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月夜里闪耀光辉(月下,有你绽放光芒)》 樱花季与油毡地的温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1 坡道两旁樱花盛开,循著道路登上坡顶,是一家全新装潢的医院。由于它比附近其他建筑物都还新颖漂亮,看上去少了点生活色彩,猛然一看不像医院,倒像是办公大楼,不过,我的心情也因此轻松一些。在柜台告知来意后,人员爽快地告诉我病房号码。 想到自己即将与素昧平生的人碰面,我很紧张,更别说对方还是因病住院的女孩子,我当然更加忐忑。 在医院内等电梯时,我有点静不下心。 忘记谁曾说过,她长得非常漂亮。 听说她叫渡良濑真水。 还记得高一第一次开班会时,班导芳江老师扯开嗓门道: 「渡良濑真水同学在国中时生了重病,不得不长期住院疗养。我们祝她早日康复,快点回来学校和同学们共度愉快的校园生活。」 教室里有个空座位。我们学校是国中部直升高中部的私立完全中学,因此班上同学大多从国中就认识,即使如此,见过渡良濑真水的人依然寥寥可数。 「听说她得了发光病。」 「应该都没来上学吧。」 「等等,她是谁啊?」 「据说她最后一次来上课,是国一五月时的事。」 「我对她完全没印象。」 「你们谁有她的照片?」 班上男生不时会聊起关于她的小八卦,但在无人掌握更多资讯的情况下,话题很快便结束。 如果确定是发光病,她恐怕很难再复学。大家都知道,那种病是绝症。 病因不明,目前也还没找到治疗方法。 痊愈的机率几乎是零,多数患者必须终身住院。病情会随著年龄增加逐渐加剧,发病时毫无预兆,确诊的平均年龄为十几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一旦得病,致死率极高,许多人撑不到成年就丧命,症状则因人而异,主要的病徵是皮肤产生变异。 ——变得会发光。 病患的身体在夜里照射到月光,会散发出朦胧微弱的白色萤光。据说病情越重,光芒越强,所以才被称为发光病。 ……总而言之,我恐怕无缘在教室见到这位名叫渡良濑真水的女同学了。得出结论后,我很快便淡忘这件事。 过了几天的下课时间,一张巨大的卡纸传到我的座位。 「冈田,换你写。」 「写这干嘛?」 「写给那个罹患发光病的女生啊,名字叫啥我忘了,大家不是约好要一起留言给她吗?」 哦……我有点不以为然,拿起笔快速在卡纸上写字。 〈祝你早日康复。冈田卓也〉 我花了三秒钟草草写完,准备将卡纸传给下一位同学。 「哇,冈田,你太随便了吧。」 「接下来要传给谁?」 「这边的都已经传完了。啊,香山还没,你传给他吧,记得你和他满要好的?」 「没有吧,普通而已。」 语毕,我走到香山的位子。 香山彰还是一样邋遢,制服衬衫没扎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长得高又留长发,但没有小混混的气息,也不爱逞凶斗狠,简单来说就是「不上进」。他长得眉清目秀,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男孩子们则因为他说话目中无人的态度而对他保持友善的距离。 「香山,起来。」 「我当上美少女宿舍的管理员了……」 他口中说著梦话,似乎在梦中过得很愉快。我用力摇醒他,逼他回到现实。 「哦?冈田喔,怎么了?」 如果可以,我其实完全不想主动接近他,不过这和他不修边幅的个性无关。 我过去曾经欠香山一个人情。我们并不是一般的好朋友,对我来说,香山更接近「恩人」吧。 我用的虽然是聊天打屁的口吻,心头却莫名紧张。面对香山时,我总是感到无所适从。他不是我能放松说话的对象。 「班上同学要合写祝福卡,换你写了。你知道吧?写给得发光病的那个女生。」 「喔。」 香山从我手中接过合送的祝福卡,睡眼惺忪地盯著。 「渡良濑真水……」 他的语气和表情,似乎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我感到很意外,忍不住问: 「你们认识?」 「不算……只是有点怀念罢了。她改姓渡良濑了啊……」 香山喃喃自语,接著说:「好吧,我写。」我心想任务达成,转身准备回座位。 「冈田,你最近好吗?」 他忽然从背后发问。 「什么意思?」 「你都没事吧?」 「对啊。」 我压下心中的烦闷,如此回答。 「因为你会不定期发病。」 他的口吻彷佛看透了一切。 「我很好啦。」 多管闲事——我在心中抱怨,没有说出口。 「上次请同学们合写的祝福卡已经完成了,老师想请一位同学周末送过去。由班上同学送去,应该会比从老师手中接到卡片还开心吧。有没有人要自告奋勇?」 芳江老师才二十岁出头,长得算是漂亮,不过大概是当老师的时日尚浅,主持班会时总是哪里卡卡的。 我听了只觉得「好麻烦喔」,应该不会有人举手吧?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到最后芳江老师只得指派某人送去。拜托千万不要抽到我—在座的人无不低头,连隐藏内心的想法都懒。 就在这时…… 香山轻轻举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转头看他。 「我去。」 「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我难以形容香山当时的表情,总觉得当中似乎隐含某种沉舟破釜的决心,不像是发自内心想主动帮忙。 ……讨厌的话干嘛举手?香山何必自找麻烦?我当时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紧接著周末来临,我在星期天突然接到香山的来电,约我出来碰面。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好到假日会出去,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行程。 尽管觉得麻烦,我还是依言前往他家。 「我感冒了。」 香山穿睡衣、戴口罩,来玄关开门时说。 「还有点发烧。」 但我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发烧,感觉他连装病都懒。 「你想叫我干嘛?」 我有点不耐烦地追问。 「啊,我生病了……不方便去探望渡良濑真水。」 「你要我代替你去?」我确认道。 香山简短回一声「嗯」,转身回到屋内,拿来要交给她的讲义和一堆有的没的,说「麻烦你了」,将东西硬塞给我。 然后他马上转身、拒绝多说,就这样走回屋子里。 坦白说,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2 于是,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前往医院,探望一位陌生的女孩。 渡良濑真水住的医院位在电车路线的终点站,我在与通学方向相反的电车上摇晃了三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从车站走到医院后,我依照柜台人员的指示,搭电梯到四楼,穿越铺著油毡地毯的走廊来到病房前。 推门进去,里面是女性专用的多人病房,其中两名女子年纪较长,另外还有一位读著书的女孩,想必她就是渡良濑真水。我缓缓走近,她似乎察觉了声息,视线从书页抬起,仰起脖子看我。 惊鸿一瞥,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美少女的传闻是真的。 她很漂亮,但我想不到该用像谁来比喻。她的眼神射穿我的心,眼珠乌溜溜的,自然纤长的睫毛与优雅的双眼皮加强眼部轮廓,教人过目难忘。而且,她的肌肤白到不真实,丝毫不见日晒痕迹,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和班上其他女生的氛围截然不同,彷佛生长于不同国家。 她的鼻梁精致好看,脸颊不见分毫赘肉,樱桃小口抿成一直线,背挺得直直的,身材匀称,带著光泽的发丝垂至胸前。 表情中不见丝毫矫饰,非常单纯率直。 「你是渡良濑同学吗?」 我小心翼翼地出声搭话。 「我是。请问你是?」 「冈田卓也,你从今年春天起的同班同学。」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你好,我叫渡良濑真水。卓也,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 「请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真水』。」 我没有和朋友用名字称呼彼此的习惯,因此不太适应。 「为什么?」 「因为姓氏这种东西很容易改变。」 这是她的说法。难不成,她的父母离婚了?但我没有多问,心想还是不要刚认识就探人隐私。 「好,总之以后我都叫你『真水』。」 「谢谢你,我喜欢听别人叫我名字。」 她含羞而笑,顷刻间瞥见的白牙,白到令我微微吃惊。她用了「喜欢」这两个字,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换我问了。卓也,你今天怎么会来?」 「啊,我带了讲义和大家合写的祝福卡给你,老师说由同学送来你会比较高兴。」 「高兴,我很高兴。」 我递出信封,她从封口取出大家合写的卡片,充满好奇地读著。 「你的留言好冰冷喔。」 我顿时一慌,探头偷看卡片。我的留言排在纸张的角落。 〈祝你早日康复。冈田卓也〉 「有吗?不会吧……」 我想那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不过真的太简略了,看起来像随便用三秒撇出来的。她应该很机灵,所以才能一眼看穿。 「好像有一点,对不起。」 于是我不再找藉口,老实道歉。 她略显吃惊地看著我。 「那句话没糟到需要道歉呀。」 我发现她说话有种独特的风格。 「卓也,你其实不想来对不对?是老师勉强拜托你来的吗?」 本来应该是香山要来才对,但我认为没必要说实话,脑中闪过「善意的谎言」这个词。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真的吗?太好了。」 这句话的语气是真的感到如释重负。她感觉很聪明,喜怒哀乐却都写在脸上。 「这是什么?」 我决定转移话题。床边的桌子上摆著像水晶的玻璃球,仔细看会发现里面有栋迷你的西式度假小屋,窗内做了发光效果,为看者增添生活的温度。 「啊,这叫玻璃雪花球,我很喜欢这种东西。」 她放下卡片,手心伸来。「帮我拿。」我赶紧为她递上。 「你看,下面有雪。」 凝神细瞧,玻璃球内的小屋地面,铺著看似雪花的细小纸片。 「原来如此。」 「不只这样,接下来才好玩喔。像这样把它摇一摇……」 她在我面前摇摇雪花球,玻璃当中立刻刮起漫天飞雪。纸片不知经由什么设计,化作吹雪缓缓飘落地面。 「喏?很像下雪吧?」 果真像是下了一场雪。 「这是爸爸以前买给我的……现在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所以格外珍惜。」 看来她的父母很可能真的离婚了。但我只是想想,没有问出口。 「我会看著它,想像自己住在雪国,到了冬天就会下雪,吐气会变成白雾。我想窝在暖炉边看书生活,光是想像就很开心。」 玻璃球内还在下雪。 接下来她仍说个不停,那种说话方式感觉像是憋了很久,一直很想找人说话。我并不觉得反感,话题本身不无聊,我也不讨厌她的说话方式。 到了傍晚,她终于关上话匣子,我也差不多该打道回府。 离别之际,她对我说: 「卓也,最近还能看到你吗?」 我困惑了,但她的表情略显寂寞,我实在不敢说:「不,我只来这么一次。」 「过一阵子吧。」 我用暧昧的答案取代心中的想法。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我想吃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 她有些害羞地说。 「波奇棒?」 「因为啊,我现在只能吃医院的餐。我妈妈很严格,根本不可能买给我吃,医院里的商店又没卖,我没人可以拜托了。」 接著,她抬眸乞求:「不行吗?」 「好、好吧,我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然后走出病房。 3 「见到渡良濑真水本人,感觉怎么样?」 隔天放学后,我和香山在回程的便利商店前并肩吃冰淇淋时,香山冷不防问。我的份是他请客,大概是想答谢我吧。我边将冰淇淋送入口中,边茫然回想昨天的经过。 「嗯,她真的很漂亮。」 其实他没问我长相的事,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她的病情呢?」 「不知道耶。」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回答不太好。 「香山,你们认识?」 「以前算吧。」 香山含糊其词。 「对了,她的父母离婚了吗?」 我有些在意,忍不住打听。 「大概喔,因为她以前姓深见。」 冰淇淋不一会儿就吃完,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便利商店,于是一同走去车站坐车。 车厢里只有一个空座位,我坐下来,香山拉著皮拉环,懒洋洋地眺望车窗外。 「我还想请你再帮个忙。」 苍翠的树影与住宅街从车窗外快速流过。 「你可以再去看她一次吗?」 「什么?」 「帮我问她,她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我感到狐疑。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上次他叫我去探病时,我就已经感到莫名其妙,这下子更是一头雾水。 「你自己去问。」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闲聊之际,香山下车的车站到了。 「对了,不要向渡良濑真水提起我。」 香山最后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下电车。 「喂,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朝著香山的背影大喊,但车门随即发出开汽水瓶般的「噗咻」声,硬生生地关上门、发车。 ……又来了,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距离我要下车还有一段时间,睡意突然袭来。我闭上眼睛,身体靠向椅背,没多久便失去意识。 当我醒来时,电车已经驶入终点站,站前街景尽是不入时的小咖啡厅招牌和个人经营的小书店,随意修剪的行道树为风景增添了绿意,横溢出卫星城镇终点站的闲散风情。眼前的景象似乎有点眼熟,我马上想起…… 渡良濑真水住的医院,就在这一站。 这里相隔我家整整七站,我彻底坐过站了,听到「本列车不再提供载客服务」的广播,不得不走下月台。我看到站内商家店门前的架上有卖波奇棒,其中也有真水想吃的碎坚果口味,回过神来,已经向卖东西的阿姨说「我要一个」。我将买好的东西放入包包,走向验票闸门。 反正来都来了,我觉得买个波奇棒送去似乎也不赖。 来到病房,我发现渡良濑真水不在。 床上空空如也。 「你找渡良濑吗?她去做检查了喔。」 我急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说话的是住在同一间病房的人,一位相貌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我不知道她要多久才会回来,想说既然来了,就等等看吧。 床边的桌子上摆著那颗玻璃雪花球。 我拿起它,学她昨天做的那样摇了摇。 雪花球中下起雪。我望著它好半晌,总觉得里面隐藏著某种秘密。当然,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怀著玩心,不停用力摇晃雪花球,里面持续下著暴风雪。我越玩越起劲,一股脑儿使劲摇著。 谁知下一秒,我突然手滑。 雪花球溜出掌心,垂直落下,狠狠撞上医院的地板。 喀锵! 刺耳的破裂声传来。 糟糕——我感到眼前一暗。 「咦?卓也,是你啊。」 背后响起真水的声音,我慌张回头。 时机也太不凑巧了吧。 「啊。」 她慢了半拍才注意到我脚下的碎玻璃。雪花球碎成片片残骸,她明显脸色一沉。 「卓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边说边慌乱地跑过来。 「我没事……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她伸手捡拾玻璃碎片。 「好痛!」 短促的呻吟传来,她好像割伤了手指。几秒后,红色的液体渗出皮肤,涔涔滴下。 「你先冷静点,我去要ok绷。碎片我来清理,你躺在床上就好。」 我赶紧下达指示。她静静地爬上床,背靠墙壁坐下。 我去护士站要来ok绷给她,然后默不作声地捡起玻璃碎片。 清完地面一轮后,我把玻璃碎片集中起来,拿去病房外的垃圾桶丢掉。 当我回到病房,只见她面无表情,拿起雪花球的内部残骸眺望,将只剩下台座与迷你木屋、再也不下雪的雪花球捧在手心里。 「没办法呀,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同样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长生不老。」 语毕,她将手中物搁在床边桌上。 「摔坏或许比较好。」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这样说?」 摔坏它的明明是我。我不懂她的心境,忍不住问。 「没有珍贵的东西,好像就能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 从她口中冒出这句奇怪的话。 「欸,卓也,你觉得我看起来还能活多久?」 这真是把我问倒了,老实说,我从没听过发光病患者能长寿的例子,不过至少就我目前看来,她完全不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我不知道。」 我放弃思考,明白表示。 「应该没时间了。」 她的声调始终四平八稳。 「现在的我就像是幽魂。去年的这个时候,医生宣判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照常过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按理说,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结果精神意外地好。怎么会这样?」 这段话听起来像在描述别人。 我暗忖,我们才刚认识,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语气莫名开朗。 顷刻间触动我胸口某处。 我不明白这种心乱的感觉所谓何来,更不了解该如何称呼这股情感。即使想破了头,我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了。 回家后,脑中还是装满渡良濑真水。我躺在客厅角落的佛坛前,不停思考。 不懂,总觉得她思考的是心灵层面的事。不论怎么想,我都无法参透她的感受。 因为我们才十几岁啊。 一般人遇上死亡,都会感到悲观或是绝望,难过得无法承受,然后强迫自己接受非死不可的事实,饱受无能为力的感觉所苦,脑袋也会开始变得不清楚。连过了八十大寿的爷爷在临终前也难免如此。 然而她的口吻彷佛期待著死亡到来。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接著,我心血来潮地在佛坛前上香,敲响那不知何名,长得像碗的金属,发出「叮」的一声。 姊姊身穿水手服,在佛坛前的遗照中对我笑。 冈田鸣子,十五岁早逝。 姊姊在我读国一的时候,被车子撞死了。 不知不觉间,我也来到高中一年级。 鸣子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断气的? 