去,所以才会给自己的心灵打上封条,作为保护自己的手段。但是这样一来的话就再也不能直视自己的内心,无法得知自己想要的究竟为何,与真实的自己渐行渐远 但是这是不行的,再继续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请好好地看着自己,正视自己的内心。还有,因为时间一直再逼迫着我进行抉择,逼迫着我进行思考,所以我也要好好感谢时间才行,当然也必须感谢启太,正因为启太如此地珍视我,让我每天都能过的开心,幸福,我才能够有勇气一点一点地描绘出将来有你在身边的未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和能够珍重彼此的人在一起生活,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但惊喜之余,同时也抹不去忧郁,因为启太是不想要孩子的人,所以如果我真的发自内心地渴求你的话,接下来或许我就必须和启太离别了。所以,一定要考虑清楚,一定要质问自己的内心,搞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电车依旧在摇晃中前进着,过去的情景在脑海中不断回放,随即又消失不见,如此反复。 大学时代与深川的、以及这一年来与妻子的,每一天。 「有女朋友吗?」 初次见面时妻子的话语。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晚,天空中正飘着雪。 「吸烟吗?」 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妻子问这句话时到底是何种表情的,要是妻子只问这两个问题的话,妻子的音容笑貌或许就与那一天在车站间擦肩而过的行人们一同随风飘逝,不会有一丝一毫残存于记忆之中。 没错,如果没有那第三个问题的话。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是那种不想要孩子的人吗?我先说好,我自己非常害怕要孩子,也没法xxoo。 深川也好,妻子也好,都在发生着改变,抛下我,自顾自地改变着。而我又有什么变化呢?变化的部分、不变的部分、不得不改变的部分与焦虑和怠惰一道在我的身体中混杂在一起。我已经足够大了,但是这或许还不够。我不想要孩子,也不需要孩子。但是如果这样做能够巩固与妻子的关系的话,也不是——糟了,为什么我会考虑这种事?我是不是精神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退一步说,恐怕我会因为生理上的厌恶而无法进行生殖行为。 况且,如果 有了孩子的话,如果那个孩子和哥哥一样的话呢?那我岂不是什么也做不了了吗?我已经深刻地痛切地认识到了,自己并不具有去改变他人的能量,除此之外,我还流着那些家伙的血——人渣一样的母亲、以及用下半身思考的父亲,我的体内,流淌着这些家伙们的血。我八成无法真心地去爱自己的孩子。无法成为合格的父亲。明明不想要孩子的我若是为了一己私心的话,那和那些家伙又有什么分别呢? 等一下,话说回来妻子不是也说过自己要不了小孩吗?所以那个笔记本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有直接跟我说是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太过巨大,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了吗?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刚刚分别不久的深川的身影。 『像你这种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拥着某人入眠的话,我觉得那时的幸福绝对是至高无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就证明了你拥有了同时让自己和对方幸福的力量』 这句话大概对妻子也同样适用吧。 坐立不安的我站起身,用力拉住垂在眼前的吊环。吊环随着电车的摇晃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摩擦音。 要是妻子真心想要孩子的话,我该何去何从?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毕竟我是个在挑选对象方面非常随便的人,对迟早会因为这点而节外生枝也早已有所心里准备,但实在是没想到如今会以这种形式逼迫我做出抉择。 漆黑一片的车窗隐隐地倒映出车内的乘客和空席的剪影、电车向前行进的同时,不计其数的街灯飞驰而过。 正月里没有发生什么不对头的事,我们夫妇的生活依旧很平淡。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妻子有时候会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每当这时我都会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端着书糊弄过去,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数次。最近的我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面想和妻子一起生活,但一方面又不想面对妻子。我有一种直觉,要是我开始正面这个问题的话,我们之间的生活立马就会如同泡沫一般破裂,消散。不知不觉中,看不见的线已经张开了它的包围网,将我们生活的空间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住,压迫着我们。 留给我们逃避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每天妻子依旧为我做着堪称奢侈的料理,而我则是尽量地再不帮倒忙情况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切菜、捣泥、拍蒜、将注意力集中在手的动作上,可以有效的缓解我们在一起所带来尴尬感,甚至连相视而笑也不在话下。 腌鱼子萝卜片、油淋海老芋、刺身、鲷鱼真薯(注:真薯、一种菜式)面粉炸藕、撒满了小葱和枫叶切片的水煮豆腐。 初一的晚上,妻子做了点葛粉条当甜点吃。 将葛粉溶入水中,搅拌成白色液体后,倒入小型的方形容器中均匀摊开,随后将整个容器放入沸水中,白色的液体在滚烫的热水中瞬间就会变成无色透明状的物质。妻子以娴熟的动作用类似钳子的东西将容器从锅里捞起来、再将其放入装满了冰水的碗中。 用锅铲将变得透明的葛粉条与容器分离后,薄薄的粉条便缓缓地浮上水面。 将做好的葛粉从水中捞出放入盆中、充满弹性的外观让人很难想象这家伙在几分钟之前曾是液体。 初二的下午,唯酱到我们家来串门。 虽说接近一年未曾见面,但是唯酱并无太大的变化,看到后果然还是会让人最先将其和温顺的长颈龙联系在一起。 唯酱将我们多出的御节一扫而空,顺带一说她的酒量也十分吓人,过于疲劳的妻子先在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原因,唯酱索性就一个人几乎干了一整瓶(酒是她自己带过来的,共计两瓶),结果竟然还和没事人一样,真是让人瞠目。 本应是关键人物的妻子如今却无法成为战力,变相演变成了我和唯酱两人独处的情况。虽说一开始并不知道从哪里打开话茬,不过好在唯酱本身非常善于交流所以这边也不用太过于纠结就是了。 说着说着,愈发地觉得唯酱和妻子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并不是偶然,虽说从性格上来说乍一看并不是十分相像,但是确实也有着某种共通之处。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你们竟然能相处的这么好」 唯酱一脸感叹地评价道。 「是啊」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 「唔,这个家伙啊,三句不离启太你哦?简直是神魂颠倒」 唯酱温柔着注视着妻子,笑着说: 「千草就拜托你了哦?」 「我之间一直都不觉得唯酱对我有什么正面评价就是了」 唯酱放下酒杯,哼哼地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一开始真的给吓到了啊,千草也是的,我就走神了一下子,那家伙马上就跑去把身着丧服,睡在椅子上的人给叫醒了,还以为她只是去打听个饺子店而已,结果突然就说要和这个人结婚,还说什么“我觉得启太君没问题”,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啊?……更准确的说的话,应该是这两个人都有问题?」 「没想到自那之后一年就过去了,真的是转眼间的事啊」 「唯、」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什么?」 唯酱优哉游哉地歪着脑袋问到。 「你觉得,那一天是谁的葬礼?」 「不知道」 唯酱毫不迟疑地答道。 「但是,我觉得启太君你想说这些话的对象,应该不是我吧?」 「……抱歉。确实如此,谢谢你的贴心」 我暧昧地点了点头。 唯酱觉得时间不早了,起身准备离开。虽然我建议她在家里暂且住上一晚,却被她断然拒绝了,作为折中,由我将她送到车站附近。 打开屋门,此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我和唯并排朝着车站的方向行近着。天上的乌云看起来似乎近在咫尺,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因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坠入地面的错觉,这个天气就算现在立马下起雪来也不是什么怪事。 抵达车站后,唯酱和我做了简短的道别,朝着检票口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中突然转过身来,以一副稍显迷茫地表情望了我一眼,接着原路返回到我的身边。 「启太君,我啊,有一个请求。虽然这种话由我来说会显得比较奇怪就是了」 「什么?」 「千草她啊,基本上不对他人说有关于的自己的事。所以我希望你有机会的话能够试着问一问、姑且我还是觉得和她的关系不错的,嘛……」 「那家伙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唯你了哦?」 唯酱笑着摇了摇头,但混杂在那笑容里的落寞之情却格外刺眼。 「我认为最能让如今的千草敞开心扉的是启太君你,因为那个孩子啊,面对我的时候是不会做出那种表情的」 「那种表情指的是?……好痛!」 唯酱突然之间狠狠地锤了下我的肩膀,这到底演的是哪出? 