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使者》 prologue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辽一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在上小学前。 只要于傍晚时分坐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便会现身。然后,他会为你消除你想遗忘、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记忆。 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间很有名的传说。 辽一的奶奶也会在有谁忘东忘西时笑著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年幼的辽一把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当小自己三岁的玩伴为此害怕时,他也会笑著说:「傻瓜,这是编的故事啦。」 当时,辽一还不相信。 * 男人与小孩面对面站著,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 白烟,黑皮鞋,灰布。画面一转,远方几度响起警笛声。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对谁说话呢?是对自己吗?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双脚却彷佛冻住般动弹不得。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哔哔哔哔,几乎在梦境结束的同时,耳边响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辽一瞬间清醒。 尽管夏日已经结束,他却流著汗。好久没作的那场梦依旧意义不明,虽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为何,辽一总是会因紧张而惊醒。 摇摇头抬起脸,眼前是包著橘色外壳的手机。 伸出手想拿起手机,手机却突然避开辽一的手,移动到他碰不到的距离。 「……真希。」 「我拍到小辽的睡脸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给我。」 「不要。」 因为趴著睡觉的缘故,后背和手腕嘎吱作响。辽一从桌上撑起身体,旋转肩膀时,在背后偷看mac萤幕的真希开口: 「这是什么?年表?哇,好厉害,你连这个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对刚睡醒的脑袋而言太过冲击。辽一皱起脸,关掉开著的资料夹。不理会真希嘟囔著「小气~」,辽一索性将mac关机。 直到画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萤幕不放的真希,一边玩著褪色的发尾一边嘟著嘴说: 「你刚刚是不是写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记忆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吗?」 「只是代表传闻最早开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传说就是这样。」 辽一起身,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物品集中起来,全放进l夹中。真希以责怪的口吻说:「神神秘秘的~」 「小辽很久以前就很在意这个传闻了对吧?明明看起来一副瞧不起这种事的样子,竟然会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对『以传闻形式在人群中流传的资讯』这种沟通型态有兴趣。」 这是骗人的。辽一并不认为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忌讳在这个童年玩伴面前这样说。 「所谓的都市传说,其实就是来源不明的传闻。譬如说因为大肆宣称『朋友的朋友实际遇过』而扩散开来,但实际上绝对找不到那个『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无从确认。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这样吧?」 「啊……嗯。」 「我只是在调查这种感觉完全像是编出来的传闻为什么会扩散、扩散的过程,以及传闻如何变化。这是我们大学的功课,别烦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帮你问班上的同学?高中女生本来就喜欢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搜集到很多情报。」 「你现在是关心我功课的时候吗?你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请你教我数学才来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觉。」 实际上,应该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辽一就知道三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儿时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让真希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辽一并没有将真希欠缺的记忆和记忆使者连结在一起,他会将两者联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认识了「第二个人」之后。 而辽一确认自己过去以为只是都市传说的记忆使者确有其人,则是在他发现了「第三个人」之后。 1st. episode : notice 刚进大学不久,辽一在初次参加的聚餐上认识了大一届的学姊泽田杏子。 一开始是因为辽一踢到她的包包,把包包打翻了。 「啊!对不起。」 「不会,我才对不起,把东西放在走道上。」 辽一跪在榻榻米上,捡起从包包中掉出来的书本交给对方。《催眠疗法与脑科学》这个艰涩的标题映入眼帘。 「你是心理系的吗?」 「嗯,我对这方面有点兴趣。」 粉色系的布包里装著厚重的精装专门书,辽一因为两者间的落差心里「喔!」了一声,惊讶多少也源自于对方的长相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辽一就这样坐在杏子身边聊了起来,在大家乾杯前的自我介绍时,确认了对方没有男朋友。 谈话中,发现彼此是同一个职棒球队的球迷后,辽一又更加兴奋了。 (啊……怎么说,或许不错喔。) 谈起话来也不觉得累人。 不论欣赏运动比赛或喜欢的电影,两人各方面兴趣都很契合,辽一单纯地感到很开心。 在聚餐上遇见可爱的学姊后培养感情,简直是自己心目中描绘的大学生生活。 辽一是因为拒绝不了邀请才出席聚餐的,原本觉得都是学长姊的场合得费心应对又很闷,但现在觉得有来真是太好了。辽一对邀请自己来的朋友送上感激的眼神。 然而── 「啊、抱歉,我得走了。」 一直不停注意时钟的杏子在聚餐开始大约一个小时后起身。 「我只是来露个脸而已,抱歉。」 面对席间「咦~~」的声浪,杏子不好意思地举起手摆出抱歉的姿势。 辽一期待她会说:「那就再待一下下。」然而,杏子却在将千圆钞票递给应该是友人的女生后,真的就这样回去了。 辽一半傻眼地目送杏子离开。 喂喂喂,就算有门禁也太早了吧?才刚过八点耶,八点。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的表情似乎清楚地表露出来。 「她不是因为讨厌吉森你啦,杏子每次都这样。」 其他学长姊这么告诉他。 「杏子本来就不太参加聚餐,就算参加也会马上离开,今天算待得久的了。」 或许是看出辽一还想再跟杏子多聊聊的心情,大家安慰他:「真可惜啊。」 辽一虽然笑著回说没关系,但其实真的觉得很可惜,后悔自己要是有先和对方交换e-mail就好了。 之后虽然还有好几次聚餐,杏子却都没有来。 即使没参加聚餐,由于同属一个学院,辽一当然还是有在校内看到杏子。 他们上同一门选修,说过几次话,在第三次谈话时,辽一试著邀请杏子去学生餐厅吃午餐,杏子意外乾脆地答应了。 由于杏子在午餐前想先去一趟图书馆,辽一也陪她一同前往,等待杏子办理借阅一本厚重的《心理治疗基础》。 「看起来很难的样子。」 「很有趣喔。你呢?都选了什么课?」 「嗯,沟通概论之类的……老师会说一些谣言的传播过程、都市传说的传播等,很有趣。」 「什么啊?啊、我知道了,像是裂嘴女这种恐怖故事吗?我也很喜欢这类东西。」 「网路上还有统整的网站,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喔。」 「哦~我也来看看好了。」 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感觉一样,杏子给人的印象和配合度绝对不差,不如说会觉得她很活泼,很有社交性。至少,她不是怕生的类型。看样子,不太参加聚会并不是因为不擅长与人相处。 在学生餐厅的窗边,辽一与杏子各自将a套餐和肉片乌龙面的托盘放到桌上,相对而坐。 「泽田学姊家门禁很严吗?」 「咦?」 「啊、不是,我听说学姊去聚餐或唱歌都不会待太晚。」 如果不是因为杏子自己讨厌人多的地方,就只想得到是因为家里很严格这种理由了。 辽一说完后,杏子苦笑犹豫地说:「也不是这样……」 「啊,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原因,不用……」 「不是那么严重的事啦,反而是不需要特别说明的理由……」 杏子的视线游移著,烦恼地沉默一会后,小声地说: 「我怕走夜路。」 正准备拆开免洗筷的辽一因为意外的答案而停下动作。 杏子看到辽一的反应,马上提高声调说: 「这是自我意识过剩对吧!我自己也知道……」 「不……不会,大部分女生……不是都会这样吗?现在社会上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案子。」 「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尽管如此,辽一也觉得一到八点就马上回家,执行得这么彻底的人十分少见。虽然这么想,却无法说出口,他知道对方应该也有什么原因。 辽一拆开免洗筷后,杏子也拿起叉子开始用餐,两人有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地进食。 辽一像是旁观者般,看著自己碗中的肉片乌龙面渐渐减少,一边想: (吃完这个后,接著就会说:「拜拜。」) 这么一来,两人就会在尴尬的状态下分开。难得杏子答应了自己的邀请,辽一却问了难以回答的问题让对方不自在。 发现这件事、察觉不能这样以后,辽一停下筷子。 「如果是八点以前就没关系对吧?」 辽一从碗里抬起脸来说道。当他意识到时,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在这股气势下,杏子也惊讶地看著自己。 「上次聚餐时我们说的电影,学姊说过想看好莱坞重拍的那部西班牙电影对吧?」 辽一没头没尾地一个人滔滔不绝。 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快,辽一先阖上嘴巴,吞了一口口水。 「可……可以的话,我们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看?」 杏子眨也不眨地睁大眼睛。 两人互相凝视大约五秒的时间,接著,杏子缓缓眨了眨眼。 她将叉子放在盘子上说: 「……抱歉,我今天有事。」 「那下周呢?我星期一中午之后都没课。」 「星期一都不行,对不起。」 连续回绝之后,杏子不好意思地垂下眉毛。 看著她的表情,辽一终于泄气地说: 「这样啊……抱歉,这么突然。」 回神之后,辽一便觉得丢脸。 想和交谈过几次的对象一口气缩短距离,结果是白费力气。他应该做得再巧妙一点才对。 辽一刚才没想那么多,不过,现在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个奋力提出约会邀请后惨败的男人,这样只是让双方更尴尬而已。 人家都这样拒绝了,辽一应该要当作没希望地放弃了。 然而,在辽一丧气前,杏子开口说: 「不过,谢谢。你邀我我很开心喔。」 接著,杏子像是有些困扰又有些害羞,但是看起来很开心似地笑了。 她的笑容非常可爱。 明明才刚刚被拒绝邀请,辽一低落的心却再次浮上水面。 (你说这些话,会让我期待的……) 自己应该不是容易心动的人。 就算是喜欢的长相和外形,就算兴趣相符仍然不够,辽一还没有了解杏子到喜欢她的地步。 现在,他才刚开始想了解她。 * 星期一午后,和大学朋友们吃过 午餐分开后,辽一一个人去了书店。回程的路上,他看到了杏子。 杏子刚从医院出来。 辽一只觉得好巧,心想杏子可能是去探病;然而在四目相交的瞬间,杏子的表情明显僵硬,辽一因此想到── 今天是星期一。杏子说过,星期一她都有事。 「……你还好吗?」 辽一想也没想就问出口,光是这句话就看得出杏子的动摇。 或许打声招呼就离开才合乎礼仪,但辽一觉得自己若是现在不问,以后就永远问不出口了。 所以,在应该退后的地方,他鼓起勇气往前踏了一步。 「你要回家了吗?能不能陪我喝杯咖啡呢?」 杏子一脸无计可施的表情,跟在辽一身后。 两人走入医院正对面的连锁咖啡店。 虽然杏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辽一一说要请客,她便毫不客气地在柜台点了中杯的期间限定咖啡,还加点了枫糖浆,并且恨恨地看著忍俊不住的辽一。比想像中有精神的杏子令辽一稍微放下心来,但那个样子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表现出来的。 先来到座位的杏子有些无所适从。 辽一将吸管插入透明塑胶杯中,放到杏子面前。 「我以为你说每个星期一都有事,可能是打工之类的。」 「……嗯。」 「还好那不是拒绝我的藉口,我放心了。」 辽一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后说。杏子微微笑了一下。 接著,杏子道谢后将杯子移向自己,用双手包住杯子。 「精神科。我每周一去一次,虽然医生说如果状况好转,可以改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去一次……可是现在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杏子看著堆得高高的鲜奶油说,然后她暂时沉默,抬起眼睛观察辽一的反应。 「扣分了吗?」 「为什么要扣分?」 毫不顾虑地深入这么私人的事情,该被扣分的人是自己吧? 听见辽一的回答,杏子又垂下眉笑了。 「我说过我害怕走夜路对吧?」 杏子将左手放在杯子上,右手拿著吸管,没有喝饮料只是来回旋转。 「很怪吧?都这个年纪了,我自己也知道。」 「我……不会觉得很怪。」 虽然觉得杏子很谨慎,但辽一能理解,在这么乱的社会中,女生大概就是会这样。而他自己也没有结交过那么多女性朋友可以比较。 他只是觉得这不符合杏子给人的坚强形象。 「谢谢。不过,都这么大了,晚上还不敢一个人出去实在很伤脑筋,所以我去谘商看看有没有办法改善。」 杏子微微歪著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看样子,虽然只是一句「害怕走夜路」,但杏子的症状比辽一想像得还要严重。 「治好的话,就可以做更多事……也可以参加聚餐了。这样一来,你再找我说话的话我会很开心吧。」 杏子胆怯地说,那种小心翼翼的笑法不适合她。 害怕走夜路不是杏子的错,因不方便而痛苦的是她自己,她没有必要对擅自邀她而被拒绝的对象感到抱歉。 如果想和杏子出去,应该努力的是自己。 (如果想看她没有勉强的笑容,我就必须让她笑才对。) 辽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情报网页页面。 他搜寻了附近的电影院和上映的片子。在这间店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外有家电影院,有上映他邀杏子一起去看却被拒绝的那部悬疑片。 好。 「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等一下去,应该有一场六点的场次。」 「你看。」辽一将手机画面拿给杏子看。 杏子困惑地来回看著手机画面和辽一。 「咦……可是……」 如果是六点开始的电影,回家时一定会超过八点。 辽一知道。 彷佛阻挡杏子逃跑的路线般,辽一一句话一句话地逼近,继续说: 「我会送你回家,好好地将你送到家门前,也就是正门口……不管是公车或电车都陪你一起搭,绝对会安全地把你送抵家门。」 就算笑他拚过头了辽一也无话可说;不如说,只要杏子愿意笑他就无所谓。 如果他能稍微期待的话…… 如果杏子不讨厌和自己出去的话…… 「要不要去看电影呢?」 杏子眨了两次眼睛,嘴角紧抿成一条线,她的眼神游移著,但并没有落泪。 她吸吸鼻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来。 接著她左手抓著杯子,打开塑胶盖,将盖子和吸管一起放在铺著纸巾的托盘上,直接以嘴对著杯子灌起调味咖啡。那副模样就像泡完澡后喝咖啡牛奶一样,该怎么说呢?是很男人的喝法。 杏子将几乎空了的杯子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噗哈」地吐了一口气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要我陪你去也可以喔。」 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抬起下巴,挺胸说道。 「为什么是用上对下的语气啊?」 「因为我是学姊啊!」 辽一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强迫杏子了,所以看到对方以开玩笑的方式答应后松了一口气,便故意讲来闹杏子,杏子也以玩笑话回应。 就算觉得有些刻意,但彼此都不提起。 两个人还在小心地相互摸索。尽管如此,往前靠近一步仍然令人开心不已。 离开咖啡店时,辽一装作没有听见杏子悄声说的那句「谢谢」。 电影结束后,他们到连锁义大利面店吃晚餐,离开时已经接近十点。 杏子家距离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分钟左右。 他们并肩走在车站外的道路上。辽一是第一次送女孩子回家,稍微有些紧张。 「啊……这条路的确有点暗……」 虽然道路两旁有店面,白天应该是热闹的街道,但这个时间点店家的铁门当然都已拉下,也完全没有人。 辽一说出「一个人走会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感想后,杏子指著旁边的小路说: 「白天赶时间的时候,我会走这条……小路,但晚上那里真的是一片黑。」 辽一看向杏子指的小路,跟算是有路灯(虽然没用)、比较大的路相比,那里几乎看不到类似灯光的东西。 「女生一个人走这条路的确很不容易。」 「嗯……」 杏子自从下公车后,便将挂在包包提把上类似钥匙圈的东西拿下来放在手中。 似乎是注意到辽一看著自己的手猜想那是什么的视线,杏子慌慌张张地摊开手掌说: 「啊……抱歉,这是我的习惯。」 「什么?」 「携带式防狼警报器。」 「咦?还有这种东西?」 「声音很大喔,一压这边就会响。然后,这个是──」 杏子翻著包包,喀啦喀啦地拖出一堆塑胶制品。圆盘、筒状……有各种形状,看起来似乎都是防狼道具。 「这个一拉绳子就会响,这种可是专业用的。」 「你还带两个吗?那种更厉害、不只是发出声音,像是可以击退对方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你是说防狼喷雾的话,我有喔。辣椒催泪喷雾。」 「哇呜,好厉害!」 他们走在夜晚的路上,开起防狼道具说明会。虽然一路互相笑闹,但快到杏子家时,她突然低下头说: 「……我这样 很不正常吧?」 由于杏子站著不动,辽一也停下脚步看著她。 「一过九点就害怕得不敢一个人出门,就算带好几个防狼道具也无法放心。一个人不管在电车里还是公车上,不握著防狼喷雾就会害怕……就算握著也还是怕……」 辽一将身体转向杏子,杏子却将视线落在水泥路上,不打算看辽一。她握著塑胶制的防狼警报器,食指勾著炼子前端的金属环,把玩著看起来很廉价的安全锁说: 「我以前碰过色狼。虽然那时有人路过救了我,但真的很可怕。我明明对自己的体能很有自信,个性也很强,当时却怕得发不出声音。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害怕,可能是心理创伤吧。」 杏子越说越快。对她而言,不愿回想的事也不愿说出口吧。然而,她还是告诉了辽一。 辽一虽然无法看见杏子的眼睛,仍然安静认真地聆听。 「我看了很多书,跟很多人讨论过,也开始去医院治疗,但都没用。明明理智知道根本不用这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哽咽的声音像是无计可施般地沙哑,然后消失。 语毕,杏子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抬头。 辽一思索著回答的话语。 虽然不认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就解答杏子一直烦恼的问题,但他也不想只是听听就结束。 如果杏子愿意稍微相信自己的话,辽一希望至少他们相处时杏子能够放心。他不希望杏子因为觉得自己不正常而对辽一感到抱歉。 然而,他始终想不到能让杏子安心的话。辽一以窝囊的心情开口: 「……虽然我没碰过色狼不懂你的心情……」 杏子垂著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但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会很受打击,我觉得学姊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 「但还是很奇怪喔,遇过色狼的女生不计其数,那些女生并没有都变成我这样。」 「这……会变成这样不是学姊你的错吧?」 杏子抬起头,笑著说了声谢谢。辽一并不是想听杏子道谢,心情很复杂。 接著,两人慢步前行,来到挂著「泽田」门牌的屋子前。看著杏子拿出钥匙,确认她打开门,就在辽一准备说:「那我就送到这里」时── 「……啊,对了,你说你们课堂上在调查都市传说的事情吧?」 杏子像是突然想起似地,一只手放在门上回头问道: 「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咦?」 辽一的心脏缩了一下。 会一瞬间感到措手不及并非因为那是从没听过的单字。 (是不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呢?) 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却仍然记得的某个单字在脑袋里苏醒。 记忆使者,是那个记忆使者吗? 「不知道吧?抱歉,没事!」 在辽一回答前,杏子快一步在胸前挥挥手取消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将半边身体钻进开启的大门里,双手合十表达感谢。 「真的很谢谢你。学校见。」 「啊……晚安。」 大门阖上。 * 在写沟通概论的报告时,辽一有个参考网站。那个网站虽然像是个人网站,但全面性地整理了都市传说的内容,有依日文五十音、种类统整全国都市传说并附检索功能的事典、管理员做的各种都市传说考察,甚至还有十分了解都市传说的管理员常驻的聊天室,资讯量非常充沛。 由于很介意分开时杏子说的话,辽一打开了一直放在我的最爱标签里的那个网站。如同预料,他在都市传说事典里「k」开头的索引中,找到了「记忆使者」(注1:「k」开头的索引 日文记忆使者写成「记忆屋」,发音是kiokuya。)这个名字。 「记忆使者」似乎是个冷门的都市传说,跟其他故事相比,资讯非常少,不过仍然放了几行说明文字。 所谓记忆使者,就是能消除记忆的怪人。虽然有几种召唤记忆使者的方法,但基本上他会出现在想跟自己见面的人面前。其实,日本流行的都市传说有不少是从国外传入的,但记忆使者的传闻只在日本,而且只有东京附近才有人听过。这是以女高中生为中心,最近才开始流行的传说。要分类的话,属于「奇异、怪人类都市传说」的一种,日本这类怪谈以「红斗篷怪人」和「裂嘴女」为代表。 辽一小时候也听奶奶说过记忆使者,内容和网站上写的资讯大致相同。但是这个网站上说「最近才开始流行」。 意思是过去只限定在极特定区域的都市传说,因为某种理由而开始广泛散播开来了吗? (但总觉得好单调啊。) 记忆使者的传说既没有那种结尾令人不寒而栗的情节,说是怪人,跟裂嘴女和人面犬相比也缺乏冲击性。或许是因为这样才那么冷门吧,在为数众多的都市传说中,实在不让人觉得有趣。 (无论如何,都只是谣传罢了。) 辽一只是因为杏子一脸认真地提起才会介意而已。 (学姊为什么突然提起记忆使者呢?) 能帮人消除记忆的怪人之类的,这种编出来骗小孩的故事。 辽一伸展脖子的肌肉活动筋骨,愣愣地想著。 (她是想说如果真的有记忆使者就好了吗?这样便能消去造成自己心理创伤的记忆了吗?) 在她说了接受心理谘商也没有效、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之后。 如果杏子用那么认真的表情是想说:「明知道不可能存在,但如果有的话就好了。」──那种「如果」也太空虚、太悲哀了。 * 在禁不起辽一缠人的邀请之下,杏子参加了好几次大学聚餐。 每次回家时,辽一都会将她送到家里,这种成为骑士的心情,辽一也很乐在其中,杏子却觉得很抱歉。 杏子自己也很努力想治疗「恐惧症」,但看来仍然没有什么成效。 辽一也提出各式各样的方法,像是每次将回家时间延后十分钟,慢慢习惯如何?或是乾脆试著晚上走出门一次,当知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后就不怕了等等。但杏子每次都会摇著头说,每一种方法她以前都试过了。 「从高中开始我就试了很多种方法,这也是第二个心理医生了,但好像行不通。就算理智上了解,但并不是头脑的问题,而是心情、身体……」 至少她和辽一在一起时可以走夜路。 这样的话,实际累积晚上外出、持续不停走同一条路的经验是最踏实稳健的方法。只要持续下去,总有一天就不会怕了吧? 在送杏子回家的任务反覆几次后,辽一和杏子参加了一场时机来得恰好的聚餐。她差不多习惯了吧?一思及此,辽一在聚餐接近尾声时故意说有无法推掉的事情,起身离开。 虽然他没有和杏子提过,但下猛药或许有用。由于不能让过程发生任何问题,所以辽一打算让人以为他先回家了,再保持距离跟在杏子身后。 杏子和其他人道别后,在店门前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她最后终于像下定决心般开始奔跑。彷佛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跑法,令辽一跟得很辛苦。杏子不同于平常的样子,战战兢兢地注意四周,不过车站距离餐厅并没有那么远,加上一路上也很热闹,她总算抵达车站。 看著杏子平安搭上电车,抵达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辽一才放下心。但一切就到此为止。 脸色发白、紧握防狼道具的杏子无法再从那里移动一步。跟有居酒屋的站前道路相比,杏子家附近的车站周边十分冷清。虽然车站旁也有二十四小时 营业的商店,还算明亮,但她似乎还是很抗拒走向比较黑的方向。 虽然她数次尝试迈出步伐,但走没几步就又回到原点,远远看也感受得出杏子使劲地朝身体施力。 看著杏子打算奔跑却突然猛踩剎车般双脚动弹不得的样子,辽一明白── 现在还太早了。 杏子恐惧症的根源比辽一所想的还要深许多。 处于这个状态大概三十分钟后,杏子终于泄气,她握紧警报器,冲向车站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发现杏子似乎打算在那里过夜后,辽一急忙追上前。 辽一在餐厅前出声叫住杏子,看著上气不接下气的辽一,杏子似乎马上就明白他的意图。 「对不起。」 杏子以泫然欲泣的表情说。 她不是说她害怕也没有说她不安,甚至没有责备欺骗自己的辽一。那是对没用的自己感到抱歉的神情。 辽一并不想让杏子露出这种表情。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我才该说对不起。」 虽然想握住杏子的手,但她的手上握著防狼警报器。 结果那天,辽一像往常一样将杏子送到家门前。 无法碰触到她的手。 * 杏子自己也知道大量的防狼道具和异常的警戒心是没有必要的。尽管头脑能理解,但恐惧仍不会消失。 辽一无能为力。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都被杏子婉拒,就像在说她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似的。 「据说,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想遗忘某些事的人面前,只让对方遗忘想忘记的事。遗忘的人会连记忆使者帮自己消除记忆这件事也全部忘掉,等于不好的回忆全都会消失。」 自从那件事过后,杏子变得经常提起记忆使者的事。 想要治疗恐惧症,除了消除过去成为病因的记忆外,已经别无他法。似乎是在尝试各种治疗后,杏子才有了这种想法。 一开始辽一以为杏子在开玩笑,但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后,他甚至无法笑著带过这个话题。 「这个啊,不代表我对传闻照单全收喔。不过,会出现这种传闻,代表一定有什么原因吧。像是技术高超的催眠师之类的……我看了研究都市传说的网站,似乎也有种说法是,记忆使者跟尚在研究阶段的大脑手术相关。所以,我是在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杏子虽然这么说,但辽一知道,她并不是期待能见到优秀的催眠师或大脑外科医生才寻找记忆使者的,杏子追求的,是传闻中彷佛用魔法消除人们记忆的存在。 那个应该不存在的、都市传说里的怪人。 辽一很介意这件事,浏览了有关都市传说的网站,试著搜集关于记忆使者的资料。 然而,不论哪个网站都没有写什么重要的内容。裂嘴女的故事有各式各样的版本,但记忆使者的故事连结尾都没有。只有「出现在希望消除记忆的人面前的怪人」这个设定。 看样子,「记忆使者传说」在都市传说中可谓别具一格,这点辽一能理解。记忆使者的传说没有基本情节,给人的恐惧感也不上不下的。虽然裂嘴女和红斗篷怪人的故事也是如此,但通常都市传说里都会有故事、被害者、「搞不好自己也有可能碰到」的恐惧感才会让传闻扩散开来,人们对此再追加应对方法、背景等细节,进而形成都市传说。 虽说只限于固定区域,但辽一实在不明白这种几乎只有设定的都市传说为何会流行。 辽一偷看了一下都市传说网站的聊天室。由于里面有人在,他便下定决心进去瞧瞧。 聊天室里的人似乎是网站管理员,就算有不认识的人进来也只是淡然地对辽一打了招呼。该说不愧是习惯网路聊天的人吗?对方以十分迅速的节奏增加发言数量。虽然有点烦人,但想到自己是为了找资料而来,可说是求之不得。辽一边和对方交谈边评估提问的时间点。 doctor:『ryo对哪种都市传说有兴趣呢?最近好像很流行从美国引进的情境式怪谈。』 ryo:『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像记忆使者的故事之类的。』 doctor:『你攻了个冷门的东西啊(笑)。』 辽一还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虽然觉得别扭,还是忍耐著继续下去。 ryo:『这是在讲只会帮人消除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对吧?』 doctor:『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啊,不过应该是吃掉喔,不是消除。』 打键盘的手指停下。 吃掉? doctor:『他不是自愿帮忙消除记忆的……记忆使者是不是自己想要记忆呢?虽然叫记忆使者,但实际上是吃食记忆什么,因为他跟裂嘴女都属于怪人类的都市传说。他会不会是像妖怪一样的东西呢?所以才不在大庭广众下现身。』 感觉像鬼故事了。虽然记忆使者一开始就是没有可信度的传闻,但照他那样说,连叫传闻都显得愚蠢了。 即使如此,杏子还是依赖著这个传闻吗? ryo:『我小时候曾听过这个故事。』 doctor:『咦?真的吗?我以为这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传闻,原来如此,原来以前有原型啊。』 照「doctor」的说法,都市传说似乎很少有全新编出来的内容,大都是以民间故事或国外的小说、实际发生过的案件等当作原型。以实际的绑架案为原型,发展出掳人的怪人怪谈;或是民间故事中村子里最美的美女实际上是嘴巴裂到耳朵的妖怪,追逐知道其真实身分的村民,变成乍看之下很美丽的女子拿掉口罩后嘴巴会裂开,一边说著:「你看见了啊。」一边追著小孩子跑的裂嘴女传闻。这么一来,就像杏子所说,天才催眠师或大脑外科医生被传成记忆使者,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能。 doctor:『这一类传闻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变形或是被加油添醋,将现在流行的版本和你以前听过的版本比较看看,或许也很有趣喔。』 ryo:『我觉得并没有不同到有版本差异什么的……只是如果有谁忘记了什么事,说:「咦?是这样吗?」的时候,我奶奶会说:「记忆使者出现了。」之类的话。』 doctor:『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将健忘、平常不应该忘记的事彻底忘记的这种现象创造出「记忆使者」这个原因并命名。从这点来看,感觉似乎看到传闻根源了呢。举例来说,你知道「涂壁」这种妖怪吗?「涂壁」原本是形容山路上突然无法往前进的现象,后来才被当成一种妖怪……』 虽然「doctor」提供了许多有趣的知识,但似乎无法再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有用的情报了。辽一中途便因为懒得打回覆而放著聊天室不管,但他(应该是男性)的发言却一时之间停不下来。辽一在一个差不多的时间点道谢后退出了聊天室。 在常用的mac面前,辽一就这样静止了一会儿。 他想起了一件事。 将不该忘记的事忘记的现象,无法解释的状况。 (小辽怎么了?) 很久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问对方说不记得了吗?结果对方回答:「咦?记得什么?」 明明是不可能忘记的事,她却忘了。那不是演出来的,那不是装出来想要打马虎眼。 (……我妈妈怎么了吗?你在说什么?) (小辽好奇怪喔,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脑袋、仰望自己的那双眼睛没有说谎。 他在想是自己有问题还是在作梦?当时辽一还是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感到不安、害怕。 他当时无法再进一步确认。 不对,应该不是那样的。 记忆使者什么的都只是传闻,只是人们帮现象取的名字罢了。 手机响起,辽一回过神。 是真希传来的简讯:『你有录昨天的足球赛的话借我。』辽一回覆:『过来拿。』 不到五分钟真希便过来了。辽一将dvd拿给她后,她一脸开心地收下道谢。 辽一不经意地看了眼时钟,发现已经超过十一点了。虽然觉得高中女生一个人在这种时间到男生房间里借dvd不太对,但这也代表他这个儿时玩伴受到信任吧。 (十一点……是泽田学姊无法走出门的时间啊。) 是真希太不介意,还是杏子以外的女生都是这样呢? 看著像是顺便物色架上cd的真希,辽一怔怔地想著。 「……我说,记忆使者……」 「咦?」 在接著说:「你知道吗?」前,辽一看见回头的真希而吃了一惊。糟了,发呆发过头,太不小心了。 「……没事,什么都没有。」 辽一含糊带过,打开杂志。他正打算再度开口说:「你选好cd就快点回去啦,很晚了。」 「记忆使者?会帮人消除记忆的那个?」 真希乾脆地回答,令辽一不自觉地抬起头。 「你知道吗?」 「只要是高中女生不是每个人都听过吗?大家都喜欢这种故事。」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事?」真希一副惊讶的样子。 辽一阖上杂志。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嗯……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吧。啊,不过以前奶奶他们有说过类似的故事对吧?是不是又重新开始流行了?」 「你有听说什么故事吗?」 「咦……记忆使者本身不就是怪谈了吗?我不知道故事。啊,不过好像有听说如果开玩笑地把记忆使者叫出来的话,记忆会被消掉。」 「被害者」登场了,但受害形象还是很模糊。 「还有呢?」 「像是在车站的留言板上写下讯息记忆使者就会来啦,或是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就会遇见之类的,听过很多种说法。」 果然,即使增加了细节,还是没有中心的故事情节,感受不到害怕自己成为被害者的那种危机感。 「没有那种说自己曾经遇过记忆使者的人吗?」 「没有啦。毕竟见到记忆使者后,连遇过他的记忆也会被消除啊,怎么可能记得?」 「……那传闻怎么会传开来?」 「因为它是都市传说……所以?」 「这根本无法构成理由……」 虽然都市传说本来就是不确定的东西,认真验证的人很蠢就是了。 辽一将暂时阖上的杂志再次摊开,放在交叠的膝盖上。此时,真希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提高音量说: 「啊!不过我好像有听过西高的女生有朋友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对方好像是因为失恋想忘掉前男友所以在找记忆使者。虽然大家都没有很认真看待这件事,但结果那个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完全忘了前男友,连自己曾经在找记忆使者这件事也不记得了。」 「……这不是有故事吗?早点说啊。」 「咦?」 「不用理我。」 不过如果是这样,所谓记忆使者的传说,果然不是目击到「记忆使者这个怪人」的经验,而只是将「有人突然忘记不该忘记的事物」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强加上「记忆使者」这个原因罢了。虽然「doctor」说记忆使者是「怪人类」的都市传说,但从理应是主角的怪人形象不明这点来看──虽然或许就记忆使者的性质而言是无可奈何的事──记忆使者或许真的很特别。 「真意外,这些口耳相传的内容比网路上还要多元。我有点兴趣,刚刚虽然看了一下网站,但没有写得这么详细喔。」 「因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口耳相传吧?」 话虽如此,但在这个网路社会里,口耳相传的情报反而最多最快这点很令人介意。也就是说,记忆使者或许果然是一种局部流传、非常在地的都市传说吧。 「保险起见我确认一下,没有人知道那个西高的女生是谁吧?」 「嗯。不过,大家都说是真实发生的事。」 「不是真实的吧?根本不知道是谁啊。」 在某个地方听说的、见到了某个人。若真是如此,应该无论如何都能循线回溯才对,却不知为何找不到传闻的源头。这就是都市传说的定律。 如果先不论自己十多年前曾听附近老人家说过,在杏子询问以前,辽一从来没听过记忆使者的传闻;不过,记忆使者似乎广为女高中生所知的样子。辽一不懂,明明是没有起承转合的故事,有什么有趣的部分可以传开来呢?或许有什么辽一所不明白的东西打动她们的心吧。 「小辽你觉得呢?你认为记忆使者存在吗?」 真希发现平常对高中女生间的传闻都嗤之以鼻、不加理会的辽一,难得对自己熟悉的话题有兴趣的样子,所以很开心地询问。她把手撑在地上,探出身子抬头看向坐在电脑椅上的辽一。 「这不到讨论存在与否的等级吧?根本不可能存在。」 「咦~真不梦幻。你没有那种『如果有的话就好了~』的想法吗?」 消除记忆的怪人哪里梦幻啦?高中女生真的是谜样的生物。 「从现实角度思考,记忆不是想消除就能简简单单消除的东西,也不是消除就好了吧?」 「或许是这样啦……」 看样子无法再得到更多情报了,而且辽一隐隐约约也不太喜欢真希对记忆使者的事情有兴趣。为了表示话题到此结束的态度,他故意冷淡地说。 看著似乎不太满意的真希,辽一半背对著她,转向书桌。 「你也该回去了,年轻女生不应该半夜在男人房里待那么久。」 「唔……好~」 真希悻悻然地起身,一只手将dvd抱在胸前走出去了。 辽一听见母亲和真希相互说著:『小心喔。』『打扰了。』 打开窗户,辽一稍微确认真希平安进到斜对面的家中。在打开家门时,真希注意到辽一的视线,转过来挥了挥手。 关上窗,顺手拉上窗帘后,辽一再次面对mac。 他看了一下有关都市传说的讨论区,却找不到关于记忆使者的文章。 「冷门又地方性的都市传说吗……」 只在一部分人之间流传的故事,有著让人觉得或许是真实的可信度。尽管故事本身蠢得像是编出来的一样,不知为何却令人在意得不得了。 杏子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对记忆使者这种骗小孩的都市传说有某些感触吗? 在一片漆黑的回家路上,变得无法动弹的杏子。 传闻中的怪人就像一道曙光吗──即使那道光芒比浮在溺水者眼前的稻草还不可靠。 其实杏子自己应该知道记忆使者并不存在,而问题就在于她明知这个事实,却只能依赖这样的东西。 「……话是这样说,但是『依赖我吧』这种话……」 辽一单手拨乱自己的浏海。 对于自己比虚构的怪人还不可靠的现实,他多少感到有些消沉。 由于那看起来是个根深柢固的问题,要依赖才认识几个星期的自己或许很困难。一思及此便觉得,或许杏子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算是 这样,如果杏子抱著病急乱投医的心情,那不也可以依靠自己吗? (虽然我不是天才脑外科医生也不是催眠师或谘商师……) 辽一希望,比起一直寻找明知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事物,杏子可以看看位于她眼前的自己。尽管辽一只能陪她一起烦恼,还是希望她多少能依靠自己。 辽一心里清楚,或许乾脆就让杏子找到甘心为止比较好,他只要等杏子找不存在的记忆使者找到累了,然后发现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改变就好了。或许杏子只不过是藉由形式上的寻找,来让自己接受世界上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法罢了。 反正不可能找到。辽一知道,或许杏子自己也知道。 然而,胸口又为何盘据著一股难受的焦躁呢? * 杏子变得不太常出现在学生大厅和餐厅里,加上他们一起修的课停课的关系,辽一已经三天没看到她了。由于实在太过担心,辽一问了杏子的朋友。 据说杏子最近关在图书馆里查资料的样子。午餐时间前往图书馆一看,辽一在最深处的座位里,发现了把书本堆成小山似地在作笔记的杏子。 「你不吃饭吗?」 听到辽一的询问,杏子抱歉地以「已经吃过了」拒绝辽一。 杏子似乎瘦了一些。辽一装作没看到书堆后面营养饼乾的空盒。 「学姊等一下有课吗?我已经没课了。」 「啊、嗯……我今天也没课了,不过等一下有事。」 辽一偷偷看了一眼书堆的书背,上面并排著统一的标题:《现代都市传说》、《消失的搭便车旅人》、《都市恐怖传说》。 杏子将那些书收好,避开辽一的视线,站起身。 「有事?」 「我得趁天亮的时候去,毕竟天色变暗之后我就没办法出去了。」 苦笑著这么说的杏子令人感到心痛,辽一的胸口深处泛起一阵苦涩。 从叠在书上的活页笔记里,辽一只看得懂「留言」、「绿色长椅」、「公园」、「避开人群?」等几道潦草的字迹。 「……你要去哪里吗?如果可能得晚回家的话我陪你去。」 「不用,我会在天黑前回家,谢谢。而且如果不是一个人可能碰不到面。」 和谁?辽一还没问出口,杏子就抱著书本走向借阅柜台了。 辽一站在原地目送杏子离开。 突然间,一股恐惧感缓缓爬上他的背脊。 (怎么回事?) 辽一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追出图书馆,却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辽一觉得杏子打算做某些事,所以刚刚才会和自己保持距离,他也猜想得到,那个「某些事」是关于什么。 再三烦恼后,辽一试著拨了杏子的手机,但不知道杏子是关机还是所在地收不到讯号,一直联络不上。 每隔一段时间,辽一便再打一次电话,第六次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听到杏子『喂』的声音后,辽一松了一口气。 「学姊……你是认真在找记忆使者吗?」 没有问候或是其他话,辽一劈头问道。 杏子沉默不语。 「学姊,我会帮你。一点一点慢慢习惯不好吗?虽然之前失败了,但下次可能会成功不是吗?」 电话那端传来杏子吸气的声音,辽一焦躁不已。 彷佛想系住什么般,辽一自然而然加快了语速。 「我会在后面跟著学姊,你只要一害怕就可以回头确认,这样的话或许……」 『吉森。』 尽管杏子以平静的声音呼唤自己,辽一还是没有停止地继续说下去。他的脑袋某处想著「我在焦躁什么啊?」却又毫无根据地仓皇失措。 「如果还是会害怕,在学姊想开始这种练习前,我都会一直送你回家。」 『没用的,吉森。』 第二次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出来了,辽一不自觉地沉默。 喉咙深处的空气发出咻地一声,那些该说的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用的。杏子的声音再次说道。 没用的。 『因为就算跟你在一起我还是会害怕啊。』 透过电话,杏子的声音冰冷地抚上辽一的背。 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当听到意想不到刺进胸口的话语时,背脊发冷的感觉。 对不起。震动空气的声音几乎化为哭声。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明明知道,但单独相处时我就是会莫名地紧张。身体某个地方……会防备。对不起,吉森,真的对不起。』 辽一把行动电话压得太用力,耳朵很痛。 他说不出话来。 『我很高兴你送我回家。我很高兴你替我担心,对我那么温柔,但我就是没有办法。身体如反射动作般地变得僵硬,即使跟你在一起也会僵硬喔。这跟我脑袋怎么想没有关系。』 够了、这不是学姊的错、不要道歉、不要哭……辽一的脑海里接二连三浮现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现在不是受打击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对杏子说…… 『但我想成为能和你好好相处的人。』 他明明应该有、曾经有必须和杏子说的话。 因为杏子最后说的那句话,辽一的脑袋又再度变得一片空白。 『这样下去我无法面对你。不是依赖、不是接受你的帮助,而是确实地、能够好好地相处……』 像是对哽咽声感到很丢脸似地,杏子的话越说越快。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吉森,对不起,谢谢你。』 「学姊……」 在辽一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时,电话单方面地挂断了。 辽一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我……) 做了什么事能够接受学姊那样的道歉及感谢吗?我有认真到值得她信任吗? 辽一以为一起回家、听杏子坦承的烦恼,已经稍微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但在那之后自己恐怕做错了。因此才会逼迫杏子,虽然他想帮助杏子,但若变成杏子的负担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被依赖而感到高兴,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结果,他什么都不懂。 他到现在才后悔自己没神经地假装成骑士的举止。 对于想要面对自己的杏子,他什么都做不到吗? 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总之必须谈谈才行,辽一操作著手机。 找出杏子的手机号码后,辽一却无法立即按下通话键。 他发现就连道歉也像是一种自我满足。 电话挂断后,辽一烦恼不已,虽然又试著拨了一次电话却没有接通。打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看来杏子关机了。结果,那通电话后,辽一就没有再和杏子说过话了。 辽一在教室前等待,想在上课前抓住杏子,杏子却没有出现。课堂结束后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辽一找了校园一圈,她不在餐厅也不在图书馆,手机也不通。 当注意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辽一找了一整天却毫无头绪。 辽一看过所有学校附近学生聚集的店家,却徒劳无功。杏子天黑后无法走在室外,因此她很有可能已经回家了。辽一再打一次电话,确认电话不通后,前往杏子家。 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该跟杏子说什么才好。尽管如此,不见面就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是想逼她。) 辽一想为擅自以为对杏子好、将自己的心情强加在杏子身上,令她 痛苦的事道歉。 杏子说想面对辽一,只要这句话就够了。辽一想告诉杏子,她完全不需要对自己感到愧疚。 (我只是个笨蛋。) 只能在八点前出门也无所谓,其实,杏子只要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了。想要帮上忙,希望杏子可以依赖自己,这都只是辽一自己任性妄为罢了。 即使如此,如果杏子现在仍然觉得就算害怕也想改变,辽一希望她能允许自己陪在她身旁。 就算不能消掉讨厌的记忆,应该也可以一起创造新的快乐回忆。如果杏子如此希望的话。 虽然没有自信能好好传达这份心情,但不论花多少时间,不管有多窝囊,他都要传达出去。 辽一奔跑在好几次送杏子回家经过的道路上。 抵达杏子家,他稍稍犹豫后,按下玄关的门铃。因为杏子说过,由于父亲调职、母亲跟著一起离开的缘故,去年开始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辽一不担心会碰到杏子的家人。而且杏子无法外出的时间本来也不是前去拜访会被责怪不懂事的时间。 然而,屋内却没有反应。 窗内也没有透出灯光。 杏子还没回来吗?可能吗?若是这样,如果不是有谁送她回家,杏子今晚应该就无法回来了。虽然试著打她的手机,但果然还是没有接通。 辽一心想或许有谁会陪杏子一起回家,便在杏子家门前等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想到杏子可能像之前一样到了车站却无法前进,急急忙忙回到车站。 辽一绕了车站四周一圈,探头察看附近的餐厅,却没有看到杏子。 时间来到即使不是杏子,女生单独出门也会害怕的时刻。 辽一走出最后寻找的便利商店,回到车站。今天或许先放弃比较好。 辽一打算明天再过来看看,他甩开消沉的心情抬起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正穿过马路。 他心想怎么可能? 这个时间杏子不可能一个人在外头。但他没有认错,那件小花图案的针织衫他也曾看过。辽一急忙追上那毫不迟疑行走著的背影。 杏子克服夜路恐惧症了吗?还是那不是杏子? 辽一追上前,但在平常送杏子回家的路上却看不到像是杏子的身影。路灯隐约照亮夜路,铁门都拉下,静悄悄的道路视野并不差。然而,别说是杏子了,这里连个路人都没有,杏子应该不可能已经走到辽一看不到的地方。辽一稍微思考了一下怎么回事,想到了一个可能。 全黑的岔路。 辽一看了看那条即使不是杏子也会犹豫要不要走进去,没有路灯、什么都没有的小路。 杏子曾说过走这条路回家比较快。但辽一不认为杏子一个人会在这个时间走这条路,不过,既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无论如何,只要走到杏子家,也可以确认刚才见到的到底是不是杏子。 辽一跑进岔路。 或许是没有人的缘故,小路上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路上一片漆黑,不仔细看,连几公尺外都看不太清楚。当辽一看到不远处的光线正松一口气时,在小路的尽头看见一道背影。 那果然是杏子。 「泽田学姊。」 辽一追上前叫唤。 听到呼唤的杏子回过头,一脸诧异。 「你怎么了?没有来学校……手机也不通……而且还一个人走在这么黑的路上……」 「请问……」 杏子困惑地打断辽一。 「你是……哪位?」 一瞬间,辽一不知道杏子在说什么。 「……学姊?」 这里应该没有黑到看不清长相。就算听声音不知道是谁,但这样面对面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我是吉森……」 辽一心想杏子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眼前站的是个长得像杏子的陌生人。 可是,她是听到「泽田学姊」之后回头的。 「我是大一的……我们修同一堂课……日本文化研究概论,一开始是在聚餐上认识……」 「对不起,我不太会记别人长相……这样啊,你是学弟?有修高田老师的课啊。你家在这附近吗?因为担心我一个人走所以才叫我吗?」 她是杏子,没有错。不管声音还是笑的方式都一样。 虽然真的是杏子,但她的口气简直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不记得了吗? 心跳加速。冷静点,辽一对自己说。 「……你还好吗?一个人走在……这么黑的路上。已经很晚了。」 辽一以克制的声音询问,不让自己显得不自然。 「咦?啊啊,嗯。不过这里是住宅区,有什么事的话只要大叫就好了。」 没关系喔。杏子露出开朗的笑脸说。 「嗯,也不是那么危险吧?我在这方面运气很好,对自己的力气也很有自信,就算遇到色狼也可以赶跑对方。」 (不对。) 她不是杏子。 杏子不可能这样说。 至少,眼前的女生不是自己认识的杏子。 辽一感到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人间持续著沉默,杏子再度换上怀疑的表情。 冷静。辽一再次调整呼吸。 「……学姊,我曾经送你回家过,你还记得吗?」 「咦?骗人,真的吗?但是我却忘了吗?咦……你没有弄错?」 「学姊家在前面,是两层楼的房子对吧?门前有薄荷和罗勒的盆栽。」 「真的假的,糟糕。我超没礼貌的!对不起,但我可能真的不记得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有喝得那么醉吗?」 有一件事很肯定,杏子真的不记得自己了。辽一慢慢吸了一口气,再确认一件事。 「你走夜路时没有遇过危险之类的吗?」 或许是辽一的表情太过认真了。 杏子一脸吃惊,像在说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一样。 「没有喔。我说过了吧?我运气很好。」 辽一深深吐气。 她忘了。 杏子想忘记的事已经不存在了。 看来连防备心也和她讨厌的记忆一起消失了,甚至让人觉得这不是同一个泽田杏子。 为什么? 「……咦?怎么了吗?呃……你说你叫吉森?」 辽一无法抬头面对杏子困惑的声音。 你以前走夜路时曾经遇过危险所以得了夜路恐惧症你想要治好恐惧症我和你彼此认识我送你回家不只一次我们昨天才讲过电话但这些事你全都忘了。 怎么可能说出口? 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怪人。 就算他说奇怪的人是学姊,她相信自己的可能性也是零。 可能是因为混乱感比被遗忘的打击,以及对发生这种诡异事情的恐惧更早出现的关系,辽一没有什么情绪。脑袋某处神奇地有块冷静的地方,他似乎只靠那里在思考行动,其他地方或许都拉下了铁门。 虽然只有几公尺的距离,辽一还是送杏子回到家中,然后就此道别,什么都问不出口。 辽一走那条比较宽的路回到车站,独自思考,脑袋终于开始运转了。 怎么回事? 刚才那不是在演戏,杏子一个人能走夜路就是证据。不管是过去的遭遇还是辽一,杏子都忘记了。因为忘不了而备感痛苦的记忆已经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 (记忆使者。) 辽一消掉脑海中浮现的名字。不可能。 只是因为时机太过凑巧,才会马上想到这个名字。 传闻中的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存在的事物不会是原因。 不要跳向简单的结论!辽一责骂自己。 好好思考! 杏子钻牛角尖到陷入寻找虚构的怪人的地步,是她逼迫自己的强烈心情将讨厌的记忆关起来了吗?这不是不可能,至少比认为是记忆使者消除记忆要来得好。 会发生这样的事啊。虽然难以置信,但会发生,辽一只能这么想。人的大脑还有很多尚未研究出来的部分,很可能会发生自己一介普通人所想像不到的事。一定是这样,大概是这样。 ──过去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小辽怎么了?) 对方跟今晚的杏子一样,以吃惊的表情抬头看著自己……那是还是小学生的真希。 (什么事?) 那是真希在辽一面前哭到眼皮肿得一片红的隔天。辽一至今依然记得真希不懂辽一在说什么,天真无邪抬头看著自己的表情。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孩子的辽一非常困惑,当时他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你是……哪位?) 真希……杏子…… 光是自己身边就有两个人失去记忆,就像啪地一声,只有部分记忆脱落一样。 不想记得的现实就这么刚好地忘记了。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他无法接受,但只能接受。是她们自己消掉了自己的记忆。 原来人类会发生这种现象。 辽一无意识地搭上电车,摇摇晃晃两站之后换车,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走在路上。比起自己家,辽一先看见了对面的真希家。真希房间的电灯还亮著。 背对真希家,辽一取出家里的钥匙。钥匙前端撞进钥匙孔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感觉背上冷冰冰的,现在会发抖一定也是因为觉得冷吧。 (什么消除记忆的怪人……) 蠢毙了。辽一对自己说。 什么记忆使者,只是传闻罢了。 * 辽一再次见到杏子,是在两天后课堂的座位上。 开朗和朋友说笑的杏子,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似地。但其实杏子以前就是个开朗的人,辽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感觉杏子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消失了,所以她本身好像也改变了。辽一无法向她搭话。 就这样,他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了几天后── 「你要去听演讲吗?」 「是找毕业学长来谈话的那个吧?之前专栏作家来的时候我不是有去听吗?很精采喔。这次是找谁啊?律师?」 课堂结束,杏子边收包包边和朋友说话。辽一想起了公布栏上贴的演讲公告。他曾听杏子说过,学校会不定期邀请各行各业的毕业生举行演讲。虽然辽一从来没有参加过,但杏子说她从大一起每次都会参加。 「我会去喔。听说这次的来宾是又帅又年轻的律师。」 「那我也去好了!单身吗?」 「谁知道啊!」 她们笑闹地离开教室。演讲似乎不是在讲堂而是在大教室举行,所以应该不是那么大规模的活动吧。杏子以前说过,这个活动比起演讲,其实更类似交流会。辽一虽然对律师这个职业没兴趣,但这或许可以成为和杏子说话的契机。他迅速收拾好包包,跟在杏子她们身后。 辽一有种预感,这样下去,他和杏子就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没有任何交集就毕业,不了了之。就算这样追著杏子,他最后也总是无法向她搭话。其中也是因为自己很害怕重新面对被遗忘的现实。不过,不只如此。明明就算自己逼问杏子:「你怎么了?」「快想起我啊!」也不奇怪,他却不想这么做。辽一留恋地在杏子身边徘徊,却无法踏出决定性的一步。 走入举行演讲的教室,和课堂上一样,辽一坐在杏子斜后方的座位上。 这所大学没有法学院,因此,毕业生成为律师是很稀奇的事。或许是这个缘故,演讲开始时,大教室几乎坐满人。 在掌声中出场的律师看起来十分年轻,顶多三十出头吧,而且长相都可以去当模特儿了。辽一能理解为什么教室里一半以上是女生。 「大家好,我是高原智秋。哇,大家都好年轻喔。」 虽然外表让人觉得和律师的形象多少有些差距,开口也给人某种轻浮的印象。但不愧是口齿伶俐的律师,他从学生时期的故事到工作经验,幽默地侃侃而谈,现场没有一个学生感到无聊。 辽一呆呆地听著高原律师的男高音,眼睛望著杏子。 辽一心想,原来自己被杏子吸引,喜欢上她了。然而,为什么自己可以这么冷静呢? 简直就像脑袋里某个地方设下了安全装置一样。 明明至今只要想起耳边传来﹑电话那端杏子泫然欲泣的声音,胸口就会发疼。 「我不知道学生会想从我这样的律师身上听到什么内容,所以我想现在开始接受提问好了。就算跟律师无关也没关系,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杏子和身旁的朋友像是不知该怎么办似地相视而笑,教室里虽然闹哄哄的,却没有学生马上举手。 最后,一位坐在靠边位置上的棕发学生举手。 「我可以问法律问题吗?」 「关于实际的案例我不能随意回答,但若是一般性的问题请说。」 「有个朋友一直不还我借给他的脚踏车,我自己去他家拿回来应该没关系吧?」 「嗯……擅自去取回不太好喔。如果是取回被偷走的东西还另当别论……嗯,那也不是没有问题就是了,但如果以强硬的手段取回正常借出的物品,可能会构成窃盗罪喔。」 咦?窃盗?自己的东西也会那样吗?教室里一阵骚动。 「你可能觉得脚踏车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不算窃盗,但那个人现在拥有并掌握那样物品,而你危及到这个状态了……这样讲懂吗?所谓的法律,令人意外地,是保护权利的东西喔。」 教室中响起「咦~」「喔喔!」的感叹声,辽一也将看著杏子的目光转向高原。 他提起了兴趣。 「如果对方是朋友的话,还是两个人先谈谈比较好吧?」 提问的男学生坦率地点头道谢。 高原重新看向教室中央,但或许是一开头就突然出现法律相关问题的缘故,其他学生都不好意思举手。一位坐在最前排的女生说著:「他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喔!」气势十足地举起手。 「来,请说。」 「请问律师结婚了吗?」 「有女朋友吗?」 女生身旁又一个人立即追问,教室内响起笑声。高原不为所动地笑著回答: 「很遗憾,我现在单身。」 现场「呀~」地欢声雷动,气氛已经不像是毕业生的演讲了。接著,大家继续问著西装的品牌和年薪等庸俗的问题。 大概是觉得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高原也隐藏不住苦笑的样子抬起手说: 「好~关于私人问题差不多就此打住啰。还有其他问题吗?女生们的问题很踊跃呢。男生呢?」 高原环视教室一圈,视线扫过辽一。 辽一瞥了杏子一眼,她正开心地和朋友窃窃私语。她没有回头,没有看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记得自己了。 辽一再次抬起视线看著高原。 如果诚如他所言,即使不是自己的东西,但拥有那东西的状态都是法律保护的对象…… (如果失去的记忆 ,是因为被某人消除的话……) 这是不可能的事。辽一明知不可能,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虽然不明白,虽然光想或许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他只是想让杏子回头罢了,他想只要有一点点能吸引她的东西就好了。或许他是对自己一个人这么烦恼,忘记一切的杏子却笑著生活而感到不甘。 辽一右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举起左手。 「好,请说。」 辽一和高原对上视线。 「记忆也是法律的保护对象吗?」 高原的眼睛瞬间睁大,但马上又恢复原本的笑容。 「你指的是资料情报是否受到法律保护吗?」 「我指的不是资料的价值,而是人的记忆。举例来说,有个可以消除人类记忆的人,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件事,这个行为会构成犯罪吗?」 不懂辽一问题意义的学生们再次骚动起来,高原兴致盎然地缩起下巴看著辽一。 「如果能做到这种事,在本人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消除记忆就可能构成犯罪。不过,就日本的法律而言,刑法没有规定的行为就无法判刑,所以我无法论断这会构成什么罪。此外,只要不能证明记忆是那个人消除的,也无法问罪喔。」 高原仔细地回答这个会被人觉得很蠢的问题。托此之福,辽一的脑袋瞬间冷静下来──他做了无意义的事,对不存在的怪人兴师问罪又能如何? 「举例来说,如果打了一个人的头而那个人丧失记忆,应该就可以起诉为伤害罪。但因为动手的人不是为了让对方消失记忆才打人的,所以很难认定遭攻击的人记忆受到侵害。根据假设案例不同,判断也会不一样就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谈到法律内容的关系,高原以比刚才更像律师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了,谢谢律师。」辽一道谢,想让话题就此结束,然而──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呢?我很有兴趣,可以请教一下吗?」 高原露出温和的笑容问。 辽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前方的杏子。追著明知不会回头的背影,几乎跟刚刚的问题一样没有意义。虽然这样想,但似乎是脑袋以外的部分在驱动著身体。 「……有则都市传说说,有个怪人会消除人类的记忆,最近偶尔和朋友聊这个话题聊得很热烈才突然想到。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 「不会不会,那个话题好像很有趣耶,之后请私底下再跟我说。」 高原亲切地笑著,再度开始募集下一个问题。 即使听到「消除记忆的怪人」,杏子的表情依旧无动于衷。 * 结果,辽一再也没有好好地跟杏子说上话,就这样心怀芥蒂地升上了二年级。 升上大三的杏子似乎开始进行就职活动,几乎不太能在校园里看到她的身影。 在离开图书馆的路上,辽一因看到了好久不见的杏子而停下脚步。然而,他却不想开口叫她。 辽一转身背对杏子离开。 看吧。 就是像这样渐渐遗忘。 辽一扯起嘴角,泛起一股自嘲的心情。 什么记忆使者、都市传说里的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即使不情愿,记忆也会变得淡薄;只要强烈希望,或许甚至可以消除记忆──这比记忆被记忆使者消除这样的想法要来得更实际。 明明头脑能理解,但又是为什么? 辽一忘不了那晚杏子以看著陌生人的眼神看著自己时,背脊发冷的感觉。 敞开的窗户外传来熟悉的笑声,辽一起身,撑著窗框看向下方的街道,不出所料,辽一看见真希和朋友走在一起的身影。 真希就像她那个年纪的女生一样,变得会打扮自己,发型也稍微改变了,但是笑起来的样子依旧跟从前一样。辽一怔怔地从斜上方望著她们逐渐走近。 真希过去是个很爱笑的孩子,这点现在也一样,她经常笑容满面。只要冷落她或是捉弄她一下,真希马上会鼓起脸生气,但又会因为想不到的小事马上恢复笑容,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然而,辽一偶尔想起的幼年的真希,为什么脸上总是快哭出来的表情呢? 当时…… (记忆使者。) 十多年前,在真希大哭到眼睛肿起来的隔天,辽一对连曾经哭过都忘得一乾二净的真希感到愕然。 那是碰巧吗? 人类真的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忘掉想遗忘的事吗?如果真的可以,又有多大的机率会发生呢? 突然间消失记忆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就算可以用医学和科学来解释,但在自己的周遭竟然就发生过两次,这是天文学界的机率了吧? 辽一之前就明白,只要跳进脑海里浮现的假设中,一切就轻松多了。但那个假设太过荒唐。 (都市传说的怪人。) 辽一边想著不可能,但内心某处却似乎在怀疑。 辽一像是要甩开愚蠢的想法般摇摇头,当他发现时,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每次思考时他都会这么做。 发现到自己的真希开心地挥了挥手。在旁边像是朋友的少女听真希说了些什么,也抬头看向窗户。 「小辽!」 虽然有预感,但没想到真希真的大声喊了自己的名字,偏偏还是在家门前的路上。 「白痴,会吵到邻居。」 辽一喃喃自语地离开窗边。 「什么嘛~」虽然听到真希抱怨的声音,但辽一不予理会,拉上了窗帘。 桌上设定为静音模式的手机恰好在此时发出震动,通知来电。 辽一拿起手机一瞧,来电画面显示不认识的号码。 如果是恶作剧电话应该马上会挂断吧?辽一等了一会儿,手机还是不断震动,因此他按下通话键将电话拿到耳边。 「……喂?」 『啊啊,吉森学弟吗?我是高原。』 是男人的声音,但辽一却毫无头绪。不过,从对方喊出自己正确的名字以及优雅有礼的说话方式来看,他知道这并非恶作剧。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段沉默,重新报上姓名: 『我是高原法律事务所的高原智秋……上次谢谢你。』 高原……高原律师。来学校演讲的那个毕业生,辽一终于想起来了。 「啊、不会!那个……欸?」 辽一不明白对方跟自己道谢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不记得有跟对方说过自己的电话号码。 正当他一头雾水之际── 『记忆使者的事,真的帮了我很多喔。我想道谢,下次让我请客吧。』 辽一全身「唰──」地寒毛直竖。 (咦?) 身体发冷,是因为冒出的汗水,抑或是血液逆流的关系呢? (记忆使者。) 记忆使者? 「……不、不会。没什么。」 口乾舌燥,不太能动的舌头在思考前便先回答了,辽一的头脑和身体似乎分开行动了。 『你家好像是在立川吧?如果你到我这附近来就打给我,我如果知道什么也可以跟你说。』 「好……」 声音在颤抖。辽一有种不能被发现的感觉。发现什么?不、现在不行,别思考,思考的话就…… 就无法含糊带过,会被发现了。 可是,是被什么发现? 『真的很谢谢你……啊、我之前也有说过,这些事请对我们家的外村保密,因为他很爱操心……那就这样啦,再见。』 at present 1 那个消除真希、杏子和自己记忆的人确实存在。确信这件事后,辽一开始搜集关于记忆使者的情报。 主要的情报来源是网路。在图书馆取得都市传说全面性的知识后,接著只能从网路或人身上获得情报了。记忆使者的传说太过冷门,似乎没有出版物谈论这个内容。 辽一一股脑地将与都市传说相关的网站加入我的最爱,开始跟熟悉都市传说的人聊天或是mail往来。 透过与他们的交流才知道,记忆使者虽然跟裂嘴女和红斗篷怪人等同样分在「怪人类」的都市传说里,但人们口中的记忆使者似乎不是恐惧的对象。不如说正好相反,也有人将记忆使者视为出现在痛苦的人面前,帮忙他们消除想要忘却的记忆,宛如救世主般的存在。 辽一无法认同。 他从以前便觉得记忆使者是更该令人害怕的存在,现在也这么认为。 dd:『消除记忆救了某人,但因为也将关于自己的记忆从对方脑海中抹去的关系,所以没有人会感谢他,不觉得乱帅一把的吗?有点像是黑暗职业──或是孤独的正义伙伴之类的。』 辽一望著聊天室的画面,那是已经加入我的最爱中的都市传说网站,萤幕上显示的是已经熟悉的成员名字。他今天没进入聊天室,只是追著增加的对话纪录。 「dd」是对记忆使者抱持好感的其中一名网站成员。他是聊天室里的新人,好像是最近才知道记忆使者的事。其他都市传说聊天室的固定成员有网站管理员「doctor」、「猪之吉」和「ico」三人。虽然偶尔会有第一次进来聊天室的客人,但大概来个两、三次后就不会出现了。听说他们是从一年多前就在的老班底。 ico:『嗯,得不到回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志工呢。』 猪之吉:『这个嘛,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记忆使者是在吃记忆喔。』 这两个人对都市传说全面性的熟悉度也不输给doctor。其中ico好像对记忆使者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会搜罗跟记忆使者相关的有趣情报提供给大家。 那些资讯全部是传闻,虽然无法辨别真伪,但情报是多多益善。辽一编了个藉口,表达自己多多少少需要一些资料用在大学的研究报告上,希望能问实际接触过记忆使者的人一些事。 doctor由于经营全面性讨论故事性质的都市传说网站,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记忆使者终究也是编出来的故事而乐在其中,但除了他之外的聊天室固定成员都相信记忆使者是真实存在──即使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也认为其中「有什么」。尽管如此,他们的意识也只停留在「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就太棒了!」「一定真的存在吧?」的程度,干劲十足在寻找记忆使者的,恐怕只有辽一一个人吧。 只有经历过不得不相信记忆使者确实存在经验的人,才会考虑认真寻找都市传说里的怪人这么蠢的事吧! 现在回想起来── 冷静思考,有些事很令人在意。 举例来说,有好感的对象突然失去记忆,甚至忘了自己,一般人会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而放弃,而且从来不去调查真相吗? 辽一一面觉得自己薄情而有罪恶感,同时又觉得哪里不太自然。 如果他是连曾经调查过这件事都忘了的话…… 举例来说,杏子失去记忆后,他从来没想过要对她说:「快想起我!」虽然曾经对眼前「再一次重新来过」的选项感到犹豫,却从来没想过要做些什么让杏子想起自己。 辽一甚至不曾怀抱过,或许杏子会因为什么契机而想起自己也不一定的希望……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他接受记忆不会复原是已定的事实,他放弃一切。 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知道,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再也回不来,以及杏子的记忆会消失都是记忆使者干的好事呢? 现在他可以接受了。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自己应该曾经调查过记忆使者吧。在调查过程中他和高原取得联系,结果,恐怕是找到了什么事实,然后被消除了记忆。 被消除。 辽一反覆思考、咀嚼,再一点一点加入其他资讯试著消化这件事。他越思考其中的意义,背脊越感冰凉。与此同时,身体内部纠结著不知是冷是热的某种事物──那是接近愤怒的情绪。 (某个人消除了我的记忆。) 有人可以办到这种事。那是不可容许的事,不可原谅。 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目的是什么?──虽然还不清楚这些,但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记忆使者。) 在传闻中、网路上被如此称呼的东西。 每次想起记忆使者的事,辽一都有种神奇的感觉:恐惧、厌恶、不舒服……不安。每一种都符合他的心情,但好像又都不对。那是无法明确说出来,但显然是负面的情感。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骗小孩的都市传说有这种情绪,但或许即使记忆消失,仍有东西留了下来。 dd:『无论是哪种,我都希望能见他一面呢。』 doctor:『啊,或许你已经见过他了喔?只是那些记忆被消掉了(笑)。』 「不好笑。」 「什么?小辽?」 「没什么。」 将数学课本摊在折叠桌上,在辽一背后苦读奋斗的真希,听到辽一的喃喃自语而抬起头问。辽一简短回答,关掉聊天室的画面。 真希在房里的时候,辽一很犹豫是否要在聊天室里对记忆使者的事情展开论战。 「你还在看都市传说的网站吗?我还是去帮你问班上的同学好了,因为这种事情口耳相传的情报最多了。」 「好了,你快写功课。」 辽一头也不回地说。「什么嘛!」身后传来不高兴的声音,辽一不予理会,打开讨论版。 检查与记忆使者相关的文章。 辽一明天要和高原律师见面。第一通──虽然好像不是第一通,但就辽一的记忆来说,那是第一通──电话之后,他为了取得资讯而拜访了高原的办公室,吃了一顿高原请的午餐后,两人虽说还不到亲近的程度,但有所来往。高原是辽一少数(扣除网路上的情报交换)能谈记忆使者的对象。 「小辽讨厌记忆使者对吧?为什么?」 「跟你说过不准偷看吧?」 真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辽一身后看著电脑萤幕,辽一稍微移动身体挡住画面。 「所以,你解开了吗?可以这样悠闲,表示刚才的题目你解开了是吧?」 「咦?等一下等一下!」 真希慌慌张张地回到笔记本前。 辽一也重新看向萤幕。 辽一突然想到,恐怕应该是遭到记忆使者「加害」的其中一人──真希对记忆使者没有看法吗?即使听到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感觉吗? 若是自己没有接到高原的电话,也会没有注意到遗落的记忆,毫无怀疑地生活吗? 辽一将右手放在滑鼠上,愣愣地看著画面,没有意义地反覆滑动页面。 即使消除了记忆,自己心中仍然残留著对记忆使者的负面情感。 如今,知道自己记忆遭到消除后,虽然感受到明确的愤怒,却不仅如此。辽一的内心深处有某种不同于单纯的愤怒,连自己也无法说明的模糊情感。 辽一觉得,是这种心情从内部促使自己寻找记忆使者。 * 在前往高原位于青山的办公室时,辽一在入口和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擦身而过。从对方看见辽一后礼貌点头的举止来看,她应该和律师事务所 或高原有关系吧。 来到待客室,高原窝在单人沙发上一脸疲惫的样子。 「那个女生是?」 「客户的女儿。」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她跟工作没关系啦。她没事就会过来,很伤脑筋呢。」 高原苦笑著说。他撑起靠在沙发上的身体,伸展背部。 嘴里虽然说著伤脑筋,但高原的口气感觉很温柔。 「律师很受欢迎耶。」 「受高中生欢迎也没用吧……我是跟她说比起泡在这种地方,应该跟同年的孩子一起玩或是一起念书。她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去学校……」 或许就像真希之于自己吧。这么一想,辽一稍稍对高原产生一些亲切感。 高挑的助理端著咖啡过来。助理关上门,房里只剩两人后,高原松开交叠的双腿,坐正说: 「那么,进入正题……关于五十年前记忆使者的传闻也一度流行过的这件事,一位很熟悉这类话题的宗教类杂志记者跟我说,虽然调查了一下,但并没有当时流传过这种传闻的纪录。」 高原拿出褐色的皮革记事本开始说,辽一也准备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五十年前曾经流传过这样的传闻是辽一(虽然他不记得)向高原释出的情报之一,这似乎是连网路上都没有、十分珍贵的的情报。然而他们还是不知道当年那个传闻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又是如何散播出去的进一步详情。但高原不愧是律师,在调查能力方面还是比较厉害。 「所以,就像学弟你说的一样,记忆使者的传闻可能只局限于这附近,而且只流传了极短暂的时间吧。我在想与其说是都市传说,流传性质更像是『邻里间的传言』,所以没有大范围散播就消失了。然后有一些人记得这个传言,说给孩子和孙子听……虽然只是推测啦。」 「我和玩伴都曾经从奶奶们那里听过……所以我想那会不会是我们家附近流传的传闻。」 高原以仍盖著笔盖的钢笔描著记事本边缘,稍微思考后缓缓点头说: 「嗯……我以敬老会为主调查了一下,有人知道这个传闻喔。感觉是『发生在附近有点神奇的故事』这样的传闻。」 若能确认故事内容自然是一大收获。为了将来著想,辽一很想问高原是怎么挖掘出五十年前的传闻的,但决定还是先安静听他说。 