她最后想到的事情是什么? 我忽然在意起种种细节。 鸣子……我认识了一位女孩,她叫渡良濑真水。她应该有颗细腻的心,但是好像一点也不畏惧死亡。 可是,我想问的是…… 鸣子,你呢? 无论我在心中如何探问,照片中的姊姊都不会回话。当然啊,这是当然的…… 就寝时间到了,我回到自己房间钻入被窝,当天晚上却辗转难眠,脑海中一直浮现渡良濑真水的脸,挥之不去。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反覆播放,就像遇到喜欢的曲子段落,或是莫名残留在耳里的广告歌,无穷尽地重播回荡。 隔天上学,我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还放著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 这下该怎么办? 摔碎东西后一阵手忙脚乱,忘记交给她了。 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放学后再去一趟医院,单纯把波奇棒送去。 搭车的路上,我不禁心想,像这样天天到医院报到,会不会给她添麻烦?我摔坏她珍藏的宝物,她会不会其实完全不想再看到我的脸? 仔细想想,真的很尴尬。当时,她要是对我发脾气可能还好一点。她大可以将怒气直接、痛快地发泄在我身上,这样我会比较轻松。而现在,我的五脏六腑都泛起令人不适的痛楚。 明知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有所牵扯吗?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只能不停寻找动机。 大概是因为……不,一定是因为她很像鸣子姊姊。 她们的长相并不像,个性也南辕北辙,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她们在某方面很相似,最接近的说法大概是氛围吧?「当时」的鸣子与渡良濑真水有某部分重叠。 关于姊姊的死,我始终有个地方不明白。 我感觉到,只要和渡良濑真水在一起,或许就能解开谜底。 来到病房前,我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深深地、轻轻地吸饱空气,再吐出来。 下定决心后,我推门而入。 和初次来访时一样,渡良濑真水坐在最里面的病床上,仔细一瞧,她正对著笔记本写字。她在附细长滚轮的病床桌上摊开全新的b5笔记本,专心地写字,表情无比认真。我不好意思叫她,瞬间犹豫了一下,不过她察觉到我的气息,主动抬起头。 「你来了啊,怎么不叫我一声?」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说。 「你在写什么?」 她看起来稀松平常,没有昨日临别时那种彷佛轻轻碰触就会碎掉的脆弱,不过,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从她的态度察觉一丝疏远。 「秘密。」 笔记本被收走,翻了过去。她不想给我看。 「好吧。」 反正八成是日记之类的。我没有继续追问,轻轻将带来的波奇棒放在桌上。 「啊~是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我可以吃吗?」 真水双眼闪闪发亮地拿起波奇棒问。我点点头,见她俐落地撕开包装,发出轻脆的「喀哩」声一口咬下。 「吃起来和一般口味不太一样呢。」 她心情绝佳地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高兴。 「偷偷告诉你吧。」 我一时之间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马上想起笔记本的事。 「我呀,正在把死前想做的事情一件件写下来。」 我好像……听过类似的事。应该有不少人会在死前回顾人生,一了心中的遗憾,完成未竟的心愿,像是感动的重逢,或是去见喜欢的艺人。 「上次检查时,我问医生我到底还能活多久,医生只是一脸为难地说:『不晓得耶,大概还能撑半年吧。』真是个庸医呢,究竟把人命当成什么?所以,我想说机会难得,不如来充分利用剩余的宝贵时间吧。」 她一口气说完,又微微蹙眉。 「不过,我也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 「我不能出门啊。病情真的不太妙,医生严禁我外出,还被特别警告呢。」 这时,我的脑中浮出一个念头。 而且不是值得赞许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那本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知为何,我在意得不得了。 渡良濑真水死前想完成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我来帮忙吧。」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吓了一跳,转头望向我。 「为什么?」 「我想赔罪。我摔坏了你的雪花球,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光是向你道歉还是不够,那样太随便了。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什么都好,只要是我能帮的事,尽管告诉我吧。」 「真的吗?」 真水稍作沉默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真的什么都可以?」 她的声调拉高了半音,这是试探的口吻。 「真的,我向你保证。」 我乘势说道。 她蓦地睁大盯著我的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我有一个好点子。」 不知道她的脑袋瓜里都装些什么,神情变幻莫测,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去,有如拨云见日的晴空。 「欸,你愿意听我说吗?」 剎那间,不妙的预感闪过脑海。 再听下去,我应该就无法回头了。 ……尽管心里知道,但我彷佛被她的双眼吸住,心中只浮现一个答案。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和渡良濑真水之间奇异的缘分,就此展开。 4 「卓也,我想要请你替我完成这些事。」 真水说完,羞赧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一个大孩子。 「……什么?」 我一时之间意会不过来。 「我想要你代替我完成死前的心愿,然后来这里找我,告诉我你实际做过的感想。」 「这太胡来了吧……」 我愣住了,脑中至少冒出一百个问号。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换作是我看到自己想做的事被别人抢去做,大概只会生气吧,然而真水显然不是这样。 「没办法呀,我不能外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不觉得这个点子很棒吗?」 听起来只是说服自己的说法。如果可以,她一定也想亲手完成那些事,否则也不会把它们写下来。她实在是因为情非得已,才不得不做出调整。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水,你办不到的事就由我来完成吧。我会把中间发生的过程告诉你,这样对吗?」 尽管我还有些混乱,依然反刍著她的话语做出回答。 「没错。」 她似乎很开心,甜甜地绽放笑容。 「我不会那么坏,一开始就让你做太难的事啦。先从简单的开始吧,我看看喔……」 真水打开笔记本,眼神认真地扫视页面,接著突然露出恶作剧的表情说: 「我想立刻拜托你一件事……」 老实说,我深感不妙。 「我一直很想在死前去一趟游乐园。」 她说,年幼的时候没有与父母同游游乐园的记忆,现在懂事长大后,才突然好奇游乐园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原先以为死前想完成的心愿,会是更加浩大的事,例如难以成就的远大梦想,所以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没料到竟然是这么市井小民的愿望,害我听到的当下呆了一秒。 「呃?也就是说……」 冷静想想,我才猛然想起负责执行的人是我,不禁犹豫了。 「是的,卓也,你去游乐园玩吧。」 「不,等等……骗人的吧?」 「是真的喔。」 真水看起来毫不歉疚,脸上挂著恶作剧的微笑。 一星期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来到县外有名的主题乐园。 当然是自己一个人来。 我忽然觉得好哀伤,好好的青春少年,为什么非得一个人来游乐园玩不可? 游乐园基本上是与家人和情侣来的地方,这是常识,根本不会有人独自前来。 更别说现在正值黄金周假期,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不小心被踩死都不奇怪,而且不外乎是情侣、全家福或是一群朋友共同出游,像我这样形单影只的游客果然没见著。 一个男人独自跑来游乐园玩,怎么看都不对劲,不是被当成游乐园狂热者,就是被认为脑子有病吧。不过,他们全都错了,我不是游乐园狂热者,现阶段也相信自己还没疯。 实际上,我相当引人注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敢说,我比路边的街头表演艺人还醒目,擦身而过的人时不时会偷看我一眼;偶尔也会遇到摆明是在嘲笑我的家伙,甚至还有小混混指著我大笑。我饱受注目礼。 我真的不是神经病! 我好想拿扩音器大叫。请问游乐园哪里可以买到扩音器?我要问谁才好?不好意思,我想买扩音器,请问哪里有卖?等等啊!我不是可疑人士,我的脑子很清楚!等一下! ………… 不过,我有预定行程要跑,不是单纯来游乐园玩的。不对,当然还是要玩,只是对我来说不是纯粹游玩。 首先,我要挑战的是云霄飞车。 我郁闷地买票,加入云霄飞车的排队行列。听说要排一个小时。啊~好想回家,我不耐烦到极点。 附带一提,我最痛恨尖叫型的游乐设施,所以小时候玩过一次后再也没碰。我无法理解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坐上腾空的机器在高空中快速移动究竟哪里有趣?我完全不懂。我不是害怕喔,绝对不是那样子……反正,可以不坐我就尽量不坐。 *** 我再也不要坐第二次。 那是人类史上最烂、最邪恶的移动工具。 从云霄飞车下来后,我疲惫到说不出话,步履蹒跚地走著。胃部阵阵翻搅,害我差点把早餐的吐司吐出来。好恶心,心情恶劣到极点。 可是,我的任务还没结束。 我接下来要去真水指定的店,那是园内专卖甜食的咖啡厅。我又排队了半小时才进去。有二就有三,我又在排队时饱受注目,因为队伍中有九成五的人是情侣。对,那是一家气氛浪漫的店。 来到店内,店员小姐各个穿著裸露度高的低胸制服走来走去。制服似乎是这家店的两大招牌之一,深受部分狂热粉丝欢迎,但我不是制服狂热者,坦白说兴趣不大。其中一位店员拿著菜单上前招呼,我连看都没看直接点餐: 「我要『让我们坠入爱河的初恋圣代』。」 店内传来一阵骚动。面对那些耳语,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大叫「你们是开司吗(注1)」的冲动。男子独自一人,坐在充满情侣的咖啡厅里,吃著初恋圣代。初恋圣代正是这家店的另一大招牌。「那个人是怎样」、「好恶喔」、「病得不轻耶」……我知道人们无不交头接耳,对我议论纷纷。我仰望天花板,闭上眼睛,尽可能放空脑袋。 这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正当我拚命在脑中默念这句话时,本店招牌初恋圣代被端上桌。 巨大的圣代上淋著满满的草莓果酱,杯子里还插著好几片夹心饼乾,将之妆点得更为丰盛。一颗心形巧克力坐镇中央,整体看来要两、三个人才吃得完。 我要一个人解决它……? 啪嚓!现场响起手机的拍照声。 我讶异地回头确认,只见后方情侣猛拍我的照片。我没说话,瞪了他们一眼,却没产生什么吓阻作用。 可恶,太可恶了。 气归气,我还是姑且替圣代拍了张照。附带一提,这一客要一千五百日圆,有够黑心。为了不浪费食物,最后我还是独自吃完,期间周围的窃笑声从未中断。 「卓也,我真是服了你耶!我笑到肚子好痛喔!」 渡良濑真水看著初恋圣代的照片,听著我在游乐园的遭遇,笑到前俯后仰。这种程度的大笑已足以对同房病人造成困扰。 「然后呢?然后呢?吃完初恋圣代后呢?」 「我还去了鬼屋被鬼吓,去坐旋转木马被小孩吓,搭了摩天轮被情侣闪,最后回家。」 我不耐烦地说。 「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糟到极点,我恨不得天上飞来一颗核弹,把游乐园炸掉。」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真水的笑点,她再次放声狂笑。我有点意外,没想到她是会豪爽大笑的人。 「了解了解,谢谢你。游乐园果然不适合一个人去呢。」 「我说啊……」 这种事情不用特别确认也知道吧——我还来不及抱怨,真水先一步开口: 「好,下一个愿望是……」 她打开病房内的电视。这里虽是多人病房,但每一张病床都各附一台电视,只是之前我从没看她开过电视。 真水花了一些时间转台,最后画面停在午间新闻。 「你看,就是这个!」 她雀跃地指著电视,新闻正在播放新型智慧型手机的发售报导,那是每年发售日当天都会造成排队热潮的热门机种,这次的首卖日订在周末午夜。 「我想体验看看熬夜排队。」 ……我假装没听见,打算打道回府。 「等等!等等嘛,卓也!」 「这个我死都不要!」 「你看。」 真水从床边斗柜的抽屉中拿出手机。那是一支分外老旧、白漆泛黄成象牙色的折叠式传统手机。 「我到现在还在用传统手机。这支手机从我住院前用到现在,已经用了快四年,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这倒是,这年头实在很难想像还有人在用那种旧时代的古老手机。 「好想在死前用用看智慧型手机喔。」 「……那很贵耶,你有钱吗?」 「镪锵~」 语毕,她再次打开抽屉,拿出存摺。 「那是?」 「我存的压岁钱。」 没想到世界上真有人会把压岁钱存起来。 「爷爷、奶奶和亲戚们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但我长年住院,连牢里的囚犯能花钱的地方都比我多,所以我全都拿去储蓄了。」 我看了看真水递给我的存摺,上面的数字还真不小。 「拿去用吧,我告诉你密码。」 说著,她将提款卡一并交给我。 「等一下。」 我开始感觉到沉重,忍不住阻止。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随便交给别人。」 「为什么不行?」 真水双眼圆睁,微微歪头。 「怕被盗领啊。」 「你会盗领我的钱吗?」 「我说啊……」 我和她真的讲不下去。不过,她八成是故意的。 「是你的话,我不担心。」 她做出毫无根据的发言,硬把存摺塞给我。 深夜时分,我准备溜出家门时,母亲唤住了我。 「三更半夜的,你出门做什么?找朋友吗?」 母亲一脸狐疑地看著我。这件事说明起来很麻烦,午夜十二点又快到了,我急著搭末班车赶去排队。 「我稍微出门晃晃。」 「鸣子那天出门前也是这样说。」 母亲过度神经质地盯著我。 「卓也,你不会死吧?」 她的态度陡然一变,拋出这句话。母亲这样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当然不会。」 我厌烦至极地说。 「卓也,要是连你也死得不明不白,妈妈该怎么办……」 我霎时感到忍无可忍。 「鸣子死于纯粹的交通意外。」 「可是……」 母亲欲言又止,但我再也不想听了。 「反正我不会有事啦。」 我不太想再继续争论,就此结束话题,走出门外。 我坐上电车,准备去排队帮真水抢购智慧型手机。 即使是春天,深夜排队还是会冷到发抖。这世界上的闲人似乎挺多的,闹区的街头已经大排长龙。我直打哆嗦,独自静待天明。因为没事做,我不禁重新审度鸣子的死对母亲的言行举止所造成的影响。 鸣子去世后,母亲开始会胡思乱想,担心我的生命安危。 「今天有台风,你请假别去上课。」 如果追问原因,她会认真回答「怕你被强风吹落的招牌砸中头」、「怕你被雨天打滑的车子撞到」等等。 我真的很想求她放过我。 「夏天吃生鱼片,要是食物中毒死了怎么办?」 「泡澡时要是不小心睡著,淹死怎么办?」 「练柔道太危险了,要是折断脖子怎么办?」 「不准穿黑衣,要是被蜜蜂蜇死怎么办?」 诸如此类,我有一个能从日常大小事联想到死亡的母亲。 某个时期,母亲曾经频繁拜访可疑的灵媒,还逼我跟她一起去。她之所以变得迷信是有原因的。鸣子死于交通意外的半年前,她当时交往的男朋友便死于一模一样的车祸事故,母亲因而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都被不乾净的东西缠上。尽管本身并无流产经验,她却有好一阵子深信是婴灵作祟造成的。 简单来说,我的母亲有点精神失常。 她还逼我去做心理谘商。鸣子的死也对我造成重大影响,母亲看到我这样子很担心,怕我精神不稳定,一时想不开——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你想过要自杀吗? 你有没有好好睡觉? 食欲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烦恼? 我一律回答「不用担心」。唯有那一刻,我会刻意装出开朗的模样。 我没事。 我很正常。 没有任何异状。 因为我很小心,所以母亲不再咄咄逼问……然而她的心里依然在怀疑我。 ——这孩子某天可能会突然死掉。 这样的想法在母亲的心中扎了根。 鸣子的死的确改变了我的个性,我变得比较内向寡言,尤其是她刚去世的那一阵子,我真的极少和家人讲话。 但我以为这是自然反应。 如果姊姊死了我还变得更爱笑,那才有病吧? 我才觉得母亲应该去做心理谘商。 我将买到的智慧型手机送去给真水,她的反应热烈,开心得手舞足蹈。 「好棒,这样我也是文明人了。」 把东西交到她手上前,我想狠狠向她抱怨昨天熬夜排队的辛劳,但我才说到一半,她就伸手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包装盒。 「喂……你其实对熬夜排队没兴趣,只是单纯想要智慧型手机吧?」 「怎么会呢?」 真水笑咪咪地说完,从盒中取出手机高举在面前,口中发出「哇~」的赞叹声,眼睛闪闪发亮。 「以后和你联络方便多了呢。」 她的语气似乎很开心,我的怨气也一消而散。 接下来的时间,她要我教她一些基本操作,我姑且输入了我的联络资讯。 几天之后,她拜托母亲办好门号,手机终于可以上网。她马上传了讯息过来。 『谢谢你。』 就这样一句话。 难道是当面讲会害羞吗?我也顺著她简短回道「不客气」。 学校的午休时间,香山不知为何拿著黑白棋来找我,说要边吃饭边下棋。我还来不及拒绝,他就把前面两位同学的桌子并桌,放上黑白棋与自己的便当。 我只能无奈地啃著事前买好的面包,陪香山下棋。 「冈田,你几岁初恋?」 香山下棋时,突如其来地问。 「小四,隔壁座位的女生。」 「我是小六。那么,你有做出表示吗?」 我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当然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哪、过得好不好。 「这不重要吧。」 当时我没有刻意接近她,也没有向她表白,淡淡的恋慕随著分班自然淡去。我想每个人的初恋大抵如此。 「我觉得很多小事其实都差不多,喜欢的食物、喜欢的吃法、擤鼻涕要用几张卫生纸……这些怎样都没差吧。」 