「难以置信!你看到千草她露出那样的表情竟然没有一点想法?……真是的,总而言之我希望启太君你能好好地去了解千草,一定要哦?那么再会!」 唯说完后朝我用力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检票口的尽头,看来这次是真的走了。 当我踏上归途时,天空中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飘起雪花,啊啊,真是倒霉。 现在想想,唯酱之于妻子,应该就是深川之于我把。 到家后,发现此时妻子还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为了不惊醒妻子,我尽可能轻地将妻子抱起,从沙发转移到床上,之后熄灯,回到自己的被窝中。 我走进病室。 方方正正,一眼望去唯有白色的房屋的正中间摆着的床上,躺着一位成年男性。白色的窗帘随风摆动着、漏进房间的光线照射着满是肥肉、失去了原本形状的男子的脸庞,头发上满是油光。察觉到有人进来的气息后,他微微地睁开无神的双眸。 「喂」 喊了他一声后,男子将视线转向我这边、随即目光撞到了一起——但那只有一瞬而已,紧接着他便飞速地将头别开,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烫了一样。 「把多姆还来!」 听到我的怒吼后,男子歪起薄薄的嘴唇,闭上眼睛,俨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你要死要活随你便,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动怒了」 男子冷笑了一下,依然缄口不语。 「但是你要死的话给我自己一个人去死,别拉上多姆垫背。快把多姆还来,接下来由我来照顾它」 男子依旧闭着眼睛,丝毫看不出一点设防的姿态。我能够感觉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愤怒正在熊熊燃烧着。 我要杀了你,送你下地狱。 男子的身躯在不知不觉中变小,手脚、肩宽、头部,本应该满是油脂的肌肤也变得细腻、吹弹可破,男子变成了少年的姿态,变成一个瘦弱地让人心疼,却露出天真笑容的少年的姿态。 来吧,来想想要怎么将这个家伙处死吧,将这个与害虫无益的人渣给彻彻底底地杀死。 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回了少年的姿态,甚至要比他更加的弱小。我躺在他的身边,仰望着天空,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正在思考着怎么将才能将这个家伙杀掉——突然间脸颊感受到某种柔软的感触。 是多姆,多姆正以它那黑油油,水汪汪地大眼睛望着我,眼神中却难掩悲伤,看到这样的多姆后,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紧。 「启太、启太」 睁开眼睛、至近距离出现在眼前的是她苍白的面庞。先前明亮的病院早已不知所踪,昏暗之中我仰望着她的脸,一瞬间错乱了起来。哦,原来是妻子。现在天还没亮吗? 「梦到了什么?」 被妻子询问后,方才还滞留在脑内的影像宛如海市蜃楼一般消散开来。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什么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 「……关于猫的」 「猫?」 「几个月前,公司门口来过一只黑猫,是来讨吃的。那只猫饿得不轻,廋的皮包骨头。它一直在哀叫着,我没有搭理它。但那家伙并没有因此放弃,反而叫的愈发的起劲,我则越来越不耐烦,我看不下去它的这副只有依赖着他人才能够活下去的样子,它叫的越是凄惨,越是无助,我就越发地烦躁,越发地生气。无论它怎么叫唤,我都不会给它喂食的,我不认为我的选择哪里有错,生物不就是这样的吗?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终将会被自然所淘汰,只有优秀的个体才有资格活下去,留下他们的子孙。若不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不管你说这是见死不救也好,会遭报应也罢,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世界不是光靠说些漂亮话就能够解决问题的,必须做出抉择……」 说着说着嘴唇愈发地沉重、越来越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听着的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也难怪,毕竟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刚才所言毫无章法。 「抱歉,你别放在心上,这只是个梦而已」 妻子直勾勾地捕捉着我的瞳孔、是要找我商量要孩子的事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妻子突然摸了摸我的头。手好温暖,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启太,别再逼自己那么紧了,也该让自己缓缓了」 「别担心,我现在好好地躺着呢。抱歉,我还想再睡一会。对了现在几点了,还在夜里吧?」 「十一点半……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我知道的哦?启太你刚才……」 「是关于你的哥哥的吧?」 「诶?」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糊弄过去吗?」 妻子提高了音调。好困、身体依然在渴求着睡眠,我打着呵欠说道: 「啊?我有跟你提过这事吗?嘛,罢了罢了,反正这事都过去了,而且本来我也没有瞒着你的打算」 「那个啊,启太你经常会说梦话哦?对不起,对不起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我有点诧异,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讲梦话的习惯。 滴答、滴答——突然间,枕边接连不断地传来某种液体滴在上面的声音。 脖子上忽然感受到了冰凉的触感、那感觉有点像水。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我睁开眼后,妻子赶忙一边道歉一边用袖子将落在我脖子上的水滴擦干,这么做的同时,新的水珠又落在了额头上。 向上望去,无数透明的液体正从妻子的眼眶中不断地聚集着,满溢而出后变化为圆形的水滴,不停息地打在我的脸上。 「为什么要哭?」 妻子用袖子抵着自己的眼角,解释道: 「没办法的啊,因为启太在说梦话的时候,一直在哭泣」 完全捕捉不到妻子话语中的真意的我选择了沉默,坐在枕边的她用嘶哑地声音说: 「我好难过啊,因为启太一直在哭」 我精神恍惚地望着妻子。 这还是我第一见到妻子当着我的面哭泣。 但是,我并不理解如今她哭泣的理由、不懂她哭泣的意义。 妻子接着说道: 「刚才也在哭」 被妻子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眼角,确实是湿润的,这让我愈发的混乱了,我难道还在做梦吗?意识仿佛被一层薄薄地膜给完全覆盖了起来,缺乏实感。 「这不是启太的错」 「唔,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妻子踌躇了一会儿后,对我说道: 「等我一下」 似乎在心中暗自做出某种决意的妻子站起身来,离开房间,随后外面传来了厨房里的橱柜被打开的声音,数秒后,妻子重新回到卧室、此时她的手上正紧紧攥着一张黄色的纸。 「这是什么?」 「启太你不记得了吗?这是第一次在车站见面的时候,我发现了掉在启太脚边的这个东西,并且把它捡了起来。因为上面写着“敬启太”的字眼所以当时的我便判断这是一封信。还有,我要想启太你道歉,因为当时启太的状态完全不像是能叫醒的样子,这封信也有被他人捡去的危险……我觉得信里可能有写地址啊,联系方式啊什么的、所以就……稍微地、不小心打开看了一下,从内容来看、这好像是你哥哥……写给你的……信……」 说着说着,妻子的声音逐渐变得细若游蚊起来。 我从妻子那里接过它,打量了好一会儿后、 啊,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个东西来着。 差不多在一年前、 那一天,凑巧也下着雪。 结束了哥哥的葬礼,准备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强行塞给我的东西,在我眼里这就是垃圾,所以打算就这么把它扔在车站。虽然没有确认过里面的内容,但是大概能猜到这是哥哥留给我的遗言,反正估计也是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啊,甩锅啊,狡辩啊之类的东西,没有读的价值。 但是如今的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是看了这个玩意,才萌生了和我结婚的想法?」 「嗯」 「同情?」 「不是,是更加过分的原因」 接下来妻子毅然决然所说出的话语,让我的疑惑愈发深重。 「我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是一定不会将我抛下的」 「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做不到单纯的为了做爱而做爱、并且也非常讨厌生孩子,所以谈恋爱这件事会让我倍感压力。但是一生要一个人度过的话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一直在找能够单纯地与我共同生活的人。……你看嘛,启太你听完后表情也没有任何动摇不是吗? 通常听完我的想法后,对方的反应大抵不过“这只是你的任性而已”、“你的想法太幼稚了”“这样你的对象不是太可怜了吗”“所以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要和男人一起生活?”而已,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就是了。虽然在年轻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愈来愈会体会到这种境遇的恐怖之处哦?简直就和地狱一样。还有虽然我没法详细的作出说明,但是启太给人一种已经非常疲惫,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的感觉。