「故事是这样的,有位女性一直在等待参战的儿子回家。即使战争结束后,她也一直相信儿子会回来,并以此为支柱努力生活……某天,她收到了儿子战死的通知,邻居们都担心她会不会失去活著的希望,但隔天,那名女性却忘了收到通知的事,在那之后仍继续等待儿子归来。」 辽一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故事。一般来说或许会觉得这是段还不错的故事,但对记忆使者反对派(聊天室内大家这样称呼)的辽一来说,这实在是个令人无法释怀的故事。况且,在谈论这些之前,记忆使者也并未在故事中登场。 「总觉得……」 辽一心中闪过各式各样的想法,不过,总而言之,他发表了最先感受到的想法。 「感觉这个故事和现在流传的记忆使者传闻不太一样耶。」 在那之前,连这个故事能不能叫做都市传说都觉得可疑。 高原也点头同意。 「嗯……这个情况,似乎不是本人拜托才消除记忆的对吧?就算这个故事里讲的是记忆使者,和现代的版本也有些差异。」 「记忆使者本人没有出现吧?如果不知道记忆使者,这就只是单纯的女子失去记忆的故事不是吗?当时谈论这则传闻的人们,有认为这是记忆使者做的吗?」 「好像有喔。因为是在我问知不知道记忆使者的事之后,对方才说出这个故事的。对方说,事发当时有个人说应该是记忆使者出现了,她也是因为这样才第一次知道记忆使者的存在。对方认为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记忆使者应该是广为人知的存在。」 「结果又是『有个人说』……吗?」 「这才符合都市传说的法则呀。不过,女子忘记儿子死掉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因为我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住在哪一区了。当然,那名女性已经过世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确认的方法了。女性只是无法接受儿子的死讯,大脑将这段记忆上锁了──这样想比较正常吧?……如果不是在五十年后的今天看到类似事例的话。 「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真的是记忆使者所为,但我想这恐怕是能追溯到的资料中首次出现『记忆使者』名字的事件,所以先知道一下也不是坏事……然后……」 高原翻著记事本页面,快速抬起视线说: 「这也是不确定的情报,只能当作参考吧。我问跟我讲这个故事的太太记忆使者的形象后,她说是穿著灰色大衣的瘦削男性。」 辽一看著高原。这是记忆使者的外形第一次成为话题内容。 「据说,那位太太看见有个身穿灰色大衣的男子,在儿子过世的女性失去记忆的前一天傍晚来找她喔。对方说,虽然完全没有证据能指出那就是记忆使者,但因为留下了印象,所以听到我问记忆使者就想起了那名男性。」 灰色大衣、瘦削的男子,这是新情报。以裂嘴女和人面狗来说,异样的外观也是其传闻的重要元素,它们的外形都有基本的型态,之后,人们再追加细节,加油添醋,开始增加版本。然而,至今几乎没有任何关于记忆使者外观的情报。虽然这或许归咎于记忆使者这个怪人的能力特性,但在归类为「怪人类」的都市传说中,记忆使者仍属异类。 「虽然我问记忆使者的形象,是想知道她对记忆使者是抱持正面印象还是负面印象啦。这算是意外的收获?……但毕竟只是那位太太的印象,所以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到底是不是记忆使者就是了。」 「结果你有问她是正面印象还是负面印象吗?」 「我没有直接问……这个嘛……从她说话的感觉来看,应该是正面的感情吧。这是我主观的想法。」 「这样啊。」辽一心想。一般而言,在那个故事里,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会被当成好事吧?觉得哪里怪怪的自己才是少数派。 不过,果然还是有哪里无法释怀。 「现在流传的传闻中,记忆使者似乎也并非是让人感到恐惧的存在。从讨论传闻者的处理方式来看……记忆使者跟裂嘴女和红斗篷怪人有点不太一样。」 在女高中生这些传闻主要传播者之间,大家对记忆使者这个怪人反而是带有好感的。在她们口中,遇到记忆使者并非倒楣的意外,而是幸运的好事。 谁都有一、两件想遗忘的事,但是不管再怎么祈求,记忆这种东西就是无法抹去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幸运地」承蒙记忆使者赐与恩惠──这就是她们对记忆使者的认知。只有若是半开玩笑地呼叫记忆使者,会连不希望消失的记忆也被消除这点可说像是都市传说,但辽一认为这恐怕是后来加上去的。为了炒热传闻,加油添醋地夸大内容是都市传说散播过程的特徵。 「不如说,相信传闻的人中,也有人是想见到记忆使者的类似于粉丝的人?」 「……高原律师很了解呢。」 「我也是会上网之类的喔。」 谁都可以连上都市传说的网站,在对记忆使者有兴趣时,查看那个网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辽一心中有个疑问,追根究柢,为什么像高原这样优秀的大人会对记忆使者的事表现出这么浓厚的兴趣呢? 「高原律师怎么看呢?」 「记忆使者吗?」 高原阖上记事本,再度翘 起双脚,他一边说著:「我虽然不是粉丝……」一边带著莫测高深的笑容看向辽一。 「如果他是收到请求而给予回应的话,不是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地方吗?」 「……」 高原彷佛觉得很有趣似地,以试探自己反应的口气说:「学弟好像是抱持否定看法吧?」他双手抱胸,微微侧著头。 「或许……吧。所以我给的情报里或许多少掺杂了我的主观。」 「为什么呢?」 「因为记忆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辽一觉得总有一天有人会这样问自己,为了解释那股模糊的情绪,他一个人思考了好几次。 如果说出因为亲近的人记忆遭到消除、自己的记忆恐怕也被消除了,大家应该都会接受吧?但是他想避开好奇的目光。在隐藏与记忆使者的牵扯下,他需要一个外人能接受的解释,来说明自己对记忆使者的否定情感和调查的理由。他必须将隐隐约约存在内心的事物化为言语。 「因为记忆是构成一个人的事物,并非可以放弃的东西,抢走记忆实在太不合理了。」 为了不露出破绽,不要表现得太过情绪化,辽一小心地接著说下去: 「我觉得这是不可原谅的事。」 高原保持笑容地说:「你有很强的正义感呢。」辽一觉得自己被高原看穿而感到不自在。高原将记事本放到桌边,面对辽一。看来,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同意这点喔。不过,记忆使者是因为本人的请托才消除记忆的吧?」 「就算本人觉得不需要那些记忆,但那些记忆仍是那个人的一部分。消除记忆不但不自然,消除这件事本身也有问题。」 被遗忘的记忆会怎么样?那些记忆中的人们会如何?「已经不需要了、因为很痛苦所以帮我消除吧。」从这样的记忆中被消除的人们,该如何接受这件事呢? 「……高原律师如何呢?你怎么看待记忆使者做的事?还有……消除他人记忆这项能力?」 为了忽略涌上来的情绪宛如撞击胸口的感觉,辽一故意以强势的口气询问。 高原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视线转向玻璃桌上的记事本。 「的确,虽然我不认为这是个可以随意行使的能力。」 「……虽然,但是?」 「但应该是因人而异吧?我个人是这么想的。」 宛如极为有耐性的大人在面对顽固的小孩子般,高原冷静的口气反而令辽一更加焦躁。 「你说什么情况会是好事呢?」 辽一用更强烈的语气说完后,高原乾脆地回答: 「像是强暴案的受害者希望消除整件事的记忆之类的。」 面对这个高原马上回覆、自己预期外的具体答案,辽一倒抽一口气沉默了。 似乎预料到辽一会有这种反应,表情瞬间认真的高原再度回复嘴角含笑的样子说: 「我的意思是,我对全盘否定有所保留啦,我们无法说没有那种若是消除记忆会比较好的情况,虽然我刚刚举的是很极端的例子。」 高原指出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辽一无法反驳。实际上那样的受害者希望消除记忆时,辽一也说不出这样是不自然的是不好的喔。 辽一明明不是想驳倒高原,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像小孩般不甘心的情绪。 虽然理智上知道高原说的话是正确的,却不想承认。 「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不尽然都是极端的例子吧?像是失恋……对本人而言或许是想要消除的记忆,但多数人寻找记忆使者的理由并没有『案件受害者的过去』那么严重。况且……」 说到这,辽一惊觉自己想说的话,而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被遗忘的人会怎么样呢?」 辽一越说越虚弱,也因为再次意识到自己所说出口的话而气息混乱。 没错……就是这个。 不是什么正义感,只是因为……自己被遗忘了。在自己的记忆可能被消除而感到恐惧之前,辽一一直很介意自己开始意识到记忆使者存在的那个契机。 「就算只消掉本人想遗忘的记忆,但记忆是连续的东西,只有消掉事件或意外发生当时的记忆也没用吧?烦恼那些事期间的记忆……以及与那件事相关而遇见的人的记忆,这些全部都会消失吧?」 他不应该跟高原说这些话,消除杏子记忆的人不是高原,拜托记忆使者的人也不是他。尽管明白,但话语还是擅自脱口而出。 或许自己一直想和杏子说这些吗?追查记忆使者的真实身分,是想让记忆使者也明白这些事吗?他是为此才寻找的吗? 「做到这个地步也想忘掉的事……这个地步……」 到要拿一切去交换的地步。 「……为了一段想消除的记忆而忘掉全部,这么做……本人或许会比较轻松……」 但只有自己被遗忘实在是太擅作主张了。 记忆或许是自己个人的东西,但是存在记忆中的人,以及共享形成这些记忆时光的人…… 「但这种事……对从记忆中被抹去的人而言,不就像是在对方的心中被杀死一样吗?」 在那个人的心里被当作不存在,对方可以不留一丝痛苦──只有被遗忘的人无法忘怀。 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和拜托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都很残忍。 因为被遗忘的人也无法问对方为什么要消除自己的存在。 「即使如此,也比死掉好吧?」 意外的话语令辽一抬起头。 高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要你在被重要的人遗忘和重要的人死掉之间做选择……虽然这应该是价值观的问题,但要是我,应该会选择前者吧。」 辽一虽然说存在消失就像被杀死一样,但没想过要将之与实际物理上的死亡相比,一时间无言以对。 「记忆能够杀人喔。」高原抬起低垂的眼睛说: 「我是这么想的。记忆是过去、已经不存在的事物。不过,只要当事人内心存有记忆,记忆就会影响到当事人。有时候,那股力量比现实还强烈,因为那是只存在于当事人心中的力量,身旁的人都无能为力。人类是无法从自己的记忆里逃出来的。」 「……高原律师?」 「有人因记忆而活下来,也有人相反。若是与自己相关的记忆可以留下来支持某个人,那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拥有那种记忆非常幸运……」 说到这,高原停顿了一下,恢复平常的笑容。 「……嗯,意思是有各种思考角度啦。岔题了呢,我还得到一则令人有点介意的情报。有个可能接触过记忆使者的女生好像在k大医院看脑神经外科呢。啊,你写下来比较好喔?听好啰?虽然不知道那个女生的全名,但是听人家叫她『操』。黑短发,身材苗条,身高差不多一百六十公分左右。西浦高中二年级,主治医生是福冈医生。」 高原突然提出重要的资讯,令辽一无暇进一步思考他刚才意味深长的发言。他急急忙忙拿出记事本,抓住只觉得高原是故意说得很快的语尾抄著笔记。 在重问好几次内容后,辽一终于完成笔记,他刚收好笔记本,高原便约他一起去哪里吃个东西。完美的笑容彷佛在暗示自己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 辽一没有可以让老练律师招供的自信。至少今天是问不出来了吧?他做好长期抗战的觉悟,决定今天暂时撤退。 「高原律师为什么会对记忆使者……?」 「就是有点兴趣啦。」 看样子,这方面他也不打算多说。高原拿著外套起 身,辽一也跟在后面离开座位。 辽一当时还不知道高原那个表情的原因和他话中的意义。 2nd. episode : last letter 外村笃志第一次见到高原智秋是四年前的事。外村在六本木勉强称得上高级俱乐部的地方打工,虽然个性不算亲切,但因为多少会调酒和做下酒菜而获得录用。 由于先前工作的义大利餐厅倒闭,外村本想将俱乐部打工当作过渡期,但开始后发现这是份还不赖的工作。只有和职场上的前辈个性不合、被人怀疑是不是店里工作女性的情夫,以及源源不绝的小争吵……要说缺点也算是缺点吧。 那天也是如此,外村带著右手掌和嘴角的擦伤坐在店后的石阶上。 这里本来就龙蛇混杂,入夜后路上更是充斥著醉汉。因为「看不顺眼」这种无理的原因而被找麻烦,对外村来说是家常便饭。 石阶只有五阶,外村坐在从下面数来第二阶上,抓著自己做的员工餐剩菜吃。一只野猫靠了过来,外村丢了一小块腌渍沙丁鱼出去。野猫没有当场吃下,而是咬著鱼跑向某处。 当外村因为巴沙米可醋渗进受伤的嘴唇而皱起脸时── 「啊,有东西掉了。」 从高处传来说话声。 抬起脸,外村看见一名宛如竹竿般修长的男子从左斜方俯视著自己,野猫跑走或许是因为他过来的关系。那是一名身著良好剪裁的西装,看似十分有钱的男子。 这家伙搞什么啊?外村抬起头看他。男子丝毫不介意外村视线似地歪著头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 男子边说边靠近,站定在外村跟前。 稍微思考后,男子啪地拍了一下手说: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是『quality』的服务生,你在休息吗?」 「……嗯。」 「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也想要,那个。」 男子弯曲折线笔直裤子所包覆的双脚,轻快地蹲下,指向外村的手边。 「你是说……这个吗?这是剩下的员工餐……」 「你刚刚不是有给猫咪吗?一口啦一口。」 「啊……请。」 男子从自己手中接过玻璃保鲜盒,开始吃著沙丁鱼沙拉。外村发现这个男人西装左侧领口上别的金色徽章而吃了一惊──向日葵里放上天秤的图案。 那是,律师徽章。 「啊,好吃。是我喜欢的味道,这个不在菜单里吧?」 「啊……那个是员工餐……算是试作,要用来当店里的下酒菜……」 「是你做的吗?」 「算是……」 「嗯~~啊,这个谢啦。」 (……律师……?) 这个男人是律师。 外村下意识地紧盯著对方。男子一点也不介意那道视线,将玻璃保鲜盒还给外村,一边以指尖擦掉沾在嘴唇上的油。算是漂亮的手从西装内袋中取出感觉很高级的手帕,再以那条手帕擦拭指尖。 「『quality』的下酒菜很好吃耶。像是起司啊、莎乐美肠,是买哪一家的啊?」 「……莎乐美肠是我们自己做的,我之前曾听过做法,所以……」 「咦?骗人?莎乐美肠可以自己做吗?」 「嗯。我把猪五花、牛腿肉跟蒜泥等一起塞在市售的猪肠里……试作之后主管很喜欢,就决定拿出来在店里卖。」 「呜哇,你是服务生不是调酒师吧?竟然还要做这些事!」 男人维持蹲坐的姿势将上半身往后仰,以夸张的动作表达惊讶。 当男子非常靠近自己时,外村闻到微微的香水味。 「因为我来这里之前在餐厅工作……」 「那『quality』的下酒菜是你负责的啰?」 「不是全部……」 「腌渍迷你洋葱和绿花椰菜很好吃。」 「啊,那是我做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嫁给我啦。」 ……奇怪的男人。 外村以休息时间即将结束拒绝男子站起身时── 「啊,等一下等一下,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外村笃志。」 「哦~~我啊……」 店里传来呼唤。外村说了句:「我先离开了。」留下男子回到工作岗位。 当外村打好领带,正在擦拭桌子时,一名特别显眼,宛如模特儿般的男人走了进来。 对方看来是老顾客,楼层经理马上出面迎接跟他打招呼。仔细一看,是刚才那个男人。对方似乎也发现了外村,露出笑容挥手。外村困惑地点头回礼。 从其他店员和女生们的态度看来,男人似乎是很厉害的贵宾。这么说来,外村想到以前好像有在店里看过他。平常都让女生随侍在旁,尽是喝著昂贵酒的样子。 当外村在擦玻璃杯时,楼层经理唤他过去,说客人有话要说。 来到指定的桌位一看,是料想中的那个男人。今天他身边没有女孩子。在这么明亮的地方一看,男人看起来比外村以为的更年轻,或许还不到三十。而且还是个跟演员一样帅的男人。 那张端正的脸孔认出外村后,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来了来了。外外,这边这边。」 「外……?」 「你叫外村笃志吧?所以是外外。」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这个炸鱼条好好吃喔,加了柠檬和盐巴非常清爽。这也是你做的吗?」 「是的。」 虽然是个怪男人,但听到他的称赞并不会不舒服。若对方是个美食家就更不用说了。 男子在外村面前又咬了一口炸鱼条。 「螺丝起子调酒冻啊,那个也是外外做的吧?」 「……一开始是我发想的。我把食谱写下来,之后请有空的人做。」 「嗯。番茄腌蛤蜊也是这样吧?罗勒的味道很明显,非常好吃。」 「您吃得出来吗?」 「因为感觉那已经超出俱乐部下酒菜的境界了,全部都是。话说回来,你那个伤是怎么回事?我刚刚没发现。」 男子以指尖咚咚地敲著自己的嘴角说道。外村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受伤的嘴唇上后── 「打架?」 「……不是什么大事。」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该不会是那个吧?被店里的上司还是前辈欺负?在置物柜那边被找碴还是在巷子里挨打之类的。」 「……只是单纯的打架……别人找我麻烦。」 「因为外外的眼神看起来很凶吧。」 有那么好笑吗?男子爽朗地笑著。他说话简直是滔滔不绝,应该说真不愧是律师吗?话可以说得这么……流畅,外村深感佩服。 笑了一阵子后,男子拿起附在炸鱼条旁的生菜,撕了一口送进嘴里,看起来在思考什么事,衡量时机的样子。 一个呼吸之后── 「……那个,外外。」 男子双手交叠,微微拱著背,非常认真地说: 「你有办法一整个月的早中晚三餐,全都做不同的菜吗?」 外村一边对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感到疑惑一边回答:「我想我可以。」 「除了做菜,你也做其他家事吗?像是打扫之类的。」 「我一个人住……所以做家事的程度就跟普通人一样。」 「这边时薪多少?」 「……请问……?」 问题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外村知道经理和其他店员正看著他们这边。 「那个,客人您……」 「高原。」 「啊……?」 「高原智秋,我的名字。」 「啊……」 男人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咚地放在杯垫上,一气呵成。他从皮革沙发上抬头看著站在原地的外村说: 「外外,你要不要来我这里打工?家政夫。我出你现在时薪的双倍。」 男人……高原智秋当时笑得一脸灿烂。 外村以为高原只是在说笑,收下了递过来的名片,隔天他便打电话过来。 名片上印著地址,因此外村打算先去看看。在感觉房租比外村的公寓贵三倍的大厦入口,挂了写著「高原法律事务所」的牌子。看样子,高原将大厦中的其中一间当成住宅兼办公室。 真不愧是出两倍打工薪水的等级,外村带著这样的想法来拜访的「住宅兼办公室」则是……一片混乱。 虽然办公室大致上没什么东西,但书柜上的资料、文件等却堆得乱七八糟,电脑线复杂缠绕的程度几乎达到艺术的境界了。里面当做住处使用的房间更夸张:挤成一团的床单直接掉在床底下,枕头和床垫皱巴巴的,待洗衣物胡乱丢在篮子中,流理台里的碗盘堆积如山。 房间和家具本身都是高级品,整体却令人无法想像是律师该有的生活场所(虽然可能只是外村对律师私生活的印象有所偏差罢了。) 「负责清洁的人每周都会来,但上周休息。后来我忘记打电话,所以现在有点乱就是了。洗衣我也是委托同一个人,所以堆了一堆待洗衣物。」 「……」 「若是轻易雇用年轻女生,传出什么奇怪谣言的话我也很伤脑筋,但我又不喜欢啰嗦的阿姨之类的。在这方面外外就完全没有问题。如何?要不要做?啊,我也会提供房间当员工住宿喔,这里有空房。」 外村斜眼看向咖啡机旁大量堆叠的脏杯子,含糊地点头,心想应该要从厨房开始打扫吧。 虽然真的就像开玩笑一样,但只要忽略其中的奇特之处,这份工作的条件之好实在令人目眩神迷。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外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心里仍有所戒备,不过既然对方是律师,应该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行为吧。不过……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啊,薪水吗?」 「不是……」 这件事必须先确认好才行。 外村俯视著软趴趴瘫在沙发上的高原,心想现在这样还真像在「quality」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同时,他下定决心开口: 「……高原先生,你不是gay吧?」 高原停了一拍笑出声。从这天起,外村开始在高原法律事务所工作了。 * 高原智秋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看起来十分洒脱,却会因为无聊的小事闹别扭(想看的节目因为特别节目而取消之类的、或是因为放假而开心结果发现自己看错日期),也会突然像小孩子一样说些任性的话(把苹果削成兔子的形状或是去借哆啦a梦电影版的dvd回来等)。外村没看过高原出庭的样子。不过,当高原浏览资料、订定策略时,他的表情会散发出专业的气息。虽然高原总是乱说一堆没用的话,但此时却一言不发,一连好几个小时面对资料。高原不只在桌子前工作,他会在房中来回走动,大量阅读资料,连地上都铺满纸张。在他统整好思绪前,不能整理那些资料。外村决定不在高原专心时和他说话。外村会在高原开始工作前准备满满一壶咖啡,工作时让他一个人静静的,然后评估他工作大概结束的时间点,端出热红茶。高原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样子。他舒适地坐在沙发上愉悦地说:「外外真不愧之前做过服务业耶。」 结束作业后,高原只会将必要的文件收进公事包,带著前往法庭,将纸堆散乱的房间留在身后。将这些东西收回原位,让高原下次作业时所需的资料都整整齐齐待在原来的地方也是外村的工作。 从所得来观察,高原的工作能力似乎非常优秀,但不工作时的高原只是个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怪人罢了。他会为了外村无法理解的原因大笑、生气、沉思。 高原喜欢开心的事物和美食,他会想五花八门的事,一想到就会马上实行。当他下班路上买了满满一袋苹果回来对外村说「做苹果派啦」的时候,外村当场哑口无言。那是很高级的苹果,以烤派而言,袋里塞的数量充分过了头,怎么想都觉得去蛋糕店买一个回来比较划算。 外村这么一说后,高原回答:「我想在热呼呼刚烤好的派上放香草冰淇淋来吃。」外村无可奈何,只好在网路上搜寻食谱,照高原说的去做。剩下的苹果只能无奈地做成果汁或炸物。高原开心得不得了,从那之后,做点心也成了外村的工作项目。 高原非常喜欢七夕或是女儿节等节庆。他会买竹子或是女儿节的小米饼「雏霰」回来只有两个男人的法律事务所,开心地指著月历说:「七夕就是要吃面线喔,面线是模拟织女的绣线。」「明天就是那个啊,三月三日,女儿节。女儿节果然就是要吃散寿司对吧!还有海鲜汤。」意思就是叫他做吧?外村乖乖地准备了高原说的菜色后,高原便无比满足地点头称赞。 「外外,这个看起来很好吃耶。海胆丼和炙烧鲑鱼!我们去北海道吃嘛。」 「……不去北海道也可以吃吧?」 「因为这家店看起来很好吃啊!去啦,这周末也没有排工作。」 「请不要一直看美食节目,因为你马上就会被电视影响!」 「去啦去啦~」 只要找到有趣的东西、对什么有兴趣,高原会毫无预警、什么都不说就冲出去。一开始他也不听外村阻止,等过一阵子后,他便不由分说抓著外村的手一起冲。 外村是在开始工作大约两年后,发现自己也乐在其中。 外村以为从今以后高原也会一直这样往前跑,把自己耍得团团转。他相信自己会一边喘著气说「真是的」,一边跟著高原。他觉得这样也不坏。 然而,看样子这似乎不可能了。 不自觉中慢慢花时间,结果竟剧烈改变了外村人生的这个男人──高原智秋。 他马上就要死了。 * 「高原律师是红茶派吧?我带了茶叶过来,karel capek山田诗子的季节限定口味。」 大约从半年前开始不请自来的助理安藤七海,举起少女风设计的大红茶叶罐看著外村。她是高原客户的女儿,宣称要见习礼仪,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外村知道,十七岁的七海对高原怀有类似爱情的憧憬。 由于七海大概都是趁高原不忙的时候过来,所以没看过三小时内一个人消耗满满一大壶咖啡的高原。即使偶尔过来时高原正在忙,在高原认真工作期间,七海也会乖乖在另一间房等待高原工作告一段落。七海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帮上高原的忙以及待在他身边,最怕的就是给高原添麻烦以及被他讨厌。 「律师!你看你看,这是我推荐的红茶……咦?你要出去吗?」 「嗯,有一点事。等我回来再喝茶喔。」高原说,举起一只手,穿上外套。 七海虽然不太高兴,仍旧挥挥手说:「路上小心。」 外村也低下头。高原只笑著回了声:「嗯。」 外村知道高原是去医院。七海不知道。 七海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高原也什么都没说,外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 外村会知道,是因为打扫时在抽屉里发现大量药物,连带看到其中的看诊单,放弃隐瞒的高原才跟他说的。 「医生说治不好。」 高原以事不关己的冷静口气告诉外村。 「眼睛里面,嗯……大概这边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好像就是在不可能切除的地方长了肿瘤。所以我常常会头晕之类的,很严重吧?嗯,医生也开了药,短时间内应该还有办法吧。」 外村现在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他知道就算自己听了专业的内容也无法理解。重要的是,高原的身体已经撑不久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件事,外村是其中之一。 高原继续工作。 平常的生活也跟之前没两样,令人会不小心忘记他是病人的事实。虽然他好像还是有调整工作量,但相对的,他查资料的时间增加了。 高原似乎动用人脉和网路在搜集什么东西的情报。虽然外村是以家政夫的名义受到雇用,但不知不觉间也开始负责整理文件、管理日程等秘书的工作,但高原说这件调查与工作无关,不让外村帮忙。他连自己正在积极调查什么都不让外村知道。 从医院回来的高原喝著耐心等待的七海带来的伴手礼红茶,稍微看了一下下次工作的文件,等七海回去后压著眼头说:「给我一杯水。」 外村发现高原的药量增加了,他将水杯盛好水,和水瓶一起放在托盘上端到桌旁。由于桌上有电脑,他便将水瓶放在沙发旁的玻璃桌上,只将茶杯交给高原。 「请用。」 「嗯,谢谢……」 高原以单手姆指从包装袋中挤出药丸,将空著的手伸向茶杯。此时,白色药丸撞到桌子,发出微微的声响掉落在地上。 「啊!」 高原想从椅子上起身去捡──却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他将手撑在桌子边缘支撑前倾的身体。 「律师!」 「……没事。我有点晕……啊……」 高原直接在地板上伸长脚坐下,背靠在桌子的抽屉仰望著天花板。他闭上眼,保持不动好一阵子,像在等待什么过去一样。 「……你要去床上还是沙发吗?」 「嗯……我没事。可以给我药吗?」 高原慢吞吞地起身,自己往沙发移动。他将外村给的药全部吞下后,将空杯放在桌上,再次闭上眼睛。 「……外外。」 「是。」 「那张桌子的抽屉啊,有放咖啡色的信封袋,厚厚的那个。第三个抽屉,可以帮我打开吗?」 「……好。」 外村依高原所说打开第三个抽屉,里面只放了一件东西──一只厚厚的大信封袋,信封黏得牢牢的。 「是这个吗?」外村一拿出来,高原便回说:「你帮我保管。」 「但还不可以打开喔。千万不可以弄丢。」 「好……这是什么?」 「情书?」 「……律师。」 外村警告地说,表示「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高原马上笑笑地说:「唉呀,是真的。」 「我死了之后再打开喔。」 外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高原笑著说出口的这句话。 高原将手撑在沙发扶手上起身说:「我去睡个午觉!」便走向里面的卧室。 外村一边思考保管信封的地方一边洗著餐具。 * 「律师最近的脸色不太好耶。」外村身边的七海边帮忙拔草莓蒂头边说。一看就非常高级的大草莓,是七海从家中带来的。 「大概是累了吧。」 七海说虽然是别人送的东西,但因为爸爸不吃水果,所以叫她拿来给律师,她抱来的九州草莓装在宛如高级点心的纸盒中。七海的父亲在七海开始赖在高原的事务所后,每次都费心地要女儿带礼物过来。 听说,七海在念高中前有惯性的自残行为,十六岁时被人发现在房间里割腕紧急送医。外村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也不知道出院后没去学校在家「疗养」的七海,是因为怎样的原委开始出入父亲的法律顾问高原的事务所。不过七海告诉他,是自己跟在接待室里等父亲的高原搭话的。 「因为律师常常来家里,所以我认得他,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个人很帅。怎么说呢?就是很一表人才吧?说到律师,不就是那种感觉吗?感觉就是很有自信,会抬头挺胸说话……我一边想著自己应该办不到一边看著他。」 据说,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时,七海的左手还包著绷带。七海发现高原的眼睛有一瞬间看向绷带,便说道:「你从爸爸那里听说了吧?」高原回答:「他来找我商量喔。」那是两人的第一句交谈。 「我以为他会同情我或是念我,不然就是觉得很棘手而避开目光。因为大部分大人都是那种反应,另外,我也有一点点期待律师是不是也很习惯处理这样的女高中生。因为律师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大都笑眯眯的,我以为他那时也可能会采取笑笑地说些亲切的话,接著便粉饰太平结束的模式……如果是那种只有表面温柔的话,我打算让他见识我可是不吃这一套的。可是,律师没有笑。」 据说,高原笑也不笑地说了一句:「太浪费了。」他瞥了一眼七海的伤口说:「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我问他是要说教吗?他说:『我只是陈述自己的意见而已。』他说他无法尊敬随便对待生命的人,也没有心情大费周章给这种人忠告。我不是想自杀才割腕的,怎么说呢?就是……或许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想确认自己的存在吧……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只是觉得我需要那种痛楚所以才割的。我被第一次对话的人说了那么冷漠的话,好生气,所以这么回他:『我是想要疼痛感,只是为了这个才割腕的,或许你不懂,但对我来说那是必要的痛。』然后──」 律师说: 「痛楚只是一种讯号而已。」 七海害羞地笑著说:「我那时超级生气,冲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里,拿枕头槌墙壁,钻到被窝里也完全睡不著。」 「不过,那天之后,我变得一点也不想割腕了。」 七海第一次来事务所的时候,外村心想高原竟然也在找援助交际吗?七海抓起百褶裙裙襬对高原说:「我是来让你看制服的喔。」高原彻底地慌了手脚。 「要是有人说那个律师事务所好像带高中女生回去,我的信用会有问题啦,真是的……」 正当高原叹气这么说的时候,七海的父亲还打电话过来对他说:「很抱歉给你带来麻烦,但拜托你了。」外村还记得高原挂断电话后趴在桌上抱著头的模样。 高原不能无视重要客户的请求,从那天起,七海开始频繁出入事务所了。 高原一开始虽然抱怨说:「我又不是心理谘商师。」但似乎在说东说西陪著对方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投入了感情。高原现在已经像是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七海的来访了。 七海一来,事务所就会变得很有活力,外村也不讨厌她的到来。 「律师~是草莓喔~你要加炼乳吗?也有白砂糖喔。」 「……我要加牛奶吃,把草莓捣烂。」 「交给我!我超会捣烂草莓的!」 由于高原很难得会指派工作,七海喜孜孜地捣起草莓。 高原看著笔记型电脑,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七海将装草莓的碗端过来后,他关掉电源,啪地盖上萤幕。 「律师,请用。」 「嗯。谢谢……我也要在那边吃喔。」 高原接下玻璃碗,朝沙发移动。外村注意到他和七海并肩吃著草莓,目光则瞄向时钟。 「你等一下有什么行程吗?」 外村询问后,高原模棱两可地笑著说:「有点事。」跟要去医院时隐瞒七海的样子很像。但是,他今天应该没有要去医院。 高原好像偶尔会和大学的一个学弟见面说些什么 ,这次可能也是要跟他见面。外村不会介入高原的私生活,所以他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他不觉得那是公事上的来往,但高原和学弟看起来也没有熟悉到朋友的程度,外村很介意他们到底在谈什么。 不过,对于高原不打算说的事,外村当然没有追究干涉的立场。 「吃完这个以后我要出门,晚餐会回家吃。」 「好。」 「七海不要太晚回家喔?」 「……好……」 虽然不服气,七海仍然顺从地点点头。高原把草莓吃得乾乾净净,连混著草莓汁变成粉红色的牛奶也一滴不剩地喝完后,站起身。 「……啊,对了。」 他一边穿著薄外套,一边将手伸向文件夹时像是突然想起般,回头看著还坐在沙发上的七海,以及站在七海身旁的外村说: 「我随便问一下,你们知道记忆使者吗?」 很生疏的单字。七海歪著头和外村面面相觑。 「记……忆……使者……吗?」 「不知道也没关系。那我走啰。」 高原拉开外套的衣襬,乾脆地转身离开。磅,门关上了。外村发现自己错过讲「路上小心」的时机了。 「律师好奇怪。」七海喃喃地说。 高原很常没头没尾地讲出奇怪的话,然而── (记忆使者……) 那个神奇的音节诡异地残留在外村的耳朵里。 * 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这个名字几天后──外村将红茶端给来玩的七海和高原,回到自己的桌子时,突然想起这件事,便用自己的笔记型电脑调查了一下,知道了「记忆使者」好像是一种都市传说。 似乎是属于极为冷门的类型,和其他有名的都市传说相比,关于记忆使者本身的资料明显地十分稀少。尽管如此,当进入搜寻引擎第一笔出现的都市传说研究网站的讨论区发文,徵求情报后,还是收集到了一些资料。 据说,记忆使者可以帮委托人消除掉想要消除的记忆。有人说在某座公园的长椅上等待他就会现身,也有人说只要你正在烦恼这件事,记忆使者就会自己找上门。记忆使者的真实身分似乎有妖怪、催眠师等各式各样版本的说法,感觉都市传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这样。总而言之,记忆使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十分可疑的谣传。 外村不懂,高原为什么要问自己和七海这种传闻?只是因为偶然在哪里听到有点在意吗? 『记忆使者很冷门,我想是因为没有故事情节的关系喔。』 昵称为猪之吉的男人(大概)的发言出现在聊天室画面上,他是第一个回应外村的男子。 『像是小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独自走著……这种开头,还有普通的小狗回头竟然有人的脸,或是女人拿下口罩后嘴巴裂开这类的转折,或是让小孩子的嘴巴裂开这种结尾,统统都没有吧?不够炒热气氛喔。』 沙耶加:『这么说也是。我来这之前也不知道呢,还是要有故事情节比较有趣对吧~』 噜噜米:『不过,不觉得最近很常听到吗?之前是不是有谁在调查记忆使者的事啊?』 猪之吉:『是fall吧?我记得喔,是我提供情报的^^』 噜噜米:『或许正因为冷门才有研究的价值呢。』 ico:『ryo也是记忆使者专家啊,他今天没来就是了。』 沙耶加:『记忆使者是不是偷偷变成一种风潮啦?(笑)a(要念成ace吗?)也在调查记忆使者对吧?』 a是外村随便决定的昵称,是笃志日文罗马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注2:第一个字母 笃志的日文罗马拼音为atsushi。),没有什么深刻的含意。他正想回覆「沙耶加」的发言时,停下了双手。 在自己之前有人在调查记忆使者?而且是最近的事。 (fall) 秋。 ……跟自己随便用名字的第一个字当作昵称一样,如果fall这个名字也是取自本名的话…… (律师?) 高原最近自己在调查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回覆完提到自己的发言,外村边关掉电脑电源边思考。 外村很难想像表面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本质则非常现实主义的高原会利用工作空档投入都市传说的研究,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高原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就算看起来很愚蠢也一定有其理由。 快点思考。 是高原正在调查的事跟记忆使者有关吗?还是他想知道记忆使者的事才调查的呢?高原说过跟工作没关系,如果是后者的话…… 高原个人搜集记忆使者情报的理由。 (只会消除想消掉的记忆。) 如果记忆使者并非只存在于传闻里的话呢? 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外村摇摇头。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个无法放弃的假设。 虽然外村终究无法相信帮人消除记忆的魔法师还是妖怪那类东西的存在──但如果是形成这种故事的某种源头,即使真的存在也不奇怪吧?例如无法公然宣传的催眠师或是大脑外科的研究中心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或许不是不可能。 高原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不管是什么方法,如果能只将想消除的记忆消得乾乾净净的话…… (如果是我,会想消除什么记忆呢?) 外村看向时钟,差不多该准备做菜了,他起身。 彷佛与手中拉开椅子的声音重叠般── 外头响起了七海的尖叫声。 外村踢开拉到一半的椅子跑出去,打开房门。 外头是站著的七海与单膝跪在她脚边的高原。 在预想的范围内。外村冷静下来吸了一口气,走近两人。 「……律师。」 「……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高原小声地说。外村把手借给打算站起身的高原,扶他在沙发上坐下。 高原的脸色很差,看来状况比平常还严重。 七海半发狂地喊著:「律师、律师。」她紧抓著沙发,唤了好几次高原的名字。 「我没事……」 掺杂叹息的声音很虚弱,高原闭著眼睛无力地将身体靠在沙发里。 外村想安抚惊慌失措的七海,却被她拨开手。 「救护车!叫救护车!」 她边哭边说著站起身,混乱得连电话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只是一直重复念著电话、救护车。 「七海。」 高原缓缓抬起的手轻轻抓住七海的手腕附近。 「我没事,不到叫救护车的程度啦。」 ──七海停下动作,深呼吸,然后哇地放声大哭。 「我以为你是不是没心跳了……你的脸白成一片,我……」 「我最近睡眠不足才会这样,只是有点累而已。」 「你的手,很冰……」 「可能是贫血,必须补充铁质了呢。」 「我以为你是不是死掉了……」 「对不起喔。」高原苦笑著说。 一直坐在地板上哇哇大哭的七海,肩膀上的震动终于稍微平静下来。她哽咽著以沙哑的声音说:「我也会死……」 「你死掉的话我也会死!」 七海的眼睛因为哭得太凶而红冬冬的,眼睛四周因为脱落的睫毛膏黑了一圈,整张脸也湿答答的。 外村知道七海不是说说而已,恐怕高原也知道,七海身上有这种风险。 太夸张了啦。高原摸了 摸七海的头再次笑道。 * 外村去叫高原,想跟他说午餐准备好了。来到高原的房门前,外村站著不动,停下了正准备敲门的手。 从房内传出高原和某个人说话的声音。 高原的房里没有电话,因为也没有客人来的样子,所以应该是在讲手机吧。房门并非特别薄,所以从传出来的声音很难推测谈话的内容,但在一连串谈话当中,外村听到一个字。 『我一直在等你喔,记忆使者。』 高原说「记忆使者」。 高原这么称呼对方。 (帮人消除想消掉的记忆。) 不知道他在何处,也没有确切证据,但或许身在某处的,传说中的存在。 高原正在和那样的人说话吗? 外村注意到电话已经挂断,在高原出来前急急忙忙敲了敲门。门里传来「请进」的回覆,外村告诉他午餐已经好了。高原马上出来。 「谢谢,午餐是什么?」 「三明治。有小黄瓜蓝起司、鲑鱼、鲜虾酪梨三种,另外还有马铃薯沙拉。」 「哦,感觉很好吃耶。」 看来高原很满意菜色。 七海今天还没来。虽然外村为了保险起见,也做了她的份,就当作自己的宵夜吧。 「我今天吃完饭以后要出去,外外可以自由活动喔。」 「你预计什么时候回来呢?」 「晚餐前会回来,只是去跟人碰个面而已。」 「这样啊。」 外村问是工作吗?高原模棱两可地回答:「算是吧。」高原平常和客户碰面会使用这间办公室,在外面谈公事是很稀奇的事。 ……感觉他在隐瞒什么,外村也很介意刚才那通电话。 等一下要见面,是和讲那通电话的人见面吗?高原叫他记忆使者? 外村不知道能操纵记忆的某人或是某个组织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高原相信……他相信,而且还打算做什么的话…… 用完午餐,高原只带著薄薄的公事包便出门了。 外村以高原说可以自由活动当作给自己的藉口,偷偷追在他身后。由于高原走路不算快,外村在跟丢前追上了高原,保持距离跟在后方。 高原走进一间面向马路、两边都立著玻璃窗的大型咖啡店。隔著玻璃窗,外村看到高原坐在以观叶盆栽分隔的角落座位,碰面的对象似乎还没有来的样子。 如果跟进店里一定会被发现吧?烦恼了一阵子该如何是好后,外村走向咖啡店对面隔著车道的人行道,选了个看得到高原的位置,坐在速食店的盆栽边。装成在等人的样子看起来应该就不可疑了吧?外村如此希望。 不知是否是平日中午的缘故,走入咖啡店的人感觉并不多。每次有新客人走进门内,外村便会仔细看那是不是高原在等的人。一段时间后,坐到高原面前,推测是「记忆使者」的那个人,与外村想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如果「记忆使者」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或许也有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而找不像传闻中的人前去和委托对象碰面。事实是怎样都无所谓,如果「记忆使者」真如传闻所说地存在的话。 高原一脸认真,和「记忆使者」在说著什么,那是谈生意时的表情。 如果他现在说话的对象是「记忆使者」,外村相信那个能力应该是真的,高原不会和不能信赖的对象交易。如果他打算拜托记忆使者,他应该确认了那个能力的真伪吧。 隔著马路和一片玻璃之处,有个能够消除记忆的人类,而那个人正在和高原说话。 外村猜得出来高原打算做什么。 外村动也不动地等待两人谈话结束。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高原先起身。他将公事包中的东西留在桌上,取而代之拿了张单据离开咖啡店。他一出去没多久,「记忆使者」也起身了。 外村看见高原转弯离开后,朝马路对面走去。 他马上追上「记忆使者」慢步走著的背影。 外村一瞬间犹豫该喊对方什么才好。 「……记忆使者!」 ──「记忆使者」停下脚步。 「请等一下。」 对方慢慢转身。 两人视线相对。 外村瞬间有种直觉,是真的。静静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正面回应了外村的呼唤。 对方听到「记忆使者」而转头看向自己。 「我叫外村,在高原律师的事务所工作,律师拜托了你什么事吗?」 「记忆使者」点头。 「……是什么事呢?」 「我不能说。」 预料中的答案,所以外村不会再进一步探问。他猜得到。高原也没有跟外村说他在找记忆使者的事,所以应该是被自己知道后他会很伤脑筋的事吧。 「那么……你也可以听听我的请求吗?」 「要视请求内容而定。」 自己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冷静,心脏以强烈的速度拍打著。 「请问你可以消除不是委托人本人,而是别人的记忆吗?」 「……这也要依情况而定。」 「记忆使者」淡淡地回答。 「若是想用消除记忆来做坏事,可以毫无限制地滥用……所以听完你的内容后,我会调查、考虑再做决定。」 看著催促自己说下去的视线,外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他开始相信「记忆使者」的那一刻起就在思考的事,他曾经一度觉得不可能实现而甩开那个念头,但要是能实现的话…… 一开口,外村便发现这是件极为越界的事,双脚无意识地颤抖。 「──你可以……让无药可治的病人忘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吗?」 他太过自以为是了,自己明明没有拜托这种事的权利。 尽管明白,但一知道有这种可能,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高原要是知道一定会勃然大怒吧?但这不是同情。外村不是可怜高原,单纯只是自己承受不了而已。 高原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明明知道,却表现得像是忘了一样。 看著这样的高原,外村常常觉得非常痛苦,因为高原开朗得让外村几乎有一瞬间也忘记这件事了。 外村差点就要说出「不要死」这种蠢话,而让高原的努力付诸流水。他怕自己会不小心破坏高原期望中感受不到终点的日常生活,他就快要擅自向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还痛苦的高原坦承,自己恐惧著那一天的到来,就快要对已无法救治的人说出「请不要逞强了」这种话,外村很害怕。 他想过好多次,若是高原真的忘记这件事会怎样。 如果是这样,自己就可以演出高原所期望的,自然到不自然的日常生活。直到最后的瞬间,他都不会发现。 「记忆使者」在稍微沉默后开口: 「……我可以。不过……」 「记忆使者」停顿了一下。 「这种状况……恐怕会有问题。」 「记忆使者」的视线越过外村的肩膀看向后方。 在外村回头前,一道声音说: 「因为我这个当事人知道记忆使者的存在,然后说我不要喔。」 心脏跳了一下。 外村回头,预想中的人就站在身后,刚刚应该走掉的人。 「律师……」 「你发现了吗?真没办法,因为外外很敏锐嘛。」 高原露出放弃的苦笑向「记忆使者」打招呼,「记忆使者」瞄了外村一眼后说: 「他和雇主……很像呢。」 「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只是这种时候很麻烦就是了。」 高原和「记忆使者」短短交谈几句后,重新看向外村说: 「我不同意喔。记忆使者说他不会强迫消除不愿意的人的记忆,所以外外的请求无效。」 我无法忍受忘记时限随便过日子这种事。没错,高原一如往常,以乾脆轻快的口气说道。他的视线在柏油路区隔车道的白线边缘上游移,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么,果然…… 高原拜托「记忆使者」消除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其他某人的记忆。「记忆使者」接受了吗?高原打算消除谁的记忆吧? 「不用担心,不是外外喔。」 彷佛看穿外村的不安,高原说道。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高原的口气就像在跟小孩子说话一样,外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哪种表情。 高原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笑容说: 「回去吧,外外。」 「记忆使者」沉默不语。 外村向「记忆使者」低头致意,朝高原点点头。 「好,律师。」 他好想哭。 * 虽然高原有很长一段时间以「睡眠不足」这种极为单纯的藉口打发掉外村,但在坦承生病之前,高原就有好几次晕眩的情形。 外村还记得当他知道高原得了不治之症后,高原第一次在眼前昏倒,他吓得要死的情形。 外村费了一番功夫将修长的高原搬到卧室,当他想到应该要叫救护车时,高原醒了过来。然后,高原对准备了水、酒、牛奶甚至是加了蜂蜜柠檬的蛋酒,问自己想喝哪一个的外村笑著说:「我又不是感冒。」 当时,外村第一次和高原谈到了死亡的话题,高原喝了一口蛋酒伸出舌头喊著:「好难喝!」最后边说:「铁质,铁质」边喝下牛奶。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人感谢我,有人怨恨我,工作时会碰到各式各样的事……」 高原以温和的声音和表情开口说道。 「不过,我的理想是虽然不用让人特别喜欢,但大家会觉得这家伙是个有趣的人呢。做一个虽然死了别人不会大哭,但会觉得出席他的丧礼也好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以手掌包覆茶杯,朝杯子呼呼吹气。 「这样的话,我的丧礼应该会结束得很美吧?没有号啕大哭的人,也没有咬牙忍住呵欠的人。因为我不会邀请那种关系淡到连我的脸都不认识的人来,所以整场丧礼完全不会有那种为了礼貌而不得已出席、一脸无聊的人喔。」 聪明又有格调,很符合我人生的总结吧? 高原嘴角带著笑容,一边啜著稍微加了点糖的热牛奶一边说。 「知道自己生病以后,我变得特别会这样想。」 他闭上眼,像是慢慢感受似地沉默了一下。 他是在描绘自己丧礼的样子吗? 说是沉默寡言,其实是不擅长说话的外村,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才好而大伤脑筋。 「……我觉得安藤小姐会哭。」 一提到七海的名字,高原便从茶杯里抬起脸苦笑。 「也是,我做错了啊。」 即使是面对唯一一个知道他病情的外村,高原也绝对不会说丧气话。偶尔说到自己死掉时的事,大概也都像在谈论一周后的行程般轻松,从不慌张。虽然外村怀疑他是不是在逞强,但高原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混乱和破绽。那完美的演技,精湛到外村都差点要被骗过去了。 有时候,目送带著笑容的高原出去上班后,一想起他是罹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外村会感到难以忍受。 外村发现,在知道生病的事情后,他才更进一步了解了高原智秋这个人。 然后,他变得每天都在害怕,再过不久这个人就要消失了──高原就是这样渐渐在自己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外外,加咖啡啦。」 外村因呼唤声而回神。「是。」他回应后从厨房探出头,看到高原坐在办公椅上伸展身体。 「好累~~休息,肩膀都僵硬了~~」 「休息的话,要喝茶吗?我有茶点……当然,如果你比较想喝咖啡的话,我马上准备。」 「嗯,那喝茶。你又做了什么吗?」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日本茶好吗?」 「嗯。」 外村使用一人份的小茶壶泡好绿茶,和茶点的盘子一起端过去。高原关掉电脑将之移到一旁,在桌上清出一个空间等待外村。看来他今天要在这里吃东西的样子。 「啊,荻饼!这是你做的吗?你还是老样子,好厉害喔。」 「这很简单。」 「不过,现在自己做荻饼的人应该很少了……对了,彼岸节(注3:彼岸节 即春分或秋分时节,日本会在此时祭祖,吃荻饼。)快到了吧?」 高原以金属果签切开柔软的饼皮,看向桌上的月历。 「这么说来,七海昨天也没来呢,今天也还没来。之前她几乎每个星期五星期六都会来的。」 「她上周有说要和家人一起去温泉旅行……」 「是这样吗?我忘了。」 高原喝了一口热绿茶说: 「七海啊,有没有好好交朋友还是男朋友呢?……她有朋友吧?之前她有给我看拍贴。」 「安藤小姐说过托律师的福,她很感谢你。」 「跟我没关系吧?只是她来我这里后又刚好复学罢了。」 「……安藤小姐好像不是这样想的喔。」 「嗯,反正对方是重要的客人,能给对方好印象是再好不过了……」 不管高原怎么想,七海会停止割腕的契机是高原对她说的话,外村从七海本人口中听过所以知道。只要看著他们俩,就知道高原给七海的影响不只这些,高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是她吗?」 外村下意识脱口而出。 听见没头没脑突然丢出来的问题,高原停下了移动果签的手,微微歪头看向外村。 接著马上理解似地「啊」地点头说: 「嗯。不过我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消掉……我原本是打算不要让她太喜欢我啦,但这样下去感觉她好像真的会跟著我走,所以……」 看样子,高原正确理解了外村的问题。 「我已经仔细调查、确认记忆使者的能力如传闻中一样喔。搜集证据查证之类的,算是我的职业病啦……我请记忆使者消掉我一些无所谓的记忆来确认他的能力是不是真的。我事先准备好照片证据和笔记,再相互对照,很单纯的确认方法就是了。所以,虽然记忆使者确实拥有消除记忆的能力……但操作的不是委托人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记忆时,他果然还是说要多方调查。记忆使者要实际确认委托人有没有说谎,以及动机和情况,再决定是否接受委托……所以现在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执行这件事。」 高原将荻饼内馅涂在切口上送进嘴里,将茶杯拿近嘴边。 外村心想好像要再倒一杯绿茶,一边听著高原的话。 「什么时候会知道呢?」 「大概是我死了以后吧。」 「……」 「放心,虽然我不能自己确认,但我已经做好万一不行时的准备了。」 「准备……吗?」 高原没有回答,低垂著睫毛微微眯细眼睛。 考虑到高原的状况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常常会像这样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超然神情。 高原突然抬起头,笑嘻嘻地说:「这个荻饼真好吃。」 这是暗示外村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了。外村无可奈何地放弃,他吐了一口气,放松僵硬用力的肩膀。 外村不想让高原觉得连自己都需要记忆使者。 「还有喔。」 「那我再吃一个好了。」 外村拿走空盘走向厨房。 「彼岸节啊,是不是死掉的人的魂魄会回来啊?」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外村不禁停下脚步──与他的意志相反,身体彷佛冻结一般动弹不得。 「啊啊搞错了,那是盂兰盆节,彼岸节是祭拜祖先吧?」 高原以一如往常温和的口气继续说: 「我和家里关系不太好,如果盂兰盆节我的魂魄回来这里,外外你不要赶我,要欢迎我喔。」 外村无法回答好或是其他话语,心想还好自己背对高原。 我去拿荻饼。外村只以屏除感情的声音说了这句话后,便逃也似地回到厨房。 最近,他发现高原的视力好像在衰退,也注意到他拿笔或筷子时手指会发抖。 外村假装没注意到高原在工作时间以外戴眼镜的时间变多了,也默默地将菜色改成不用筷子,而是可以用叉子或汤匙吃的料理。外村不会主动碰触这件事,但事实不会因此而改变。 高原察觉了,因此常常像这样说些带著「以后」含意的话,简直就像在练习一样,像是一点一滴让外村习惯一样。 外村想推倒餐柜放声大哭。 「外外,对不起。」 高原慢慢吃著第二个荻饼,开口说道。 外村不知道高原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而难以回答时,高原给了他一抹苦笑说:「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过分的家伙。不过,外外记得我。就算七海忘了我,就算我不在了……」 高原眯著眼,笑著说出这些话: 「不管是我活著的样子还是死去的时候,外外你要好好看著,不要忘记喔。」 他的言外之意是「我知道喔」、「因为知道才这么做的」。 外村因而明白了那句「对不起」,包含了所有层面的意义。 泪水即将决堤。绝对不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哭泣──是外村给自己订下的禁忌。大概是自己的表情太难看了,高原又微微笑著说: 「虽然有了珍惜自己到想哭的人的确是失策,但比起这,更大的失策是,有了『我喜欢』到难以笑著说再见的人吧。」 这次视线真的模糊了,外村急急忙忙咬住嘴唇。 * 高原坐在椅子上休息。天气很好,上午特有的白色日光洒进房间。 外村心想日光直射会不会对身体有害呢?接著又改变想法──如果是朝阳应该没问题吧?反而应该是完全没晒太阳对身体才比较不好吧。 外村烦恼著该不该叫醒高原。 太热的话他会自己起来吧?高原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只是个帮佣而已。尽管这么想,外村依旧十分在意,忍不住一直看著高原。 高原的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失去血色的呢?他的脸颊非常苍白。 高原的轮廓模糊得像是要被晨光融化一般,外村开始害怕高原似乎会就这样消失。 「……律师。」 不可能消失。 明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却仍然害怕。外村以上扬的声音呼唤高原后,高原悠悠地睁开双眼。 外村吐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对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而放心的自己很奇怪,他刚刚在怕什么呢? 「你等一下也要工作吧?请起来吧,我去泡一壶醒神的茶。」 「……嗯~~」 高原坐著伸懒腰,喀啦喀啦地活动脖子。 「……不用泡茶了,我要走了。」 高原随意地以单手撑住椅背,起身走了出去。 「律师?」 「我走啰~」 高原轻快地挥挥单手,开门走出去。外村发现高原的西装外套还挂著,慌慌张张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追在他身后。 「律师,外套。」 外村叫住白色走廊下几步距离外的背影,当外村要跑上前时,高原回头笑了。他没有出声,彷佛在说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外村发现,这是一场梦。 * 高原生前几乎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理好了,所以整理他的遗物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事。他生前似乎也慢慢减少工作,做好收尾。乾净俐落。 外村想,高原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做死亡的准备了。 他还没有真实感。常常,在看到没有人坐的椅子或是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桌子时,喉咙会像是塞了石头般难受。自从高原不在以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七海了。外村在安静得过了头的房间里淡然地工作。 他明白自己必须走出去,他没有打算当个做不到这种事的小孩。 他只是想再稍微待在这里一下。 从自己书桌抽屉里找到厚实的咖啡色信封时已是傍晚时分,事务所打扫得差不多了。 上锁的第三个抽屉里,只放了那个信封袋,他完全忘了这件事。虽然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但这件事真的从外村的脑袋里脱落了。 『情书。』 高原那时边说著边将信封交给外村,要他在自己死后打开。 外村将封得牢固、很有分量的信封袋拿到高原的桌上,打开信封。 信封里放了好几种文件。有权利书、像是遗书的东西,还有认识的律师的联络方式等。不只文件,还有随身碟和cd。关于工作收尾的细部指示与相关的必要资料,全都毫无遗漏地收在信封中。 然后── 有两封信。 找到了。 其中一封信上已经仔细写好收件人姓名并贴上邮票,是给七海的信。信上贴著便利贴,上头以潦草的字迹注记:「准备」。 另一封则什么都没有写,也没有封起来。正因为没有寄件者的名字,外村很清楚知道那是高原写的信。 外村盯著朴素的信封好一会儿后,才翻过信封打开。发出沙沙的信纸磨擦声。 在连分行线都没有的简单便条上,高原的字迹写著: 谢谢。之后就拜托你了。再见啰。在那之前请活下去。 外村好像听见了高原的声音。 他不可能不害怕死亡,但他灵活的舌头甚至能骗过恐惧的心情。高原那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声音听起来又总是莫名地令人感到舒服,自己总是因此被敷衍过去。偏偏重要的事情他总是不多说,只希望外村能自己心领神会。 在那之前请活下去。 外村反覆看了好几次那短短的句子。 现在哭也没有人会看见。 压抑著恐惧、不安,忍住哭泣而笑的人已经不在了,甚至还担心著自己和七海的那个好人。 虽然他嘴上说不要让人太喜欢、自己做错了之类的话,却无法放下外村他们。至少,外村想相信自己对高原来说,是「放不下」、是有意义的人。 虽然自己能为高原做的事已经寥寥无几,但至少记住这一切吧。不要勉强自己忘记,想起来的时候就想起来,怀念、感谢,哭出来也无所谓。 接下来,他要思考完整拥抱这一切、还活著的自己的未来。虽然高原还在的时候,外村不让自己思考他不在后的事,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到未来在哪里,但是他绝对会好好活著,不会忘记高原。这么一来,高原就不算是消失了。尽管再也没有人会赖著自己做费事的料理了。 (请活下去。) 好,律师。 好。 外村闭上眼。一吸气,喉咙便发出震动。 在走出去前── 要是有说声谢谢就好了,外村发现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 (总是说得不够这点,我也跟你一样呢,律师。) 眼睛里,依旧鲜明的高原似乎对自己笑著说: 「我知道,没关系。」 * 信箱中,放著广告信和一只纯白的信封。 收信人是「安藤七海」。从学校回来发现那封信的七海翻过信封,确认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后,歪著头思考。 七海想不出有谁会寄这样的信。她摇摇信封,里面似乎没有特别放什么的样子,七海当场打开信封。 与信封一样洁白的便条纸上,只写了几行端正的字。 「……什么啊?」 莫名其妙。 大概是恶作剧吧? 七海拿著白色信封与好几封广告信,走进家门。 at present 2 辽一听到高原过世的消息,大约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两周后的事。 那是辽一前往西浦高中,找寻或许接触过记忆使者、名为操的少女时的事。辽一去是去了,却无法进入校园,当他束手无策正四处徘徊之际,看到一名眼熟的女生。 他发现对方是在高原律师事务所见过的那名少女后,出声呼唤。如果她是西浦高中的学生,或许有朋友叫操,就算不是,或许也能得到什么线索。辽一边想边开口: 「不好意思,我们在高原先生那边有见过一次面对吧?」 少女回头咦了一声,怀疑地看著辽一。毕竟只打过一次照面,就算忘了也不奇怪。 「请问……」 「我叫吉森,和高原先生认识,上个月我们不是在事务所见过面吗?」 「……事务所?」 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少女脸上怀疑的表情依旧没有消失。自己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会出入律师事务所的人,所以对方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无可奈何。 「呃……那个,我们只是在入口擦身而过,你不记得了吗?那时我稍微向高原先生问了一下,他说你是客户的女儿。」 拚命解释后,对方似乎只接受了辽一不是可疑分子这件事。少女虽然看起来降低了防备心,但脸上还是带著困惑的表情。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因为你说那个……」 少女抱歉似地倾首说: 「高原先生?……他是哪位?」 辽一感受到被泼了桶冷水似的冲击。 然而,由于这个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辽一的大脑某处想著:「啊啊,又来了。」 高原对记忆使者很感兴趣,他身边的少女消失了记忆。 内心骚动不安,马马虎虎对少女说明和道歉后,为了联络高原,辽一离开原地。 高原的手机没有通,辽一无可奈何地打到事务所,电话通了,高原却不在。 对方说高原已经不在了。 * 辽一紧接著前往事务所,与外村笃志会面。 以前辽一来找高原时外村曾经端咖啡给他,但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交谈。 高原过世后,外村为了处理各种事务,似乎暂时还留在事务所里。 外村跟过去一样端出咖啡后,坐在辽一对面。过去只看过他站著工作的人,现在正和自己相对而坐,感觉非常奇怪。若是平常,这样坐著的人应该是高原。 辽一无法相信高原已经不在了,外村默默收下他的哀悼之意,说了声:「我一直在等你过来。」 「律师留下的笔记说你可能会过来……律师对自己不在之后的事下了详细的指示。」 问题是「详细的指示」到什么程度?辽一无法判断是否能提出记忆使者的事,他斟酌挑选字句说: 「高原律师怎么说我的事?」 「他说你应该会来问记忆使者的事……话虽如此,但我不太有什么能够告诉你。」 记忆使者这名词如此乾脆地出现,让辽一绷紧的精神顿时泄了气。从外村淡淡叙述的口气中,辽一无法判断他对记忆使者带有何种感情,辽一总觉得外村是故意这样的。如果真是如此,外村或许知道些什么。 「……那个……女生……之前我在事务所打过照面,高原先生说她是客户的女儿……」 「是安藤小姐吧?」 「我见到她了,今天……她说她不认识高原律师。」 「……这样啊。」 外村简短地回应,略微垂下双眼。辽一直觉认为他果然知道些什么。一般来说,一个正常的成人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找记忆使者,既然高原向他坦承这件事,若不是他非常信赖外村,就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苦衷吧。 「高原律师之前在找记忆使者吗?」 「是的。」 「他找到了吧?……那个安藤小姐的记忆是记忆使者消除的吧?」 「如果她忘记律师的话……大概是吧。」 看样子外村知道的比自己预期的还多,但他的口风似乎很紧。外村的应对虽然有礼却像画了一条界线,他决定不说的事应该就不会说出口吧。就像在对某个人严守义务一样。 然而,辽一不能什么都没问就回去,因为高原是他少数网路以外的情报来源。高原掌握了自己不知道的某些东西,他没有告诉自己那些事情就这样去世了。就算只是残章片段,辽一现在也只能紧紧抓住他留下来的情报了。 即使再也不能和高原智秋争论意见,辽一也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高原律师拜托对方『消去』她的记忆吗?」 「……」 也就是说,就算本人没有请求,也可以拜托记忆使者消除别人的记忆。根据请求,记忆使者可以消除任何人的记忆──或许没有请求也会消除,总而言之,重要的是记忆使者会无视本人的意志消除记忆这件事。 「意思是……记忆使者连没有答应消除记忆的人的记忆,也会消除对吧?」 传闻中的记忆使者被视为「受到请托后消除记忆」的存在,但辽一直觉自己的记忆并非是自己希望才请记忆使者消除的,他总觉得那是被强迫消除的。 记忆使者接受高原的请托,消除了名叫安藤的少女的记忆,这个事实验证了辽一的想法。 「接受非本人请托的案例似乎非常少……是不是根据委托内容才这么做的呢?」 或许是在学雇主的扑克脸吧,外村的表情和音调丝毫没有起伏,但感觉得出来,他对记忆使者并未抱持否定的感情。或许他不只是从高原那里听说而已,还亲自接触过记忆使者吗? 「……律师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不多。我是碰巧才知道的……他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他好像不希望自己的死,以及生前留下来的东西对谁带来不好的影响。」 「不好的影响……?」 「因为太过悲伤而崩溃等等。他不希望自己离开后,挂念自己的人在他已经无能为力的地方痛苦……因为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或许是习惯身为助理,外村拿来的饮料只有一人份,他自己前方没有杯子。 在对方眼神的催促下,辽一轻轻点头致意,将杯子拿近嘴边。 「律师好像一直注意不让别人对自己太执著,但是安藤小姐……对律师的感情强烈到可以说是崇拜著迷的地步……律师也察觉了,所以很担心她。」 「……所以他才找记忆使者?」 外村沉默地点头。 香醇的咖啡,辽一以前也在这喝过,他想起当时的事。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这里喝咖啡吧? 「……我曾对高原律师说,被遗忘一方的心情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原说那样总比死来得好。比起重要的人死去,宁可被忘记,也希望那个人活下去。 「我想被遗忘是很痛苦的,但是律师他……」 外村以不带迷惘的平静眼神与声音说: 「为了比这些更重要的事物,自己选择了被遗忘。」 辽一认为高原是个拥有信念、坚强的人,他知道眼前的外村也这么想。但是,辽一内心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 辽一放下杯子,评估适当的时机开口: 「……我认为高原律师是很了不起的人,坚强又深思熟虑……我也很尊敬他。我不是要批评他,但是……我对拜托记忆使者这件事抱持疑问的态度。」 辽一避开外村的眼睛,他无法直视外村,应该是因为自己无法像他那般肯定、毫不迷惘吧。 「忘记不想被 遗忘的人也一样……我不认为从不想忘记的人的记忆中消除自己是正确的。」 那名少女应该不希望忘记高原,如果她爱慕著高原的话就更是如此。 他们无视少女自己的意志,消除了她的记忆。辽一认为这是该谴责的事。 「……比起当做从来不曾相遇,应该即使痛苦也不要忘记……要跨越这种痛苦才对不是吗?若说要为那个女孩做些什么,只要帮助她跨越过去就好了不是吗?不是从头全都消除……」 与高原一起度过的时光和他的死亡,都成为记忆留下,让她在没有高原的未来也能活下去。不是应该这么做吗?那才是为了她好不是吗? 或许是因为和自己没有直接相关,他才能说出这种话吧。 说到这里,辽一抬起头,发现外村和预期中相反,以平静的表情聆听辽一的话。待辽一说完后,他缓缓开口: 「我明白那样做是最好的方法,但也有些人办不到。」 外村以和刚刚没什么不同的淡然语气说。 从头到尾,他的口气和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 「她今后或许会变坚强吧,因为律师给了她机会。」 说著这句话的外村,眉眼间似乎浮现了温和的色彩。 外村说记忆使者的长相和声音他都不记得了。虽然还记得交谈的内容,但没有留下一丁点关于记忆使者本人的情报,或许这也是记忆使者的力量吧。就算不是这样,但外村如此一口咬定,就代表他不打算说吧。辽一放弃从外村身上问出更多的情报,向他道谢后便先告别。 辽一带著恍惚的心情回家,打开常用的mac。 点进我的最爱中的都市传说网站,进入聊天室,ico和dd在线上。 听了外村的话后,虽说还不到改变辽一对记忆使者认知的程度,但不可否认他多少有些动摇。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辽一想和人谈谈记忆使者的事。加上他也想多知道一点关于那个最后无法接触到、名叫操的少女。 按下进入聊天室的按钮后,房间外传来咚咚咚的爬楼梯声,对方门也没敲就打开房门。 「小辽!你回来啦!」 「……啊?」 拿著零食袋和宝特瓶的真希进入房间。 辽一几乎是反射性地以自己的身体挡住电脑萤幕。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我在你回来前就一直在了喔!刚才和阿姨在聊天。小辽明明回家了却没有去客厅打招呼,真不孝──讲一句我回来了也好啊。」 「……我开门的时候有讲。话说回来,这根本不能当成你在这里的理由啊。」 「我和阿姨感情好啊。」 「在我房间的理由。」 「……我和你感情也很好吧?」 「回去。」 「等我看完这星期的《周刊jump》!」 「我借你带回家。」 「在家里看的话妈妈会啰嗦,拜托!」 「……」 争论也是浪费时间,辽一从杂志架上抽出漫画杂志给真希。真希「哇」地收下杂志,坐在地板上看了起来。辽一瞥了她一眼,见真希一脸认真地翻漫画,因此重新看向电脑萤幕。虽然他还是有点抗拒在有真希的房间看跟记忆使者相关的网站,但有辽一的身体阻挡,真希应该看不到萤幕才对。 ryo:『晚安。』 dd:『ryo好久不见!五天了吧?』 ico:『他前天也有来喔,只是dd你不在吧?』 dd:『我们错过了吗~^^;』 辽一斜眼确认真希的样子,一边打著回覆。 ryo:『我收到新情报,为了确认真伪有点忙。』 dd:『新情报!』 ryo:『我从某人那里听说有个人可能实际接触过记忆使者,所以找了一下。』 dd:『真的假的!』 ico:『是值得信赖的情报吗?』 辽一打下「情报来源可以相信」,发送出去。接著他在新的发言栏位上补充「不过,毕竟只是有可能,我还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接触过记忆使者。」 ico:『若那个人真的接触过记忆使者,记忆使者就不是都市传说而是真实事件了。』 dd:『可以叫那个人来这个聊天室吗?我也想见见~』 辽一喃喃地说:「可以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在看漫画的真希抬起脸问:「什么?」 「没什么,你快点看一看回家啦。」 「还看不到一半耶。」 ryo:『我现在情报不够,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接触,对方好像有在看k大医院的脑神经外科。』 辽一知道目标的名字和学校,也知道她的学年。只要有心应该不会没办法接触,但就是想不到高明的做法,一个弄不好,就会被当成跟踪狂。辽一打上这段话是想得到什么建议。 dd:『真的假的!k大医院我很熟喔!我在那里一楼的花店打工!』 「……真的假的?」 辽一不自觉地低语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真希,但她似乎沉迷在漫画中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辽一松了一口气,打下回覆:「真的吗?」 ryo:『对方是女高中生,如果我再传更详细的情报给你,你有办法知道她的全名吗?』 dd:『如果有技巧地问问看护士们,应该可以。』 意想不到的收获!辽一高兴得想要高举拳头。他急忙打开邮件信箱,将操的情报传给dd。 黑短发、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体型苗条,西浦高中二年级,挂的是脑神经外科福冈医生的诊。虽然只有这些程度的情报,但若是运用得当,应该可以从认识她的护士口中问出少女的姓氏而不让人起疑吧?就算不知道联络方式,只要知道全名就能成为线索,是重大的进展。 ico:『要搜集情报的话,我应该也可以帮忙喔,其实我有各种门路。』 dd:『喔!感觉好像什么小组喔!记忆使者追踪企画之类的?(笑)』 ico:『能具体接近记忆使者的情报很难得呢,这么重要的线索可不能放掉,得牢牢抓紧拉过来才行。』 ryo:『是。大家能够协助真的帮了大忙。』 dd:『啊,那我们下次来办网聚吧!也跟doctor和猪之吉说一声,当作记忆使者追踪企画正式启动!』 ico:『好耶。』 dd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有趣,自己并非处于跟他们一样可以高兴的立场。但就算这样,一想到或许因此能够掌握什么,辽一的情绪也高昂起来。 辽一正在向前迈进,一步步靠近,他有这样的预感。他打上赞成网聚的回覆。 集合地点和时间的相关发言填满了聊天室画面。 「啊、对了,小辽。」 应该在看漫画的真希突然想起似地说: 「那个啊,星期六,你有空的话……」 「没空。」 辽一头也不回地回答。「什么嘛!」身后传来真希不满的声音和气呼呼的气息。 他旋转电脑椅,拿起记事本打开行事历。 「……我刚刚有约了。」 辽一在星期六的栏位写下行程──「网聚」。 * 星期六,网聚当天。真希跟著辽一来到集合地点涩谷车站,她似乎也有事来涩谷。反正在车站就要分开了,辽一不介意她跟过来,但途中真希一直问自己要和谁见面,他因而闭口不语。 「约会吗?」 「就说了不是 啊!」 「那是什么~」 「……跟人碰面啦。」 辽一绝对说不出口是跟记忆使者有关的网聚。 辽一单手应付著追问「碰面,是跟谁~」的真希,边前往集合地点。再怎么说,他都不会把真希介绍给dd他们认识。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但真希也是「有可能接触过记忆使者的人」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这么说来,辽一自己也是,但他当然不打算向dd他们坦承。 「你不是要买东西还是干嘛吗?去吧去吧。」 「你那什么态度!」 辽一指著集合地标的摩艾像,气呼呼的真希也看向那边。 左手抱著笔记型电脑的年轻男子似乎注意到这里的情况而抬起脸,因为说过要戴红色棒球帽当标记,所以那个人应该是dd吧。辽一点头行礼后,对方也满脸笑容地点头回礼。 「看到了?那就是我要碰面的人……我走了。」 「唔……知道了。什么嘛,我原本打算看到对方后要跟阿姨告状的。」 虽然已经过了要跟父母一一报告来往对象的年纪,但真希常常像这样和母亲连成一气,进行奇怪的试探。虽然母亲说真希是因为觉得哥哥被抢走了而感到寂寞,但在辽一看来,真希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确认真希往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去后,辽一松了一口气。(貌似)dd的人跑了过来。 「呃……是ryo对吧?」 「啊,是的。」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dd。」 dd浅棕色的头发在脖子附近向外翘,虽然用棒球帽盖住,但带著这样的发色打工还真亏医院能接受。 如果在外面叫「dd」这个名字,很明显会让周围的人知道他们是网路上的朋友,正当辽一觉得有点尴尬时,发现另一个正很有兴趣似地看著这里的人。 那是名留著及肩黑直发,看起来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性。视线交会后,对方弯起嘴唇笑了开来。啊……辽一知道了。 「你是ico吗?」 「你好,ryo。我今天和两个年轻男子约会呢,好开心。」 可能是高跟鞋的关系,ico和dd的身高差不多,套装下穿著酒红色衬衫,感觉是名工作干练的成熟女性。辽一心想还好真希没发现ico,如果一开始打招呼的人不是dd而是ico的话,辽一跟比他年纪大的女生见面的事,今晚就会毫无遗漏地传到母亲的耳里。 三人前往ico推荐的咖啡简餐店,他们边并肩走著边简单地自我介绍。dd就如聊天室里所说,是在花店打工的自由业者,ico则是个写手。她说她主要写的是超自然现象和灵异类的报导,最初会对记忆使者的传闻有兴趣,也是在考虑这个内容能不能写成报导的缘故。 「猪之吉时间配合不上好可惜喔。doctor呢?」 「啊,doctor好像是不参加网聚主义者……他写信跟我说不参加。」 「那个人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才完全不碰网外活动的,这是他自我行销的一部分。他的目标好像是成为只有网路上才能接触到的都市传说博士喔。」 一行人来到ico推荐的餐厅,坐在最里面的位子。餐厅虽然距离车站有段距离,却是间很私密、舒服的店。杂志架上放了好几本外国杂志,店里以极为克制的音量播放著音乐。考虑到网聚的主题,这里比热闹的店家适合多了。 「刚刚和你在一起的人很可爱耶,女朋友吗?」 「怎么可能?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小鬼头啦。」 