香山用起筷子意外地熟练,一面将便当菜色送入口中一面滔滔不绝地说道。 「一张吧。」 「我用两张。」 他的黑棋占据角落,我的白棋一口气被改为黑棋。 「不过啊,越重要的心意,越容易弄巧成拙,就跟下黑白棋一样。」 香山这段话我听得懵懵懂懂。 「我很厌恶这样。」 他偶尔会像这样说话,我完全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对了,我照你说的又去探望了渡良濑真水。」 一说出口,香山拿筷子的手瞬间停住。然后,他紧盯我的脸。 「怎么?」 「……然后呢?」 「我看她精神挺不错的。虽然不了解详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死吧。」 我本想多做说明,说我和真水后来又见了几次面,还有她列了死前的心愿清单等等,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总觉得这件事不该随便向他人提起。 况且我对香山有些不满,因为他始终隐瞒要我去见真水的理由,所以我也认为自己没义务向他一一报告,更别说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很麻烦。 「香山,你有没有事情想问?」 「嗯,她的三围。」 「自己去问。」 黑白棋看起来胜负已定,香山胜出,但他自个儿起了玩兴又中途没劲,放弃决胜的最后一步,站起身来。 「你不去看她吗?」 我朝准备离去的香山喊道。 「……现在不去。」 香山想了想,沉默几秒后说道,接著又添上一句「我现在不缺女人」。 「你之前想追她喔?」 我笑著说,因为我认为那是个玩笑。 但他没有随口附和,而是静静看了我几秒,没再多说什么就回到自己座位。 这家伙怎么搞的?我感到越来越纳闷。 5 真水的母亲律阿姨,感觉不是那么好亲近。 她给人一股无形的压力,同时又显得缺乏生气。从她端正的面容,不难想像过去是个美女,但由于她完全不化妆,明明才四十几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显老。 「哎,小伙子,你今天又来啦。」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说话客客气气,语气却微微带刺。律阿姨不叫我的名字,一律以「小伙子」代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频繁来为女儿探病,或许令她感到不自在吧。 「妈妈要走啰,你不要太兴奋,要好好休息。」 律阿姨以微带训斥的口吻对真水说完,走出病房。 「卓也,你今天脸色不太好呢。」 真水端详著我的脸,出声关心。 「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了?」 「我的耳机线断了。」 我从口袋拿出耳机给她看。来医院的路上我边走边听音乐,耳机线不小心勾到行道树的树枝,现在只剩一边有声音。 「很贵吗?」 「还好。」 但这是鸣子念高中时,用打工的第一份薪水买来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心情难免受到影响。 真水接过耳机,东看西瞧好半晌后,对我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 「哎,卓也。」 「干嘛?」 我身子一缩,觉得她又要丢苦差事给我。 「要不要来点刺激的?」 她所说「刺激的」,是去医院一楼的商店买东西。基本上她被严禁离开病床,但她有自己的藉口——被抓到又不会死。 我先去走廊探路,要是被护士和医生发现就别想玩了。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因为搭电梯遇到人的机率实在太高。 真水握住扶手,踩著有些虚软的脚步走下楼梯。 「你还好吧?」 「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老奶奶。」 最后,她终于平安无事地下到一楼,抵达商店。我站在门口把风,确保认识她的医生和护士不会突然出现。 「有耶!卓也,真的有耶!」 过一会儿,她小声喊道。回头一看,只见她像个孩子般挥挥手,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我仔细一瞧,她手上抓著某样商品的外包装盒。 「那是什么?」 真水走过来,将之高举在我面前。 「你仔细看,这就是你的耳机啊。」 经她一提,的确是同一个品牌的同款商品。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了替我买耳机才特地溜出病房吗? 「我要这个。」 我还来不及阻止,真水便将耳机递给收银台前的女店员。 「话别说得太满,你没带钱吧。」 我冷静吐嘈。 「锵锵~我有魔法小卡。」 语毕,她拿出一张很少见的ic卡。 「这是医院的储值卡,我都靠它看电视等等,用途多多呢。」 「你不用破费啦。」 我赶紧说道,真水却默默地结帐。 「这次要小心收好喔。」 「等等……我之前也很小心啊。」 其实只要老实道谢就好,我却顾左右而言他。 真水突然没了表情,紧紧盯著我。 「干嘛?你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啊。」 下一秒,她突然失去平衡,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什么事,她就浑身无力地倒向我,我反射性地伸手抱住她的身体。 「喂,你怎么突然倒下去!」 「卓也,抱歉,这下伤脑筋了。」 她说完,不知为何发出自嘲的笑声。 「我使不上力了。」 「呃,你开玩笑的吧?」 「真的。」 我们以相拥的姿势僵在商店的收银机前,我再次心想:「你开玩笑的吧?」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医生吗?」 我只得拜托收银台的小姐帮忙。 结果,我们在医院里引发小小的骚动。在那之后,医生和护士脸色大变地赶至现场,将真水抬上底部附滚轮的移动式病床,送往某处急救。 「搞砸了……」 她被推走前,双眼注视著天花板喃喃说道。 我这边也是灾情惨重。 先行返家的律阿姨离开还不到一小时便折返回来。 我和她面对面坐在真水的空病床旁。 「我就直说了吧,我不是很欢迎你来。」 律阿姨开门见山地说,声音带著明显的怒意。 「对不起。」 我没有找藉口,只是拚命道歉。 「你知道吗?不是只有难过的事情会对人类造成压力,开心的事情也会。那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样。」 律阿姨说道,我就这样被她静静地斥责了一段时间,尽管脑中冒出十几句反驳她的话,但我选择不说。 待这段尴尬的时间过去,真水终于回到病房。 她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进来。 「玩游戏要适可而止喔。」 胸前名牌写著「冈崎」、外貌强悍的护士提醒道,我再次低头道歉。 然后,真水在护士冈崎与律阿姨的搀扶下爬回床上,背靠墙壁半躺著仰望我们,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你们的表情好恐怖喔,太夸张了啦,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之前偶尔也会啊,不是因为想去买东西才昏倒。」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该随便走动,这样很危险。」 冈崎对她谆谆告诫。 「小伙子,这下你懂了吧?你以后别再乱说话,怂恿我们家真水。我看你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以后不要再来……」 律阿姨似乎还说不痛快,这时,一道清泪顿时从真水的眼角滑落。 「对不起。」 我能察觉律阿姨内心出现动摇。 「这不是卓也的错,是我硬逼他带我出去的,请妈妈不要再责备他,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吧。」 真水哭红了眼。 「渡良濑同学,你先冷静一点。」 护士冈崎说完看了律阿姨一眼。律阿姨露出投降的表情,终于起身。 「我还有事,今天先回去了。」 然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走出病房。 「你也早点回去吧。还有……凡事量力而为啊。」 冈崎最后给我一句忠告,便脚步匆忙地离去。 我也决定乖乖回家,起身回头看了真水一眼,她还在掉泪。 真水泪汪汪地看著我说: 「啊,我是假哭啦。」 她语气一变。如果她是假哭,这演技可以得奖了。 「只是忽然间停不下来。」 眼泪再度从她的眼里扑簌簌地落下,不过她的语气已经恢复往常。 「真抱歉,害你被骂了。」 「你先不要哭啦。」 我拿出手帕塞给她。 「谢谢你……卓也,你偶尔也很贴心嘛。」 「『偶尔』是多余的。」 然后,我静静等她停止哭泣。 「我每次都对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想要稍微补偿你一下。」 她的口吻听似对自己的失败感到不好意思,我有点意外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我会小心使用你送我的耳机。」 听我这么说,她便破涕微笑。 「不要做怪脸。」 「我本来就长这样。」 她半羞半喜地笑了。 6 邻县爱生市是一个政府没有特别指定开发、毫无特色可言的城市。 水泥道路遍布整座城市,连锁店肆无忌惮地扩张领土。我们学校的人通常不会来这里玩,一来是距离太远,二来是这里实在没什么让人想来的诱因。 我专程搭三个小时的电车过来,自有我的原因。 真水的父亲住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父亲住这么远?香山说的没错,真水的父母离婚了。 律阿姨与经营公司的真水父亲商讨过后,决定由她扶养女儿。两人离婚的原因不明,真水问过好几次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问爸爸,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这就是我这回要替她完成的「死前心愿」。 即使她再怎么不方便,拜托我这个外人做这种事也太超过了吧。 「求求你嘛,不弄清楚这件事,我真的无法安心地走。可是,我问不到爸爸的电话,也没有他的电子信箱,真的无法可想。」 真水满怀诚意地拜托我帮忙,语气比之前都要认真。 「该不会……」 我好像懂了什么。 「你之前都在试探我,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事吧?」 她趁著我摔坏雪花球时,开口要我帮她完成「死前心愿」。那颗雪花球是父亲送给她的重要之物。 球中的风景,恐怕就是她的心灵写照。 玻璃球内的世界彷佛时间静止,唯有雪不停地下。 伫立在雪中的小屋,是否唤醒了真水心中所剩无几的幸福回忆? 她是不是想透过那颗雪花球与父亲对话?但她已经无法自行前往,所以才要我替她去吗? 我不禁想,至今的一切都像小试身手,若她起先就要我背负重任,我不退缩才怪。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稍微恶整你。」 「好啦,我知道了。」 听到她说出口的当下,我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我努力看看。」 语毕,我离开病房。 唯一的线索只有住址。听说真水的父亲回老家了,并未住在他们曾经共住的家。他的故乡在爱生市,我利用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沿途寻找。 门牌上写著「深见」。 纵使有些紧张,我还是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哪里找啊?』 一个男人应门,会不会就是真水的父亲呢? 「请问深见真先生在家吗?」 『这里没有这个人。』 他的声音非常阴沉,带著一丝戒心。但我确实听说真水的父亲住在这里,没有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请问有什么事?』 「啊,我叫冈田卓也。我是,呃……真水……真水同学的朋友,方便请教一些事吗?」 『真水她怎么了?』 他的语气突变,听起来很紧张。对讲机突然中断,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急忙开门。他脸上胡子没刮,肤色黝黑,体格壮硕,一看就是穿著睡衣,看起来没什么气势。 「我是深见真,真水的父亲。」 老实说,他完全没有公司大老板给人的刻板印象——这就是我见到真水父亲第一眼的感想。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 真先生请我进屋聊,我在客厅的桌前坐下,告诉他本次来访的目的:真水想了解父母离婚的原因。 「真水同学好像以为……都是因为自己罹患发光病,才会导致父母离婚。她可能觉得自己被嫌弃、被家人拋下了……」 「不……问题应该出在我没有说实话。」 真先生笔直地看著我。 「对了,卓也,你是真水的男朋友吗?」 噗!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不、不是啦!怎么说呢……我们是普通朋友。」 「那么,至少真水很信任你。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应该不会拜托你做这种事。」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真水是怎么看我的呢?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思。 「先换个话题。卓也,你觉得我看起来是怎样的人?」 「咦?」 我好像是头一次遇到大人向我提出这类问题。没想到他会好奇自己在高中生眼中是什么样子,这对我来说很新鲜。 「看起来充满野性。」 我说了实话,真先生爽快地大笑,笑的方式和真水有点像。 「看起来完全不像当老板的吧?」 他说话时不改笑容,但眼神倏地变得锐利,这部分也有真水的影子。 「呃,也不会啦……」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你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这样面对女人会吃亏喔。」 他说完这句语带暗示的话,一口气饮尽自己手边的茶水。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开公司了。」 接著,他向我娓娓道出夫妻离婚的真相。 真先生原先在我们居住的城镇经营小型的零件公司。 听说本来只是一家和小镇工厂差不多的小公司,但经过几次与大企业的合作后一飞冲天,急速成长。然而,正当他们大规模投资设备时,最大的客户倒闭,公司也连带受到波及,最后关门大吉。 真先生不得不宣告破产。他苦思多时,决定在宣布破产前先与太太离婚,否则房子和储蓄等个人资产都会被没收。 真水的发光病需要庞大的医疗费用,而且是长期开销,治愈率几乎是零,治疗法也尚未确立,基本上只能长期住院疗养。离婚能保留真水的治疗费用,因此他才出此下策。 此外,要是被债权人或讨债者撞见他还与妻小见面,事情就不妙了,所以他连新地址都没告诉真水。真先生先搬回老家,与年迈的母亲——真水的奶奶一起住,同时在建筑工地从事危险的肉体劳动,一面偷偷将钱交给前妻。 他们决定向真水隐瞒家道中落的事,不想让因病疗养的女儿再操无谓的心。 他担心一旦全盘托出实情,真水会主动提出要退学,毕竟复学日遥遥无期。但即使机会渺茫,真先生仍然希望当奇迹发生、女儿痊愈时,真水还能继续回学校上课。 「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当时自尊心高,拉不下脸向女儿坦承一切。」真先生说。 这才是真水父母离婚的原因。 多么残忍的事情啊。我只是静静听著,无法因为达成任务而满足地附和。话题暂告一段落,真先生问:「你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女儿吗?」看来他的心中仍有顾虑。 「我没有立场说大话……但是,出于善意和生活考量的隐瞒,对她也很残忍,被蒙在鼓里应该很痛苦吧。」 「还真敢说啊。」 真先生难掩苦笑,即使如此,我依然要说: 「她想在死前知道真相。」 「死前……你说话真直。」 真先生换上严肃的表情,剎那间我还以为他生气了,其实不然。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应该好好向真水说明。」 他挤出笑脸,对著我笑。我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我有一件事必须向您道歉。」 我从包包拿出东西,那个被我摔坏的雪花球。 「这个被我摔碎了,真的很抱歉。」 暴露在空气中的小屋,倒在破掉的雪花球里。 「你真的不会说谎呢。」 真先生吃了一惊。 「没关系,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 他说了和真水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真水她……」 话语梗在喉咙。 「她一定很难过。」 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我知道,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 真先生又说了句「别在意」。 「对了,要不要至少把您的联络方式告诉真水呢?」 临走之前,我提出这个要求。 真先生思索良久后说「答应我,别叫她来找我喔」,在便条纸上写下自己的e-mail交给我。 「卓也,请好好和她当朋友。」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简短回道「是」。 来到病房,渡良濑真水果然又在看书。仔细一看,还是同一本文库本小说,我每次都会想「她还真是同一本书看来看去都看不腻耶」。 「怎么样?」 她的视线没从书页上移开。 「我爸爸有其他女人了吗?」 我隐约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这表示面对我的报告,她也很紧张,为了掩饰心情才故意逞强地这么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别用那种口吻和态度听父亲的事。 「真先生好好地向我说明了。」 我在病床旁边的圆椅坐下,紧盯她的双眼,接著拦住她欲翻页的手。 「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好地听。」 「……好的。」 真水马上率直应允。 于是我按照顺序,把真先生告诉我的事说了一遍。 我让她知道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真先生非但没有拋弃她,还正为了她卖命工作。他是怕住院的女儿担心生活费,才隐瞒离婚的真相。此外,他希望女儿听了之后别操多余的心,仍保持和之前一样的心情,专心住院疗养。 我慢慢花时间说明,尽可能将真先生的用心传达出去,说完之后,再将写著真先生联络方式的便条纸交给她。 「所以我的父母不是因为感情失和才离婚的?」 真水听完我的话后问道。 「是啊,听说他们现在还是重要的伴侣喔。」 「哎,卓也,他们真的不是因为我生病才离婚的吗?」 她再次确认。 「真水,不是的。」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真水神色黯然地说。 「怎么会呢?真先生他……你父亲从来没这么想。」 