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下意识地觉得,啊、这个人或许迫切需要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吧,同时也想到,只要我能够好好珍重他的话,他肯定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妻子说到梗咽了一下,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接着说道: 「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非常无耻,非常下贱。但是啊,珍视启太的这份心意是真的哦?」 「我知道啊,我们两个不论对那一个而言都是刚刚好。所以说——」 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缓缓地将妻子推倒。妻子娇小的身躯毫无反抗地躺倒在地板之上,我将妻子骑在身下,妻子则用手腕捂住脸 「那个笔记本是几个意思?你该不会想说你改变心意了吧?好啊,那我就跟你讲明白了吧,你想要孩子,当然可以,我也会帮你。但是别指望我会照顾他!我不会承认那是我的孩子的,你想要的话就负起全部责任给我好好照顾他!我讨厌麻烦,也不需要孩子,但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听懂了吗?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要是不愿意的话就别在和我纠缠了,赶紧抛弃我去找正经男人把」 脑子里一团浆糊,我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做你春秋大梦去吧,你以为你的美梦能成真吗?」 啊啊,神啊, 如果是这是一场梦的话请快点让我醒来吧 让这一切都回到原点吧。 受够了,我受够了,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事?能不能当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快点啊,求你了快点让我醒过来吧。 ——来啊,快动手啊! 被我压在身下的妻子透过捂着自己脸的手腕的缝隙,对喘着粗气的我大声吼道: 「接着说啊,为什么要停下来?」 「?」 妻子挪开手腕,直勾勾地瞪着我。看到她的脸庞,我终于回过神来。 从刚才起,身子就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着。不是妻子,而是我。 啊啊,原来这不是梦吗? 这时,身下的妻子露出微笑: 「随你把我怎么样都可以哦?」 我连滚带爬地从妻子身上挪开,抓起外套逃也似地离开的公寓。 深夜,街道无人、大雪纷飞。 脚下莫名地没有着地的实感,明明感觉不到寒冷身体却止不住在瑟瑟发抖——不对、应该是因为寒冷的原因吧,毕竟,现在可正下着雪不是吗?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后,发现了公园出现在视线的前方,我走入公园,随便找了座位坐下,抬起头,仰望着漫天纷飞、好似宛如牡丹似得大片雪花,失神地笑了出来。 和哥哥的葬礼那天简直一模一样,那一天也是雪天。 28 哥哥踏上旅途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一天来的过于突然,与我曾经构想的情形天差地别。 当时,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母亲惊慌失措地一直喊“弘树没有反应了”并且叫我马上回来。当我重新踏入长达6年未曾造访的老家时,哥哥已经化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不明白如何处置的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后,决定姑且联系一下殡仪馆,随后他们给我找来了一个医生,医生来我家看过情况后正式宣布了哥哥的死亡,这之后殡仪向我们介绍了几口棺材以及葬礼的方案。“用最便宜的”“越便宜越好”——在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声明下,事态总算得以进展。 忙活了好一阵之后,终于到了可以出殡的时候。由此哥哥终于可以“走出”这个长年以来一直蛰居与此的地方了,同时这也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扮演“站在家中,目送家人离开”的角色。 可以想象,不可能会有外人来参加哥哥的葬礼。 整个葬礼的参与者只有我和母亲而已,母亲一直撕心裂肺地哭到了最后,而我并没有哭。 我不明白母亲究竟是为何流泪,明明终于摆脱了本应该到死为止都甩不掉的包袱,这个人究竟在哭些什么呢? 哥哥的死因似乎是心脏病突发。哥哥患上心脏病的机理并不清楚,八成是因为不注意保养身体,运动不足,精神压力大等诸多原因叠加的结果吧,嘛,反正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自作自受。我一点也不觉得哥哥有哪里可怜了,反倒是因为哥哥的早死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将来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本来若是哥哥死在母亲的后面的话,我就得以一己之力从认领尸体开始一环一环地做下去,其过程绝对要比现在繁琐的多。 从殡仪馆返回老家的途中,我和母亲之间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完成了任务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回去之后,我和母亲打开哥哥那一片狼藉、由于长年积蓄的垃圾、灰尘而散发着异臭的房间里的窗户,开始了善后工作。我将屋内地东西不分三七二十地拿到就往垃圾袋里塞,忽然间母亲走到我的身旁停下,梗咽道: 「都是启太的错」 随后又开始啜泣起来。 我下意识地停下来了手中的动作,一瞬之间,我差点没能听懂母亲话里的意思。 母亲以她那哭得红肿地双眸愤愤地盯着我,控诉着: 「都是因为启太你从以前就一直压迫弘树的原因,那个孩子的心灵因为这件事被摧毁了,都说了多少次了弘树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节奏,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我也和弘树交谈了无数次、也带他去过精神病院、可是都是因为启太你……」 母亲带哥哥去过医院一事我毫不知情。 母亲接着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那个孩子的心灵只是比一般人更纤细而已……启太你偏偏要那么严厉地责备你的哥哥,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伤害那孩子能够让你得到满足吗?」 我缄口不语,继续进行着善后工作,将母亲的喋喋不休当做耳旁风。 和这个人没法进行正常的辩论。这点我在很早以前就深刻体会到了。 过了一会儿后,母亲突然话锋一转: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们其实都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我、们。 ——开什么玩笑。 我将早已发黄的枕头用力地塞入垃圾袋中。 我和你不一样。至少我是真心为哥哥的将来考虑的,而你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而已。 能不能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我强忍着反驳的冲动,无论母亲说了些什么,都不应该还嘴。时以至今,母亲已经十分的脆弱了。再这样继续伤害弱者也不会有任何意义。这就是最后了,马上所有的一切就能结束了,所以再稍微忍耐一下吧。 一边将装满了哥哥那皱巴巴衣服的衣柜整个塞入垃圾袋,一边暗自在心中对放在胸前的多姆的毛发——在我毫不知情地情况下,在两年前病死的多姆毛发谢罪。 请原谅我,多姆,原谅将你抛弃在此处的我。 得不到任何外出散步的机会,在这浑浊死寂的空气中死掉的多姆;毛茸茸暖烘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多姆。 请原谅我,原谅就连你的死讯都不曾知晓的我。 打开抽屉,将抽屉里的东西尽数倾泻进垃圾袋,其中有广告纸制成的手里剑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哥哥的抽屉里塞满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破烂玩意。 善后工作结束后,我断然拒绝了母亲要将我送到车站的提议,在门口穿鞋子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封黄色的信纸。 「这个、拿着。我在打扫启太曾经住过的房间时发现的」 「不需要,当垃圾扔了吧」 「但是,这上面写的收信人是启太啊」 最后我在母亲几乎接近于硬塞的势头下勉强收下,打开门后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确实我曾因为哥哥的懒惰而责备他过、也曾经许下过愿望,祈盼他变得不幸,无以复加的不幸,于是变得不幸的哥哥化身为名为“家人”的诅咒之链,将我的双足永远地束缚起来。在中学的时候,我也曾祈盼过哥哥的死,祈盼着他在受尽折磨后痛苦地死去,作为他那懒惰的天罚、作为他从我手上夺走本该属于我的家庭的代价。 而如今,哥哥死了,我的愿望超越了时间,终于得到了实现。万岁。 声音被雪尽数吸入后、四周静的令人胆寒。每当我迈出一步,吱呀吱呀地脚步声便对我的耳膜发起冲击,忽然间、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我掏出手机,确认了显示在屏幕上的来信人的名字后,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是深川。 这家伙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特意挑在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痛苦时现身。我擦干眼泪,打开短信,短信里有一张照片。 那是正在安稳地沉睡着的,婴儿的照片。 