大家一开始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边看菜单。辽一本来就是第一次参加网聚这种活动,因此不知道该在什么时间点切入主题。辽一的目的是想从dd和ico两人身上问出有助于寻找记忆使者的情报,但这似乎不是网聚本来的目的,而且如果只追求这点反而会让对方戒备,或许会造成反效果。 辽一决定在ico或dd主动带起话题前不要多说什么,他叫来店员,点了可以无限续咖啡的商业午餐。 大家各自点完餐重新面对面,低头互相说了声:「请多多指教。」 dd害羞地笑说:「总觉得一直在自我介绍,好几次了呢。」 「这应该是都市传说网聚或记忆使者网聚吧?我没有那么多可说的情报或见解就是了。」 「也没有人了解记忆使者到可以开讲的程度喔,因为这本来就是怪谈嘛。我开始这份工作后,长时间以来都将之当成有趣的素材,但从来没想过记忆使者或许真的存在,直到在聊天室和ryo谈过为止。」 由于对方主动开启话题,辽一故作冷静地点头说: 「我一开始也是对传闻的传播过程这方面有兴趣才调查都市传说的。我听说大部分都市传说都有个起源……所以觉得记忆使者的传说应该也有什么成为源头的事件才对。然后就从认识的人那里稍微听说了类似的故事……」 辽一当然不会说是因为记忆使者跟自己直接相关所以才死命调查,他也没有说的打算。他小心地说明,让自己听起来不会太过投入,接著喝了一口水。 「咦?是这样吗?裂嘴女也是吗?」 「日本的民间故事有类似的内容吧?我写过关于裂嘴女的报导,所以很清楚喔。」 ico对探出身体的dd说: 「不管是民间故事还是国外发生的故事,总而言之,都市传说一般来说都有形成其根源的材料,其中也有些怪谈的起源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件。」 「喔……啊,也就是说会有类似成为记忆使者起源的事件对吧?」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很在意。那是dd你打工地方的事吧?」 完全呈现聆听状态的dd突然被问到后,急急忙忙地将笔记型电脑放到桌上。 「啊,我完全没听说过有类似起源的事件,但收到ryo的mail后,我稍微了解了一下那个女生的事。呃……请等一下。」 dd将水杯移到一旁,空出电脑的位置后,打开笔电。他将椅子拉到墙边腾出空间,将萤幕横放,方便坐在旁边的辽一也能看见。 「这只是简单的笔记,你们看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我跟护士打听过了,那个女生应该是一位叫佐佐操的病患,名字的写法是这样。」 画面中的记事本上,以黑体写著「佐佐操 西浦高中二年级」,旁边贴著画质说不上好却可以辨识出长相的图片。照片上是个肤色晒得很健康的短发少女,这就是佐佐操吧。 「这个图片是我知道全名后在网路上试著搜寻,从西浦高中田径社的网页上找到的。原本是田径社全部社员都入镜的小照片,放大后画质变得有点糟。」 「真亏你能知道全名耶,医院对病人的资料管得很严吧?」 「我借了姊姊的手帕对护士演了一出戏喔。我说五楼候诊区有女生对我很好,直接把手帕借给我,我想向对方道谢。然后说我只听到别人叫她小操,问护士知不知道对方是谁~」 「你真是下定决心去做耶。」 「我是问之前在护理站搭过话的护士啦,我有想过,在正常情况下问患者的情报,人家是不会告诉你的。话是这样说,但我也不是连地址和电话号码都知道啦,这是当然的。不过,他们还是不小心说了:『小操的话,是不是佐佐同学啊?』」 被称赞后似乎很开心的dd,喀喀喀无意义地转动著滑鼠滚轮,这似乎是他的习惯。 「护士一说:『是个短头发、很苗条的女生吧?』我就回答对、没错。我一说:『她的头发是黑色,说自己念西浦高中……』他们就说:『没错,是佐佐操同学。 』我就知道全名啦。」 在一番说明中,餐点也送上来了,dd说著:「我之后再传图片给你。」便阖上电脑,从桌面撤下。 「这是很大的功劳吧?」 「要是问太深入人家会起疑,所以知道的情报只有这些就是了。」 「不,已经非常够了喔。」 只要知道全名,调查起来就容易多了。而且就算查不到住址或电话号码,只要知道长相,总是会有办法。 ico吃了一口义大利面,称赞说好吃,接著,彷佛想起要用餐似地,dd也开动了。 「虽然我有说想把手帕还回去,但医院也不可能把患者的地址告诉别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啊!那个女生好像已经没有在看脑神经外科了喔。我问护士她下次什么时候会来的时候他们说的。」 「她会看脑神经外科的原因是……?」 「这也是病人隐私,我不太好开口问。不过,脑神经什么的很有记忆使者的感觉吧?」 这么说来,也有一种说法是,所谓的记忆使者会不会是地下脑外科医生对吧?dd继续兴奋地说著。辽一意思意思地回应:「好像有听过喔。」 杏子和真希直到改变的前一天为止都没有任何异样,只隔一天记忆就消失了,身上也没有什么外伤。考量到这一点,记忆使者=外科医生说是不可能的。不过,由于大家不晓得因记忆使者而失去记忆的人为什么会消失记忆,因此去看脑神经外科也是很有可能的假说。 「话说回来,那个女生有可能接触过记忆使者的情报是从哪来的呢?应该有推测的理由……或是根据吧?」 ico熟练地以叉子卷起义大利面插嘴说道。情报来源的可靠度与情报的可信度直接相关,因此,这是身为写手理所当然的提问,但辽一不可能全部据实以告。 随便说谎会有露出破绽的风险,因此辽一诚实告诉大家无法公开情报来源。 「虽然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但他在社会上是有头有脸的人,那个人本身也很值得信任。我认为光是他提供的情报就有调查的价值,我没有问他是怎么推测出佐佐操和记忆使者有关的。」 高原大概是在医院见过佐佐操或是跟她的亲人聊过天吧。会不会是听了她的症状,直觉认为那是记忆使者造成的呢?实际上,高原后来也成功接触到记忆使者,因此这个情报是有价值的。 虽然不觉得自己做了可以让人接受的解释,但ico点头说:「总之,意思就是这很有可能是有用的情报对吧?」 「那么,接下来我先调查她的住址和能接近她的具体情报吧。dd,也把照片传给我。」 「好!当然。感觉越来越像是认真要找记忆使者了呢。」 辽一对一脸期待看著自己的dd配合地说:「对啊。」 对辽一而言,找记忆使者不是游戏,所以他无法像dd那样兴奋,但有人能帮忙调查令他放心许多。 「不过,就算那个小操有见过记忆使者,但她有可能连这件事也忘了吧?所谓和记忆使者接触,就是这个意思吧?」 「啊,对啊!对耶,那就算见到面跟她说上话,也搜集不太到情报吧?」 辽一当然知道。 佐佐操脑海里留有记忆使者相关情报的可能性非常低。从真希和幸子或是从自己身上的例子来看,辽一都有深刻的感受。尽管如此,找佐佐操仍是有其意义存在。 「如果她是拜托记忆使者的委托人,从她本人身上应该得不到关于记忆使者的情报,但是我认为跟她见面还是有意义的。我想看看记忆被消除后委托人的状态……这是其一,然后若是能跟她身边的人打听情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dd深深点头。 和佐佐操的亲人见面,询问她失去记忆前的样子,或许能得到什么线索。搞不好有人目击到她和谁见面的场景。而辽一最想知道的是,她忘记了什么。会被带来医院就代表她失去记忆这件事对身旁的人而言很明显。辽一想先确认记忆使者这次消除的是怎样的记忆。 (但我大概……) 不同于冷静尝试搜集情报的大脑,有另一个地方是这么想的──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感受。辽一自觉到这件事。 他一定只是想和对方见面说话而已,和那个已在她消失记忆中的人。 * 辽一反覆作著相同的梦。那个虽然不明白其中意义,一头雾水中仍感到恐惧与紧张的梦。 男人与小孩相视而立,自己看著这一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心想「不可以!」他正看著不能看的事物,看著他们进行不该做的事。虽然心想必须阻止他们,身体却动弹不得,想要大喊快逃,却出不了声。 画面中断。 伸向自己的手臂,手指触摸额头的触感与混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看到的画面总是一样,不断重复却没有后续 黑色皮革的光泽、警笛声,然后惊醒。 距离网聚过了一周,星期六早上。不知为何,真希在辽一起床前来到家里,不停缠著准备吃早餐的辽一问:「那个人是谁?」在那个集合地点,真希好像也清楚看到ico了。 「是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阿姨说要出门所以我就帮忙看家,谁叫你一直不起床。不说这个了,你不要扯开话题啦,之前那个是怎样!比自己年纪大的女生~好色喔~」 「我又不是和她单独见面……」 辽一的头有点痛。他皱著脸喝下咖啡后,一直吵吵闹闹的真希突然沉默。一抬头,只见真希一脸担心。 「……干嘛?」 「你好像心情不好?」 「……作恶梦啦。」 感觉最近作那个梦的频率增加了。但是,辽一却无法看到梦的后续。梦里总是相同的场景,视线的高度和角度也全都一样。 虽然辽一连这个梦究竟有没有意义都不知道,却一直很在意。 辽一斜眼看向身旁的真希。 他对还在介意自己的真希短短说了句:「没事。」咬了一口吐司。乾硬的面包鲠在喉咙里,辽一用咖啡冲下面包。尽管早餐完全没有味道,但他等一下预计要去见佐佐操,要是话说多的话,可能没办法吃午餐。思及此,辽一便勉强自己清光吐司。 自从一个星期前的网聚后,他就没有参与聊天了。在网聚上说了那么多之后,他不觉得会有新情报出现,同时也觉得总之先跟操见过面后再说。网聚后,ico马上寄了mail告诉他佐佐操的地址,信上写说她也打算去见见对方。应该是身为写手的好奇心被刺激到了吧。 收到mail后已经过了三天,可以的话,辽一希望比ico先接触佐佐操。 「我等一下要出门,你自己看著办。」 「你要去哪里?」 「私事。」 辽一喝完咖啡后起身。 「……你又要去见那个人了吗?」 「那个人?」 「那个年纪比你大的……」 「今天是跟不一样的人见面。」 真希的表情很复杂。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真的就像母亲说的一样,真希的心情像是妹妹觉得哥哥被抢走一样吗?辽一兴起开玩笑的心情,故意不怀好意地笑著说: 「是高中女生。」 「什么啊!」 辽一笑著把餐具拿到流理台,边应付黏在身边的真希边穿上外套出门。他对跟到玄关的真希说:「好好看家啊。」真希鼓著脸点点头。 真希生气的脸跟小时候一样。如果真希 带男朋友回来的话,自己的心情或许多少也会很复杂吧。辽一边走边突然这么想。 自己或许正沿著细微的痕迹逐渐靠近记忆使者。那个反覆的梦境,或许跟自己被消除的记忆有关。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辽一心想,梦里的那个小孩会不会是真希呢? * 走进ico信上写的那条路后,辽一马上看到「佐佐」的门牌。 他的决心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他隔著门牌几公尺的距离暂时平复心情时,看见两名状似高中生的男女走了过来。 呆站在原地看起来会很可疑,这么想的辽一朝两人迈出步伐。因为看到女生头发短短的,心想该不会就是她吧?在擦肩而过时确认了对方的长相。 (果然。) 没错。和dd给自己看的照片长相相同,是佐佐操。在这里叫她比按下门铃还要简单。但她身边的人不知道是朋友还是男朋友,辽一无法判断在佐佐操身边有其他人时叫她恰不恰当。 辽一停下脚步转身,看著两人走远的背影。 辽一还以为他们一定会走进佐佐家,结果两人走过挂著「佐佐」门牌的房子,打开了隔壁房子的大门。辽一瞬间慌张地想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但少女果然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生。 少年拿出钥匙插入大门。如果不在这里出声,感觉自己又会在大门前犹豫一阵子了。 辽一下定决心奔向前。 「……请问!」 等著大门打开的女生……佐佐操回头。接著,少年缓缓抬头,以很难说是友善的冷淡目光看向自己,令辽一瞬间胆怯。 「……你是佐佐操同学吗?」 「什么?」 少女坦率地回答: 「我是,请问你是?」 「……佐佐。」 少年像是要保护她一般往前跨出一步。 「你有什么事吗?」 「……很抱歉这么突然,我叫吉森。只要一下下就好,可以让我和她说话吗?……佐佐同学,你有去k大医院对吧?」 少年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操虽然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却感觉不出有称得上是拒绝的强烈反应。她或许愿意听自己说话。 「我也认识其他和你有相同症状的人,请……」 「佐佐,你进去。我马上就来。」 「……可是。」 「听我的。」 操虽然在意辽一,仍旧将手放到少年打开的门上。 「请等等……你听过记忆使者这个名字吗?」 辽一提高音量,好让声音能让要进去屋里的操也听到。虽然看见操吃了一惊的表情,但少年的表情比起操更明显地变了样。 「……佐佐,进去。没关系。」 少年以平静却不容分说的声音说道。 操消失在屋里。少年宛如要保护那扇门般背对大门,重新看向辽一。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说:「请回去,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请……等一下!」 辽一才想问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看样子这名少年知道记忆使者这个名字的意义。不仅如此,从他的反应看来……他恐怕也认为操跟记忆使者有关。这次或许可以得到比预期中更多的收获。 「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她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了吗?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至少可以让我问一下吧!拜托,这很重要。」 「到底是怎样?之前也有个杂志作家什么的女人过来……现在很流行这个吗?我们很困扰。」 是ico。辽一慢了一步。辽一虽然想著「糟了」,但他不能在这里退让。 「我不是因为好玩才来的。我不会跟别人说,拜托。」 「请回去。」 少年顽固地说道,转身背对辽一。看著那道背影,辽一完全忘记了伪装而大喊: 「我喜欢的人也见了记忆使者而把我忘了!」 正要关上门的手停了下来。 少年已经进入家里一半的身体退后半步,关上门,缓缓回头。 在少年冷静的目光下,辽一现在才觉得害怕。 一直以来,辽一都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杏子的事、自己不是单纯的研究者而是记忆使者事件的「关系者」这件事。虽然是为了留住少年他才瞬间喊出来,但或许不应该说出来。或许这名少年和自己的立场不同。 辽一害怕得无法移开视线。 少年的手再次慢慢打开大门。 「……你要不要进来?」 他单手压著门说道。 3rd. episode : calling for moratorium 将要从孤独中拯救出来,以及再次将他推向孤独的,是同一个少女。 小学二年级时,隔壁盖了一栋房子,搬来的是佐佐一家,操是佐佐家的独生女。难得邻居有同龄的小孩,两人在父母的介绍下初次见面,一步步地玩在一起。 「关谷……要?我可以叫你要要吗?」 「……随便。」 那是他们最早的对话。对操而言,「要」这个名字好像很特别,令她印象深刻的样子。而要只记得「佐佐」这个姓,有很长一段时间记不得「操」这个名字。 小学二年级的操很瘦,头发也短短的,晒得黝黑的手脚上还有新生的结痂。要是个喜欢在家里看书胜过在外面玩耍的小孩,肤色因此比操还要白,身高也比较矮。之后两人说起彼此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时,要说:「那时候觉得她看起来不像女生。」操则说:「我想说这个人为什么都不笑呢?」 要的确是不太笑的小孩,这点现在也一样。他和会为了一点小事大笑或生气的操形成强烈的对比。 平常跟要说话他也不太回答,不知道操是喜欢上这样的要哪一点,每天都会来邀他玩。要也是,只要操找他就会出去。简直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会凑在一起,大人们也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想起来,或许是他们灵魂深处的波长相合吧。要会听操说话,操会偷看要在看的书。他们就这样度过了童年。或许两人称不上是一起玩,但要并不讨厌那样。 有时候,在公园玩耍接近日落时分时,当时还是高中生借住在要家里的叔叔──正会来接他。完全不怕生的操和正也很亲,要还记得当时他们会把正夹在中间,三个人手牵手一起回家。 回到家,在门前和操道别后,正低头看著要说: 「开心吗?」 与其说这是个问题,正的口气更像是欣喜地在确认「你很开心吧?」 「……怎么了?」 「你刚刚稍微笑了一下吧?」 正以笑容面对用问题回答问题、连可爱的边都沾不上的侄子。 太好了。正摸摸要的头。 要的母亲在要一念小学后马上离家出走了,两人一年只会见一、两次面。母亲每次见面都会拥抱要,还会抚摸他的头,但父亲在母亲离家出走前就不太会摸他的头。因此,叔叔那完全不同于母亲的大手触感,在要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很高兴。 只有跟操和正在一起的时候,要会微微露出笑容。 和操在一起的时光也只有三年左右,操跟著工作转调的父亲离开了。「我们家就在这里,所以我会再回来喔。」操对要许下约定。 之后四年过去。 要国中三年级了,母亲依然离家在外。正开始上班,他说不能总是让人家照顾而离开要的家里,在骑自行车便可以抵达的地方租了间公寓。因为公司会负担一半房租,所以似乎过著以新进员工而言很优雅的生活。他现在仍常常来要的家里一起吃饭。 然后,操按照约定回来了。 * 要休息时间大致上都在图书馆或是教室里看书。他推了推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戴起的眼镜,翻开书页。因为他看书没有这个以外的动作,所以也曾被同学笑过他像机器人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教室中和大家格格不入却也不介意,大家也都把要当成「安静认真、有点特别的家伙」,所以他既没有遭遇过不当的对待,也不会有人打扰他看书。 这么看来,操这个第一个朋友果然有某些地方很特别,而要长久以来也觉得操或许会是自己最后的朋友。 要拿起看完的书起身,走向图书馆。 他拿了一本新书区的非文学类书籍,坐在窗边的位子。 阳光穿过窗户而下,页面上的反光令要看不清内容,他往旁移了一格位子。午休的前半段时间,图书馆几乎没有人。 门喀啦一声地打开,操走了进来。 「要要,中午了!我们去屋顶吃饭吧。」 与过去相同的短发,深蓝色的水手服。现在的操看起来像个女生了。 要起身,办好借阅的手续后离开图书馆。 成为国中生回来的操,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很流畅地坐在要身旁的位置,这就是他们的重逢。就像一直在一起的玩伴一样,操非常自然地获得那个位置,要也没有怪她。 「要要,你喜欢章鱼香肠对吧?我比较喜欢切成螃蟹形状的。」 对操而言,要似乎还是小学时的「要要」。 「螃蟹形状的切口太多,味道会很重。」 「咦~~这样不是很好吗?」 「章鱼这样刚刚好。」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用一脸认真地声明啦。好,那章鱼给你。」 操不化妆,身上也没有甜甜的味道,讲话不会嗲声嗲气的,让要很放心。 他无奈地抓起放在便当盒上递过来的香肠(要的中餐是面包)吃下。 「……好咸。」 要诚实说出感想后,操笑著说:「是我做的喔。」 * 「小操回来了吗?太好了,你们以前感情真的很好。」 正将炒菜锅内的食物盛进盘子里,怀念地说。 要的父亲很晚才会回家,为了常常一个人在家的要,正经常像这样来家里做菜。他总是笑著说:「嗯,我在报借住时期的恩啦。」正今天也俐落地准备了炒青菜和中式汤品。 「你们果然很有缘吧?同国小同国中……」 「我们就住在隔壁,学校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喔。」 「同班?」 「没有,佐佐在四班。」 要双掌合十说:「开动了。」拿起筷子。正做的是男人味十足的菜,一口气把肉和青菜都炒进同一个锅子里。尽管如此,毕竟是习惯自己生活的人,他的做菜技术感觉比操厉害很多。 「把酱拿给我……小操变漂亮了吧?毕竟已经十五岁了呢。」 要把沾酱拿给正回答: 「她没变喔。」 * 操真的没有变。 她来到隔两班的教室邀自己去吃午餐的样子,让要想起小时候她强拉著自己出去玩的事。 同学们常常问要他们是不是在交往,有用笑闹口气问的男生,也有诡异认真询问的女生。因为隔壁班的转学生每天午休都来约这个在班上没必要不会跟人说话的要,因此可以说是很正常的反应吧。 每次被问起都得一一解释说「没有」是件麻烦的事,被人探究也令要感到不悦。 尽管如此,只要操来找他,要总是会回应。 「我啊~~这星期已经被两个不同的女生问是不是和要要在交往了。你很受欢迎嘛,要要。」 「真假?咻~咻~很厉害嘛,要。」 「……」 能和国中女生以同样的心情、同样的等级起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真是厉害。要已经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反正说了也是白说。他无言地喝下自己泡的绿茶。 虽然喝绿茶不可能醉,但正和操都因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情绪亢奋。 「这家伙啊,因为都不说话一直在看书,人家都说他很神秘还是很成熟之类的,意外地有很多隐性粉丝喔。说他沉默寡言、很帅啦等等,明明其实他根本没在想任何事,只是在发呆而已。」 「这样赚到了耶。只要不说话,别人就会自己往好的方向解释。」 要无法相信眼前的正是那个顽固又无趣的父亲的亲弟弟,因为相同的理由,要也无法相信正和自己流著相同的血液。 「……佐 佐你不是来问功课的吗?」 「啊,对对,没错。要要数学很好吧?历史的成绩也很好。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学科,为什么你两个都很好?」 「因为我喜欢记年号。」 「恶,我最不会那个了。」 「笔记本拿出来。」 两人在餐桌上开始念书后,正笑著说:「加油啊,好学生。」在一旁摊开了报纸。 「年号?啊~我也讨厌。那个用谐音口诀来记就可以了吧?像是『意思意思而已』……之类的。」 「不是那个,那是数学。」 「咦?是吗?啊,对了那是平方根。我从很久以前就很讨厌这种东西──你们真好~要趁年轻好好学喔,学生时期是很宝贵的,不会再有第二次喔。」 「咦~~那正哥你来代替我啦。」 「我觉得你有时间逃避现实的话,不如至少记一个年号比较好。你们班星期二要考试吧?」 「啊~~好像是耶!要要你们班没有小考吗?」 「已经考完了。」 要边喝茶边回答。操将历史课本摊在膝盖上,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看著天花板喊:「完全放不进脑袋里啦。」 「要要是怎么记的?果然还是用谐音吗?」 「我不讨厌背东西,我把它们当成单纯的数字排列来记,之后只要掌握大概的历史走向就好了。很好记。」 「……我用谐音就好,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措施。正哥,教我!」 「我要来看稻川淳二的真人真事鬼故事影片,没空。」 「鬼故事?你喜欢那种东西吗?说到真人真事,我之前借了一个重现观众经验的影片,超恐怖的。」 「喔喔,是那种跟观众募集故事的类型啊。说到这个,以前流行过裂嘴女之类的故事,那个就不怎么可怕。」 「不过以故事来说很有趣吧?我们班最近流行的是一个叫『记忆使者』的故事……」 「……佐佐,你考试念完了吗?」 「要不敢听恐怖故事之类的吧!我借片子回来你也没看吧?」 「咦~~要要是会怕鬼故事的人吗?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了!」 「……佐佐。」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读书会从中间的休息时间开始,就迅速转为鬼怪影片观赏大会,操好不容易只写完数学作业,就带著来不及碰的历史课本和笔记回家了。 隔几天,小考考卷发回来了。 午休碰面时,操问起分数,要诚实回答后,遭到操莫名怨恨的目光。 要决定不问操考了几分。 * 打扫完毕后,等待已久的女生三人组将信交给要。 打开折得很复杂的信纸,上面排列著用萤光笔写下的圆润文字。信上写著希望他放学后到三楼西侧楼梯。 因为想像得到对方要做什么,要的心情十分沉重。如果不理会的话,之后会更麻烦。比起写这封信的本人,要更容易想像将这封信送过来的朋友们会有什么反应。 「我一直看著在图书馆的你,我喜欢你。」 在没什么人烟的三楼西侧楼梯上,要在这个女生犹豫许久后,终于听到她的告白。 对方是要连看都没看过的二年级学妹。 「……抱歉。」 要一说出一开始就准备好的回答后,陌生少女的表情一垮。 她双耳通红,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 要冷静地观察对方,同时感受到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盘据在胃的四周。 要哭的话等一下再哭!没事的话,就放了我吧。 没办法回应你是我的错吗? 「我可以走了吗?」 少女低头咬著散发不自然珍珠色泽的嘴唇。面对打算转身的要,少女缠人地抬起脸说: 「是那个短头发的人吗?你们在交往吗?所以才拒绝我?」 「跟佐佐没关系。」 烦躁感不断累积。 拒绝需要理由吗?自己还有解释的义务吗? 被人特地叫到这种地方,听一点也不想听的告白,结果却是这样。好无聊,无聊透了。烦躁的自己又让要更加生气。 「我跟佐佐没在交往,这件事跟我无法和你交往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你,也没有想跟你谈恋爱的心情……可以了吗?」 要转过身,迈开步伐。少女没有移动。 要听到好几道从正后方奔过来的脚步声。接下来,她的朋友们会安慰她吧? 而明天起,自己会在她们班上变成罪大恶极的人。 好恶心。 要每年会和把自己丢在家里离开的母亲在外面吃一、两顿饭。 空虚的笑声、仔细涂著指甲油的手指。「你都不笑呢。」母亲看似悲伤地皱起修剪整齐的眉毛说。离开时她一定会拥抱要。 每次见面,母亲的妆似乎就越来越浓,身上总是散发强烈的香水味。 她在家里为要和父亲做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母亲的身上也不会有香水味。 要不恨丢下自己离家出走的母亲。他现在能理解母亲有她自己的难处,也早就习惯一个人吃饭了。 只是,每次和母亲见面后要总是会头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 要押著太阳穴闭上眼睛。 她们常常可以说喜欢什么的。她们了解自己哪一点?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 「……麻烦……」 头好痛,好痛。 眼皮里闪烁著光点,即使闭上眼依旧难受。 好恶心。 「要要?」 要突然睁开眼睛。呼唤自己的声音,这道声音不会伤害要。 因为他把书包丢在教室里,她才会来找自己的吧? 「……佐佐。」 没事。他很擅长假装冷静,装著装著,就真的会冷静下来了。 他必须去教室拿书包,要是拖拖拉拉的话,最糟的情况是有可能和刚刚的二年级生在下楼时碰个正著。 尽管想掩饰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但操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要不对劲,沉默地看著他。如果操刚刚先去过教室,或许也听说了要从二年级女生手中拿到信的事。那么,她应该也会发现要在这里的理由吧。 一想起那件事,心情好像又变差了。 「我去拿书包。」 要敷衍地说完,踏出步伐。操阻止了他──「等等。」操的声音难得认真。 要停在原地看著操,等著操说出什么。 「……佐佐?」 校园里播放著催促大家放学的广播。 +++ 要不笑。 关谷正注意到这件事,是不知道第几次跟要和操三人一起吃饭的一周后。 四年不见的操回来后,大约过了半年,要有了细微的变化。要的表情变柔和了。正不清楚学校里的要是如何,但至少自己眼里看到的要是这样。就算要不会放声大笑,但当他看到操和正闹来闹去的时候,嘴唇的线条会变得柔和,有时也会用玩笑回应他们的玩笑。 要不像操一样开朗大笑或喧闹。尽管如此,他浑身上下拒绝他人的气息还是变淡许多。 也不再彷佛冻结般地面无表情。 正对这点感到十分开心,然而──一个星期不见,要就像隔绝外界般地失去了表情。 要和正面对面吃炒饭时,也几乎没有说话。 面对正的问题,要只会简短回答,连看也没有看正一眼。虽然他平常话就少,但正从要身上的氛围知道── 发生什么 事了,正问不出口,他知道要在拒绝自己。 要放下汤匙。 「我吃饱了。」 要把餐盘叠起来拿到流理台,硬邦邦的侧脸。他们平常洗碗都会分成洗碗的人和擦碗的人,迅速俐落地解决这项工作。要保持沉默卷起袖子,将抹布拿在手上。 正与要并排在流理台前工作,皱著眉盯著他。 「你在想什么?表情好严肃。」 要没有停下擦盘子的动作。 「……我正在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两人份的餐具很快就洗完了。 要将餐具收进柜子里后,说了句:「我去念书。」离开了厨房。 「对了,小操呢?」 把手放在门上正准备关门的要,听到正无意间丢来的问题后,一瞬间停下动作。 「──谁知道,我们又不同班,我今天没看到她。」 要以铜墙铁壁般的面无表情和读不出内心想法的平静声音回答。门静静关上了。 正开始觉得怪怪的,就是在那时候开始。 在那之后过了两天,正偶然在路上碰到放学回家的操。 虽然操看见正便微笑打招呼,却不太像平常的她,操笑得很勉强,像在掩饰某种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吗?」 操仍旧维持僵硬的笑容,没有回答。 操常常和正说成绩的事、学校的事甚至是生活上的琐事,他也常常提供操建议。然而,看来操这次什么都不想讲。 如果对方不想说,正就不会勉强打探。「真没办法。」正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说: 「……嗯,没什么事的话就好,不过……」 要好像也没什么精神。 正这么一说,操的嘴角出现变化,像是在笑的嘴唇颤抖著。 「那大概是我害的。」 操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知道她不希望别人多问,所以正也没有再问什么。 要和操都是现代的国中生,有一、两个烦恼也是当然的吧?这么想的正放弃进一步探究。 下次见面时,两人都能恢复精神就好了,正带著这个想法和操道别。 「啊,正哥!你好啊~」 「……小操,你刚回来?」 「我和班上的同学聊天,结果聊太晚了。」 在佐佐家门前遇到的操向正投以爽朗的笑容,开朗的声音也不像是勉强装出来的。看样子操已经完全恢复,解决烦恼了。正心想「太好了」,回给操一个笑容。 「太好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 「啊哈哈,什么啊?我一直都很有精神吧?」 「唉呀呀,真的。要来喝杯茶吗?虽然要好像还没回来,但我有这个家的钥匙。」 「要?先生?……呃……」 正锵啷一声,将关谷家的钥匙举到操的眼前。操带著笑容歪过头。 「我没见过他吧?」 正突然无法理解操的话。 「……抱歉,咦,你说什么?」 正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回去,操则是再次歪头表示困惑。 「要啊?我的侄子,那个……」 现在只是有点沟通不良而已,一定是这样。正的脑袋虽然这么想…… (这是怎么回事?) 却隐隐感到不安。 正看到操身后穿著制服走近的要,内心同时出现松一口气以及「不要过来」的心情。 看到操和正,要表情无动于衷地靠近,操注意到后回过头。 「正哥,你在干嘛?」 「要……」 「你没带钥匙?」 要从口袋里拿出没有钥匙圈和任何装饰的钥匙,打开家门。 「要先生?……啊,不对,要同学吧?」 操跑向拔出钥匙准备走进家门的要。 「你好。」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要停下动作,直直回看著操。 哪里怪怪的。 ──「要同学」? 与正同一时间,要似乎也注意到了。 正看见要渐渐瞪大了双眼。 +++ 操彻底遗忘了要。 她记得正,记得小时候正住在隔壁,也记得国中以后他们再次见面,似乎唯独想不起要。 理由不明。 虽然和操的父母谈过,但他们也表示没有任何头绪。操说自己没有任何伤到头的印象,保险起见,操的父母似乎还带她去了医院,但检查结果脑部找不出任何异常。 在不知道原因和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面对一脸忧愁说著抱歉的佐佐太太,要只简短答了一句:「不会。」佐佐太太似乎认为要只是在逞强,所以更加感到抱歉。 正不知道要在想什么。明明不可能没事,但要看起来就跟平常一样冷静。 「你心里没有个底吗?」 就算正问他,要也只回答:「不知道。」便瞥开目光。他阖上正在看的书起身离开座位。 「抱歉,我要写功课。」 要冷冷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为什么操独独遗忘了要?如何才能让她想起来?这些问题不是他们烦恼或是吵闹就会有答案,事情也不会因此好转。既然要这名遭到遗忘的本人没事的话,这件事或许可以说没有造成任何问题。尽管如此,正还是觉得很悲伤。 正看著要关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知道吗?小操以前喜欢你喔。) 要。 你被遗忘还是会觉得寂寞吧?不然小操不是太可怜了吗?因为她应该一点都不想忘记你啊。 大概是两个多月前,操告诉正她喜欢要,不是童年玩伴的喜欢,也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正还清楚记得平常总是有精神过了头的操,害羞笑著说这件事的模样。 「不过要要好像不是那样看我的,我知道。」 正鼓励操「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他问操难道不想跟要告白吗?「想是想,可是……」操伤脑筋地支吾其词。 自从母亲在要小学时离家出走后,他就再也不笑了。 正的哥哥也是要的父亲,是个认真固执、热衷于工作、不知变通的人。要的母亲离家后,似乎就开始和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同居,目前也只是户籍上还保有关谷家的姓而已。 要的母亲离开关谷家后,正只和她碰过一次面,为她打扮变得非常华丽的模样吓了一跳。要的母亲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变年轻了,不知道是不是新情人的喜好,她身上散发著性感的香水味。 要好像一年会和母亲见几次面。每次都是母亲主动联络约要出去,而每次赴约回来的要,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消失得比平常更彻底。 或许是这个缘故,正发现要对女性以及和女性谈恋爱带有一种近似厌恶的情感。操或许也隐约察觉到这点了吧。 尽管如此,要在面对操时似乎可以放下防备,因此正也想过,如果是操或许没问题。 「……要要他……会不会很伤脑筋呢?」 当时的操笑著搔搔脸颊。现在,她连曾经喜欢过要的这件事都忘记了。 正想过,如果是操,或许可以穿越层层包覆的围墙靠近要的内心。 (我以为……结果……) 正将咖啡牛奶拿给躲在自己房里的要后,离开了关谷家。 他抬头看了眼隔壁佐佐家二楼的窗户,操的房间亮著灯。 正看见一名穿著制服的少女转弯离开,可能是操的朋友刚才来找她吧。 操是个 亲切又开朗的女生,应该有很多朋友吧?尽管如此,对她而言,要的确曾经是特别的存在──如今,对彻底忘记要的操而言,应该已经不再需要这个沉默寡言又冷淡的邻居男生吧。 操已经不会再想起来了吗?只会侧头想著怪事年年有,然后就此结束了吗? (欸,这样好吗?) 就这样被遗忘。 (可以吗?要?) 自从那天起,正一直问不出口,他无法判断可不可以问这个问题。 今天也没能问。 正背向两扇窗户,踏出步伐。 +++ 正注意到要冷漠的样子反而很危险,因此只要有时间就会尽可能前往关谷家。 除了自己以外,唯一能让要露出笑容的操忘了要,正觉得即使只有最近这段时间也好,至少自己必须待在要身边。 假如操想不起要的话,要从今以后就再也不会笑了吗? 当正准备晚餐时,电铃声响起。 接起对讲机,对方回答:「我是操。」 「我帮你开门。」 正边回答边下意识地盯著准备从冰箱拿出麦茶的要,似乎注意到正的气息,要的表情瞬间变得生硬,像是在戒备什么一样。正跑向玄关打开大门,操手中拿著包好保鲜膜的盘子站在门外。 「晚安,正哥你来了啊……这个,妈妈给的。她说要帮要同学补充营养。」 操将莲藕、羊栖菜和芋头炖菜交给正。菜还是热的,正道谢收下。 「好好吃的样子,真是好邻居呢……要进来喝杯茶吗?」 「嗯~~因为我们家也在吃饭就不用了,不过你下次要慢慢跟我说要同学的事喔。」 「要的事?」 「嗯,我曾经认识的要同学,像是小时候的事之类的,或许听著听著就想起来了。」 要从厨房走出来,操笑著对他说:「吃点炖菜喔。」他也只是回了一句:「谢谢。」 「对不起,我还想不起来……」 「不是你的错。」 要冷淡地说道,从正手中接过盘子。 「帮我跟阿姨说声谢谢。」 「啊,嗯。」 表达最低限度的礼仪后,要迅速转身。 他返回厨房的背影彷佛在躲避操一样,面对面听到对方说不记得自己,果然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操目送要的背影苦笑说:「真酷耶。」 「妈妈说我和要同学从小学开始就常常在一起玩,感情很好,我完全不记得。虽然要同学看起来没有很沮丧,但是……如果以前感情那么好的话,我果然还是……很抱歉。」 就算忘了要,操还是操。为这件事开心的同时,正也感到心痛。 操曾经喜欢要的事情,恐怕只有正知道。尽管连操自己都忘记的那份心意确确实实存在过。 「正哥,我和要同学感情真的那么好吗?他在学校也很安静,有种难以靠近的感觉。」 「……嗯。这样啊。」 你们感情非常好喔。虽然要是个不太笑的人,但跟小操在一起的时候会稍微放松,让人看著很放心。 正这么说道。操笑著回答:「忘记了好可惜喔。我会努力想起来,我想看要同学笑的样子。」 如果真的想起来该有多好──正笑了开来,不让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抱著多么强烈的希望。 「这样啊。」正回答。 「……这样好吗?」 星期日午后。 正送准备去图书馆的要出门,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突然间脱口而出。 「什么好吗?」 「就这样被忘记。」 要毫无警戒地反弹,从头到尾冷静地回答: 「不是我讲好还是不好事情就会变怎样。」 要无动于衷地调整背包肩带说: 「而且现在完全不知道任何原因,也不能做什么。」 「但应该有原因吧?像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头部受创之类的……也可以去问问看小操的朋友有没有想到什么……」 「佐佐不是已经到处在问了吗?」 要说的很有道理,却是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标准答案。他不会没有感觉,不是没有受伤,跟他相处长达十四年的正知道,但是…… (你这样传达不出去不是吗?) 这是要的坏习惯,好像别人不了解也没关系一样。 如果没有试著传达,对方就不可能知道。更何况,现在的操不是以前要什么都不说也懂他的操。正想对要说别放弃,但一看见要的脸,最后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是记忆使者喔。」 一道轻柔的女低音流入两人的对话。 「是记忆使者消除了佐佐操的记忆,因为这是她本人的希望。」 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边。 原本打算离开的要停下脚步。 「那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要冷淡地说。 正原本以为对方是要认识的人,但从他戒备的样子看来,正发现自己可能猜错了。 正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人在说什么。要听得懂吗?记忆使者?这么说来,操好像说过这件事。 「你后悔吗?后悔拒绝她。」 话题到底有没有对上呢?女子以自己的步调说话。正看到要加深了眉间的力道。 要拒绝操。正第一次听说,他下意识看向要。 要缓缓眨了一次眼睛,以指尖轻触眉间,做出让自己冷静的动作。那是让因某事而焦躁的自己冷静的动作。 接著,要以冷静的声音说: 「──就算她现在跟我说一样的话,我也只能给她相同的答案。我从来没有、也不想把佐佐当恋爱对象。」 他说不想。不是没有,也不是不能,是「不想」。 正注意到这件事。 意外地,女子似乎也正确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 「是呢。」 她极为冷静地说道,垂下双眼。 「她好像也知道。」 女子轻柔地摆动裙子跨出步伐。她没有理会出声叫唤的正,背对两人,头也不回地转过佐佐家的转角而去。 正垂下半举的手臂,看著呆站在一旁的要。 要抿著唇,将手放在额头上想隐藏表情。 消除记忆、操的希望等等──女子说的话几乎都意义不明,正一点也跟不上。但是其中有句他绝对无法忽略的话。 她问要后不后悔拒绝操。 「……要。」 正抓住背过自己打算离开的那只手臂。 要没有强行甩开也没有回头。正问不看自己的要: 「她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正认真地问。他加强手上的力道,希望要可以认真回答。 「你拒绝了小操吗?」 「……」 要低著头,浏海下垂,所以正看不到要的表情。 终于── 「手,放开啦……我不会逃跑。」 要说。 正放开手,要的手臂无力垂下。 +++ 佐佐对要告白了。 正将放入红茶包的杯子递给要,要收下杯子,等正坐到自己对面后开口。 操在放学后对要告白了。要说他在被其他人告白后看到佐佐时觉得很放心。不需要正提问,要便淡淡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佐佐会跟我说那种事。」 感觉就像被背叛了一样。 要说道。 正心 想还好操现在不在这里。被人说告白是一种背叛,就好像否定她所有的感情一样。 「你……该不会这样跟小操说吧……」 「我没有说到被背叛这个地步啦……但我冷淡地拒绝她了,没有任何余地、明白地说……我很困扰。」 事不关己的冷漠。 要在这种时候声音依旧冷静、没有起伏的语调令人心痛。 听到有人用这种声音说他很困扰的话,实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 操大概问不出口吧,正将疑问说了出来。 他以为操是特别的,就算要重视操的程度不像操重视要那么多。十四年来一路看著要的正,看到要和操相处时的样子,自然会有这种想法。 「……你没有……更……不会伤害小操的拒绝方式吗?」 「那种让她觉得有希望的话我说不出口啊。」 「就算这样……就算要拒绝,也有其他说法吧?……我知道你很怕谈恋爱,但是……」 要不可能讨厌操,就算对她没有恋爱的感觉,应该也很珍惜操。他至少不会想伤害她。 然而,为什么操必须面对那么冷淡的拒绝呢? 「……我以为对你来说,操是特别的。」 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 要的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轻轻吐出一句: 「她很特别喔。」 要低头避开正的视线说: 「她很特别,我很珍惜她喔。我只有跟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放松,我不想失去你们。」 「……要……」 「被谁告白后,我从来没想过拒绝之后的事。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之前除了很麻烦很闷之外,我没有更多的想法,所以可以冷静处理。这次因为告白的人是佐佐,我才会动摇到只能说出那种话。」 要彷佛在发泄什么似地迅速说著,不给正插嘴的余地。要诉说的声音渐渐变大,不知不觉间,再也不是先前冷静、无动于衷的声音。 「我以为只有和佐佐可以一直一样……可以继续维持……那样的关系。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佐佐和你……只有那块地方会一直存在,很安全。我毫无理由地相信著,我自顾自地相信著。可是……」 可是佐佐…… 要双手握紧杯子,指尖颤抖,彷佛在压抑什么似地,他暂时闭上嘴。 要隐藏在下垂浏海中的表情,似乎非常痛苦。 「我没看佐佐的脸,只是跟她说:『不要这样,拜托你不要这样。』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想得到这些。」 要边说边从杯子上举起一只手盖住脸庞。 「我最不想失去的东西,这么简单就消失了吗?一想到这,我就觉得『为什么?』我一直这样想。」 要从右手掌心下挤出话语。 「一句我喜欢你,就夺走了我的一切。」 拜托你不要这样。 我很困扰。 要的表情扭曲,彷佛很痛苦,忍受著剧烈的疼痛一样──要就是像现在这样对操说了那些话吗? 不带感情的话、冷淡的话。不只这些…… 如果是操,她应该明白吧。 正保持不语,看著沉默的要一会儿。 没有喝的红茶已经完全冷却,要手中的杯子也不再冒出热气。 「……我不是想伤害她。」 终于,要轻轻低喃: 「但我想我伤了她……伤得让她想忘记一切。」 要依旧无力地垂著脸。 这么说的要,看起来也跟操一样受到伤害。 很珍惜,很特别,只是没有恋爱的感觉。 不管是要没有喜欢操,还是操喜欢上了要,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谁都无能为力。 「要是佐佐只把我当成朋友喜欢,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佐佐对我的心情把佐佐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因为这样而伤了佐佐,明明已经回不去了。」 要低著头不肯抬起脸。 正知道,就算自己说「不是你的错」也没有意义。 他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却有非说不可的事。操已经忘记了,能传达给要的人只有自己。 「要。」 正将杯子放在膝盖上,看著隐藏自己表情的要。要没有看正,正毫不在意地开口: 「我觉得小操不是因为被你拋弃伤心才消除记忆的。」 或许要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也不知道操消失的记忆能不能复原,就算这样…… 「小操很了解你喔,所以她有发现你是以什么心情说那些话的。或许她也知道自己对你而言有多特别。」 为了传达出去,正边思考边对低著头的要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知道自己的心情让你变得孤独──虽然我觉得你应该要明白,尽管这样操还是忍不住说出口的心情──总而言之,小操是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还你一个『重要的好朋友──佐佐操』。」 要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就算小操努力表现得像以前一样,你还是知道她喜欢你的事,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了,想当作没有告白这件事,可以想见彼此会变很尴尬。」 正知道要虽然没抬头,却有在听自己说话。他小心而缓慢地斟酌著字句继续: 「而且……对小操而言,要完全拋弃对你的心意,从今以后一直以普通朋友的方式和你相处大概也很痛苦吧,太勉强了。不过,如果她彻底忘记你的话……」 正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样的话,爱恋的心情当然也会消失,就没有东西束缚你了……她只想得到这个方法。」 虽然根据自己的意志消除记忆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但如果这种事真的可能的话,操会消除记忆一定是为了要。 因为这是和要恢复成「朋友」的唯一方法。 「不只是爱恋的心情,小操喜欢你就像你怎么看她的一样。小操也非常喜欢身为朋友的你喔,要。」 「所以,你并没有被背叛。」 要缓缓放下盖住脸庞的手,微微抬起头……然后又用右手遮住眼睛。 他彷佛像在忏悔什么似地低著头──维持这个姿势好一段时间。 低声哭泣。 * 安静的走廊上站著一个人。 和正谈过话的隔天早上,虽然前一晚睡不著,头脑却莫名地清晰。因此,要比平常还早来到学校。 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影,非常安静。运动社团在操场上进行晨练。 要呆呆地眺望窗外,看见三三两两上学的学生,操也在其中。她没有发现正从窗户眺望的要。 在丧失记忆前,操几乎每天都会来家里邀要,两个人都没有特别的事时,一起上下学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不是希望你忘记我。」 要低语。 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当初只是希望自己能再次对她展露笑容,想回到她对自己产生恋爱心情前的关系,只是这样而已。 因为一心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却让她做了悲伤的选择。 覆水难收。 「已经太迟了。」 听到话语声,要缓缓转头。 女低音。 要记得这个女生。 「一旦消除就无法复原了,但这是她的希望。」 「我知道。」 要用与回头时同样缓慢的动作重新看向窗外。操正走进学校。 「她不会想起你喔,今后会如何不得而知。你有可能就 这样只是普通的邻居,也有可能如你所愿,你们会再次建立起朋友的关系,要试试看吗?」 「……」 「已经给你新的机会了,这次或许可以拿掉恋爱的感觉,成为好朋友吧?」 映照在窗户上的女生将弯曲的手指抵著下巴,宛如思考般地说: 「──也或许,是啊,她会再次喜欢上你,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女生以指甲描绘露出笑容的唇形说: 「……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再帮你吃掉喔。」 窗户里,女子的倒影转身离开,要却维持原来的姿势没有回头。 校园里,人群的气息和说话声逐渐增加。 有几个人通过要的身后走进教室。 似乎准备走进四班教室的操注意到了要,停下脚步。 「啊……早安!要同学好早喔。」 要一回头,看见和过去一模一样的笑脸。 那张总是对著自己的笑容。 胸口突然浮上令人难过的幸福感和痛楚,要动了动嘴唇。 「早安。」 他对操露出笑容,或许生硬,但并没有想像中困难。 操开心地回给要一抹微笑。 at present 3 佐佐操本人待在别的房间,辽一在名为关谷要的少年家客厅里和他谈话。 首先,辽一先说起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要静静地听著。由于过程中对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辽一原本担心关谷要可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但看起来似乎不是如此。辽一一说完,关谷要便回答:「我了解了。」 「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会说出来。如果你想跟佐佐谈的话,我没有阻止你的权利,但请不要问她为什么记忆会消失和忘了什么事。」 在这个前提下,要告诉辽一佐佐操和她身边的人发生的事,或许他是在同情跟自己立场相似的辽一吧。 听完要的故事后,辽一体认到要比自己更属于「被遗忘的人们」,操是为了忘记他才会拜托记忆使者──操是刻意选择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要的存在。 要不会对操还是记忆使者感到愤怒吗?辽一心想,将疑问问出口后,要缓缓地摇头说: 「因为我知道当时想恢复朋友关系没有其他方法,也知道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要十指交叠在桌上,视线落在手指上说: 「虽然我并不希望变成这样……但我没有资格愤怒吧?因为一开始是我先想要当作没有这件事的。」 在叙述操失去记忆的经过时,要看起来很痛苦。但就如他所说的,辽一感觉不出来他对记忆使者的愤怒。 辽一问能不能跟操本人说话。要让辽一保证不会告诉操她当初拜托记忆使者的原因。 操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自己和要是儿时玩伴,也知道自己忘记了要,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要说他们没有跟操说她见过记忆使者,也没有告诉操她曾经喜欢要。 在辽一和要谈话过程中待在二楼(似乎是要的指示)的操,应该一直很在意楼下吧,一听到要的呼唤便马上下楼。 辽一从沙发上起身行礼致意后,她也大力地点头。 要只对操介绍说辽一是正在调查记忆使者传闻的大学生。 「记忆使者是都市传说吧?」 辽一请操坐下后,操不可思议地说: 「因为是很有名的事,所以我也听过……但我真的只是把它当八卦传闻听听而已。」 「不,我不是想问记忆使者的事,而是想听你的事。」 听见辽一这么说,操一脸讶异。 「……我的事吗?」 「我正在打听因为不明原因失去记忆的人的事。虽然你可能觉得很蠢,但请跟我谈谈。」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就是了……」 就像从要口中听来的一样,操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似乎就连自己找过记忆使者的记忆也没有。虽然她隐约对只有关于要的记忆消失这点感到疑惑,但似乎没有将这件事和都市传说里的怪人与其引发的现象联结在一起。 「因为我们也不想造成什么骚动,所以不太跟人家说我失去记忆的事。不过我有好朋友知道这件事……跟我说过类似『这样不就是记忆使者吗?』的话。可是我本来就是不太相信那种都市传说的人。」 对正在调查记忆使者的人说自己不相信都市传说,操犹豫地说,并且稍微放弱语尾的力道。 对高中女生而言,应该会觉得认真调查都市传说的大学生很可疑吧?但是她却亲切认真地回答自己。 辽一尽量以公式化的口吻冷静地询问: 「你怎么看待自己失去记忆这件事呢?」 「该说是完全没有头绪还是没有真实感呢……我觉得忘记过去和要同学感情好的回忆很可惜,也对他感到很抱歉。不过,他现在也和我很好,所以我好像不太有『失去』的感觉……」 曾经喜欢要的记忆已经从操的脑海里连根拔起,不留一点痕迹,所以她连对失去记忆感到悲伤的心情都没有。 操现在不觉得自己很悲哀吧?但这样称得上是幸福吗? (她会拜托记忆使者,是一心不想让要同学难过。) 然而,要在操失去记忆后看起来依旧痛苦。 辽一怎么想也不觉得,让即使牺牲自己的感情也想保护的对象伤心,会是正确的选择。 「我完全想不到会是什么原因让我忘记。就算接受检查,头部也没有任何受到撞击的痕迹,我真的不清楚……就算记忆使者这样的人真的存在,我也觉得和我没有关系。」 这么说后,操欲言又止地说:「可是……」一副烦恼的样子。 大概是觉得认真对一个虚构的存在发表意见很不好意思吧,操的视线在玻璃桌上游移后说: 「……可是,如果我真的见过记忆使者……那就是我去拜托他的对吧?记忆使者是受托才会消除记忆吧?这样的话,记忆使者对那个人而言就是恩人了吧?是消除讨厌记忆,让对方从痛苦中解脱的恩人。」 操似乎知道辽一和要都很认真在听的样子,抬起头继续说: 「这样的话,记忆使者的委托人就算记得见过记忆使者的事,应该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吧?……啊!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辽一想起了在高原律师事务所见到的外村。但现在重要的是…… 「……虽然不记得,但你刚刚说你觉得你没见过对吧?可以问你这么说的理由吗?」 操明确地抬起目光,姿势端正地正视辽一回答: 「那是我自己个性的问题。虽然消除讨厌的记忆,没有负担地活下去这种选择……或许很轻松,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是想批评别人……但我不太赞成这种做法。所以,就算以后有什么讨厌的事,我也不会想消除那些记忆,当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地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要突然瞥开视线。 没有注意到的操微笑著说: 「所以,虽然我不知道记忆使者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真的存在……我的状况应该也不是记忆使者喔。」 辽一只能回答:「这样啊。」在要的面前更是如此。 辽一带著谈话结束的意味道谢后,操以明亮的笑容回答:「不会。」 「我还想和要同学说一下话,不好意思,可以等我一下吗?」 「好……那我到楼上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要说的。操对辽一恭敬行礼后,打开客厅的玻璃门出去了。 辽一在脚步声远离,确定操已经走到完全听不到他们声音的距离后,重新面对要。 「……谢谢。」 「不会……」 操的话对他来说应该很痛苦,但要却摇摇头。 「可以再让我问一些事吗?……我不会再提有关她的事了。」 「没关系。」 「除了我之外,有人来找过她?你刚刚说有杂志的作家过来……」 要「啊~」地一声,松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点头说: 「我把她赶走了……我跟她说请回去以后就没有理她了,所以不太记得她的长相。是个女生……她好像在我们家前面徘徊了一阵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辽一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要回答说两天前。那名女子十之八九是ico吧,她把邮件发给辽一后,马上来看操了。虽然ico没有主动跟辽一说到这件事,但因为她最后没见到操也没有得到情报,可能是犹豫要不要说吧。如果是ico,很可能不是放弃,而是打算实际接触后再跟辽一联络。 「我大概知道对方是谁,虽然不晓得我的话她听不听得进去,但我会跟她说不要再过来了。」 看著辽一的眼睛,缓缓点头。以不要感情用事的角度来看,对要而言,谈记忆使者的具体情报应该比谈操的事情容易。 「和记忆使者说过话的人,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不管什么都好,可以请你告诉我关于记忆使者的事吗?」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有种她是女生的感觉。明明想不起她的长相,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样子要的记忆也被消除了。辽一虽然也问了刚才谈话中出现的叔叔的状况,但据说他也完全不记得记忆使者的长相了。 不过,虽说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但「大概是女生」是意外的新情报。 「在我的印象中,记忆使者是男生……的这种形象比较强烈呢……」 听到辽一的低喃,要抬起头问为什么,辽一一时语塞。 仔细一想,没有任何明确的根据指出记忆使者是男生,可能只是辽一觉得他是男生,就擅自如此认定了。 虽然辽一隐隐约约觉得梦里的那个场景或许是真希被消除记忆时的影像,但没有确信的根据。听到高原调查出五十年前的故事里,有人目击到身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后,辽一就完全抱著那个印象不放,但仔细一想,没有证据显示那名男子就是记忆使者。 「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喔。我想不起来记忆使者的长相,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不,实际跟记忆使者见过面、说过话的人的意见非常宝贵,目前为止几乎没有目击情报……」 考量到记忆使者的特性这也是正常的,说到这,辽一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记忆使者控制了记忆之类的呢?」 虽然辽一没听过记忆使者不只会消除记忆,甚至还有操控别人记忆的能力。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我吗?」 「……也或许是我。」 不论是谁,如果记忆有可能被控制的话,再怎么搜集关于记忆使者长相的情报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虽然把记忆使者当成女生不太好,但或许丢掉记忆使者是男生的先入为主观念会比较好。 「不然的话……就是记忆使者不只一个人。」 听到要低吟的这句话,辽一头都痛了。没完没了。只要说到能「消除记忆」这件事,记忆使者就已经是够荒唐的存在了,虽然说对方就算有更多的能力也不足为奇,但越思考就越浮现各式各样的可能,这样下去会无法应付。没有任何确切的情报是辽一的致命伤。 「……总之,假设我在找的记忆使者和出现在你面前的记忆使者是同一个……不过,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由于面对的是自己已经全盘托出的要,不需要隐瞒,因此辽一边将纷散的思绪说出口一边思考。与人边谈话边确认比较能整理资讯,统整思路。 「据说,记忆使者不论接触谁,都会消除对方关于自己的记忆。实际上,我完全没有留下一点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记忆彻底消失了。不过,你却留下了模模糊糊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 「……会不会是消除记忆的能力不稳定呢?」 「有可能……或是记忆使者故意对你下手较轻,对我加强效果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或许是因为我在调查记忆使者的关系,他对我有所戒备。」 这是很有可能的假设。 为了成为继续流传的都市传说,留下某种程度的传闻材料比较好。因此,只消除跟自己直接相关的记忆,留下暗示记忆使者存在的情报也是很合理的。 辽一会完全忘记自己接触过记忆使者,究竟只是记忆使者随机挑选留下记忆与不留下记忆对象的结果,抑或是记忆使者觉得正在调查自己的辽一很危险呢?若是后者──这种可能性很高──记忆使者或许记得辽一,行动太醒目恐怕会有危险。 要是记忆使者本人知道辽一这次又在调查自己,会不会就不只是消除部分记忆这么简单了?没错,辽一不是不害怕,但就算这样,他也不打算停止调查。 在得知记忆使者的真相为止,辽一只能前进。自己必须抵达真相,然后面对一切。 不只是好奇心或记忆被消除的愤怒,有一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类似使命感的事物在驱使著辽一。 辽一已经无法回头了。 * 回到家后,母亲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在等待辽一。 「真希在闹别扭喔,她说你最近很忙都不理她。」 「……是说你干嘛要真希看家啊?」 「比你年纪大的女朋友好像有来找你,听说你今天是去跟不同的女生见面?年轻人做事也要有分寸喔。」 「……女朋友?」 「我从窗户看到她在我们家前面转来转去,就跟真希说没看过这个人呢,结果她跟我说那是你女朋友喔。你也很行嘛!」 隔了几秒钟,辽一想到了一个人。不过,他不记得他们今天有约,也应该没有跟对方说过自己家的地址。 这么说来,回家的路上,他好像有看到很像那个人的背影,但不是很确定。是发生了不想用mail而想直接说的事吗?她掌握了什么情报吗?既然ico能那么简单就得出佐佐操的住址,那她或许是调查辽一家的地址后来转达什么事的。 (……就算这样,事先没有任何联络……很怪就是了。) 母亲她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ico。不过,如果是ico,她可能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的情报才来找辽一的。或是因为ico看起来对记忆使者也很感兴趣,独自调查才走到这附近呢? 因为看来家里这附近一带是记忆使者传闻的中心和发源地,因此也很有这种可能。虽然如果ico能提供情报的话辽一会很感谢,但他不想让在调查记忆使者的ico接触真希。如果ico知道真希小时候曾经被消除过记忆,应该会对真希很有兴趣吧?辽一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真希的事,应该不会被谁发现吧…… 辽一边想边走上二楼,看见真希一脸赌气地抱著膝盖。 「……你还在啊?」 「我在监视,以免你带女生进来。」 真希抬头以怨恨的眼神直射辽一。 「上次那个女朋友刚才来了喔。我跟她说你不在,她在外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是你跟她说话的吗?」 「我看家啊。我没有赶她啦。」 「她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你在闹什么别扭啊?」 「没有啊。」 明明就在闹别扭,那副模样就像小朋友一样。辽一想起过去,微微泛起想微笑的心情。 辽一跟平常一样走过真希前方,拉开电脑椅。真希小声低语: 「……早知道我就跟她说你今天去找别的女生了。」 「就说不是女朋友了。」 「哪一个?」 「都不是。」 真希终于抬起脸,像在问「那是什么?」似地看著辽一。 辽一一瞬间犹豫了,但他判断要是什么都隐瞒,之后就算只是被发现一小部分也很难敷衍过去,便开口说: 「……我说过我学校的功课在调查记忆使者吧?这次也是。我去见可能跟记忆使者有关的事件关系人啦。」 「咦?可是记忆使者是都市传说吧?」 「都市传说会有形成故事基础的事件喔。虽然经过加油添醋成为怪谈一类的东西,但也有以实际发生过的案件当做原型的例子。」 「你之前不是说都市传说是找不出源头的东西吗? 」 记得真清楚,他的确有跟真希解释自己正在研究传闻的传播过程。想起这件事后,辽一故作冷静地点头说: 「基本上是这样。所以,有那种『这或许是源头』的情报出现是很难得的事。」 「你指的是类似跟记忆使者有关的事件的情报?」 「……嗯。要是知道那里就是传闻发源地,就可以调查传闻背后有什么缘由、是怎么变化扩散出去的吧?」 「所以那是什么事件?」 真希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好转了,她将手撑在地板上,探身询问。没办法,辽一只好隐瞒要和操的个人资料,概括地把事情告诉真希,不过,他省略了要接触过记忆使者的证言。 「结果,大家还是不知道那个女生失去记忆的原因。只有一个客观的事实──那个女生在跟儿时玩伴告白遭到拒绝后,完全忘记了跟他有关的事。」 「嗯……」 辽一以为真希的反应不是大叫著说好厉害就是不相信。不过,情况却出乎他意料。 「一样呢。」 真希轻轻说道。 「儿时玩伴。就像我跟你一样。」 「……」 两个人同年、操是要唯一打开心房的朋友这点不一样;操对要怀抱恋爱的心情也是决定性的不同。不过,辽一可以想像,原本有如家人般陪在身边的对象,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的不安和后悔。 「是啊。」辽一说道。真希抱著膝盖仰望辽一。 「……那个女生的心情,我懂。」 「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只是假设,假设是记忆使者消除她的记忆……」 「你问我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不过……寻找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是自己那样选择的,所以他们不是会感谢记忆使者吗?」 操也说过相同的话。不过,操笑著说如果是自己的话,不会去拜托记忆使者,她傻傻地说自己不喜欢那样,客观上来说,操应该觉得那样不对。 「因为他们没办法后悔,因为他们忘了。」 辽一收下真希从斜下方直直看上来的视线。 「可是,就算某天后悔了,那也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不是吗?」 「……是啊。」 不过,后不后悔都是有记忆才会有的事。自己选的路是正确还是错误,应该是由当事人决定──回顾过去,做出判断,与未来连结才对。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能消除记忆这件事本身,才是问题所在。失去记忆这件事,就代表没有给对方后悔的机会吧?」 消除记忆等于剥夺了那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一直聆听的真希将视线移向地板,慢慢思考。她抱著膝盖,有好一阵子像是在反覆咀嚼辽一说的话。 「我没想那么多……原来如此,还有这种看法。」 辽一原本觉得就算真希一笑置之地说:「你在激动什么?」也是当然的,她的反应却在意料之外。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如果能消掉记忆,会希望它消掉。不是因为被拒绝很痛苦……而是就算被拒绝还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因为不想和喜欢的人分开。」 真希维持抱著膝盖看向地板的姿势,小声说道。 这是假设是自己的想像,还是真希真的也有这样想的事呢?辽一不可能问出口。但他却莫名地在意。 如果真希曾经有过想要消除的记忆,抑或是她现在有这样的记忆的话…… 当晚,真希回家后,辽一写了封mail给ico和dd。既然受到他们的帮助,就该报告自己和操见面的事。 信上写说自己虽然见到了操,但她不但完全忘记记忆使者的事,甚至不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感觉从她身上得不太到情报。另外,他也跟操的熟人见到面谈过话,已经答应对方不会再过去,以及对方希望辽一他们不要对其他人说操可能接触过记忆使者……「我认为应该让操静一静。」辽一在信上也加入了自己的意见。不过,关于要有留下一些关于记忆使者的模糊记忆,辽一先隐瞒了下来。若是写出来,ico一定会去找要吧。 『我和几个人谈过关于记忆使者对错的话题,听到了许多看法,像是记忆使者只是回应委托者的需求、消除记忆这个行为是对是错应该视委托者的想法而定,以及对委托者而言记忆使者应该是恩人等等。让我也思考了许多。』 辽一回想要、操、真希各自说过的话,敲下键盘。 『但我果然还是无法肯定记忆使者的做法。虽然考虑了很多,但结论依旧没有改变。』 换行。辽一打下署名,ryo。 稍微想了一下,辽一在给ico的信件里追加了一句: 『补充问一下,你今天人在○○町吗?』 寄出。 4th. episode : first and last contact 辽一在学生餐厅见到与朋友待在一块的杏子。 好久没见到她,杏子的发型稍微不一样了。 新发型很适合她。杏子转向辽一的方向,虽然有看到他,视线却穿了过去。 这瞬间,辽一心头涌上的情感没有先前强烈。 然而,虽说痛苦减轻了,但他并非当作没发生过似地忘了。 佐佐操的事情之后,辽一便没有听到记忆使者现身的传闻。至少,没有进入辽一的耳里。 不过,高中女生之间似乎比之前更盛行记忆使者的传闻了。 讨论区上也增加了许多发文。虽然失去高原这样的情报来源后,与记忆使者直接相关的事情不再那么容易得手,但如果是传闻范围内的抽象情报,可说是多不胜数。 由于不用求人情报数量也不停增加,辽一最近没有发文也没有参与聊天,专心潜水。 以前讨论区的固定成员也很少发文了。先不说dd,自称正统派的猪之吉和ico大概是受不了现在充斥讨论区上的赶热潮文章,想等他们这一批风潮冷却吧。 辽一陷入无计可施的状态,没有新情报就动弹不得。 辽一快速浏览「记忆使者新增相关情报」文章内的推文。 『据说s女中的学生有见过记忆使者。』 『我拿到记忆使者的手机号码试著打过去,但没有通~』 『手机那个是假的啦~可能性最高的是车站留言板和绿色长椅!』 『我们家附近(t町)的车站留言板上有人留言给记忆使者请他联系!还贴了照片喔。』 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内容。不过,有时真相的碎片会散落在传闻中。 接触记忆使者最普遍提及的方法中,第一个是「记忆使者会在有需求的人面前现身」,这应该是真的。在网路之类的地方强调自己在找记忆使者,就会提高遇见的机会。如果考量到这点,这可说是有意义的传闻。 在车站留言板留下讯息,记忆使者就会联络。这点机率虽低,但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记忆使者真的有可能看到,因此或许有一试的价值。 在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就会现身,这也是从很久以前大家就很相信的其中一种传闻。绿色长椅要多少有多少,而哪一张会落入记忆使者的眼里,大概就跟中乐透的机率一样低。不过,本来在找记忆使者的人就都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态,由于这些都是相对简单的方式,因此尝试的人似乎源源不绝。 然而,虽然声称自己试过这些方法的发文不断增加,却没有一篇文章说自己因此真的接触到记忆使者,显示成功率极低,因此辽一不曾试过这些方法。 (……这么一说,这边的长椅也是绿色的。) 辽一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打算顺便散个步再回家,稍微绕了一下路。他不经意地望著平常不会经过、位于小路旁的公园。 公园虽然宽阔,游乐器材却只有溜滑梯和单杠,不像是小孩会聚集的公园。这里植栽茂盛,从外侧不太能清楚看到里面,应该会被附近的家庭主妇视为问题场所。公园内现在也只有一名看似在遛狗的中年男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发呆。 辽一之前都没注意到,这里的溜滑梯和长椅都涂著灰灰的深绿色油漆。 辽一不禁停下脚步观看。男子从长椅上起身,拉著狗炼离开了。紧接著,一名穿著制服的少女从反方向的入口走进公园,和男子擦身而过。 少女在长椅前停下脚步,辽一一惊。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视线的缘故,少女回头看向自己。两人的目光似乎有对上,辽一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开。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走著走著,心脏跳动恢复平稳,但辽一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刚刚的少女是为了等记忆使者而来到那座公园的吗? 从那以后,辽一不再走以前常走的那条面对大马路的人行道,而是选择看得见公园的道路。每次经过时都会偷偷观察公园。 公园的长椅上经常会看见国、高中的女生。可能是自己太介意的关系,辽一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在等记忆使者的样子,他也曾看过穿著和真希相同学校制服的女生。 辽一不知道「在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就会过来」的情报可信度有多高。不过,这样接连几日看到高中女生,就代表传闻渗透到她们之中了。就算原本只是传闻,但如果知道这里聚集了许多找寻记忆使者的人,记忆使者或许真的会出现。 辽一站在公园入口。 从长椅上起身跨出步伐的女生,似乎注意到辽一站在原地的视线,在两人视线交错前转移了目光。 「……不好意思。」 少女听到搭话声而吓了一跳,但还是停下脚步看向辽一。 「……什么?」 「你刚刚坐在那张长椅上吧?是在等谁吗?」 「我没有在等……」 「我正在调查记忆使者的事。」 少女的脸色一变。她像是很难受似地低下头,红著脸低声说:「跟我没关系吧?」虽然她没有责骂或嘲笑的意思,却好像在防备辽一。因为也不是现在必须马上问话,辽一默默看著少女快步从自己的眼前离开。 目前为止,辽一看过好几次高中女生在长椅旁的身影,但从来没看过她们等待的人出现。传闻只是传闻。真正的记忆使者不一定会照著都市传说的定律行动。 就算绿色长椅的传闻是真的好了,考量到记忆使者会出现在这一区这座公园这张长椅上的机率──明明应该不用担心…… 胸口却鼓噪不已。 养成偷看公园的习惯大约过了一个星期。 在辽一与往常一样注视的长椅上,有著早已熟悉的制服少女身影。应该早看惯的光景,今天却有一点不同。辽一惊觉,停下脚步。 (真希。) 坐在长椅上的人是真希。 心脏就像第一次看到女高中生坐在这张长椅上时一样──比当时还快开始鼓动。 或许只是巧合。对真希来说,这里也是附近的公园,她可能只是放学途中不经意地路过,看到有长椅就坐下来而已。辽一想让自己这么想,却莫名地恐惧,移开了目光。 明明只要出声问真希是不是跟谁约在那里就真相大白了,辽一却办不到。 辽一背对真希迈步离开。他快步走著,左手紧紧抓住外套的领口。 * mail完全没有回音,不管是ico还是dd。 就算去聊天室也看不到两人的名字。 辽一心想,或许他们跟自己一样没有进入聊天室只是在外面观察,他进入聊天室待了一下,只有网站管理员doctor看到「ryo」的名字后进来。 辽一向doctor询问两人的事,doctor似乎也不清楚。 doctor:『他们最近都没来呢,看样子也不像在潜水。现在记忆使者的推文吵吵闹闹的,他们是不是想等热潮过去呢?』 ico或许的确是这样的人。但硬要说的话,dd应该会一起搭著这波热潮吵闹,自豪比流行早一步开始追记忆使者相关的情报,在聊天室或是推文中摆出前辈的架子。没有回信这件事也很奇怪,辽一连他们有没有看到信都不知道。 些假设的念头。 假设……假设ico和dd……连自己用这个名字加入聊天室的事都忘记了……也忘记讨论区专用的免费信箱和密码,没有看到辽一寄的mail…… ──假设他们把辽一和记忆使者都忘记了? (……想太多了。) 辽一摇摇头。 这只是假设。虽然看聊天室和推文可以简单知道ico和dd对记忆使者有兴趣,但这全都是网路上匿名的言行。不只辽一不知道现实生活中接触他们的方法,记忆使者也一样吧?记忆使者有办法调查出他们的长相、本名和地址,消除他们的记忆吗? 辽一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只要ico和dd有发一封短短的mail自己就能安心了。 (──如果无法在网路上接触的话,只能直接去见本人了。) 一思及此,辽一起身。 虽然不知道接触ico的方法,但dd说过他在佐佐操去的k大医院花店打工。网聚时,他应该是还在那边工作才对。只要他现在还没辞职,一定可以在那里见到dd。 辽一拿起夹克直接离开房间。 辽一搭上电车在附近的车站下车,于车站前搭了二十分钟的公车。他在医院前的公车站下车,深呼吸压下焦躁的心情。他慢慢靠近目的地,在医院入口附近看到一间宛如玻璃屋的花店,还在营业。 穿著米色围裙的年轻男子正在包郁金香,辽一对那头会让人怀疑医院花店判断的明亮发色有印象。 (dd。) 确认长相后,辽一先松了一口气。接著,他内心稍微悸动,再次深呼吸调整气息。 「……你好。」 听到声音,正准备拿剪刀剪郁金香花茎的dd抬起头,亲切地说了声欢迎光临。 「是要探病用的花吗?」 「不是……那个,我是ryo。你还……记得吗?」 「什么?」 dd在印有花店标志的围裙边擦了擦手,站直身子。为什么心跳又加快了呢……他们只在网聚中见过一次面,忘记长相也不奇怪啊。一点也……不奇怪。 辽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般地思考,他向dd补充说明:「之前网聚的时候……」dd歪了歪头。 「社团的吗?不是吧?」 「是都市传说聊天室……的……」 「都市传说?」 心脏的鼓动……慢不下来。 不安和恐惧一点一滴浮现,从脚尖一路蔓延上来。 「啊~~这么说来,网页纪录好像有耶,什么都市传说的网站。可是我没去过的印象,大概是我弟擅自用我的电脑啦。」 扑通,心脏又跳了好大一声。 「所以,那个……我不是很清楚,你是不是把我弟和我搞错了呢?话说回来,我弟有可能装成我!他还说自己在这里打工吗?在那个聊天室?」 面对带著笑容的dd,辽一无法回应任何话。他紧紧握住右手手指,发现自己指尖发冷。不只手指,辽一觉得自己连心脏都冷冻似地颤抖著。 冷静,不要思考,现在不要思考,一思考就会害怕得动不了了。 「……不好意思,那个,我最后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辽一明明害怕得想放声尖叫,声音却莫名冷静。 dd回应:「什么问题呢?」辽一说: 「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最后一个问题,辽一带著微小的希望和强烈的预感。 「记忆使者?」 「是电影还是什么吗?我不知道耶,不好意思。」dd答道。 辽一不知道他的本名,而他已经再也不是「dd」了。 * 辽一不是第一次见到被消除记忆的人,这已是第三次被遗忘了。尽管如此,冲击仍然强烈。 应该认识自己的对象吓了一跳,用看著陌生人的眼睛看著自己。 头皮发麻。 不会错,dd被消除记忆了。ico或许……不,ico恐怕也是。 