我几乎想也没想,反射性地这么说,然后自己也被这个自然的反应吓了一跳。 「但我没有说错啊,我生病只是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如果这个病会好也就算了,但我一定会死,这样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真水的声音消沉到令人发寒。这种时候,我到底要说什么才好?我想用话语鼓励她,要她打起精神,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脑中浮现千言万语,但好像每一个都不适合用在这里。 「你也觉得很麻烦吧?要来见我这么难搞又生病的女生,对我言听计从。我不该再继续向你撒娇了。」 那个时候,我无法用温暖的话语鼓励她。真水心中深沉的伤痛,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抚平。我还不够格说那些话,况且…… 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些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听在别人耳里一定很虚假。 「你还有很多『死前心愿』没完成吧?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听我这么问,真水露出惊讶的表情望著我。 「你真的不排斥吗?」 我想了一下才说: 「是啊……不排斥啦。」 我没办法说得更直接了。 「卓也,你是超级滥好人吗?」 真水愣怔地看著我。 「是啊。」 我傻傻地回道。 注1:开司 出自福本伸行的漫画《赌博默示录》中大量使用的状声词。 最初亦是最后的暑假 1 放暑假了。我和真水相遇在早春,转眼已来到满身大汗的炎炎夏日。曾几何时,我开始以真水为中心回想季节的更迭。发现这点以后,我也吓了一跳。 之前放暑假时,我都闲闲没事做,这次却有点忙碌。 「我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真水说。 嗯,我最近的确有点穷,觉得有必要去打工。什么职业都好,我没有任何坚持。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我非得要去女仆咖啡厅打工? 我不抱期待……不,是自暴自弃地打电话去问,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地敲定面试。我在指定的日期、时间前往营业中的女仆咖啡厅,他们马上带我进去里面的办公室面试。 面试我的是一名自称是老板、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穿黑衬衫加白领带,会戴chrome hearts的银饰,手臂上可窥见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我们厨房刚好缺男工读生。」 看样子是要负责做女仆端出去的料理。原来如此,怪不得男人也行。老板见我这才首度露出坦然接受的表情,不禁瞪大双眼,表情像是看到珍禽异兽。 「不会吧,你本来想当女仆喔?」 他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我却只能挤出五味杂陈的假笑。 最后,他要我明天马上来上班。如此一来,我既完成了真水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的愿望,也达成自己想打工的目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我爽快说好。 找好打工后,我就能稍微自由用钱,还记得真水曾经提过想养宠物。 他们家因为父母都对动物过敏,所以没有养过狗或猫。经过检查,真水自己也有过敏体质。 「不是狗或猫也没关系啦,它们的生命太短暂,我想养绝对不会比我早死、寿命很长的动物。」 「乌龟之类的?」 我开玩笑地说,她马上接:「就是乌龟!」 话说回来,乌龟要上哪里买呢? 从女仆咖啡厅返家时,我上网搜寻附近哪里有卖乌龟。来到畅货中心的宠物专区,这里还真的有卖乌龟。 乌龟好便宜。 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乌龟的价位,原来昂贵的品种也是千圆有找,那我不用特别打工存钱就能买了。 日本有一句俗谚说:「鹤千年,龟万年。」但实际上,乌龟的寿命到底多长呢?应该不可能真的活一万年吧,那已经是妖怪了。 我询问店员后,得到「长则三十年」的答案;继续询问相关细节,才知道养乌龟还需要买水族箱及各类饲养用品,加起来要花不少钱。 「我过一阵子再来看看。」我留下这句话,决定暂时撤退。 「欢迎回来,我的主人~!我是小莉子~!」 打工第一天,留著亮丽短发的女仆来到门口接待,我突然感到很抱歉。 「呃,我是今天来打工的新人,我叫冈田。」 她的双颊逐渐染上两朵红云。 「员、员工用的侧门在另一边,这是客人专用的玄关。」 错的明明是我,她却羞到彷佛想找地洞钻下去。 「我叫平林莉子,永远的十七岁,真实年龄也是十七岁,高中二年级。记得要对客人保密喔,以后请多指教。」 我小声向她道谢,绕去侧门。 一进去,他们就说老板不在。我还来不及自我介绍,突然就被看起来没事做的前辈女仆叫去厨房。负责做料理的我没有制服穿,规定上只要穿白衬衫和黑长裤就好。我直接围上代替制服的围裙,踏入厨房。 令人讶异的是,厨房里竟然没有前辈。 询问后才知道,负责做料理的人几个月前和老板吵架辞职了,接下来都是由女仆们轮班兼顾厨房工作。 「快点来帮忙!」 厨房内的气氛与悠闲的店内成对比,犹如地狱般忙得不可开交。女仆们在杀气腾腾的空间里忙进忙出,一刻也不能休息,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进去一起帮忙。 「辛苦了。」 我从正午上工,下班时已经晚上十点。我累到不成人形,瘫在办公室里,这时,我刚来上班时遇到的短发女仆向我搭话。 「呃……小莉子前辈。」 这里都习惯称呼女仆的小名,客人如此,员工之间也照用,我觉得挺羞耻的,但人家说入境随俗,我不应该随便打破职场规矩。由于她年纪比我大一点,于是我比照「鱼君先生(注2)」的方式,在昵称后面又加上敬称。 「冈田,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蛋糕。」 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基本上我什么都要做。我是第一次打工,坦白说完全没想到打工会这么累。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等小莉子前辈换好衣服,和她一起下班。 「冈田,我们同年吗?」 「不,我小你一岁,今年高一。」 「哇~没想到呢!这里的工读生年纪都不轻,很意外吧?我一直是里面最小的,现在很高兴有你加入!偷偷和你说喔……厨师这份工作不好做,所以每个来应徵的人都撑不久。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才会和你搭话。」 原来如此,看来那份工作的确算是比较辛苦。 「嗯,不过……我应该会继续做吧。」 小莉子前辈听见我的答案,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你的反应很少见呢,想必有特殊原因?比方说,存钱帮女朋友买礼物?」 「……呃,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女朋友吗?」 「看起来像有吗?」 「说不上来耶~」 小莉子前辈说完笑了笑。 夜里,我腰酸背痛地回到家,父母已经回房就寝,餐桌上放著用保鲜膜封好的晚餐。我没有食欲,直接把饭菜放入冰箱,迅速冲了个澡,准备回房间休息。 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姊姊鸣子房间的门是开著的,这是很少见的情形。鸣子死后,她的房间一直维持原状,我曾经感到受不了,想叫父母丢掉她的东西,把房间改成储藏室,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开口。当然,这里平时没人会进来。 我走进去打开电灯。房内的壁橱开著,大概是母亲之前进来过吧,这种感伤念旧的行为不像父亲会做的事。壁橱里堆满瓦楞纸箱,当中塞满姊姊当年的私人物品。 看这种东西只是徒增感伤。 想归想,我依然忍不住看了纸箱里装了什么。最上层的箱子里放著学校课本。鸣子和我就读不同高中,因此教科书和我不尽相同。我拿起国文课本,随手翻阅。 其中一页画了红线。 是中原中也的诗〈春日狂想〉。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诗的第一行画了红线。 ……姊姊恐怕对这首诗怀抱著特殊情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读不懂诗。应该说,世界上真的有懂诗的人吗?至少我迄今不曾遇过这样的人。我有点意外自己的姊姊是会读诗的人,因为鸣子生前……至少在男朋友过世前,她都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完全不像是文学少女。 我想起鸣子的男朋友。 要形容的话,他是个爽朗的运动健将,也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鸣子对他的爱有多深呢? 话说回来,这首诗真是黑暗,黑暗到我觉得它不应该被选为教材。 爱人死亡的时候,自己也要跟著死? 听你在鬼扯——我在心中轻声吐嘈。 「你们店里的蛋包饭上,真的会用番茄酱画爱心吗?」 真水兴味盎然地吵著要听我打工的趣事。 「对啊,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弄的。」 我自认没说什么笑话,这句话却不知道哪里戳中她的笑点,让她捧腹大笑。 「啊~你别再逗我了,我肚子好痛喔。」 「还满好玩的啦,那家店的女仆装也很讲究。」 我边说边拿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她看。 「这个人……是谁?」 「啊~小莉子前辈。我说想拍店内制服的照片,她便说可以拍她。她大我一岁。」 「哦~」 不知怎地,真水突然失去兴致地瞪著我,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心情变差。接著她有些恼怒地说: 「我想试试看高空弹跳。」 这句话的语气尖锐得像是一把刀。 「不要吧不要吧不要吧……」 「我想试我想试我想试!」 真水开始无理取闹。 「我死也不要。」 我这样对她说。 2 某天,我来到一座荒山的吊桥边,在切结书上签字。 内容大致为「本人若是因为意外而受伤或者死亡,一切责任将由本人自负」。这段文字还真是越看越教我心里发寒,我突然间很想回家。 但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紧接著就是排队等候上阵。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向高空的女子发出垂死般的惨叫。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花钱受罪呢? 我感觉自己受到极为不合理的对待。 就在我吓得半死的时候,不知不觉轮到我上场了。指导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身上扣上护具,我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我来到吊桥中央就定位置,拿出手机与真水视讯通话。她面对手机镜头,雀跃地说:『换你了吗?换你了吗?』等著我跳下去。 「手机不要带在身上。」 指导员警告我,但我先一步往下跳。 我飞在空中。 眼前的世界实在太惊人,我疾速朝吊桥下的水面坠落,本能甚至告诉我:你死定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没用的惨叫向下掉,绳索延伸到极限后向上反弹,我因此飞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真水发出爆笑,但我没有多余的心力仔细看她的表情。 「呜哇啊啊啊!」 『呀哈哈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嘎哈哈哈哈哈!』 像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我的身体总算静止。我被绳索吊著,如钟摆左右摇晃。 「你这下满意了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 『嗯,太开心了。』 真水不知道在开心什么,笑著说道。 某天早上十点,我接到香山的电话。我心想反正一定又是为了无聊的事,所以一瞬间想无视他,但最后还是接起电话。 『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香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立刻令我后悔接起这通电话。 『你知道我最近在干嘛吗?』 「我打从心底没兴趣知道。」 我对于香山的私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想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只要不要把我卷进去就好。 『我在整顿女性关系,这次想一口气断光光。』 香山没有女朋友,「我是不交女朋友主义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同时非常有异性缘,随时有对象能替换,短短一学期便引发纠纷。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总之他在电话那头说,他会和所有女生分乾净。 『可是,其中有个女人很麻烦,死都不肯和我分手,即使我说破嘴也没用,所以想请你去帮我说。』 「你喔……」 我无言以对。连分手都叫别人去说,哪有人这么随便? 「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 『……欸,冈田,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对方一直逼我,我快被弄疯了。』 香山突然换上示弱的语气。透过电话,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也不确定他到底多么沮丧。 『今天要不要见个面?我想直接和你谈谈。』 结果我在香山的半强迫下,答应至少听他聊聊烦恼。 他提议在附近家庭餐厅靠窗的座位碰面,我来到指定地点时,手机收到他传来的简讯说:『在窗边最里面的位子。』走过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出现的是别人。 而且是我很熟悉的人。 「咦?冈田,你怎么在这里……?」 坐在那里的是我们的班导芳江老师。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接著想到最糟糕的情形,不禁头痛起来。这一刻,我是真心想杀了那家伙。 因为芳江老师在哭,而且看起来哭了很久。 「芳江老师,你是被香山叫来的吗?」 「咦……嗯,是啊。」 芳江老师在我过来之前一直在滑手机,大概是在告诉香山她坐在什么位子。 「香山不能来了……由我代替他听你说。」 「呜哇!小彰和你讲了我的事吗?他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芳江老师不是叫他「香山」而是喊「小彰」,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看来香山下手后又想甩掉的女人,就是我的班导芳江老师。 我忍不住心想,他这样子真的太没节操了。 「那小子身为人类,有某方面真的很烂,你千万不要认真。」 我是想安慰她才这么说,但其实这种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都没谈过分手,当然不知道要怎么劝人分手。 「说得直接点,那小子无法认真和有血有肉的真人交往。我之前和他聊过一次人生观,他说只是想试试看同时和多人交往,因为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他永远只想到自己。你知道吗?他今天还拜托我代替他来和你谈分手耶,真的烂透了吧。」 「冈田,你为什么能这样子批评他?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才不是朋友,感情也没有特别要好。我其实和他磁场不合,我们所处的世界实在相差太多。」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 「香山不是我朋友……但曾经帮助过我。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反正我和他的交情就是这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芳江老师垂头丧气地说。 「有时候我看到小彰都会很害怕,因为他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我无法轻易丢下他不管,会很担心他,没办法离开他。你知道小彰的哥哥是出车祸去世的吧?听他国中的老师说,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走偏的,还曾经在学校自杀未遂。这类报告都会从国中部转到高中部来。」 我忍不住失笑。 「老师,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香山绝对不可能自杀,他有很强的求生意志,不劳你担心,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他本来就我行我素,不容易被外界影响,一定没问题的啦,我觉得他这方面还满了不起的。」 芳江老师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看来我不只是被香山瞧不起,也被你看轻了呢。好惨喔,老师觉得好没面子,好想要消失。」 「对不起。」 我顺口道歉。 「我是认真的。」 「香山不是认真的。」 我用芳江老师的话来嘲讽她,故意惹她生气,希望她一气之下,下定决心要离开香山。 「冈田,我有个请求。」 「什么事?」 「我可以用可乐泼你吗?」 「欢迎。」 下一秒,芳江老师真的把喝到一半的可乐泼在我身上。她留下一身湿的我,自个儿扬长而去。 离开家庭餐厅后,我打电话给香山。 「我觉得芳江老师很温柔体贴。」 『所以我才不想和她在一起。』 香山笑著回答,那是一种神经病式的笑法。 「我讨厌你。」 我留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虽然还没熟悉这份打工,但是多亏小莉子前辈照顾有加,使我不用为人际关系烦恼。我原先有点担心自己在都是女生的职场会显得突兀,不过前辈似乎都有替我说好话,感觉一切还算顺利。 「小莉子前辈,你都在我做错事的时候帮我说话对不对?对不起,谢谢你。」 我趁某天和小莉子前辈一起回家时,抓住机会好好道谢。 「我希望你一直做下去呀,厨房没有固定班底很伤脑筋呢。」 语毕,小莉子前辈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对了,冈田,你等一下有事吗?」