「生下来了,体重2.721kg、男孩。名字叫一志,下次见面的时候让你抱抱他」 我将手机抵在耳边。 「喂、喂,是深川吗?短信,我看了哦?恭喜恭喜!妻子的身体没有大碍吧?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有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了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哦?你的话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父亲的。换做我的话,肯定做不到像深川你那样 对了,我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给我听好了。那个适应不了社会的家伙终于死了,怎么样,好笑吧?我终于解放了!再也不用为将来而担惊受怕了!哈哈哈哈!」 我抬头望着满天飞舞的茫茫雪花,加重了握着手机的力道。 「喂喂,听得见吗?听得见才有鬼吧?我怎么可能对现在的深川你说这种话?能与你在学生时代相遇真是太好了,你知道遇见你而言对我而言是多大的救赎吗?可如今,你已经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对着没有接听者的手机自顾自地一通大喊实在是太蠢,我赶忙闭上了嘴。 但是我相信如果是深川的话,肯定会愿意听我说这些的。 但是我不能说,他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现在已经不是学生时代了,我们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朝夕相处,无所不言了,我和深川早就已经分道扬掉,我没有在他幸福的时候,朝他泼冷水的权利,我没也有丝毫想要去打扰他的幸福的打算。 退一步说,即便有打扰他幸福的家伙存在,那个人也决不会是我,决不能是我。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深川他,是历经了多少艰难,多少险阻才有了今天,才能成为人父。 我拼死地咬着牙,挣扎地给深川回信: 「恭喜」 本来仅仅是“恭喜”二字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很快便有了回信。 「谢谢」 飞舞的雪花落在手机上,随即消融、屏幕顿时变得模糊起来。 我将手机放回包里,头也不回地沿着早已被大雪淹没的道路,朝着车站走去。 与其同时,身体内的温度也渐渐地弃我而去。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哥哥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做错什么,这件事情上,谁都没有错——不对,实际上正是因为我们都错了,所以看起来才觉得没有人做错,但这也是无可奈何,无法挽回之事。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与外界交流的哥哥的错,是将哥哥困在家中,剥夺他外出的母亲的错,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就已经焦头烂额的我,到底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在这样的家中,就算仅是独善其身也绝非易事,换做别人的话,肯定早就被这名为家庭的泥沼所吞噬,就更别提什么自立了。是要见死不救,还是照顾哥哥,对我而言只有两个选项,我明知在母亲的包庇下哥哥不可能会有任何的好转,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恬不知耻到会将哥哥的死因归结到自己的身上去无病呻吟。 在朝前行走的同时,大片的雪花也不曾停止自己下坠的步伐、逐渐将整个小镇的色彩完全吞噬,这份光景让我不禁联想到世界末日。没错,所有的一切终将逝去,无论是这个身体也好,这份记忆也好,所有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全部消失殆尽。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无论哥哥在哪个时间短死去,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一直以来,时间对于我来说都是可憎的存在,时间除了会让事态不断恶化之外,一无是处。 但如今,一切都反过来了,今日的我却因这时间而获救,因为这无论是何物都能够一律平等地尽数掩埋,彻底消去的时间。 通过检票口,沿着楼梯走下站台,看着从刚到站的列车中蜂拥而出,自下而上地登上楼梯的人潮,刹那间,我不禁停下脚步。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大家都为自己的人身而忙碌着,而这一幕,哥哥至死都没有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过。哥哥的人生终结了,一直在那方寸之内的小屋中,持续逃避着现实的哥哥的人生终结了,与此一同画上句号的,还有一直以来加在我身上的重担。 我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身来,等待着电车的来临。 旁边的月台,电车正在缓缓的驶进。被街灯染成金色的牡丹状的雪花在激烈的气流下剧烈地狂舞,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溶入地面之中。 我将从包里取出的、哥哥写给我的信握在手中,缓缓地加重力道,揉成一团。 长久以来,将我死死地绑在那个家的锁链终于灰飞烟灭了,我终于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所以,去寻找幸福吧,就像深川那样,去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当然,这只是说着玩的,我早就受够了,太蠢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去重蹈覆辙?家庭除了诅咒以外,什么也不是。啊啊,好像和多姆见上一面,只和多姆就行。我那可怜的,孤独地死在早已腐朽、暗无天日、狭小到如同集装箱一样的那个噩梦之家的多姆,如今剩下了的唯有我珍藏在胸前口袋的一撮毛而已。 得到哥哥死讯的次日,在那个家中母亲将多姆的毛发转交给了我。 『多姆是以前弘树求我所以才买的哦?因为启太你说过想要养狗嘛。弘树他啊,其实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啊,就算启太离开家后,也一直在担心着启太』 我将信纸投向垃圾箱,由于手部一直在颤抖,没能命中,信纸滚落到地上。我无力地闭上眼睛、多么狡猾的家伙啊,连让我能够纯粹地憎恶你的机会都不给吗? 那两个人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这种半吊子的“纠缠不休”究竟有多么的残酷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了从这种剪不断、挣不脱,理还乱的无力感与痛楚中保护自己,就不得不麻痹自己的知觉。但是由无数记忆与情感交织而成的人心是何其复杂?因为麻痹而损失的怎么可能只有痛觉? 好累,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累过,从未想过原来睁眼竟然会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眯上眼后,我很快陷入了浅眠。突然间,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温柔地敲打着我的手腕。 「小哥是本地人吗?」 她、千草、正以一副亲昵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的脸。 这就是我和妻子、大野千草的邂逅。 29 孤零零地坐在公园里冰冷刺骨的长椅上,猛然觉得仿佛又再次回到了那一天,自己在车站等车时的情形,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电车永远不可能到来。 与妻子邂逅之后,我曾一度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到头来,一切都没有变,如今我依旧坐在长椅上,几乎就是那一天的重现。 深川也好,妻子也罢,大家都在改变着。唯独我依旧一成不变、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不甘心地握紧拳头,顿时从手中传来了纸被揉皱的声音。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那封信的存在。应该是在公寓时从妻子那里收下后便一直攥在了手上。 脑子快要爆炸的我根本无法再进行什么正常的思想。我几乎时出于条件反射地将信纸打开。 邹巴巴的黄色信纸的内侧,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字迹淡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文字。 『致启太: 我到底有什么辛苦的呢?吃住不愁的我到底在无病呻吟些什么?像我这种人活在世上到底又有何种意义?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存在肯定是件好事不是吗?我又不是喜欢给你们添麻烦才这样做的,也不是因为讨厌外出才宅在家里的,但是我非常恐惧,因为一旦我走出家门的话,我是一个无能的废物的事实这一点便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我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样,像启太你那样做普通的事,过普通的生活,这又让我非常的害怕。我害怕被他人瞧不起,害怕他人在暗地里说我的闲话、害怕他人的视线、害怕出丑,害怕被他人无缘无故地温柔对待,因为这会让我痛感自己的无能,我害怕知道自己是弱者的这个事实。我很清楚,像我这种废物就应该早死早超生,但可笑的是我又害怕着死亡,死亡绝对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我不怕死亡本身,但我惧怕着死亡的过程,要是可以不经历那过程就能结束自己生命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想消失,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自己的存在。