虽然想确认,但只要断了网路上的联系,辽一就无法找到ico。即使在哪里碰巧遇见,她应该也不记得自己了吧? 真希和母亲曾说在家附近看到ico,因为是ico,当初应该是在找什么吧?记忆使者或许看到了那幕。 一开始是杏子,接著是高原那边那个叫安藤的女生,加上dd,如果把ico也算进去的话,这样就有四个人了……不,如果把小时候的真希当作第一个人,就有五个人。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失去记忆。 这应该不是巧合,太不自然了。 简直就像在追赶、警告辽一一样,记忆使者正一步步缩短和辽一之间的距离。 不用怀疑,记忆使者已经发现辽一正在调查他。 (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发现的?) 辽一只有跟高原和ico他们说过自己正在调查记忆使者。 网站上的发文和聊天室的内容有可能遭到监视,记忆使者出没在有刊登自己相关文章的都市传说网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虽然从聊天室的对话纪录知道要聚办网聚也不足为奇,但决定举办聚会后,辽一都是和参加成员各自写mail往来,因此记忆使者应该无法得知网聚的集合时间和地点,也不知道参加者的来历才对。更何况,记忆使者应该也不知道辽一的行动和人际关系。 (是哪里露馅了?参加网聚的成员有跟谁说过这些事吗?) 只要知道其中一个人的来历,之后就可以顺藤摸瓜。他们已经登录了彼此的信箱,知道网聚日期的话,只要跟踪他们就好。或许网聚那天,记忆使者就躲在附近听他们谈话也不一定。然而,就算想确认大家跟谁说过网聚的事,dd和ico也已经没有留下这些记忆了吧。 能够消除别人记忆的怪人正在监视自己的行动,一直在自己左右。 辽一深刻感受到这点,毛骨悚然。 然而,现在退后,一切就会结束了吗?当作没有看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放弃追逐记忆使者,就再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吗?没有人能保证。 不如说,现在这样不就代表自己正逐渐接近真相吗?记忆使者越想阻止自己,辽一越感受到危险,就越接近──记忆使者不愿让人抵达的真相。 恐惧与不安不会因后退而消失。既然已经牵扯上关系,那么,就只能前进了。 辽一边走边对自己说别害怕。恰好来到公园前,辽一看向绿漆脱落的长椅,今天没有人坐在上面。取而代之的,辽一和穿过公园往这个方向走来的制服少女视线相对。 啊!辽一心想。 是之前辽一看到她坐在长椅上,搭话后逃掉的那个女生。她今天也在等记忆使者吗? 「……请问……」 两人错身而过时,辽一回头唤道。 少女停下脚步,回头询问:「嗯?」 「不好意思……我们之前也见过面吧?」 辽一带著又会再次带给对方困扰的觉悟开口,少女怀疑地皱起眉头说: 「是……吗?」 「当时很不好意思……我问你是不是在等记忆使者。你不记得了吗?」 「记忆使者?」 少女歪头。 「记忆使者……是最近很流行的那个吗?」 少女的表情彷佛在说「不要问我这种奇怪的事」。 这样就够了。 什么了。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对那种事没什么兴趣。」 不好意思,说完便离去的少女,辽一已经无法再出声唤住她。 辽一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调整呼吸以免自己遭恐惧吞噬。 别害怕,害怕的话就不能动了。 辽一对自己重复了好几次。 他缓缓抬头。 看著一个人也没有的公园,看著绿漆剥落的长椅。 有人穿过了公园对面的道路,突然转向自己的那张脸,是熟悉的脸孔。 「真希……」 几乎与辽一的低语同时,真希似乎也注意到辽一,绽放出笑容。 「小辽!」 看著从对面入口进入公园,精神奕奕向自己挥手的真希,辽一的心中再次涌上恐惧与危机感。 如果身边的人记忆消失,是记忆使者对自己的牵制的话…… (下一个危险的会是谁?) 跑过来的真希脚步轻盈,看不出她怀抱著想要消除的记忆。辽一看见真希坐在绿色长椅上的那次,或许不是在等记忆使者。辽一希望那是单纯的巧合,只是自己当时太快下结论而已。然而,要是真希想见记忆使者的话,她一定能见到。 若是自己没有阻止的话。 「你要回家了吗?一起回家吧!」 辽一任真希抓著手臂,拉著自己一起离开,他从斜斜的角度低头看著微笑的真希。 别害怕。 * 十年前,盖在辽一家斜对面的真希家因为改建,真希和父母一起住到爷爷奶奶家里。 由于改建结束后,外公外婆会跟真希他们一起住在新家,因此两老在工程结束前在附近租了一间公寓。那天,真希前去拜访外公外婆的公寓,回来看施工中的新家,在辽一家用过中餐后,辽一把真希送回爷爷奶奶家。辽一至今还记得这件事。 真希的母亲是辽一母亲学生时代的好朋友,彼此从以前就像家人一样,因此辽一从小也常照顾真希。 还是小学生的辽一向出来迎接真希的奶奶打招呼。 为了通知真希回来了,辽一和真希两个人走上真希母亲所在的二楼。 然后── 在那里。 他们听见了说话声。 『对不起,我们不会再单独见面了……』 『拜托,请对真希……』 不小心听见了。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再怎么强烈鲜明的记忆也都褪去了色彩,变得模糊。 然而,唯有真希当时那张皱在一起、快哭出来的脸庞,辽一至今无法忘怀。 那是辽一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真希那种表情。 因为真希隔天就忘了让自己出现那种表情的那件事。 辽一从长椅的深绿色中抬起目光。 刚坐下时冰凉的长椅也因为体温而温热起来。 或许是自我意识过剩,辽一总觉得穿过对面马路的高中女生们在看自己而觉得不自在。 没有人保证在这里等就会见到记忆使者。不过,至少只要自己坐在这里,就不会有其他人在这张长椅上遇见记忆使者。 辽一确定记忆使者就在自己身边。 由于过去曾消除辽一的记忆,因此记忆使者知道辽一。ico和dd的记忆会消失,应该是因为他也知道辽一现在──在记忆消除后──还在调查记忆使者吧。 (但他却不直接与我接触。) 辽一不清楚原因。 如果觉得辽一快找到记忆使者的真实身分,认为辽一的存在很危险,赶快消除他的记忆就好了。还是说,记忆使者有什么难以出手的原因吗? (难道,记忆使者是我认识的人……?) 虽说这是辽一一时兴起的念头,却极有可能到让人觉得之前都没想过也太不可思议了。 考量到记忆使者的发源地就在这附近,隐藏真实身分的记忆使者和辽一就算无意间有过交流也不奇怪。就算不是如此,知道辽一在调查自己,为了监视而靠近辽一的记忆使者,应该在寻求消除他记忆的机会或是──觉得辽一看起来还不像发现自己的真实身分,而放辽一一马。跟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相比,消除认识的人的记忆比较难吧?不管是在对方会想到自己真实身分的风险上抑或是心情上都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是谁?) 知道辽一在调查记忆使者的人。 辽一并没有在街坊邻居间散布自己想知道记忆使者情报的消息。然而,辽一发文的地方,是讨论都市传说网站中最为活跃的网站。网路上的情报谁都可以看得到。 (假设从一开始,记忆使者就装成同伴参与聊天的话……) 如果是管理员doctor或是聊天室固定成员,ico和dd跟他们说网聚的事也很正常。当然,有参加网聚的ico和dd嫌疑最大。 考量到五十多年前也曾有过记忆使者的传闻,记忆使者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就算在网路上可以装年轻,但网聚时只要一碰面就会露馅,因此如果这则情报是真的,ico和dd就可以撇除嫌疑,不过──记忆使者有可能是与年龄计算无关的非人类,也有可能五十年前的记忆使者和出没在辽一周遭的记忆使者是不同人,记忆使者从一开始就不只一个。 此外,要说过,他觉得记忆使者是女性。是男是女?老人还是年轻人?──对方是都市传说的怪人,感觉拋掉既定观念比较好。可是,不确定的情报也是一种线索。 (知道我在调查记忆使者……能够接触网聚的成员……很可能是女性……) 辽一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脸孔。 她检查都市传说网站,一直监视著对记忆使者真实身分感兴趣的人。她主动接触积极行动的人,在网聚上以帮助的姿态接近,调查大家的个人资讯。 辽一想起母亲和真希说在家附近看过她的身影。 虽然辽一以为她可能是因为太靠近记忆使者的真实身分而被消除记忆──却无从确认。辽一虽然和dd见面确认了他的状态,但自从网聚后,就再也没见过ico了。 (不,还不清楚状况,现在先下结论太危险了。) 脑海中浮现记忆使者具体的长相令辽一头皮发麻,但过度认定这个可能会限制自己的视野。 除了ico,还有其他人有嫌疑。网路上的昵称跟年龄和性别无关,或许还有谁会符合记忆使者的相关资讯。例如,网站管理员doctor也有可能是位高龄女性,就是记忆使者本人。 辽一戒备地环绕四周。坐过这张长椅的女生失去了记忆,代表这座公园也属于记忆使者的活动范围。虽然只要见到ico就可以弄清楚了,但辽一不知道doctor和其他聊天室固定成员的长相。他必须保持「路上哪个行人是记忆使者都不奇怪」的心态。 如果看见辽一坐在长椅上,或许记忆使者会主动接近自己。 尽管和记忆使者面对面很可怕,但辽一更害怕真希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见到记忆使者。 如果辽一已经被记忆使者贴上标签,看到辽一的儿时玩伴真希坐在长椅上,记忆使者便没有放过的理由。 若是真希再次以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对自己说:「什么事?」辽一或许就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了。 正逼近真希……但因为是自己决定正面面对记忆使者后隔天的梦境,所以也有可能只是个单纯显示自己恐惧的梦罢了。 一般来说应该是后者吧。不过,辽一开始觉得那个梦或许不是大脑创造出来的影像,而是实际上发生过的记忆。 辽一发现自己变得不管什么事都会怀疑跟记忆使者有关,因此叹了一口气。不过,一定是疑心重才适合现在的状况。既然打算迎战,就必须彻底。 真希已经不是当时的小孩了。如果她在等待记忆使者,那也是她自己的意志吧。 从真希的角度来看,辽一现在的行为或许只能说是多管闲事。尽管如此,辽一还是不希望让她的记忆消失。 他要在真希之前接触记忆使者。带著这份觉悟,辽一决定在这张长椅上等待。 虽然不愿相信,但辽一似乎至少见过一次记忆使者,只是被消除记忆,不记得罢了。 但在辽一的记忆里,接下来才是他们的第一次接触,而那一定也将是最后一次。 辽一在牛仔裤上的拳头握紧。一旦开始思考,瞬间便害怕得不得了,在那股恐惧的浪潮逼近前,辽一转移思考,不停反覆告诉自己「不准逃!别害怕!」 辽一不停回想自己不能逃跑的原因。 (小辽?) 失去记忆,仰头看著惊讶的自己的真希。消除真希记忆的,跟消除杏子、ico、dd还有在这里遇见的女生记忆的,是同一个记忆使者吗? 「小辽?」 听见与记忆中稚嫩的声音几乎没两样的清脆声音,辽一抬起头。 眼前站著的是穿著制服的真希。 * 「怎么了?好难得你会在这种地方。」 大概是从学校回来吧,真希单手拿著书包,似乎很冷似地以另一只手拉紧大衣前襟。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长椅上的辽一。 对啊,在遇到记忆使者前,也有可能先遇到真希。 辽一坐著,怔怔抬头。 「……我在等人。」 辽一回答。 「等谁?」 「我也不知道。」 「什么啊……」 真希一脸困惑地看著辽一,她可能觉得辽一跟平常不太一样。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如果你在等谁的话,我先回去比较好吧?」 「……不,我也在等你。」 「等我?咦?为什么?」 辽一没有回答。真希带著困惑的表情站了一会儿,最后在距离辽一一些距离的位置坐下。 真希将学校规定的书包放在膝上,从铁灰色的大衣外套上理了好几次裙襬,好像很不自在的样子。平常总是吵吵闹闹自己靠过来的真希这个样子还真有点奇怪。 似乎是发现辽一在笑,真希嘟著嘴说:「干嘛啦。」 「你知道据说在这张长椅上等就会遇见记忆使者吗?」 「……这张长椅吗?你说的应该是在绿色长椅上等的那个传闻吧?我知道啊,我们学校不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比较稀奇呢。」 「你之前有来这里吧?」 辽一将面向前方的视线缓缓转到真希身上。 「你在等记忆使者吗?」 这个问题等于是在问真希是不是有希望消除的记忆。 真希没看辽一,沉默不语。 辽一心想,这样等于算半个回答了。 「我不会问你是为了什么。可是,那是只能拜托记忆使者的事吗?你知道消除记忆代表什么吗?……明明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却从自己脑海里消失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事情不是真的没有发生喔,可是却只有自己不记得,那是……非常……」 非常可怕、非常可怜的事,不是吗? 辽一想继续说下去,话语却堵在喉咙里。 当他发现自己没有自己的记忆时,感到非常害怕。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本人不记得,令人不寒而栗。 知道杏子忘记自己的时候也是,辽一害怕、伤心,又寂寞。 明明不是自己的记忆消失却有一种失落感,觉得「自己」这个人的存在被消除了。 同时,失去记忆前与自己相知、共同度过许多时光的那个杏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辽一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希望你好好考虑,我觉得不是消掉讨厌的记忆就没了负担,就值得大肆庆祝。」 辽一稍微看了一下依旧沉默的真希继续说道。 平常都是真希缠著自己说话,现在这个状况很难得。 自己的话到底有没有传达给对方呢?要持续跟这样的对象说话需要很多能量。辽一有些后悔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听真希说话。 现在太迟了吗?没有我可以做的事了吗?只有记忆使者能帮你吗? 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辽一不知道哪些可以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说。 「……所谓记忆,就像是发生过的事情的碎片对吧?经过累积、堆叠,形成像经验之类的东西,成就了人类。那个碎片,那个累积、堆叠成一个形体的其中一个碎片突然消失的话,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形状了吧?我是这样想的。就连原本堆在那片碎片上的其他碎片……也全都会七零八落,改变形状……」 辽一知道不是自己拚命就能阻止真希,最后的决定权在她身上,但他有非传达不可的事。 或许他只是想对真希做当初没有对杏子办到的事。即使如此…… 辽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觉悟后说: 「如果现在存在这里的你消失了,对我来说是件严重的事。」 真希坚持不看自己的脸庞,瞬间看起来快哭的样子。 「……你不是不相信这种不科学的都市传说吗?」 「……你相信吧?」 「……」 事到如今,辽一无法完全肯定真希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耍她。他将视线移到前方油漆剥落的单杠上。 「……我不是『相信』,而是『知道』记忆使者的存在。」 真希随著辽一的视线看向单杠的眼神,彷佛在说「啊?」似地转向辽一。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小时候应该见过记忆使者。以前你家改建的时候,你住在河合奶奶那里对吧?」 真希一脸不解,不知道辽一突然在说什么。 辽一微微笑了笑,想让她安心,继续说: 「你那天去了菅原爷爷家的大楼,再到我家吃饭……我们一起回河合奶奶家。记得大家当时一起吃了晚餐……发生了一些事,你哭了起来,大家都拿你没办法,我也只能再把你带回菅原爷爷家……你不记得了吗?」 真希左右摇头。 「可是在奶奶家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还小。」 「嗯嗯,这很正常……可是那天发生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忘记的事。实际上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 「虽然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你说就是了……我可以说吗?」 「你不说我也没办法回答啊……」 「也是。」 辽一苦笑。真希依旧很不安的样子。辽一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说这件事,他放柔神情,希望至少不要让真希听得太紧张。 家,两个人踏上二楼后,听到了说话声……那是有点冲击的内容。虽然我们那时候还小,但情绪上隐隐约约能理解……尽管现在我还不明白那些话代表什么意思。你当时一副快哭的样子,我心想总之不能待在那里,就把你带离开河合家了。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办时,你就真的哭出来了。」 辽一当时也还是孩子,不知道该跟真希说什么。他想找大人帮忙,又觉得这件事不能跟大人说,束手无策。 真希的哭法不是跌倒时的哭法,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只是抽搐著哭泣,光看都觉得难受。辽一祈求有谁来救救他们。 真希当时一定也这么想。 「我虽然想说服你回家,但你不听……我说如果讨厌回家的话至少来我家,拚命安慰你,后来你终于跟我说想去菅原爷爷家。我把你送到菅原家的大楼前……然后,我就直接回家了。」 辽一现在仍然很后悔当初没有确实把真希送回外公家里面。 虽然不知道真希是什么时候遇见记忆使者的,但辽一总觉得应该是在和自己分开之后没多久的事。 「隔天见到我的时候,你完全不记得在河合奶奶家发生的事。我吓一跳,你反而问我怎么了。我很害怕,心想是不是自己在作梦……也无法再去问更多事了。不管是阿姨、叔叔、还是菅原爷爷都是。当时如果有确认的话,或许可以搞懂一些事……但我那时还是个小鬼,大概还是觉得很恐怖而想要忘记吧。」 实际上,辽一也忘了这件事。但或许那股隐约的恐惧就这样被锁在自己内心深处吧。 「突然跟你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相信……你见过记忆使者喔。你当时还那么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可能是装的。我想过你是不是头部被打到还是因为打击而忘记了……但还是不太对,你是被消去记忆了。」 因为杏子的事,辽一一口气回想起来小时候感受到的那股恐惧……以及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如今,那股被侵蚀的感觉已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辽一觉得这是个忌讳。那是个能够办到禁忌、不该存在的力量,他无法忍受这股力量再次夺走真希。消失的不只是记忆,那些记忆代表的是现在存在于这里的真希、存在于真希内心中的辽一、以及形成真希、与真希有关的所有人,以及他们的时间。 即使痛苦也无法重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办到这件事。 记忆使者做的事,是虚假的。 「我大概也见过记忆使者,我有一些事情想不起来,当发现时我超害怕的。我是因为一个小契机才发现的,但是,一想到我有可能连自己忘记了一些事都没发现,就这样继续生活……觉得真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虽然我无法解释得很清楚。」 真希直直盯著辽一,辽一从她的表情中看到迷惑。 但是,他知道真希很认真在听。 「因为你的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现在可能不觉得害怕……可是,你仔细想想。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什么想忘掉的事,然后连有这件事都忘记的话,就可以毫无罣碍地生活,能够消除记忆是再好不过的事──但这件事本身既可怕又可惜,还很悲哀。」 因为从小就听著记忆使者的故事,真希当时就知道记忆使者的传说。但那时还是小孩子的真希,脑袋一片混乱,有可能自己想到要拜托记忆使者吗?辽一对此抱有疑问。就算有想到记忆使者,但真希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接触他。 是记忆使者发现了真希。 「虽然传闻中记忆使者只是接受委托消除记忆……但你当时年纪还小,不是能自己判断那种事情的年纪。消除那种小孩的记忆就表示,即使没有人请托,记忆使者也会消除记忆。只要跟记忆使者扯上关系,可能从此就被他盯上了。」 辽一说不出自己就是这样。 「你真的无论如何只能求记忆使者吗?除了从脑海中消除记忆,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你的烦恼吗?」 辽一终于还是说了。虽然他不打算责备真希,也小心提醒自己说话时不要让真希有这种感觉,真希还是低下头来。 如果是能轻轻松松对别人说出口的烦恼,也就不会去拜托记忆使者了吧。 「……抱歉。突然跟你说这些,你很混乱吧?可是……我自己也很混乱。其实我应该在脑袋里整理好之后再跟你说的……但我想如果你在等记忆使者,就必须在你见到他之前讲出来。」 辽一没有自信能说服真希,但他必须说服。其实他内心觉得就算把真希绑起来也不想让她见到记忆使者。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身边有人失去记忆了。 辽一一直想该怎么做才能让真希理解,感觉越焦急,话语就只是越无意义地空转。 他明明是想冷静、讲道理,好好说服真希让她理解的。 辽一一把将浏海往后划开,双手用力地压住额头,朝天空叹了一口气。 「……我一方面是担心你,但一方面大概是我自己很讨厌那样。我讨厌你失去记忆……觉得很讨厌,很可怕。」 「……可怕?」 「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很可怕。」 听见自己泄漏的真心话后,真希第一次出现反应。辽一心想真希意外地很敏锐,尽管他们正在进行严肃的谈话,仍是露出苦笑。 果然,看来如果不把事情全盘托出,说出真心话,就无法说服真希。 辽一再次下定决心开口: 「……你不记得的话,可能我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不过,我从以前就有个一直重覆作的梦。」 那只是空洞的场景片段。一个视角固定、像是把录影机拍下来的内容乱剪再接起来的梦。 梦里虽然响著警笛声,却不在附近。是在建筑物里面。 小孩与大人。看著一切的自己。那是将完整场景四分五裂后的碎片的其中一格。 而那个短暂的梦境总是伴随著宛如不小心看到的惊慌、恐惧,与紧张时的窒息感。 「大概小学左右的小孩和看不清楚脸庞的男人相对而立。我在阴影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想著不能看却又看著一切。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就是有这种心情。要说这只是单纯的梦境我也没办法。」 直到最近,辽一才觉得这是跟记忆使者有关的梦,但他现在不知为何深深觉得自己对记忆使者的负面情感跟这个梦也有关系。一种接近确信的感觉。 或许这个梦跟自己被消除的记忆有关。即使记忆消失了,当时的心情或许就像渗透般残留下来。 「梦中的我看著一切,心里拚命想著:『快逃!』、『不可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是对谁这么想……然后就醒来了……我想,这是不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呢?我是不是梦见了小时候曾看到的内容呢?」 将自己也没有整理好的讯息说出口给人听,总觉得有种不踏实、焦躁的困难。 辽一慢慢地,有如一个个确认般地唤起记忆,串连话语。 「那是个很可怕的梦喔。大概。不是有那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很可怕,却感到很害怕的梦吗?就是那种感觉……跟我觉得记忆使者很可怕是相同的感觉。虽然没有根据,但如果那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我猜那个小孩子或许是你……然后我大概是看到你被消除记忆的瞬间了。」 头了吗?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认为记忆使者很恐怖才觉得那是个可怕的梦。 (这么说来……) 说著说著,辽一有件介意的事。 真希失去记忆是六、七岁的事。 梦中出现的小孩看起来是小学中年级以上。 两者年龄明显不合。 本来认为梦里的那个小孩也只是自己的印象,没有任何根据。或许辽一从前提就错了。 但如果梦中的小孩是真希,意思是真希见过记忆使者两次以上,而自己目击到其中一次吗? (我会觉得记忆使者很可怕很讨厌的原因,也在被消除的记忆里吗?) 如果真希见过记忆使者两次以上的可能性很高的话,那么辽一和记忆使者见面的次数或许就不仅仅只有自己以为的一次而已。如果那个梦是记忆使者和真希接触的场景,记忆只剩下片段就代表……自己之后很有可能也接触到了记忆使者。若是这样,自己就变成至少见过记忆使者两次了,或许更多次。 稍微沉默后── 「……关于记忆使者的传闻,你知道多少?」 一直闭口不语的真希突然问了这样的问题。 辽一将视线转向真希,真希正怔怔看著几公尺外的地面。 「……网路上流传的大概都知道,也有一些是你告诉我的吧。」 「嗯……除了在绿色长椅上等就会遇见外还有呢?」 「啊……还有『在留言板上留下讯息就可以接触』之类的……」 「那个啊,感觉虽然比绿色长椅机率低但还算有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成功吧?」 「其他还有『记忆使者在日落时刻现身』。」 「啊~~嗯。还有呢?」 「『记忆使者会去见在找自己的人』。」 「都是基本款对吧?」 「我还听过记忆使者是身材高挑的男人的传闻……也听过有人说是女生。」 「嗯。」 「穿著灰色大衣等等。」 「啊,这么细节啊。」 随著传闻扩散,细节会慢慢增加是都市传说传播的典型模式。之后加油添醋的情报大部分都无可取之处吧。然而,成为那些没有可取之处情报元素的事件,或许实际发生过也不一定。辽一抱著这种想法,不论多小的八卦也没有遗漏地搜集情报至今。 「……虽然『记忆使者只会消除请求者的记忆』这个说法也非常普遍,但我觉得不是。」 「嗯……也有传闻是说『如果因为好奇好玩而呼叫记忆使者,会连没有拜托的记忆也被消除』吧?记忆使者的原则应该是消除委托人拜托的记忆。」 「原则是消除受托的记忆,意思就是有例外。我不认为受到请托而消除记忆是正确的,但因为对方不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消除记忆就更不用说了。」 「嗯。其他还有很多喔。『记忆使者是吃记忆』、『记忆使者不会保留跟自己真实身分相关的记忆』、『记忆使者一旦消除记忆就无法复原』、『记忆使者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 「你是自己调查到这些的吗?」 虽然其中有些说法辽一也听过,但大部分都是他从没听说的内容。记忆使者本来就是从高中女生开始流传,再一点一滴向外扩散的传闻。每天来回在传闻发源地,现任女高中生真希就算知道辽一不知道的情报也不奇怪,但也太详细了。如果不是刻意调查,无法搜集到这些情报吧? 真希也和辽一一样在调查记忆使者吗?她是那么认真地……在找记忆使者吗? 到底是什么记忆让你想要消除到这种地步?辽一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那是真希深信只能倚靠记忆使者的秘密,辽一知道光靠觉悟无法拯救真希。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不要消除记忆。) 明明那是属于真希的烦恼、真希的记忆,辽一的这种想法可能是自己的任性。就算骂他明明什么都办不到他也无话可说,但是──他已经不想再碰上像杏子那时候一样的事。如果因为没有资格、没有觉悟这种理由而踌躇不前,结果只会重蹈覆辙。 辽一拚命思考如何才能阻止真希。 「刚才的事啊……」 真希稍微改变了语气,再次说话: 「刚才你说的事。虽然我不记得,但我知道喔……我跟你不小心听到的,是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对吧?」 辽一看著真希。真希将朝向前方的视线转回辽一身上,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看起来就像在勉强自己一样。 「事情就跟你想的一样喔,记忆使者帮我消除了记忆。虽然不是我拜托的,但记忆使者帮了我。」 辽一哑口无言,只是茫然地看著真希。 真希大概也知道自己没有笑得很成功吧,她马上瞥开视线,鞋尖无意义地踢著地上的砂,紧盯鞋尖不放。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妈妈啊……之前有外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跟我叔叔……也就是我爸爸的弟弟。国中的时候啊,我碰巧听到他们在讲电话。」 辽一觉得话题突然跳得很快,让他无法跟上。 (国中的时候?) 真希听到父母说话应该是她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的事。意思是……真希听到父母谈话后,被消除了一次记忆,之后过了好几年,她又听到了那个难得已经忘记的同一个秘密。 「他们早就已经结束了,但是,我知道的时候果然还是很受打击。因为我很喜欢妈妈,喜欢爸爸,也喜欢叔叔。」 辽一听著真希的声音,脑袋里思考的是真希本人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记忆使者这件事的意义。 真希知道自己的记忆被消除了。她知道,却又再找记忆使者吗?──明明当辽一发现自己记忆被消除时,感受到的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真希想要主动再次消除记忆吗? (不行。) 辽一因为打击而不小心开始自顾自地思考,他甩开思绪,专心聆听真希的话。 「妈妈现在当然和叔叔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她是很好的妈妈,好太太……我们家感情很好。事情会发展成那个地步,妈妈和爸爸也很痛苦吧……他们应该不想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吧。我虽然这么想,但内心某处还是有种讨厌的心情。事到如今,责备妈妈也于事无补,我也没有这个打算……这样的话,跟以前一样装作不知道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那股讨厌的心情让我做不到跟以前一样。」 「……所以?」 或许是难以启齿吧,真希踌躇不前。辽一看著真希的脸,应声鼓励真希说下去。 「……所以,我拜托他消掉。那本来就不是该知道的事,既然不要知道比较好,忘掉它是最好的……可是被拒绝了。」 「被拒绝……?」 记忆使者吗? 真希轻轻点头。 「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说我小时候曾经不小心听到妈妈外遇的事,只是我忘了。」 「……喂!」 被拒绝了、告诉我。意思是…… 「他说我的记忆那时候消除过一次了……就是我和你两个人当时听到的那段话。」 ──也就是说真希见到记忆使者,跟他说话,甚至还记得那些内容。 至今为止,真希表现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她一直都知道辽一在找记忆使者。 光是知道真希脑海里还留有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就已经非常冲击了,一次全部说出来,辽一的脑袋实在跟不上。 辽一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真希要隐瞒记忆使者的事。要是自己,应该也不会对别 人说吧。所以真希对自己说谎这件事,辽一并没有受到打击。 最让辽一愕然的是──真希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以一种魔法延伸的心情在寻找都市传说里的怪人,也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自己说什么想要守护真希,是件非常可笑的事。 「他说当时的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整个人一片混乱,只有让我忘记这个方法。因为什么都不懂,要消除这样的孩子的记忆令他非常烦恼,但又别无他法,最后还是消除我的记忆了。他说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样做是否正确。」 真希淡淡地继续说: 「因为当时的我还是孩子,只能选择消除记忆。但他说现在我已经可以自己好好思考、想像、理解并做出结论了。就像小辽刚刚说的一样,他说消除记忆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不能轻易出手。消除记忆是最后的手段,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详细的说明、鲜明的记忆,真希所提供的情报量在外村笃志和关谷要之上。 真希连和记忆使者交谈的内容都记得。别说是记忆使者的真实性了,真希连记忆使者是怎样的存在、那份能力行使后无法复原、记忆被消除后的心情都知道。 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在这些前提下,她如今还想找记忆使者的话…… 辽一无法对这样的真希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仔细想清楚!」 辽一无能为力。 他无法阻止真希。 「小辽,你还记得呢。」 结束淡淡的叙述,短暂的沉默后,真希用不同于刚才的口气说: 「你刚刚说的,你说在梦里看见了对吧?」 「说是记得……应该是一些片段。」 辽一不知道为什么话题要回到自己的梦境,内心疑惑。 辽一过了一下子才理解「你记得呢」这句话的意思,啊~~地恍然大悟。那个梦里的小孩,果然就是真希。而真希知道──虽然不知道她是自己记得还是后来记忆使者告诉她的─这件事。 「应该是我要说你还记得吗?你当时不是被消除记忆……你的记忆回来了吗?」 「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不会回来喔。刚刚说的那个传闻……是真的,『记忆使者一旦消除记忆就无法复原』。他拒绝消除我的记忆时告诉我的。」 记忆使者为什么只对真希说了那么详细的情报而又没有消除那份记忆呢?辽一不明白的事情接二连三堆得像山一样高。 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一件事,又跑出下一个。因为整理不来而焦虑时,又跑出下一个。辽一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起而无所适从。 最后,他只问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你记得记忆使者的事吗?」 「记得啊。我最喜欢他了……小辽也记得吧?」 真希笑中带泪地看著辽一说: 「他是我外公喔。」 辽一不懂这句话的意义。 沉默。 在一瞬间的空白后,记忆猛地在脑海里旋绕。 十年前,记忆使者消除了真希的记忆,在辽一送真希回家之后。 辽一在真希外公家旁和她道别,隔天,真希的记忆消失了。辽一以为当时是在真希进入家中前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不是。 消除真希记忆的人是…… 「外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消除别人的记忆了。他说消除我的记忆距离他上一次消除别人记忆隔了三十年左右……外公认为不可以轻易消除别人的记忆。」 辽一想起,他搜集的情报中有一则是五十年前也流传过记忆使者出现的传闻。 附近的老人家会说记忆使者的故事……是因为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记忆使者像现在一样行动?不知不觉间,这件事以童话故事的姿态独独在这附近留存下来了吗? 「所以我听到妈妈的电话拜托他帮我消除记忆时,他也拒绝了我。外公在那之后不久就过世了……我想,消除我小时候记忆的那次,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使用那个能力。」 辽一呆然,只有嘴巴开口: 「……我作的梦……和小学生的你相对而立的是菅原爷爷……?」 「不是。那是完全无关的人。外公只消除了一次我的记忆。」 这样的话,为什么自己在那个梦中要大喊快逃呢?而自己又为什么想不起来事情的后续呢?越提示谜底,新的疑问就越层出不穷。 辽一要自己冷静,重新往后坐回长椅,吐出一口气。 「……我以为我一直作相同的梦却只看得到片段……是因为记忆使者对我做了什么。」 「嗯。」 真希以那副仍是笑中带泪的表情,点头说: 「你猜对了……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怎么想都不会复原。」 「那果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菅原爷爷把我的记忆……」 「不是。」 真希低首摇头。 「那是我……吃剩的记忆。」 辽一不懂真希的意思。 他看著真希,心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外公从来没有消除过你的记忆喔。虽然你已经见过记忆使者好几次了……你不记得了吧?」 辽一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原本是保险起见才消除你的记忆的。」 真希笑中带泪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像自暴自弃一样。 「只有第一次的时候失败了……没办法,我那时候还只是小学生。」 不会吧。 真希的话语构成一个带有意义的形状,辽一不愿相信那个结论而打消了心里浮现的念头。 太蠢了。不可能有这种事。 「记忆使者在日落时刻现身……这个传闻啊,有一半是真的。因为上课的日子只有放学后才能行动。灰色大衣指的是……这个吗?没办法,学校规定只能穿黑色、深蓝色或灰色。」 真希抓著铁灰色的大衣外套,露出淡淡的苦笑说道。 「绿色长椅的的传闻是我想到小时候听的故事,自己散播出去的。在留言板上留讯息这个是不知不觉间流行起来的传闻……不过刚刚好,我用过好几次喔。ico小姐?也是,她就坐在这张长椅上。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只是单纯对记忆使者有兴趣就是了。」 「ico的记忆是……」 「是我。还有一个人,花店的打工店员也是喔。我从ico小姐那里听说后去找他的。」 「因为你好像发现记忆使者的真实身分了,所以我有点焦虑。」真希淡淡说道。 虽然说话的声音和表情比平常稍微成熟,但真希还是真希。是辽一从很久以前就认识的真希。 然而…… 「……我在找的记忆使者是……」 辽一不愿相信。 「……嗯……小辽,对不起。」 看著真希快哭出来而动摇的眉眼,辽一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从嘴里吐出一句:「为什么?」 冷静想想,因为担心真希打算先行一步等待记忆使者的自己真的很可笑,原来真希并不是在等记忆使者。 「我的想法和外公有点不一样。我认为,既然拥有特别的能力,就有特别的意义……能够让别人忘记悲伤是很棒的力量,我很高兴。小辽作的梦里,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委托人。我消除了那个人的记忆。你不小心看到那幕……我消掉了你的记忆。」 「……」 「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是你因为杏子小姐的事开始调查记忆使者 之后……我真的不太想消除认识的人的记忆,原本想尽可能不要消掉但……前功尽弃了呢。你果然还是注意到了。明明最后会从头来过,我却害怕得不断推延。」 「……你会害怕吗?」 「害怕啊。消除你记忆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害怕。所以我原本尽可能不想再消除认识的人的记忆了。」 「你既然知道……」 既然觉得消除记忆是恐怖的,既然能感受到那份可怕,为什么?真希在辽一接著说完前,打断他的话说: 「有人对我说希望我帮忙,我有这个能力,只有我能办得到。我不明白如果不能帮助别人,为什么要给我这种能力?我没有想得那么严重,眼前的人如果有困难,就会去帮忙吧?记忆是很重要的这种事我当然知道,也知道不能随随便便消除。所以,我只会消掉最低限度的记忆,也规定自己除了希望消除自己记忆的人,尽可能不去消除别人的记忆……但那些直接跟我有关的记忆,我只能消除就是了。」 真希抬起低垂的脸庞,像是拚命找藉口似地以强硬的眼神看向辽一。 「我必须保护自己。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就是记忆使者的话……这样更可怕。」 故意加强的语气马上失去气势,语尾渐渐转弱、乾哑。 真希看起来就像个拚命强调保护自己的正当性、害怕遭到否定的孩子。 记忆使者不是很有自信吗?不是相信自己绝对正确才行动的吗?辽一不明白,真希那么明确地说消除记忆是「帮助有困难的人」,又为什么这么不安地看著自己? 原本面对记忆使者后,辽一想说的话堆积如山,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并不害怕消除那些希望忘记的人的记忆,消除后也不会后悔。可是……可是那不一样,那跟消除你的记忆是不一样的事。因为我在委托人面前是『记忆使者』……只是消除记忆的存在,这样就够了,但在你面前是河合真希啊。」 面对理应那么害怕、厌恶的记忆使者,辽一无法产生责备的心情。 在辽一面前的不是「记忆使者」,而是他非常熟悉的真希。 是比辽一小三岁,几乎觉得保护她就像自己义务般的儿时玩伴。直到现在,辽一还是觉得想让她远离的危险就是她自己本身,这件事像假的一样。 「……河合真希会害怕也是很正常的情绪喔。这件事是真的很可怕啊……真希,如果你这样觉得的话,就再考虑一下吧。」 辽一带著莫名想哭的心情,宛如教小孩般地接著说: 「我不是在怪你,不是以前的事……你只要想未来的事就好。虽然我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但听我说,我只是希望你考虑看看。」 辽一从前认为,就算知道记忆使者确实存在于这世上,但他应该是没有真实感、不同于人类的某种东西,是没有真心的。辽一也曾担心自己有没有办法向那种生物传达人类遭到遗忘的意义和残酷。 相反的,辽一也怀抱希望。假如从来没有人对记忆使者指出这件事的残酷之处,或许记忆使者只是没有发现自己行为的意义罢了。如果辽一能让记忆使者发现这件事,或许就能阻止他了。 然而,记忆使者既不是没有真心的存在,也不像小孩子一样一无所知。 (一样。) 辽一想起那些肯定、感谢记忆使者的记忆使者信徒与自己的对话。 尽管言语能通,也可以了解彼此的想法,但自己就是无法说服他们。 感觉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对辽一抱著「你是不会懂的」的想法。 问题不在于对不对,比那些好听话更重要的是,想消除记忆的人们都有只能选择消除记忆的理由。面对不懂这件事的人,说什么也没用,他们不理解自己也无所谓,也没想过要对方告诉自己消除记忆正确与否。 结果是一样的,问题会归结在人类说服人类的困难性。 为什么不能明白呢?为什么传达不出去呢?辽一对这份焦虑咬牙切齿。不过,这点对方恐怕也一样吧。 即使如此,也只能继续传达。 「那些拜托你消除记忆的人,当初一定是真心请求你的,所以,怎么说呢……我同意你的做法。但是,即使是那些想消除的记忆,或许在几年后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就算那依旧是讨厌的回忆,也有可能成为某种改变当事者的契机……对吧?消除的话,一切就结束了。消除记忆的话,就失去了将来的可能性,不只是从中截断他们的道路,连一路走过来的道路也会消失。所以,消除记忆对那个人而言是好是坏在那瞬间是不知道的,谁都不知道……所以……」 「虽然我无法说得很清楚……」辽一好几次支支吾吾,串连著字句。 真希的表情没有改变,她一脸悲伤,彷佛放弃了什么般。 为什么传达不出去呢? 还是说…… 即使传达了也不行呢? 真希突然很快地问了一句: 「小辽,杏子小姐忘记你,你很痛苦吗?」 面对这句像是打断对话般丢出来、衔接不上前面对话内容的话语,辽一闭口不语。 「你想忘记杏子小姐吗?我帮你消掉吧。我可以喔,当作没发生过的话会轻松很多喔。」 真希的嘴角弯成类似微笑的形状却依旧低著头,她的话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没听见辽一目前为止所说的话。 发现真希无法保持笑容的嘴唇正在颤抖后,辽一稍微冷静下来。 「我没有痛苦到想忘记和学姊相遇的事。」 辽一以平静的声音缓缓说道。 「我知道有些人想忘记痛苦的事,把遇过的人和伤痛都当作没发生一样,再次重来。也知道或许有些人不这么做就无法活下去,但我不会这么做。如果选择消除记忆是个人自由,不选择这条路也是个人自由吧?」 「……」 真希用力将颤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后,做出比刚才更接近笑容的表情,抬头看著辽一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出辽一所料,真希的眼睛泛著水气。 真希面向前方,双手交叉做出伸展手臂的动作,沉默一会儿,彷佛是在等声音不再颤抖。 好长一段沉默后── 「他们说想消除记忆,重新来过,像白纸一样。」 真希以几乎快消失的声音说道。 「大家都是为了重新开始某件事而找记忆使者,但是重新来过真的有用吗?」 听见从没想过会由记忆使者自己说出来的内容后,辽一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真希。 「不再害怕走夜路的杏子小姐,可能会再次遇到危险,最后还是变得不敢走夜路;小操可能会再次喜欢上好不容易忘记的那个儿时玩伴。大家都有可能重复相同的事。这样的话,我所做的事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直都没有自信。」 真希说著,以快哭出来的表情自嘲般地扯著脸孔,紧紧握住裙襬。 「可是,可是,说不定……说不定会有改变……或许小操这次会喜欢上不同的男生,能够以一个儿时玩伴的身分一直和对方在一起,也或许那个儿时玩伴这次会喜欢上小操……也说不定。」 「……因为我是记忆使者,即使我消除了某人的记忆,那份记忆从那个人的脑海里消失,就只有我会记得全部的事情喔。那些没有任何人记住的事,只有我记得。」 真希似乎已经放弃摆出笑容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著自己。 「外公已经不在了,记忆使者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我只能记住一切……如果还有一个记忆使者,我想请他现在马上帮我消掉这些记忆。」 泪水扑簌簌滑过真希的脸颊。 「每次消除一段记忆,就像在我内心累积一样……只有我的记忆在增加。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只有我一个人忘不了。」 辽一的心紧紧揪著,不只是为了那好几年没看过的泪水,还有这句话其中的意义。 「就算喜欢的人忘记了和我的回忆,我在那个人面前还是得和平常一样笑喔……因为那份回忆只有我记得了。」 说到这,真希用力以手腕擦乾眼睛周围的泪水。 在辽一不知道的时候,真希消除了多少人的记忆呢?其中,应该也有真希所说的「喜欢的人」吧。 辽一想起知道杏子忘记自己时的心情,感觉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更加沉重了。 在经历了这些、明白这种痛苦的前提下,真希仍然继续消除别人的记忆…… 「我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惩罚呢?」 这是辽一想都没想过的「记忆使者」的烦恼。 而且,是「真希」的烦恼。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地觉得自己必须保护什么都不知道的真希。 「……已经够了吧?不要再持续这么痛苦的事了。就算拥有力量,也不是非用不可吧?」 辽一自己也几乎快哭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哽咽,但在话语中放入了所有的请求。他抓住真希的肩膀,直直凝视著她说: 「我啊,虽然像个笨蛋,但一直觉得自己必须保护你喔。想著记忆使者正在消除我身边的人的记忆,你或许也很危险之类的……觉得不能让你知道小时候被消除记忆的事,一直想著绝对不能让你知道。」 真希什么都没说,束手无策般地看著辽一,就像辽一说的一样,像个孩子。 瞬间,辽一担心起真希是否能理解自己的话。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见记忆使者,所以打算说服你,要你别做没考虑好的事……很蠢吧?」 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自己。 「我也觉得自己很蠢,但是……」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辽一斟酌字句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一心织就话语。 在这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话语中,如果真希能捡起一点点碎片的话……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已经别无他法了吗?」 真希透明而无动于衷的眼睛,累积著焦虑,深刻传达出辽一的无能为力。 「没有我可以做的事吗?……你打算继续这样吗?你打算……就算带著这种表情也要继续吗?为什么非持续不可啊?……真希……」 辽一束手无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无计可施地将真希拉近身边。 「别哭啦……」 明明辽一不是想责备也没有要逼她,真希现在却在哭泣。 辽一无法看著真希哭泣的脸庞,双手将真希拉进怀里。 娇小的身躯。辽一因此而更想哭。 「你不用保护我喔。不用想要保护我。」 真希将下巴放在辽一的肩膀上,抽噎著说。 她的声音从辽一紧紧抱住的身躯中直接传达过来。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 辽一连吸气的声音都在颤动,喉咙打颤。 辽一加强手臂的力道,鼓励真希说下去。 「一次就好……」 「喜欢上我……」 辽一不知道真希对自己说了什么。 他还没明白,视线便蒙上一层白雾。 接著,彷佛像拨开白雾似地,一道白光扩散开来。 一回过神来,吉森辽一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在家附近的公园里,并且怀中还紧紧地抱著一名少女。 虽然像是从舒服的午睡中醒过来般,脑袋很快就清醒了,但辽一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怀中的少女是比辽一年幼、像妹妹般的儿时玩伴。 「……真希?」 辽一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真希哭了,一直以来总是很开朗的她,现在泣不成声的样子令辽一非常动摇。 「真希,怎么了啊?」 吃惊的辽一想拉开身体,却因为在怀中的真希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哭泣,他只能烦恼不已地再次搂住真希。 「好了,别哭啦。你一哭我就没办法了。」 困惑不已的辽一抱紧真希。 1st. episode : gimme shelter 「老师,我要喉糖。昨天去卡拉ok唱太多歌了。」 立野真躺在铺有地毯的亚麻地板上,伸出右手。美冴坐在附有滚轮的椅子上俯视立野真,然后将目光从她只有在撒娇时才会露出的可爱笑容移开。 「不行,罐子里的喉糖有一半都是被你吃掉的。」 美冴打开笔记型电脑,边打这周的「保健通讯」边冷淡地说: 「不要躺在地上,制服会变得皱巴巴的。」 「哼~~」真不满地叫嚷,在地上滚来滚去。短发变得凌乱,百褶裙也压出斜线,但真似乎不以为意。 「我的喉咙真的很痛,给我一颗喉糖有什么关系?快给我嘛。」 「快要上课了吧?下一堂是什么课?」 「呃……社会。但是我的喉咙很痛,所以我要翘课。」 「不可以!」 话才说完,上课铃声便响起。 交情很好的同班同学大崎夏生来迎接真,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来。 休息时间真都在保健室度过。就算不是休息时间,真也会说手指被纸割伤、头很痛、全身无力,找各式各样的藉口来保健室。 除了保健老师──美冴之外,其他老师都说真很叛逆,将她视为问题人物,但是,在保健室的真只是一名与年龄相符的活泼少女。 不过,身为教师的美冴也认为真不应该老是待在保健室,她听说在班上很受欢迎的夏生与真的交情很好,所以曾经拜托夏生说服真,夏生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 「真不在的话会很无聊,所以休息时间一起到外面玩,或是在教室聊天嘛。」 夏生用美冴提点的说辞说服真,然而…… 「夏生也一起来保健室不就好了?」 真反而如此提议。 「啊,有道理。」夏生不疑有他地接受了真的提议,演变成去抓木乃伊的人反而变成木乃伊的结果。 夏生有很多朋友,在教室似乎也不会让她感到不自在,但陪伴真一段时间后好像也喜欢上保健室。虽然她不像真一样到了休息时间就会跑来保健室,但现在三次里就有一次会和真一起来。 「喉糖只能吃一个,你要乖乖去上课喔。」 「太好了!谢谢老师!」 「好好喔。朝香老师,我也要。」 「……不可以被其他人知道喔。只有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 真和夏生自己打开圆型喉糖罐,一人拿起一颗放进嘴巴里。 两人把盖紧的喉糖罐放回柜子上的固定位置。 「我要去上课了!」 「谢谢你的喉糖。」 她们边说边离开保健室。 美冴无奈地目送她们离开时,冷不防听见翻书的声音,这才想起保健室里还有一名学生。 这名来保健室的频率和真一样的常客因为太安静,让美冴时常忘记她的存在。 「……西川,你不去上课吗?」 「下一堂是体育课,反正我去了也只是在旁边看而已。」 对方听到美冴的询问也没有把脸从书中抬起来。西川夕的情况是虽然来学校上学,却几乎没有去上课,在学校的时候不是在图书室就是在保健室。基本上她比较常待在图书室,不过,有班级因上课必须使用图书室,或是低年级学生在休息时间聚集在图书室时,她就会跑来保健室避难(因为无法专心看书)。 夕的父亲是知名作家,所以就算她的个性稍微古怪,周围的人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再加上她的成绩很优秀,所以也不曾被严厉斥责过。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间学校的校风比较宽松吧?虽然导师和训导主任起初也曾经循循善诱,希望她可以去教室上课,但她的态度依然故我,现在他们对她似乎已经半死心了。 夕在保健室里也没有和美冴说话,只是一直看书。美冴曾经问她,学校有很多空教室,为什么要特地跑来保健室?她回答:「因为我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美冴的保健室变成「有点古怪的学生」聚集之地。 「打扰了……」 一个细如蚊子的声音响起,保健室的门被人轻轻打开。 美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名过意不去似地低著头的少女站在门口。两人四目相接,女孩便低头道歉。 「对不起。」 「还是不行吗?」 「……是的。」 美冴轻轻叹了口气,但为了让少女安心,还是对她露出微笑,然后向她招手邀她进入保健室。少女拘谨地关上门。 她也是保健室的常客──一年三班的中野纱惠。 纱惠的烦恼是来了学校却不敢进入教室。 「也有成功的时候吧?状况时好时坏,不过你不用勉强,下一堂课再挑战一次,再不行就回来保健室吧。」 「……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 美冴心想,纱惠真的是个很纤细的孩子。 自己和这间保健室必须成为能让她歇口气的地方。只是以保护为目的的庇护所很容易让纱惠封闭自己,所以美冴认为在纱惠迷惘时推她一把,也是她和这间保健室的工作。 过了一个小时,铃声再次响起。美冴想著,真应该快要回来了,同时把写到一半的「保健通讯」存档,关上电脑。现在是午休时间,这间学校没有提供营养午餐的制度,保健室组的少女们大部分都是带面包或便当来保健室吃。 「打扰了。」 门扉随著一个爽朗的声音被人打开,夏生走了进来。 跟在夏生身后的是她的挚友──上仓芽衣子,芽衣子也向美冴轻轻点头,进入保健室。她歪著头打量保健室,两条及腰的辫子随著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短发、身材高挑的夏生和纤瘦柔弱的芽衣子站在一起,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样,可以理解这两人组为什么拥有超高人气。很受欢迎却大剌剌、有点孩子气的夏生,以及低调但可靠的芽衣子,两人是在个性上互补的好搭档。 「咦?立野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真大概去厕所吧?我们先来了!啊,纱惠,早安。」 「早安。」 「大崎,早安……上仓,早安。」 纱惠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 内向且不引人注目的纱惠似乎很憧憬这两个人。 美冴记得纱惠以前好像说过,如果自己和她们同班就好了。她不知道纱惠不敢进入教室的理由和经过,但也想过,如果纱惠和夏生与芽衣子同班,或许就不会发生她不敢进教室的事了。 「我今天要吃面包。纱惠,你有带便当来吗?」 「嗯,我有带便当。」 「是吗?那我去买面包,芽衣子,我们走吧……啊,真!」 夏生带著芽衣子走出去时,一脸困倦的真刚好走过来。 在入口擦身而过时,夏生叫住她。 「我和芽衣子要去角面包,你要一起去吗?」 就美冴所知,真从来没有从家里带便当来学校过。果不其然,真现在两手空空的。 然而,真却搔了搔头说: 「嗯,还是算了。」 真看向斜下方,回绝夏生的邀约。 「不然我帮你买回来好了,你要吃什么?」 「啊,那帮我买炒面面包和咖啡牛奶。」 「好。」 真从裙子口袋掏出几个一百元硬币给夏生,夏生接过硬币后比出ok的手势。 听著两人的对话,美冴不禁叹了口气。 「居然在午休时间跑到学校外面买面包,当我还是国中生时,做出这种行为的人被叫做『坏学生』喔。」 「老师,时代不一样了,而且角面包是特别的吧?它离学校那么近,跟福利社没两样。」 「角面包」是一间位于校门口的面包店,它真正的名称是「面包店taka」,但学生们说:「因为它位于角落,所以叫做『角面包』。」于是「角面包」这个称呼就这样固定下来了。角面包不止卖面包,不知为何还兼卖古早味零食,所以成了孩子们上学和放学最常绕道而去的地方。角面包是从学生的父母还在学时便已经存在的面包店,所以教师和家长也默认这些行为。 「我们走啰。」 夏生和芽衣子朝气十足地挥手,这次真的迈步离去。目送她们离开后,美冴看向室内,三个少女默默地坐在地板上,夕和纱惠沉默是常有的事,但真变得这么安静就很罕见。 夕靠著床脚看书,真在她身旁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美冴纳闷地看著她,与她对上眼神。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没精神。」 「我很好啊。」 真在地上伸直双腿──她又变回平时的她了。 「肚子好饿喔!」然后笑著说道。 * 在那一个月后的六月中旬,中野纱惠开始没有来上学。 她本来只是有时不敢进教室,但还会来上学,现在却突然连学校都不来了。 虽然不同班,夏生和芽衣子也担心地去找过她几次,但似乎没有效果。连那两个人都说服不了的话,不管谁去都会无功而返吧? 纱惠的导师也来问美冴原因,美冴当然无法回答,因为对她来说一样事出突然。 真好像也很担心纱惠,但什么也没有说。 只有夕一如往常。 * 「真的很不好意思,还让您特地来一趟。」 放学后,美冴用递送新「保健通讯」的名义来到纱惠家探望她,迎接美冴的是和纱惠长得很像的母亲。纱惠的母亲过意不去地向她鞠躬致意。 「纱惠、纱惠,老师来看你了。」 纱惠的母亲请美冴进门喝茶,美冴有礼地拒绝了。从二楼房间下楼的纱惠看起来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有精神。 「给你,这是新的保健通讯。」 「……谢谢老师。」 美冴把a4大的再生纸递给低著头的纱惠。 「大家都很担心你。」 「……」 说太多会造成反效果吧?而且就算她不说,该说的话,夏生她们和导师也一定都说过了。 「你不用心急,等你觉得可以上学了再来学校吧,我会等你。」 美冴向忧心忡忡看著她们的纱惠母亲点头致意说:「我先告辞了。」 当她正要迈出步伐时…… 「老师。」 纱惠忽然叫住她。 「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咦?记忆使者?」 美冴回头反问。 「没什么。」 纱惠说。然后抬起脸,露出拘谨的笑容。大概是从美冴的反应察觉到她没听过记忆使者吧? 「谢谢老师来看我,我想再过一阵子我就能去学校了。」 「啊……好。」 「请老师先帮我向大崎道谢,之后我也会亲自去跟她说谢谢。」 「我知道了,我会等你的。」 记忆使者是什么?美冴想追问,但顾虑到纱惠的母亲也在场而作罢。反倒是纱惠似乎看穿美冴的心思。 「学校见。」 她对美冴说,然后轻轻挥手。 * 美冴探望纱惠的两天后,纱惠来到学校,到保健室露脸。 「好久不见!」夏生高兴地打招呼,真和夕则是毫无反应。保健室组的少女若无其事地接受纱惠,没有追问她拒绝上学的理由。美冴心想,或许保健室成为这样的地方也不错。 「听说记忆使者是可以消除讨厌记忆的人。」 好久没有全员到齐的午休时间。美冴听见直接坐在地上打开便当的纱惠如此说。 「听说有那样的人……记忆使者真的存在吗?」 「那是什么?电影吗?」真边挟起炸鸡边问。 「我也不太清楚。」纱惠先说完这句话才继续说明: 「是图书室的老师告诉我的,所以可能是书本上写的故事。听说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有事情想要遗忘的人面前,让他忘却想要忘记的事。忘记记忆的人会连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事都忘记,等于讨厌的事全都消失了,所以会变得很轻松。」 「图书室的老师」指的是图书室的顾问老师吗?这间学校的图书室没有聘雇常驻的图书馆员,书籍的管理和借还由图书室顾问和图书股长们负责。美冴记得现在的顾问应该是一名年轻的新进老师。 美冴边整理一年级学生的健康检查病历表,边侧耳倾听少女们的对话。 「『消除记忆』是什么?像魔法一样?还是用超能力?我很喜欢听这一类的话题。」 夏生边用筷子挟断高汤煎蛋卷,边转头看向没有加入聊天的夕。 「是图书室里的书吗?西川,你经常去图书室吧?你知道那本书吗?」 「不知道。」 夕的回答还是一样冷淡。不过,她很难得地把脸从书本中抬起来,大概是被对话的内容引起兴趣吧。 「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别人的记忆,可以说天下无敌吧?这么一来不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不是操控记忆吧?根据中野的说法,记忆使者只能消除当事人的记忆。」 「那样还是很无敌呀!犯了再多错都可以一笔勾消吧?」 「呃……或许吧。」 看到夏生因虚构的怪人而略微兴奋,芽衣子不由得苦笑。她忽然想起夏生最喜欢像ufo、不明生物和鬼故事之类的话题,以前也看过夏生阅读从图书室借来、专为少女撰写的鬼故事书。如果连夏生都没听过,记忆使者大概是很冷门的话题吧? 「真,你有什么看法?」 夏生吞下高汤煎蛋卷,询问百般无聊似地吃著咖哩面包的真。 「什么?」 「你对纱惠说的事情没有兴趣吗?」 「没兴趣。故事的情节写得再天花乱坠都无所谓,但是,以现实来说……记忆不是说消除就能轻易消除,也是不应该消除的东西吧?」 真冷淡地回答后,将剩下的咖哩面包塞进嘴里,把塑胶袋揉成一团。 「任谁都有想要忘记的事吧?『帮我消除记忆』就能消除记忆──用说的很简单,但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吧?」 「咦?真,你想忘记什么事?之前考试的分数吗?」 「你觉得我是笨蛋对不对?」 「我没有、我没有!」 「或许是像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吧?像裂嘴女和花子一样。」 纱惠笑著看真和夏生唇枪舌战,芽衣子看向她说: 「说的也是,那果然是虚构的。」 纱惠接受了这个说法,将吸管插入铝箔包苹果汁中。 「不过……要是真的有记忆使者就好了。」 她喃喃说道。 她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吗?──直到最后,美冴和其他人都没有问出这句话。 * 美冴前往图书室的途中,遇到图书室顾问──西川老师抱著纸箱走在走廊上。西川老师说他正要把寄赠的书搬去图书室。美冴说要帮他搬一半的书,但他笑著婉拒了。 「图书室现在可以用吗?我想要找一些书。」 「可以,请用。要不要我来帮你找?你知道书名吗?」 「不,我不知道书名……只是听学生说了一些事。」 美冴跟著西川走到图书室,帮腾不出手的他开门,他道谢后把纸箱放在柜台的角落。 戴有「图书股长」臂章的女学生在还书柜台处理工作。 「不好意思,在你这么忙碌的时候还麻烦你帮忙。」 「快别这么说。借书手续交给学生负责,现在也有实习老师帮忙,所以人手很充足。」 循西川的目光望去,一名约二十出头的实习老师推著载有书本的推车在书架间绕来绕去。 女学生抱著几本似乎完成返还手续的书站起来,跑向实习老师推的推车:「阿真老师,还有这些书。」 柜台附近只剩下美冴和西川。 「你在找什么书?」 「有没有描写……记忆使者的书?」 「记忆使者?」 「有一个学生说是你告诉她的……所以我想是不是图书室里的书写的。」 「哦……」 西川点头说道。 「那不是书中描写的故事,应该是我告诉她的……」 「不是故事?」 「是的,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是所谓的都市传说吗?在某一座公园……坐在绿色的长椅上等待,对方就会出现;在某个车站的留言板留下讯息,对方就会主动联络……好像还有这些说法。这一类传闻的特徵就是有各式各样的版本。」 两个低年级学生把漫画版日本史放在还书柜台,有礼貌地说:「谢谢。」西川笑著回答:「不客气。」 「记忆使者是只消除当事人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对不对?」 「是的,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啊,不过,我记得是吃掉记忆,而不是消除。」 「咦?」 瞬间变得很像鬼故事。 「听说记忆使者并不是免费帮人消除记忆……或许他是想要人们的记忆吧?嗯,我记得是这样没错。他虽然被称为记忆使者,实际上是吞噬人们的记忆。哈哈,听起来好像妖怪一样,所以记忆使者不会公然现身……不过,这一类传闻传开后,开始有人说记忆使者会变形,或是长有尾鳍,原本的传闻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从某人口中听来的,某人见过记忆使者。有了这些线索就应该可以找出散播传闻的人,却偏偏不得其门而入──这就是都市传说的理论。但纱惠告诉自己之前,美冴从来没有听说过记忆使者的传闻。如果不是记载在书本上,而是口耳相传的故事,应该更广为人知才对。 只有在少数人之间流传的故事具有让人相信的说服力。故事本身明明被捏造得很荒谬,却让人莫名地在意。 「西川老师,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想应该是来图书室的学生,呃,是谁呢……」 西川令人心急地歪著头,闭上眼睛思考。 图书室有许多学生进进出出,也怪不得西川无法立刻回想起来。 美冴想说「不用再想了」,但在她开口之前,图书室的门冷不防被人打开,又有人走进来。 抱著书本的少女拥有一头及肩的亮丽直发,是夕。 一看到美冴,夕便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 「抱歉,我好像还是想不起来,故事的内容明明记得很清楚……」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兴趣而已,请不要在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夕进入图书室后,换美冴来到走廊。 美冴忽然想到,连比纱惠频繁进出图书室的夕,在纱惠提起之前都不知道记忆使者的存在。 不是喜欢鬼故事、不可思议的事件和杂谈的夏生,也不是常泡在图书室的夕──美冴不禁在意起乖巧的纱惠和西川究竟在什么情况下聊起记忆使者的话题。但以西川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我告诉她的」态度来看,美冴不认为他会记得前因后果。 回到保健室后,美冴用笔记型电脑检索「记忆使者」,出现比她想像还要多的页面,看起来几乎都是在大型论坛上的投稿。 美冴点进显示在第一页的一个收集都市传说的网站,飞快地浏览文章。 网站上将记忆使者介绍为和人面犬和裂嘴女一样是都市传说中的怪人,上面写的内容和纱惠说的一样,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拥有想消除的记忆的人面前,听从当事人的心愿。 不过,那个网页最后一次更新是在好几年前,文章本身的关注度也不高,且内容与西川所说的大致雷同。 看来记忆使者是在很久以前在某个地区流行一时,但随即式微的地区性都市传说。 美冴在意的是,时至今日,西川究竟是何时、从谁的口中听来那么久以前的冷门话题?至于传闻本身,她倒是没那么在意,因为那只是某人觉得有趣才随口提起的传闻。让她耿耿于怀的是,纱惠现在对那个可以消除记忆的怪人显示出兴趣。 美冴关闭检索画面,重新开始中断的工作。 她打开文书处理软体,心不在焉地想起把便当盒放在膝盖上低著头的纱惠。 纱惠想向记忆使者央求什么事呢? * 美冴把新的保健通讯送到教职员室后走回保健室,看到纱惠弯过转角,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她又不敢进入教室了吗?不过,跟不敢来上学的时期相比已经有进步了。 美冴主动朝她走去,纱惠察觉到有人接近自己而抬起头。 「要不要喝茶?不过是用茶包泡的。」 纱惠对美冴的询问轻轻点头。其他学生和老师都在上课,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看见而被说闲话。美冴不禁再次心想,对像纱惠这样的学生来说,保健室就是一种「安全地带」。 「你先坐下,我去泡茶。」 保健室的角落备有小型电热水壶。 美冴用马克杯泡了两人份的红茶,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纱惠,纱惠小声说:「谢谢。」 美冴朝纱惠的方向坐下,同时啜了一口自己的红茶。 「我也很在意记忆使者的事,所以去了一趟图书室。那不是记载在书本里的故事,西川老师也说想不起来是谁告诉他的。」 纱惠用双手捧住杯子,缓缓喝了几口红茶,点头说道: 「我也想知道细节而去问了好几次……但是,西川老师都说他想不起来。」 「是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记忆使者,的确让人很想见他一面吧?」 「……」 纱惠又将杯子凑近嘴巴,没有回答。 美冴也发现纱惠「想见记忆使者」不只是出自于好奇心,而是真的想要见记忆使者。她不知道理由,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可以过问。 两人沉默了半晌。 「老师,我从以前就不敢进教室。」 纱惠突然开口,率先打破沉默。 「没有明确的理由,有时候敢进去,一旦进去后就不会害怕……所以我才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只要去保健室,立野和其他人都在,休息时间大崎和上仓也会来,朝香老师很温柔,保健室让我觉得很舒服,所以我才会来学校。」 「……嗯。」 纱惠说到这又陷入沉默,彷佛在搜寻适当的语言。 「但是,你之前又开始不上学了。」 「我……」 美冴鼓励纱惠继续说下去,纱惠低下头,目光在地板上游移。 「原因不是学校。」 她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声音微微颤抖。 接著,她彷佛下定决心般轻启紧闭的双唇。 「因为我不想经过面包店。」 她的语尾显得沙哑。 美冴将拿到嘴边的杯子放到桌子上。 她不明白纱惠这句话的意思。 听到「面包店」,美冴立刻想到的是「角面包」。那是一间从美冴小时候就一直位于上学路上的面包店。学生们都很喜欢角面包的老婆婆,她是一名满头白发、身材娇小的老妇人,烘焙古早味面包贩卖。美冴也去买过几次面包当午餐,在店里帮忙的店员也是一名感觉很和善的青年,她记得那名青年是老婆婆的孙子。 「面包店……你是说『角面包』吗?」 低著头的纱惠轻轻点头。 「『角面包』的老婆婆总是笑咪咪的,我很喜欢她……不只是我,学校的大家一定都很喜欢她,在『角面包』买零食和面包时真的很开心,但是……」 纱惠忽然用力握住杯子,肩膀颤抖,硬挤出来的声音彷佛再也承受不住似地化为呜咽。 「但是,我好害怕,我怕那个人。」 她用右手捂住嘴巴,泪水从湿润的眼眸溃堤而出。 美冴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个人……你是说店员吗?」 纱惠用手掌覆盖半个脸,轻轻点头。 泪水从她的指间滑落,沿著下颚流下。 学生们都很喜欢的面包店、年轻的店员、眼泪、恐惧、想要消除的记忆。 美冴做了令人厌恶的想像。从纱惠的样子来看,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中野。」 美冴靠近纱惠,弯下膝盖,从下方打量坐在圆椅子上的她,然后轻伸出手触碰她的肩膀。 她没有抗拒。 这让美冴松了口气。她从白袍口袋拿出手帕递给纱惠,轻轻点头,鼓励她收下。纱惠用手帕擦拭泪湿的脸颊。 「我本来以为他是很温柔的人,真的吓了我一跳……我很害怕,但又不敢跟任何人说,每次都会不小心回想起来,我……」 手被碰触的感觉很恶心,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很可怕。她无法出声,只能逃跑。纱惠断断续续地自白,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美冴只是静静聆听。 「我从面包店冲出来时,刚好在面包店前的路上遇到大崎和上仓……所以她们都知道这件事。上仓问我怎么了,当时我感到一片混乱,拜托她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们也答应为我保密……」 美冴忽然想起,纱惠拒绝上学时,平常总是很开朗的夏生就会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闭口不语。芽衣子也和夏生一起造访纱惠家很多次,对美冴彻底隐瞒。 「去报警……」美冴话说到一半,纱惠便激烈地摇头。 「我绝对不敢说,也不想说……我不想被妈妈知道,『角面包』的老婆婆也会变得很可怜。老师,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纱惠说完,便用拿著手帕的手遮住脸。 所以她才要寻找记忆使者。 因为她只能忘记,因为她想忘却忘不掉。 美冴跪在哭得柔肠寸断的纱惠身旁,默默地轻抚她的头。 好不容易情绪才平复下来的纱惠说,眼睛这么红会让夏生等人为她操心,所以今天在下课铃声响之前便先回家了。 在只剩下自己的保健室里,美冴怔忡地凝视著杯底。夏生和芽衣子早就知道,但她们却三缄其口,因为她们是纱惠的朋友,身为同年龄的少女,她们可以理解纱惠的心情吧? 美冴认为还是应该去报警,但最正确的事不等于最好的选择,首先必须考虑的是纱惠接下来的生活。 她无法原谅那个面包店的男人。身为教师、大人和有良知的人,都不应该让他逍遥法外。或许还有其他被害者,今后也可能有更多人惨遭毒手。 但是,她必须把纱惠的心情摆在第一顺位,不能让她受到更多伤害。 美冴思考著该怎么做?自己能为纱惠做什么?热红茶已然冷却。 下课铃声即将响起。她看向时钟,心想真和其他人可能会来保健室,此时,冷不防响起「沙沙」的声音,隔开床铺角落的白色隔帘被人拉开。 美冴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手上拿著绿色书本站著的夕。 那个角落并排放了两张真有时会用来睡午觉的床铺,拉上隔帘就看不见,所以她没有察觉到夕的存在。刚才的对话都被她听见了。 在美冴感到不知所措时,夕一脸若无其事地将书本收进书包,然后向前走去。 「……打扰了。」 她走过美冴面前时说了这句话,然后轻轻点头,乌黑的直发随之摇曳。 夕不可能没听见美冴跟纱惠的对话,但美冴无法从她的表情读取任何情绪。 美冴连忙唤住正要离开保健室的夕。 「等一下,刚才的话……」 「我什么也没听见。」 夕把手搭在出口的门扉上,回过头来,面不改色地断然说道。 她的背影一溜烟似地穿过门口后,保健室的门旋即关上。 * 纱惠又拒绝上学了。 美冴不知道理由,不过,恐怕跟那起事件有关吧? 内向又纤细的纱惠遭遇那种事情后还来上学,即使时间短暂,想必她已经很勉强自己了。压抑心中的恐惧和隐藏自己的秘密来过日常生活,她的精神濒临极限也不足为奇。 回家时再去探望她好了。美冴边思考边用左手重新抱好影印纸,右手伸向保健室的门。 「因为最近都是那个店员在顾店的关系吧?」 她的手因门内传出的声音而停在半空中。 是真的声音,似乎已经有几个人先来保健室了。 「『角面包』的婆婆好像去旅行了,一定是因为那家伙在顾店,所以她才不想经过店门口。」 察觉到她们聊天的内容,美冴放下原本要开门的手。 她一直以为真不知情,芽衣子似乎也一样。 「……立野,你早就知道了吗?是中野告诉你的吗?」 「纱惠没有说,但她再也没去『角面包』了不是吗?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了。」 「只是这样就知道了……」 「因为我也有被『角面包』的那个店员摸过。」 美冴不禁倒抽一口气。 她在一瞬间听不见保健室里的人接下来的对话。 有芽衣子和夏生的声音,真好像又说了些什么。美冴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在小五的时候……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反正说了也没有人相信。」 「没有那回事!」 「不过,遇到那种事还是不希望被人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恨不得早一刻忘记那一切。」 「……」 美冴想起不管夏生和芽衣子怎么邀约,真就是不肯一起去「角面包」。 「毕竟那不是想忘就能立刻忘记的事……思考了很多可能性,最后还是觉得只能忘记它。纱惠也一样吧?她应该也思考过是否该告诉学校和父母,然后做出最后的决定吧?所以我们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等纱惠来学校时,再一如往常地跟她聊天。」 「或许吧……但是……」 「太过分了!我绝对不原谅这种事!」 美冴听见夏生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以及芽衣子不甘心地表示赞同的声音。 「我们只能静静等待吗……」 「身为她的朋友……」芽衣子蓦地说道。 她的话似乎让夏生再也忍不住眼泪,开始嘤嘤啜泣。 「真的有记忆使者就好了……」 这次喃喃说道的是谁的声音? 美冴悄然离开门口。 * 「早安,朝香老师。」 「早安。」 「早安……」 美冴在走廊上遇到来上学的芽衣子、夏生和纱惠。 两人总是神采奕奕地向美冴打招呼。虽然声音很小,躲在她们身后的纱惠也向美冴道了早安。这阵子纱惠一直没有来上学,所以她真的很久没有见到纱惠了。 美冴也向她们说了声「早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三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很自然,她似乎不需要特别留心。 从纱惠没有来上学已经过了十天,美冴在保健室听见夏生等人的对话则是过了一周。少女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抑郁。 