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抱歉,我等一下要去跳舞。」 「咦?」 她听似吓了一跳。 「就在附近的夜店。」 「欸~你看起来不像会去夜店的人耶。」 「嗯,该怎么说呢……我的确不是会去夜店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那么,我也要去。」 我被小莉子前辈这番话吓到了。 「你看起来不像会跳舞的人。」 「人不可貌相,我会跳喔。」 她露出大胆自信的笑容,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照你说的来夜店啰。』 我对真水发送讯息,她马上回讯。 『感觉怎么样?』 『怕怕的。』 我真的这么想。一进来就看到满身刺青的肌肉男,以及不知道是因为喝醉还是其他原因而狂笑不止的女人。 夜店的光线昏暗,闪著诡异的粉红色与绿色灯光,感觉气氛不太妙。是说,这里本来就规定十八岁以下不得进入,老实说我有点七上八下,害怕突然被轰出去。 『偷偷拍照传给我,不要被发现!』 看到真水的讯息后,我想打开相机,却惊觉电量只剩下2%。 『我也想拍,但手机要没电了。本舰将在此结束通信。』 『是喔,好吧,祝你好运。』 送出仿照落难太空船的讯息后,电池真的没电了。 「冈田,你觉得好玩吗~?」 这时小莉子前辈舞动著身躯出现,看起来她果真很常来,舞跳得挺不赖。 「跳舞好难。」 我笨拙地模仿小莉子前辈的动作摆动身体。 「冈田,你好逊喔,是像这样。」 说完,她更加大胆地扭动身躯。 「像这样吗?」 我继续模仿她的模样跳舞。 「美女~要不要和我喝一杯?」 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和小莉子前辈搭话。 哦哦!这就是搭讪啊。 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目击到搭讪现场。 「真不巧~今天男朋友陪我来耶。」 小莉子前辈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害我吓了好大一跳。 「抱歉喔。」 「你老几啊?」 痞子男狠狠瞪著我,我感到大事不妙。 我犹豫了好几秒。 接著…… 「耶~~ !」 我决定跳舞蒙混过去。痞子男一阵傻眼,小莉子前辈则笑得乐不可支。 「所以呢,我替打工地点的前辈小莉子英勇地挡掉了搭讪,怎么样?」 我滔滔不绝地描述当时的情形,把这个插曲告诉真水。 「真的吗?卓也,你没有骗人?」 她果然很敏锐。我看向旁边,装作没听见。 「唉~总之现场真是危机四伏,什么时候遇敌都不奇怪,由我代替你去是正确的决定。」 「……随便啦。」 真水看著我,彷佛心里有话要说。 「干嘛?」 「没事。」 她思索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怎么可能没事。」 「什么意思?」 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也说不上来。」 该不会……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真水,你吃醋了?」 「……下一个任务是这个,麻烦你了。」 她的口吻锐利如刀,没回答我的问题,直接拿出手机,萤幕上亮著某影音网站的影片,我胆战心惊地按下播放钮。 影片中有个像魔术师的男人,口中吐出龙一般的火焰。 「不不不,这我办不到!」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 不一会儿,熟面孔的护士进来,说检查时间到了把真水带走。 平时我都会趁这时候回家,今天却心血来潮折返真水的病房。因为今天刚来的时候,真水难得在翻时尚杂志。平时她只看文库本小说,我很讶异她会看杂志。我突然好奇起杂志的内容,想偷翻几页来瞧瞧。 于是我趁著她不在,翻开那本时尚杂志。 那是一本说不上是走高雅还是流行路线、风格成熟的杂志,主要介绍国外的时装秀,模特儿几乎都是外国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至今我只看过真水穿睡衣的模样。因为住院,她不得不如此,或许真正的她很爱打扮,只是对我难以启齿。话说回来……一套洋装日币十九万圆?这到底是什么世界?这些人平时都吃什么啊……鱼子酱吗? 我基于好奇心不停翻阅杂志,发现某页被摺起来。这是什么?仔细一看,上面只有一张大幅的红色高跟鞋照片。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拍下那一页。 3 「冈田,你今天上班时跟死人一样,怎么了?」 小莉子前辈关心地问。 「问你喔,你表演过喷火秀吗……?」 「咦?喷火秀?」 「我今天来上班之前,都在试怎么喷火……」 小莉子前辈面露不解,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是啦,如果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会觉得那家伙是神经病。 「你还好吗?」 「还过得去。」 我们一起下班回家时,她再度出声关怀,想必我的气色很差。 「啊,我今天先走到这里,等一下要买乌龟回家。」 「乌龟?」 小莉子前辈首度露出「我不听懂!」的厌烦表情。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 「我很闲啊。」 「可是,呃……我想自己选乌龟。」 我好像成了对爬虫类有特别坚持的怪人。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回到家后,母亲吃惊地问道: 「卓也,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母亲看见儿子抱著水族箱、养乌龟的用品及乌龟回家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从今天开始养乌龟。」 语毕,我把手中的乌龟捧到母亲面前。 母亲却头晕似地扶额,叹气说道: 「你确定没撞到头?」 「没事没事。」 我在母亲的抱怨下,在客厅角落设置水族箱。 「感觉你最近有点浮躁。」 母亲发表评论。我以往的确不爱出门,如果没事要办,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家,最近倒时常为了真水东奔西跑、忙进忙出。 「还是说,你终于比较有精神了……」 母亲边叹气边咕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可能给人一种找到新目标、变得活泼的错觉吧,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哇~!」 真水双眼闪闪发亮,开心地大叫。 「是乌龟!」 我也想过带乌龟来医院好不好的问题,而且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妥当……但是,我还是把它藏进包包里带了过来。 「好棒喔,你居然还记得。」 「因为我提前领到打工的薪水了。」 收到乌龟会这么开心的人,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吧? 「哎哎,它叫什么名字?」 真水问。 「名字?乌龟就是乌龟啊。」 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是认真的……?」 「嗯。」 「这样不行啦!」 真水生气地嚷嚷。她总是一下子开心一下子生气,忙得不可开交。 「夏目漱石还不是没有帮猫取名字,直接叫『猫』。我直接叫它『乌龟』有什么不好?」 「你是卓也,不是漱石!人家曾去伦敦留学,你有吗?人家曾在修善寺生过大病,你有吗?」 这家伙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夏目漱石的冷知识? 「不然你自己取。」 我乾脆把麻烦丢给她。 「咦?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总觉得真水看起来很高兴。 「我期待你的命名品味。」 「龟之助。」 「这是哪门子的品味!」 我才被她惨烈的命名品味吓到了。 「为什么不行?很可爱呀。龟之助,你说对不对~?」 看来她已经在脑中把乌龟当成龟之助。如此这般,我家宠物终于有了名字,可喜可贺。 4 接下来,我依然过著被真水使来唤去的生活,每次她说出自己的「死前心愿」,我都很想吐嘈:「这真的是你本来就想做的事吗?不是为了整我看好戏才加上去的吧?」毕竟当中有不少心愿要我不怀疑也难。不过,即使百般为难,我还是完成了绝大部分的任务。 漫画里常看到偷摘邻居家的柿子结果被骂的桥段,她说很好奇实际上如何,我试了以后果真被骂,只得拚命赔罪。我还去挑战大胃王菜单,结果当然没把超巨大的猪排饭吃完,最后付了三千日圆。 我试著在剪头发时指著杂志封面说「请帮我剪成这样」,结果剪完的发型和平时没啥两样。 她说想试试看打出全垒打,于是我深夜下班后天天去打击中心报到,持续挥棒三天,终于击中写著「全垒打」的靶子,拿到的赠品却是桌球拍,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想被搭讪一次看看,我耐不过她的要求,只好跑去站在闹区的十字路口发呆。当然,没人向我搭讪,我只好对路过的女人喊话:「要不要和我搭讪?」结果被当成搭讪菜鸟,惹来一顿痛骂。 我还试过去ktv大唱特唱直到破音,隔天我的声音沙哑到像邪恶的魔法师,真水见了捧腹大笑。 并不是真水的要求我都照单全收,当中其实有许多事情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比方说跳上计程车对司机说「载我到海边」,我很担心钱不够用,当然不敢试。 她还想射杀僵尸,很遗憾我住的世界没有僵尸,我爱莫能助。另外,以时速两百公里飙车兜风太危险了,当然不能试。我没有汽车驾照,就算有也没胆这样做。 总之,我挺佩服她能想出这么多馊主意,里面几乎没一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 每次我完成她半开玩笑提出的「死前心愿」,向她报告结果时,她都是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所以我也不觉得吃亏。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谢谢你,这样一来,我的遗憾又少一个。」 报告完去ktv的心得后,她最后说了这句话。 我突然惊觉。 自己背负的任务,是在替真水减少心中对于阳世的遗憾。 当她对世界的留恋一个接著一个消失,最后她会变得怎么样呢? 「喂,真水。」 我忍不住想确认。 「嗯?」 「你曾经想过要自杀吗?」 真水的表情不为所动,用日常对话的语气说: 「每天都想啊。」 这种回答方式让我心头一惊。 ——每天都想啊。 总之,我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这个问题,我从前也问过鸣子,但我忘记鸣子当时是怎么回答。 我只知道自从男友去世后,鸣子时常出门闲晃。 说是出门闲晃,但不是去见朋友,也不是出去玩。 真的只是在走路,而且不是散步那么温和的运动,动辄五、六个小时就只是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 鸣子有一套固定模式,不会设定目的地,想到时就开始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一直走下去,不会分配速度,也不会半途休息,累了似乎就搭电车或计程车回家。 鸣子就是在夜晚散步时出事的。 她过世以后,我大概每个月会找一天学她出门闲晃。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我都选深夜瞒著母亲偷偷溜出家门,漫无目标地四处乱走。这时我会小心遵守鸣子单纯的原则,不设定目的地,仿徨地独自行走。 不过,我曾经和香山一起走过一次。 那是国中毕业旅行的夜晚,这种时候大家总是喜欢闹成一团,班上同学瞒著老师喝起酒,畅快地聊著谁暗恋谁、谁和谁交往等八卦,在那种气氛下,我实在很难开口说我想自己先去睡觉,而且,就算想睡可能也吵到睡不著。 就在我准备溜出住宿的饭店时,在楼梯间偶遇香山。 「冈田,这么晚了,你想去哪?」 「……出去走走。」 「我也要去。」 我拒绝但香山还是硬要跟来,所以我就走我自己的,不理会他。香山虽然强势地跟来,但没有特别和我搭话。 毕业旅行的夜晚,我俩只是沉默地走著。 我几乎没转弯,朝著前方一直走,尽可能往无人的地方前进。越走我越不想回去,想一直走到死亡为止,然而,走了一阵子我便累到走不动。 刚好附近有一座小神社,我累瘫在神社内,香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丢给我一瓶。 「你病得不轻耶。」 香山盯著我,傻眼不已。 「我很正常。」 我拉开拉环,碳酸一下子喷出来,应该很甜的饮料尝起来苦苦的。 「根据我个人的见解,你是哪里也去不了的类型。」 香山吐出意味深长的话。我有点恼怒,觉得自己被看轻了。 「那你就哪里都能去吗?」 「我和冈田不同,比你看开多了,大哥死后我还是过得很开心。我把现实当成游戏,反正人迟早要死,看得太重没意义。因为这样,即使我伤害到别人,自己也不会因此受伤。」 我对他这番话完全无法产生共鸣。 「我只想玩。」 「随便你。」 我厌烦地说。 「冈田啊,你就负责烦恼吧。」 他的说法像是要我连他的份一同烦恼。 「你真啰唆。」 我把喝光的饮料空瓶扔进垃圾桶里。 对了,我想起来了。 「有时候,我会想逃去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记得有次我问的时候,鸣子如此回答。 鸣子说的没错,日常生活有时会烦闷到令人喘不过气。原来如此,这恐怕就是我持续去见渡良濑真水的原因。 「我想做做看蛋糕。」 某天真水又突发奇想。 我蓦然发现,大胃王、偷柿子——她的许多愿望都与食物有关,难道她是…… 「你说谁是贪吃鬼呀?」 最近真水越来越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有点紧张地回答: 「好吧,没问题,我做好带来给你吃。」 「谢谢……但我不确定吃不吃得完。」 真水忽然黯然失色,她已经很久没露出这种表情。 「没关系啊,剩下的我来解决。」 「啊,不过有件事请听我说,我接下来要做一项比较大的检查。最近我不是精神不错吗?等检查报告出炉,我或许可以短期出院喔。」 「那你想去哪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办法离开太远就是了。啊,这件事交给你来想吧。」 「和平时相反耶。」 「偶尔这样也不错啊,去卓也你想去的地方。我很期待和你一起去,所以会加油的。」 真水换上明亮的表情,自顾自地决定了。 放学后我去女仆咖啡厅打工,下班时利用厨房做蛋糕。幸好店里本来就有卖蛋糕,我知道怎么做,材料很充足,老板也不在,别被发现就不会挨骂。 「冈田,你在做什么?」 小莉子前辈忽然探出头。 「啊,我在做私人蛋糕。」 「需要帮忙吗?」 「不……我做蛋糕的时候……」 「主张一个人做?」 她赌气似地说,我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下次一起吧。」 我丢出了常见的场面话。 「下次吗?我们说好了喔?」 小莉子前辈说完就回去了。 「这蛋糕不会太甜了吗?」 真水皱眉说道。 「嫌就不要吃啊。」 这个草莓塔蛋糕是我原创的得意之作,店里的菜单上可没有。 我可是凭著意志力努力撑到晚上十一点多,结果还被嫌东嫌西,令我有点生气。 「抱歉抱歉,甜甜的很好吃啊!卓也,不要闹脾气嘛~」 我伸手想夺回盘子,真水急忙挡下我的手。 最后在闲聊中,真水将我递给她的份吃得一乾二净。 「怎样?好吃吧?」 我洋洋得意地问。 「卓也,你真是个料理天才!」 说得这么夸张,听起来反而像是骗人的。 「对了,真水,你是穿什么罩杯?」 我不经意地偷问,真水马上赏我一记拳头。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啦!」 「好奇啊。」 「不公开。」 「体重呢?」 「不知道。」 「血型?」 「秘密。」 「等等,血型告诉我没关系吧?」 「……o型。」 「鞋子穿什么尺寸?」 「二十四。」 「你脚好大喔。」 「哪有!很普通啊!」 真水生气了,我也摸摸鼻子回家。 回家后,我和母亲一起吃完剩下的蛋糕。 「你爸爸不爱吃甜的,真没口福呢。妈妈好意外你会做蛋糕,这叫什么?」 「草莓塔蛋糕。」 我边把蛋糕移到盘子上边说。 母亲马上拿来叉子,切了一口蛋糕放入嘴里。 「这什么啊?你是不是弄错砂糖的分量?」 母亲皱著脸向我抗议。不可能啊……我边想边吃了一口。 「好甜!」 甜到舌头都痛了。 「她竟然吃得下去……」 我不小心说溜嘴。 「你说谁?」 「呃……什么都没有。」 我移开视线,刚好瞥见客厅角落水族箱里的龟之助在打呵欠。原来乌龟也会打呵欠。 「妈,龟之助会吃蛋糕吗?」 「当然不会啊。」 我也觉得应该不会,但忍不住想试试看。我用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水族箱里。 「喂,别这样,要是它吃坏肚子怎么办?」 我观察了一阵子后,龟之助才对蛋糕产生兴趣。 会吃吗?不吃吗? 只见乌龟张口,咬住蛋糕。 呸! 吐出来了。 我一阵失望。 「一定是太甜了啦。」 母亲对龟之助表达同情,接著去厨房洗盘子。 几天后,我再度去病房探访真水,她心血来潮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 「哦哦,你今天怎么不太一样?有喜欢的男生要来?」 我把东西藏在背后慢慢走近。 「就是说啊,等你走了以后,班尼迪克?康柏拜区要来看我。」 「你喜欢班尼迪克?康柏拜区那型的喔……?」 我果然搞不懂她的眼光。 「唉~每天每夜看著一样的病房和一样的风景,好无聊喔。」 真水抱怨。 「这也没办法。」 「是这样没错啦。啊,对喔,这样想想龟之助好可怜。」 真水突然开口。 「因为它这一生都只能活在水族箱里,和我一样。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好想让它看看海洋。」 真水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惆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甚至觉得她这段话把「宠物」这个概念给否定掉了。 「卓也,你从刚刚就把什么东西藏在背后,那是什么?」 「没有啊,有东西掉在地板上,我只是刚好捡起来。」 说完,我把东西交给她。那是一个纯白鞋盒。 「你送礼的方式还真是世界第一烂耶。」 真水好像真的感到扫兴,有点不高兴地打开鞋盒。 「不会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拿出东西,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著瞧。 那是一双红色高跟鞋。 和那本杂志广告上登的高跟鞋是完全相同的品牌和款式。我去查了一下,并在百货公司顺利买到鞋子。 「我超想要这双鞋。」 「快点穿穿看。」 「可以吗?」 真水有些顾虑地抬眼瞅著我,这个表情对我来说颇为新鲜。 接著,她小心翼翼又雀跃不已地伸出脚,套上高跟鞋。 「适合吗?尺寸合吗?我真的可以穿吗?」 忐忑的真水,看起来宛如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 「哇,刚刚好,为什么?好强喔!卓也,你会读心术吗?」 合的不只有尺寸,红鞋搭上真水细直白皙的脚,真的很美。 「尺寸是我上次问你才知道的。」 「啊!」 