我朝不敢起,夜不能寐,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令我十分痛苦。对既不愿生,也不敢死的我而言,这个世界和地狱别无二致。为什么仅仅是活着就要受到如此折磨?我一直在试图安慰自己,明天肯定会变好,就算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大后天,但是一旦冷静下来,仔细考虑未来后,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无法欺骗自己。愈是在意时间的流逝就让我愈发地痛苦。就算现在看似平平稳稳,一旦考虑到将来的某个瞬间我的生活必将轰然倒塌后,我就不安地瑟瑟发抖。如今的我已经三十岁了,要重头再来也已经太迟了。我害怕长大。已经成为一个肥胖,丑陋,一无是处的中年男子的我,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爱,会就这样孤独一生,直至死去。我已经不正常了,已经疯了。反正像我这种货色,不会有人愿意正眼看我一眼。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启太和母亲不说,我也比谁都要清楚。但是,已经太迟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事到如今就算再去挣扎也只是徒劳。我找不到去拼搏的理由,明明母亲可以,启太可以,为什么唯独我不行呢?我并非自愿才成为这副模样的,但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回头路了,倒不如索性将错就错还来得自在一点。所有人都是蠢货。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最后都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反正谁也无法活着离开这个世界,你们那么拼命地活着,到底是图个什么呢?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更好吗?启太你应该不懂吧,哈哈,因为你是笨蛋嘛。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启太你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觉得你就是这个社会的一条狗,不过反过来你也会觉得我是个蠢货吧?但是在我的眼中看来,你的愚蠢要远超于我,强颜欢笑,拼死地在这个世界里挣扎的你简直惨不忍睹,令人同情。对了,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来着?你的一生会在被任人支配、听人摆布中度过,而你至死也不会察觉,甚至不知道支配你的就是在你身边的那些和你一样无聊的人。我想要伤害你,用刀子扎进你的心窝,品尝你痛苦的表情,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像你这种人正是让这个世界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之一。像你们这些人,根本毫无意义。但是,我很羡慕你们,因为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无意义的自己,所以希望你能原谅我,你肯定会觉得我任性地无以复加吧?但是啊,我想告诉你,我就是那种即便想努力也努力不了的人,或许你不能理解,但是像我这样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是存在的哦?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存在即罪过”的话,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又没拜托谁,跪下来哭着求着要他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要恨的话就去恨我们的父母吧,恨他们为什么要生下我这种垃圾。即便有罪,也罪不在我,而是生产出垃圾的双亲,唯有这点我希望你能弄清楚。我到底是何苦,上天要惩罚我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还要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明明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一切问题不都解决了吗?是否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到头来还要怪我咯?要怪也应该怪父母吧?我知道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一个多么废物,垃圾、渣滓的混蛋。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根本就无法说服自己要努力去改变自己。反正人的一生不外乎就是吃饭、工作、睡觉,娶妻,生子,最后死亡吗?为什么我非得要去重复这种毫无一丝变数,一眼就能看穿的无聊人生?哦,还有生孩子这点,我不敢说,他每天都会想这个问题,但我敢肯定他至少会思考一次——明明自己一点也不像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利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然后轮到我的孩子继续生下子嗣的话,他的子嗣也肯定会这样想。你不觉得重复这样的事情很愚蠢吗?至少我会。所以我决定了,由我来停止这愚蠢的轮回,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去浪费地球上的资源,去残害那些成为我们盘中餐的无辜的生命了,毕竟不论是再废物的混蛋,饭总是会吃的吧?大家都去死吧,全世界人都死光了才好。明明眼前有数不清的空白,还不得不去填满它。明明自己什么也不想做,却有一大把非做不可的事,但又搞不懂那些事具体是什么,等到好不容易提起了兴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我知道,让这样的渣滓苟活于这样的世界也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希望谁能来救我。我已经受不了了,这个世界正在抗拒着我,折磨着我——“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诸如此类的咒骂每天都在我的耳边回荡。够了,我已经受够了,全都去死吧,启太你也是,全都死光了才清净。啊啊,启太,我好羡慕你,好羡慕你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如何是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还有,放心吧,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因为你是我最宝贵的弟弟啊,在母亲死后我马上也会死的,关于这点就不要再操心了。』 我将信纸扔在脚下,用所穿的运动鞋用力地蹂躏到不成原形,满是雪和泥为止。 不会给我添麻烦?……开什么玩笑,你已经给我添了十二分的麻烦了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一直在折磨着我的心。啊啊,你不可能知道的吧。都因为你的错,我现在对女人根本提不起兴致,由于生理厌恶也没法要孩子,我已经彻底扭曲了。哈哈是不是很高兴啊?你的报复起效果了哦?不过没用的,为了活下去,我已经变得足够强了。到头来,我连发泄自己的怒气也做不到。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们俩实在是太弱了,要是我动真格地去辱骂你们,责备你的话,你恐怕会坏的更加彻底吧。蹂躏弱者所能获得的只有空虚感而已,这是我从与你们俩打交道时学到的东西。本想着惹不起至少还能躲得起,可是你们俩却依然依依不饶地显摆自己那自私自利的温柔,伤害着我,事到如今依旧不肯放过我。 因此,我决定了,母亲,哥哥,你们从今往后的死活已经与我无关了。 为了要支撑你们的生活,无论是经济上的余裕,还是精神上的强大,我都还远远不够,嘛,现在说这个也没有意思,毕竟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啊,我想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想要个更加普通的容身之所。我也尝试着去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却不尽如人意,我无法进行性生活,也不想要孩子,甚至就连真心地去喜欢某人也办不到。该说是世事弄人吗?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奇迹却突然降临了,但更讽刺的是事到如今妻子又突然变得想要孩子起来,结果到头来我又是白忙活了一场。本意是想让生活轻松一点,结果反倒变得更加辛苦。 呼啸的大雪无情地拍打着我暴露在寒风中的侧脸。 眯起眼睛看着漫天狂舞的雪花的同时,我也无数次尝试着站起身来。太蠢了,就算蹲在这种地方自顾自的消沉也毫无意义,可即便明白这点,身子始终不听我的使唤。 谁能来告诉我,前路到底在何方? 在那之后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鹅毛大雪缓缓地转变为细小的雪粒,最后完全停下。吱呀、吱呀——不知是谁传来了在雪地里行走的脚步声,紧接着以轻柔的力道敲了敲我的手臂。 「 终于找到了」 来者到底何人,自然无需再用眼睛去特地确认。 但是,一时间我却无法立即抬起头去面对她。 『挂桥啊,像你这种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拥着某人入眠的话,我觉得那时的幸福绝对是至高无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就证明了你拥有了同时让自己和对方幸福的力量』 脑中突然不明晰地回想起深川的话音。与此同时、 「启太,我们回家吧?」 