她们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起来了。 或许她们远比大人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美冴虽然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些许落寞,但心中的喜悦更胜于此。 不过,如果她们是在勉强自己,她必须准备好让她们能够随时躲避的场所,或许那就是她的职责所在。 美冴拿著新买的盒装茶包走向保健室,以备纱惠不敢进入教室时之用。 纱惠一脸过意不去地来到保健室,说她还是不敢进入教室。美冴为她泡了红茶,过了不久,真也来了。 真又吵著要吃喉糖,美冴在两人的手心各放了一颗喉糖。夕抱著两本图书室的书,在接近午休时现身。 真、纱惠和夕都一如往常。第四节课结束后,夏生和芽衣子也来到保健室。两人和早上一样──用与平常无异的态度来对待纱惠。她们发著老师的牢骚,天南地北闲聊,说说笑笑。 「肚子好饿,今天大家都要吃面包吗?还是吃便当?」 夏生率先说道,拿著钱包站起来,其他三人也各自打开书包,拿出钱包。 「我要吃面包。」 「我也是……」 「我也是,要去『角面包』吗?」 听到芽衣子的提议,美冴不禁转过头去。 然而,少女们却神色自若,附和芽衣子的提议。 「大家要一起去吗?还是两个人去帮忙买回来也行。」 「自己挑选比较好吧?大家一起去吧!西川,你要去吗?」 「我不去。」 除了夕以外的四个人说「我们去买面包」,然后挥著手离开保健室。是因为美冴在场,所以她们才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避免被她察觉吗?但国中少女有办法假装得如此完美吗? 美冴回过神来,发现夕也看向离去的四人,但随即又将目光移回手上的书本。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美冴不禁感到一头雾水。 「『角面包』的老婆婆好可怜。」 从买完面包回来的少女们口中听到「角面包」三个字,美冴下意识抬起头。 边撕著波萝面包边说的是纱惠,其他少女也都一脸严肃的表情。 「怎么了吗?」美冴问道。 「在『角面包』烤面包的店员好像发生意外了,听说是撞到头,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芽衣子为她说明。 听说店员的祖母发现他倒卧在住家楼梯下,他立刻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现在还在住院,记忆和意识都很混沌,今后能否正常生活令人担忧。 以应该全盘知道整起事件的芽衣子为首的少女们──包括身为当事人的纱惠脸上都浮现心痛的表情。 「我们也尽可能去探望老婆婆吧?她一个人应该很寂寞吧……」 「说的也是。」 夏生附和了芽衣子的提议,其他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听到芽衣子喃喃说:「那个店员感觉是好人啊。」美冴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彷佛要寻求救赎般望向在保健室角落看书的夕,但她始终面无表情,无法从她脸上窥知任何情报。 午休结束,芽衣子等人便回到教室(真也被夏生拉出去),夕为了去图书室借新的书而离开,保健室只剩下纱惠和美冴。美冴不著痕迹地提起「角面包」的话题。 「没事吧?」她婉转地询问,没想到纱惠却惊讶地反问:「什么事?」 「『角面包』的……」 「老婆婆的情况真的很令人担心。」 就美冴所知,纱惠并不是能高明地撒谎或欺瞒的少女。 最后,她迟疑地直捣核心:「我想说的是那个年轻的店员……」 「我不太清楚那个店员的事……但是,听说他是老婆婆的孙子。他真可怜……」 纱惠低下头,打从心底同情那名店员的遭遇。 美冴不知道该继续问什么,只能选择沉默。 纱惠不记得了吗?或者是在装模作样?还是在暗示她,她想要当作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倘若如此,自己是否应该配合她演下去? 然而,纱惠的声音和表情都太过自然,看起来完全不像在逞强。 她该不会真的全都忘记了吧? (明明只过了几周……) 人类遭遇巨大的打击,有时会封闭记忆,忘记发生过的事──心因性失忆症──保护心理免于压力折磨的自我防卫手段。 她知晓诱因为何──纱惠受到的心理压力,有充分的理由足以让她封闭自己的记忆。 纱惠在桌子上摊开教科书,开始写习题。 她看起来对面包店店员失去记忆的话题没有太大的兴趣。 如果记得店员对自己做过的事,她一定无法像这样镇定吧? 知道他失去记忆是造成她忘记一切的原因吗?心想只要自己也忘记,那件事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为了保护自己的心,她的本能选择了封闭记忆吗? 纱惠很认真在写习题,似乎没有察觉到美冴的目光。她从布制的笔袋拿出看起来还很新的橡皮擦,擦掉写错的地方,然后放在桌子的角落。 「好可爱的橡皮擦。」 「啊,这是……大崎送我的。她买了三个一组的橡皮擦,所以分我一个。」 美冴不经意地称赞纱惠的东西,她便高兴地抬起头。 「车站附近开了一间杂货店,我今天跟大崎和上仓约好要一起去。那里有卖很多可爱的笔记本和笔,她们说使用喜欢的文具,讨厌的课也会稍微变得有趣,所以邀我一起去。」 她说话时的表情变得比以前开朗许多。 「是呀。」美冴也笑著回答。 即使不敢进教室,但只要来学校就能见到朋友,那对纱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世界没有封闭就有其意义。 发生那起事件后,纱惠几乎要自我封闭时,美冴真的很为她担心,不过,今后她会逐渐前进吧?她可以感觉到纱惠自己也想要这么做。 (或许能够忘记那件事……反而是好事吧?因为纱惠可以像这样笑得开怀,也敢来上学了。) 美冴同时想,倘若纱惠的心最终需要遗忘,或许她不要再介入比较好。然而,失去记忆的不只是纱惠,夏生、芽衣子和真的样子也不太对劲。虽然她们有可能和她一样察觉到纱惠失去记忆而配合她演戏,但若是如此,她们不会特地邀请纱惠一起去面包店吧?况且以串通好的演技来说,她们表现得太自然了。她不认为国中女生有如此高明的演技。 她是否应该认为她们和纱惠一样都遗忘那起事件了──有可能好几个人同时失去记忆吗? (而且忘记的只有那个店员和中野的事件,就像刻意的一样……) 美冴冷不防想起一件事。 但她觉得想起那件事的自己很荒谬。即使如此,她还是把心中的话说出口。 「中野……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记忆使者?」 纱惠因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而不解地歪著头,思考了片刻。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好像是图书室的老师说的?那是都市传说吧?记忆使者怎么了吗?」 「你有希望记忆使者为你消除的记忆吗?」 「咦?呃……我想不到……老师,你怎么了?」 纱惠一脸困惑,而且看起来不像在演戏。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纱惠把面包店员对她做过的事、她把那起事件告诉美冴的事、说如果有记忆使者就好了、哭著说想忘却忘不掉的事,全都忘得一乾二净。 简直让人不敢置信。虽然那是荒谬的假说,但美冴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 夏生、芽衣子和真,恐怕知道那起事件的人都失去了记忆──说不定那个据说是撞到头的面包店员也一样? (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 不可能吧? 然而,她害怕去询问所有相关人员做进一步调查。 她不明白知道原委的人之中,为什么只有自己的记忆没有被消除。 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极度不安定。 放学后,纱惠便和来接她的夏生和芽衣子一起回家了。 她们离开后,夕便回到保健室拿书包。 把似乎是从图书室借来的书收进书包的她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她自始至终都和其他少女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对于纱惠等人的变化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和态度,像平常一样平淡地过著她的生活。 不过,如果不是美冴多心,那时候──芽衣子若无其事地说要去买面包时,夕应该也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 「中野……好像不记得那个面包店员的事,应该听她哭诉过的人也都不记得了。」 美冴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问道。 「西川,你记得吗?」 夕没有回答。 她对于纱惠的隐私本来就一贯采取「不知道、不积极干涉」的态度,今后也不会改变。然而,她的沉默就像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美冴换个问法。 「你记得中野提过记忆使者吗?」 纱惠在保健室提起记忆使者时夕也在场。连纱惠都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恐怕夏生等人也一样吧?但若是和纱惠的交情没有其他少女深厚的夕,美冴期待她或许记得些什么。 「记得,但是我不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 果不其然,夕没有忘记。不过,她依然面不改色。 听过那起事件的几个人当中,除了美冴和夕之外,所有人都失去了记忆,但夕似乎对眼前的异样不以为意。 「假使中野佯装忘记一切,其他人配合她演戏,我也无权置喙,就算她真的遗忘了也一样,因为那些事都与我无关。」 夕的态度冷静得令人搞不清楚谁才是老师了。 夕毫不迟疑地说完这些让人觉得冷淡的话后拿起书包──然后忽然看向地板。 继续说道: 「但是,不管是谁的所作所为,如果可以忘记厌恶的记忆不是很好吗?」 她向前走去,把手搭在保健室的门上,稍微回头。 「中野看起来比以前快乐多了。」 或许夕说的没错。 或许所有少女都是为了朋友而演戏,美冴也无法知晓纱惠是否真的不记得,或者只是自认不曾发生、自我催眠,还是在演戏?假如纱惠失去记忆真的是都市传说中的怪人的所作所为,她更无从确认真伪。不过,如论如何,纱惠现在活得比以前还要轻松。 虽然她还是一样不敢进入教室,为了改变,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吧? 不过,至少她已经从必须把自己关在家里、路过面包店前就会怕得发抖的恐惧解放,今后将逐渐往好的方向转变。 不论是谁的所作所为都不重要了。 目送夕离开后,美冴最后也做出这个结论。 在那之后,美冴才知道夕和图书室顾问的西川老师有血缘关系。 她好像知道夕经常留在图书室的理由了。她猜想夕应该是对西川老师抱持好感,不过,夕不是会向朋友或老师聊恋爱话题的少女,所以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跟夕聊过这件事。 少女们直到毕业都没有再提起过记忆使者。 纱惠和真就读外县市的高中,夕因为父亲将工作据点移往海外,所以国中毕业后就离开日本,夏生和芽衣子则是就读位于同一座城镇的高中,所以有时会回国中找她叙旧。 美冴思考过很多次为什么她们会失去记忆,明明知道很荒谬,最后仍然忍不住想起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 如果记忆使者真的存在,会不会是他消除了纱惠等人的记忆? 有可能是纱惠自己,或担心纱惠的某个人在网路上接触了记忆使者,委托他消除面包店员和纱惠本身的记忆;也有可能记忆使者近在咫尺,看不过去纱惠为此郁郁寡欢,所以才消除了她的记忆。美冴和夕的记忆没有被消除,或许是因为记忆使者不知道她们也听过纱惠的自白吧?美冴思考了这些可能性,但都只是她的想像。 记忆使者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记忆使者,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又是如何消除面包店员和纱惠等人的记忆呢? 时至今日已无人知晓。 这个谜团将没有揭晓的一天吧? * 「听起来很有趣,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猪濑关掉放在桌上的录音笔,向美冴点头致谢。美冴以「不能直接采访被害的少女们」为条件,向猪濑说明四年前发生的事件。 面包店员因不明原因突然失去记忆。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也传进就读面包店对面学校的少女们,以及她们家长的耳里。 那间面包店的历史悠久,少女们的家长从小就在那里买面包,所以大家都对面包店的老妇人充满同情。 然而,倘若只是这层关系,大家只会同情她很可怜、很不幸而已吧? 镇上引起骚动,是因为在面包店员住院之后,几名就读那所国中的少女们,家人和朋友发现她们不自然地缺少某部分的记忆。 她们完全想不起来特定日期和时间的行动,也彻底遗忘几天前跟别人说过的话──起初他们以为少女们只是比较健忘,但是越想越不对劲,家长之间彼此联络,发现其他少女也出现同样的症状,因此可以理解他们把原因归咎于外部因素。 有家长质疑学校周围是否有影响脑部的有毒气体外泄、学校的水质遭到污染,甚至怀疑面包里含有有毒物质。 一方面是因为失去记忆的都是经常去那间面包店买面包的少女吧? 这一则篇幅不大的报导也被刊载在地区性的报纸上。 结果原因始终不明,店员和少女们最后还是没有恢复记忆。 不过,少女们只有失去一小部分的记忆,对日常生活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之后也没有再发生失去记忆的症状,所以家长们的慌乱和担忧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这起骚动就此平息。 这起事件也逐渐被人遗忘。 虽然知道大致上的经过,但可以访问到当年失去记忆的少女身旁的人,可说大有斩获。 因此──先不论她们的记忆如何被消除──他知道面包店员和少女们的记忆为何被消除了。 「你为什么要调查那么久以前的事?那起事件不足以写成报导吧?」 美冴不解地说道。猪濑停下记笔记的动作,回答: 「是的,我无意写成报导,这是我私人的调查。」 美冴的眼神彷佛在说:「真是个怪人,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猪濑见状不禁苦笑,然后收起笔和记事本。 「在面包店事件的好几年前,也发生过有人突然失去记忆的事件……或者该说现象。当时就有人说是不是记忆使者干的好事……虽然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我一直很在意。之后又发生面包店事件,我从别人口中听说后就充满好奇,只是当年没办法问到详细的内容……在一些因缘际会之下,我现在才会重新展开调查。」 即使亲眼目睹身旁的人失去记忆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美冴仍然无法笃定记忆使者的存在。 所以她对以「都市传说中的怪人确实存在」为前提来进行谈话的猪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我很喜欢这一类的话题。我不知道记忆使者用的是催眠术还是什么,但如果有人可以用某种方法让人失去记忆──光想像就让我有点兴奋。」 猪濑笑著说。 「不过,在网路论坛上有专文讨论记忆使者,可见还是有人相信他的存在,我自己也曾经想过或许世界上真的有记忆使者。」美冴也放松了表情。 「那么,你在四年前也调查过这起事件吗?」 「是的,我做过一些调查,不过只是访问周围的人而已。」 他在四年前还抱持许多怀疑,但现在听了美冴的话之后,怀疑已经转为笃定。 这起事件果然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 记忆使者在接受被害少女的委托后,消除了店员和少女本身的记忆,连知道整起事件的朋友的记忆也一并消除。 「不过,我一直得不到线索。」 猪濑垂下眉毛,一脸束手无策地搔头。 「因为事件本身就是『失去记忆』,当事人早已把遗忘的经过和内容全部都忘得一乾二净。」 说没有线索是骗人的。 他有些话没对美冴说。 事件发生后,他也去访问了面包店的老妇人。失去了几年记忆的孙子变得判若两人,让她很沮丧,当然,她不知道记忆使者的事。当事人也说自己最近变得很健忘,忽然想起自己从大约两周前就很容易忘东忘西,本来还怀疑是不是脑部患了疾病而去做了检查,但没有异状。老妇人说,孙子虽然从楼梯摔下来撞到头,但能保住一条小命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男人有对儿童强制猥亵和公然猥亵的前科,但老妇人长年与孙子分居,对他的过去全然不知情。倘若她事先知道,就不会让他在女校前的面包店工作吧? 猪濑没有多事地告诉黯然神伤的老妇人关于孙子的过去。 那起事件──她认为是意外──发生时,据说她出去买东西,让孙子独自顾店。 从男人单独顾店到他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被人发现只有一个多小时。如果这起事件真的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那么他应该是利用这一个多小时消除了男人的记忆。 他无从得知这段时间有多少人进出面包店,但会在关店前来面包店的客人应该不多。刻意挑客人少的时段,为了买面包以外的目的来到店里的人应该很引人注目。 根据探听的结果,有两个目击证人指出,当天有人在那个时段进入或离开面包店。 两个目击证人都说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不过他们都表示看到的是穿制服的少女。 一个人说从面包店离开的少女是短发,另一个人则说是长发。 可能是其中一个人看错,但猪濑认为短发少女和长发少女应该是先后来到面包店。 如果她们进入面包店时店员已经晕倒在地,她们应该会大声叫嚷,所以记忆使者应该是在少女们离开后来到面包店。 然而,如果在一个多小时的短暂时间里有三个人进出,她们在店里或店外遇见彼此的可能性极高。 两名少女的其中一名,或是她们两个人都目击了什么。 或许因为这个理由,她们的记忆才会被消除。 猪濑当时询问过学生有没有人在那个时段去了面包店,但都没有人承认。或许可能只是猪濑没有找到人,也有可能当事人就在他询问的少女之中,只是失去了当天的记忆。 结果,到最后他都无法得知被目击的两名少女是谁。 虽然美冴在访谈中隐瞒了学生的名字,不过,他大致上都调查清楚了。 听完美冴的话,他可以锁定被目击的两名少女的候补人选,但他不知道就算现在接触忘却一切的她们,是否能得到新的情报。 「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寻找记忆使者?你也有希望他帮你消除的记忆吗?」 「没有……这只是我个人的兴趣。」 猪濑阖上背包的盖子,向坐著的美冴低头致谢。 「你的话提供我许多有力的情报,非常感谢你。」 「是吗?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这些话无法成为任何线索,因为到最后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消除了她们的记忆吧。」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已有迹可寻,也能确认记忆使者确实存在。那么,我先告辞了。」 猪濑把手搭在门把上,回过头来想再次点头致谢时…… 「你认为记忆使者和这间学校的人有关吗?」 美冴忽然叫住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回看美冴。 他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至今他没有找到任何当时纱惠利用网路呼唤记忆使者,或试图与记忆使者接触的迹象。与记忆使者接触有许多方法,如果记忆使者用网路以外的方法回应她的呼唤,可以推测出记忆使者从一开始就在她的身边。 他也对当时究竟是谁把早已无人闻问的记忆使者告诉纱惠一事充满疑问。 「跟学校相关的人多不胜数,光我刚才告诉你的内容就有不少人,有人搬到外县市,也有人移居海外,你打算一个一个去问吗?我不认为真正的记忆使者会那么轻易向你自首,因为每个人都有嫌疑。」 美冴坐在附有滚轮的椅子上,以连同身体转向门口的姿势,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她看向猪濑,对他说这些话,语气却像个教师,令人觉得有点可笑。 接著,猪濑不经意想到某个可能性而说: 「……比方说,也有可能是你,对吧?」 美冴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2nd. episode : twin star 她知道「cyan」两人组的存在。 那是名为「青」与「绿」的双胞胎组合,两人合起来称为「cyan」。他们是备受瞩目的年轻新锐艺术家,最近频频受到杂志与电视报导。他们的职称很简单,就是「创作家」,创作原创商品、出版图画书和设计cd封面等。最近似乎也出版了绘本,杂志的彩页上刊载了封面图。 她忍不住想,她好喜欢他们的画。笔触很柔和,很温柔,主线忽粗忽细,浅淡却不朦胧的独特用色都深深吸引著她。 莉奈边翻阅刚买来的杂志,喝了一口冰的珍珠奶茶。 唇膏沾在粗吸管上,感觉黏黏的。她用指尖擦掉吸管上的唇膏,再用纸巾擦拭手指。 「莉奈,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喀当!眼前的椅子被人拉开,她等待的人终于现身。莉奈抬起头,把杂志放到膝上,噘起嘴唇说:「好慢喔!」 「对不起嘛。你在看什么?啊,这个月的吗?有『cyan』!你真的很喜欢他们耶!」 「真是的,你又在敷衍我了。弥依,你今天不用摄影吧?既然今天休息,表示你睡过头了吧?」 弥依和莉奈是隶属同一间经纪公司的杂志模特儿。两人本来都是读者模特儿,高中一毕业就被经纪公司网罗。 弥依把手贴著极短的头发,用那只手滑过无瑕的脸蛋,做出收起下巴的姿势笑著说:「睡眠不足是肌肤的大敌。」 「真拿你没办法。」莉奈苦笑著说,决定原谅弥依。她用粗吸管搅拌沉在玻璃杯底部的珍珠。她们预定等一下一起去买东西。莉奈想把杂志阖起来时,弥依伸出手说:「借我看。」 依弥向走过来的女服务生点了水果茶,把莉奈翻开的页面在桌上摊开。 「莉奈,你喜欢的是哪一个?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听过访谈后,硬要选的话,我比较喜欢这一个。」 「喜欢哪一个……我只是觉得他们的作品很棒而已。『cyan』是两个人合力创造作品吧?所以两个人我都喜欢。」 「少来了,事到如今,不要再装蒜了。」 弥依笑著说道,莉奈完全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她还来不及反问,弥依便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调侃地说: 「结果怎么样?在那之后有没有任何进展?」 「……什么?」 「就是『cyan』的其中一个人啊!你们开始交往了吗?你不是锁定他很久了吗?」 倏地,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女服务生端来水果茶,在点菜单上写下一些字后便离开。 莉奈打量心急的弥依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你在说谁?」 弥依惊讶地张口结舌。 「……莉奈,你怎么了?就是『cyan』啊!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 弥依用一副「你撞到头了吗」的语气说道,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次换莉奈错愕得哑口无言。 ……她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 根据弥依的说法。 莉奈在大约一年前开始迷上「cyan」,搜集他们创作的作品,从杂志剪下刊载他们的报导并且保存,最后甚至成为追逐他们的粉丝。 莉奈完全不记得这些事。 她翻找家里的书架,真的找到了搜集他们报导的剪报集,以及他们创作的图画书;她还在抽屉发现堆积成山的明信片组、信纸和原创商品。她到底在他们的作品上花了多少钱? 不过,看著自己之前搜集的东西,她的心已经完全被「cyan」俘虏。在咖啡厅看杂志时只觉得「好像还不错」,像这样重新审视他们的作品,发现完全投她所好。弥依说自己迷上「cyan」,她完全认同这个说法。然而,为什么她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在自己家里找出这么多证据,可见弥依并没有欺骗她。为了慎重起见,她也打了电话若无其事地试探其他亲近的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她对「cyan」深深著迷。 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是所谓的双重人格吗?还是因为某种理由让她缺乏了部分的记忆?是不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她感到很害怕,于是打电话给小学同学和住在乡下的祖母,滔滔不绝地聊起以前的事。她也和母亲聊了小时候的事,感觉上记忆并没有缺损。 她也跟弥依与其他工作伙伴聊天确认过,工作的行程、最近看过的电影、约好一起去百货公司特卖会的事,她全都记得。只有在路边遇见一个穿著她母校制服的可爱女孩向她打招呼时,但她想不起来对方是谁而已,并没有「健忘」到让人觉得很不寻常的程度。 她遗忘的似乎只有关于「cyan」的记忆──而且不是他们或是关于他们作品的普通情报,而是只有「非常喜欢『cyan』的自己」,以及与他们有私交的事。 是不是像弥依说的一样,她真的撞到头了? 如果是撞到头,有可能只完全失去特定领域的记忆吗? 「会不会是在关于『cyan』的事情上,你遭遇到很痛苦的事?之前电视上有介绍,人类有时会因为打击太大,为了保护自己的精神,身体启动了防卫机制,封闭了记忆。」 弥依担忧地说道,但莉奈已经将一切忘得一乾二净,所以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莉奈从朋友那里收集情报的结果是,她似乎找出「cyan」两人经常去的俱乐部,频繁出入那间店后结识了两人。该说她的执著战胜了一切吗?聊过天后,他们发现彼此气味相投,见面后没多久便结为朋友,一起出去玩乐,还去他们家玩。莉奈似乎甚至答应同经纪公司的女孩要帮她跟「cyan」要签名,所以她跟「cyan」往来很密切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吧? 然而,她完全不记得这些事。 她打开红色封面的日记本。从国中开始,只要发生特别的事,她就会心血来潮地写在日记本上。她想,自己认识了憧憬已久的创作家,一定会写日记,然而日记本上却没有写任何相关的事。相反的,有几页日记被一起撕掉,让她很在意。 最新的一页也彷佛被用尺压著整齐地撕掉。 她是否有不惜撕掉日记也想忘记的事?既然如此,是不是不要回想起来比较好?再说,记忆真的是想忘就能忘却的东西吗?她很想告诉自己,反正没有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所以也不需要去医院检查吧? 莉奈翻阅日记本,一页页的纸张上满是用色彩缤纷的笔写下的文字和涂鸦般的插画,接著忽然变成一片空白。被撕破的纸传来粗糙的触感。她用手指描绘没有写下只字片语页面的格线。 「……咦?」 指尖传来微微凹凸的触感。她察觉一件事。 莉奈没有用垫板的习惯。 她连忙拿起自动铅笔彷佛要填补空白一样轻轻涂黑。一想到这么做很像电视的推理剧,让她不禁微微心跳加速。 文字虽然不像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明显,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几个字词。 「约定」、「跟传闻一样」、「帮我」、「消除」、「记忆使者」──光是可以读取的范围,「记忆使者」就出现了两次。 她从来没看过这个单字,记忆使者? (记忆使者……?贩卖记忆的人吗?) 那是什么? 她越调查和思考,就越觉得一头雾水。 她本来就不擅长思考和推理,而是身体力行﹑立刻展开行动的类型。所以她也可以理解自己为了见到「cyan」的两个人而频繁进出俱乐部的行动。 然而,现在出现了她不得不调查的课题。 为什么自己会忘记「cyan」?为了确认这一点,她必须调查被撕下的页面的含意,以及自己跟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很在意「记忆使者」这个单字,不过还是先从之前的两个问题著手吧。 如果调查过后还是一头雾水,就去见「cyan」吧。若有任何头绪,到时就以此为线索去见「cyan」。她想到这一步,发现自己像在帮自己找藉口一样而不禁微微一笑。 结果或许她只是想见做出那些作品的两人吧。即使失去记忆,她的喜好也不会改变吗? 莉奈几乎可以笃定自己见过「cyan」。虽然没有记忆,她还是可以理解。起初只是被他们的作品所吸引,之后则是被他们本人吸引──想要见到他们而四处寻找,最后真的见到了他们。 她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发生让她想要遗忘的事情吧。然而,现在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她却学不乖,现在居然想要见他们。 (我真的没有学习能力。) 「因为……」 明明没有人责备她,她却喃喃地说著藉口。 (因为他们是那么地充满魅力!) 她用方块型的图钉将角落绘有「cyan」商标的明信片钉在夹板上。 闪闪发亮的银绿色波浪,明明是金属色的海洋,却不会给人冰冷的感觉,带有不可思议的质感。 * 莉奈确认过电脑的纪录和书签,花了一整晚费心调查的结果,得知自己似乎上过商量恋爱烦恼的网站。她知道那个网站,但是不记得自己在网站上写下自己的烦恼。 用名字拼音「rina」这个平凡无奇的昵名投稿的文章有两篇。幸运的是,那是很小的网站,所以几个月前的纪录也有留下来。 『那个人是艺术家,他创造出非常吸引人的作品!起初我只是喜欢作品,之后也开始在意起那个人,我很想亲近他,但是一直无法成为他的恋爱对象。』 『不过,恋爱的每一天,只要那样就让人心中充满喜悦,好像有点幸福?』 用粉红色文字写下的第一篇投稿以那样的方式作结。文章里用了很多表情文字,莉奈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写的文章。不过,她还是不记得自己写过这篇文章。 看来她似乎恋爱了,而且对象大概是「cyan」的其中一人──至少她确认了这一点。 隔了很长的时间后,「rina」投稿了第二篇文章。 『我是rina。我们明明变得比以前更亲密了,我却觉得比以前更痛苦。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与第一篇投稿相较之下,这篇的情绪显得非常低落。 『但是,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好像也无法对他死心。怎么办?』 『如果只是崇拜,就可以一直过得很开心了……』 『我好想当作没有这件事,好希望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虽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要是可以回到过去,消抹掉关于他的一切就好了。』 内容写得很隐晦,所以莉奈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文章上没有写发生过什么事,不过仍然可以得知,在这篇文章投稿的时间点,莉奈仍然喜欢著对方。她明白这一点。换句话说,或许对方并没有对她做出残酷的事,而是发生其他让她甚至想遗忘他们邂造的事件。 ……她想像不到。她不认为自己的精神有纤细到那种程度。 然而,事实上,她已经遗忘了这一切。 莉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打开电脑的信箱通讯录确认,找到了疑似「cyan」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通讯录上的名字不是「cyan」,而是「森下绿?青」。 她之前确认过智慧型手机的通讯录,上面没有这个名字。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到她会去他们家玩,手机上应该有登录他们的联络方式。是不是不小心删除了? 总之,如此一来,她就得到联络「cyan」的方法了。 思绪的某处,另一个冷静谨慎的自己说:如果是因为想忘记而遗忘,继续维持忘记的状态就好了。然而,这个谨慎的莉奈在自己心中只具有微薄的发言权。 (因为心里一直有疙瘩在,感觉很难受呀!) 莉奈拿起手机,按了显示在电脑上的电话号码。 拨号声响了三次。拿著手机的手因紧张而颤抖。 『喂,我是森下。』 电话里响起男人的声音。莉奈的心脏猛然一跳。 「啊……呃,我是莉奈。」 『莉奈,怎么了?真难得你会主动打电话来这里。』 他的语气很亲密。不可以动摇,因为她和他们很亲近,她必须用相符的态度应对才行。 「嗯,其实我把手机搞丢,手机里的纪录全都不见了。」 莉奈说出事先想好的藉口,电话另一端的人笑著说: 『原来如此,难怪你最近都没有联络我们。』 「……呃,那个……抱歉,你是青?还是绿?」 他又笑著回答:『我是绿。』 他是森下绿。莉奈把杂志拉到手边,让声音与脸孔连结在一起。实际见面时,她绝对不能认错人。虽然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绿的头发颜色比另一个人深,而且也比较短,他在「cyan」主要负责插画,说起话来的感觉很温柔体贴。 好!莉奈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呃,我今天可以去找你们吗?我烤了饼乾。」 * 莉奈家的玻璃容器里常备母亲教她烤的手工饼乾。她把圆筒状容器里将近一半的饼乾倒进铺有蕾丝纸的保鲜盒,盖上盖子,用布巾包起来,装进杂货铺给的小纸袋。 她精心化妆和挑选衣服。为了避免看起来太刻意打扮,她选了比较休闲的服装。条纹及膝裙,印有英文字母的深蓝色运动衫,搭配白色薄针织帽。这是在摄影时使用的东西,因为她很喜欢,所以就买下来了。 感觉上好像要去第一次约会。她负有确认真相的任务,但享受的心情更胜于紧张。 莉奈单手拿著从电脑通讯录里抄下来的地址,来来回回,最后抵达一间外墙贴有白色瓷砖的时尚公寓。她在玻璃门前方按下写著「三○二」房号的按钮。 『喂。』 「啊,呃,我是莉奈。」 『欢迎光临。我马上开门。』 门铃响起「哔」的声响,玻璃门随之开启。 莉奈觉得门好像很快就会关闭而连忙进入门里。 无人的大厅里摆设了许多景观植物。 搭电梯到三楼时,她深呼吸来调匀气息。如果做出可疑的事,就用「撞到头,记忆有点混乱」来蒙混过去。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有撞到头,不过,记忆混乱是事实。 三○二号室门扉的旁边挂著写有「森下」的门牌,门牌的四个角落装饰著像涂鸦一样的插画,她一看就知道这里就是她在找的地方。 莉奈按下门铃,门旋即从内侧打开,一个穿著白底蓝线条t恤的男人探出头来。 「欢迎光临,莉奈。」 他的身高很高,身材非常纤瘦;明明一点也不孩子气,但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给人「男孩」的印象。他的笑容很柔和。 「进来吧。青在工作……青!莉奈来了!」 男人把门大大地打开,让莉奈进入室内,同时朝屋子里大喊。 莉奈说了声「打扰了」,然后边脱鞋边在心中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绿」吧?她把饼乾交给绿,绿笑著说「谢谢」,然后收下饼乾。第一次见到绿就在莉奈心中留下极好的印象。 以两个大男人居住的空间来说,屋子整理得井然有序。玻璃桌上放了两本杂志,不过,连那两本杂志看起来都像是摆饰的一部分,与室内融为一体,不会给人杂乱无章的感觉。 「莉奈,你要喝咖啡牛奶还是奶茶?」 「啊,呃,我要奶茶……麻烦你了。」 「我马上帮你泡,先坐下吧。」 莉奈在喝咖啡时一定要加牛奶才敢喝,红茶也会加入大量的牛奶。他记得她的喜好,可见他和她的关系真的很亲密。她觉得自己的记忆没有丝毫复苏的迹象,只有外围的鸿沟逐渐被填补。她逐一细细检视,发现不对劲的果然是她的记忆。 「青!你在睡觉吗?」 「……没有。我从刚才就一直没有灵感。」 冷不防响起「喀嚓」的声响,连接厨房的门应声开启。边搔弄颜色浅淡头发边走出来的是森下青,他就是「青」。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莉奈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重重坐下。 穿著黑色t恤和红色牛仔裤的青沉入橘色沙发的身影,彷佛可以直接拿来做为杂志封面。他的五官不是特别俊逸,时髦的外表却让他宛如一幅画。两个人都一样。这跟「帅气」又有些微的不同。硬要以一句话来总结的话,就是「迷人」。刊载在杂志上的照片是经由专业摄影师和造型师打造出来的形象,但实际上和本人毫无差别。 不论过去的莉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密切,对现在的莉奈来说,他们都是初次见面的人,是不久前还只能在杂志和电视上看到的存在,所以始终跳脱不出粉丝的心态。 「啊,莉奈,好久不见。」 青用彷佛现在才发现莉奈的语气打招呼。虽然他跟绿长得一模一样,但给她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好久不见,我把手机搞丢了。」 「我听说了。手机不是高中女生的性命吗?虽然搞丢手机也很像你会做的事。啊,你已经是大学生了!」 青说完便露出笑容,微微扬起变细的眼角。 他是「青」。她要记起来,她很擅长记忆别人的长相和整体特徵。 「青在工作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别在意,反正我现在没有灵感,而且这个工作也没有期限。我著手时心想可能会浮现很好的灵感,没想到做到一半就遇到瓶颈。」 「这是常有的事。」 双手拿著马克杯从厨房走过来的绿,将带有蓝色的粉红色杯子递给莉奈,边插嘴说道。「他的灵感一来,即使吃饭吃到一半也会开始工作,结果一遇到瓶颈就会吵著说:『我不要做了!』这已经是家常便饭。」 绿将另一个杯子凑近嘴边,青怨恨地说:「我的份呢?」 绿用左手拇指指向肩膀后方。 青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去拿取自己的饮料。绿好像有帮他准备,所以他拿起杯子很快就回来了。 印象上绿比较像「哥哥」,但实际上谁才是哥哥,莉奈就不得而知了。 莉奈边喝著奶茶边和他们天南地北闲聊。这时候,绿和青不约而同地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莉奈坐在沙发上抬头看著两人,手足无措地说:「怎么了?」两人异口同声说:「等我一下。」然后离开座位。 先回来的绿手上拿著cd。 「莉奈,谢谢你借给我。抱歉,跟你借了很久。」 「啊……」 莉奈接过绿递给她的东西,发现是自己的cd,那是改编成钢琴曲的电影音乐集,她似乎把cd借给他们了。她又多了一个自己与他们私下有往来的证据。 「趁我还记得,先还给你。谢谢你。」 「不客气。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听,我经常边工作边听它。青!你在找正片的话,在白色抽屉的第二格。」 「不是啦,有冲洗好的……找到了!」 青好像在里面的房间寻找什么。绿好像知道他在找什么,两人说著让莉奈一头雾水的对话。莉奈从敞开的门瞥见房间里,房间与客厅不一样,看起来杂乱无章。 「找到了。莉奈,这个给你。」 青递给莉奈几张表面光滑且有厚度的纸张,仔细一看,发现是深褐色的照片。 照片中是鸽子和戴著帽子的女孩。莉奈心想,感觉好像法国电影里的一幕场景。 所以她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照片中的女孩是自己。 「看起来很不赖吧?」 「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即使是被职业摄影师拍摄习惯的莉奈也感觉很新鲜。这种照片和让服装和饰品看起来更吸引人为目的的照片截然不同。 「我只是稍微做了一些加工。原本的照片也拍摄成我所期望的样子,所以加工起来很顺利。」 拍摄的人好像是青。莉奈不记得自己被他拍摄过,但这些动人的照片让她为自己是照片中的模特儿感到自豪。 「青,你好厉害。我好喜欢这些照片!」 「真的吗?我大概是天才吧?」 「莉奈,你不要太夸奖他,他会得寸进尺。」 青得意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绿用手肘轻轻撞他的头。莉奈一再照顺序欣赏那几张照片。 「送给你。」 青欣喜地说。 「应该有那种尺寸的信封吧?这样直接拿回去会折到,我去找信封给你装。」 绿站起来去拿信封回来。莉奈向他道谢,接过信封,珍惜地将照片装进去。 「咦?这是……」 莉奈的目光停驻在桌上两本杂志的封面。 「啊,抱歉,放在这里很碍手碍脚吧?」 「不是的,我也买了这些杂志。」 这些跟莉奈在咖啡厅等弥依时翻阅的是一样的杂志,里面刊戴了引导她今天来到这里的契机──「cyan」的报导。 「里面有刊载访谈。」 「对,其实只要有关于我们的报导,我们就会在发售日当天兴奋地跑去书店全部买下来喔,因为我们很自恋。」 「顺便把剩下的杂志放到陈列架最醒目的地方。」 他们笑成一团。 莉奈伸出手翻著纸张,将杂志翻到刊载两人照片的页面。 「……感觉好不可思议。」 本尊就在她的眼前。 莉奈下意识喃喃说出心里的话。两人又笑著说:「我们都那么熟了,怎么还说这种话?」看起来丝毫没有对莉奈起疑。 「──啊!」 青突然陷入沉默,凝视著玻璃桌面,接著猛然站起来。 「……我好像有灵感了!」 他只拋下这一句,便从敞开的门走进房间,把门关上,没有再对绿和莉奈说什么。 绿苦笑著对一脸错愕的莉奈说: 「抱歉,他老是那样。你还是不习惯吗?」 「……不会。」 青是一想到就会立刻行动,绿则是负责为他打圆场──莉奈在心中为关于「cyan」的情报添加一条附注。 不过…… 「我再帮你泡一杯茶吧。我现在可以吃你带来的饼乾吗?」 难怪自己会喜欢上他们。 「好。」莉奈笑容满面地对绿点头,同时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 莉奈在网路上搜寻「记忆使者」这个单字,没想到搜寻的结果比她想像的还要多,每个都是有关都市传说的网站和论坛。 在此之前,莉奈甚至不知道「都市传说」的意思。「都市传说」似乎是真有其事但根据很薄弱的传闻,尤其是现代的鬼故事和奇妙插曲的总称。 她浏览几个网站后,才知道「记忆使者」是像裂嘴女和厕所的花子一样,在特定条件下出现、都市传说中的怪人。那个怪人似乎拥有可以帮人彻底消除想消除记忆的能力。 「记忆使者会在黄昏时分出现。」 「坐在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就会现身。」 「即使看到记忆使者的长相,记忆也会立刻被消除,所以没有人知道记忆使者的真面目。」 「记忆使者会吃掉人类的记忆。」 「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无法再恢复。」 「请记忆使者消除记忆时,需要一大笔钱做为谢礼。」 「记忆使者没有人们的记忆可以吃也会很困扰,所以不一定要谢礼。」 不同网站上写的有关记忆使者的情报也有所差异,这也是都市传说的模式。 「『比方说,就像裂嘴女也有穿著红衣服、搭乘红色车子、拿著鎌刀、拿著刀子等各种不同版本一样』……嗯,原来如此。」 莉奈在电脑前一个人惊叹著。简而言之,就是常见的「似乎确有其事的不可思议事件」之一。这些话题莉奈小时候真的相信而且很害怕,上了高中以后就不再把它当真。某一部分的她的确相信牛鬼蛇神或许真的存在──但是,和不相信的自己相较之下显得弱小许多。 她觉得过去的自己见过记忆使者,并且请他消除自己的记忆,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了。 她的线索明明只有「记忆使者」这个单字。 (……即使先不论我失去记忆的原因……) 她究竟被什么事逼到非得求助传说中的怪人不可?是因为认识了「cyan」的两人才造成那种状态吗? (可是我不那么认为。) 莉奈切断网路的连线,伸了伸懒腰。她已经跟他们约好明天还要去找他们。 要穿什么衣服去赴约才好呢? * 「……啊啊,莉奈,欢迎你来。」 出来迎接莉奈的绿看起来垂头丧气,语气也显得无精打采。 不过,他还是准备了茶和点心来招待莉奈,温和(但是很无力)地对莉奈说:「请坐。」然后不是在沙发上,而是在与客厅相连的饭厅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 「……绿怎么了吗?他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莉奈在客厅压低声音问道,坐在对面沙发上看著填字游戏书的青不假思索地说: 「啊,你不用在意,他只是失恋,所以才会意志消沉。」 「失恋?」 「……青!」 绿用怨恨的声音责怪青。然而,青却不以为意地嘻嘻笑。 「绿大约从半年前就跟某个吉他手大姊感情很好,以前也一起工作过。那个大姊很帅气喔!最近她要结婚了,所以绿才会那么沮丧。」 「你太多嘴了!」 绿死心地拋下这句话,猛地趴在餐桌上。看来他似乎沮丧到连反驳的力气也没了。 青笑著站起来,走到绿的身旁,轻拍他趴伏在桌上的背。 「别沮丧了,你还有我啊。」 「……你明明就是在看好戏……」 「我才没有!真的啦!打起精神来吧!这个给你。」 青把喝到一半的咖啡牛奶杯子递给绿。 绿缓缓抬起头,接过杯子,一口饮下应该已经变凉的咖啡牛奶,然后叹了口气。 「哦!喝得真豪迈!」 「……最近周围好多人结婚和订婚。」 「是啊。」 「比方说小香和悠子。」 「是啊……咦?」 两人就像喝醉酒发牢骚的人和听牢骚的人一样,原本在看好戏而随口敷衍的青蓦地起了反应,表情陡然一变。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悠子?什么?那个悠子要结婚了?」 「……咦?你不知道吗?她不是说她订婚了吗?对象是摄影师……」 「啊~~够了,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青哇哇大叫,双手捂住耳朵,在绿对面的椅子重重坐下,把头埋进两手肘之间,瘫在餐桌上。 「怎么会这样……我现在的打击超大!悠子……」 青用比刚才的绿还要不中用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哭诉,绿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背。 「好了,青,你吓到莉奈了。」 「呜呜!」 「……抱歉,莉奈。」 「……没关系。」 绿半是用拉的让青站起来,把他带到沙发。青摇摇晃晃地全身沉入沙发,单边脸颊压在扶手上喃喃地说:「我心碎了。」 「绿,青一蹶不振的时候,你就变得好坚强。」 「青的情绪总是来得很突然,两人一起意志消沉也不是办法。」 绿一脸无奈地苦笑,照顾青的时候好像能让绿暂时忘却自己的忧虑。 「呜呜呜,悠子……」 青还在发牢骚。他的脸面向莉奈,但仍然一副哭丧脸,全身彷佛失去了力气,手臂从沙发边缘垂落。 莉奈不知道悠子是谁,看样子青似乎很喜欢悠子。不论是绿还是青,都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嚷嚷失恋或打击很大,可见她和他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吗──至少现在他们没有把她视为恋爱对象,这也让她感到有点落寞。 (换句话说,以前的我完全是单恋吗?) 莉奈用右手手指拨弄缠绕在左腕上的三环珠串手炼,微微叹了口气。记忆会因为单恋痛苦得让她想要遗忘就真的消失吗?如果被他们狠狠甩了,她还可以理解,但是绿和青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而且若他们真的残忍地甩了她,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又太爽快。她还无法判断以前的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谁,不过,她觉得如果对象是这两个人,即使是单恋一定也很快乐吧? 「……啊!」 涂了指甲油的指甲不小心勾到手炼的扣子,传来蚕丝断裂的触感。 下一秒,响起哗啦哗啦的声响,蓝色珠子在木质地板散落一地。 青把脸压在扶手上,珠子刚好从他眼睛的高度落到地板上,几颗珠子弹起来往更大的范围散开。 「哇!不会吧?对不起!」 「咦?珠子?线断了吗?你没事吧?」 这条搭配水蓝色连身洋装而挑选的手炼是她很喜欢的饰品,她的手腕上只剩下扣子、丝线和寥寥无几的珠子。绿蹲下来帮她捡了几颗珠子,但四散的珠子看来是不可能全部捡回来了。 「……」 一直盯著珠子看的青冷不防坐起来。 他用手掌掬起珠子,再把手翻转过来,让珠子落到地上。珠子散落地面发出哗啦的声响。 「青?」 「青?」 「……我有灵感了。」 青只喃喃说了这句话便站起来,直接朝兼作工作室的房间走去。 他似乎从四散的珠子得到灵感了。绿自言自语地说:「真拿创作家类型的人没辙。」 磅!莉奈错愕地看著应声关上的门,绿帮青打圆场。 「他老是那样。我来帮你捡珠子吧,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嗯……没关系,别管手炼了。不好意思,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 「不用放在心上,我来帮你重新泡一杯咖啡牛奶吧?」 绿笑著说道。 * 莉奈从青送给她的照片里挑出最喜欢的一张,装进相框,挂在墙壁上装饰。 照片里的她美得让她觉得不像自己,不管看几次都让她很高兴。莉奈洗完澡出来,在手臂涂抹身体乳液,一个人嘻嘻笑著。 (摄影不是青的专长,他却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他不为自己设限,决定自己擅长什么,只要有兴趣都去尝试,这一点让莉奈非常佩服。 (狡猾的是,结果他创作出来的作品根本不只是「尝试」的水准,他真的是才华洋溢。) 十项全能的他让人觉得很帅气,任何事都勇于尝试的地方更吸引人。 虽然作品和人格不能混为一谈,但那两个人本身就很闪耀,并且将他们的个性直接反映在作品之中。 绿让人安心的笑容、说话方式以及恰到好处的贴心很迷人,让莉奈想向他学习;青不受拘束的想像力和行动力也让莉奈很羡慕,对他充满憧憬。 青和绿每天都过得很愉快的感觉吸引著莉奈。像这样接触形形色色的东西而创作出美好作品的他们,又创造出吸引人的东西,让周围的人都露出笑容。 (我也想变得跟他们一样。) 莉奈用手指描绘著照片框架的边缘,这张照片是她的宝物。 对青来说或许只是玩票性质的创作,不过,莉奈还是为自己能成为「cyan」作品的一部分而雀跃不已。 (希望他可以再帮我拍照。) 希望青也想要再次帮她拍照,她要变得让青想再以她为创作对象。 好!莉奈鼓足干劲,在地上伸长腿坐下,开始用乳液按摩淋巴。 她决定今天重新开始偷懒好一阵子的伸展运动。 就算决定要变得更有魅力也不会立即看到成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必须从寻找方法开始做起──就从现在的自己做得到的事著手吧。 * 「莉奈,你今天便服的搭配跟平常的感觉不一样喔。」 熟稔的造型师对莉奈说。 今天要拍摄介绍模特儿便服的快照,所以莉奈穿便服进入摄影棚,包括鞋子和背包,全都是私人物品。 不论是摄影时还是私底下,莉奈都是穿裙子居多,所以七分裤搭配布鞋的造型才会显得很罕见吧。 「是吗?我只是想挑战好像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 「嗯,感觉完全不同。不过,这样的造型也很适合你。」 听到造型师说她的拍摄以少女系服饰居多,下次也让摄影师拍摄今天这种路线,让莉奈觉得很高兴。她也想要挑战新的事物,所以鞠躬回答:「好的,拜托你了。」 穿的衣服不同,也必须重新思考摆出的姿势才行。她有刻意做出不同的表情,摄影师也下了跟她平常穿少女系服饰拍摄时不同的指示,让她感到很新鲜。 「咦?这是谁的相机?」 拍摄告一段落时,响起工作人员的声音,莉奈回过头去。 摄影工作人员低头看放在摄影棚角落长椅上莉奈的私人物品,不解地歪著头。 「啊,不好意思,那是我的相机!」 等一下还有拍摄介绍私人物品的单元,所以她才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刚买的数位相机与化妆包、手帕和智慧型手机并排放在一起。 「莉奈,你有在玩摄影啊?」 「我才刚开始……还在学习的阶段。」 她被青为她拍摄的照片深深撼动,所以也对摄影怀抱兴趣。 不管是花朵还是天空,经由他们的巧手创作,便像魔法一样化为引人入胜的作品。要画得像绿一样好对她来说难度太高,摄影的话也跟模特儿的工作有关。 「该怎么做才能拍出很有魅力的照片,我想几乎是靠感觉和才能,无法靠学习来领悟,不过,思考这些问题对模特儿的工作也有帮助吧?」 她不认为学习摄影就能像那两个人一样创造出作品,不过她觉得学习摄影可以让她意识到模特儿的「呈现方式」。 「喔,你好用功。」 莉奈是刚踏入这行的时尚模特儿,让衣服和配件看起来很吸引人是她的工作。重要的并非照片本身的艺术性,她本来以为说那些话会被取笑,没想到摄影师和造型师都没有取笑她。 她松了口气,不过,自己是在「cyan」的影响下才开始学习摄影,所以被他们称赞也让她感到很难为情。 「啊,对了,这个能不能拿来做为小道具?搭配这顶帽子……像这样。」 「啊,感觉不错。用这样的造型来拍一次看看吧?」 莉奈拿起相机,摆出姿势。这样小小的提议被采纳,也让她觉得很高兴。 像她这种新手模特儿对专业摄影师和造型师提出意见,他们可能会觉得她很嚣张,不过,她决定今后还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勇敢说出口。 (为了做出更有魅力的东西,我也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才行。) 她喜欢可爱的衣服和流行,觉得很愉快,才会开始从事这份工作。因为很快乐,所以才会持续到今天。能够从中得到乐趣的重要性是无庸置疑的,看到「cyan」的两人如此闪耀便能印证这个想法。然而,想和他们一样做出让周遭的人也不禁欢笑的工作,她只有自己乐在其中还不够。连像他们那样才华洋溢、看起来对工作乐在其中的人,也无时无刻都在思考作品的事。 (我想变得像他们一样,拓展我的世界,变得更有魅力,让周遭的人都希望我穿上某件衣服,想要拍摄我。) 为此,只是接受被给予的东西,依照指示展露笑颜和摆动作是不够的。 为了不愧对青为她拍摄的那张照片,真正的她也想要变得闪耀动人。 只是怀抱这个想法,莉奈便觉得从身体内侧涌现一股能量。 * 莉奈开始频繁进出森下兄弟的公寓。 起初她很紧张,担心自己露出马脚,但习惯之后,她发现和他们在一起是如此轻松惬意。 那天,莉奈带著苹果果冻当伴手礼去他们家玩时,绿正好在餐桌工作,难得由青拉长声音说著「欢迎光临」来迎接莉奈。 绿在把玩相机,让莉奈觉得很稀奇。她听说「cyan」的工作基本上没有指定由谁负责哪个项目,不过,主要还是由青负责设计,绿负责插画。有时两人也会心血来潮,青画出奇异的线稿,绿提出点子,对青指示用色和其他细节。莉奈记得绿曾经说过,基本上还是由绿负责插画,照片、创作和提出新企画的主要是青。 「绿,你要拍照吗?」 「对,不过不是用来做为作品发表的照片。我想拍插画题材用的照片。」 「题材?是什么?」 「独角仙。」 「独角仙?」 「对。」 绿看著莉奈回答,彷佛在说,这个点子很棒吧。 「我打算把它变形后做成造型角色,以独角仙或锹形甲虫为主题。很有暑假的感觉吧?」 「喔……」 绿欣喜地向莉奈说明,他在思考夏季发表的系列。莉奈不太喜欢昆虫,但是绿画的昆虫一定会很可爱。 「你还是会看过真正的昆虫再来作画吧?」 「嗯,看图鉴或收集资料来画也可以,不过,我还是想看过它们实际的动作再来画。我也会拍摄它们的侧面来做为更详细的参考。」 「你要去买独角仙吗?这个时期百货公司有卖吧?还太早吗?」 「有预算的问题。」 「啊,你要自己去捕捉吗?」 绿腼腆地笑著说: 「可以的话。这附近没有树林,到郊外的话……比方说自然公园,开车去山里也有栎树林。毕竟我们是庶民派创作家。」 「听起来好棒。我没有捉捕过昆虫。」 「它们会聚集在有树液的地方,我以前和青在乡下有一起抓过喔。」 「有抓到吗?」 「有很多铜花金龟,但是独角仙和锹形虫就很难捉。不过,我们有捉过喔。在树干上涂砂糖水,晚上再去看就有独角仙和锹形虫聚集过来。」 「绿,今天中午吃什么?」躺在沙发上的青说道。绿没有看他,不过还是回答他:「我还没有想。」 「我肚子饿了。」 「青,现在还不到中午。」 两人之间的对话好像小学生儿子跟妈妈。青赌气地抱住抱枕,缩成一团。绿若无其事地说:「我记得砂糖水有最完美的黄金比例。」将对话引导回原来的话题。 「我想要尽早开始作画,要不要等一下就出发?这个时间大概捉不到,不过,可以先涂抹砂糖水。其实七月以后才会有比较多的独角仙和锹形虫。」 绿高兴地说,然后站起来,从厨房将砂糖罐拿过来,在较大的杯子里装入自来水,再用罐里的不锈钢汤匙舀起砂糖倒入杯子里。 「要装在水壶里带去吗……?不过,要涂抹在树上的话,需要刷子吧?装在保特瓶里带去,到那之后再倒在较深的盘子里,把刷子浸在里面……」 绿还拿出搅拌棒,哗啦哗啦地搅拌起砂糖水。 「对我来说,独角仙就像暑假的象徵。」 「绿。」 「该怎么说呢?它们有点迟钝的感觉让人很喜欢。圆圆的,是很容易调整的形状。」 「绿,我想吃青酱蛤蜊义大利面。」 「用彩色铅笔和水彩画出浅淡的感觉比较好吧?不过,相反的,用组线条和鲜明的颜色来画好像也很有趣。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青酱蛤蜊义大利面!」 绿似乎打算无视青。饥饿的青宛如一只吵著要吃饵的雏鸟,莉奈很在意,但绿好像已经习惯了,对他的吵闹充耳不闻。 青不断嚷著「青酱蛤蜊义大利面」,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大概是受不了了,青从沙发站起来走向餐桌。 「麻烦的是,涂抹到树上后还要等上半天的时间,但也好过花数千元到百货公司去买,毕竟我们走庶民路线。」 不悦地皱紧眉头的青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莉奈和绿的面前。几乎在莉奈抬起头的同时,青不发一语地伸出手,从透明的杯中抽出搅拌棒扔掉。 绿还来不及指责他…… 「啊!」 「啊!」 咕噜咕噜咕噜。 莉奈从斜下方错愕地看著青的喉咙像生啤酒的宣传一样起伏。 「呼哈!」 青将砂糖水一滴不剩地喝光,豪迈地用手背擦拭嘴角,然后将杯子「咚」一声放回桌上。 接著── 「青酱蛤蜊义大利面。我不要乾燥或粉末罗勒,要用新鲜罗勒喔。」 他笑容可掬地说道。 绿用单手拿起空空如也的杯子,然后放下来,接著将双手手肘弯成直角,举起双手摆出「我投降」的姿势。 青满意地点头。 绿说要去买新鲜罗勒和其他用完的生活用品,莉奈也决定跟他一起去。吵著要罗勒的青说:「慢走。」一脸事不关己地挥手送两人出门。 「我的肚子饿了,所以尽量快点回来喔。」 他们关上门,走了几步,绿对莉奈提议:「我们绕去别的地方逛逛做为最低限度的抵抗吧。」 这是莉奈第一次跟男人单独去逛超市,平常她都是在超商买东西。听到莉奈说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么大的超市,绿不禁大吃一惊。 「我经常来超市喔,可能会买很多东西的时候就会带青一起来。不过,带青一起来的时候,篮子里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放入零食和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感觉好欢乐。」 「想要附赠的模型而买整箱可乐还算好的,他还会买湖池屋所有种类的洋芋片,或是森永、明治、罗德等各间公司贩售的巧克力砖。他想也不想就把东西丢进篮子里,之后我再把东西一一放回陈列架,真的很辛苦。」 莉奈放声大笑。绿说:「我没有骗你。」然后在陈列著装有罗勒的透明包装袋架前停下脚步,继续说道: 「在那之后还要安抚赌气的青才是让人更头疼的事。我明明经常跟他说,老是吃垃圾食物对身体不好。」 「你好像妈妈一样。」 「啊,青也说过一样的话,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我完全可以想像你跟青小时候的样子。」 「基本上跟现在没有两样。」 绿说青从以前就很不擅长收拾东西,用杂乱或鲜艳的颜料著色,在美术课时完全无视作业的指定,做出奇妙的装置艺术品,吓了老师一大跳。莉奈问道:「你呢?」绿回答:「我吗?我则是很普通地乖乖作画,还被称赞画得很好喔。因为我已经掌握了作画的技巧。」莉奈回答:「哈哈哈,原来如此。」 绿的话总是让莉奈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走在亚麻地板上,绿用轻松的语气节奏恰如其分地说著让莉奈开心的话题。 「不过,我从以前就很喜欢青的画。」 极细义大利面的三色包装袋,白色与蓝色的牛奶纸盒,再加上罗勒的绿。 「我也很喜欢你和青的画。」 「谢谢。」 笑容,明亮的照明,在空调温度适中、宽敞乾净的超市里。 一切让人如此愉悦。 莉奈不明白以前的自己怎么会拋弃让人如此心旷神怡的日子。 「新系列完成后,我也会送你样品。啊,不过,女孩子不太喜欢独角仙吧?」 「不!我很高兴!」 「距离作品完成还很漫长。只能去百货公司买了吗?有赞助商的话,说不定就能报帐了……啊,柳橙好便宜。」 花车上醒目的地方排列了五个一袋装的塑胶袋,绿伸手拿起一袋放进篮子里。 「青很喜欢吃柳橙。」 「创作家连喜欢吃的食物都很时髦。」 「没有那回事,他也很喜欢吃酱汁仙贝喔。」 「什么啊?」 两人边笑边走向收银台。他们买的东西不多。 付完钱,走出超市后,有一条左右两旁都是店铺的缓坡。 「要不要去买一些茶点?在对面的百货公司地下卖场有一间马卡龙专卖店,我去逛过,想说你应该会喜欢,刚好来到这附近,我们就绕过去看看吧。」 「马卡龙?哇,好豪华喔!」 坡道的左侧有大阪烧店、相机店和蔬果店,右侧是乾货店、药局和花店。 「好有趣,我第一次来这边。」 「是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跟商店街无缘吧?」 「不过,像这样的店铺看起来好可爱。」 「『可爱』真的是无敌的流派,尤其是女生喊:『好可爱!』的时候。」 绿边对在小花店前停下脚步的莉奈笑著说,边打量充满色彩缤纷花朵的店内。 「最近不分任何季节,什么花都有……莉奈,你喜欢什么花?」 「只要是花我都喜欢……像是郁金香,还有这间店没卖的麝香豌豆花。」 「两个大男人住的地方不会插花……不好意思,请给我郁金香。」 绿指著一大把插在花店入口处的郁金香,唤著店员。 穿著雨鞋和围裙的店员戴上手套和蔼可亲地说: 「好的,您要什么颜色。」 「莉奈,你喜欢什么颜色?」 「咦?什么?」 「我买给你。」 绿微微一笑。 「但是……」 「就当作你陪我买东西的谢礼。我难得有机会买花,你来挑选颜色吧。」 「呃……那么……我要粉红色。」 莉奈指向艳红色和黄色之间的粉红色郁金香,戴上手套的店员抓著郁金香的茎部拿起来。 「您要几枝?是自用吗?」 「绑成一束装饰时看起来不会寒酸,又不会不好拿的话应该要几枝?五、六枝?」 「说的也是。」 「那么,请给我五、六枝郁金香,帮我绑成一束。」 店员抽出几枝郁金香,俐落地绑成一束,把吸了水的面纸缠在茎部,濡湿的部分用铝箔纸包起来,再用橡皮筋固定,在郁金香束的外面包上英文报纸,很快就完成一束简约的花束。 「好了。」 付完钱的绿随意地把花束递给莉奈,莉奈忍不住小声说:「好像法国电影一样。」绿似乎听到她的自言自语而微微一笑。 「谢谢。」 「不客气。」 莉奈抱著郁金香花束,与提著超市袋子的绿并肩走在坡道上。 她的脚步也自然而然变得轻快。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不是生日或特别的日子收到男生送的花。」 莉奈边说边克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因欣喜而笑得太开。 「嗯,我也是。」 绿把装了柳橙的袋子换到右手,扬起眉毛说: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不是生日或特别的日子送女孩子花束。」 两人一起笑了。 莉奈心想,一定要把今天的事写在日记上。 两人提著新鲜罗勒和义大利面回到家时,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一点和两点之间。 「慢死了!」一打开门,青便回去瘫在沙发上说。 桌上放了一个附有黄绿色塑胶盖子的透明压克力盒子,铺在盒子里的泥土上,独角仙在木片和西瓜皮之间爬动。 「怎么会有这个?」 「二○五号房的仁志弟弟借我的,代价是要帮他做美术的暑假作业。不过,你现在赶快先去做青酱蛤蜊义大利面。」 青躺在沙发上说。 「我们帮他做美术作业不太妥当吧?好歹我们是专业的。」 绿无奈地说。不过,他看著独角仙露出欣喜的表情。 * ──好的,弥依还是一样酷酷的。接下来,我想要访问莉奈。到目前为止世人的印象是,说到少女系就会想到莉奈,说到莉奈就会想到少女系。不过,最近你好像不限于少女系,在服装里加入了许多元素,呈现出全新的表情。 莉奈:「我想要挑战各式各样的事物,所以任何事都勇于尝试。」 ──从上个月的杂志开始连载的摄影集锦也颇受好评。最近编辑部也在谈论你,说你变得越来越光彩动人了。 莉奈:「真的吗?我好开心。」 ──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莉奈:「秘密(笑)。」 ──这个月刊载的日记里弥依好像也有登场? 莉奈:「是的。我们一起去体验瑜珈教室,我写下当天的事。不过,弥依是有点被我强迫去的。」 弥依:「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趣,我还想再去一次。不过,莉奈很犹豫要不要继续参加。」 莉奈:「我想看看更多活动后再做决定。我明天要去体验做糖霜饼乾,如果做出来的成品不错,可能会把照片刊载在下一期的杂志上。」 ──你真的很有活力! 弥依:「她不久之前还健忘得吓了我一跳,害我担心个半死,最近却忽然变得干劲十足。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冲过头了,不过看起来好像不要紧,所以我也安心了。」 ──健忘?是忘记摄影日吗? 莉奈:「忘记摄影日就完蛋了(笑)。我还没有健忘到那个地步。」 弥依:「她完全忘了那天做过什么事、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连跟我说过的话,她还一副『咦?我有说过吗?』的样子。我还建议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不过,让我很佩服的是,这件事完全没有对她的工作产生任何影响。」 ──那真的让人很担心,不是用「不小心」就能一笔带过…… 弥依:「对吧(笑)?」 ──莉奈该不会其实是怪胎吧? 莉奈:「绝对不是(笑)。我已经不要紧了,现在状况绝佳!」 ──状况绝佳的莉奈最近变得越来越耀眼,你的可爱秘诀是什么呢? 莉奈:「嗯……大概是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吧?享受任何事情,而且认真去做。即使遇到讨厌的事也不要放在心上,发现美好的事物就尽情开心,想到什么就去尝试,不要考虑太多,担心失败或丢脸。」 ──太棒了!那么,你最近的烦恼是什么? 莉奈:「……(沉默)」 ──啊,你在思考(笑)。 莉奈:「……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快乐,没有烦恼的事。有时候会想不烦恼地不断向前冲真的好吗……这大概就是我的烦恼吧?」 ──原来如此。以上是对每天全力以赴、连烦恼的时间也没有的莉奈的访谈。弥依、莉奈,谢谢你们。下一个单元是…… 莉奈看完在网路上播放的弥依和自己的访谈影片,边反省自己在说话时上半身微微晃动不太好,边关掉画面。 青和绿说,他们会买下所有刊载他们访谈的杂志,还笑著说因为他们很喜欢自己。确认自己登上的媒体,客观审视自己也很重要。所以莉奈最近也尽可能确认自己登场的内容,努力找出需要反省和改善的地方。 (烦恼吗?) 她忽然想起在访谈时被问及的问题。 当时她回答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没有烦恼──她没有说谎。因为青和绿的关系,让她改变了自己的意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然而,她心中怀有一抹不安。 其实她有烦恼,只是不小心忘记了而已。 跟青和绿在一起的每天过得太快乐,过去的自己却将他们遗忘──想要遗忘的原因是什么?莉奈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莉奈打开之前存在书签页的都市传说论坛网站,萤幕上显示出自己在几天前写下的问题。 『记忆使者会固定在什么时间和地点出现吗?如果有召唤他的仪式,请告诉我。rina』 记忆使者似乎是冷门的都市传说,不过,还是有人回应她的留言,让她收集到一些情报──虽然有些内容很可疑。有人回答:「你只要在某座公园的长椅等待记忆使者就行了。」也有人回答:「记忆使者只会在真正需要他的人面前出现。」以及「召唤记忆使者好像需要特别的咒语。」不过,她没有得到有实际帮助的情报,她不可能走遍全日本的长椅,在每一张长椅坐下来等待。 『rina,你之前好像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吧?又或者你们只是名字一样,其实是不同的rina呢?』 莉奈看到其中一则回应的内容不禁一阵心慌。 这个网站的流量很大,论坛上的留言流动的速度也很快。现在显示的页面已经看不到莉奈的留言,但失去记忆前的莉奈似乎也曾在这里写过类似的内容。 『对不起!(>_<)我在很多网站发文询问,所以忘记自己在哪里问过了。』 她用粉红色的字留下这些话来蒙混过去。 虽然她觉得自己居然相信都市传说中的怪人实在是无可救药,但是,她想不到其他理由。她失去一部分的记忆是事实,除了以前的自己寻找的「记忆使者」以外,她找不到其他理由。 以前的莉奈不知为何想要遗忘「cyan」的两人,所以才会请「记忆使者」消除关于两人的记忆──只有这个可能。即使不是如此,莉奈也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所以只能以此为前提来行动。 如果「记忆使者」真的存在,她必须再见他一次,找出他,问他一些事情。 (因为……) 她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们了。继续和他们在一起,她一定会变得更喜欢他们。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期盼著遗忘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和喜欢上他们的情感?她必须知道原因,在后悔莫及之前尽快回头才行。 ──如果她有必须遗忘他们的理由。 * 莉奈来到森下家时,青正好在餐桌前吃沙拉、果酱吐司和咖啡牛奶做为早餐。现在的时刻已经接近中午。看到青一个人吃早餐,表示绿早已起床吃完早餐了吧? 「抱歉,你今天来玩,还让你看到他这副邋遢的模样。青好像快要天亮才睡,刚刚才起床。」 「为了工作吗?好辛苦。」 「不是,他只是开始玩以前沉迷过的电动就停不下来,所以你不用同情他。」 「绿!你的发言一点爱也没有!」 用餐中的青边舔著涂抹过多而即将从吐司流出来的蓝莓果酱,边向绿抗议。绿冷淡地回答:「如果你准时起床,我就会准备两人份的早餐。」 「莉奈,给你,这是别人送我们的法国土产,肉桂棒。如果你不讨厌肉桂棒的话就拿去用吧。」 「绿,谢谢你。」 绿总是很绅士,对她很温柔,恰如其分的贴心和谈笑风生,让她没有一刻感到无趣,也从来不曾觉得他聒噪。他会挖苦青,粗暴地对待他,所以莉奈觉得他总是给予她特别待遇──或许只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吧?不过,绿的温柔体贴还是让她很高兴,很安心。 「这个果酱好好吃,是哪一个牌子?啊,harrods吗?是别人送的。我要用这个果酱配红茶喝。」 青看了果酱瓶上的标签后,把汤匙插进果酱瓶子里,挖起一匙深色的果酱含在嘴里。绿警告他:「不准把含过的汤匙插回果酱瓶!」 「绿好凶喔!」 「想喝红茶就自己去泡。」 「小气!」 青比绿还要孩子气。他的个性很任性,为所欲为,一想到什么就立刻采取行动,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即使莉奈来家里玩,他也没有特别顾虑她的存在,有时还会聊天到一半突然站起来,把自己关进房间开始工作。这种时候,绿都会帮他打圆场,莉奈也早已习惯他的行为模式。青的行动总是很突然,所以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啊,对了。」 青大口吃著果酱吐司,舔舐沾上果酱的手指,然后彷佛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站起来。 「青,你的碗盘。」 「……好啦!」 被绿警告的青走回餐桌,把碗盘拿到流理台,然后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不一会儿手上拿著某样东西回来,走到坐在沙发喝咖啡牛奶的莉奈面前。 「莉奈,手伸出来。」 「?」 莉奈乖乖地伸出的手掌上放了一个蓝色的饰品。 那是作工纤细的蓝色珠子花朵,是花瓣很大的三色蓳。 「好漂亮……」 「对吧?」 青得意地挺起胸膛。 「那是我做的喔。」 「咦?不会吧?你好厉害!」 青看起来对莉奈的反应感到很满意。 「这是你之前弄坏的手炼,还记得吗?我用那条手炼的珠子做的。」 「咦?那条手练?哇……青,你什么都会做,真的好厉害喔!」 听到青这么说,莉奈觉得三个种类的蓝色珠子看起来很眼熟。不过,她觉得原本只是三环的手炼,在扯断一次后反而更有价值了。双重的花瓣,在立体的花朵中心缀饰著手炼扣子旁的大圆珠。 「我一直很想做一次这样的东西。把珠子收集起来后,没想到珠子的数量意外地多……制作的过程很有趣,但是很花时间,所以我大概不会再做了。」 「没想到你连这个也做得出来。珠子的饰品价位很高,这就是所谓的手工费吧?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青,你的手真的好巧。」 「莉奈,不要太夸他,他会很骄傲。」 「绿一点也不明白我有多厉害。你就别嘴硬了,坦率承认我的才华吧……莉奈,你有发夹吗?」 「咦?呃……我只有普通的黑色发夹。」 青还是一样说话没头没脑的。莉奈打开化妆包,拿出单调的发夹,青便向她伸出手:「给我吧。」那是把扁平的铁丝弯折、没有任何装饰的廉价发夹,莉奈把发夹交给青,青从口袋拿出卷成一束的极细铁丝。 「借我一下……像这样。」 青拿起莉奈手上的珠子饰品拨弄,用俐落的手法将饰品固定在发夹上,再从电话架旁的笔筒抽出剪刀剪断细铁丝的尾端。 「完成了,拿去。」 「咦?哇!是发饰吗?」 饰品又轻巧地回到莉奈的手上。 宛如魔法。 「对。送给你。」 「送给我?真的可以收下它吗?」 「因为我就算拥有它也不会拿来用啊。」 美丽的饰品如此简单且若无其事地留在莉奈的手掌中。 对青来说,他只是尝试做了一件饰品,而非送莉奈礼物吧?只要做完就满足了,刚好莉奈又在旁边,所以才会送给她吧? 不过,收到这样的饰品,让莉奈无条件为此欣喜。青不经意的动作撼动她的心。 (我绝对抵挡不住。) 叫她不要喜欢上他是不可能的。和如此有魅力的两个人在一起,不要喜欢上他们根本是难如登天。 (以前的我到底喜欢哪一个人?) 她居然不记得,真是太可惜了。喜欢上他们一定会发生许多美好的事。 为什么她会忘记如此有魅力的人?为什么她会想要忘记这一切? (为什么她没有办法再和他们在一起了?) 她想要认真喜欢上他们,喜欢上他们也无所谓吧?喜欢上任何一个人应该都是被允许的。然而,她为什么不惜消去那些记忆也想要当作不曾发生过那些事? 即使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并非理智,而是情感的某处涌出一阵危机感,就像察觉到自己几乎喜欢上他们的瞬间,小心危险的信号灯便在远处闪烁一样。 或许她的意识某处仍然记得,再这样喜欢上他们,恐怕会让自己受伤吧? * 『人类本来是一个球体。』 人气女性随笔作家在电视上如此说。 『是无法靠自己一个人完成的球体,所以我们都是不完整的生物。我认为「恋爱」就是寻找球体的另一半。』 『听起来好浪漫喔!』 『其实这是一段我从很喜欢的书现学现卖的话。不过,我非常赞同这种说法。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所以才会不断寻找与自己互补的另一半……』 「『听起来好浪漫喔』……绿,你觉得呢?」 青在沙发上吃著莉奈带来的白桃冰沙,边看著开始播广告的画面边说。 「什么?」 「就是把它做成商品啊。寻找不完整的另一半球,以这个为概念来制作情侣用的成对的商品。我们现在不是在思考开拓新的商品吗?不知道这个点子能不能用。」 「这个概念太普通了。」 「嗯……不然有香味的东西呢?『cyan』品牌的香皂或香水。」 「用说的是很简单……」 「恋爱魔法路线呢?我觉得女孩子一定会喜欢。而且,只做想做的东西果然不能说自己是专业的吧?还必须思考消费者的需求才行。」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你还是不要逞强比较好吧?」 「我当然只创作自己想做的东西。不过既然要做,当然会想做让人开心的东西啊!尤其是女孩子!」 「随你高兴。」 两人似乎边斗嘴边讨论下次的工作草案。莉奈心想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所以一直默不作声,没想到青冷不防询问她。 「莉奈,你有什么想法?以现在的女高中生……不,女大学生的观点来看。」 「咦?呃,关于什么事?」 「比方说女孩子之间流行什么?觉得什么东西很可爱?这就是所谓的市场调查吧?快告诉我吧。」 绿边剥除嫩豌豆的筋边听青说话,把嫩豌豆的筋剥完后便拿著筛子走进厨房。他在进入厨房前还不忘对莉奈说:「莉奈,你随便说几句话敷衍他就好。」让莉奈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到佩服。青对著绿的背后吐舌头,然后立刻转身面对莉奈。 青不是在闲聊,而是真的想要参考她的意见吧?所以她必须认真回答才行。莉奈边思考边开口说: 「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因人而异……即使一看就觉得很可爱的东西,也不一定会吸引每个女生。」 「也对!有些看起来明明不可爱又阴森的角色,居然被说『恶心得可爱』还大受欢迎,有时反而奇怪的角色意外地深受喜爱喔?」 「对,这真的是个人喜好的问题,所以我一个人的意见可能没有参考价值……」 「嗯……是不是应该来做问卷调查?如果是公司的企画部门,好像会找一群调查对象来做问卷,毕竟我们是自由创作家,没办法那么做。」 青猛地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莉奈问了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青,你没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我在半年前被甩了。」 「你被人甩了?」 「很令人不敢置信吧?她太暴殄天物了!」 青笑著抱起抱枕,在沙发上曲起膝盖。 「不过,我跟人交往都维持不久,好像每次都是被人甩了。因为我一有灵感就会立刻把自己关进工作室,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青把抱枕夹在膝盖和胸膛之间向旁边倒下,形成难得地由下往上看著莉奈的姿势。 「我老是以工作为优先,把约会摆第二;两个人一起吃饭时,我还曾经说过绿煮的饭比较好吃,虽然我说的是实话。」 「呃……这……」 让人想帮他打圆场也难。 莉奈思考著该如何接话,青又笑著说: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不及格的男友。因为比起和女朋友在一起,工作还比较快乐。当然,我也很喜欢女朋友,并不是不把她当一回事,只是在心里没有把她摆第一。我只是太喜欢画画和创作。」 「……嗯。」 「嗯,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一定是无可奈何的事。 莉奈在心里想著不知长相和姓名的绿的前女友,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我不是讨厌女人,只是要我从中做选择……比起跟女人约会,对我来说跟绿一起工作比较重要……不过,她好像无法接受这种事。」 青的嘴角扬起微笑,但是他的眼神略微……真的只是略显寂寥。他难得地露出夹杂死心情绪的表情。 莉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所以说不出任何话。 「……这明明……不是你的错。」 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嗯……谢谢你,莉奈。」 青坐起身来,如此回答。 他似乎想要缓和逐渐沉重的气氛,开朗地说:「那么我们继续做问卷调查吧。」 青拿起便条本和笔。 「列举你喜欢的东西,像是颜色、食物、动物、艺术家、电视节目、衣服的品牌等,还有说出一部最近看过觉得不错的电影、广告,和我们的作品中最喜欢的东西。来,开始说吧。」 