真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讶异地望著我。 「卓也,你很会嘛。」 「还好啦。」 真水两脚穿上高跟鞋,坐在床上舞动双腿。 「啊~好想去玩拍贴机。」 她用憧憬的表情望著天花板继续说。 「我想和一般人一样去拍大头贴,不是因为想完成死前心愿才去拍。」 接著,她跳下病床。 「我从国中开始住院,在住院的期间从孩子变成大人。」 高中一年级似乎还不能称为大人,但我大概了解真水想传达的意思,所以没有在这种时候乱吐嘈。 「我走走看喔。」 真水挺直背脊,姿势优雅地在病房中漫步,走向多人病房入口的另一端,消失了一会儿又回来,婀娜的步伐像个走时尚伸展台的模特儿。我忍不住笑了,只见她手扠腰,双腿微微张开,架式十足。 「欸欸欸欸欸,怎么样?」 我笑著拍手,真水露出腼腆的笑容。 真水走回床旁边,对我轻轻咬耳朵。 「我是d罩杯喔。」 这次换我脸红了。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何回应……于是再度拍手,真水也笑了。 回家之后,我和平时一样,躺在鸣子的佛坛前,翻开买来的休闲杂志。如果真水的检查结果顺利,我们就能单独出去玩了。我随意翻著杂志,想找个能单日来回的景点,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检查结果出炉了,一点也不好。』 是真水传来的讯息。 我把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里。 5 真水住的医院一楼是挂号处,前面是成排公家机关特有的褪色长椅。某天我去医院探病,看到律阿姨坐在那里,我走过去想和她打招呼,但她神色有异,看起来面如死灰。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神情凝重,仔细看正微微发抖。不是只有手指和脚在抖动,而是全身震颤,令人看得于心不忍。我吞回到口的「午安」,改问:「您没事吧?」 律阿姨转向我,表情像发著高烧。 「……你今天也来探望真水吗?」 「发生什么事?」 我压抑著不安询问。 「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回答「是啊」似乎不太好,说「没这回事」也不太对,所以我静静地没开口。片刻之后,律阿姨拿起放在旁边的纸袋交给我。 「不好意思,请帮我把东西交给她。」 您自己给她不就好了——脑中瞬间闪过这句话,但我默默收下,没有多问。 「现在的我,最好还是不要与她见面。」 律阿姨说完起身,对我说「拜托你了」,踩著蹒跚的脚步走向出口。我茫然目送她离去后,前往真水的病房。搭电梯时,我反覆回想律阿姨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脑中净是不好的想像。 一进病房,我立刻对上真水的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窗外洒落的月光淡淡照亮她的身影,我再次感叹于她的美。倘若她没有生病,会活出什么样的人生呢?想必她会被人群包围,比现在开朗许多吧?如此一来,我们或许就不会相遇。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在床边的圆椅坐下,跷起双腿。 「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 「是我主动说要出去玩,结果泡汤了。」 「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情生气?」 我完全不懂她的逻辑。 「我常常觉得自己太任性,给你造成许多困扰,有一天你终于忍无可忍,就再也不会来找我,我们到此结束。」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我并未仔细深思,只是为了安抚她而说。 「问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万不要来,你还是会来看我吗?」 真水用这个前后矛盾的问题来找我碴。 ……她似乎变得很脆弱,我不太确定原因是什么,可能是检查结果不好,或是种种因素加起来造成的。 「不要乱操心啦。」 我将律阿姨交付我的纸袋递给她,结束这段话。 「我刚刚在大门口遇到你妈妈,她好像有急事要办,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妈妈本来没那么坏的。卓也,上次真抱歉。她以前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大概是因为我的关系累坏了。」 真水边说边拿出纸袋内的东西,那是编织用的棒针,和织到一半的毛织物。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大概是从刚上国中的时候开始织的吧,但很快就半途而废。我最近突然想起它,想说乾脆把它织完,不要留下遗憾。」 真水呆望著织到一半的毛织物,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那团东西还看不出形状。 「我当时想织毛衣,现在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 「怎么说?」 「冬天还要很久才来呀,春天织毛衣好像只是白忙一场。」 真水深深叹气,接著侧躺在床上,眼神忧郁地看著我。 「欸,下一个愿望呢?」 我一如既往地询问她。 「这个嘛……我想观测星象~」 真水有点强颜欢笑,用撒娇的声音说。「我最喜欢看星星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不,或许离得太近了。 6 听说人类的身体本来就会发出微光,只是微弱到肉眼看不到的程度,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不只是人类,所有生物都会散发微小的光芒,那种光被称作生物光子(biophoton),强度似乎只有星光的百分之一。所谓的发光病,可能是这种生物光子出现严重失衡的现象。 那天我返家后,夜里躺在床上眺望著天花板,独自深思许久。 我能为真水做些什么? 她的死前心愿清单当中,哪一项是她真正的愿望? 我突然在意起这件事。 当我一个接著一个逐渐完成真水的心愿后,也发现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趋近于死亡。 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朝时钟一看,已过半夜两点。我是午夜十二点左右躺上床,所以已经翻来覆去苦思了两小时。 我从床上坐起身,走下一楼,来到全黑的厨房摸索冰箱,冰箱里流泻出的光芒十分刺眼。我有点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我用手指捏起火腿和气泡水,来到阳台,夏夜里传来虫鸣声。 尽管觉得这个时间应该没人醒著,我还是拨电话给香山。 『干嘛?冈田喔,真难得。』 「香山,你怎么还醒著,早点睡啊。」 我没来由地感到好笑,还笑了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喂,你人在哪里?』 「我家阳台啊。」 『二楼吗?』 「一楼,你不要瞎操心啦。」 『一楼就好。你有喝酒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人通常会在这时候喝酒解愁。 「我还未成年。」 『你没喝过喔?』 「也不是完全没喝过。」 『好吧,感觉你没喝醉,那你这个时间待在阳台干嘛?』 「问你喔,你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 『鬼才知道。』 香山用鼻子发出哼笑声,是平时的他没错。 「香山,渡良濑真水的病情不乐观。」 『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她吗?」 『……下次有心情的话。』 「对了,香山,你为什么突然和那些女人保持距离?」 『这个嘛,觉得空虚吧。』 「你一讲正经话我反而不安。问你喔,你是不是真心爱上某个女生?」 『老实说吧,我想和初恋的女生告白,所以想趁告白之前和女人们断乾净。』 「你在开玩笑?」 『当然是玩笑。』 这时电话突然中断,不知道是他挂断了还是收讯不佳。想想似乎没有重拨的必要,所以我就此结束对话。 接著,我站著吃完火腿,心里一直很想配美乃滋。 我从阳台回到屋内,在姊姊的牌位前弯腰坐下。 欸,鸣子。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我必须杀死自己。 我还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去喔。 我会遵守约定。 喀沙……背后传来微弱的声响,回头一看,龟之助也半夜不睡觉,溜出水族箱在客厅的地板上夜间散步。我急忙捉住它,将它放回水族箱里。 我忽然觉得,人类的烦恼看在龟之助眼里,或许都显得微不足道。 原以为如此一来能睡个好觉,结果不然,回到自己房间后,我还是严重失眠。 「唉……」 我不自觉地发出叹息,在棉被里哀号了好几声并滚来滚去,最后在忽然闪现又消失的无意义思绪中睡著。 *** 隔天去学校,真水出现在教室,坐在我的隔壁桌。 「早安,卓也。」 我吓了好大一跳。 「真、真水,你怎么来了!」 「我的发光病都好了,医生也说这是奇迹发生。」 仔细一瞧,真水的气色变得很好。 「你看。」 真水原地转一圈,翩然一跳。 「我好到甚至能在空中飞呢。」 「是吗?太好了。」 看到她恢复健康,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我们接下来就能一起上学了。卓也,请多指教。」 我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奇迹发生。 我和真水一起吃午餐,看见她既开心又雀跃地笑著。 「我们下次一起出去玩吧。」 真水提议道,我则莫名小鹿乱撞。 「这是约会吗?」 「呆瓜。」 她害羞地笑了。接著,我们畅谈周末要去哪里玩,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两人天马行空地幻想。只要是和真水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开心。 可是……其实我心里知道。 真相慢慢浮现。 世界上没有这么美好的未来在等著我们。 奇迹不可能发生,这里并不是现实。与她聊得越多,我越发现这点。 「卓也,你怎么了?」 真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 「你为什么在哭呢?」 我只是不停流泪,原因不得而知。 *** 我在这时睁开眼睛,那当然是梦。不知不觉窗外已经天亮,我感到浑身无力,身体动弹不得。 哭泣并不是梦,我在现实中也在哭泣。 即使苏醒,我的眼泪还是停不下来。 迟早有一天,真水会离开。 那一刻来临时,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来临前,我该怎么办? 我后来灵机一动,心想观星这件事在医院似乎也办得到,问题在于真水住的医院会客时间只到晚上八点。现在是夏季,八点时天色还很亮,不利于观星。 我决定在会客时间后偷偷溜进医院。 过了熄灯时间,院内只剩值班人员。我从紧急出入口溜进去,手上抱著望远镜,蹑手蹑脚地爬楼梯前往真水的病房。这不是太专业的天文望远镜,不过也是在百货公司花了将近四万日圆买的替代品,我的打工费几乎在这一笔开销当中用完了,但想到这么做能让真水高兴,我便觉得很值得。 我从紧急逃生梯溜进医院,吞声屏息在走廊上前进,要是被医护人员发现就玩完了。我叫自己别紧张,小心翼翼来到真水所住的病房,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旁摇醒她。真水吃惊地张开眼睛。 「卓也,你怎么在这里?」 「小声一点,我们现在去顶楼吧。」 我用气音对她说。 「现在去……?」 真水似乎还没睡醒,我亮出带来的望远镜,她总算恍然大悟。 「你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等等,我马上起来。」 真水缓缓起身,我扶著她的身体前往顶楼。医院的屋顶和学校的屋顶不一样,是开放式的,大概是为了方便晾晒换洗衣物,放眼望去都是晒衣架。我在角落发现一张塑胶长椅,扶著真水在那里坐下。 「我也是第一次用望远镜。」 至今从没观星经验的我,在黑夜中眯眼读著说明书,在真水身边架设望远镜。 「讨厌。」 真水发出小声的惨叫,我吓得急忙回头。 然后瞪大双眼。 有时我会在须臾间忘记真水身患发光病。与她独处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说自己生病是不是在说谎。 事实上,当然没这回事。 真水的身体微微发出朦胧的光芒,从长袖睡衣伸出的手臂肌肤发出白色萤光……这是发光病特有的病徵。仰望天空,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皎洁发亮,她的身体照到月光、散发光芒,这印证了发光病的确侵蚀著她的躯体。 「好丢脸,别看。」 真水恳求我,但我完全不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哪里丢人。 「对不起。」 我先道歉,然后老实说出感想。 「对不起,可是,你看起来很漂亮。」 这是我真实的心情。她虚无飘渺的生命,宛如萤火虫的光芒,在黑夜的屋顶上发光。 「我太大意了,早知道不应该跟你来顶楼的。」 不知为何,真水似乎因为被我看见这一幕而深受打击。 「卓也,你吓到了吧?」 我完全不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 「很像怪物或是妖怪吧。」 从这里可以看出,真水因为自己患病的身体而感到自卑。 「真水就是真水啊。」 我终究只能说出这句话,然后静静架好望远镜,眯眼确认镜头有没有装好。没问题,可以看见星星,我想以一个外行人来说,我已经做得很不错。 「今天天气很好,看得很清楚喔。」 我要真水快点来看,她莫名胆怯地把眼睛凑上去。 「哇……真的耶。」 真水一下子就被吸入望远镜中的世界,反应犹如初次看万花筒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她的音色中满溢新鲜与惊奇。能听到她的赞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对了,卓也,你有女朋友吗?」 真水双眼不离望远镜,朝我发问。 「当然没有啊……否则我还会这么常来吗?」 「也是喔。好吧,你没有女朋友。那你有暗恋的人吗?」 真水转头注视我,表情无比认真。 「我其实会怕。」 我没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害怕爱上人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忽然间,鸣子的脸孔闪过脑海。我轻轻甩头,想拋开那个沉重的想像,取而代之地说: 「我不受欢迎啦。」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下一秒,真水突然踏出脚步,动作轻盈地朝我走近两、三步,轻轻抓住我的手臂。这种令人不能说「不」的接近方式非常高明。 「要不要先来演练看看?卓也,这可以帮助你交到女朋友。」 「不需要啦。」 我只能给她一个苦笑。 「我自己也想试试啊。求求你,五分钟就好。」 说完,她强势地把我拉到望远镜边。 「这也是你死前想完成的心愿吗?」 她不回答,而是催我在她身旁坐下,看向望远镜。 顷刻间,宇宙在我的眼前展开,感觉像化学实验课窥看显微镜时,世界的比例尺瞬间一变,本来在遥远天边的小星星一口气朝眼前飞来。这虽然是我自己买的望远镜,但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 如果没有认识真水,我恐怕没有机会像这样眺望夜空。 「说说看浪漫的台词吧。」 宛如心电感应一般,她的声音从视野外传来。 「什么?你这是强人所难。」 「夏夜、观星、身旁有充满魅力的异性——三大浪漫要素都凑齐了喔?」 「你自己就说得出口?」 「……不一定啊。」 这真是无理取闹的要求。我搜寻脑内记忆,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台词,因为我实在没看过几部爱情文艺片。 「例如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回头确认真水的表情,她看起来毫无反应。 「我是真心爱著你?」 「真心不用刻意强调啦!」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 「哦?你是认真的?」 「你这样太狡诈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反驳。 「都是我被你压著打,而你只需要冷静吐嘈,这样太不公平。」 那要怎么做?真水微微歪头,表情像是这么问。 「如果你跟我一起说,我可能会比较有干劲。」 只要你敢说,我还怕听吗?这是我当下的心情。 「……我知道了。」 真水说完,又贴近了半步,几乎是挨著我蹲下来。我有点想后退,但因为赌气的关系没有移动,就这样待在原地。 「现在彷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呢。」 她转头望了顶楼一圈说道。深夜的屋顶上,感觉不到一丝人烟。 「如果这是真的,你怎么办?」 「那就只能和你结婚啰。」 「『只能』是什么意思?」 真水无视我的反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试著求婚看看嘛。」 她露出亲昵到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说。 「无论健康或是疾苦,我都愿意一生一世爱护著你。」 「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真水凝视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你开玩笑的吧?」 我确认道。 「很好笑吧。」 她回答时完全没笑容。 接著她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夜空。 「问你喔,就连那么漂亮的星星,也有寿命用尽的一天,对吧?」 这是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提出的问题。 我把望远镜对向南方天空,一面回想课堂上学过的浅薄天文知识一面寻找星星。 「闪红光的星星就是将死的星星,当中最有名的是天蝎座的心宿二,最后它会燃烧殆尽而死。」 我将望远镜对准那里,要真水来看。 「有朝一日,会不会夜空中的星星全都变成红色呢?」 真水语带叹息。我试著想像一下,却无法明确勾勒出那样的画面。 「星星死了,会变得怎么样?」 「不再发光,变成残骸或是黑洞。」 质量大的星星死后会因重力而崩溃形成黑洞,没有任何物质和光能逃出黑洞的手掌,全都会被吞噬进去。黑洞会经由吸收宇宙中的星体逐渐成长、合而为一,因此变得越来越巨大。 「那么,人类会被死掉的人吸走吗?」 我大吃一惊,转头注视真水。 「我才不想变成黑洞。」 这句话的口吻格外感伤。 我想说「没人想变成黑洞」,但没有说出口。 心宿二是人类的肉眼能看见的星星,是天蝎座的心脏。对了,会不会那只蝎子死去之后,是希望能为某个人带来幸福,才化为照亮夜空的星星呢? 老实说,我也想要那样死去。 