耳边传来了妻子如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 是啊、直接回家不就行了吗?站起来,和妻子一起回去、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回家、舒服地泡个热水澡、暖和身子后钻进软绵绵地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这还有哪里不好?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可是、 我抬起头。 或许是因为上空遭受过强风搜刮过的原因,降雪云早已被一扫而空,如今的天空中正闪烁着不计其数的点点繁星,仿佛刚才的暴雪从未发生过一般。在星光和白雪的反射下,给人一种整个公园正在放出微弱光芒的错觉。以这昏弱的荧光为背景、妻子距我仅有咫尺之遥。 她开口道: 「回家吧,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妻子的脸变得通红、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肌肤上,看来是从家里跑到这里来的。 「千草她啊,几乎不怎么提及有关自己的经历。所以有机会的话,我希望你能问一问」 我忽然间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刚刚分别的,她的挚友的话语。 ——呐,唯,你所说的“那种表情”,莫非就是如今我所看到的这副模样? 如今妻子的目光中,凝聚着巨大的暖流,无限的柔情、以及,汹涌澎湃的爱情——没错,妻子如今的表情,确实会让人产生如此错觉。 我尝试以自己最大的力量,从喉咙中挤出声音,无数次,无数次。 由于太过于咬牙切齿、话语无法好好地凝聚成型,不过、 「呐,告诉我」 总算是能说出口了 「什么?」 「千草的过去」 听到我的请求后,她长时间地愣在了原地,似乎经过了激烈地思想斗争后,终于在我的身边坐下,开始将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根据千草的说法,在她幼时,似乎是和自己的双亲在一起生活。 父亲由于工作上的原因必须到处跑,从未曾在某个固定的地方长时间地停留过。虽然她那时候才刚刚开始记事,所以很多记忆都暧昧不清,但唯独双亲从未停止过吵架这一点记得尤为清楚。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理由,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破口大骂。光是听着就觉得很害怕,同时也很伤心」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说。 「就算爸爸和妈妈看起来都憎恶着彼此,但我还是希望两个人不要分开。但事实并没有能够如我所愿,最终他们还是离婚了,伴随着离婚的是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争吵——争论的焦点当然是到底要由哪一方来抚养我」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便是那对夫妻互相踢皮球的表演时间。我一边听着千草的叙述,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她将头闷在被窝中,捂着耳朵,从双亲无休止的谩骂声中保护着自己幼小心灵的姿态。 「那两个人啊,都非常讨厌我,都觉得我是个累赘,为了不抚养我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突然之间,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千草从青森旅行归来后的当天晚上,曾向谁道歉过。 「这是住在青森时发生的事?」 「不、应该不是。我是这之后才去那边的」 这之后双亲的谈判依然迟迟没有结果,但某一天,有个人出现在了千草所居住的公寓前。 「记得那是傍晚吧……不对,应该是早上?算了,记不太清了。总而言之当时家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没有。正当我打算趁着独自一人做点什么的时候,爷爷突然跑来接我了。我记得那时候爷爷对我说过“到我这来”,这之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家」 如此这边,千草得到了来自祖父的援手,在青森开始了新的生活。 话题进入青森的部分后,此前神色僵硬的千草的表情也随即缓和了几分。 「爷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像是玩雪啊,还有在冬天的时候可可饮料会变得十分美味啊、还有就是弘前公园的樱花非常的漂亮…… 说到这,千草稍微有些梗咽、——爷爷曾经提议过,因为弘前公园的樱花就和千草一样可爱,所以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吧」 千草的回忆还在继续、 和祖父一起坐在炕上剥蜜桔的事,洗澡时被祖父擦过的背火辣辣的疼的事,以及共同制作沾满了奶油、味道酸酸甜甜的炭烧苹果的事。 「明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得很清楚的」 妻子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双脚停止了摇晃。 「可是,住在青森的什么地方、到底一起生活了多久……甚至爷爷的忌日,全都想不起来了」 祖父死后,领养千草的是她的母亲。 记得母亲那时一脸不情愿地样子——千草说着苦笑了起来。 母亲领养千草的时候,命令禁止她提起任何有关于她父亲的话,连带着也包括爷爷的事。母亲的态度,仿佛父亲和祖父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般,千草则选择通过将与祖父的点点滴滴留存在记忆之中来与其对抗。但是,记忆却敌不过时间的消磨,逐渐化为云烟。 「春天的时候我去了青森一趟对吧?那个时候,我稍微期待了一下哦?期待着会不会一下子回忆起很多东西、但是到头来却没能想起来,明明爷爷他那么宠我的、我却…… 嘛,这也没办法, 毕竟是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嘛」 ……我倒不觉得那是忘恩负义。千草你爷爷的死肯定对你的冲击是非常大的,正因为你是那么敬爱他,回忆的痛苦才会成倍的增加不是吗?……此外你还要注意不惹母亲生气,所以才会觉得有罪恶感 「是这样吗?」 「我是这么想的。而且千草绝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冷血之人,千草你是……」 不行,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已经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我挤出浑身的力气,再度张开口: 「所以不要再——」 「实际上啊,这番话我曾经也和别人说过,不过就只有一次而已」 眺望着夜空的千草仿佛想要打断我一般地说道。我一时呼吸困难,犹豫了一阵子后,将涌上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 「……和谁?」 「和第一次交往的男孩子。大概是17岁左右吧」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十七岁的千草,与坐在其身边的青年的姿态。 「不是挺好的吗,能说出来」 「一点也不好哦?那个家伙,一开始听了我的事之后,一边安慰我一边紧紧地抱住我,那时候我很高兴哦?毕竟我梦寐以求的事就是像这样被人温柔地对待嘛。 ……但是那人半途中好像动了邪心。于是带我来到了他的房间、现在回想起来的话那是个特别昏暗又特别狭小的房间。因为根本就没有坐的地方,但是并排坐在床上似乎也不太合适……我那个时候对那方面根本完全不懂、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到这里,千草忽地诡异地笑了起来,随后接着往下说: 「那个人啊,说他对我来了感觉」 千草的双肩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毕竟是男人嘛,那方面是抑制不了的。我明明说了不要的,明明说了不行的,可是……」 我沉默了一会后,说: 「……但是,也不全是这种人,对吧?」 听我说完后,千草随即露出了满是柔情的笑容。 见我没有回应,千草的笑容在某个瞬间,崩溃了,但马上又以肉眼不可见地速度恢复原状。 我从自己的身体内部,一句一句地,抽出话语,仿佛在抽取自己的灵魂一般。 「没错,那种家伙确实也存在着。但是啊,正因为这个世界并不都是那样的家伙 ——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能够好好珍重千草的人 千草笑了出来,可就连那笑声也随即被朦胧着闪耀着白色荧光的公园吞噬。 「我知道哦?那个人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嘛」 「千草」 「启太如今就在我的身边」 不是这样的。 「千草」 千草 别在骗自己了,别再装作没发现了。 胸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愤怒究竟是针对何人,针对何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股无法压抑、无比汹涌,却又无比冷彻的愤怒之火。 千草收起了笑容,紧紧地抿起嘴唇,脸颊和鼻尖微微泛红、目光稍稍有些湿润。一想到如今站在这里,在银装素裹的雪景中勾勒出轮廓的名为千草的这个人正是我的妻子,胸口就不由得一紧,与此同时还有不给我一丝喘息的余地,狠狠地撞击着心脏的冰冷的怒意。 也许你是真心待我,真心为我的吧,这一切的一切,并非演技,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但是,我也知道的哦?在这之上更深层次的理由。 毕竟,随时都可以放弃的理由就在自己的身边。放弃本就是一件十分痛苦,又十分不甘的事,但反过来也深知正是因为痛苦,正是因为不甘,所以反倒更加简单,也更加单纯。因为只有与痛苦为伴,才能找到原谅自己的理由,愈是痛苦,就越能心安理得的原谅自己。正是因为恐惧,正是因为遍体鳞伤,才有了一直逃避的理由。 你现在所做的,和我即将要做的,就是这档子事,难道不是吗? 为了不让身子颤抖,为了不让发出的话语颤抖,我用尽存于身体内的全部力道,挤出这句决定性的话语—— 「已经够了,我已经不想在和千草待在一起了」 因为,其实你已经拥有了能够获得真正幸福的能力了啊。 