「唔,好难喔。我喜欢的颜色是粉红色和红色。啊,不过穿戴在身上时不会做为主要颜色,而是用来搭配居多。我喜欢甜食……喜欢的动物大概是狗吧?最喜欢的艺术家是『cyan』,没有人比得上他们!」 「喔!你很有眼光喔!」 青用戏剧性的语气,做出夸张的表情假装访谈莉奈。这时,绿拿著小颗的蒸马铃薯过来当点心,看到兴奋的两人,苦笑著说:「看来你们聊得很开心。」 「莉奈也喜欢马铃薯!」 「青也喜欢!」 「是哦?太好了,那你们乖乖吃吧。」 「青,除了马铃薯,你还喜欢什么?」 莉奈拿起青刚才使用的笔做为麦克风递到他嘴边佯装访谈,青也配合地回应她。 「让我想想,我喜欢柳橙、茅屋起司可丽饼、法式吐司、芝麻叶沙拉、可乐饼和其他好吃的东西。还有,我也喜欢新的东西,不过也喜欢旧的东西;喜欢睡午觉,也喜欢熬夜;我也很喜欢音乐,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喜欢cornelius,也喜欢perfume;喜欢相机、画具、电脑和以前的电影。」 青滔滔不绝地说出「喜欢的东西」,莉奈笑著说:「你喜欢的东西好多呀。」青点头回答:「对啊。」然后咬一大口马铃薯,他舔舐沾在拇指上的粉末说: 「当然,我也很喜欢你喔。」 ──青说得太简单,让莉奈的心脏怦然跳动。 (咦……?) 她无法单纯地感到喜悦,她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马铃薯后,莉奈把空盘子拿到厨房向绿说:「谢谢。」正在做料理的绿回头接过莉奈递给他的盘子。 「……绿,你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 我当然喜欢你。 他用神似青的声音说出同样的台词。 绿大概有听见莉奈和青刚才的对话,所以笑容满面地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然而,莉奈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安心。 一股无可言喻的不安在她的心中涌现。 * 『记忆使者, 我说什么都必须见你一面。 如果你记得我,请用这个电邮信箱联络我。 rina』 莉奈在论坛写下不知道第几次的文章。 几个人回文询问那篇文章的意思,问她以前是否见过记忆使者?还有人写电子邮件给她,想问她相关的事。然而,她始终没有收到记忆使者的回应。 莉奈在电脑萤幕前十指交缠。 胸口深处的焦急催促著她加快厘清的速度,快要来不及了。 (我喜欢上的到底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我想要遗忘他们?) (我是不是可以再次喜欢上他们?) 为什么她会如此惴惴不安? 她有好多事想要问记忆使者。 连记忆使者是否真有其人都不确定,却一心一意想要找出他,莉奈觉得这样的自己或许很滑稽,但若不找到他,她觉得自己就永远无法挣脱。 * 莉奈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到达森下兄弟家的公寓。 去公寓的路上有一间贩卖舶来品杂货的店,她想去那间店逛一逛所以才提早出门,没想到那间店今天没开,打乱了她的计画。 她以前在某本书上看过,不是约在外面,而是被邀请去别人家时,稍微迟到反而刚刚好。 在许多并列的房号之中,她早就记住「三○二」的位置。她边低头看设置在入口的操作盘,边思考要找个地方打发时间。这时,一只手冷不防从她身旁伸出,按照顺序按下数字按钮后,门「哔」一声打开。 莉奈抬起头,看到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 「请进。」 女孩率先走进去,按住开启的门等待莉奈。 她是这栋公寓的住户吗?莉奈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所以说了声「不好意思」后,跟在她身后走进玻璃门。 女孩优雅地走到电梯前,下降到一楼的电梯刚好打开门。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没有走进电梯,而是回头看打算在大厅打发时间的莉奈。 「你是莉奈对吧?」 她用只是在确认事实的平淡语调说道。 「啊,是的。」莉奈反射性地回答。因为她在当少女取向杂志的读者模特儿,所以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也不足为奇。有时她去买衣服也会被店员认出来,莉奈以为女孩会对她说「我在杂志上看过你」或「我一直有在关注你」,没想到她说的却是: 「你要去三楼吗?」 「咦……」 「是要去森下兄弟的住处吧?」 「……啊,是的。」 莉奈回答后旋即想到一个可能性。 「你认识青和绿吗?」 到目前为止,莉奈在这间公寓没有遇过青和绿以外的住户。如果是同一间公寓的住户,就算认识他们也不奇怪。女孩或许是在偶遇森下兄弟时,听他们说模特儿「莉奈」是他们的朋友吧。 女孩对笑容满脸的莉奈说: 「不,我不是这栋公寓的住户。」 「咦?但是,刚才你……」 「因为我听说过这里的密码。」 她没有说告诉她的人是谁,而是面向莉奈静静地开口。 「你不是想见我吗?」 她按下按钮,让开始关闭的电梯门再次开启。 她催促著惊愕得失去言语的莉奈:「进来吧。」 「……你是记忆使者?」 一把话说出口,莉奈便为自己的荒谬感到后悔。然而,女孩却没有否认,而是先走进电梯,再次伸出手催促莉奈搭上电梯。 等电梯门关上,电梯内便形成密室。 女孩只有按「关闭」按键,没有再触碰其他按钮。在停在一楼的电梯里,先开口的人是她。 「我很确定自己已经消除你的记忆了,为什么你还出现在这里?」 「你果然是……记忆使者?」 「既然你已经忘却了一切,让自己一直忘记下去不是很好吗?不过,毕竟你连遗忘的事都忘记了,只能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是你消除了我的记忆?」 她──记忆使者做出微微缩起下巴的动作,莉奈知道她是在点头。她已经紧张得连指尖都变得冰冷。 「我为什么……想把我的记忆……」 她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才好,她无法好好表达想说的话。 莉奈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我向你委托什么事?」 她好不容易才把第一个问题问出口。 「无可奉告。」 记忆使者边缩回按下「关闭」按钮的手指边说道。 「我有所谓的保密义务,答应过委托人不会泄漏委托的内容。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之前的你,所以我不能说。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我可以告诉你,但在那之后我会消除你的记忆,所以有没有告诉你都一样。」 「……之前我和青与绿来往得很亲密……对不对?」 「你既然知道就没有必要再问我吧?」 记忆使者微微扬起嘴角,做出近似微笑的形状说道。她用食指描绘著一楼到七楼的按钮。 「我为什么要委托你消除我的记忆?」 第二个问题。心脏的鼓噪声吵得她心神不宁。 「你不是也已经察觉了吗?」 她的手指在「三」的按钮停下来。按下按钮。按钮键亮起,电梯开始上升。 不知为何,应该早已习惯的飘浮感,现在却让她感到头晕目眩。 绿、青、舒适的气氛、吸引人的笑容。 (绿不是有我吗?) 趴在桌上哀叹自己失恋的是哪一个? (不过,我跟人交往都无法维持太久。) 她可以明白半年前跟青交往的某人的心情,那时候…… (人类本来是一个球体。) 恋爱是寻找球体的另一半。 (我当然喜欢你。) 她寂寞地说,但不是同样的喜欢吧? 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感到不安。 她可以预料到再继续喜欢下去,自己一定会遍体鳞伤。 「没错。」 莉奈忽然感觉身体变轻,电梯停了。记忆使者背对著开到一半的门,面无表情地说: 「所以我才帮你吃掉了。」 电梯门打开了。 莉奈甚至无法跨出步伐。 记忆使者倒退走出电梯,让出一条路给莉奈走。 电梯里只剩下莉奈一个人,莉奈步履不稳地走到令人眩目的走廊。 引导莉奈般走出电梯的记忆使者迈步而去,彷佛接下来的事都与她无关了。她从楼梯轻巧地下楼,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莉奈一个人动也不动地伫立在三○二号室前良久。 青和绿是特别的存在。 跟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分享了他们的闪耀,莉奈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变得跟他们一样耀眼。 让她变得更积极,做为模特儿,做为一个人,她想要自我成长,变得更有魅力。她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然而,其实她只是希望他们可以注视她。 她觉得只要自己变得更有魅力就可以更接近他们。然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变得再有魅力,她都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因为她不是青,也不是绿。 这就是一切。 她已经察觉这个事实。 比平常用的包还要大的背包里,装了答应青要借给他的翻译小说。然而,莉奈现在却几乎要忘记它的存在般感觉不到重量。相较之下,她的身体变得沉甸甸,彷佛结冻了一样,脚和指尖都无法动弹。 她甚至无法抬起手按下眼前的门铃。 她不知道青和绿现在对她有什么看法,至少他们并不讨厌她吧?如果莉奈主动提出交往的要求,他们可能会答应她吧?不过,最后一定不会有圆满的结果吧? 她早已知道了。即使喜欢上他们,与他们交往,她也可以预见最后的结局。 所以── 忽然响起「喀嚓」的声音,门从内侧被人打开。 「咦?莉奈?」 探出头来的是青。 莉奈吓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一步。 「怎么了?你刚到吗?我忽然很想吃洋芋片,正要出门去买……莉奈?」 边调整步鞋的后脚跟边走出来的青,察觉到莉奈的样子不太对劲,疑惑地歪著头。 「你怎么了?快进来啊。」 「……不用了。」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 「青?」屋子里传来绿呼唤的声音。 「莉奈来了吗?」 绿也走到门口,在青还来不及回应之前,莉奈便转身逃跑。 背对著两人,彷佛落荒而逃。 「莉奈?」 惊讶呼喊的是哪一个人的声音? 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只是,她觉得自己现在无法面对他们,她没有自信可以佯装若无其事。 莉奈跑下楼梯,乐福鞋的鞋底在水泥地上喀喀作响。她一回气跑下三楼,看到楼梯扶手外的景色。越来越接近一楼了。 一吸入空气,胸口就隐隐作痛。那是物理上的痛,同时也是非物理上的痛。 跟记忆使者说的一样。 要是她忘记一切,不要再跟他们见面就好了,因为她迟早会像这样察觉到事实。 不管以前的自己喜欢的是青还是绿,结果都一样。 (因为我永远无法成为他们心中的第一。) 倘若恋爱真的是寻找球体的另一半,她永远无法和他们谈真正的恋爱。 他们说喜欢她,那句话一定没有半点虚假。但是,莉奈知道,他们对她的「喜欢」,跟对柳橙和法式吐司是同一种层次的「喜欢」。 在列举喜欢的东西时,青没有列出绿的名字,不用列举,他们早已是彼此心中无人能及、特别的「另一半」。 因为他们早就拥有另一半了。 「莉奈?等一下,莉奈!」 莉奈跑到外面,在斑马线前又听到呼喊她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看到追在她身后的青以及落后数公尺的绿。 看到莉奈回过头的表情,青好像很惊讶。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丢脸吧?她无法为自己辩解,也想不到任何藉口。她希望他不要追过来。 即使他喜欢她到不惜跑著追上来的程度。 莉奈开始向前跑。绿灯在闪烁,在青和绿到达斑马线之前,莉奈穿过斑马线,朝对面的道路跑去。她好想就这样摆脱他们,再次忘记一切。 绿和青都没有错,所以她无法责怪任何人。在莉奈跑到对面之前,交通号志变成红灯。她继续向前跑,跑上高一阶的人行道。 「莉奈!」 有人在叫她,大概是青吧? 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青隔著马路在对面呼喊她,莉奈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而回过头去。 「莉奈!」 那声呼唤意外地清晰。 青不在马路的另一侧,他正朝她跑过来。 现在红灯。斑马线在遥远的另一端。 「青……」 「青,笨蛋!」 莉奈听到急促的煞车声。 青…… 青拚命追在莉奈身后,彷佛没有看见红绿灯和身旁所有事物一般。 接著,她看到为了追上不断向前狂奔的青,自己也毫不犹豫冲向马路的绿。 刺耳的摩擦声重叠在一起。 手提袋从她的手松脱,发出沉重的声响。她又无法动弹了,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碰!碰!几辆车的车门打开,陌生人们从驾驶座下车,有人大喊:「快叫救护车!」 莉奈彷佛被人从背后抽出一根钉子似地,膝盖一软,登时跌坐在地。 直到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之前,她都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 他们从一出生就已经有了「另一半」。 没有人赢得过在这个世界上最初邂逅的存在。 那是比任何刻骨铭心的恋爱还要强烈的羁绊,莉奈知道家人之间的羁绊与恋爱不能混为一谈,即使如此,明知道无法成为对方心中的第一却仍然喜欢著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旦喜欢上对方,就很难割舍这份感情。所以只能在心中祈祷,要是从一开始就不曾遇见他们就好了,除了祈祷,她别无他法。 所有喜欢上他们的女孩应该都在恋爱的过程中察觉到这件事吧──察觉到他们早已找到另一半,以及从一开始到结束都不会改变。 青说过,比起和在半年前分手的前女友约会,和绿一起工作比较快乐;青应该是喜欢她的,只是相较之下,绿更重要。 绿可以无条件接受青的突发奇想,青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也很依赖绿。两人一起创造作品,他们需要对方,比任何人还了解彼此,没有人可以取代任何一个人。 莉奈也办不到。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可以接受这样的他们并深爱著他们的女孩。不过,那个人并不是莉奈。 青和绿被送到医院。幸好开车的人是驾驶老手,瞬间踩了煞车,转动方向盘,所以他们除了擦伤和扭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有脑震荡的青也很快就清醒了。听到他们没有生命危险,莉奈忍不住大哭,让护士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护士们都好温柔。) 莉奈不太记得当时的事,只记得自己一开始好像不断边哭泣边说「太好了」,接著又不停地说「对不起」。然后,护士让她坐在椅子上,拿了饮料给她喝。她只记得这些。 那天她因为太害怕,没有去见他们就先回家了。 今天她带著粉红色郁金香来探望他们。 她在医院时把眼泪都流乾了,所以回到家独处时没有再哭,只是思考了许多事后,稍微睡了一会儿。 到了早上,她的双眼都肿起来了,脸蛋惨不忍睹,不过心情舒畅很多。所以,今天她来了。 莉奈敲了敲贴著写有「森下」纸门牌的病房门。病房的门很厚,敲门声很微弱,但房里还是传来回应:「请进。」 莉奈一打开拉门式的病房门,便和背部靠著床、坐起上半身的绿对上视线。 「……绿。」 「你来看我们吗?抱歉,让你担心了。」 四张两两相对放置的病床,其中两张是空的。一进入病房右手边的两张病床,在里面的是绿,前方的青还在睡觉。今天早上青好像还没有睡醒。 绿用一如往常到不自然的笑容来迎接莉奈。 「抱歉,青还没睡醒,他应该再睡一会儿就会醒来了。昨天晚上他因为第一次住院,兴奋得睡不著。」 「兴奋得睡不著……?在医院?」 「对。过了熄灯时间,他还说要去探险。这次我当然阻止他了。」 因为开朗说话的绿太过平常,与飘散著消毒水味的纯白房间显得格格不入。 绿大概是察觉到莉奈的不知所措而笑著说:「你带来的郁金香好可爱。」 「啊……我去把花插到花瓶里。」 她为自己找了临阵脱逃的退路。她本来想向他们道歉,但青还在睡觉,绿也只字未提当时的事,让她错过了道歉的时机。 莉奈抱著郁金香和花瓶,把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 「莉奈。」 绿冷不防叫住她。 「这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绿几乎在她正要回头的同时说了这句话。绝妙的时机,莉奈回头到一半的动作停顿在半空中。 「……我去插花。」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重复这句话。她轻轻关上门,避免吵醒青。 恰如其分的细心和体贴──绿在这种时候也不改他的作风。 绿总是这样。不知道他是天生这样,还是反射性的习惯? 只有在那时候,他做出了不像他会做的事,他想也不想就追著青冲向马路,一点也不像谨慎的他。 绿总是很体贴她﹑珍惜她,所以她有时会想,自己对绿来说或许是特别的存在。但是,她错了。不只是对她,绿对青以外的任何人都很温柔体贴。特别的人是青,只有青是特别的。 对青来说,对绿来说,只有彼此是特别的存在。 这对任何人、对当事人来说,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莉奈稍微清洗边缘缀饰著淡红色蕾丝图案的白色花瓶,在里面装了水。以花瓶的高度来说,郁金香的长度有点太长了,所以莉奈让郁金香向旁边斜放,调整位置,让它们看起来比较美观。 莉奈抱著花瓶回到病房前,隐约听见从房里传出来的说话声。 「……所以不是很好吗?我一直很想住院一次看看。」 「我们这样也称不上住院吧?硬要说的话是『微住院』?」 「什么跟什么啊!」 有笑声。大概是青吧?他似乎睡醒了。 「……总之,反正我们也没有受到很大的损害,所以就不要追问了……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青,你喜欢柳橙对吧?」 「喜欢。」 「那么,如果你买完东西回家,袋子忽然破了,刚买来的高级柳橙散落在马路上。」 「哇,光想像那种情况我就想哭了。」 他们好像又再聊起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题。 莉奈站在走廊,思考等一下见到青要跟他说什么才好。犹豫再多也没有用,总之对上他的目光,就按照原订计画向他道歉。 她调整呼吸,把花瓶按在胸口支撑著,然后抬起右手,正要敲门时…… 「柳橙是圆的,当然会滚动得很快。如果柳橙滚开了,青,你会怎么做?」 「当然会去捡起来啊,能捡多少算多少。」 「滚开的柳橙怎么办?」 「我会去追。」 「那么我问你……」 「如果柳橙滚到马路上,你要怎么办?」 莉奈抬起的右手在触碰门扉之前冻住了。 支撑著花瓶的左手下意识地用力。 「柳橙滚到马路上,你也会去追吗?」 莉奈还来不及下定决心或离开原地,青便立即做出明确的回答。 「我怎么可能去追?就算我再幼稚也不是小孩子了。」 绿好像笑了。 青一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语气继续说。 「那么做很危险又很麻烦,虽然我很喜欢柳橙,但还没有贪吃到那种程度。」 「嗯,我知道。」 「你好奇怪喔。」 莉奈用本来是为了敲门而抬起的手捂住嘴巴。 病房里传来轻微的笑声。 对了,那时候青…… (他来追我了。) 绿为了追上青而冲到马路的行动,让人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羁绊。心中的想法再次受到印证的心情太深刻,让她的脑海中只留下这个印象。 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想到呢? 青来追她了啊。 当时明明是红灯,青也不知道她逃跑的理由,但还是来追她了。 (即使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的……) 莉奈明白了自己在青心中的地位并不是和柳橙一样。 「对了,青,等莉奈回来,我们邀她一起去之前去过的印度咖哩店来庆祝出院吧。」 「我们又还没出院。」 「很快就能出院了,应该今天就可以回家了吧?」 莉奈用右手的袖子按住眼角,在眼泪溢出之前吸乾。 难得绿都已经设身处地为她著想,她怎么可以还没有向他们道歉就先哭呢? (谢谢你们。) 当面向他们道谢,他们一定会反问:「谢什么?」所以莉奈只能在心中不断向他们说谢谢。 她很喜欢他们。 现在也很喜欢,所以,她不会想再试图遗忘他们。 她应该再也不会见到记忆使者了吧? 最后她试著回想记忆使者的模样,但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的人,也想不起长相和声音。这样就够了。 今后她要去寻找喜欢她、在心中把她摆第一的某个人,可以成为最喜欢的、最重要的「另一半」。如果失恋了,她就趴在桌子上哀叹,届时他们一定会来安慰她吧? 让魅力十足的两位男性听她抱怨恋爱的烦恼,这是何等奢侈的事呀? 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莉奈调整呼吸,挺直背脊,然后打开门。 3rd. episode:curse breaker 小学五年级时,他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儿童料理比赛。 优胜者的额外奖励是以来宾身分参加以美食为主题的综艺节目,那个节目当年具有超高人气,参赛者超过两千人。其中,通过预赛的参赛者可以进入摄影棚的厨房制作料理,让评审试吃评分。 综合料理的味道、外观和创意评价,由评审和观众投票,合计票数来决定冠军。 他记得很清楚。 自己做了什么料理、砥上做了什么料理、在试吃时品尝的味道、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以及砥上的表情。 比赛的结果是球谷第一名,砥上第二名。 砥上大概已经忘记了吧? 接下第二名的奖牌与额外奖品的旅行礼券的砥上,表情没有显露出太多喜悦,也没有一丝不甘心。 彷佛一切都对他无所谓。 从那一天起,球谷就被诅咒了。时至今日,诅咒仍然没有被化解。 和砥上重逢是夏天的事。 距离那场比赛已经过了十五年。 友人带他去一间餐厅,砥上就在那里工作。 那是一间等级颇高的日式料理店,他的朋友似乎是常客。不知道吃到第几道菜时端来一道海鲜什锦炸物。 那是将苦瓜切成薄片,以昆布高汤和盐巴调味后,与海鲜拌在一起油炸的炸物。做出这道料理的人也将苦瓜的种子和白膜一起油炸,让人享受外酥内软的不同口感。 球谷吃一口就知道,这道料理与目前端上桌的所有料理是不同人做的。 「苦瓜什锦炸物吗?很有夏天的感觉。」 「是啊。苦瓜、虾子、贝柱……还有这个茄子,软软的口感,真的好好吃!」 与球谷同行的女记者欢呼著说。 (那不是茄子,是苦瓜的白膜。) 吃不出味道的女人给我闭嘴,球谷心里这样想著,边咀嚼什锦炸物。 高汤渗入切成薄片的苦瓜中,形成绝妙的风味,连火候都掌握得无可挑剔。 球谷忘我地品尝这道料理的滋味时,主厨不知何时来到他们的桌前向他们打招呼。 设宴招待他们的友人似乎认识主厨。 「主厨,这道料理真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种料理。」 球谷欣喜地指著吃到一半的什锦炸物说。 将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主厨笑容满面地行礼,然后看向后方高呼:「征一!」 「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主厨,接著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厨师来到他们面前。 「这道料理就是他做的。九月他要从这里独立,在k町开店,今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年轻厨师在主厨的指示下双膝跪地,姿势端正地向他们行礼。看到年轻厨师五官端正、棱线刚毅的脸庞,女记者扭动著身体说:「真的吗?我一定会去捧场!」 年轻厨师向她行礼后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球谷错愕得无法动弹。 他很庆幸自己有先放下筷子,如果拿在手上,可能会拿不稳而让筷子掉在地上吧。 不用他报上姓名,球谷早已将他的长相和名字铭记在心。 (砥上征一。) 是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败北滋味的人。 砥上应该也有看见球谷却面不改色。 毕竟他们只在十五年前见过一次面,也难怪砥上不记得他,而且小学时的长相和现在多少有些不同吧? 球谷在那场比赛出了洋相,没有美好的回忆,所以他还巴不得砥上忘记他。 (但至少他应该认得「球谷柊」的脸吧?) 他认为自己身为厨师应该小有名气。 即使他将目光投注在砥上身上,砥上也无动于衷。涌上心头的不甘心和莫名的羞耻让球谷下意识低著头。 他拿起酒杯将啤酒一口饮尽,洗去残留在舌头上的味道。 (无所谓。) 他才不在意,也无需在意。 心想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砥上看起来似乎不太看电视,而且那么久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刚好只有他记得。 就是这样而已。 见到他的一瞬间,十五年前的记忆悄然复苏,彷佛无助孩童般的局促不安让他目光游移。 幸福滋味的回忆与首次品尝的失望和自我厌恶并存著。 * 在那之后,砥上似乎在k町开了一间餐厅。 那一间餐厅很小,只有在里侧摆一张餐桌与吧台的座位而已。球谷获得了这个情报,但始终没有去光顾。 在那么狭小的店用餐,不可能不被砥上发现。 倘若他真的去光顾,砥上一定会认出他来。 (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我,就算真的去了,他也不会发现是我。) 乔装去光顾又好像自我意识过剩,如果在乔装的情况下被揭穿反而更丢脸。最好的方法是让某人邀请他,他佯装不知那是砥上开的餐厅去用餐。为了让这个计画顺利实行,他必须先做好万全的安排才行。 球谷反覆思量。 他知道意识过剩的人只有自己。第二次见面时砥上或许根本不记得他,即使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用餐也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不过,球谷还是觉得去砥上的餐厅吃他做的料理好像认输了一样,让他的心里产生一种彷佛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承认这一点的疙瘩。 即使如此,在他心里还是没有「不去」这个选项。 那一道苦瓜什锦炸物外皮酥脆,里面松软滑嫩,真的很好吃。 将夏季蔬菜做成如此美味料理的砥上,会根据不同季节利用当令的食材做出什么样的料理?一旦开始想像,便让球谷兴奋得无法静下心来。 即使他对砥上的印象极差,但不得不说砥上做的料理真的很对他的胃口。 虽然他可以做出自己喜欢吃的料理,但砥上的料理中蕴含了他所没有的创意。 他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厨师创作的料理大为感动,但他并不嫉妒,也无意做为参考,只是受到刺激后想做料理想得不得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管是对品尝的人还是创作的人来说,都是无上的幸福。 姑且不论他一看到砥上,十五年前的苦涩记忆就会在脑海中自动涌现这件事,砥上的料理对他来说非常出色,具有极大的魅力。 (如果是我会想做成什么样的料理?比如说……把苦瓜切得更薄炸成脆片,活用它的苦味,像佐料一样……搭配白肉鱼排……) 「苦瓜吗……」 「苦瓜?我记得苦瓜含有丰富的维他命,是很有营养的蔬菜。」 球谷下意识将心里想的事脱口而出,听到对方重复他说的话,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想起自己正在开会。 因接电话而离席的记者刚好讲完电话回来。 「不过,下一期将在秋季出版……苦瓜食谱好像有点不合时节,而且也很难买。」 「说的也是。」 今年他开始在时尚杂志连载。 连载的内容是年轻女性读者群会喜欢的,时髦、简单又健康的料理,将食谱和照片刊载在杂志上。不只是料理的照片,每一期杂志上也会刊载调理中的球谷特写。这个企划让部分同行不以为然,不过在读者之间似乎广受好评。他们刚才讨论到这次要刊载对皮肤很好的食谱。 「秋季号还是以菇类……」 他的话说到一半,这时…… 后方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欸,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记忆使者」这个单字很自然地滑入他的耳朵。 这四个字具有不可思议的声响──记忆使者? 球谷回过头去,看到一名曾经看过几次──他们好像还有一起拍摄过的──女模特儿,她正在和女造型师聊天。 她穿著大衣,手上拿著包包,不知道是拍摄结束要回家,还是刚刚抵达。 女孩似乎发现球谷在看她,便向他行礼打招呼:「啊,球谷先生。」 「你们在聊什么?」 「咦?」 「我听到『记忆使者』。」 那是在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漫画之类的东西吗? 女孩惊讶得张大双眼,他记得那名女孩的名字叫做「莉奈」。 「球谷先生,您知道记忆使者吗?」 「不,我没有听说过……怎么了吗?」 她露出略微苦恼的样子,好像在犹豫该怎么跟他说明才好。 「呃……」 她目光游移,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一个都市传说。据说名为『记忆使者』的怪人会出现在有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面前,帮他消除那段记忆。」 「消除记忆……?」 「啊,呃,我只是听到这个传闻觉得很有趣而已。」 她在脸前挥动双手,含糊其辞地笑著说,似乎对自己提起这个孩子气的话题感到很难为情。 「抱歉,打扰你们开会。我先失陪了。」 莉奈说完,再次向他行礼后便迈步离开。 她似乎想要相关情报,但不愿被人追问细节。 球谷重新面向记者,为中断讨论道歉,然后打开线圈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写下「菇类」、「美肌」、「香草?」。 他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这个名字却萦绕在他的耳畔。 那明明不是什么新奇的传闻,在和记者讨论时,记忆使者的事却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讨论的结果,决定在下一期专栏上刊载的食谱是,菇类和罗勃的沙拉佐红酒醋沙拉酱。 (记忆使者。) 球谷在等待经纪人把车开过来时,用智慧型手机搜索记忆使者。 搜索结果出现几个网站和论坛。它不像漫画或电影一样有所依据,似乎是像很久以前流行的裂嘴女和人面犬一样,是传闻里的怪人。 只要坐在绿色长椅上等待,他就会出现;在车站的留言板写下联络方式,他就会主动联络;在网路上召唤成功的机率最高──球谷在网路上找到几个可以接触记忆使者的方法。 然而,具体的经验谈──谁在何时何地见过记忆使者、发生过什么事──却没有记载在任何一处。这就是都市传说最重要的地方,也是最有趣的地方。 (既然见过记忆使者的人的记忆会被消除,流传出经验谈也很不自然吧?) 无论如何,那都是捏造出来的谣言。 没有任何要素让人相信记忆使者可能真的存在。可以消除人们记忆的怪人──只有设定而没有充实的内容,让球谷无法感受到记忆使者的真实性。就像整容失败的裂嘴女戴著口罩,到处问人:「我长得美吗?」一样荒诞无稽。 球谷漫不经心地卷动论坛的页面,看到某一则以「rina」的名字投稿的文章。 那不是很稀奇的笔名,不过球谷心想,这个人应该是莉奈吧? (哦?原来她真的相信。) 她应该已经过了相信都市传说的怪人实际存在的年龄。 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很傻。 只是在心中暗想,她也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吗? (除了自己之外早已没有任何人记得,却迟迟无法遗忘而成为精神枷锁的失败记忆。) 明知道在意的只有自己,却无法不去在意。那个记忆是无聊的失败。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明明可以一笑置之,却因为当初还年幼,因此在心里留下很深的创伤──那起事件是造成他长大后个性扭曲最初始的肇因。一切只发生在他的心里。既然全都只残留在他心中,那么只要他忘记那件事,一切就能顺利发展。 为了跨出那一步,只要能够消除那段记忆…… (……我在想什么啊?) 太愚蠢了。球谷摇了摇头,把手机收起来。 仰赖虚构的怪人,想再多都没有意义。假使记忆使者真的存在,他也不能那么做。他不能向记忆使者许下消除自己记忆的愿望。 从那一天起,球谷便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然而,品尝到那个味道也是在同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从那天起开始矢志认真做料理。 即使以苦涩的记忆做为交换,他也不想遗忘那个味道。 * 他在应酬的招待会上发现砥上。 砥上带了一名看起来年纪与大学生相仿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是他的师弟吗?可能是在他的餐厅工作的学徒吧? 球谷在心中慌乱地思考,为什么砥上会出现在这里?然后随即想到发送邀请函给他的,是吃那道苦瓜什锦炸物时同行的男人。 男人和那间餐厅的老板似乎交情匪浅,所以才会发送邀请函给他吧?砥上可能是被老板带来的,或者是老板无法亲自前来,由砥上代理? 球谷在意得时不时偷瞄砥上,但砥上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砥上的反应让球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就算砥上察觉到他的存在,也会让他很尴尬(而且尴尬的只有他),所以他选择转过身,没有上前攀谈。 他到现在都还没能去光顾砥上的餐厅。一想到自己错过多少道料理,球谷便不由得心急。他心想,不如乾脆装作偶然路过,趁客人少的时候直接进去用餐吧? (咦?这个方法好像可行?) 对了,只要装作忘记十五年前的事去跟砥上攀谈就行了。以普通客人的身分──对他说:「我们在你之前工作的餐厅见过一面,当时听说你要自己开店,原来这里就是你开的餐厅啊?」这个方法应该行得通,因为砥上完全不记得他。 (没错,就这么做吧。为什么我没有在更早之前想到这个方法?) 仔细想想,砥上不记得他反而是好事。 如果砥上还记得他,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事──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球谷便害怕得瑟缩,不过仍然有一赌砥上不会回想起来的价值。至少只要他装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偶然进入砥上的餐厅,即使砥上回想起来,也能把打击降到最低。 (如果直接去他的餐厅却预约客满,感觉会很丢脸。对了,我只要用假名预约,在接近预约时间时打电话去取消,然后凑巧路过的我直接进入餐厅说:「我没有预约,有位子吗?」……像这样就很自然。嗯,很好,这种作法很自然。) 既然砥上什么也不记得,他只要经常去砥上的餐厅吃饭,变成常客就行了。上电视多年让他练就在人前扮演好人的演技,他有自信可以演出完美先生。以好客人的形象让砥上记住他,等他们开始变得熟稔,往后即使砥上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的事,他也能用「当年自己年纪还小不懂事」来一语带过。 品尝到砥上的料理,会让他想起吃到美味食物的纯粹感动和兴奋,以及单纯喜欢料理的心情,彷佛一点一滴取回某种被消磨一空的东西。 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如果他能让砥上也认可他身为厨师的实力──在那一刻,他们一定可以成为对等的关系。 「球谷先生,好久不见。」 球谷面向墙壁,压抑高亢的心情,后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名穿西装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男人打了一条品味不佳的领带。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男人,却想不起来。对方没有递给他名片,表示他们以前见过面,但至少不是最近在工作上有所往来的人。 「今天你父母没有来吗?」 球谷的父亲是拥有米其林星等餐厅的经营者,现在已经几乎没有在电视或餐厅露脸。不过,他以前是名气更胜球谷的厨师,现在在各界都很吃得开,富有,也具有影响力。 球谷心想,自己大概是在和父亲相关的某个活动上与这个男人打过照面吧。 其实男人根本不在乎年轻厨师,他只是想要跟他父亲攀关系而已。 球谷内心感到厌烦,但表面上还是笑容可掬地应对。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球谷虽然不悦,但也早已习以为常。 小时候……在十五年前获奖,开始上电视之后,这种事就成为家常便饭。 时至今日,球谷本身的名气越来越大,别人当他的面提起父亲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对他的料理不感兴趣的人别有居心地接近他的现象仍然没有改变,只是目的不一,有的是为了他父亲的名气,有的是为了他的知名度和收视率。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为此感到失望。 即使做出美味的料理也不一定会得到认可,要说居心叵测,球谷本身也不例外。 还没有品尝就说可以写出好报导的记者,没有吃过他的料理就邀请他上节目的制作人──球谷一直在利用他们,所以彼此只是在互相利用。 (从小我身边就围绕著这样的人,害我长大后个性变得越来越扭曲。) 他早已习惯用表面的笑容来回应表面的赞美,只要接受这一点,就不会感到气愤,也不会一再受伤。 只是,相对的,他可能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公开批评他是轻浮年轻人的知名厨师,实际来到他的餐厅品尝料理后对他赞不绝口时,让他心中充满喜悦。然而,一想到对方可能是顾忌父亲才言不由衷,他就无法真心感到欣喜。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不管旁人怎么说,他只要相信自己身为厨师的实力跟舌头就行了。只要自信满满地创作自己的料理,就不需在意周遭人对他的评价,也无关相信或不相信。 他明明知道却做不到。 他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可,非常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却无法打从心底相信任何对他的赞美。 那是十五年前的比赛会场上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 然而,对那个宛如小种子的肇因洒水培育的,毫无疑问地就是他自己。 球谷和来攀谈的男人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口敷衍他,然后佯装在宾客里发现认识的人。 在脱身时,他找到宴会的主办人,所以顺便和主办人寒暄。 如此一来,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一想到随时都可以离开,他的心情便轻松不少。 他不讨厌盛大的筵席,也很擅长摆出虚伪的笑容,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对此感到疲惫,当自己不是主角时尤其疲累。 (还是不要待太久,早点回去好了。) 球谷从侍者手中接过白酒的酒杯,吃著开胃小菜,不著痕迹地伸展脖子外侧的肌肉。 饭店自助餐的料理只能说差强人意,他本来就没有抱持太多期待,不过酒的味道还不赖,所以他对这场宴会的餐饮还算满意。 话说回来,砥上怎么不见了? 砥上看起来似乎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所以可能早就打道回府了吧? 「啊,是球谷柊。」 球谷在喝第二口酒时,听见有人直呼他的全名。 那个声音听起来不怀好意,感觉上不是对著球谷呼喊,而是在宾客之中偶然发现他而忍不住叫出口。 (连先生都不加!) 他在路上经常遇到直呼他全名的路人,但在这种宴会的场合倒是很少遇到。球谷心想,自己大可不必理会对方,不过既然对方都叫他了,他就用灿烂的笑容来回敬对方吧。他在心中做好盘算,转过身去──拿在左手的高脚杯顺势撞到站在他后方的某人的胸口。 (啊!) 白酒溅洒出来。 球谷想重新拿好快要从手中滑落的酒杯,却因为手上戴的戒指而没有接稳。 酒杯倾斜,里面的酒不是溅洒,而是几乎全泼在对方西装的右侧腹上。 (不会吧?) 太丢脸了!沉稳潇洒的厨房贵公子居然出这种洋相。 球谷抬起头来想向对方道歉,却在看到对方的瞬间全身冻结。 他和一脸惊讶的砥上征一四目相交。 (偏偏是他!) 球谷觉得彷佛听见自己血液被抽乾的声音。 「……唔!」 「征一先生!您没事吧?」 砥上带来的年轻男子连忙从餐桌拿来餐巾递给他。 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球谷忽然发现刚才就是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只是被泼到一点酒,没什么大不了。」 「不,您的衣服都湿透了!」 男子又拿来一条餐巾与第一条重叠按在砥上身上,同时怒瞪著呆立在原地的球谷。 「在那场比赛的时候也一样,你对征一先生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健二,别大呼小叫的,会给主办人和其他宾客添麻烦。」 砥上按住餐巾说。 「再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在砥上的制止下,被称为「健二」的男人才不满地闭上嘴。 然而,比起健二的指责,砥上这句话更让球谷惊愕得全身冻结。 (他说「比赛的时候」是指……)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十五年前他和砥上都有出场的料理比赛。 球谷忽然想到,这名像柴犬一样的青年那时好像也在会场。他应该不是参赛者,不过,在颁奖典礼后,球谷记得好像有一个小孩一直跟在砥上身边。 (他记得?) 那名青年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问题在于砥上。 他不知道砥上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他,还是在事后回想起来? 不过,从砥上的语气听来,他似乎也记得在十五年前的比赛时发生过什么事,而且知道对方就是球谷。 (糟透了。) 「若无其事地向砥上攀谈」的作战计画已经不能实行,在实行前察觉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这个脸真的丢大了。 (虽然我已经够丢脸了。) 不要记得比较好。 十五年前,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一直出洋相,砥上对他的印象应该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现在他又做出令砥上对自己的印象更差劲的事。 他好想哭,好想回家。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不然他不只更新了自己在砥上心中印象最差劲的纪录,还会让「球谷柊」沉稳潇洒的公众形象荡然无存。 球谷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他不可以自乱阵脚,冷静下来。他已经是大人了,所以要从容应对。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就跟平常一样,维持自己的形象。 球谷抿紧双唇,然后扬起下颚。 他做出一个表情,从外套拿出钱包,取出一万日圆纸钞放到桌上。 「这是清洁费。」 他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冷静。 健二大叫:「你说什么?」 身为当事人的砥上却几乎面不改色。 只是微微眯起双眼。 球谷觉得砥上对他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轻蔑。一思及此,便让他的心脏为之冻结。 砥上把吸了白酒而变得湿答答的餐巾一并放到餐桌边缘,用冰冷的声音说: 「不需要。」 然后转身迈步离去。健二喊著「请等一下」,追在他身后。 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拒绝。 他的心脏明明鼓噪得很剧烈,脚趾尖却变得冰冷,彷佛全身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一样。 他已经看不见砥上和健二。 球谷呆立在原地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事。 * 很久以前有一个标榜「料理综艺」的人气电视节目。 那个节目在几年前已经结束制作,不过直到现在,到了暑假或是年底,就会以特别节目的形式重播,球谷也上过几次。那是一个人气长久不坠的节目。 在十五年前是拥有超高收视率的电视台招牌节目。 当年十一岁的球谷参加了节目企划中由电视台举办的料理比赛,他不记得出场的契机是什么,大概是他主动说想要参赛的吧?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从那时候起就很喜欢听大人对他的赞美和奉承。 他的父亲在当时已经是老板兼主厨,拥有一间刊载在米其林杂志上的餐厅,现在是设计师的母亲当时仍然从事模特儿的工作。 简单来说,球谷是知名人士的儿子。 他轻轻松松就过关斩将通过预赛,一进入摄影棚内决赛用的厨房,便可以听到「听说他是球谷主厨的儿子」或「他的眼角与母亲神似」等旁人的纷纷议论,也感觉得到周围的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主持人在介绍参赛者的时候,也理所当然似地加了「继承父亲才能的天才少年厨师」和「遗传自母亲的美感也备受瞩目」等,这一类煽动的词句。 不过,球谷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受人瞩目并不是坏事,而且他的神经也没有纤细到为此感到紧张或产生心理压力。 他有自信做出让所有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料理。 在有限的时间之内,球谷做出三道料理。 以低温煮熟的虾子加上综合生菜叶做成前菜,主菜是烤鸭肉佐以葡萄酒与红酒醋调合而成的酱汁,甜点则是以酥派挟冰淇淋与焦糖苹果。 他也很重视呈现的方式,以蔬菜慕斯搭配料理,在甜点的盘子上先抹上一层酱料,再以不同颜色的酱料画出图案点缀。 以视觉上的华丽感来说,应该无人能出其右吧? 比赛的流程是,参赛者必须先完成所有的料理并装盘展示,评审先依据料理的视觉呈现做审查,然后再品尝盛装来试吃用的料理审查味道。 评审和观众各自依据料理的外观评判优劣,将票投给自己认为比较好的参赛者,接著进入试吃时间,试吃完的人再依据味道的好坏投票,最后发表综合审查的结果。 除了分别盛装给评审的份之外,每一道料理都会在小碟子里盛装一口大小的分量,让观众和参赛者都能试吃。 球谷做的料理排的队伍最长。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球谷感到非常满意。 他早就可以猜出比赛的结果,不过他想还是去试吃一下其他人做的料理好了,于是绕了每张摆放参赛者料理的桌子。 摆放砥上料理的桌子前方排队的人不多。 展示用的料理旁摆著盛装在小碟子中的料理。 一名排在球谷前的老妇人拿起一个小碟子,用牙签插起一小块芋头放进嘴里,惊呼「真好吃」,让球谷好奇得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这是什么?看起来好朴素。) 砥上做的是单调的日式定食。 高汤蛋卷、煎油豆腐、味噌汤和卤小芋头。 微焦的油豆腐搭配切成一口大小的葱,佐磨成粗泥的白萝卜,看起来非常清爽;高汤蛋卷的色泽鲜艳,煎得很均匀。 (比起其他做出毫无统一性创意料理的参赛者,看来他似乎有两把刷子。) 整体而言很朴素。小芋头上只洒上柴鱼粉,盛装在不使用釉药烧制的陶器中;长得奇形怪状的小芋头没有切,而是直接盛装在器皿里。 (不过,闻起来好香。) 他也很在意高汤蛋卷的味道,不过还是先拿起装有小芋头的小碟子。 如果是他,就会统一形状,将小芋头切成六角形,如此一来,不仅能让味道均匀渗入芋头中,也可以展现刀工。然而,砥上似乎不是用菜刀削皮,而是用抹布或其他东西去除外皮,以尽可能留下可食用部分的方式来调理。 因此,外皮颜色较深的部分仍留在小芋头上,会让小芋头的颜色变得不均匀。球谷想,这么做在视觉审查上会被扣分吧,边用牙签将小芋头送进嘴里──扩散在口中的味道与香气让他惊讶地瞪大双眼。 外观看起来明明很朴素,味道却很丰富。淡淡的泥土香气、高汤的风味、让人可直接品尝到小芋头本身浓郁和强烈的味道。 (外皮和小芋头本身的味道不一样。) 球谷也知道外皮和小芋头之间的味道最浓郁,但得实际吃了像这样只是去除外皮表面的炖煮料理才能真正体会。 即使知道这个知识,球谷也会因为在意料理的外观,而无法将残留外皮的小芋头直接盛装到器皿里。 砥上征一和他是类型截然不同的厨师。 不只是类型,他们对料理的想法也南辕北辙。 不过,无庸置疑的是,砥上征一是超群出众的厨师。 在解说每一道料理的主持人刚好提到砥上做的料理。 球谷听到主持人评论砥上这道料理的巧思是不需使用菜刀,小朋友也能安心做料理,根本不了解这道料理的精髓。 他是笨蛋吗?难道他不瞭解这道料理的价值吗? (好好吃……) 现场还摆放了其他参赛者的料理,但球谷却拿著小碟子伫立在砥上做的卤小芋头前方。 他不应该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 他没有察觉到两个跑过来排队试吃的低年级男孩在自己后方嬉闹。 一个人开玩笑地推了另一个人,被推的人撞到球谷。受到撞击的球谷身体向前倾,手撞上摆放料理的桌子。 他刚好撞上盛装卤小芋头的器皿。 (啊!) 盛装小芋头的器皿开始倾斜。球谷连忙伸出没有拿小碟子的手,虽然他在器皿翻倒前成功扶住器皿,但卤汁溅洒出来,叠在最上方的小芋头滚到桌上。 (怎么办?) 那是接受审查中的料理。 「对不……」 「啊!你做什么?」 某个人大叫,球谷不禁吓一跳。 他回过头去看,发现出声的人不是砥上。 那个人应该不是参赛者,不过他也不记得所有参赛者的长相。 那名看起来比球谷年长一、两岁的少年指著球谷。 球谷差点就要开始唱「糟糕了,糟糕了」(注2),不过现在不是唱歌的时候。他看到砥上征一走过来。 砥上不发一语地走向桌子,把滚到桌上的小芋头捡起来放到空的小碟子里。 球谷想自己必须向他道歉,却挤不出一个字。 他迟迟无法开口,试吃时间结束了。 会场广播投票时间结束,请所有人回到座位,球谷被请回参赛者的座位。砥上也一样。观众们回到观众席。 他和砥上始终没有正视对方。 审查结果揭晓,第一名是球谷。 砥上获得第二名。 (为什么?) 他能理解观众在投票时会把票投给看起来很华丽的料理,吃完口味较重的料理后,再吃活用食材本身味道的料理时,有时也会觉得味道不够浓吧?然而,评审是料理专家、艺人和老饕。 他们在看到盛装得朴素的小芋头时,不可能直接跳过离开餐桌,没有品尝它的味道。 即使看起来一点也不精致,也应该明白那道料理才是真正的料理。 (他们觉得我的料理赢过那道小芋头?) 球谷觉得莫名其妙,心里一团混乱,彷佛自己作弊似的罪恶感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对他的料理充满赞赏的评语大半左耳进右耳出,这时候,他不经意看到一脸百般无聊站著的砥上。 瞬间,他冷静下来。 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他恍然大悟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 因为真正的厨师很少。 理解的人也不多。 「──非常出色的料理。接下来,我们请荣获第一名的球谷柊告诉我们他现在的心情。」 虚伪的赞美,鼓掌和快门声。 他正位于这些虚伪声音的中心。 砥上没有看他。他应该也没有兴趣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自己也是赝品,或者该说是伪造的? 然而,砥上的料理是货真价实的真品。 球谷对摄影机和麦克风展现笑容。 他笑得很完美。 就这样,他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被诅咒了。 球谷收拾厨房,换好衣服,等父亲从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的时候,一名身材高大、看似参赛者的少年站在他附近,故意看著别的方向说: 「唉,知名人士的儿子真吃香。」 球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对方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著他。 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嫉妒,他实在受够了。 如果说这些话的人是砥上征一就算了,但他实在没理由被一个做的料理和长相都没有让人留下印象的人说这些闲言闲语。 (至少我的实力和品味都在你之上,应该说你根本没有任何一点赢过我。) 要反驳对方很简单,但他不是自己想要花费力气说话的对象,跟他认真也只是浪费时间。球谷把目光转回前方,然而对方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你是故意推倒别的参赛者的料理吧?」 他纠缠著球谷。 还擅自解读了球谷的沉默不语。 「你想要得到第一名,所以才使出卑鄙的手段对付你的对手吧?」 对方得寸进尺的语气激怒了球谷。 他明明知道置若罔闻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话说出口。 「你是白痴吗?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无聊的事?丧家之犬的乱吠实在很难看。」 球谷将原本看著入口的脸朝向对方,再用极度轻蔑的眼神看著他。 对方错愕得张口结舌,似乎没有预料到球谷居然会反驳自己。 「我才不在乎在这种不起眼比赛上的输赢,会说那种话,看来你也成不了什么大器。我是知名人士的儿子又怎么样?难道你想说如果我不是知名人士的儿子,你就能得到第一名吗?」 对方已被他驳斥得说不出话,或许他应该适可而止,但他正在气头上,所以忍不住继续炮轰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自己被说了什么的少年。 「你连自己的水准也不知道吗?有时间说闲话,还不如去磨练自己的厨艺。」 少年大概是心想年纪比他小的球谷只是身材矮小的小少爷吧?因为球谷总是在大人面前扮演优等生,所以难怪少年对他产生这种印象。不过,他要误会是他家的事。 预料之外的反击让少年陷入沉默,他的脸逐渐涨红。 少年会哭?还是愤怒?球谷冷眼观察他。如果被反驳就哭,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招惹他。 看到对方战意全失,球谷便将目光转回前方。 自动门的玻璃上朦胧地映照著他,他看见自己后方重叠著两名少年的身影而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走近他的砥上,和另一名看起来年纪较小的少年,站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们听见刚才他跟那名少年的对话了吗?那名理著小平头、他不认识的少年用彷佛在看待危险物品的眼神看著他。 砥上仍然一贯面无表情。 「……什么事?」 「没什么。」 球谷彷佛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似地故意用冷淡的声音说话,对方也同样冷淡地回应他。 刚才那名纠缠著球谷的少年不断擦拭渗出的泪水,从自动门离开。 擅自来找他的碴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困扰。 刻意向他们说明「是那名少年先来找碴的」,听起来很像在为自己找藉口,所以球谷闭口不语。不过,这么一来,彷佛他是欺负弱者的坏人一样。 砥上保持沉默,他的双眼不带任何责备的目光,但球谷觉得他好像在苛责自己而忍不住别开目光。 「你的……」 球谷再也忍受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而开口。 他有话想对砥上说。 「……你的料理太朴素了,缺乏魅力,所以……」 所以在外观上很吃亏。那道料理那样就够了,那么做才是正确的,但是理解其价值的评审和观众都太少了。 味道一定是所有参赛者的料理之中最好吃的,虽然看起来很单纯,但其实是一道非常费功夫和细心制作的料理。 他比任何人都还要理解这一点,所以认为砥上的料理输给他是不恰当的评价。 「所以你只能获得第二名,本来第一名应该是你。」 球谷说,没有正视砥上的脸。 他不记得砥上回答什么,或许砥上什么也没有说。 他记得来迎接自己的汽车停在建筑物前方,而自己逃也似地离开了电视台。 搭上车后,他才发现自己说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傲慢,不过为时已晚。 球谷坐在后座反覆思考自己说的话,不禁脸色发青。 你的料理太朴素,没有魅力,所以只能得到第二名? (听起来全是在贬低他啊!)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说的不是这些话啊。 球谷想到还没有为自己毁掉他精心制作的料理而道歉。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十五年后与砥上重逢,所以只能不断为无法挽回的事懊悔。 他们邂逅的方式错了,他对砥上说的第一句话就错了。 因此,他错失了和砥上结交为朋友的机会。 事隔十五年,他们好不容易重逢,他又犯了错,为了弥补所犯的错,结果却犯下另一个错。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好想一切重来。 当作没有发生过料理比赛的事和宴会上的对话,从邂逅之初从头来过。 (希望能忘掉一切。) 如此一来,这次一定可以顺利。 顺利地告诉砥上,自己很喜欢他的料理,很想和他畅谈料理的事。 (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他一直很想和砥上成为朋友。 * 「咦,球谷先生,您有黑眼圈。幸好今天不用拍摄,所以没关系。」 经纪人朝井担心地说。 球谷揉了揉眼睛下方,回答他自己只是有点睡眠不足。 因为他回想起之前听过关于记忆使者的事,整个晚上都在看论坛上的留言和网站上的情报。 他本来只是利用工作的空档转换心情而开始调查,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天亮了。 (我居然熬夜上网……) 如果不是自己,他大概会耻笑做这种事的人吧。 他的确希望世界上真的有记忆使者,但还没有天真到认真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对于不存在的东西,在网路上收集再多情报也没有意义。他明明知道,然而…… (我太不长进了……) 他忍不住笑著想,这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笑完后,一股自我厌恶感却向他席卷而来。 他在心中反省不要再做无谓的事,然后面对开会迟到的记者。 编辑部好像还是一样忙得人仰马翻。 讨论到一半时,女记者接到一通电话而离席。球谷对一脸过意不去的她说:「没关系。」笑著目送她离开。食谱不是大眼瞪小眼就能想出来的东西,比起一直跟她讨论,他反而很庆幸得到自由思考的时间。 今天是每个月定期的流行杂志会议,下一期杂志的主题好像是「拉大与竞争对手之间的差距」。球谷心不在焉地思考,这个主题是不是指「如何在宴会上以自己做的料理引人注目」或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慰劳品」,边翻阅女记者说供他参考、预定刊载在同一期杂志上的其他报导──「在群芳之中脱颖而出的穿搭术」或是「史上最强香水让你抓住他的心」。他不禁佩服起杂志编辑,每一期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却能做出不同的特辑,真亏他们不会腻。 「能成为您的参考吗?」 办完事回来的记者看到球谷拿在手中的报导,边拉开椅子边问。 「球谷先生,您有竞争对手吗?」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如果是尊敬的厨师,我倒是想到很多人。」 不过,对方大概没把他放在眼里吧? 球谷心里浮现某个人的脸,然后自嘲地笑了。 「嗯……拉大与竞争对手间差距的料理……先决定场合我可能比较容易想像。比方说便当、带自己做的料理去参加宴会,或是慰劳品的甜点……」 重新打起精神的球谷把话说到一半时,记者的智慧型手机再次响起。 记者过意不去地站起来,球谷笑著对她挥手。 「我边思考边等你。总之,我先以宴会为主线来思考。」 记者离开会议室后,球谷对经纪人朝井说自己也去外面走一走,然后站起来。他打算只在这一层楼绕一绕,以便会议可以立刻重新开始。 模特儿和发型师在这一层楼进进出出,看到与杂志读者层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或许也可以询问她们的意见。只要在外面走动,应该会遇到认识的人。 「莉奈,你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吧?那已经超过健忘的程度了。」 球谷听到那句话而停下脚步。 两个女孩子站在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前聊天。 黑色短发的女孩担心地对另一名留著微卷褐色长发的女孩说。 「你失去的只有关于那两个人的记忆,这种情况太诡异了,还是去做一下检查比较好啦!」 「唔……但是,医院好可怕。我应该不要紧啦,你担心过头了。」 气氛柔和、笑著说话的长发女孩看起来很眼熟。 是跟他提过记忆使者的模特儿──莉奈。 (她的记忆消失了?) 球谷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没想到是真的!但是,如果记忆使者真的存在…… 「对不起,球谷先生,让您久等了!」 球谷想要叫住莉奈,偏偏电梯门刚好在这时候开启,中途离席的记者走出电梯。 莉奈和她的朋友在记者走出来后搭上电梯。 记者不断道歉,球谷看向她的后方,眼睁睁看著两人离开的背影。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女孩似乎看见他,他向她们点头致意。 「紧急的事已经处理完,可以专心讨论了……很抱歉,今天一直很匆忙。」 「不,没关系。」 两人并肩走回会议室。 一路上,球谷小心翼翼地不让喜悦渗入自己的声音中。 他错过询问莉奈的机会,不过没有向她搭话或许是正确的。他差点就要跟她搭话,如果他当场问她:「那是记忆使者做的吧?」一定会被彻底当成奇怪的人,球谷柊的形象会就此瓦解。假如要问她,一定要事先做好更多准备才行。 再者,即使询问似乎失去记忆的莉奈关于记忆使者的事,她也只会回答什么也不记得吧? 根据他在网路上收集的情报,见过记忆使者的人甚至会忘记自己寻找过记忆使者的事。所以他当然无法期待莉奈帮他引见记忆使者,或得到任何有关记忆使者的情报。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激动。 现在最重要的是,记忆使者可能真的存在。 十五年前的比赛和去年在宴会上的插曲,都是他不愿再回忆起的事。 如果可以,他想要忘记一切。但是,只有他忘记并没有意义。 (再说,「消除自己的记忆」──这么恐怖的事,我怎么能做?) 光想像就让他忍不住打寒颤。 消除讨厌的记忆的确会变得很轻松,但也会让自己变得毫无防备。 如此一来,不就无法应付和对抗形成讨厌记忆的原因吗? 「记忆」是情报,活在世上,拥有较多情报的人具有压倒性的益处,「没有记忆」将使自己变得脆弱。 (即使如此,还是想要忘记──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心愿如此痛切,所以记忆使者才会接下委托吧?) 他完全无法忍受。 就算自己忘记羞耻的过去,只要对方还记得就没有意义。在没有记忆的状态下与讨厌自己的人打照面,对方明明记得一清二楚,却只有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被讨厌──光想像就让他几乎要恐惧得发抖。 球谷申请了免费信箱的免洗帐号,在论坛上留言给记忆使者。 他想要消除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砥上的。 他不知道记忆使者使用的是催眠术还是什么,实际上莉奈的记忆已经消失,证明记忆使者能使用某种方法消除他人的记忆。 只要能消除砥上征一的记忆,十五年前对他的恶劣印象以及他在宴会上出的洋相都可以一笔勾销。只要能从全新的状态重新开始,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砥上,不必再畏畏缩缩,也不需对他抱持自卑感。他在十五年前失败了,但现在一定会成功。 球谷在论坛上投稿好几次,也在车站的留言板写下电邮地址和留言;另一个情报是只要坐在绿色长椅上等待,记忆使者就会出现,所以他只要看到绿色长椅就会坐下来,不久之后便发现这么做实在没意义而结束了这个行为,记忆使者不可能确认全国的绿色长椅。在网路上召唤记忆使者是最实际的方法。 不管睡觉还是醒著,球谷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记忆使者的事,日复一日,当他开始逐渐冷静下来时,他收到一封电子信件。 那封电子信件夹杂在无聊的诈骗信、色情网站和恶作剧的电子信件之中,寄到毫无防备的免洗帐号信箱中,标题是「我是记忆使者」。 一开始他以为是恶作剧。 不过,在他确认防毒软体已更新成最新版本之后,小心翼翼地点开电子邮件,直觉那封邮件不是假的。 (成功了!) 球谷全身颤抖。 他一字不漏地反覆仔细阅读邮件的内容。 邮件上写著,如果球谷真的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就删除这封邮件,然后一个人到指定的时间和地点。 上面同时还写著,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即将与记忆使者见面的事,也必须删除电子邮件,消除所有痕迹──记忆使者会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删除电子邮件。 球谷回信表示自己一定会赴约。 记忆使者没有回覆他。 他一切依照记忆使者的指示行动,记得自己去了记忆使者指定的时间和地方,也记得记忆使者现身在他们约定的地方。 然而,他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 * 球谷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也记得自己向她许下什么愿望。 网路上写著,见过记忆使者的人会被消除所有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但似乎不全然如此。 他只见过记忆使者一次,寄给他的电子邮件也只有一封。 他已经依照记忆使者的指示,在赴约之前把记忆使者寄给他的邮件删除。不过,就算没有删除,他也不记得信箱的帐号了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地不断在论坛上留言。他想再见记忆使者一面,有话想跟她说。他担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所以没有写「再一次」,不过,他使用的昵称和电子信箱都和之前的一样,所以记忆使者应该知道投稿的人就是他。 然而,他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当他开始心灰意冷的时候,从一个陌生的电子信箱地址传来一封邮件给他,说想跟他聊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那是他见到记忆使者约莫四个月后的事。 「我在调查记忆使者,能否和您聊一聊?」 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是一名叫做猪濑的新闻记者。猪濑还带著一个女高中生。 球谷知道他们似乎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但猪濑并不是记忆使者。 比起失望,结果在他预料之中的心情更强烈。 记忆使者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吧?即使找出记忆使者,再见到他一次,他也不认为记忆使者会接受自己的委托。 他总算明白自己在论坛上不断留言的行为有多么白费力气。 「我只是好奇,不是想要麻烦您为我做些什么。我很喜欢都市传说这一类的话题。」 球谷挑起眉毛,笑著说:「什么?你们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 他没有义务告诉他们实话。他似乎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任何情报。 眼前的女高中生好像也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猪濑的友人也是,所以球谷可以确信记忆使者的存在并非自己在作白日梦或是妄想。他唯一的收获只有这个。 他早就知道记忆使者确实存在。 不过,如果记忆使者不愿意接受他的委托,就算存在也没有意义。 「您想要委托记忆使者帮您消除的,该不会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他人的记忆吧?」 啰嗦死了! 球谷强忍住咂舌的冲动,别开目光。 (不是「想要」,而是「已经」,虽然我被拒绝了。) 球谷见过记忆使者。然而,记忆使者不愿意帮他消除砥上的记忆。 「不管是你还是别人的记忆,『消除记忆』是一件比你想像得还要无法挽回的事。消除构成那个人的一部分,那个人可能会永远变成另一个人。」 这些事他也明白,用不著猪濑来说。 其实根本不需要借助记忆使者的力量,只要自己鼓起勇气,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那不是只能靠记忆使者来解决的烦恼。或许记忆使者就是做出这样的判断,所以才会拒绝他的委托。 如果想要消除的是自己的记忆那倒也罢,为了让自己出洋相的事没发生过而消除他人记忆,他的委托未免太自私了。 到头来,他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即使如此,假如记忆使者改变心意,愿意接受他的委托,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拜托记忆使者吧? 「……只是好奇?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怎么可能相信这世界上有消除人类记忆的怪人?」 球谷不屑地拋下这句话,然后站起来。 他不禁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抱持著游戏的心态无端召唤记忆使者,会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做为惩罚……某个论坛上有写喔。」 球谷身后传来猪濑的声音。 既然如此,至少记忆使者明白他的委托是认真的吧?因为他的记忆并没有被消除。 然而,即使这么想,他的心里也没有比较好过。 最后,他自嘲地笑著回答:「我会小心。」 球谷想不起来记忆使者的长相和姓名,却记得自己被拒绝的事。 他不死心地继续在论坛上留言,但记忆使者始终没有回应。这时候,他明白记忆使者不可能再理会他了。 记忆使者只会消除当事人真的想要消除的记忆,如果没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却无端召唤记忆使者,就会被消除无关的记忆做为惩罚。 球谷看过无数次的都市传说网路上的说明如此写著。 难道那不是他真正想要消除的记忆吗?记忆使者似乎认同他想要消除记忆的心情并非虚假,所以他才没有受到惩罚吧? (那个女高中生明明没有委托,记忆却被消除了。) 猪濑带来的女高中生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但她似乎没有向记忆使者提出任何委托。 换句话说,记忆使者也会消除委托人以外的人的记忆。 并不是他想要消除的是别人的记忆所以才被拒绝。 单纯是自己的心愿并没有获得记忆使者的青睐而已。 公寓的厨房不若餐厅的宽敞,设备也不充足,但好歹也是他砸下重金特别打造的厨房。球谷在自家厨房舀起锅子里的食物。 他尝了一口用鱼骨熬的汤头,然后歪著头,觉得不是他理想中的味道。 自己紊乱的心情似乎影响了味道。 球谷心不在焉地想著,这时,热汤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关掉瓦斯。好险,差点就煮到滚沸了。 他觉得自己从小个性就有点傲慢。在富裕的环境下成长,再加上学习能力很好,所以──或许正因为这样,他的个性有点惹人厌。不过,他对料理的态度再认真不过。自己竭心尽力从事的工作受人称赞,让他很高兴,他也喜欢看吃著他的料理说很好吃的人的表情。 料理不是他唯一的优点,而是最大的长处。无庸置疑的是,料理总是在他的世界中心。 在比赛上获奖,二十出头就拥有自己的餐厅,也受到电视和杂志接连报导──他对自己的料理充满自信。 他对现状很满意。然而──明明应该如此,有时心中却会涌起一抹令他束手无策的不安。 从十五年前的比赛中他获得第一名的那一刻开始。 每次受到他人的褒扬时,他的内心会不由自主地怀疑对方说的是真心话吗? 有时他甚至无法相信别人的评价、自己的舌头与心情。他也知道对那么久以前的事耿耿于怀的行为很愚蠢。 他本来就是自私又利己的人,也有所自觉。开始上电视和杂志后,摆笑脸和说言不由衷的话变得越来越厉害。事到如今,他也不打算改变自己了,这样的他也是自己。 不过,他决定只有面对料理时一定要诚恳。 球谷一直在思考,他明明想用无忧无虑的心情来面对自己唯一的核心,为什么偏偏办不到? 直到再次见到砥上之后,他才回想起原因早在十五年前就刻划在自己身上──第一次品尝砥上料理的感动,以及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别人听到前因后果,会觉得那些事根本微不足道。 没有人诅咒他,是他向自己下了诅咒。 所以没有人能拯救他。 (但是,如果可以解开这道诅咒……) 球谷的脑海中浮现砥上的脸庞。 砥上做的是货真价实的料理,他是名副其实的厨师。 球谷并非想做出像砥上一样的料理,也没有这种打算,他和砥上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但是,砥上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理想。 他想要吃砥上做的料理,也想要让砥上吃自己做的料理。就像自己为他的料理深深感动一样,即使自己的料理和他的料理风格迥异,他也希望砥上能够认同他的料理。 他想要得到砥上的认同。 砥上是一名对料理诚恳、名副其实的厨师,如果可以得到砥上的认同,他觉得自己也能打从心底认同自己。 即使和砥上不同类型,但自己也是拥有真材实料的厨师。 然而,照这个情况下去,他的心愿永远不会实现。 他应该试做新菜单,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厨房居然变得一团乱。 看样子他今天似乎无法再动脑思考工作的事了。球谷将弄脏的锅碗瓢盆用力放进洗碗机,自暴自弃地大口喝原本要用来做料理的葡萄酒,然后走到客厅。 电脑和写著食谱的笔记本摊放在客厅的玻璃桌子上。 这些东西明天再收拾,他今天什么事都不想做。等洗碗机洗完他就去淋浴,然后睡觉吧。 球谷趴在很喜欢的沙发上,吐出一口气。小睡一下好了。他心想,在洗碗机还在运作的这段时间稍微休息一下,然后闭上双眼。 距离在饭店大厅和那名叫做猪濑的记者见面已经过了几天。他告诉自己早该死了这条心,结果还是忍不住在论坛上投稿,想再见记忆使者一面。 他知道记忆使者不会回覆他。 所以这是他最后一次召唤记忆使者了。 记忆使者确实存在,而且也具有消除人们记忆的能力。 不过,他大概再也见不到记忆使者了吧?他没能让记忆使者帮他消除砥上的记忆。 糟透的第一印象和在宴会上更新最差劲的坏印象的丑态,永远不会从砥上的记忆消失。 如果想要再吃一次砥上做的料理,他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不要搞这些小把戏,直接以客人的身分去光顾砥上的餐厅就行了。即使砥上讨厌他,也不会赶跑来店里用餐的客人吧? 然后,就算砥上没有给他好脸色,觉得他脸皮很厚,也要抱持著对方不会宽恕自己的觉悟,为自己至今的无礼道歉,告诉砥上自己很喜欢他做的料理……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只要开口,他一定又会失言。 更何况,自己很景仰对方,但对方讨厌他──他无法忍受在这种自己很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向对方低头说出真心话。他讨厌这样,那会让他想哭,而且也很丢脸。 (又不是小学生在谈恋爱!) 球谷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去接受协助人面对心灵脆弱的心理谘商。 不过,他也不想告诉心理谘商师自己的心事。他心想,早知道就不要上电视了。倘若被人知道球谷柊为了这种事烦恼,他会身败名裂。 球谷躺在沙发上微微张开眼睛,反覆阅读自己投稿在都市传说网站留言板上的内容。 接著,他伸出手关闭视窗,仰躺著闭上双眼。 在梦里,球谷变回小学生。 小学生的他坦率地为自己推倒器皿的事向砥上道歉,拚命对他说:「你做的料理很好吃喔,你是很棒的厨师!」 小学生的砥上也笑了,腼腆地说谢谢。 别说十五年前,即使是更小的时候,他的个性也没有这么坦率。然而,梦中的小球谷却一直红著脸。 我想跟你当朋友。 (啊啊,这是梦。) 球谷在想著自己实在太娘娘腔的时候睁开双眼。 「球谷先生!球谷先生!你振作一点!」 他的意识彷佛从雾中浮现般逐渐清晰。 他在极近的距离听见朝井的声音。 微微睁张双眼,他看见朝井一脸忧心忡忡地看著他。 「啊啊,太好了,您没事吧?吓了我一跳……您一定是过度劳累了。您又工作到深夜吧?」 朝井似乎叫了他很久,但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他有睡得那么沉吗?或许他太疲惫了吧。 「……」 球谷想要回答自己只是喝醉睡著了,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作罢。 大概是睡姿不正,他觉得全身酸痛。 当球谷沉浸在梦境的余韵时…… 「球谷先生,您还好吧?知道我是谁吗?」 跪在沙发旁的朝井一脸认真地问道。 「……朝井,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球谷苦笑地说。 朝井安心地吁出一口气,然后站起来。 球谷心想,自己看起来有那么精神恍惚吗?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立刻回应,所以朝井才会担心吧。 他心想,自己怎么可能忘记昨天才见过的经纪人,不禁觉得可笑。 (等等,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他猛然想到一件事。 在现实生活中有某一天忽然失去记忆的病例。除了因生病或意外而造成脑部损伤的情况,也有因为遭受巨大的打击而封闭记忆的例子──不仅如此,原因不明的失忆事件多不胜数。不只是全日本,甚至是全世界,这种案例比比皆是。 在都市传说的网站上成立了「有些案例并非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的假说──即使经过mri和脑波检查也找不到任何异常,也确实存在著「心因性失忆」。 记忆障碍,解离性失忆症,为了在强大的压力下保护心理的自我防御反应。 这些病患的人数远远多过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数吧?一般来说也比较容易被理解。 (如果记忆使者当时真的消除了我的记忆,现在我会变得怎么样?) 他一定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某处邂逅砥上做的料理并且深受感动吧?