「如果星星全部变成残骸或是黑洞,观测星象一定会变得很无聊吧。」 「在那之前,地球早就灭亡了。」 地球的末日——听起来好像科幻小说。 「宇宙最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大概会灭亡吧。」 从前我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时,曾经读过一本这样的书。人生必然会结束,宇宙也有寿终的一天。 「既然这样,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没有意义吧。所谓的意义,都是人类附加上去的。」 活著本身并不具有特殊意义。 没有一项东西是真正具有意义。宇宙随著熵(注3)无限增大,陷入热寂状态(注4)灭亡,一切都将走向灭绝,剩下的只有寂静,没有生命能够存亡,历史和语言也会跟著消失。 那只是偶然诞生于大爆炸的宇宙,缓缓迈向冷却的过程。老实说,毫无意义地探究没有道理地出现、流动于生物脑内的意识有何意义这件事,对我来说很痛苦。 「这哪里是浪漫的话题?」 她微微嘟起小嘴,视线又回到望远镜上。 接下来我俩不再说话。 有时沉默会使人失去现实感,当时也是如此。大概是星星和宇宙的话题的影响吧,只要改变观看世界的比例尺,就会感觉自己有如微生物一般渺小。 真水不再和我说话,专心看著星星。 「真的好美……」 她完全被望远镜中的世界吸了进去。 看著她毫无警觉的背影,我想到一件事。她从长发间闪现的肌肤,就像从窗帘缝隙漏出的光,又白又亮。 「真水,我喜欢你。」 她没有注视我的方向,彷佛当我不曾开口,毫无反应地维持相同姿势。 「已经过了五分钟喔。」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是一样无法揣测她心中的想法。 「这不是玩笑。」 我用认真的语气说。 数个瞬间的沉默流逝而过。 我悄然等待。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流泪。 注2:鱼君先生 日本艺人、鱼类专家,本名宫泽正之。 注3:熵 entropy。一八五四年由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提出的概念,被用于计算一个系统中的失序现象和系统的混乱程度。 注4:热寂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猜想宇宙终极命运的一种假说。 你和罗密欧与茱丽叶 1 我们高中规定高一新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话剧,我们班已经投票决定好要演什么戏。 《罗密欧与茱丽叶》。 就算演来演去都是那几出戏,这也未免太老哏了吧。 现在正要进行选角。 「先从茱丽叶开始吧,想演的同学们,请踊跃举手参加。」 班导芳江老师说。看她一脸神清气爽,应该是已经走出那段情伤。回头想想,香山会选在暑假提分手,大概是希望她利用这段时间整顿心情。 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刻意闪躲。我们学校是程度中等的升学高中,许多人从高一开始补习,因此有意愿参加这类活动的人仅占少数。如果是配角还好,换作是台词和排练量最大的主角,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每个班都差不多如此,不是只有我们班特别消极。通常遇到这种情形,最后都是由老师决定。 「没有同学要自愿吗……」 芳江老师不得不表示遗憾。 这一刻,我做了深呼吸,牙一咬后用力举手。 「我!」 班上顿时爆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笑,而且是哄堂大笑,但我可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举手的。 「呃,现在是在选茱丽叶喔,冈田,你是男生耶。」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穿穿看女装。」 语毕,同学们笑得更大声了。 「不行啦。没有女生想自告奋勇吗?」 老师淡淡地岔开话题,催促其他同学举手。很遗憾,还是没人举手。多说无益,真的就是没人想演。就在这时,不知谁说: 「由男生来反串,说不定更有话题啊。」 「有道理。」「很好笑啊。」「会红。」面对这个提案,众人纷纷表达赞同的声音,芳江老师不敌众议,终于放软态度: 「嗯……老师是不太赞同啦,不过最后还是要由全班同学来表决。好,赞成冈田演茱丽叶的人举手!」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举手,人数越来越多。大致看过去,教室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学都举手了。 「好,那就决定由冈田来演啰。不过,如果晚点有女孩子想自愿演出,就由那个人来饰演茱丽叶。这样好吗?」 我想那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目前就先听从芳江老师的建议,让班会能继续下去吧。 「接下来选罗密欧。既然这样,罗密欧就由女孩子来演?」 芳江老师的口吻半带玩笑,应该不是认真的。结果一样没人举手,老师露出困窘的表情扫视教室。 这时,香山举手了。 「我来演。」 「好、好啊,那就麻烦香山。」 芳江老师暗吃一惊,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我和香山的名字。 罗密欧 香山彰 茱丽叶 冈田卓也 好扯的选角——看到我们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这样的感受更加强烈。 「香山,你为什么举手?」 班会结束后,我问香山。 「想出风头啊。」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是想替芳江老师解困呢。」 「想太多。是说,你有什么资格讲我?你要演茱丽叶才诡异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奇怪。」 「……我有我的苦衷嘛。」 没办法,我根本不是会积极参与班级事务的人,香山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班会结束后,紧接著是第六节的体育课。 体育课时,香山多半都在旁边看我们上课。那天,他也在篮球场的角落看我们打球。自从和他成为同学,我每次上体育课都很紧张,尤其是上篮球课时特别紧张。 球传到我手上,我犹豫著该运球还是射篮,这时,香山突然进入视野。下一瞬间,球就被另一队的人抄走。 「很逊耶!茱丽叶!」 香山故意朝我叫嚣,场边马上笑成一团。 回头一看,比赛仍在进行,大概是因为我来不及回防的关系,我们这队一下子就被先驰得点。当我还在思索战况时,队友来了一记快攻长传,场边传来同学们的吶喊声。 「茱丽叶冈田!」 听起来超像不红的搞笑艺人艺名。我吐出混合叹息的气息,跳起来射篮。 球划出拋物线飞出去,落进篮框。 霎时,我与香山四目相接,他露出吃惊的表情。 「干嘛?」 香山有点不爽。我愣在原地,无话可回。我为什么会在射篮后看他呢?这件事让我后悔莫及。 *** 香山以前是篮球选手。 那是他国中二年级到某个时期的事。 当时我和香山是同班同学,在那个班级里,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受到欺侮。 「飞啊,冈田!」 我被逼到教室旁的阳台围栏边缘,听见班上的小混混大叫。 「你快点死一死,让我们开心一下嘛。」 从我包庇了某个被欺负的同学后,霸凌变本加厉。我本身不擅长打架,也不觉得自己会赢,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同学被人当头淋下便当,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我在阳台上领悟到自己干了蠢事,因为那个受到霸凌的同学,现在也加入那群小混混一起欺负我。我想不通前因后果,难道他是因为太害怕再度成为目标,所以才选择加入霸凌的那一方吗? 「去死吧!去死吧!」 班上同学看到我被围住,都假装没看见。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擅自插手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这件事。 所谓霸凌分成好几种,一种是在背地里进行言语或行为上的攻击,而我遇到的则是直接被踢被打的暴力行为。当时,我真的被揍到身心俱疲。 从阳台俯视楼下地面,我觉得自己彷佛要被吸进去,甚至产生「死了也无妨」的想法。我不了解生命的意义,但我知道活著就是面对各种麻烦。仔细回想,我好像不曾真正感受过生命的喜悦。 「知道了啦。」 我乾脆地说道,跨越护栏,然后,手伸向背后握住护栏,脚踏上宽度只有运动鞋一半的阳台边缘,低头望向地面。回过头,同学们在打开的窗户后方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即使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们依然没有特别的反应。我心想,自己那个时候就是无法像这些人一样,装作视而不见,如今才落得这步田地。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再次把视线投向下方。 起风了。 我想起一年前去世的鸣子。 要死其实很简单。 然而我的脚在发抖。 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这时…… 「喂,要上课啰。」 阳台门打开,香山走了过来。 我吃惊地回头一看。 「吵啰唆,你滚开。」 香山无视小混混的叫啸,继续朝我走来。 在此之前,我和他没好好说过话。我只知道他是篮球社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不过,我们之间并不是全然陌生。 香山正隆。 香山去世的哥哥是鸣子的男朋友,因此我们算是亲属关系,很难不注意到彼此。尽管不曾深谈,但我们时常对上眼。 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前,我们就是这点程度的交情。 「你们这群人,有够无聊耶。」 香山大声说道。我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压抑著内心的波涛冷静对他说: 「少管我。」 他轻轻抓住我的肩膀。 「我也要加入。」 语毕,他用力一蹬,跨越护栏站到我身边。 「你疯了吗?」小混混们大叫。 「和你们这群小孬孬比起来,冈田有胆识一百倍。」 香山说完,手放开护栏。 接著他开始拍手。 「我也不遑多让啦。」 只见他边打拍子边踮起脚,如跳舞般踩著护栏外仅能容纳半步的狭窄空间。 我简直不敢置信。 在场所有人都傻眼地瞪著香山,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这是香山一个人的舞台。 他看起来完全不畏惧死亡,鲜明、轻快地跳著舞。 这个人疯了。 失去理智了。 脑袋坏掉了。 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怎样?」 香山洋洋得意、面带挑衅地转头看我。 下一秒,他脚一滑,就这样掉下去。 这一次我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 我伸出手,却来不及抓住他。 在我愣住的当下,他已经位在天空那一侧。 如果他稳稳地双脚著地就算了,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抱著腿蹲在地面,我从二楼都能看见他痛苦至极的表情。底下传来尖叫声,有人大吼:「谁!谁快去叫救护车!」小混混们吓到腿软,纷纷作鸟兽散。 阳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浑身发抖。 然后,突然笑出来。 因为应该正承受著痛苦的香山竟抬起头,脸上带著笑容,朝我比出大拇指。 耍什么帅啦! 不过,我真心觉得他帅极了。 如果故事能就此圆满结束就好,但世界上毕竟没有那种好事,香山的脚是复杂性骨折。在那之后,他虽然拚命持续复健,恢复到日常生活无碍,但是医生仍建议他放弃剧烈运动。 「而且,」香山日后补充说。「就算回去打球,我的脚应该也没办法有一番表现。」于是香山放弃了篮球。听说长得高又是运动健将的他,本来是篮球社的明日之星。 我从来没有直接和香山聊过这件事。 对不起、谢谢你、是你救了我……这些话语,我一次也没对他说过。 我只问过他,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做那种事? 「因为如果是你跳下去,好像真的会死。就算那只是二楼,著地的部位不对还是会死。还有你啊,身上散发一股想死的气息。我知道自己跳下去应该不会死,因为我是不死之身啊。我不跳下去,事情会变得更难收拾,因为我不擅长打架嘛。以结果来说,我成功了,他们没再继续纠缠你,这样不就好了吗?」 听完说明,我还是完全不懂他的想法。 香山这个人,偶尔会冒出常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 从那以后,我都对他怀抱著一股敬意,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 午休经过走廊时,我碰巧撞见香山在和其他班级的女生说话。我快速通过,想假装没看见,怎知那个女孩赏了香山一巴掌,走廊上的学生们无不回头看。 「去死,烂人!」 女孩骂完,小跑步离开走廊。她长得很美。 香山倒是一脸痛快。他发现我来,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懂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笑的。 「陪我一下。」 香山说著,朝走廊尽头的逃生梯走去,我只能无奈地跟上。 逃生梯的楼梯间刮著强风,香山在楼梯坐下,抬头望著天空喃喃说道: 「这样就全部断乾净了。」 「和所有暧昧对象?」 「是啊。唉~好累。」 香山摸著刚才被掴耳光的脸颊,感慨万千地说。 「对了,香山,你为什么突然想分手?」 「嗯……腻了,世界上没有玩不腻的游戏嘛。」 他还是老样子,满口自私话语。那些女孩也太可怜了。 「喂,冈田,你认为人生能够重来吗?」 「很难吧。」 我秒答。 「我作了一个梦。」 香山闭上眼睛,像是在回想。 「我梦见自己回到大哥还在的时候。在梦里,我还来得及让人生全部从头来过。」 接著香山突然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起身说道: 「我想去见渡良濑真水。」 我猜,他和那些女人说再见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我瞬间明白什么,但还来不及追问,他就自个儿调头走掉。 我的内心也受到了冲击。 放完暑假后,真水从多人病房转移至单人病房,这应该多少和她之前的检查报告脱不了关系。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气色也明显变差。 她始终没说明前几天在我告白之后说「对不起」的原因,我也不想追问。因为就算我不问,也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只不过要把这种模糊的情感说出口,实在是一件困难、无意义的事。 「我今天又被宣判死期了。」 她最近似乎状况不好,旁人光看都感觉得出来。 「反正那个庸医八成又会出错。」 我怀著某种许愿般的心情说。 「嗯……是吗?」 真水的声音听起来很脆弱,神情也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 「你想知道这次剩下多少时间吗?」 「不想。」 这是实话,因为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倘若生病的人是我,我会面对答案,但我没有勇气聆听真水的死期。我远比自己原先所想的要懦弱许多。有了自知之明后,我差点苦笑。 「我抢下茱丽叶的角色了。」 不过,我还能为她做一件事,就是——替她完成「死前心愿」。 「真的吗?还好有试著说出口呢!」 这当然也是真水的希望。我一告诉她班上要在文化祭表演《罗密欧与茱丽叶》,她马上说「我想演」,而我没等她说完便一口答应「我明白了」。 「好,下一个『死前心愿』是……」 真水拿起手边的文库本交给我。 「我想去替喜欢的小说家上香。」 我凝视著她递给我的文库本封面,作者名叫静泽聪,书名是「一缕光」。翻开书页,内容有著浓浓的时代感,是典型的早期文艺小说。就是这本书让真水爱不释手。 「他是我最爱的作家,我一直很想去他的坟前上香……」 「我明白了。」 只要搜寻一下应该能查到相关资料,尽管地点不明,不过我姑且先答应下来。 「卓也,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帮忙。」 真水异常平静地说。 「干嘛突然这么见外啊,吓到我了。」 我听了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怎么讲得好像你明天就不在了呢。」 我想缓和气氛,说出口才惊觉说错话,因为真水的表情马上变了。 「别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什么叫做没事?我听得一头雾水。 2 静泽聪是战前的私小说(注5)家,并不有名,不过喜欢他作品的人就会非常著迷。 他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一缕光》是极典型的疗养院文学。所谓的疗养院文学,是以病患的住院疗养生活为主题的作品,而《一缕光》所讲述的,正是得了发光病的主人翁的故事。静泽聪是一位私小说家,私小说家基本上是把自己的实际体验原原本本地写成小说。听说静泽聪本身也是发光病患者,二十几岁就英年早逝。 光看网路上的描述,印象还是不够强烈,因此我和真水借了那本书,想实际读过一遍。 我利用下课时间在自己座位读著《一缕光》时,香山跑来和我搭话。 「你在看书?」 「是啊,我有点事想了解……」 因为是早期作品,文体和修辞都很古老,读起来颇费时。老实说,要不是真水推荐,这实在是一本很冷门的书,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看。 「那是渡良濑真水喜欢的书嘛。」 我心头一惊。 香山似乎知道什么。 「咦?是喔。」 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牵强,但还是决定装傻。 「因为我也很喜欢那本书。」 这倒是有点意外,我想应该不是巧合。如果这本书很红就算了,香山怎么可能刚好也爱读这种冷门书呢? 「我还没全部读完,不要剧透喔。」 「他最后会死。」 香山立即泄漏剧情。不过主角当然会死,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气的。 《一缕光》并非大长篇,全文甚至不到文库本的两百页,约莫一天就能读完,老实说,我不觉得特别好看。应该说,这本书有它的趣味在,只是读起来太过绝望,缺乏小说该有的乐趣。再怎么说,这都是罹患发光病的私小说家在得知死期之后写下的作品,整体气氛十分灰暗,读了心情也会变差。 隔天是社会科学课的校外教学,我们班要去参观民族博物馆。光听名字,我一时间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地方。是要参观什么啊?