不禁在脑海中描绘起来,与我分别后的你,与我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某人举案齐眉,相视而笑;与我不知道的某人一起躺在暖烘烘的被窝中,深情注视着彼此,温柔地将他拥进怀中。总有一天,你会生下自己的小孩,时而抚摸起他的头,时而将他紧紧抱住。 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吧? 那又为何不去争取呢? 千草一瞬之间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还是强忍着说道: 「那么,我们分手吧」 妻子的答复,仅是如此。 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可千草的话语,却让我疼痛的无法呼吸。 我消耗着仅存的自制力,发出声响: 「嗯,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不一会儿后,千草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此时坐在原地,勉强维持着上身直立姿势的我也已经迎来了极限。为了尽可能地不耷拉下脑袋,我将注意力尽可能集中在距离自己正前方不远地面上。不意间,妻子的手腕从视野中掠过。 「启太,我们走吧」 千草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座位上强硬地拉了起来。 「去哪?」 我对着千草的背影问道。千草回过头来,微微扬起嘴角,笑道: 「你哥哥那」 昏暗的远方,零零星星地闪烁着住宅的灯火。 我和妻子默默地呼出白色的吐息,在厚厚的积雪上刻下自己的足迹,寂静地长夜中,我和妻子的举动简直好似要将这两人份的足音传遍这已然裹上一层纯白的街镇一般。 千草的目的地似乎是车站。 我们拐过几个弯,从发出耀眼光芒的便利店前路过时,千草突然说想要去买点东西,于是我便在停车场等待她购物归来。 数分钟后,千草提着购物袋从店里走了出来。我们继续朝前迈进。 到达四下寥无人影的车站后,我们在候车室里并排坐下,千草从袋中翻出两瓶罐装可可以及包子递给我,我用冻僵的手指拉开罐装可可的拉环,喝下一口后,一股暖流顿时在冰冷的身躯中蔓延开来。 千草仔细打量着我,说道: 「冷静下来了吗?」 我点点头。虽然想道个谢,但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等候通往宇都宫的始发电车时,我们彼此未曾有过一次对话。 不久后,我们在电车即将到站的提示音的催促下,通过检票口,进入站台。 站在站台上,眺望着从遥远昏暗的尽头缓缓向这边靠近的电车射来的灯光,千草开口道: 「那时我很晚才和启太你联络吧?一年前,在宇都宫初次见面的时候,临走前我明明满嘴答应一回去马上联系,结果却食言了」 确实,那时候由于太久不来电话我还为此焦躁了好一阵子。 「嗯,确实是」 「因为我很害怕、害怕打过去的时候,启太你说“你在想什么呢?那个肯定是开玩笑的啊”。还有,如果你告诉我的胡编出来的电话号码我又该如何是好?一直在烦恼着这些,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打给你。都是因为启太你先打电话给我,我们才能联络上。谢谢你」 说着的时候,我们登上了已经到站的电车。 很快,电车发着低沉的启动音,缓缓地向前驶去。 透过黑色的车窗,眺望外面零星的街灯接二连三地向后掠过,我问向妻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 「不是说过了吗?去启太你的哥哥那里」 「千草知道在哪吗?」 「不知道啊,所以带路的任务就交给你咯?」 电车于泛着青光的夜色之中疾驰着。 驶出城镇,田园风景突然映入眼帘之际,恰好是破晓之时。窗外如银镜一般的湖面反射着初升的朝阳,好似大海一般光彩照人,而我们搭乘的电车则是急速地从上方驶过,拉出一条淡蓝色的轨迹。 “好美”千草喃喃道,此时的她脸上的黑眼圈已经十分明显。 我点点头。说起来,千草虽然不擅长熬夜,但是早上却精神的不得了。我决意将名为千草的人物这一小小的特征连同着这份景色一齐烙印在脑海之中。 我们坐到宇都宫换乘巴士。巴士到达目的地后走下车来。 巴士随后扬长而去,唯有回荡在虚空之中的引擎声。堆积在附近的针叶林上大块的雪堆就连这细微的振动也承受不住,摔下地面炸裂开来。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开始挪动脚步。 快要抵达墓地时,此前冰冷的心脏愈发地在胸中胀开来,让我变得呼吸困难。每当快要撑不住时我便会抬起头,狠狠地咬紧牙关仰望青空借以转移注意力,以便使我不至于停下脚步。 闪耀着苍白光晕的雪满满地覆盖住了墓地入口,我在此稍作停留后,将全身的力气灌入脚中,快步走了进去。 哥哥的坟前已经满是荒草,十分凄凉。 与呆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我不同,妻子迅速地行动起来,以熟练地动作将盖在墓碑上的荒草除去,随后从公共用水处接了一桶水,从包里掏出海绵,开始仔细地清理起布满墓碑上的水垢,海绵估计是先前在便利店买来的吧。 我无数次想要帮忙,但最终未能做到,只得愣在原地看着妻子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后,千草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柄勺舀满水,举到让人担心是不是会弄湿自己肩膀的高度后,淋在墓碑之上。在确认墓碑上的污垢全部冲洗干净后,千草将手提桶和柄勺放在身边,拉起我的手让我正对墓碑,随后催促着我,我迫不得已只得装个样子默哀了几秒,随即退下,紧接着千草走上前来,在墓碑前蹲下身,双手合,长时间地保持着默哀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千草才站起身来,回过头确认我的情况后,无言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回到我的身边递给我。我用其紧紧地抵在我的额头附近,将脸完全盖住。 「我刚才,和你的哥哥道过谢了」 千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荒凉的墓碑,说道。 「……道谢?」 「嗯,无论启太你多么憎恨你的哥哥,我都必须要向你的哥哥表示感谢,毕竟没有你的哥哥的话,我和启太就不会有机会相遇了。还有哦,我也要感谢启太的双亲、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至少他们生下了启太,才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千草戳了戳我的后背。 「启太,不要在憋着了,将你一直以来闷在内心的情感一丝也不留地全部释放出来吧。无论是怨恨也好,憎恶也好,悲伤也要,现在的想法,过去的想法,全部都发泄出来吧,我会在此全部接受下来的」 纵使我用尽全部咬紧牙关,尽可能的不发出声响,但是吸入空气的刹那间,声音还是从中漏了出来,我赶忙蹲下身,试图抑制住却事与愿违地呜咽了起来。然而一旦开始,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再也不受控制,泪水决堤似的溢出。无论多少次想要去阻止,最终都化为徒劳。 距离日出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从墓地返回公交车站。 一边注意着不要失足滑下山去,一边沿着在满是雪与泥的地面上留下的轨迹朝着公交车站进发。刚刚哭过的我由于剧烈的羞耻感,根本无法正眼直视千草的脸。 耀眼的朝阳丝毫没能为空气带来丝毫的暖意。冰雪开始消融的雪原上,随处可见暴露在外的黑色地面。走着走着,千草忽地开始哼起了歌。 远处传来了冰雪消融后的哗哗流水声。 「这位乘客,到终点了哦?」 陌生男子的声音让我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现在还坐在电车上。 终点? 我将视线转向身旁的千草,只见千草正揉着眼睛,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透过车窗,外面的告示牌上写着【逗子】二字。 ──逗子? 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完全记不起来之前发生些什么。 月台上人山人海,大概都是返乡探亲的吧。还没从混乱恢复过来的我姑且跟着妻子下车,为了不打扰往来的行人,我们选择靠在墙边。 休息的同时,记忆也逐渐恢复——夜晚在那个公园和妻子交谈的事、坐电车前往宇都宫的事……哥哥的墓、从墓地通往公交车站的路因为雪和泥十分难走的事。我记得我们之后在车站附近的店里吃了饺子,然后准备乘电车返回公寓……结果完全睡过了头。 如今我们所在地是湘南——新宿线的终点,逗子。 「那个……这附近有一家家庭旅馆,我曾经在那里打工」 「诶?这么巧吗?」 我记得妻子之前好像确实说过自己曾经在旅馆打过工来着。 「既然都到这里来了,机会难得,我想去那边露个脸……可以吗?如果你觉得累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我注视起千草的脸来。仔细想想的话,这共同生活的一年,千草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向我拜托过什么。 「当然可以,快出发吧」 况且,能像这样两人一同在景区漫步,这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们补上因为坐过站而多出的票钱后,走出检票口。 一走出车站,潮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估计这里距离海并不远吧。根据对这里轻车熟路的千草的说法,只要穿过住宅区的话海就会出现在眼前。经过大约20分钟的步行,我们来到一个规模并不大村庄,其中矗立着一座约两层,外观为淡橘色的建筑物。这便是千草所说的家庭旅馆。 我们来到旅馆门前,押下设置在玻璃门旁的门铃,但没有人回应。 围住旅馆的墙壁并不算高,墙的另一边是门洞大开的套廊,越过套廊的窗户可以隐约的窥见旅馆内部的构造。木制地板上摆放着4张同样用木头制成的长桌,但无论是这里也好,处在更内部的收银台也好,依然没有任何人影的存在。 正当我们俩面面相觑,考虑是否就此打道回府时,突然从后方传来了女性的喊声,声音非常洪亮,极具穿透力。 「两位好——请问两位是之前有预约过吗?」 来者是一位将一头秀丽的乌发绑成马尾甩在身后,拥有象征着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的中年女性。