那时候,如果砥上在附近,他应该可以告诉砥上自己的感想,说他做的料理很好吃。如果没有任何心里芥蒂,在那个时候──在去年的夏天吃到那一道苦瓜什锦炸物的时候,他就会对砥上说出他的感想了。 如果他不记得十五年前和之前的丑态,他应该就能那么做了。 朝井拉开窗帘,晨光射入室内。 「对了,t饭店宴会的邀请函寄来了。去年办得很盛大,今年也会举办耶。」 朝井将看似从邮箱拿来的邮件放在玻璃桌上,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只以金色贴纸封缄的上等白色信封。 「……什么宴会?我怎么不记得了?」 「您去年不是也有出席吗?就是每年在t饭店举办的宴会啊!去年的照片我一直没有整理,所以前阵子不是才汇整在网路相簿上给您看过吗?您看。」 朝井操作智慧型手机,找出相簿给球谷看。 萤幕上显示了他将白酒泼洒在砥上身上那天的照片。 啊啊,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吗?他在宴会上丑态毕露的记忆清晰得恍如昨日。 「我有出席这场宴会吗?」 「真是的,您振作一点啊!您一定是工作过度了。」 球谷坐起来,背靠著沙发,从朝井手中接过手机,看著液晶萤幕。 有些照片只有照到一半的砥上。 他觉得胃部上方一带一阵紧缩。 他想要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些事,让一切重新来过。 因为自尊心作祟,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当年真的很对不起」这句话,即使说了,恐怕也为时已晚。他害怕看到砥上的反应,所以连试都不敢轻易尝试。 回到一无所知的时候的自己,重新与砥上相遇。 「……我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他已经忘记了。 回过神来,球谷才发现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这个人是谁?」 他要让一切重头来过。 「……球谷先生?」 朝井一脸不敢置信地看著球谷。 * 这一周以来,传闻扩散得比球谷想像的还要快。 询问和慰问他的身体状况的电话接连不断,他向大家说明自己只有失去一小部分的记忆,不会对工作产生影响。应对时的球谷与平常无异,让担心得来探望他的人们似乎也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其中,也有广播作家半开玩笑地说:「他那么做是为了引人注目吧?」不过,看到大部分的人都不疑有他,让球谷不禁感到些许内疚。 坦白说,他反而很意外自己的知名度原来这么高。 杂志甚至撰文报导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么一来对他的计画也比较有利。砥上大概不会看杂志,但某个看过杂志报导的人可能会告诉他,所以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实际见到砥上时,就算砥上不知道他「丧失记忆」,只要知情的某个人在场,应该会当场帮他向砥上说明。 球谷恨不得早一刻前往「一里」,不过他想,还是等传闻彻底传开后再去而等了一段时间。 他诱导了好几次美食家朋友们,说自己想要开拓k町的餐厅,问他们知不知道评价不错的日式料理店。最后,他成功诱导父亲的友人、以前曾共事过一次的料理评论家说出「一里」的店名。他摆出后生晚辈的姿态央求对方,说自己想去品尝,对方很乾脆地说当天晚上要带他去。 他暗地里握拳叫好。 那位美食评论家应该也知道他失去记忆,所以很适合当他与砥上「初次见面」的同行者。 电视节目的录影结束后,球谷雀跃地走出摄影棚,在一楼的大厅遇到猪濑和那名女高中生。 他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来找他。「球谷失去记忆」的情报扩散得越广越好,但直接与他们对话,被他们询问细节的话恐怕会露出马脚,所以随口打发他们后就让朝井来应付他们。 接著,他回到自己的餐厅,站在厨房里。 一想到晚一点可以吃到砥上做的料理,球谷便感到很兴奋。 做料理的人的心境似乎也会反映在料理上,那天来餐厅用餐的客人都给予高度的评价,说用完餐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球谷心情愉悦地做完工作后,在评论家的带领下来到「一里」,在店门前又巧遇猪濑和那名女高中生。 看到他们从餐厅走出来,球谷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他没有想到一天会遇到他们两次。 在一瞬间,他很纳闷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不过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这不是偶然。因为他们在调查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他们大概是听朝井说他不记得去年的宴会和关于砥上的事,所以才会来这里向砥上打听情报吧?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应该也已经告诉砥上他不记得砥上的事,这种情况正中他下怀。 球谷向两人点头致意,与他们擦身而过,进入第一次踏进的「一里」。 同行的评论家似乎来过很多次,那名叫做「健二」的青年在他们报上姓名之前便引领他们来到预约的餐桌。 「我今天有带客人来喔。」 走过吧台前方的时候,评论家向砥上示意球谷的存在。 坐在吧台座位的客人忽然向球谷打招呼:「啊啊,球谷。」球谷看向他,认出他是一起共事过几次的广播作家。 「晚安。」 「真巧,说曹操,曹操到。」 「咦?你们在聊关于我的事吗?伤脑筋,你们说了些什么?」 心情很好的男人似乎喝了酒,球谷笑著对满脸通红的男人说。这个男人很大嘴巴,所以他失去记忆的事应该会是他们聊天的话题。他非常乐见这种发展。 球谷和喝得醉醺醺而心情愉悦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看准时机抬起目光,看向吧台后方──用很自然的方式。 佯装表情和声音,他早就驾轻就熟。 我不认识他。我是第一次来这间餐厅,第一次吃他做的料理的客人。 「初次见面,我是球谷柊。」 球谷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砥上不发一语地向他点头致意。 * 这一次,球谷单独预约了吧台的座位。 「我后来才听别人说,原来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抱歉,其实我的记忆有一点混乱……好像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球谷说道,让对方相信他不再是以前的自己,然后以一名高雅的客人的姿态享受美食以及和砥上的对话,用完餐便离去,绝不久留。 判若两人的球谷似乎让砥上有一点困惑,但没有向球谷摆脸色。 砥上的态度给了球谷勇气,他开始每周去一次砥上的餐厅,有时会去两次。 球谷不是每次都会事先预约,有时候也会佯装刚好路过的样子踏进一里。 他大多挑刚开店或快要打烊,客人较少的时间去。 一开始他很客气,贯彻初次见面的客人态度来接触砥上。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他开始亲近砥上,小心翼翼,以不失礼节的方式拉近与砥上之间的距离。 他在追求女人时也没有这么用心过。 大约一个月后,砥上也开始与他轻松地聊天。 「晚安,今天好冷啊,大概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那是球谷彻底成为常客的一月底的星期三晚上。 把脸埋进围巾的球谷走进一里,在他点菜之前,砥上便端出用小巧容器盛装的热腾腾茶碗蒸给他。茶碗蒸散发出高汤的高雅香气,球谷用容器旁的小漆器汤匙舀起滑嫩的蛋送进嘴里。 球谷心想,茶碗蒸里怎么都没有其他材料,这时,汤匙正好抵到大约位于容器一半高度的百合根。 「海鳗高汤吗?好好吃,让人的身体瞬间暖和起来。」 这道茶碗蒸好吃得彷佛要渗入寒冷的身体。 今天球谷在工作结束后打电话给砥上,问现在去一里来不来得及后才过来。因为今天特别冷,所以砥上才会第一道菜就帮他端上可以温暖身体的料理吧? 「简单帮你做几道料理好吗?」 「好,交给你决定。啊,不过,我想吃小芋头。」 「我知道了。」 昆布渍棘黑角鱼、白烤西太公鱼、风吕吹白萝卜(注3)──每一道都令人食指大动。 大部分料理都是设定两人享用的分量和价钱,但球谷总是单独前来,所以砥上最近开始为他准备一人份的料理一道一道慢慢上。 卤小芋头是他每次必点的料理。当令的小芋头没有韧筋,口感滑嫩,和十六年前一样美味。 (啊啊,我真幸福……可以一直吃这么好吃的料理,我怎么会这么幸福呢?) 球谷品尝著幸福的滋味。 烤螃蟹的盘子里摆放的小菜是生白萝卜,切成条状薄片的白萝卜挟了乌鱼子。乌鱼子似乎有浸过日本酒,吃起来很柔软,咸度适中。 「日式料理真好吃,跟日本酒很对味……螃蟹的味道很浓,很甘甜,口感很松软。」 球谷发表对料理的感想时,砥上总是淡然地点头而已,不过看起来好像有一点高兴。当别人称赞自己做的料理时,没有厨师不会感到喜悦。球谷心想,自己只是说出发自内心的感想而已,不过看到自己说的话让砥上感到欣喜,他也觉得很开心。至少知道砥上似乎不讨厌现在的他,让他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啊,还有饭团,我想吃饭团。」 「你吃好多。」 「因为你做得很好吃。还有,因为你有帮我减少每一道料理的分量,所以我才能吃下很多道料理。」 这间餐厅为客人上的最后一道米饭料理是人间美味。球谷第一次来的那天吃到的秋刀鱼棒寿司很美味,上周吃的鲷鱼茶泡饭也好吃得令人觉得像在作梦一样。 砥上使用的似乎是认识的农家栽培的米。砥上将刚煮好的饭盛成一字形,球谷先品尝米饭原本的滋味,然后吃砥上腌渍的腌鲷鱼,最后将鲷鱼置放在米饭上,注入用鲷鱼骨头熬的高汤,做成高汤茶泡饭。 那时候,球谷吃不完用一人份的陶锅煮的米饭。他为自己吃不完这么好吃的米饭感到苦恼,所以看不过去的砥上这次才帮他做成饭团。 「用这个当作最后一道料理好吗?」 「嗯。哇,看起来好好吃。」 砥上端出来的是味噌汤和饭团,虽然只有一个饭团,但是分量十足。 球谷用手巾擦拭手掌后,直接用手拿起饭团掰成两半,饭团冒出蒸腾的热气。里面还加了切成细丝的紫苏叶和剥碎的鲑鱼肉。 绝妙的咸度,白饭是鱼沼生产的米。 「哇,白饭好甘甜……好好吃……」 球谷闭上双眼品尝饭团的美味。 搭配的腌山药和腌黄萝卜是砥上自制的吧?这些腌菜也很好吃。味噌汤的料是紫菜,还带有淡淡的柚子香味。 球谷细细品尝米饭和幸福的滋味,这时候…… 「跟之前的气氛很不一样。」 砥上从吧台后方看著球谷说。 虽然砥上省略了主词,但球谷知道砥上是在说他。 「是吗?可是没有人说我的个性有改变。」 因为球谷向砥上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所以在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时,砥上也开始像朋友一样跟他聊天。不过,他几乎是被动地回答球谷的询问,除了说明料理以外,他很难得主动开口,像这样谈论球谷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因为球谷是今天最后的客人,饭团和味噌汤是最后一道料理,所以砥上也放松心情。 「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人?」 砥上对他抱持著什么样的印象? 球谷佯装一无所知,天真无邪地询问。 砥上边擦拭砧板边回答。 「我以前和你没有说过几句话,对你只有从电视上看到的印象。」 砥上没有说他给人的感觉很差劲。仅仅如此,还是让球谷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球谷知道砥上不可能对他抱持良好的印象,但是,至少砥上没有把话说出口──他会顾虑「现在的球谷」,表示他也并不认为他们现在的关系可有可无。即使砥上把他当作是很大方的常客,但以「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这一点来看,表示砥上也有点在乎他。 现在这样就够了。他应该已经一步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接近可以称为「朋友」的关系。至少他没有踏错第一步。 「下次你也来我的餐厅吧,我请你吃饭。啊,健二,你也一起来吧。」 「咦?」 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本来在擦拭桌子的健二回过头来。砥上的反应很薄弱,但健二的反应很大。 球谷对上健二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健二尴尬地向他点头致意。 毕竟球谷是常客,所以健二似乎很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对他失礼。不过直到现在,每次球谷来光顾的时候,健二仍然会露出复杂的表情。 一开始健二总是用警戒的眼神看著球谷,怀疑他是否别有居心,现在则是似乎对本来被自己视为敌人的人突然变成无害又亲近的客人感到困惑。只能让健二逐渐习惯这件事了。 「啊,还是你不喜欢吃义大利料理?」 「不。」 听到球谷的询问,砥上停下手边的动作看向他。 「你以前不是做法国料理吗?」 「咦?是啊……你居然知道。」 球谷在十几岁的时候学的是法国料理,也有在法式餐厅修行过,现在经营的是创意义大利料理餐厅。 没想到砥上知道这些情报,这让球谷感到很意外。 「以前……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吧?在比赛上,你做了法式料理吧?啊啊……你已经不记得了吧?我也有参加那场比赛。」 砥上收拾碗盘,语气平淡地说道。 他不只接受了球谷失去记忆的事实,还如此轻易地说出球谷恨不得一忘了之的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 (我还记得。) 也知道你还记得的事。不过,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做的料理。 球谷隐藏内心的动摇,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经常有人说我做的义式料理很像法式料理,我也会使用日式的食材,或许我做的料理不够正统吧。」 他做的料理经常以「义式法国菜」或「法式义大利菜」的形式受到介绍,其实他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不过,他知道有些像砥上这样做出正统派料理的厨师对他的料理方式颇有微辞。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自称正统派的顽固厨师怎么评论他,但是很在意砥上的反应。 「好吃的料理不分正统或旁门左道。」 砥上果然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道。 很像他会说的话。球谷不自觉扬起嘴角。 「太好了!那么,你一定要来吃吃看我做的料理。你每次都做很好吃的料理给我吃,这次换我大展身手来做为回礼吧。」 球谷故意用郑重的方式说道,让砥上难以拒绝。 他一直很希望砥上也能品尝他做的料理。 起初,只要能在想吃的时候吃到砥上做的料理,他就已经感到无上的幸福,但经常光顾「一里」后,他便开始为只有自己喜欢砥上的料理感到不公平。他们之间并没有取得平衡。 客人与厨师间的关系无法满足他。为了成为对等的关系,他们必须以厨师身分认同彼此。 只要让砥上品尝他的料理,他就有自信达成这个目的。 砥上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从吧台后方向整理餐桌的健二说:「我们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健二虽然点头同意,但仍然一副狐疑的表情。考量球谷至今的一言一行,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是砥上神经太大条了。 他只是失去记忆,不代表个性也会跟著改变。球谷反省自己是否装友善过头了。 佯装友善过头也会被怀疑,分寸真难拿捏。 隔周,在「一里」的公休日那天,球谷招待砥上和健二来到他经营的餐厅。 从第一道料理到最后的甜点,都是球谷亲手调理摆盘。 两道前菜是苏格兰鲑鱼及冬季松露起司盅;海鲜料理是将捣碎的开心果和虾膏置于虾肉上烧烤;以香槟和玫瑰冰沙换换口味,接著上桌的肉类料理是煎腓力牛肉佐香浓黑胡椒酱;义大利面料理是炖沙丁鱼生义大利面;甜点是稍微在盘底淋上焦糖酱的和三盆糖香草慕斯;以油封小芋头做为海鲜料理的配菜是他的玩心。 球谷向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而经过两人的座位时…… 「真好吃。」 「好好吃啊!」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用手掩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回到厨房。 * 球谷买到上等的橄榄油,想要分一瓶给砥上,所以没有预约就直接前往「一里」。明明时间尚早,店门口却挂著打烊的牌子。 他看店里的灯还亮著,便不客气地打开门直接走进去。 砥上在吧台里,但球谷没看到健二,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 「咦?你要打烊了吗?今天不是公休日吧?」 「健二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今天只有一组预约的客人,他们用完餐后我就先打烊了。」 「原来如此。」 砥上似乎刚收拾完毕。 球谷觉得很遗憾,但还是决定把橄榄油给他后,今天先打道回府。当球谷死心时,砥上却拿出菜刀,用纯白的毛巾擦手。 「今天没办法做很丰富的料理,你不介意吧?」 「真的可以吗?太好了!」 这是特别待遇。他已经从常客向前迈近一步,感觉更接近朋友的关系了。 球谷兴高采烈地拉出吧台的椅子。 「你今天带了好大的行李。」 「我想在家里继续做试作的新菜单,所以带了一部分食材过来。啊,还有,这个有多,分一些给你。」 球谷从纸袋里拿出橄榄油的瓶子放到吧台上。 砥上一脸稀奇地看著法文的标签说:「真不好意思。」 「可以做高汤煎蛋卷给我吃吗?」 「可以。店里有腌菜,还有米,也可以煮饭,不过会花一些时间。」 砥上边说边打开冰箱,确认里面的东西。 「有酱油腌的鲑鱼卵。剩下的量又不够做成丼饭……要不要拿来当下酒菜?」 「啊,对了。我有一些在思考中的新菜单。」 听到「鲑鱼卵」,球谷忽然想起来。 而且这里有米和调理用的器具。 更重要的是,这是让砥上试吃,问他感想的大好机会。 「可以跟你借厨房来用一下吗?我会帮你收拾乾净……啊,还是你不喜欢自己的厨房被别人使用?」 「不,我不会介意。你来做吗?」 「你允许的话。」 球谷站起来,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拿下双手手指上的戒指放在吧台的角落。 「一里」的厨房是砥上的城堡。得到砥上的许可后,球谷走进厨房,仔细地洗手。 「那道新菜单还在试作的阶段,不介意的话,想请你试味道。啊,我可以用鲑鱼卵吗?我等一下再还你材料费。」 球谷从纸袋取出水壶拿到吧台后方,水壶里装的是用他餐厅厨房的锅子熬煮的鲷鱼骨高汤。 球谷向砥上借用「一里」的陶锅,用鲷鱼高汤来煮饭,加入少许盐巴。到这一个步骤为止几乎是日式料理的调味。球谷用营业瓦斯炉的大火加热,等陶锅开始发出滚沸的声响后转为中火加热五分钟,之后以文火加热四分钟,最后再加强火力加热几秒钟,然后熄火闷蒸。 米饭煮熟后,球谷打开陶锅盖,瞬间,高汤的香气四溢。最后,他洒上些许橄榄油后,将以酱油腌渍的鲑鱼卵置于饭上,再盖上陶锅盖。 等鲑鱼卵被加热至微温后,球谷向砥上借来一个锅垫,把陶锅放在砥上面前,重新打开陶锅盖展现他的成品。 「好,完成了,这是鲑鱼卵炖饭。本来在做炖饭的时候不会盖上锅盖,不过这次是义式日本料理,所以没关系。」 略带奶油色的米饭因橄榄油而带有光泽,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动。 球谷用饭杓将鲑鱼卵与米饭混合后添了两碗饭。 两人都站在吧台后方,砥上将筷子递给球谷。 「给你。」 「……我要开动了。」 球谷将砥上的碗递给他。 砥上张大嘴巴吃了第一口。 「……好好吃!」 然后睁大眼睛说道。 「对吧?」 球谷也试吃自己的料理,为成品感到很满意。鲷鱼高汤的味道浓郁,鲑鱼卵的咸味也恰到好处;锅巴也很香,最后转为大火的几秒似乎发挥了功效。 「高汤用的是鲷鱼吗?」 「对。日式料理的高汤很简单,深奥、纯粹,感觉去除了多余的东西。经常来这里吃饭后,就受到了你的料理影响。」 球谷接著说,以义式料理来说,这道料理的日式风味色彩似乎太浓了,砥上用以木头直接削成的褐色筷子将一大口饭送进嘴里,说道:「只要料理好吃就行了。」 碗里的炖饭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看来砥上不是在说客套话,这道料理真的很合他胃口。 「说的也是。」球谷笑著说道,也接著吃了第二口。 砥上很直率地接受任何事物。 即使球谷说自己失去记忆,突然以客人的身分出现在他的餐厅亲近他,他也不疑有他地接纳这一切,乾脆得令人错愕。 虽然砥上是正统派的日式料理厨师,但他的思维很有弹性,心胸很宽敞。 然而,自己却在向他撒谎。 不要佯装失去记忆,好好向砥上道歉,或许砥上会愿意原谅他。坦白告诉砥上,自己其实很喜欢他的料理,很想和他当朋友,砥上一定不会拒绝他吧? 只是他做不到而已。 他无法拋弃除了自己以外不在乎任何人的自我形象和自尊。 「不过,这道炖饭还需要改良。想要做得更像义式炖饭,米饭还要煮得再硬一点,不然就跟日式的炊饭没有两样。」 「但加了橄榄油很有义式料理的感觉。橄榄油为这道料理增色不少。」 砥上不一会儿便将碗里的炖饭吃个精光,拿著空碗走到陶锅前,自己添了第二碗。 看到他添第二碗饭让球谷喜出望外。任何客人喜欢吃他做的料理,他都很高兴,不过,这道料理好吃得让厨艺精湛的砥上征一再添一碗的事实,让球谷心中洋溢著幸福。 他的脸上自然地漾起真正的笑容,没有半点虚假。 「你的料理很适合做这样的结合。之前在你餐厅吃的套餐,最后端上桌的的香草慕斯也用了和三盆糖吧?那道甜点很好吃。」 「不只是日式,我也使用了各式各样的食材。」 「对了,增加风味使用的酒是法国酒吗?」 「对,是干邑白兰地。你真清楚。」 他好高兴,好愉快,连声音也变得很兴奋。 他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这么做。 吃砥上做的料理,发表自己的感想。从中获得灵感,活用在自己的料理上,再请砥上品尝,听他说他的感想。和他聊彼此的料理。 现在做的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啊,我之前在这里吃醋渍鲭鱼时得到的灵感,就是用红酒醋来腌鲭鱼……」 他是卑鄙小人,胆小的骗子。 他有自觉,但绝不后悔。 * 球谷坐在吧台的角落喝著酒,以烤真牡蛎当下酒菜,这时候,他偶然听见坐在餐桌座位的两位女客人的对话。 「这道卤菜好好吃!我本来还想,小芋头的皮怎么没有削乾净,没想到味道却这么浓郁!」 「听说主厨没有用菜刀削皮,而是用布之类的东西去皮后直接卤,虽然外观看起来不讨喜,不过这种做法可以让人彻底品尝到小芋头的味道。」 看到卤小芋头被端到餐桌,球谷已经预料到会传来一阵欢呼。 对吧? 明明不是自己做的料理,球谷却用得意的心情喝著酒。 然而…… 「我在泰瑞的部落格上看到他说,六本木有一间叫做『初藏』的高级料亭,那间餐厅好像就是像这样调理小芋头让客人享用,这里的主厨大概也是受到『初藏』的影响吧?『初藏』太高级了,不是可以轻易进去用餐的地方,不过来这间餐厅的话就可以吃到了。」 女性客人接下来所说的话让球谷下意识停下筷子,无法置若罔闻。 (什么?) 泰瑞是美食部落客,最近也在许多杂志上写专栏。球谷跟他有在同一本杂志上连载,所以也认识他。 球谷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女性客人所说的部落格,上头确实写了关于「一里」的文章。 泰瑞写的文章给予「一里」高度评价,其中也有几处提及卤小芋头。 (「说到卤小芋头,前阵子我也在『初藏』吃过。上菜时我还心想高级料亭却端出卤小芋头吗?没想到意外地好吃,让我完全吃上瘾了。那道料理应该说是乡村风吧?后来,我来『一里』时也点了这道料理,『一里』让我忍不住想起『初藏』的卤小芋头」……) 球谷读著泰瑞写的文章,眉宇皱得越来越紧。 泰瑞提起砥上以前修行过的餐厅名字,还写著那间餐厅的主厨和「初藏」的主厨是师兄弟,所以「一里」的卤小芋头是参考「初藏」来调理的。 (「『一里』的器皿和盛装的方式比较朴素,不过,我认为没有完全剥皮的调理手法应该是受到『初藏』的影响……」啊?你在说什么蠢话?根本完全相反好不好?) 球谷上个月也吃过「初藏」的卤小芋头。跟「一里」的相比,「初藏」的鲣鱼高汤味道比较重,而且应该还放了切细的柚子皮。 「初藏」是高级料亭,不可能将卤小芋头做为一道料理端给客人享用,所以说「初藏」的卤小芋头是受到「一里」的影响还比较符合逻辑。其实无所谓,他们并没有盗用彼此的食谱,从其他餐厅的料理得到灵感也是常有的事,球谷自己也从砥上的料理得到许多灵感。 然而,姑且不论灵感的问题,自己在十六年前品尝后受到冲击的料理,居然被认为只有「很像高级料理的卤小芋头,可以便宜享用」的价值,却让球谷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他知道她们在实际吃过之后觉得很好吃,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忍受。 电话铃声响起,砥上走进餐厅的后方接电话。球谷见机不可失,立刻转身看向餐桌的方向。 健二似乎在客人看不见的清洗处洗碗盘,球谷听见水声。健二应该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在球谷出声攀谈之前,坐在面对吧台座位的女性先注意到球谷,与他四目相接。球谷微微一笑,对方忍不住惊呼。 「咦?啊,是球谷柊?」 「你们好。」 太好了,她好像认得他。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另一位女性也转过头来,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巴。 「咦?不会吧?为什么?」 「我只是客人,是这间餐厅的忠实顾客。」 球谷用百分之百的业务用笑容和声音对她们说﹕ 「尤其是这道卤小芋头,我完全吃上瘾了。这里的主厨小时候……大概是十五、六年前了吧?他在料理比赛上做出这道卤小芋头,我也试吃了,当时的我受到非常大的冲击。没想到长大后可以像这样在餐厅里吃到这道料理,我真的很高兴。」 球谷不著痕迹──还是有刻意──让她们留下「砥上至少在十五年前就做出这道卤小芋头」的印象。 「来这里可以得到刺激,所以我经常来用餐,好像有很多厨师也像我一样。先失陪了。」 球谷拿著智慧型手机站起来。明明没有来电,他却一副有紧急联络电话的样子走到外面。 他关上门,因寒冷的空气而缩著肩膀,然后找出泰瑞的电话号码。 他们在很久以前交换过电话号码,不过这是球谷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大约两个月前,他们在杂志的编辑部巧遇,当时还约好之后找时间一起去喝酒,所以现在忽然打电话给他,他应该不会起疑心才对。 「喂,是泰瑞吗?晚安,我是球谷。」 幸好电话立刻接通了。忽然接到球谷的电话似乎让泰瑞很惊讶,不过球谷可以从他的声音得知他并没有任何不悦。 「前几天真的很谢谢你。我有看你写的新专栏……」 球谷先随口说几句社交辞令后才进入正题。 「不瞒你说,我刚才看了你的部落格上最新的文章,我也很喜欢吃卤小芋头。」 球谷没有穿大衣就走出来,所以吹在身上的风让他感到格外寒冷。他用右手摩擦拿著手机的左手,慎选言词后说﹕ 「我也有吃过你写的『初藏』的卤小芋头,那里的卤小芋头带有柚子香气,说它是乡村风,风味却很高雅。『一里』则是可以直接品尝到卤小芋头的味道,我比较偏好『一里』的卤小芋头……你感到很意外吗?或许是很久以前吃过,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对那道料理有特别的情感吧……是啊,就是那样。大概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一里』的主厨小时候在料理比赛上做的卤小芋头我也试吃过,那时的卤小芋头还有加鲣鱼粉,现在的味道变得更简朴了。」 球谷没有正面指出泰瑞写的部落格内容有误,不过,泰瑞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写错了。幸好泰瑞不是以为他在指桑骂槐而恼羞成怒的人。 他本来想,如果自己的话惹对方不快,就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说完想要传达的情报就停止谈论这件事,但看来似乎不需要操这个心,所以他继续说下去。 「『一里』的料理很好吃,身为厨师,我也受到不少刺激,最近成为『一里』的常客。除了我以外,好像也有很多厨师来用餐,我听说前阵子『初藏』的主厨也有来『一里』吃饭。哈哈哈,就是说啊。」 球谷再次强调料理手法受到影响的是「初藏」,电话另一端的泰瑞则是发出有点伤脑筋的声音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真伤脑筋。』看样子他似乎愿意订正部落格的内容。球谷也不忘说「你的部落格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来取悦他。 「不好意思,因为刚好聊到这个话题……不,我只是很想告诉你,我也吃过而已。很抱歉,忽然打电话给你。等你有空的时候,请务必再来我的餐厅用餐。」 泰瑞非但没有生气,还很郑重地说:『谢谢你告诉我。』 球谷和平地结束这个话题,顺利达成目的。 真不愧是我,简直太完美了。 球谷陶醉于自己的话术,挂断电话。 他拿著智慧型手机,打算回到温暖的餐厅,一转身却发现砥上站在自己身后。 笑容僵在球谷的脸上。 「……我接完电话,回到吧台后发现你不在……」 砥上用一如往常没有情绪起伏的说话方式说道。 「啊……这、这样啊……嗯,我出来讲电话。」 球谷回答。他有自觉自己的表情很僵硬。 (被他听到了吗?他从哪里开始听的?) 从砥上的表情无法读取任何情绪,所以他无法判断。 「可以上下一道料理了吗?」 「嗯……我讲完电话了。」 球谷跟砥上一起回到店里,坐在吧台的座位。 今天推荐的油炸料理好像是裹上薄面衣的炸蛤蜊。炸蛤蜊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蛤蜊煮太熟会变硬,而这道炸蛤蜊的口感柔软得绝妙,一入口,贝类的高汤随即溢出。 遗憾的是,球谷无法静下心来享用,不过砥上做的料理味道依然无可挑剔。 砥上说要在水分渗入面衣之前吃完比较好,不需要砥上提醒,球谷一下就吃个精光。 砥上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料理一道一道端上桌,没有说是否听见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不过,球谷好像感受到他的目光。 「在米饭料理之前,还有一道料理。」 「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好尴尬。 有其他客人在场,他不敢问砥上是否有听见刚才的对话。 球谷的背部冷汗直流。他吃完炸蛤蜊配菜的海苔炸根菜后,放下筷子。 「抱歉,今天我先回去了。帮我结帐。」 球谷对洗完碗盘的健二说。健二似乎没有察觉到异状,一如往常地将手写的帐单拿给他。 (怎么办?怎么办?不……不要紧,冷静一点。) 他强压下想要拔腿就逃的冲动,等待健二找零钱给他时对自己说道。 砥上不一定有听到电话的内容,即使他真的听到了,他也有方法可以蒙混过去。行为举止越可疑,越容易引起砥上的疑心,只要冷静沉著地应对就不会有问题。 现在他的思绪停摆,总之必须先离开这里,重新振作才行。只要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定可以帮自己找到藉口。 从健二手中接过找零后,球谷穿上大衣──尽可能缓慢,看起来不像心急如焚。 球谷也向餐桌座位的两名女性客人点头致意。他本来打算像平常一样潇洒地向健二和砥上打招呼后便离开,偏偏今天砥上却从吧台走出来帮他开门。 之前客人不多时,砥上有时也会送他到餐厅外面,但今天砥上这么做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恨不得早一刻回去,在这个时间点跟砥上独处,不知道砥上会对自己说什么而心怀警戒。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有吗?跟平常一样啊。啊,不过,我有点累了,所以今天想早一点回去休息。」 他讲话的速度不自觉变快。 外面很冷。没有穿外套的砥上应该更冷吧?球谷想跟砥上说不用送了,催促他回去店里的时候,砥上思索了半晌,目光游移,然后开口说﹕ 「……刚才那通电话……」 光听到这里,球谷便感到心脏一阵紧缩。 果然被他听见了。他发现了吗?自己必须蒙混过去才行。 球谷越思考,越焦急得说不出话,也无法装出表情。 「那么,我……谢谢你的款待!」 砥上的话才说到一半,球谷便打断他,说完立刻转身。他好像有听到砥上在叫他,但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上一次像这样全力冲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断向前跑,直到弯过转角之前都没有回头。 (我完蛋了……) 他逃跑了。 在任何人眼中看来,他都像是「落荒而逃」吧? 人不会没有理由就逃跑,他的逃跑彷佛在说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球谷一路跑到从「一里」看不见自己的地方,才在路旁蹲下来,抱著头。 (糟透了。) 砥上一定会对他起疑心了。好不容易顺利进行到这一步,一切都白费了。 球谷维持蹲在路旁的姿势好一会儿,但他总不能一辈子蹲在这里。 他缓缓站起来,砥上当然没有追过来。他的餐厅还在营业,球谷知道即使砥上觉得他的行动很可疑而想要质问他,也不可能追上前来。 照这样下去,只要他不去砥上的餐厅,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彼此了吧? 即使知道球谷对自己撒谎,砥上也没有机会责备他,随著时间流逝,砥上迟早会淡忘这一切。他们之间的羁绊只有这点程度而已。 球谷因寒冷而流鼻水,他吸了一下鼻子,开始迈步走去。他环顾四周,想要招一辆计程车,这时候,他看到马路对面有酒吧的招牌。 他毫不犹豫地走进酒吧,点了较烈的酒。他觉得自己不买醉就无法面对这一切。 他坐在有别于「一里」的昏暗吧台角落的位置,拿著威士忌杯,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下次该用什么脸去面对砥上。 只要他不主动去砥上的餐厅,就不会见到砥上,但他也不想再也见不到砥上。 他不惜撒谎说自己失去记忆,好不容易才能随时吃到砥上做的料理。 他好想趁天寒地冻的时节再吃一次卤小芋头和烤海老芋,接下来时序进入春季,当令的食材也会改变。白鱼和蜂斗菜的花茎等,都是时令之初正好要上市的食材。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圆这个谎,蒙混过去,维持常客的立场。 即使砥上对他抱持些许不信任感,只要不是决定性的不信任,砥上应该会允许他以顾客的身分继续光顾他的餐厅。之后再一步一步逐渐接近他就行了。 虽然这么做会从好不容易接近的距离向后退三步,但是他绝对不要全面撤退。现在他必须思考该如何善后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 (啊……我搞砸了这一切……) 球谷双手手肘抵在吧台,脸压在手上。 本来只要以客人的身分吃砥上做的料理,他便心满意足,但现在他无法这么想。 吃砥上做的料理,让砥上吃自己做的料理,彼此交换意见──一想到只差一步他跟砥上就能成为对等的关系,就让球谷懊恼无比。在交往之前被对方发现自己一直在装乖的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心情吗? 球谷边吸著鼻子,不断骂自己,明明只差一点点了,自己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接近砥上,这一切都是出自于自己的意志,所以他一点也不为自己撒谎的事感到懊悔。然而,他却在可能被砥上听见的店门口打电话,他很后悔自己的轻忽大意。 如果砥上质问他为什么要撒谎,他觉得即使自己坦白回答,也得不到砥上的谅解。正因如此,所以砥上才一点也没有怀疑他吧? 他希望自己尊敬的人也尊敬自己。他相信只要接近对方,认识彼此,就能够达到这个目的。为了接近砥上,为了认识他,他撒了谎。或许有人会觉得他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但对他来说是必须的行为。 (这在恋爱上是常有的事吧?女孩子谎报年龄和装乖巧都是家常便饭吧?女孩子总是会对单恋的对象撒一点小谎或是加油添醋,相反的,这种行为反而有点可爱。等到两情相悦之后东窗事发,只要笑著道歉就没事了。) 如果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球谷思考著这些无意义的事,摇晃著威士忌酒杯。 倘若他是具备即使被厌恶和轻蔑也无法被忽视的才能和实力的厨师,如果只要厨艺够精湛就能够被原谅、被砥上认同就好了──就像砥上之于自己一样。 即使说他是骗子、卑鄙小人、人格扫地也无所谓,只要自己尊敬的人能够敬他为一名厨师,他就心满意足了。 球谷一口饮尽原本只是小口啜饮的威士忌,喉咙也随之发热。 在酒吧的角落独自饮酒哭泣,要是被写在杂志上,他就没脸见人了,所以他强忍住泪水,大口喝著酒。 哭泣也无济于事,他必须想办法蒙混过去才行。他一定做得到。为了圆谎,他必须撒更多谎,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即使会受到良心的苛责,也好过甚至再也不能去「一里」用餐。 他只能准备好合理的藉口,等自己可以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之后去见砥上,再视情况一点一点缩短与砥上之间的距离。 球谷在酒吧里待了约莫两小时,喝到不至于醉倒的程度后才离开酒吧。 今天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他决定回家倒头就睡。 如果他无法顺利蒙混过去,如果砥上为了他撒谎而责备他、轻视他,如果他再也无法进入那间让人心旷神怡的餐厅──一旦开始思考,会让他恐惧得睡不著觉和忍不住哭泣,所以他尽可能不要去思考。他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回家睡觉吧。过了一晚,等自己冷静下来,或许可以想到很好的藉口。 球谷搭计程车回到公寓,搭电梯来到自己的公寓所在的楼层。 他走出电梯到走廊上,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公寓前方站了一个男人。 倚靠在公寓房门边站著的男人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而转过头来,球谷与他四目相接。 是砥上。 球谷立刻酒醒。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的态度让人很难不在意吧?」 砥上淡然地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这似乎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餐厅……」 「我在打烊后才来的。」 球谷本来想问砥上怎么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然后随即想起自己以前有给过他名片。那张名片不是给媒体用的,上面写著他的地址和电话。 他知道砥上为什么知道自己的住处了,但是不明白砥上特地来找他的理由。 看到砥上在自己家门前的瞬间,球谷浑身一僵,但从砥上的样子来看,他知道砥上并不是来斥喝、殴打或责难他,更何况砥上也不是那种男人。不过若要这么说,特地来造访自己也不是砥上的作风,至少就球谷认识的砥上而言,他这样的行动令人不禁大感意外。 (很在意?在意什么?……我的行动吗?) 所以才会在结束工作后这么晚的时间特地来找他吗? (什么啊?好像我们是朋友一样!) 一思及此,球谷便忍不住想哭,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 (就好像我们是朋友一样……) 球谷一直站在出了电梯的地方而不走向家门,砥上不解地看著他。 看到砥上似乎打算走向自己,球谷只好死心,迈出步伐,在自家门前停下脚步。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脸来面对砥上,所以一直低著头。砥上则用一如平常的表情与声音说﹕ 「你恢复记忆了吗?」 向球谷问道。 「那时候你提到十六年前的比赛吧?」 果然被砥上听见了。 不过,现在的气氛并非无法蒙混过去。 没错,其实我最近逐渐回想起过去的事,因为特地跟你报告也很奇怪,所以我才没有说── 球谷打算对砥上这么说而抬起头。 在近距离之下与砥上四目相接,话语却梗在他的喉咙。 他知道砥上一点也没有怀疑他。 无论自己现在说什么,砥上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吧?所以他只要再撒新的谎言就行了。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出朋友的样子。他的个性卑鄙、狡猾和利己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这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而撒的谎。 他心里明明这么想…… 「我不是恢复记忆……」 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别的话语。 「我根本没有忘记,只是一直很想忘记而已。第一次见面出的洋相和后来对你说很过分的话被你讨厌,我希望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球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坦白地说出本来不打算说的真心话。 砥上不发一语地看著球谷。他似乎有一点惊讶,看起来好像还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难怪砥上会感到困惑,即使向砥上说明,球谷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得到他的理解。 (如果立场对调我也会傻眼吧?我也会说:「干嘛做这种事?向我道歉不就好了吗?」) 不过,把话在这里打住只会产生更多不必要的混乱。球谷察觉到越说只会让砥上越错愕,但还是半自暴自弃地说下去。 「在十六年前的比赛上,我吃了你做的卤菜,觉得你真的很厉害。之后在你之前工作的餐厅吃了苦瓜什锦炸物,还想再吃一次,也想要吃吃看你做的其他料理。但是,我已经被你讨厌了,所以无法去你的餐厅……我害怕即使向你道歉也得不到你的原谅,所以一直不敢向你道歉。最后,我就像在为自己找藉口一样──佯装忘记一切,这么一来,即使你对我很冷淡,如果我什么也不记得,就可以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厚脸皮地去光顾你的餐厅。」 球谷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他心想,不行,这么说无法传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先在此把话打住,然后才继续说︰ 「也就是说,我想要吃你做的料理,还有……我想和你当朋友,为此,我希望能够一切重新来过。或许只要向你道歉就行了,但是我却做不到……所以才想,只要佯装忘记一切,就可以和你聊天,就像上电视的时候一样骗过所有人。」 他一直在演戏。 期待对方怀抱「责备失去记忆的人也没有意义」的想法,一笔勾销至今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承认自己很卑鄙。然而,到了这个节骨眼,他还是无法向砥上道歉。 他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他想要向砥上坦白,希望他原谅自己吗?考量到砥上不愿意原谅他的风险,打马虎眼明明是最好的方法。他以为自己在演热血青春剧吗?事到如今也太可笑了吧?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对砥上说谎让他心里备感煎熬?他们之间又不是那种关系,而且他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感到内疚的人。 再怎么责骂自己,说出口的话也覆水难收。 球谷用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心情闭紧双唇。 砥上看向斜下方,看似陷入沉思。 一时之间,他似乎无法消化球谷所说的话,所以一件一件回想确认。 「很过分的事……」 砥上喃喃说道,沉默了半晌后重新看向球谷,不解地歪著头。 「你有对我说过吗?」 砥上一脸认真地问,球谷下意识抬起头扬声说: 「我有说!我说你的料理很不起眼……」 「不过,你说的是事实。」 「啊?你在胡说什么?不起眼跟朴实是两回事!说『不起眼』好像在诋毁你一样!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思,感觉却很像惹人厌的家伙……虽然我或许也不是好人,但是……」 当时他想说的其实是,砥上做的料理明明很好吃,只是因为卖相不佳而没有得到应得的票数,真是太可惜了。 球谷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低著头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要生气?」 砥上用诧异的声音说道。看样子他似乎没有在生气。 「明明你做的卤菜比较好吃,得到第一名的却是我……因为我的父母是知名人士,你会对这种结果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是我,就会觉得第一名的人明明没有实力,获得优胜根本是靠父母的光环。」 「……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 砥上不这么认为吗?因为砥上的个性不像他一样别扭的关系吧?既然如此,当年他也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坦率地对砥上说虽然只得到第二名,但他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就好了──不过,他不认为自己办得到就是了。 球谷又开始钻牛角尖的时候…… 「你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 砥上理所当然似地说,球谷的思绪被不容分说地拉回现实。 球谷抬起头来看砥上,砥上用一如往常近乎面无表情的样子说︰ 「而且非常华丽。我也有试吃,所以很清楚。在综合审查味道和外观之后,由你得到第一名,我不认为那是不公平的结果。」 砥上略微心虚地补充说,其实他是想要第三名的菜刀组才会参加那场比赛。或许他说这些话是为了让球谷能放宽心情,但那些话现在却无法成为他的心灵慰藉。 砥上对一脸茫然的球谷继续说︰ 「料理的外观也很重要吧?参加比赛时确实应该考量到这一点。在那之后,我也开始留意使用的器皿。所以相反的,我很感谢你。」 是真的吗? 球谷差点就要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过,他根本不需要问,光看砥上的表情就知道了。他的表情再认真不过。 「在那场比赛上,我差点打翻你的料理。」 「啊啊,的确有那么一回事。那是意外吧?你不是被人撞到吗?」 「我在宴会上还把白酒泼到你身上。」 「那也是意外吧?」 「你把衣服的清洁费退还给我。」 「清理衣服的污渍不需要一万日圆。」 砥上并非顾虑球谷的心情,而是真的那么认为。他真的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该不会其实没有被他讨厌吧?) 球谷现在的感受与其说是安心,倒不如说因为明白自己至今的苦恼、努力和紧张全部白费而产生的无力感,让他差点就要当场跌坐在地。 他费了那么多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出独角戏也唱过头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自我意识过剩,说不定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即使如此…… (我简直太丢脸了……) 即使是这一刻,他向砥上坦承让自己苦恼多时、撒了两个月的谎言,砥上看起来却无丝毫不悦。 球谷倚靠著墙壁──正确来说是攀著墙壁才能站稳。砥上对他说: 「喂,你还好吧?」 「不论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吗?」 「我不是说了那是意外吗?不管是比赛的时候还是在那场宴会上。」 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对你撒谎……」 「坦白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不过我没有生气。你说你非常喜欢我做的料理,感觉也很不赖。」 砥上面不改色、直截了当地说,让球谷惊讶得张口结舌。虽然砥上说得没错,但是听到砥上这么说,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我只是觉得你想太多了。」 砥上一副既佩服又无奈的样子下结论。 球谷懊恼地抱著头,希望砥上不要再说出宛如补刀般的话,不过砥上完全没有那个意思。球谷一时语塞,但砥上丝毫不以为意,只说:「这样啊,原来你全都记得吗?」 砥上点头几次后,微微扬声说: 「对了!既然你也记得十六年前比赛的事,你那时做过把苹果和冰淇淋一起挟进派皮里的甜点,再做给我吃吧,那个很好吃。」 「没、没问题……」 球谷没想到砥上会提出这个要求,不小心就答应他了。 自己十六年前做的料理他记得很清楚。 球谷也记得砥上做的料理,因为那道卤小芋头正合他的胃口,一方面也是因为那是当时的他很少有机会接触的料理。 「你喜欢吃那种料理吗?」 球谷吐出一口气,死心地靠著墙壁说。他难以判断这件事是否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砥上愿意原谅他,他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去砥上的餐厅用餐,所以表面上还是先若无其事地和砥上说话。 「我喜欢吃甜食。」 「……原来如此。」 「大概是四年前的情人节,你有跟某个业者合作制作蛋糕吧?那个也很好吃。」 「你早点跟我说啊!」 他一直以为砥上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为了自然地接近砥上,他不知道费了多少苦心。 毫不知情的砥上一副不明白球谷为何要责备他的样子回答: 「因为特地跟你说也很奇怪吧?总觉得让人很难为情,很丢脸吧?而且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讨厌我……」 「那是因为……」 砥上的话又让球谷语塞。 他说的没错。 不说出来,对方就不会知道。不愿意说出来的人是他自己。 或许……或许他今后也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去「一里」用餐,跟砥上聊天,发表对彼此料理的感想,一起研究料理,就像朋友一样──或许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或许砥上愿意当他的朋友。即使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能成为朋友。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能利用砥上的好意。 因为砥上现在给了他面对一切的机会。 (这么做真的非常不符合我的个性。) 他觉得砥上接受了他心中真正想传达的想法,他才能迈出新的一步。他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如果说出口就能传达给他的话……) 球谷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我知道必须说出来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要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你。」 球谷站直身体,重新面对砥上。 不过,他无法直视砥上的双眼,所以还是低头看著下方。 「我真的非常喜欢你做的料理,你的料理全部都很好吃,好吃到我不惜撒谎也想去你的餐厅吃饭。我从十六年前就一直觉得你很厉害,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认同我,换句话说,就是……我想跟你成为……」 朋友。 球谷说到这里便把话打住。他觉得口乾舌燥。如果是演戏,他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但他没想到以真实的自己说出真心话,居然会如此令人难为情和紧张。 他的双腿在颤抖,声音也是。他边说,眼眶也逐渐泛起雾气。 他哪里沉著潇洒了?如果不扮演厨房贵公子,原本的他竟然是这么不中用的人吗? 「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而且被你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敢跟你说希望你不要讨厌我,所以我才想,如果你讨厌的我不存在,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不过我还是装作失去记忆的样子,一直没有好好向你道歉……」 不对,现在他应该做的不是说明也不是为自己辩解,在这之前,他有更应该做的事。 「那时候……在料理比赛的时候,我不敢向你道歉,对不起。把白酒泼到你身上之后也没有道歉,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对你撒谎……」 球谷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砥上一直默默听著,等球谷停止说「对不起」,他才说道: 「我已经不记得了。」 球谷的眼泪瞬间溃堤。 大概是为了顾及球谷的颜面,砥上始终没有看他不断吸鼻涕的脸。 球谷答应砥上做苹果和冰淇淋的甜点拼盘来向他赔罪,时隔十六年的「和好」就此落幕。 * 今晚砥上工作结束后会来球谷家。 十六年前,球谷制作时使用的是香草冰淇淋,这次他打算用肉桂蜂蜜冰淇淋来搭配苹果。用焦糖苹果、苹果脆片和派皮制造出不同的口感,冰淇淋有使用香料,所以也会佐以清爽的洋甘菊果冻。当他向砥上说明自己的构想时,砥上无奈地说:「那已经变成不同的甜点了吧?」不过,他最后还是对球谷说:「听起来很好吃。」 经过十六年,他的厨艺也精进了不少。 你就好好品尝球谷柊拿出真本事做的甜点拼盘吧! 球谷在心中暗自窃笑,在高级超市买完食材回家时,发现有人站在他的公寓前方。 一名男子和一名女高中生。 他认得他们。 「很抱歉,擅自跑到你家找你。」 对记者来说这是家常便饭吧?但那名记者还是特地向球谷道歉。因为这不是工作,而是私人调查的关系吧? 他们似乎还在调查关于记忆使者的事──认真得不惜埋伏在他的公寓前等他。 「我听说您恢复一部分的记忆……」 「居然掌握到这些情报,你真有一套。不过,这种小事应该没有被写成报导吧?」 「您恢复记忆是真的吗?」 「算是吧。」 听到球谷的回答,猪濑的表情骤变。 「据说被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不可能恢复,但是这个说法没有获得任何证明。假如您的记忆真的恢复了,代表其他人也有可能回想起被消除的记忆。请告诉我您的情况!」 猪濑向球谷鞠躬恳求。 猪濑的样子再认真不过。女高中生不知所措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她也一起鞠躬。 他记得猪濑说友人的记忆被消除了,跟他一起行动的女孩似乎也被消除了记忆。 换句话说,他们拥有被记忆使者判断具有消除价值的记忆──跟他不一样。 「其实……那是谎言。」 看到他们那么认真的样子,球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地开口。 「我说自己失去记忆,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两人抬起头来。 一副「出乎意料之外」的表情。 「我想见记忆使者,在论坛上留言,实际见过记忆使者是真的──但是她拒绝了我的委托。我想我的委托得不到她的青睐吧。」 球谷补充说明,对一脸错愕地看著自己的两人感到些许过意不去。对认真寻找记忆使者的他们来说,他的案例可能造成了误导。不过,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所以他决定在他们开口询问之前,先回答他们一定会产生的疑问来做为补偿。 「我以前犯过很愚蠢的过错,一直以为对方讨厌我,所以希望记忆使者帮我消除那个人当时的记忆。啊,我也知道自己像个笨蛋一样,你们不需要帮我下评论。不过,这个请求太自私,果不其然,我被记忆使者拒绝了。」 对球谷来说,这些事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过去,他也有自己的一段黑暗历史,所以边说明边在心中祈祷他们不要询问细节。 「在那之后,不管我在论坛写下多少留言,始终得不到记忆使者的回覆。我把她的电子信箱删除了,也不记得她的长相和声音。」 直到这时候,两人似乎才理解球谷说的都是真的。 猪濑用球谷无法判断是失望还是安心的表情叹了口气说: 「这样啊?您跟记忆使者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夏天的八月,是八月底。」 球谷边回答边从两人面前走过,然后在打开玄关玻璃门的操作盘前停下脚步。 「我本来不打算说,但是你们看起来很认真……刚才我说的话不可以对外公开喔。」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您。」 猪濑无精打采地说。 看到他失望的样子,球谷感到很过意不去,但也好过让他误信错误的情报吧?如此一来,球谷的心里也畅快多了。 「您记不记得关于记忆使者的任何事?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也没关系。」 「很遗憾,我什么也回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跟她见面后被她拒绝了。见面的地方是s车站车站大楼的某处。」 「这样啊……」 「不过,记忆使者好像是女人?还是女孩?」 「咦?」 「因为在那之后,有女高中生说想要拍我时,问我:『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玻璃门打开了。 「再见。」 球谷说道,正要转身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女高中生忽然问他: 「球谷先生,您还在寻找记忆使者吗?」 球谷摇了摇头,说已经没有必要了。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寻找记忆使者的必要。」 虽然过去的记忆没有消失,但是对球谷来说,其意义已经产生巨大的转变。 追溯过去,即使诅咒消失,个性也不会因此改变。不过,现在他知道就算是同样的记忆,接纳的方式不同,诅咒也会变成祝福,所以跟以前相较之下,现在的世界看起来美好多了。 玻璃门在球谷身后关上。 他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和记忆使者了吧? 球谷走向电梯,开始思考该如何调配肉桂和蜂蜜。 注2:「糟糕了,糟糕了」 日本童谣。 注3:风吕吹 将蒸煮过的蔬菜沾味噌吃的料理。 at present 4 夏生操作智慧型手机,追踪都市传说网站的浏览记录。 猪濑说第一次与她接触是在去年秋天的十月,但她已经不记得了。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猪濑在十一月底来再次造访她时,她已经将猪濑忘得一乾二净。换句话说,在这一个月之间,她见过记忆使者,还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 从十月底开始出现用「夏生」这个名字的投稿,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旬。 「我说什么都想见你一面」、「求求你」、「请你帮助我」──随著时间的流逝,投稿的内容越来越迫切。 夏生无法相信那是自己写的内容。即使猪濑怀疑她和芽衣子都有很大的嫌疑,但是──若说她是为了洗刷她们的嫌疑而寻找记忆使者,之前的她与现在的她之间的态度落差太大。 (我果然有希望记忆使者帮我消除的记忆,所以才会寻找她吗?) 她对猪濑说自己不知道记忆使者,但其实有想要消除的记忆而瞒著猪濑试图与记忆使者见面,这种想法还比较合乎逻辑。她无法想像自己曾经处于迫切得不得不求助记忆使者的处境,可是,她也完全无法想像自己明明没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却单独去见记忆使者的情况。 不管哪一种行为都不像她的作风。 更何况以她的个性来说,她不太可能听完猪濑的片面之词就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之前跟猪濑说话时她似乎很焦躁,或许在那时她的心里就已经有底了吧?不过,现在她也无从确认。 如果她是为了消除自己的记忆而与记忆使者接触,她想消除的究竟是怎样的记忆呢? 现在的她已经不记得一切,表示记忆使者听从她的请求了吗? 「真木伸一郎是清白的。球谷柊与记忆使者见面是八月的事,那时候真木伸一郎不在日本,他刚好去国外研修了。」 猪濑说,画两条线删除自己制作的「嫌犯清单」上的名字。 夏生把智慧型手机的画面盖在桌面上,抬起头来。 「你连真木老师都怀疑吗?他只有在我国中的时候来实习一段时间而已。」 「除了学生,在这几起事件发生的当时同时任教于s中和k女中的只有他。现在知道他是清白的,代表记忆使者是学生的嫌疑很大。」 球谷柊与记忆使者见面是去年八月的事。 换句话说,夏生和芽衣子失去了不在场证明。那时候正值暑假,她们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只是夏生和芽衣子,曾经就读s中,现在就读k女子大学附属高中的几名学生仍然无法洗刷嫌疑。 球谷说记忆使者似乎是女性。既然会被误认为是球谷的恋人,表示她是年轻女子吧?莉奈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可以把这视为有力的情报。因为这层关系,猪濑更加确信记忆使者是就读k女子大学附属高中的某个学生。 夏生也隐约感觉到,其中他最怀疑的人就是芽衣子。 夏生不是第六感很敏锐的人,不过这两个月来,她察觉到一件事。 猪濑说,和女孩子一起行动比较不会引起对方的警戒,让记忆被消除的「被害人」同行也比较有说服力。不过,他带著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她东奔西跑,让她跟莉奈和球谷见面,像这样告诉她关于记忆使者的事,以及让她藉此思考那些行为的对错,应该都别有目的。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不是带夏生东奔西跑的藉口,猪濑是真的怀疑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 他想利用她来证明这件事。如果芽衣子真的是记忆使者,他打算让她去说服芽衣子。猪濑在心中怀抱著这样的期待来「教育」她。 (芽衣子明明不可能是记忆使者。) 夏生思考起自己和芽衣子被怀疑是记忆使者的原因──四年前的事件,也思考为什么自己和芽衣子的记忆会被消除。 她可以明白为什么关于纱惠秘密的记忆会被消除。但是,她很在意的是,面包店员的记忆消失的那一天──她们没有「事件」当天的行动的记忆。 难道是她们目击到记忆使者的庐山真面目? 她觉得那是很大的线索,但是犹豫要不要告诉猪濑。 抑或者,也许说自己四年前已彻底调查过的猪濑早已知道一切,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不只是学生吧?学生的家人也会在角面包店买面包。」 位于上学路上的咖啡厅里很安静。 这间咖啡厅的价格对高中生来说偏高,所以即使位于女高中生往来的路上,平日的客人也不多。今天的客人特别少。店员也没有靠过来,所以他们说话时不需要刻意压低音量。 「已经够了吧?我觉得不要再继续深究比较好。如果找到记忆使者就能恢复记忆,或许寻找她还有意义……可是被消除的记忆不会再恢复,就算真的找到她,对你我来说都没有好处。」 夏生知道猪濑寻找记忆使者并不是为了让友人恢复记忆,却还是故意说这种话。 即使揪出记忆使者,也没有人能获得好处。或许猪濑的想法是,这么做可以拯救将来可能会被消除记忆的某人,可是夏生只觉得他这么做太多管闲事了。 「你对于让记忆使者自由自在地行动没有任何排斥吗?」 「如果失去记忆的人陆续出现,或许需要抱持危机意识,但是记忆使者也不是活动得很频繁,她只是几年才忽然出现一次吧?莉奈的记忆被消除是去年的春天……啊,对了,我的记忆被消除是在秋天……但是,在莉奈的记忆被消除之前,上一个人被消除记忆是四年前的事,距离更早之前的事件也相隔了很多年吧?」 桌上只有咖啡和可可亚的杯子。被猪濑找出来时,夏生只有在一开始才兴奋地点了蛋糕和甜点拼盘。被豪华的甜点引诱,决定协助猪濑调查时,夏生并没有多想。但是,现在她反而想要阻止猪濑。 如果无法阻止他,至少不要再跟他有所牵连。 猪濑所说的话是否正确另当别论。 「记忆使者没有接受球谷先生的委托,表示她不会随便消除别人的记忆。如果没有委托她,她不会消除记忆;即使有人委托,她也会依据委托的内容判断而拒绝,所以应该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安全吧?」 她无意说猪濑的友人因追查记忆使者而被消除记忆是自作自受。但只要不是抱持希望记忆使者实现自己的愿望,或探索记忆使者真面目等目的而主动接近,就不会被她消除记忆吧? 以论坛的纪录来看,以前的她似乎试图主动接触记忆使者。她对记忆使者没有任何恐惧和憎恨,或许是因为当时的自己接受了记忆被消除的事吧。虽然猪濑或许会说,她只是连对记忆使者的负面情感都被消除了而已。 「虽然你说记忆使者很危险,但我是认为只要不主动接触记忆使者,她就没有那么危险。」 记忆使者具有特殊的能力,只要她有心,就可以为所欲为──以这层意义来说,那或许是很危险的能力。但只因有潜在的危险,在记忆使者还没有具体地胡作非为的这个时间点就将她视为危险的存在,夏生不禁为这个想法打了个问号。 纵使记忆使者是宛如融入人类社会的野兽,她也是平常不会加害于人的温驯野兽,她与人类共存。只要不去狩猎她,试图揭穿她的真面目,她应该就不会伤害任何人。 猪濑说过等记忆使者铸下大错就后悔莫及了。夏生并非无法理解,但还是无法释怀。 「我还是不认为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是罪大恶极的事。我现在没有希望被消除的记忆,所以不明白,不过,对于有想要消除的记忆的人来说,或许她就像是救世主一样的存在吧。」 夏生想起纱惠的事。 如果记忆使者只会出现在有想要消除的记忆的人面前,她觉得不相关的人应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你没有希望被消除的记忆,表示记忆使者在你非自愿的情况下消除了你的记忆。」 「当时的我说不定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那四年前的事你要怎么解释?」 「……我想那一定是应该消除的记忆。」 有人像四年前的纱惠一样被记忆使者拯救──如果没有记忆使者就无法得到救赎。为了实现纱惠的心愿,自己的记忆被消除了,她对此毫无怨恨。这只是为了完成大我所牺牲的小我。 记忆使者的能力确实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或许也有不少人被卷入其中,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失去记忆,或是被人遗忘。猪濑是被遗忘的人,站在他的立场,夏生也可以理解他认为应该阻止记忆使者的想法。相对的,也有人因记忆使者而获得救赎,夏生无法举双手赞成「为了避免不相关的人被卷入其中而应该阻止记忆使者」这个结论。 然而,猪濑的想法似乎没有改变。 「我认为是否应该消除个别的记忆并非问题的症结。我所害怕的是,不论有什么理由,记忆使者都会在没有当事人的委托和同意下消除他人的记忆。」 猪濑说道,然后放下名单和笔,将咖啡杯拉向自己。 「只要记忆使者认为那么做是对的,就会去实行,相信那么做就是正义,而且记忆使者也办得到。但是,没有人阻止她。你不觉得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他用温和有礼且循循善诱的方式说。他是大人,是新闻记者,是思考记忆使者许多年并且调查多时的人。 夏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他,所以也预料到他会反驳自己。虽然已经事先预料到,但被他反驳的时候,她还是反射性地戒备。 她不认为猪濑在责备抱持不同论点的自己,也不害怕他指出自己的错误。但是,一旦认为猪濑是正确的,她觉得自己将无法全身而退。 「记忆使者不一定是圣人君子,我也没说她是恶贯满盈的坏人。相反的,我认为她应该是具有和常人一样的正义感、亲切的普通人。但是,普通人拥有可以消除他人记忆的能力──我还是认为那是很可怕的事。」 猪濑温和地看著默不作声的夏生,彷佛在对她说自己并非否定她的意见,想让她安心。 「正义感很强、亲切的普通人,无法对有困难的人坐视不理,如果是喜欢的人的期盼,自然会想去实现对方的心愿。如果自己办得到──如果只有自己办得到,这样的心情会更强烈。」 平稳、沉静,这是猪濑一贯的说话方式。这是他反覆思忖多年的想法吧,所以在化为言语时没有丝毫迟疑。 也没有非要说服夏生不可的企图。 夏生觉得他彷佛在对自己说,其实她也早就明白了吧。 「记忆使者的确没有接受球谷柊的委托。在她的心中有一定的基准,不会轻易消除他人的记忆吧?但是,如果是自己重要的朋友、恋人或家人,希望他人忘记自己想要重新来过的记忆,她要怎么办?更甚者,若是她自己呢?不管对方是谁,她都能公平地判断吗?在我看来,片山莉奈的委托和球谷柊的委托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记忆使者有与片山莉奈产生共鸣、同情她的理由吧?或许是她对身为人气模特儿的莉奈有所同情吧。简而言之,是否消除记忆,单由记忆使者的主观意识来决定。」 夏生也考虑过这一点,所以无从反驳。 她觉得自己的退路被猪濑一一封锁了。 「更大的问题是,即使想要消除某人的记忆或是帮某人消除记忆,仍然压抑私心,只接受除了消除记忆之外别无他法的人的委托……一般人办得到吗?当然,即使记忆使者认为自己下了公正的判断,结果其实并不公正或判断错误的可能性也很大。」 「……」 「更简单来说,你把当事人代换成自己。除了消除记忆外还有其他办法,但消除某人的记忆对自己来说是最轻松──倘若自己处于那种情况,我没有自信可以阻止自己,你呢?」 夏生无法回答。 猪濑明明知道她的答案,却毫不留情地趁胜追击。 「如果可以任意消除他人的记忆……只要消除一点点对方的记忆就好,自己失败再多次都可以重新来过。当然,擅自消除他人的记忆是不对的事,不过,对或不对只是伦理上的问题,你有自信能战胜那样的诱惑吗?」 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希望对方忘记的时候。只要消除一点点对方的记忆就好,如此一来就可以重新来过。在那种状况下,如果自己拥有消除记忆的能力──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消除对方的记忆…… 她会对抗那种诱惑,贯彻正义──这种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倒。 根本没有人办得到吧?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每个人都会犯错。 有时候明明知道不正确,却仍然会去做。 任何人都不可能只将能力用在正确的事情上。 即使站在正义的一方,再优秀、理智和高尚的人都办不到这种事。 「就算是出自于亲切和正义感,总有一天必定会犯错。若不是圣人,就不可能凭藉意志的力量每次都做出正确的事。」 猪濑说,拿著咖啡杯看向窗外。夏生也随著他的动作向窗外望去。 剎那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穿著制服的芽衣子站在马路的另一侧。 (为什么?) 猪濑看起来并不怎么惊讶。 夏生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到了学生会结束、芽衣子放学回家的时间。她本来打算在芽衣子开完学生会之前回家,没想到留到这么晚。 或者猪濑早已预料到芽衣子会在这个时间路过。 「记忆使者有可能会在认为自己做出正确判断的过程中发生失误,也有可能明明知道是不正确的事,却仍然因私心而使用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使用能力的次数越多,犯错的可能性就越高。最后,那个错误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等她发现自己犯了错,或者被某人知道她犯了错,她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而使用能力,将会造成恶性循环。」 猪濑看著窗外的芽衣子说。 「所以不管是对周围的人而言,还是对记忆使者本身而言,继续使用那种能力都非常危险。尤其是记忆使者的个性越正直,风险越大,因为当她犯错时,她自己也会伤得很深。」 最后,猪濑用夏生从未看过的严厉目光看向她。 「如果她一直没有察觉这件事,就必须有人来阻止她才行。」 芽衣子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向夏生和猪濑的方向。 夏生抓起外套和书包站起来。 芽衣子在寒冷的气温中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等夏生。 夏生步出咖啡厅跑向芽衣子,芽衣子担心地问她:「你还好吧?」 夏生不知道她这么问是因为她没有穿上外套,还是拋下猪濑,所以反问:「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学生会结束了吗?」 因为天气真的太冷,所以夏生连忙穿上外套,围上围巾。芽衣子帮她拿书包,等她穿戴好防寒的衣物。 穿好外套,围好围巾后,夏生接过书包,对芽衣子说:「谢谢。」 芽衣子看向咖啡厅──看向猪濑。 「我之前也有在学校前看过那个人。」 「嗯,他是记者……好像在调查这一带发生的事件,所以问了我很多事。」 夏生对芽衣子说回家吧,然后迈开步伐。 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找藉口,但她在情急之下冲出来,完全不知道该跟芽衣子说什么才好。 她还没有理清头绪。 一方面是和怀疑芽衣子的猪濑一起行动让她对芽衣子有一股罪恶感。但是,在芽衣子开口询问之前先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没有怀疑她也很不自然,所以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什么事件?」 「……四年前不是有一间叫『角面包』的店员失去记忆吗?他问我那件事。」 或许是因为她说过芽衣子的正义感很强,正好与猪濑心中记忆使者的形象重叠了,但是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应该没有怀疑芽衣子的根据。芽衣子从来没有说过关于记忆使者的事,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 其实只要她向芽衣子确认,证明芽衣子果然是清白的,然后再向猪濑报告就行了。如此一来,她跟芽衣子就可以摆脱猪濑了。 然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芽衣子开口。 无法轻易开口,表示她内心某处的确怀疑芽衣子有可能是记忆使者。因为夏生有所自觉,所以不敢直视芽衣子。 (结果我还是在怀疑芽衣子。) 夏生认为,记忆使者在什么地方接受谁的委托都跟她无关,万一犯了错而受伤,那也是记忆使者应付的代价,也是委托记忆使者的人自己的责任;即使周遭的人受了伤,那也是记忆使者和委托者应该背负的责任,旁人无权置喙。但是,如果记忆使者是她身旁的某个人…… 如果是她最重要的朋友──芽衣子,她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如果不是芽衣子,她想确认清楚。她不想要心中一直怀有疙瘩。 (对她说我有想要消除的记忆……或是有人希望可以消除记忆之类的。) 告诉芽衣子自己在寻找记忆使者,然后观察她的反应。猪濑期待她做的大概就是这类事吧? 不过,她对试探芽衣子仍然有所排斥。 「记忆使者……」 夏生在理清头绪之前,不小心把话说出口。芽衣子反问:「什么?」夏生连忙摇头说:「没什么。」 她觉得观察芽衣子的反应,用探试性的问法问话,感觉就像是对芽衣子的背叛。 她厌恶自己对芽衣子的怀疑。 如果芽衣子有烦恼,她想要帮助她,想阻止会让她烦恼的事。这份心情再真实不过,然而她却觉得连这份心情都像是在为自己找藉口。 芽衣子目不转睛地看著夏生担心地说: 「对了,夏生,你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夏生的心跳漏了一拍。 「……有吗?」 芽衣子指的是她提起莉奈的事情时?还是在别的情况下跟她说过?她在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之前找芽衣子商量也不奇怪。 夏生不敢问自己对她说过什么话。现在问的话,也必须一五一十地招出关于记忆使者的事。她还没有做好面对芽衣子的心理准备。 「夏生,如果你有任何烦恼……」 「抱歉,今天表姊要来我家,我必须先走了。」 两人刚好走到回各自的家的岔路口。 芽衣子停下脚步,似乎想要继续说什么,但夏生打断她的话,装作没有察觉。 怀疑芽衣子和对芽衣子有所隐瞒,都让夏生内疚得恨不得立刻逃跑。她对芽衣子说再见后便转身跑开。 芽衣子一定觉得她的样子不太对劲,但只是沉默不语。 夏生跑到回头也看不见芽衣子的距离,才拿出智慧型手机打电话给猪濑。拨号声才响一次,猪濑就立刻接起电话。他大概还在咖啡厅里吧? 「我还是没办法继续帮你了。」 猪濑一接起电话,夏生便盖过他应答的声音,连珠炮似地说。 她没有多想,只是冲动性地打电话。 猪濑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用沉稳的声音说: 『你感觉很慌乱。在四个月前,你被消除记忆之前也是这种感觉。』 「我不记得了。」 『你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夏生反射性地回答后才霍然惊觉。 原来她在害怕。 她在寻找记忆使者,所以害怕被消除记忆,害怕面对记忆使者。虽然她不认为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但她知道可能性不是零,所以确认真伪也很可怕,思考确认后的事更令她恐惧。 「记忆使者不会连无关之人的记忆都消除,所以不要被牵扯在内才是最好的方法。再继续寻找记忆使者,说不定连我也会被她盯上。我不想忘记朋友跟家人,也不想被他们遗忘。」 即使向芽衣子确认,知道她不是记忆使者,自己曾经怀疑过芽衣子的事实也不会消失,光是这一点就令她百般排斥。她不想做出任何会让自己与芽衣子之间留下芥蒂的事。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确认的结果,证明猪濑的假说是正确的。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她打算消除知晓这个真相的夏生的记忆──光想像这个「可能性」,就让夏生悲从中来。 她不想让芽衣子做出这种事。 她不想知道任何真相,所以对电话另一端的猪濑重复在咖啡厅里说过的话。 「已经够了吧?如果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对她不好,让她身旁的人去阻止她就好了。这件事和我无关!」 也跟芽衣子无关,她怀抱著想要相信芽衣子的心情说道。 她如此想著──希望可以一直这么想。 夏生说完想说的话,等待猪濑的反应。 猪濑应该认为夏生已经跟芽衣子提及了。抑或者,他已经发现现在离她跑出咖啡厅的时间太短,结果她还是没有和芽衣子提及话题的核心? 无论如何,猪濑应该已经知道夏生并非没有思考过芽衣子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不过,他没有明确地提出芽衣子的名字;他明明在心中想,如果上仓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阻止她就是夏生的责任。 『真的跟你无关吗?』他只是静静地说道。 『记忆使者说不定就在你身边喔?』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知道。 夏生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她边在玄关脱鞋边说「我回来了」,化好妆、梳理好头发的妈妈便出来迎接她。 「你回来啦?今天回来得好晚。」 看到妈妈梳妆完毕,夏生才想起今天是妈妈要去打工的日子。 「真希来了。我得出门打工了,幸好你刚好回来。她带了蛋糕来,你跟她一起吃吧。」 真希是妈妈那边的亲戚。她住在别的县,所以她们见面的次数并不频繁,不过从小有亲戚聚会时,她总是陪夏生玩。 鞋柜前方整齐地摆了一双陌生的鞋子,大概是真希的鞋子吧? 真希联络她们说自己一月太忙,没能来打招呼,刚好工作上有事要来这附近,所以想跟她们拜个晚年。妈妈虽然对真希说不用特地过来拜年,但心里其实很高兴。 夏生也很期待见到真希。 「真希,对不起,没办法好好招待你。夏生回来了,你们慢慢聊吧。」 妈妈向在客厅的真希说,接著对夏生说:「我出门了。」然后走出家门。 目送妈妈离开后,夏生把门锁好,拿著背包吐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可以跟最喜欢的表姊见面,在这种心慌意乱的状态下无法打从心底笑著面对真希,让夏生感到很遗憾。虽然很疲惫,夏生还是转换心情,心想至少不能让真希望觉得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她很不擅长挤出虚假的笑容,但还是笑容满面地走进客厅。 夏生还来不及说欢迎,真希便从沙发站起来,对夏生说: 「你回来啦。打扰了,夏生。」 从微卷的发丝间隐约可见真希的耳朵上载著浑圆的珍珠耳针,柔软的玫瑰粉红色针织衫也很适合她,她穿起来很可爱。真希已经是社会人士,但看起来就像高中生或大学生。与其说她是女人,她更像个女孩。 「我回来了,欢迎你来。」夏生回答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只是看到真希的脸,就让夏生无条件地放松心情。对夏生来说,真希就是那样的存在。 她家和真希家并非近得可以随时见面。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她们虽然感情很好,但又不若亲姊妹亲近,所以许多无法向朋友和父母说的话,夏生都可以向真希畅所欲言。成绩不好而跟妈妈吵架的时候、隔壁班发生霸凌事件的时候、第一次被男生告白的时候……只要向真希倾诉,她的心情就会轻松不少,而真希也总是给予她适切的建议。 不过,她说什么也无法跟真希商量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任何人商量,也不认为这是可以商量的事。 调查记忆使者的这两个月来明明没有想起过真希,却在看到她的瞬间忍不住想向她哭诉。 「夏生,你过得好吗?」 真希不是用担忧,而是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问。 「之前和你见面的时候,你有点没精神,所以我一直很在意。」 真希理所当然似的挂念起了作用,夏生感觉到鼻腔深处开始发热。 她虽然回答自己过得很好,但不知道是否有笑著回答。 真希绝对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不要觉得她脑袋有问题就不错了。 不过,她其实一直很希望能够向人倾诉。 「裤袜很温暖吧?我以前念高中的时候也常穿。」 真希看著夏生从制服裙子下方延伸而出、包覆在裤袜里的双腿说。 「你还是穿裤袜比较好看。难得你有一双美腿,隐藏在运动裤里太浪费了。」 真希高兴地赞美夏生。夏生回答:「嗯,很温暖,谢谢你。」然后低下头。 这双裤袜似乎是真希送她的。夏生回想起芽衣子曾经如此告诉过她。 夏生完全不记得真希送过自己这双裤袜。她没有理由忘记裤袜的事,所以一定是真希送她裤袜的时期与她接触记忆使者的时期重叠,所以当时的记忆也被记忆使者一并消除了吧?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像这样无关紧要的记忆被记忆使者消除。 不只是夏生,所有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也一样吧。 其中也有或许在旁人眼中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再珍贵不过的记忆。 夏生忍不住这么想。 「……对不起,其实你送我这双裤袜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嗯?」 在她不敢向芽衣子说出真心话而逃回家之后。 她不想连对真希都撒谎,所以决定说出一切。 她一直想向人倾诉。 (不用回答我没有关系,但请你相信我。) 她知道不要说出口比较好,说出来的风险太大了。但是,现在她不想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真希一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然后知道她是认真的而开始担心她,也或许直到最后真希都不会相信她。 她低著头,擦拭眼泪,用颤抖的声音问: 「真希……你知道记忆使者吗?」 真希微微垂下眉毛,笑著回答:「我知道。」 last episode:confession 夏生和真希一起泡红茶,吃真希带来的起司蛋糕。 在甜食和热饮的作用下,夏生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刚才因为情绪激动而眼眶泛泪让夏生觉得有点难为情。她偷偷瞥了真希一眼。 真希缓缓吃著蛋糕,似乎在等待夏生向她倾诉心里的话。 「真希,你为什么知道记忆使者的事?」 夏生思考著该从哪里说起才好,最后决定先询问真希知晓的理由。 真希边用叉子切起司蛋糕边回答。 「因为记忆使者的话题在我高中时曾经很流行,而且……」 真希微微歪著头继续说: 「之前跟你见面时,你也提过记忆使者。」 「真……真的吗?」 上次见到真希是什么时候的事? 夏生最后一次见到真希的记忆是半年以前,在盂兰盆节去祭拜祖父的时候。但是,在那之后她们也有见面吗?市面上开始贩售裤袜的时期应该是秋末。她只是把这件事忘记了。 「我跟你说到什么程度?我已经不记得跟你说过的事,也不记得你送我裤袜的事……或许你不相信,但是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幸好有蛋糕和红茶才让话题不至于变得太凝重。 夏生边观察真希的神情边说话,避免像四年前一样又被建议去医院检查脑部。她小心翼翼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为这件事感到很焦虑。 「某个人告诉我说这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我也这么认为。我好像曾经在网路的论坛上寻找记忆使者……但是我也已经不记得了。」 夏生有自觉自己说的话非常荒诞无稽,然而真希只是默默听著她娓娓道来。即使真希没有说出口,夏生也能从她认真聆听的样子感觉到她相信自己,至少真希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 「忘记过去的事,失去记忆真的好可怕。虽然没有真实感,可是只要像这样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了。不过,我还是不觉得记忆使者是非常令人恐惧的存在。」 即使发现自己似乎缺乏某部分的记忆,但在别人指出之前,连自己忘记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忘记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所以夏生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受害人。 或许是因为如此,所以当猪濑说记忆使者很危险时,她无法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记忆使者给我『帮助纱惠的人』的印象很强烈,所以我觉得她是可以解决一般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正义使者。明明没有任何根据,我却很放心,觉得记忆使者是为了帮助人而消除某人的记忆,所以不会无端消除他人的记忆。」 夏生喝了一口红茶后将杯子放下。 「但是,记忆使者也是普通人。」 一把话说出口,夏生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理解了。 「就算她的行动是出自于好意,她也会犯错。如此一来,她也会像我们一样烦恼吗?」 「……会呀。」 夏生没想到真希会回答自己,忍不住惊讶地看著真希。 真希微微一笑,看著夏生说:「一定会。」 真希接受了她所说的话,而且以「记忆使者确实存在」为前提聆听。夏生感觉真希在鼓励自己,向她点头,然后继续开口说下去。 「有人想要揪出记忆使者的真面目,那个人说记忆使者也会犯错,但是记忆使者一旦犯错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认为记忆使者不应该再继续使用能力消除他人的记忆。他还说,记忆使者也是人类,犯了错也会受伤、后悔……为了记忆使者本身,她不应该继续使用这个能力,必须有人去阻止她才行。虽然我觉得那个人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协助他的调查行动。」 夏生先在此把话打住。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既然要说就把一切告诉真希。 「因为那个人怀疑我的朋友可能就是记忆使者。」 真希把叉子放在盘子上,看著夏生。 「是你的童年玩伴芽衣子吗?」 夏生点头。她对真希提起过很多次芽衣子的事。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那个人希望由我去说服芽衣子,所以他可能想要把我变成他的同伴……希望我跟他有相同的想法吧?」 如果芽衣子和她的立场对调,或许芽衣子会协助猪濑吧。 为了某个不知在何时何地可能会受伤的陌生人,芽衣子说不定会和猪濑一起寻找记忆使者。 但是,夏生和芽衣子不一样,无法只凭正义感而采取行动。不过,如果知道在某处暗自受伤的不是素昧平生的人,而是芽衣子,她就无法断然地说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我不认为芽衣子是记忆使者,为了证明芽衣子的清白,所以我也算有在协助他……」 她并非完全否定芽衣子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 假如记忆使者是与她素昧平生的某个人,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一旦怀疑芽衣子可能是记忆使者,即使是再轻微的怀疑,她都无法视若无睹。 倘若芽衣子真的是记忆使者,而且尚未察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危险,那么指引她就是夏生的使命,而不是猪濑的。 「我跟猪濑先生对于记忆使者的看法有点不一样……啊,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就是猪濑先生。他认为必须阻止『消除他人记忆』的行为,他说记忆使者或许认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实际上或许确实没错,但也不能因此而任由她为所欲为;消除记忆并非解决之道,应该思考正确的解决方法,像是接受现实,靠自己的力量跨越难关。」 猪濑说的话再正确不过。 但是,夏生即使理智上理解,却无法认同他所说的话。 「如果我具有消除他人记忆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接受许多人的委托,主动帮助有困难的人……但是,如果朋友碰到困难,我会选择帮助朋友,可能不会想到必须靠自己跨越难关而袖手旁观吧。我不认为帮助自己有能力帮助的对象是不好的事。」 即使那不是正确的事。 人无法永远让自己做出正确的事。纵然知道必须面对困难,有时候也会想要逃离一切。 在那种情况下,她不认为向那样的人伸出援手是坏事。相反的,她可以感同身受。 「所以我不认为记忆使者使错了,应该阻止她。但是,我好像有点明白猪濑先生说『记忆使者很危险』这句话的意思了。」 猪濑也一再强调,他不认为记忆使者是罪恶的存在。 或许他说「为了记忆使者好,必须阻止她才行」的说法是为了说服她的权宜之计──至少这句话对她起了作用。 「被消除的记忆将永远无法恢复,那是非常可怕的事吧?一旦犯了错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对委托人来说、对记忆使者来说,都是非常可怕的事。记忆不是一个人可以独自创造的东西,所以也会影响到周围的人。消除记忆可能会深深伤害到某个人,但事后察觉也来不及了。」 茶杯里的茶只剩下一半左右,夏生用双手包覆仍然温热的茶杯,拇指摩娑薄薄的杯缘。 这套绘有鲜花图案、只在客人来访时才会拿出来使用的茶杯与茶碟,比夏生平常使用的杯子还要纤细,彷佛稍微用力就会捏破。 夏生边思考边缓缓地说: 「猪濑先生认为,如果记忆使者还没有察觉这件事……大概还没有察觉,所以他想要跟记忆使者见面,告诉她这些话。我明白猪濑先生的想法……也认为他是正确的──如果与记忆使者见面不是为了责备她,而是警告她、提醒她,以避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的话……」 倘若这是猪濑的目的,她愿意协助他。但是,她不想为了做出正确的事而让自己身历险境。假使她协助猪濑会触怒记忆使者,被她消除自己的记忆,她宁愿袖手旁观。她不想为了不知名的某人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是她的真心话。即使这种想法很自私,那也是她。 (但是,如果记忆使者是芽衣子……) 如果是为了不让芽衣子受伤,她甘愿冒这种风险。 向真希倾诉的时候,夏生觉得自己的想法也逐渐成形。 「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记忆使者就是你身边的人,你打算怎么做?比方说,如果像猪濑先生所说的一样,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的话,你会怎么办?」 真希彷佛看穿夏生心中想的是谁似地说道。 夏生的目光游移。 她再三强调芽衣子绝对不可能是记忆使者。虽然她对此深信不疑,但中途她开始觉得这些话彷佛都只是在说服她自己。芽衣子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一直隐藏在她的脑海某处。 然而,深究这个可能性宛如背叛芽衣子,所以她一直逃避,不愿去思考。 「芽衣子……很讨厌敷衍和说谎,所以我很难想像她欺骗我……」 真希对含糊其辞的夏生说自己只是打个比方,然后微笑著将杯子凑近嘴巴。 「就算你们的感情再好,也有不能向对方坦承的事吧?不想被对方讨厌,所以不愿意被知道的事就不会特地说出来。」 这种心情夏生也能理解。 因为不想被讨厌而有所隐瞒,心中也会产生罪恶感。如果芽衣子有天大的秘密隐瞒她,芽衣子应该也会产生和她一样的心情。 「我绝对不会讨厌芽衣子。」 「嗯。但是,芽衣子可能无法像你一样有自信。」 真希没有否定夏生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而是委婉地说: 「一旦说谎,为了圆谎就必须撒第二个谎言。撒谎本身就会产生罪恶感和新的隐瞒……有时正因为对方对自己很重要,所以才无法说出实话;并不是不相信对方,而是害怕失去对方。」 真希把茶杯放回茶碟,垂下双眼,眼睫毛的影子落在她的脸颊上。 「害怕说出实话会让对方幻灭,伤害到对方。当然,这些只是假设性的话,不过……我好像可以明白。你有什么想法?假如你一直觉得自己必须保护的童年玩伴其实有很多事隐瞒著你、欺骗你,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消除你的记忆,你不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对她感到愤怒吗?她知道你一定会对她失望和愤怒,所以才不敢说出口。」 虽然真希说这只是假设性的话,但她却垂下目光,露出夏生从未看过的表情。 彷佛怀抱秘密的是她自己一样,不安,但近似死心的神情。 如果芽衣子露出这种表情,她应该会很生气吧?倘若芽衣子露出这种表情的原因是不敢对她说出实话,她会更加火冒三丈。 「我……我当然会很生气呀,气她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所以夏生坦率地说出心中的话。 她无法想像芽衣子会对她说谎,而且为了圆谎又撒了更多的谎。但是,若芽衣子非得这么做,应该有她的理由。如果她是错的,她应该会非常后悔。 即使芽衣子对她撒谎,她也绝对不会讨厌芽衣子。 不过,她不会因此讨厌芽衣子,但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如果芽衣子遇到难过的事,她随时愿意倾听,而不肯依赖朋友的芽衣子被她责骂也是活该。 「有所隐瞒是很痛苦的事,我会很生气为何她要自己背负一切。所以都要怪芽衣子不好。」 「你生气的理由是那个?」 真希忍不住噗嗤一笑,看著夏生。 原本笼罩著真希的虚幻消散,她的脸上又变回温柔可靠的大姊姊神情。 「我明白你想要相信芽衣子的心情,不过,向本人确认不代表你不信任她。我觉得与其和她在一起时怀疑她可能是记忆使者,不如跟她好好谈一次比较好?」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会好好跟她谈一谈,确认她不是记忆使者,我的心情也比较畅快。」 不是因为相信芽衣子而不问她,正因为相信才要问她,确认真相。为了继续和芽衣子当朋友,夏生认为这么做有其必要。 真希对点头的夏生微微一笑──仍然直视著她提醒说︰ 「嗯。不过,你也必须先思考好另一个可能性。」 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而你又得知这个事实。我不知道芽衣子会怎么做,但是你想怎么做由你决定。」 真希直视夏生的双眼,用教诲般的语气平稳地说︰ 「当你问芽衣子是不是记忆使者,结果她否认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如果芽衣子做出肯定的回答,你该如何反应?等你思考清楚,在心中做好决定后再去找芽衣子也不迟。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不会动摇你做出的决定。」 「……如果芽衣子是记忆使者……」 夏希一直避免去思考这个可能性。即使只是假设,她都觉得怀抱这种想法对芽衣子很过意不去。不过她现在的想法是,拒绝面对现实,却一直在心中抱持怀疑反而对芽衣子更失礼。 夏希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却无法回答。真希问她: 「你会觉得很恶心或很可怕吗?」 「怎么可能!」夏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面对记忆使者令她感到害怕。即使她站在支持记忆使者的立场,她仍然不想接近可以轻易消除自己记忆的人。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记忆使者是令人恐惧的存在。 但是,如果芽衣子是记忆使者──想像这个可能性时,夏希不禁感到害怕。 不过那并非对芽衣子感到恐惧。 自己所不知道的芽衣子,面对这个事实,至今与芽衣子的关系可能会产生变化──夏生的心中确实怀有对这些事的不安与恐惧。 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芽衣子可能会消除她的记忆。 即使对方拥有不顾她的意志消除她的记忆的能力,只要对方是芽衣子,她就不会害怕。 夏生对芽衣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如果世界上存在身为记忆使者的芽衣子,虽然是她所不知道的芽衣子的另一个面孔,但是──不管是怎么样的芽衣子,都是她认识的芽衣子。 「就算芽衣子是记忆使者,她是芽衣子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不管芽衣子拥有怎样的能力,使用那种能力是芽衣子的意志。她没有理由害怕挚友。 「是吗?说的也是。」 真希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一瞬间,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夏生想说些什么,但还来不及开口,真希便抬起脸说:「你还是和她谈一谈比较好。」 她以笑容面对夏生。 「夏生,如果在你心中已经做好决定,那么就一定没问题。」 真希用温柔的声音说,拿起茶壶帮夏生重新倒了一杯红茶。 * 喝完第二杯红茶后,夏生传简讯给芽衣子,约好吃完晚饭后见面。 她在简讯上写著:『刚才很对不起,我有话想告诉你,可以去你家吗?』芽衣子立刻回信给她说「可以」,让她松了口气。一想到芽衣子应该也很在意,夏生一方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过意不去。 真希说她下周还会来这附近一趟,她跟真希约好到时要当面向她报告和芽衣子聊完的结果。 夏生说要送真希到车站,但真希笑著婉拒,挥著手对她说「加油」后便回家了。 夏生换好衣服,写完作业,吃完妈妈帮她准备好的晚餐,把碗盘洗乾净后便出门了。她打算在妈妈打完工之前回家,但预防万一,她还是在饭厅的餐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夜晚的空气冰冷澄澈。 她一点也不害怕,心情很平静。就像真希说的一样,因为她已经在心中做好决定了。 夏生在八点准时抵达芽衣子家,按了门铃,已经换上便服的芽衣子出来应门。 「刚才很对不起。」 夏生又说了一次刚才写在简讯里的话。 「我有点混乱,没有跟你说明清楚就拋下你,自己跑回家,真的很对不起!」 「很冷吧?」芽衣子说,让夏生进入屋内后立刻把门关上。 芽衣子上学时扎的辫子已经解开,垂在背后的柔软发丝轻轻摇曳。 「你还好吧?」 「嗯,我已经没事了。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你说才好,现在已经整理好思绪了。」 夏生对芽衣子的妈妈说一声「打扰了」,然后才爬上二楼。 她已经大约两个月没有进入芽衣子的房间,上一次进来是一起准备期末考时。以前她常来芽衣子的房间玩,但最近她大多和猪濑一起行动,放学后和芽衣子一起度过的时间便减少了。 木头地板上铺著柔软的地毯,两人坐在地毯上。 「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呢?」 听到夏生喃喃自语,芽衣子直视著夏生说道: 「从你想说的部分开始说吧。」 很像芽衣子会说的话,让夏生微微一笑。 不过,一开口就说她最想说的话,就算芽衣子再聪慧也会感到一头雾水吧?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夏生想要把话说清楚,所以决定按部就班从事件的开端说起。 「我们念国一时,角面包的店员失去记忆,之后你、我和其他几个人都丧失了一部分的记忆吧?有人在调查为什么大家会失去记忆,而我也在协助那个人调查。」 芽衣子的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很像她的作风,夏生环顾芽衣子的房间后开口说。 「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人对吧?」 「对,他是记者。他说那时大家失去记忆不是偶然,也不是生病,是有一个共同原因。」 夏生稍微思考,慎选用词后说: 「──他说那个店员对某个女孩做了令人不齿的事,有人为了那名女孩消除了店员的记忆,还有受害人的女孩、听过她诉说烦恼的朋友,以及知道那起事件的人,所有人关于那起事件的记忆都被消除了,有人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做到这种事……那名记者的友人也被消除过记忆,所以他才会调查类似的事件。」 夏生决定不要说出纱惠经历过的事,因为纱惠不惜委托记忆使者也希望大家忘掉这一切。 芽衣子应该有察觉到夏生故意含糊其辞,不过没有对此说什么。 「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记忆使者?」 夏生对芽衣子积极的询问点头。 「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想要消除记忆的人面前,实现当事人的心愿。那名记者相信她虽然是都市传说中的怪人,但确实存在。听起来很像在说谎,不过我也觉得她真的存在。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我的手机里残留著曾经寻找记忆使者的痕迹……以及我失去了某部分的记忆。」 这时忽然响起敲门声,夏生中断与芽衣子的对话。 芽衣子的妈妈端饮料来给她们,夏生闻味道就知道茶壶里装的是花草茶。小学的时候,她赞美芽衣子的妈妈泡的花草茶很好喝,芽衣子的妈妈就经常泡给她喝。微甜的花草茶是夏生从好几年前就在芽衣子家喝的饮料。 她跟芽衣子认识很久了。 夏生向芽衣子的妈妈低头致歉:「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芽衣子的妈妈用神似芽衣子的脸微笑著说:「你们慢慢聊。」 芽衣子的妈妈关上门,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后,夏生开始说: 「那个记者说,记忆使者极有可能认识四年前的被害人以及面包店员相关的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 两人各拿起一个玻璃杯。 「那名记者好像怀疑你就是记忆使者。」 「我是记忆使者?」 芽衣子一脸意外地眨了眨眼,看著夏生。 「对。」 夏生点头,然后深吸冒著花草茶香味的蒸气。 「我认为你绝对不可能是记忆使者,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协助他调查……但是在思考记忆使者是怎么样的存在,为什么要消除他人的记忆时,却开始忍不住怀疑……你会不会真的就是记忆使者。」 透过玻璃杯传来的热意沁入掌心,舒缓了身体深处。 真希所说的话以及花草茶的香气等成为她的助力。 本来她一直觉得难以启齿的话,比她想像的还要轻易说出口。 「你从小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富有正义感,无法对有困难的人坐视不理。我忍不住想,四年前当你看到朋友很伤心的时候,会不会看不过去……无法原谅害朋友哭泣的人,所以才觉得他说的话并非不可能。虽然我心中觉得很荒谬的感情更强烈,但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你真的是记忆使者……如果你就是记忆使者,你也无法对我说实话吧。」 夏生说道,然后喝了一口花草茶。 「你有时候会觉得跟我讲话牛头不对马嘴吧?因为我好像在四个月前见过记忆使者,所以丧失了那时候的记忆。那个记者说或许是因为我发现记忆使者的真面目了,但我认为不是。大概是我有想要消除的记忆,而记忆使者帮我实现了心愿吧?」 温热香甜的花茶草彷佛在体内点了一盏灯,让夏生觉得很舒服。 夏生吐出一口气,瞬间,眼前因热气而变得一片雾白。 「我一点也不觉得记忆使者很可怕或是很邪恶,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即使没有了记忆,但感觉仍然残留在我心里,觉得记忆使者是我的同伴。但是,我发现记忆使者或许没有同伴。」 夏生可以感觉到芽衣子的目光,但仍然不敢直视她。 「有人说记忆使者很孤单,我好像也能明白。拥有消除他人记忆的能力,一定无法对其他人说吧?消除完记忆后,也无法和其他人商量自己那么做是否正确?是不是不要消除比较好?是不是应该消除?记忆使者有时候应该也会感到很不安。」 知道记忆使者真面目的人会被消除记忆,所以没有人知道记忆使者的真面目。没有人能够理解记忆使者,记忆使者也无法依赖任何人。 那一定很痛苦吧? 「在寻找记忆使者的记者说,记忆使者是单独思考和行动,所以很危险。他好像认为,即使不是只有靠消除记忆才能获得救赎的人,记忆使者会去帮助她想要帮助的人也是很大的问题。他说,记忆使者一直这么做,总有一天一定会犯错。出自于私心去消除某个人的记忆而感到后悔,为了隐瞒自己的行为又不得不消除某个人的记忆,或许会陷入恶性循环,在发生那种结果之前,必须有人去阻止她才行。我认为,烦恼的大小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也无法对记忆使者说不要去帮助她想帮助的对象。但是我忍不住思考,如果记忆使者有时候会因此而备受煎熬……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是很痛苦的事……如果记忆使者是我的朋友……如果是你……」 夏生说到这里先把话打住。 当面对芽衣子说这些话让她感到有点别扭。 芽衣子静静地聆听,没有催促或打断夏生。她一定是在试著去理解这些让人一时之间摸不著头绪的话。 所以夏生才能放心继续说下去。 「──当我思考万一你是记忆使者该怎么办时,忍不住感到有点害怕。不是因为你可能会消除我的记忆,而是原来你拥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那让我感到害怕。」 「……我可能是记忆使者,也许会消除你的记忆,你不会害怕吗?」 「不会。」 夏生笑著回答。 「因为我知道,就算你是记忆使者,你还是芽衣子。」 她必须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告诉芽衣子才行。 夏生缓缓说道。 「你总是要自己去做正确的事。我不知道记忆使者是不是正义使者,但我知道你从以前就很有正义感。如果你消除我的记忆,代表你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所以即使你是记忆使者,我也不会感到害怕,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我这么想,所以才会来找你。如果你是记忆使者,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如果身为记忆使者的你有任何烦恼,我想要倾听,和你一起思考该怎么做才好。」 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她可能会当面说出来,也有可能会生气。但是,她不会讨厌芽衣子,也不会害怕芽衣子。她绝对不会弄错这一点。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不管你具有什么样的能力,我都不会害怕,也希望你不要害怕。」 夏生直视著芽衣子,把心中最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先为自己确实把话说出口而松了口气,然后等待芽衣子的反应,不知道是否确实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了。 芽衣子缓缓地眨眼睛,然后呵呵轻笑。 她把茶杯放回玻璃碟子上,微微低头。 「我好像在听很惊人的告白。夏生好帅,好像王子一样。」 芽衣子掩嘴轻笑。 夏生松了口气,放松肩膀的力量。 她没想到芽衣子会笑她,不过比看到芽衣子哭泣或生气好多了。 「你不要笑啦,我是认真的。」 「抱歉,因为我很高兴,虽然有点难为情。因为……」 芽衣子抬起头说道: 「正义的使者是你才对。」 芽衣子对夏生展露男人看到会不禁坠入情网的笑容。 「小时候,你看到我被人欺负就跑过来救我吧?国中的时候也是……有一段时间,我被班上的女生恶整吧?你很快就察觉这件事了。」 芽衣子明明在说自己以前被恶整的事,却一脸怀念似地眯起双眼。 「我还记得我的制服裙子被弄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你把自己的裙子借给我。你说自己有穿运动裤,就直接把裙子脱下来递给我,真的吓了我一跳,大家也都吓到了。制服上衣和运动裤明明是很奇怪的搭配,但是你看起来却很帅气。从那次之后,就没有人再恶整我了。」 似乎回想起当时的事,芽衣子再次轻笑出声。 「看到你一点都没有变,让我很高兴。」 在芽衣子提起之前,夏生根本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夏生害羞得忍不住搔著脸,别开目光。 她很高兴,但是听到芽衣子这么说让她觉得很难为情。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告白好像被反将一军一样。 「或许是因为你的挺身而出,让我也想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但是我能做到对他人伸出援手,都要感谢接受那样的我、愿意和我当朋友的你。」 芽衣子把茶杯和茶碟放到托盘上,直视夏生,向她伸出手。 「我不是记忆使者。」 芽衣子淡淡地说道。夏生的手包覆住放在膝盖上的茶杯,芽衣子的双手触碰她的手。 「但是,你思考我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为了我如此烦恼,想要帮助我,以及你信任我的事,都让我很高兴。」 夏生感觉到从包覆住自己的手传来的体温。 「……这样啊。」 她知道自己的话确实传达给芽衣子了。 她看著微笑的芽衣子的双眼,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太好了。」 太好了。 芽衣子不是记忆使者,没有独自烦恼。 芽衣子说感谢她,还听这些荒唐话到最后,没有对瞎操心的她生气或无奈,让她很庆幸。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芽衣子又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松开手。 「因为一直独自扮演正义使者一定很痛苦,所以希望那个人……希望记忆使者身边也有为她如此著想的人。」 「是啊。」 夏生边回答边在心中暗想,她不要再寻找记忆使者了,今后跟记忆使者也不会有任何牵连吧?或许记忆使者在某处消除了某个对夏生而言素昧平生的人的记忆,犯了错,让某个人伤心,她可能会因此受伤。 但是,她没有和猪濑一样的信念和热情,不会为了素昧平生的人铤而走险。 (我果然不是正义使者。) 记忆使者为了实现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心愿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夏生觉得保护自己身边重要的人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她和芽衣子喝著开始变凉的花草茶,稍微聊起过往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夏生不禁想著── 虽然她帮不上什么忙,今后也不打算跟记忆使者有所牵连,但是……至少像芽衣子说的一样,希望记忆使者也有为她著想的人。 希望她不是孤伶伶一个人。 * 和芽衣子促膝长谈一周后,夏生放学时看到猪濑在校门口等她。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回覆猪濑传给她的电子邮件,所以他才会直接来找她吧? 夏生早就料到他会来找她。今天芽衣子要开学生会,会比较晚回家,她猜想猪濑应该会今天来找她,所以看到猪濑并不让她感到惊讶。 她也觉得必须找个机会跟猪濑把话说清楚。 「我跟芽衣子聊过了。」 夏生说道,然后向前迈出步伐。猪濑也跟在她身后。 「我觉得芽衣子不是记忆使者。这只是我单方面深信,没办法向你提出任何证据,所以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说服你。」 两人并肩走著。夏生看著前方说: 「但是,我已经没有寻找记忆使者的理由了,我不会再协助你寻找记忆使者。」 她已经下定决心,所以说出这些话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困难。 夏生觉得猪濑在看她,但她继续向前走,弯过转角,经过他们第一次谈话时进去的咖啡厅。 「或许就像你说的,记忆使者并不是完美的人,她会犯错,行为偏颇。但是,她只是帮助自己想要帮助的人,如果有人可能察觉到她的真面目,她就连那个人的记忆也消除,这种做法也许很自私。」 记忆使者接受了片山莉奈的委托,却拒绝了球谷柊的请求,决定的基准非常主观。也许就像猪濑所说的一样,选择委托人本身就是一种很傲慢的行为,而且那么做是否真是为了对方著想,会不会伤害到某个人,记忆使者有时候也会判断错误吧? 「每个人都一样自私。如果我是记忆使者,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无法责怪她。我没有资格阻止记忆使者,更何况,我跟芽衣子都不想被消除记忆,所以我决定不再干涉这件事。」 两人从大马路拐进一条横向的道路,夏生在往来路人变少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身后距离自己一步的猪濑。 「我不会妨碍你,但是已经无法再帮助你了。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只有我身旁的世界。这么说很自私,不过是我的真心话。」 夏生面对猪濑,注视著他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只是要传达在心中做好的决定,所以没有丝毫犹豫。 她不打算说服猪濑,只是表明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快就把话说完,没有再开口。 经过几秒的沉默之后,猪濑代替夏生开口。 「……四年前的事件发生时,在面包店员的记忆被消除之前,面包店的女老板暂时离开店铺将近一个小时之间,有两个女孩子被人目击。」 他似乎也察觉到夏生的样子跟之前不太一样,所以他的脸上不再挂著笑容,也没有用大人教导小孩的说话方式。 「目击者说两人在不同时间走出面包店。她们可能只是普通的客人,但其中一个人也许是记忆使者,即使不是,她目击到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也很高。她们都不记得自己在那天的那个时间在哪里做过什么事了。」 猪濑平淡地陈述事实。 「那两个人就是你和上仓芽衣子。」 猪濑怀疑芽衣子似乎有所根据,他在这个时间点坦承一直隐瞒的事,意图相当明显,那就是他仍然怀疑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也希望夏生继续协助他。 「立野真和中野纱惠已经忘了面包店员做过的事,似乎也失去了某部分的记忆,但是,失去事件发生当天的记忆的人,只有你和上仓芽衣子而已。我认为你可能目击到案发经过,或者拥有任何线索,所以才会和你接触。」 「但是,我和芽衣子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只是你们的片面之词。」 猪濑用一句话全面否定夏生的话。他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夏生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 猪濑说的没有错。 她觉得自己和芽衣子都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但她无法窥探芽衣子脑海中在想什么。她什么也不记得,但芽衣子是否真的不记得一切也无从确定。 「在店员失去记忆前的短暂时间内,确认进出面包店的只有三个人──面包店老板的老妇人、你和上仓芽衣子。面包店老板已经在几年前去世,无法消除片山莉奈的记忆,所以她已经被排除在嫌疑犯的名单之外。」 「在那三个人进出面包店的空档,在没有被任何人目击的情况下潜入面包店后离开的第三者说不定就是记忆使者。她在消除店员的记忆后,可能也消除了看见她的我和芽衣子的记忆。」 「你说的没错,那个可能性也无法否定。」 猪濑点头肯定夏生指出的可能性,他是为了表示自己完全站在客观的立场发言吗? 不过,很明显的,他并不支持夏生的说法。 「那也只是片面之词,没有办法因此将她排除在嫌疑犯的名单之外。」 一周前的夏生听到这些话可能会有所动摇,不过,现在的她很冷静。不管猪濑提出怎样的假说,告诉她新的事实,她都已经在心中做出结论了。 「但是,我相信芽衣子,因为她说了自己不是记忆使者。」 夏生笑著说。 「但是……即使她真的是记忆使者,我也不在乎。」 她不会因为她们是朋友,就希望芽衣子不要对她有所隐瞒。 有事隐瞒她也好,欺骗她也无所谓,因为她相信芽衣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芽衣子是记忆使者也好,不是也罢,只要她没有一个人暗自烦恼就好;只要芽衣子知道,当她想要找人倾诉,想要依赖某人时,自己随时洗耳恭听,永远都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就行了。 猪濑微微张大双眼,阖上嘴巴,沉默几秒之后才说:「是吗?」 他稍微看向下方,用右手调整眼镜的位置。 「我明白了,你真的是她的好朋友。」 猪濑说道。不知为何,他似乎微微一笑。 接著,他抬起头,一脸无奈地耸耸肩膀。 「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这是你听完之后,经过思考做出的结论,所以我放弃了。」 「对不起。」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开始调查的事件,我要回归初衷。」 猪濑说。 夏生不认为猪濑会执著地对她死缠烂打,不过他退让得比她想像的还要乾脆,反而让她有点泄气,同时,她心中某处也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 猪濑今后也会继续寻找记忆使者吧──独自一个人。 「猪濑先生,你不害怕吗?接近记忆使者,代表自己也会被消除记忆的可能性很高喔!」 他尊重夏生拥有不同的想法,接受她的决定,所以夏生无法阻止他,也没有那种权力。 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对他这么说,能对他说这些话的人只有她而已。 (如果某一天他真的找到记忆使者……) 他打算说服记忆使者吗?对记忆使者说不应该再消除任何人的记忆……他真的认为记忆使者会听从他的劝告吗? 「就算你真的见到记忆使者,你的记忆可能会被她消除啊!」 说记忆使者很危险、想要阻止记忆使者的他,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记忆被消除的严重性,以及自己的立场有多么危险。 猪濑不可能没有思考过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可能性,但他对于调查记忆使者一事却没有丝毫犹豫,这让夏生感到难以理解。 猪濑用一贯温和的笑容回答。 「即使被她消除记忆,只要能和她说话,让她有所领悟,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没有白费……或许是什么也不做让我很痛苦吧。」 猪濑接著说,想要阻止记忆使者的人似乎只有他而已。 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消除记忆的人,连记忆使者的存在都不记得了,所以知道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能向记忆使者传达结果的人,的确只剩下猪濑而已吧?他是受到使命感的驱使,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阻止记忆使者吗?不过,猪濑却显得非常冷静沉著。夏生知道他阻止记忆使者的意志没有丝毫动摇与犹豫,然而,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必死的决心和奋不顾身。 猪濑淡漠地说,什么也不做会让他很痛苦,或许这是最接近他的本质的答案吧。 明明应该阻止、而且有能力阻止的只有自己,如果什么也不做会让他产生罪恶感,所以他想要阻止记忆使者──与记忆使者向只有自己能拯救的人伸出援手的行为有点相似。 夏生在心中想,但她没有自信能确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没有把话说出口。 「有些记忆虽然你的朋友忘记了,但是你还记得不是吗?如果连你都忘记,那些事真的就会变成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下次再见面时,猪濑可能已经忘了她。 所以她必须趁现在告诉他。她不认为自己阻止得了他,但这一定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觉得你还是珍惜那些记忆比较好。如果可以不用消除,记忆使者应该也不愿意随便消除别人的记忆,因为记忆使者会消除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是为了自我防卫……只要记忆使者不认为你是危险的存在,你就能保有自己的记忆。」 猪濑用彷佛在向她道谢的表情和声音说:「或许吧。」 夏生忽然想起猪濑曾经说过她是好孩子。 「即使是尽可能不要消除的记忆,当记忆使者为了自保而判断必须消除时,对她来说也不好受吧?所以我才必须去见记忆使者一面,告诉她消除他人记忆的行为是多么残酷和无法挽回。或许我无法改变记忆使者的想法,在那种情况下,我打算对抗她,确实告诉她,强硬地消除不想忘记的记忆是多么不可饶恕。到时如果记忆使者不改变想法,我的记忆应该会被她消除吧。」 猪濑温和地微笑,看著夏生。 「如果记忆使者为此稍微感到心痛,我的行为就有其意义。」 猪濑毫不犹豫地平静说道。 夏生心想,难道猪濑心中也有如果可以,希望一忘了之的记忆吗? 即使认为消除他人的记忆是错误的行为,必须阻止记忆使者,猪濑对于自己的记忆被消除,心中应该也有一丝恐惧。但是,只有自己记得一切,必须永无止尽地追查下去也很痛苦。说不定猪濑曾经想过,乾脆连自己的记忆也被记忆使者消除就好了。 或许猪濑心想,能够阻止记忆使者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无法如愿,最后被消除记忆也无所谓吧,如此一来也能忘记自己曾经被人遗忘,不需要再独自追查记忆使者了。 无论如此,只要能够找到记忆使者,与她面对面,猪濑就可以从追查记忆使者一事解脱。 猪濑总是一副难以捉摸的样子,夏生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他真正的想法了。 夏生想,直到最后才看见真正的他,也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猪濑才展露这一面吧? 猪濑用彷佛在说「明天见」般的表情,一派轻松地对说不出话的夏生微微一笑。 「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一起调查。」 「……我才要感谢你,谢谢你经常请我吃饭。」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夏生在心中做好觉悟,向他鞠躬。 猪濑转过身,夏生目送他迈步离开。 夏生从猪濑离去的方向看见真希。她们约好等一下一起吃饭,所以真希是来接她的吧? 猪濑与真希擦身而过。 「夏生。」 真希轻轻挥手。夏生越过她的肩膀看到猪濑的背影逐渐远去,终于再也看不见。 * 真希带夏生来到一间很时尚的咖啡厅,夏生向她报告与芽衣子谈话的结果,顺便报告自己已经告诉猪濑再也无法协助他的事。 「太好了。」 真希笑著说道。 「这么一来,他也能从寻找记忆使者一事解脱了。」 真希帮夏生夹生火腿沙拉到她的盘子。 「是啊……」 夏生苦笑地回答她。 「记忆使者是谁都无所谓,我觉得就算知道她的真面目也不能怎么样,但还是让人很在意,就像在看推理剧却没有看到解谜的那一集一样。」 当她思考芽衣子可能是记忆使者时,她的确很害怕,不想知道真相,不过,知道芽衣子不是记忆使者后她就安心了。她已经决定今后不要再干涉这件事,所以对记忆使者只剩下好奇。 因为猪濑在最后指出,记忆使者能犯案的一个小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说「就算芽衣子是记忆使者也不在乎」的心情不假,不过,听到猪濑那么说,会让她想要推理看看。 「这么说起来,你好像本来就很喜欢看解谜类的书。」 真希把小碟子放到夏生面前,无奈地笑著说。 「现实与戏剧不同,已经登场过的人物不一定就是犯人喔?说不定某个外来的旅人才是记忆使者,他在那天出现,消除了大家的记忆。」 「嗯,不过,像这样想一想好像也无妨。虽然就算想出一个结论,我也不会想要去确认,而且感觉也没办法推理。」 消除自己的痕迹,不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情报给所有相关的人,想要揪出那个人的真面目或许是天方夜谭。简单来想,就会导出跟猪濑一样的结论。面包店员的记忆消失之前,被目击到从面包走出来的夏生和芽衣子就是第一嫌疑犯。并不是说其他人的可能性会就此消失,只是她的脑海中也无法具体浮现「某个人」的脸。 如果有推理剧中的名侦探,说不定就能从夏生遗漏的零碎情报组织推理,导出意外的真相,不巧的是并没有那样的名侦探,所以夏生只能靠自己思考。更何况,即使名侦探经过推理找出真相,他的对手是记忆使者,最后记忆也会被消除吧? 「再说,有复数登场人物的只有四年前的事件,其他事件的情报都太少了,想推理也无从下手。她消除了模特儿莉奈的记忆,拒绝了球谷柊的委托……」 「后面两个人的委托是什么样的内容?」 「想要忘记失恋的对象;犯了错,做出被对方讨厌的事,希望记忆使者消除对方关于那件事的记忆之类的。」 「什么跟什么啊!好自私呀!」 真希忍不住笑了起来。 「让我有点安心。」 「安心?」 「嗯,因为包含我在内,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吧?」 因为知道自私的人不是只有自己而感到安心吗?但是,真希看起来一点也不自私。她在工作结束后,像这样空出时间,预约了可以好好聊天的半包厢听她说话。 「希望消除记忆本来就是很自私的心愿吧?那本来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只是世界上刚好存在可以实现那种愿望的记忆使者,她自私地接受或拒绝委托,只是这样而已吧?」 真希边把空盘子叠起来放到餐桌角落边说。 「记忆使者也会想要实现喜欢的人的心愿……即使想要尽可能做到公平,也无法完全客观思考吧?每个人都一样。但是,记忆使者所做的事并非每个人都办得到,既然使用那种能力,或许就不能说小小的失误是无可奈何的事。」 「猪濑先生……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 「实现这个人的这种心愿也无妨,那样的委托无法接受……做出这样的判断本身被说是『傲慢』大概也无可奈何吧?既然如此,今后不再动用那种能力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 生火腿沙拉配上红萝卜泥酱汁很顺口,很好吃。 在吃完生火腿沙拉之前,两人都稍微静默不语。 「真希,你反对记忆使者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我觉得有些人真的已经束手无策,只有靠消除记忆才能得救──记忆使者的能力就应该为了那样的人使用吧?不过,即使对手不是已经走投无路,有时也会想帮对方消除记忆吧?」 真希拿著筷子,目光落在吃到一半的盘子上说。 「拥有失恋的记忆也不会死,只是因为现在很痛苦而想要消除那段记忆,就可以把那份心情的过去和未来一并消除吗?大家都努力熬过来,想消除记忆的想法未免太天真……即使理智上明白,但如果在眼前哭泣的是重要的朋友,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对象……」 或许会帮他消除吧?夏生心想,自己也会那么做,真希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既然如此,记忆使者也一样吧?每个人都一样。 「不过,消除他人的记忆果然还是无法饶恕的行为吧。」 接下来同时上了两道料理,是香蒜油渍海鲜和法式长棍面包。两人各自从小铁锅舀料理到自己的盘子里吃。 夏生将小虾子放到法式长棍面包上,稍微吹凉后才放入口中,然后边思考边开口说: 「猪濑先生说,正义使者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记忆使者的失误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记忆使者发现自己犯错时会感到后悔和痛苦,所以必须有人告诉她这些话才行……我也觉得或许就像猪濑先生说的一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记忆使者也会犯错吧? 夏生忍不住思考,只有记忆使者不被容许犯错,必须永远正确吗? 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是罪不可赦的事吗? 记忆使者应该非常小心,避免自己犯错。所以她拒绝了球谷的委托。 即使如此,她也觉得没有人有权利说因为记忆使者总有一天会犯错,为了避免那种事发生,所以必须找出记忆使者,阻止她使用那种能力帮助他人。 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告诉记忆使者她有犯错的可能性与危险性而已。 「记忆使者说不定早就知道自己错了。」 夏生还来不及把想法化为言语,便听见真希如此说: 「然而,即使她发现自己犯了错而感到后悔,想要忏悔也无法向任何人诉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她没有被人强迫,而是自己选择成为使者,所以必须自己承担起所有责任。」 真希低著头,皱起秀眉,露出想挤出笑容却失败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夏生认识的她。 「在不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一直做著不可告人的事,也难怪她总是孤单一个人吧。」 「真希?你怎么了?」 夏生忽然感到不安而开口询问。 她不明白真希露出那种表情的理由。 「夏生,你真的想知道吗?」 真希放下叉子,抬起头,直视著夏生。 「如果你一直没有察觉的话我本来不打算说。但是,你想知道真相吗?」 夏生也放下叉子。 她点了点头。 「嗯,我想知道。」 然后重新开口说: 「虽然他说除了芽衣子,其他人不可能是记忆使者,但我相信芽衣子,也不打算向她确认。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没关系,告诉我吧。」 真希会用这种方式询问,表示她知道某些夏生知道后可能会感到后悔的事。 夏生已经决定就算知道任何事也不会改变,所以她展现自己的决心说道。 然而,真希听了夏生说的话却忽然露出笑容。 「并不是除了芽衣子,其他人就不可能是记忆使者。」 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强忍著眼泪的笑容。 「说的也是,在老奶奶发现之前,或许有其他人去了面包店……」 夏生说到一半…… (奇怪?) 她的胸口忽然感到一股滞闷。 那种感觉该称为不祥的预感……或是不对劲的感觉吗?她感到很在意。 她明明无法想像真希打算对自己说什么,却彷佛知道了一样。 真希彷佛在做心理准备般,闭上双眼,吸了一口气后才用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 「那一天,你和芽衣子分别去了面包店找那个店员,你们说知道他的恶行恶状,警告他不要再出现在纱惠和其他女孩面前,你们真的很有勇气。你们不是对警察或父母说,而是独自面对一个成年男人,与伤害朋友的犯人对决。你们知道纱惠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尊重她的意志。」 夏生听猪濑说事件当天,芽衣子被目击从面包店走出来时,她的脑海便掠过这个可能性。 芽衣子很有可能会那么做。 但是,她的正义感不像芽衣子那么强,也没有那么勇敢。或许只是自己不记得了,可是她不认为国中时的自己会为了朋友做到那种地步。 「我也去了?」 夏生插话问道,真希微微点头。 「芽衣子会单独去找店员,一方面是为了纱惠,也因为她本身的正义感很强,不过……促成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她发现你单独去了面包店很多次。她担心你是不是想要说服店员,叮咛你那么做很危险,她会跟你一起去,所以你不要自己去找店员。不过,你否定了。」 「我、我怎么可能自己去找那个店员?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一个人去找那样的犯人太可怕了!」 「嗯,不过,芽衣子没有相信你说的话。她觉得你好像想要自己解决,打算瞒著她去找犯人,所以早了一步去找他。」 这的确是芽衣子的作风,很像她会做的事。 夏生想,当时的自己不可能单枪匹马去找犯人,但芽衣子却因为担心她而先去面包店。 「但是,她没有顺利说服店员。性犯罪者怎么可能被国中女生说服?芽衣子可能遇到很可怕的事。她无功而返,在那之后,你和她一样去面包店找店员,结果还是一样,他一点也没有反省,也不打算离开这座城镇。」 (我也去了……对了,猪濑先生说有人看到我。) 夏生不会说那一点也不像自己的作风,不过仍然感到有点意外。当时的她在知道芽衣子不只为了纱惠,还因为担心她而只身去找那个店员后,让她再也沉不住气吗?也有可能是知道芽衣子「遭遇可怕的事」而愤怒得冲去找他吧?如果是这样,她就可以理解自己的行动。 「明明得到机会却不好好把握的店员,最后被消除了记忆而住院。」 真希平淡地说道。 「坦白说,我觉得他是咎由自取。即使是在可以完全控制能力的状态,那个男人被消除所有记忆也是罪有应得。那时他的记忆被消除到无法过日常生活……近乎白纸的状态,其实就像一场意外。」 冷酷的声音、轻蔑的眼神。夏生第一次看到真希露出这种表情,即使知道那种眼神不是针对自己,还是让她有点紧张。 「意外……控制?」 夏生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意而反问。 真希褪下冷酷的表情,用一如往常的温柔眼神看著夏生回答。 「记忆使者并非一出生就能自由自在地消除他人的记忆。第一次消除他人的记忆,或是间隔太久,会抓不到感觉,可能会消除太多或消除得不够,所以练习了很多次。」 「练习……」 「你没有听记者先生说,面包店员变得很健忘,所以当他失去记忆时,周围的人怀疑他是不是脑部有问题吗?其实是记忆使者练习的结果。」 夏生有听说,她想起来了。 但是,她没有想过那是记忆使者的缘故。 如果真希说的是实话,表示记忆使者并不是只有在事件发生当天才采取行动,而是在事件的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消除面包店员的记忆了。 换句话说,记忆使者并不是刚好在那天路过的外地旅客。 「不过,记忆使者很紧张,实际面对店员,跟他谈那起事件时……店员却一副奈我何的样子,她很害怕,也很气愤,结果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而把他的记忆消除过头了。不过,我不认为那么做太过火,像他那种伤害国中女生而不懂得反省的男人根本不可原谅。」 真希用不严厉,但可让人窥见她强烈信念的语气说。 「总之,记忆使者没有决定好范围就消除了对方大部分的记忆……然后把剩下的记忆一点一点消除做为最后的练习。把他的记忆消除后,也必须消除芽衣子和纱惠的记忆,所以用消除失败也无所谓的对象来练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希……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那是只有记忆使者才知道的事情。 把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夏生就已经猜到了。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面对夏生的目光而没有逃避的真希断然回答。 「因为我吃了那些记忆。」 这句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然而,夏生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剩下大约一半的料理开始变凉。 服务生端来下一道料理,但两人都没有吃。 「……你是记忆使者?四年前消除了我和大家的记忆……拯救了纱惠吗?」 她不记得了。 事件发生时,真希有来这座城镇吗? 国中一年级的自己有和真希商量纱惠的事吗? 「不,四年前消除面包店员、受害的女孩以及其他知情者记忆的不是我。」 真希缓缓地摇头否认。 「我吃掉的只有你的记忆。我早已决定不要再消除别人的记忆,最后我只有接受你的请求,因为你和我一样。」 夏生还来不及思考「和我一样」是什么意思,真希便告诉她答案。 「四年前消除大家记忆的记忆使者是你。」 柔和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说道。 夏生在一瞬间完全无法理解真希说了什么。 就像被人从预料之外的方向掴了一掌一样,思考停止运作。 不过,看到真希的表情,夏生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没有一笑置之。她开始思考。 一思考,便发现答案显而易见。 四散的碎片彷佛在一瞬间聚集在一起般让她理解了一切。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之前听说过消除莉奈的记忆和拒绝球谷委托的是一名女孩。 四年前就读s国中,现在就读k女子大学附属高中,接触过纱惠和莉奈,可以在不被任何人起疑的情况下接近记忆被消除的受害人;面包店员失去记忆那天,在面包店的老妇人从外面回来之前,进出面包店的只有两个人。 芽衣子否认,说自己不是记忆使者,夏生相信她。用消去法的话,剩下的嫌犯只有她。 夏生把自己排除在嫌犯之外,是因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引起那起事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自己。 但是,她错了。 她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你发现自己有那种能力,但是一直没有使用的机会,某一天,你得知了纱惠的事。她不敢跟父母和警察说,害怕得不敢出门,你想为纱惠做些什么,所以听到她说要是能忘记一切就好了,你想起自己办得到那种事。所以你在学校想办法让纱惠听见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这是她在记忆被消除之前告诉真希的?还是真希在吃掉记忆后得知了一切?真希平淡地叙述夏生自己早已不记得的行动。 「你去了面包店很多次,练习能力的使用,为那一刻做足准备。事件发生当天,你打算给店员最后一次机会而去面包店找他谈话,但是,有相同想法的芽衣子在同一天也去了面包店,你看到芽衣子哭著跑出来便气昏了头,几乎一口气把店员的记忆都消除掉了。」 真希说,然后微微眯起双眼。 「朋友受到伤害你当然会愤怒。我记得之前也对你说过,他是罪有应得,所以你不需要在意。总之……你消除了比预定还要大范围的店员记忆,他再也无法向人伸出魔爪。」 在那之后,夏生一点一点消除店员所剩无几的记忆做为最后的练习,然后去见芽衣子,消除她的记忆,并依序消除了其他朋友的记忆,最后佯装自己也失去了那天的记忆。 夏生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她很了解自己,所以可以轻易想像当时的情景。 「但是,在那之后,你有好几年都没有再使用能力。以前你调查自己的能力时,在网路上找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发现可能有人和你拥有相同的能力,但是你不打算变得和对方一样。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不过你以前和我商量过,我对你说,不管拥有什么样的能力,只要不使用就跟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没有两样。你好像不打算积极使用能力,如果四年前没有发生纱惠事件,说不定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使用吧?」 真希想起眼前的料理,将盛装著料理的大盘子拉向自己,把料理夹到夏生的盘子,然后稍微提高语调继续说: 「因为你是那个模特儿女孩的粉丝,去年才会帮她消除记忆吗?看到她那么难受,你忍不住想帮助她吧?这一点和我很像,让我觉得很有趣……虽然这或许不是值得称赞的事。」 告诉莉奈记忆使者相关都市传说的人大概也是夏生吧? 夏生决定依照从网路上获得的情报,扮演都市传说中的怪人。或许她决定这么做时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她万万没想到有人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并且在追查记忆使者的真面目,所以当时的夏生一定毫无防备。 然而,因为她的举动,猪濑发现记忆使者「重新开始活动」而来到这座城镇。接下来的展开不需要问真希,夏生就能轻易想像到了。 夏生并非在心中做好觉悟而成为记忆使者,所以没料想到有人会声讨她,企图揪出她的真面目。想必当时的她一定心慌意乱吧? 当时的她不同于四年前,她不擅长演戏,在知道记忆使者的状况下被质问一定会露出马脚。 即使她坚称不知道,忘记了,还是很担心无法瞒天过海,害怕会就此失去一切──所以她求助拥有与自己相同能力的、正牌的记忆使者。 「你觉得就算自己装傻也会被猪濑先生看穿,所以你拜托我帮助你,将自己是记忆使者的事全部忘记。」 因为记忆使者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 于是真希接受了她的委托。 「在网路上流传、你还是高中生时流行一时的记忆使者……猪濑先生在找的就是你吗?」 真希默默地点头。 都市传说的网站上还特别列出记忆使者的项目,可见真希比夏生还要积极主动地以记忆使者的身分行动。猪濑也这么说过。然而,在某一个时期之后就再也没有传出记忆使者的传闻,记忆使者在不知不觉间也逐渐被人遗忘。 「猪濑先生说记忆使者销声匿迹很多年……他想记忆使者可能不会再出现,几乎就要死心了。你为什么要停止活动?」 她可能问太多了。 真希似乎没有预料到夏生会提出这个问题而露出惊讶的表情,沉默了半晌。 「……因为我不想再欺骗喜欢的人了。」 然后喃喃地回答。 「我消除过喜欢的人的记忆,而且不只一次,是很多次。」 她的目光恍惚,飘忽不定。 似乎在回想当时的事。 「如果对喜欢的人做了很过分的事,而且是过分到无法获得原谅的事……我知道那是自己导致的结果,所以应该接受。但一想到只要消除对方的记忆,明天也能继续在一起,我就……」 无法阻止自己消除他的记忆。 夏生明白真希的心情。 她忍不住回想起球谷的事,以及猪濑说过的话。猪濑和她都认为,想要把自己犯错的事从对方记忆中消除的想法非常自私,但是……如果立场对调,她不认为自己可以选择正确的答案。 然而,真希以此为耻,感到后悔不已。 「我本来觉得不管抱持怎么样的罪恶感也好过我们之间形同陌路。但是,我好痛苦。那个人对我笑,是因为他忘了一切,因为他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对他做过多么过分的事;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接受真正的我,原谅真正的我。想要重新来过,必须我们两个人都忘记才行。但是我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所以永远不可能。」 真希自嘲地笑著说道。 「但是,那也不是真正的重新来过。消除自己的记忆和罪恶感,只是蒙住自己的双眼,过去并没有就此消失。」 然后摇了摇头。 「对方在知道真正的我之后还愿意接受我,真的很困难,但是……一旦消除了对方的记忆,就会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真希平静地承认自己的过错。 就像一名接受声讨的罪人──明明没有人责备她──她垂下目光,双手手指在膝盖上交叠。 「就算为自己找藉口,说那么做是为了帮助某个人,使用那个能力来消除记忆,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同情哭泣的人,也是因为自己很痛苦,无法视若无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明明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不定有人会因此哭泣──我知道『消除记忆』代表什么意义,但是仍然无法阻止自己为了自己使用那个能力。记忆使者不是正义使者,只是一个自私的怪物。」 夏生可以感觉到真希缓缓地、平静地、以尽可能不情绪化的方式诉说。 即使如此,她也知道真希无法原谅自己。涡流在她心中的情感溢于言表。 真希似乎也有自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来,小声地说对不起。 「再怎么后悔,被消除的记忆也无法复原。虽然一切无法重来,但我已经决定不当记忆使者,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使用那个能力。当我知道你在寻找记忆使者,听了你的理由之后帮你消除记忆,是因为你和我一样不想继续撒谎,所以我才想帮助你。不过,那是最后一次了。」 真希说完后看著夏生。 「对不起,我真的很自私。」 真希微微歪著头,垂下眉毛,笑著说道。 「我好想对别人说这些话。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责任,必须独自承受一切,明明连你的记忆都消除了……如果你不想听,我会帮你消除刚才的记忆。」 「……没关系。」 夏生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没有受到半点冲击。 就像欠缺的碎片一切回归原处,自然而然地理解和接受。 因为就算她没有记忆,也早就知道一切。 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总觉得谜底终于解开了。」 她请真希帮她消除记忆,本来就只是为了逃避猪濑的质问,并不是想要忘记自己是记忆使者的事实,她也没有像真希一样为此苦恼。 猪濑应该没有再怀疑她,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所以她很庆幸现在能知道真相。 说不定她在怀疑芽衣子可能是记忆使者时还比较心慌意乱。 因为这是在决定即使芽衣子是记忆使者她也不在乎之后的事,所以她很快就接受自己是记忆使者的事实。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记忆使者永远不会再出现。 不会有人因此获得救赎,但同时也不会再出现受害人。 夏生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可以安心了。 如此一来,一切都落幕了。 「真希,你本来已经决定不再当记忆使者了,却还特地来帮我消除记忆,谢谢你。」 夏生握住看起来比自己还疲惫和黯然神伤的真希的手。 虽然真希说夏生和她一样,但其实她们是不一样的。真希一并承受了她的记忆,记得一切,却为了她佯装一无所知。 真希说「记忆使者是孤独的」,那明明再痛苦不过,她却帮夏生实现了她的心愿,让她一个人逃离一切。 「一直没办法向你道谢,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背负一切,对不起。我很高兴听到你告诉我这些事,真希,谢谢你帮助我。」 夏生紧紧握住真希柔软的手,直视她的双眼,把心中的话传达给她。 就像真希说的,记忆使者并不是正义使者。 只实现自己有共鸣的人的心愿,为了保护自己或为了自己而使用能力,牺牲被卷入其中的人,这样的行为确实很自私。 (不过,那不是怪物。) 那样的存在不称为怪物。 只是普通的人类。 真希应该也和其他人一样,希望有人来拯救她。 「我虽然忘了消除记忆的方法,但是我也可以帮人消除记忆吧?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努力想起来,多加练习,然后帮你消除记忆?」 听到夏生的话,真希微微一笑。那是温柔的、夏生最喜欢的大姊姊的表情。 「──我一直想,这种事如果真的办得到就好了。」 真希露出欣喜,却又带点难为情的笑容后,反握夏生的手,断然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认为我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真希不可能没有丝毫犹豫,但仍然果决地说。夏生觉得这样的她很美,不禁看得出神。 猪濑和真希阻止了她,在她变得孤独之前阻止了她,所以她是幸运的。 至今真希为许多人开辟了退路,所以夏生认为真希也应该得到一条退路,但真希却决定面对自己,而不是选择一条轻松的道路。 就像惩罚自己一样,一个人背负所有无法消除的记忆。 就算身为记忆使者的真希必须受到惩罚,她受的苦也已经够多了。 (她真的好坚强勇敢,或许她是对的。) 或许这就是记忆使者做了断的方式吧。 「真希,你想找人倾诉时,可以随时来找我。」 在悲伤或某种不知名情感的促使下,夏生走到真希身旁紧紧抱住她。 「哈哈,谢谢你。」真希轻轻拍著夏生的背部。 夏生知道了真希的秘密,所以严格来说,真希并不是孤独的。她想,希望可以藉此稍微缓和她的痛苦……虽然她觉得真希希望知道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夏生松开真希,轻轻抓住她的双臂说︰ 「在知道真正的你之后仍然接受你……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夏生没有其他用意,只是单纯地问道。 真希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接著不知为何双眼泛起泪光。 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真希的杏圆大眼泛起一层薄雾,让夏生忍不住抱紧她说对不起。真希也慌张地摇头。 「对不起,我太……」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事。」 两人对彼此说道,慌张得手足无措,其他人路过时不禁多看两眼,她们的情绪才稍微平复。 夏生松开真希的手,拉开适度的距离。 「……对不起。」 「不,我才应该道歉。」 说的也是,总有一天或许…… 虽然真希没有哭出来,但她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笑著说。 * 如果芽衣子知道她是记忆使者…… 夏生思考著,如果自己被芽衣子害怕和排斥,自己会怎么做? 这是传达完真相的结果,她能死心地告诉自己这是咎由自取,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只要消除一点点芽衣子的记忆,我们就可以像到昨天为止一样一直是好朋友?) 夏生无法抬头挺胸地做出肯定的回答。 就像稍微让时间倒流一样,消除对方的记忆,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一般人做不到这种事,所以只能接受和面对现实,然后向前迈进,所有人皆然。 然而,夏生可以让「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成真。 (只有我自己让一切重来是不是太狡猾了?如果做得到,每个人都会想要这么做吧?只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没有这么做而已。) 如果办得到,每个人应该都会这么做。 (含金汤匙出生的人会用金钱解决问题,天资聪颖的人用头脑解决问题,这和我使用能力有什么不同?) 为了自己使用自己拥有的能力有什么不对? 明明没有人责备夏生,她却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摇了摇头,甩开这个过于偏激的想法。 话不能这么说。 其实她明白──不顾他人意愿消除对方的记忆,为了自己方便而去除应该只属于对方的记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可原谅的事。 她的记忆在自己期望的情况下被消除得一乾二净,直到被猪濑指出之前,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记忆消失了。 但是,在违反自己意志的情况下被消除记忆,光想就让她忍不住感到恐惧。 构成从以前到现在的自己,有一部分被人去除,而且永远无法恢复。建构在那些记忆而存在于现在的自己就会消失。 如此可怕的事。 (即使什么也不做,记忆也会一点一点消失,但是……) 要忘记什么,要记得什么,应该只有本人才能做抉择。 擅自夺取他人的记忆是不可原谅的事。 为了不失去对方,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就无视对方的意志,消除对方的记忆 (我不想对喜欢的人做这种事,但是,被喜欢的人讨厌也让我很害怕。) 如果不管做出哪一个选择都会后悔,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说出来。夏生也可以理解这种想法。 所以记忆使者是孤独的。 她不禁回想起真希的侧脸,以及用泫然欲泣的眼眸微笑的脸。 「好像变得比较没有那么冷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夏生与芽衣子并肩走著,仰望天空。 星期六只有早上要上课,回家的路很明亮。虽然空气很寒冷,不过在阳光的照射下,脸和手都感到一丝暖意。 芽衣子因耀眼的阳光而眯起双眼,回答:「是呀。」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记忆使者的事已经解决了。一切都结束了。」 在夏生察觉到事实的时候,其实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 从今以后,记忆使者永远不会再出现。 夏生彷佛在说一件随口聊起的事件的后续发展,芽衣子用略微复杂的表情点头说: 「是吗?我总觉得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我不是指坏的方面,只是有点不同。」 「有吗?」夏生回答。 在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夏生思考了很多至今从未思考过的事。 说她「成长了」,好像又没有那么积极。她自觉自己的任性妄为,反而降低了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芽衣子觉得她有所改变,或许就像她感觉的一样吧。 (不过……) 「我没有变。」 那也是她自己。 芽衣子所不知道的、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身为记忆使者的她。 就算无法喜欢她…… 夏生和芽衣子来到那间她和猪濑进去过数次、曾被芽衣子看到她和猪濑在一起的咖啡厅。 贴有料理照片的黑板,偌大的玻璃窗,涂成深绿色的门与长椅;店门前种植了冬天也不会掉叶子的植物,店门前的植物伸展枝叶,将黑板、玻璃窗、门和长椅包围起来。 种植橄榄的大盆栽,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都没有开花,现在是一片蓊郁。夏生心不在焉地想,不久之后,等这些树木都开了花,咖啡厅的气氛也会变得截然不同吧? 夏生在绿色长椅前停下脚步。 她必须前进才行。 虽然现在还很寒冷,但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走在前方几步而没有注意到夏生已停下来的芽衣子转过身来,彷佛在问夏生怎么了吗? 夏生看著芽衣子,与她四目相接。 「我有话想跟你说。」 发现声音没有发抖,让夏生感到安心。 夏生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 「你愿意听我说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