她一面牵着尚且走不稳路的小女孩,一边朝这边靠近。 千草露出亲切地微笑回应道: 「花姐,好久不见」 叫做花姐的女性顿时绽放出如同太阳一般的笑颜。 「嗨呀,这不是小千吗!?怎么跑到我里来了?过来旅游的吗?」 「只是偶尔过来这边,所以就顺路过来看看」 「嘛,这个先不管,总之快进去坐吧。哦?这位是?男朋友?还是说丈夫?总之这位小哥也请进~~」 「不必了,在这里就好。我只是想过来见花姐一面」 「瞧你说的什么话~~好不容易过来一趟,至少吃个晚饭再走吧」 「但是我们这突然到访……」 「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快进来吧」 跟在身后的女孩子在趁着母亲开门的时候,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和千草,但门打开的瞬间,便立即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内去了,为了追赶她花姐也赶忙跨过门槛。见我正在犹豫,千草在身后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最后由千草将门关上。 「我现在去泡茶,你们坐在这里稍微等一下」 「哎呀花姐,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啦」 似乎收银台的后面就是厨房的样子。花姐手忙脚乱地穿上围裙后,将冒着热气的焙茶端给我们,说了声“请慢用!”后便雷厉风行地跑回厨房为客人准备晚饭去了。 不意间,和千草四目相交。 「可以去帮忙吗?」千草问道,见我点头同意后,千草站起身来。 「花姐,围裙借我一下」 「诶?要过来帮忙吗?有点不好意思呐。不过今天又是满客,在这里打工的孩子又突然有事回家了,你愿意帮忙真是得救了」 千草以熟练的动作从柜台旁边的架子上取出被折叠起来的黑色围裙,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后走进厨房。 不久后陆陆续续地从景点游玩回来的旅客们让食堂顿时热闹起来。虽然我也想去帮个忙,但是能做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帮客人摆摆筷子和酒杯啥的。本着不帮倒忙的原则,我除了将已经盛好料理的盘子送到客人桌上外,其余时间基本无所事事地靠在墙角边坐着,时不时地望一眼厨房,确认有没有什么需要运送的东西。 帮助花姐做菜的千草虽然忙的不可开交,但看起来却非常的开心。估计她菜谱中的几道拿手好菜就是在这里通过这种方式学会的吧。 突然间,我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视线,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先前的小女孩正躲在楼梯的角落里暗中观察着这边,并不知道该如何与小孩打交道的我只得选择别开视线。结果那小女孩竟缓缓地靠了过来,将自己的背紧贴着我的背部。在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小女孩得寸进尺地强行掰开我的膝盖,一屁股坐在我的两腿之间。 就在这时,过道的门突然被打开,下一个瞬间一位年长的男性探出脸来: 「阳子快过来,爷爷这儿有香蕉吃」 小女孩赶忙站起来,啪嗒啪嗒地一路小跑到那位男性身边,看来应该是她的祖父。 目送她离开后,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小千你能帮我的忙。真是不好意思,本来你是来做客的……」 花姐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在解决了旅客的晚餐后,我们终于可以歇上一阵,花姐决定单独请我和千草吃一顿。 千草摇着头,用手整理着此时正坐在她膝上粘着她的小女孩柔顺头发。 「没有的事,久违地能帮到花姐,我也相当开心。话说阳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之前见面的时候还只会爬呢。我说,阳子,还记得我吗?」 被千草发问后,阳子以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抬起头,仿佛在看着什么未知的生物一般。花姐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阳子的脸蛋。 「阳子,这可是小千姐哦?不记得了吗?姐姐她在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可是经常和你玩的哦?……诶,要去爷爷那儿吗?」 阳子缓缓地从千草的膝盖上站起身来,朝着过道的门跑去,抬头望向天空后,突然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紧紧地抱住千草的腰。 「好口怕」 「嗯?发生了什么了吗?」 千草抱起阳子,穿上凉鞋走了出去,放不下心的我则跟在身后,顺着她所仰望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可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觉得匪夷所思的我将视线转向阳子,只见她那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一轮圆月。 「好口怕」 阳子说着将脸埋进千草的肩里。 「不怕不怕,没事的」 在千草的安慰下阳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随即又立马用小小的手紧紧抓住千草的手腕将脸埋进肩里。 「好口怕」 「那个东西啊,叫做月亮哦?」 「约、凉?」 「月亮」 「月~亮」 「没错。那就是月神大人~~」 阳子偷偷地瞥了天上的圆月,但很快地就又把头埋了下来。 「好口怕」 「一点也不可怕哦?月神大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阳子,守护着阳子哦?无论是悲伤的时候也好,还是欢喜的时候也好,月神大人一直都会陪伴在阳子的身边,不会让阳子孤单一人的」 阳子虽然并没有从千草的肩里把头挪开,但很明显已经放缓了手中的力道。 「好口怕」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不过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惧意了。更像是单纯地在享受这样的玩闹而已。 无意识间看了千草一眼后,发觉此时她已是满脸的慈爱,这让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总有一天,千草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吧。 那时的她,肯定会像现在这样,以温柔的口吻,将这世界的一点一滴传授给他吧。 一想到这点,我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花姐邀请我们姑且在这里歇一晚,不过却被我们郑重地回绝了。作为代替,我们让花姐开车送我们到车站。 「下次再来哦?」 「嗯,花姐也保重身体」 互相道别之后,花姐便开着车消失在拐角处。 紧接着,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原因,千草立马变得昏昏沉沉。从平时的她来看的话,也真亏了她能够在这种几近于通宵的状态下维持意识到现在。 由于之前是掐着点从旅馆动身的,拜此所赐几分钟后就坐上了电车。 返程的电车刚刚启动,千草便瘫倒在坐席上睡了过去。 在千草旁边的我则是一直挺着身子,面向前方。 暗夜中,两人的身影模糊地倒映在车窗上,斑斓的霓虹灯接连不断地从中掠过。 突然之间,电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紧接着千草的头就无力地耷拉在了我的肩上,伴随着的还有她那温暖的体温,一年以来,这副身体已经无比熟悉的,体温。我咬着嘴唇,用余光扫了千草一眼……没事,睡得很香。 为了不让震动传到肩膀,我尽可能地抑制着深呼吸的力道,随后伸出手。 对不起,明明都到最后了还这么没出息。 我调用起浑身上下的温柔、尽可能轻地握住千草的手,许下祈愿: 神啊,请保佑这个女人,能够得到自己所追寻的一切。 ……请保佑能有谁出现在她的身边,给予她我力所不能及之物。 请一定要让这个女人幸福。 请赐予她能够主动地追求自己所欲求之物的勇气,以及牢牢将其握在手心的力量。 或许你时而会感到恐惧,或许会遍体鳞伤,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必畏惧,更不必放弃。我向你保证,你已经拥有了变得幸福的能力了……事实上,这本应就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能力,难道不是吗?——就算我求你了,请一定照我的话去做,一定要变得幸福。 这时,千草忽然回握起我的手。 我的脑袋一瞬间变得空白。 该不会是醒过来了吧?但用余光确认后,发现千草依旧在沉睡着。 应该是无意之间的举动吧。话说!这家伙怎么翻起白眼来了! 我差点笑喷了,但为了不吵醒千草姑且算是将笑意憋了回来。 这个女人啊,真的是。这样的话还怎么找其他的男人啊。 不过啊,这或许也是千草惹人怜爱之处吧。就算千草翻着白眼,我也喜欢。 ……没错,我—— 我喜欢千草。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一股炽热的洪流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 * * * 一周后,我和千草离婚了。 * * * 六年后。 「来,小优,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正月回家探亲时,母亲激动地跑出来迎接我们一家三口。 母亲宠孙子宠的不得了。 自从儿子出生后,我时不时会回到老家看看。 「小优,恭喜收到压岁钱~~来,快点向奶奶说谢谢吧」 「谢谢奶奶~~」 不错不错,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打扰了,婆婆,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哦?智子」 妻子温柔地揉着儿子的脑袋,向我露出笑颜。 我也向妻子报以微笑。 无论是与母亲的争执,还是过去与哥哥发生的种种,所有的这一切,果然还是没法当做全部都不存在。 只是,已不再有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