陶器吗?还是棕熊? 我们约早上九点在现场集合,集合地点是博物馆附近的车站验票口。我提早到,结果碰见了更早到的香山。其他同学几乎都还没来。 「喂,要不要跷课?」 香山见我就这么说。他的个性就是这样,常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 「香山,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我抓住机会,因为我也对当地的民族历史没兴趣。 「我想去静泽聪的坟前上香。」 他顿时有点错愕,但很快就恢复冷静说:「好,我们走。」 「我们两个早退。」 香山转头对同学说,只见对方整个愣住。我们一起穿过验票口,坐上电车。依据网路上搜寻的结果,静泽聪的坟墓在县内的深山里,大约需要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然后得徒步登山。 「香山,你能爬山吗?」 我担心会给他的脚带来负担。 「可以啦,总会有办法。要是不行,你背我吧。」 从他的语气,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玩笑。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 交通尖峰时间已过的电车里人影稀疏,分外安静。 仔细想想,我和他从来没有特别约出去玩,两人之间也没有建立共同的兴趣话题,因此一路上无话可说是很正常的。 「说到渡良濑真水……」 啊,不,我们之间还有这么一个共同话题。 「我曾经暗恋过她。」 香山幽幽开口。 「我知道。」 我下意识地说出真心话。 「我想也是。」 而他也没有回避话题。 接著,他开始告诉我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真水。 香山和真水最初是在升国中的考试会场认识的。 我们学校是私立中高一贯的完全中学,那是一场决定能否入学的重要考试。 听说香山当时得了流感,考试当天发高烧,在情绪紧绷的状态下勉强赴考,不仅意识朦胧,连路都走不稳,还惨到反胃想吐。好不容易熬过了考试,他一到休息时间便直奔厕所呕吐。 回到教室的香山在寻找考场教室时用尽力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当时奔上去扶他的人就是真水。 「你没事吧?」 香山说,真水叫他时,他以为看到了天使。 「我带你去保健室。」 面对真水的善意,香山答道: 「不,我一定要考上。」 「好吧……加油喔,我们保证会金榜题名,在开学典礼时见面。」 真水不是说「一定」或是「如果有缘」,而是用了「保证」,听说就是这句带著力量的话语,打动香山的心。这句话支撑著他,让他熬过了考试。 香山似乎就是在那时候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要以她为榜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在国中开学典礼上发现真水的身影,然而两人不同班,彼此之间毫无交集。之后,香山的心始终悬在真水身上。 正当他打算鼓起勇气上前相认时,真水就开始休学,不再出现在校园。传闻说她身体微恙,原因不明。听说真水来上学的最后一天,独自待在图书馆读著静泽聪的《一缕光》。她一头栽入书中世界,没察觉到香山的注视。这段隔著距离的眺望,成了他见到真水的最后一面。 接下来,香山每天引颈期盼真水复学,然而那一天从未到来。 高一的第一堂班会课,老师要同学去医院探望渡良濑真水时,香山认为这是个机会。但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很骯脏,没有资格去见她,所以才要我代替他去。 「为了日后能亲自去找她,我希望由你搭起一座桥梁。」 香山坦诚道。 静泽聪的坟墓位在一个偏僻的位置,这点也反映出作者本人的个性,他就像他笔下的人物,生前排斥人群,个性难搞又孤僻。 「想不到这么累。」 香山额头出汗,我有点担心他的脚,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说「我们回头」。于是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静静地走著。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静泽聪的坟前。 「怎么说呢……感觉很符合他的形象?好寂寞的墓啊……」 香山喃喃自语。世界上应该没有墓园是热闹的,然而眼前的光景无比凄凉,真的如香山所说。那并非一般的坟墓,只有一座小小的墓碑伫立著,上面发了霉、长了青苔,风化得很严重,看起来无人扫墓,难以想像这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说家的墓。听说静泽聪去世的时候,身边无依无靠。 最大的特徵是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笔名和本名都没有,上面只刻著一个字。 无 这就是静泽聪的墓志铭。当然,我已在事前从网路上得知消息,记住静泽聪的坟墓特徵,所以更加肯定是这里。然而实际看到后,感受又更加强烈。我暗自感叹,这真的不是一般的墓。 「无?好怪的墓碑。」 香山老实说出感想。听说这座脱离常轨的坟墓是根据静泽聪的遗言所建。在他生前,曾经有人问他这座坟墓的意义,而他只简短回一句「这是我的人生观」——网路上大概是这么写的。 人死后的确会归于无,不会去天堂,不会去任何地方,什么都不剩。 这才是真相吧? 我拿出手机,想拍几张照片给真水看。 然后我们沿著来时路下山。 「……我会去向渡良濑真水告白。」 回程的电车里,香山用认真的语气说。 ——我也喜欢渡良濑真水,向她告白了,然后被拒绝。 唯有这件事,我怎样都无法对香山说。 相对地,我主动提议:「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3 过了几天,我去病房探病时,真水正在织前阵子她母亲带给她的毛线团。 「今天还有另一个客人喔。」 真水听见我说话,停下编织中的手,一脸讶异。 「谁?」 香山从我后方现身,连站在旁边的我都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你还记得我吗?」 「呃……啊,记得!我们之前在考场见过面吧?」 真水大吃一惊。 「谢谢你记得我,我叫香山彰。」 「那我直接叫你『彰』吧。」 然后香山回头看我,难以启齿地说: 「那个,冈田,你能不能让我们独处一下?」 「啊……没问题。」 我乖乖走出真水的个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坐下,无所事事地呆望天花板。白天的医院里,只见护士们忙碌地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想必香山正在向真水告白吧。 我当然没有资格阻止他。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是怎么了?吃醋吗?察觉自己内心丑恶的情感,我忍不住苦笑。 接著,我开始思忖真水那句「对不起」意味著什么。我被她拒绝了,但我现在依旧无可救药地喜欢她。 确认时钟,从刚刚到现在也才经过五分钟而已。 总觉得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时间不是等速流逝,一样的五分钟,有时显得漫长,有时显得短暂,而我和真水共度的时间是以高速流动。宝贵的时间太短,无足轻重的时间却分外冗长。我时常希望两者能颠倒过来。 我闭目抬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好快。为什么连我也在紧张? 病房的门被大声推开,我一看,香山出来了。 「香山,你……」 不妙!我搭话后立刻后悔,现在不适合跟他说话。 香山的脸白得像纸,沉默地回视我,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想到「茫然若失」四个字。这不是香山,眼前的他简直是另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 经过一段时间,他还是沉默不语。 我感到手足无措,只能呆望著他。 「我不甘心。」 香山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语气虽然平板,却藏不住话中的情绪。 他最后只留下这句话便离开病房,消失在走廊。 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追上去呢?不,我转念一想,还是别去打扰他吧。 我接著踏入真水的病房。 真水尴尬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室内鸦雀无声。 「最近变好热喔。」 我随便搭话,走到真水身边。 「他说他喜欢我。」 真水茫然说道。 「是吗……」 我答道。真水是不是和我告白的时候一样,只对香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呢? 「你怎么回答他?」 「对不起。」 果然——才刚这么想,真水又接著说下去: 「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然后,真水用无力、沮丧的表情注视我。 「是、是喔,这样啊。」 我受到打击……不,是彷佛五雷轰顶,因为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到底是谁? 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 我感到灰头土脸。 却没有勇气追问。 「对了,我前阵子去替静泽聪上香啰。」 我转移话题,拿出手机点开之前拍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哇~上面真的刻著『无』呢。」 真水恢复平时的模样,充满好奇心地盯著我的手机。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刻上『无』好了。」 「我是觉得别的比较好啦。」 「譬如说?」 「精神官能症之类的?」 「也太糟了。」 真水咯咯发笑,我也被她逗笑了。 「还有吗?」 「你指什么?」 「想完成的心愿。」 「对耶,我想想喔……我想试试看抽菸。这种时候不是都会抽菸吗?」 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啊?我想了一下才急忙说: 「不行不行!真水,你是病人,怎么能抽……」 「我知道,所以要抽菸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卓也,你忘记规矩了?」 真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我最近忙翻了。 因为忙著排练文化祭要表演的话剧。同学们每星期三都会在学校集合,有时候则到公园练习,大家一起对戏。因为这样,我不得不时常向女仆咖啡厅请假。女主角由男生反串已经完全是搞笑剧了,老实说,我觉得根本不用太认真练习,但我仍会乖乖到场参与,这么做主要也是为了把所见所闻告诉真水。 那天学校教室因为诸多原因不外借,我们来到附近公园排演。尽管时序已经进入九月,公园还是暑气逼人,我一面反覆练习,一面心想「拜托饶了我吧」。 当时排练的是家喻户晓的最后场景。罗密欧与茱丽叶虽然深爱彼此,却因为家族世仇和各种阻碍无法结合。茱丽叶被逼著嫁给别人,因而服下「假死药」。那种药喝下去会如同死亡一般持续沉睡,茱丽叶想藉由装死来逃过逼婚,等复活时再和罗密欧私奔,怎知弄巧成拙,罗密欧误以为茱丽叶死了,难过得了结自我的生命。后来茱丽叶苏醒,发现罗密欧死了,因而绝望得自杀殉情——剧终。唉,他们也太阴错阳差。 「啊,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呢?」 负责演罗密欧的香山,声音有气无力。要在这种台词注入感情确实不容易。 发生那件事以来,我和香山之间的气氛变得怪怪的,尴尬到无法说话。 「我也要死,茱丽叶,我要追随你的脚步而去。」 罗密欧说完喝下毒药,率先身亡。 「罗密欧!啊~你为什么死了呢?」 接著,我饰演的茱丽叶会拿匕首刺向自己,两人双双离世。真是一出动人的悲剧——本来应该是这样。 「你们都没有放感情。」 负责演技指导的话剧社女孩臭脸说。这种搞笑剧需要认真吗?我在心里抱怨,然后喊道:「我想休息!」 「休息三十分钟!」 现场气氛缓和下来。今天来排练的,除了连我在内的主要角色,还有负责演技指导的三名学生,合计九人。其他人现在不是在努力准备考试,大概就是出去玩了。 总之,绝大部分人现在应该都躲在室内吹冷气。 一思及此,我就有点不甘心。 接著,我悄悄离开公园,前往附近的吸菸室,拿出预先藏在口袋的香菸,点火。 「你太不小心了吧?」 后方传来香山不敢置信的声音,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 「干嘛?你跟踪我?」 「未成年抽菸要退学喔。」 「想告密就去告密啊。」 我吸了一口菸,缓缓吐出来。老实说我还不习惯抽菸,所以没有吸入肺里,只是轻轻吸入再吐出去而已。 「借我。」 香山说道,同时拿走我叼著的菸,悠哉悠哉地吸著。 「这才叫抽菸。」 户外的吸菸室里只有小猫两三只,我不意外,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眼前只有一个微胖的上班族边用手帕擦汗边抽菸。 「香山,你有吸菸?」 「以前啦,已经戒了……因为静泽聪很爱抽菸,我国中时崇拜他才抽的。」 啊~原来如此,难怪真水会好奇,这样就吻合了。经他这么一说,《一缕光》里的确有个男人即使得了发光病,生命所剩无几,依然大口大口畅快地抽著菸。 「聊聊香山正隆吧。」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去世了。因为死亡,才变得特别。 「我哥他很会读书,运动神经也很好,我可能有点眼红吧……老实说,直到他过世之前,我都很讨厌他。但是自从他走了,回忆美化了一切,我有时回想起来,会产生一种他人很好的错觉。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香山直接提起哥哥。 「欸,我哥和你姊交往的时候,两人都聊些什么话题啊?」 「我没办法想像耶。」 回想起来,我其实很少听鸣子聊起男朋友。 「会不会聊到我们呢?」 「谁晓得?香山,你都和女孩子聊什么?」 「啊,偶尔会聊到你。」 听了有点不舒服。 「反正一定是坏话。」 「嗯,就说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笑著蒙混过去,没有否认。 「喂,真水喜欢的男生是你吧?」 香山突然问道,感觉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微胖的上班族忽然看向我们,脑中大概在想这两个小鬼在上演什么青春剧吧。 「不是吧。」 「你是不是很迟钝啊?」 「少讲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 「我很烦躁啊。」 香山难得出现情绪化的口吻。 「冈田,把话说清楚。」 他这是在强人所难,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香山,你每次讲话都这么深奥,谁听得懂。你就不能普普通通地说话吗?」 我不小心认真回他。 「我问你,渡良濑真水是不是喜欢你?」 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再次用这句状况外的话语刺激我。 我从香山手中夺回香菸,一口气用力吸到火光熄灭,呆滞地望著嘴里吐出的白烟袅袅升空。这时,我突然想到《一缕光》的尾声。 男主角长年饱受发光病所苦,并且明白了自己的死期。某天,他在疗养院认识的男性发光病友去世了。夜里,男人的遗体在火葬场火化时,从烟囱升空的烟发出微光。发光病患者就连肉体火化成烟,都会因为照射到月光而散发光芒。那缕烟化作一道光,腾向天际。主角看著那一幕,一面察觉到自己将死,一面感受著人类的死亡所带来的美。 这本小说就在这里结束。 4 白天上课的时候,芳江老师穿著丧服。她在课堂一开始就告诉同学,自己大学时期的恩师过世了,她晚上要去参加守灵。 回家以后,我在鸣子的牌位前想像自己死去之后,会举行怎样的丧礼。 我的想法很明确,没有任何人来参加是理想状态,因为我讨厌丧事。 我想起鸣子的守灵仪式。 当时真的相当痛苦,鸣子走得太匆促,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是死者家属,当然不能拒绝参加守灵,一定要出席才行。每个人都对姊姊的死议论纷纷,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旁边的人在哭,我只觉得好吵、好吵。我没有哭,亲戚伯伯私底下在说「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他真是没血没泪」,而且被我听见了。我也觉得自己或许哪里不对劲吧。 守灵仪式上摆了满桌的酒菜。 我不懂为何鸣子走了,我们却要在这里大吃大喝,然而每个人都在畅饮,甚至有人看起来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心想:「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瞒著亲戚偷拿了一瓶啤酒,躲在厕所里对著瓶口灌下。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好苦好难喝。这段期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敲了几次门,我全部当耳边风,在厕所里不停喝酒。 对不起,我没血没泪。 我悄悄在佛坛前向鸣子道歉。 鸣子已经变成照片,永远都是这张笑脸。 最后,我试著想像真水的丧礼,脑中却什么都浮现不出来。真水什么时候会死?我会去参加她的丧礼吗?我死也不想参加。 「冈田,你最近怎么啦?」 小莉子前辈在打工的休息时间问我。经她一说,我也觉得最近上班频频出错,不是义大利面煮过头,就是把烤鸡盖饭做成焦炭鸡盖饭。我是迷糊女孩吗! 「很抱歉,我会注意。」 「啊,我不是指工作啦。不,工作上的确状况满多的,但我比较担心你啊,谁教你一副世界末日要来临的样子。」 我表现得很阴沉吗?真的假的?我完全没自觉。 「发生什么事?」 我已经懒得装傻,决定老实招认。 「我前阵子告白被拒绝了。」 「咦!你有暗恋的女生啊。」 听小莉子前辈的口吻,她似乎比较讶异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受伤。 「是啊……」 女仆咖啡厅的工作其实是千篇一律重复相同的动作。基本上的服务内容都一样,相当一成不变,实际上重复来的常客也并不多。不过女仆们每天都做一样的事可能也腻了,时不时会追加特殊需求,这时我就得随机应变。 「冈田,蛋包饭一份,不画爱心,请在上面写『祝你生日快乐』。」 我收到命令,拿起番茄酱准备在刚做好的蛋包饭上写字,手却停了下来。「乐」字笔划太多,哪写得下啊!但改成注音字数又太多,最后我好不容易用「happy birsday」克服难关。 我一如往常,打工结束后和小莉子前辈一起回家,结果劈头就被她指正: 「冈田,你单字拼错了,不是『s』是『th』。这是国中生程度的错误喔,你们学校的水准不是不错吗?你这样子真的没问题?」 「……」 我本来英文就不好,回想起来最近真的完全没念书,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有点紧张。 「还有,你最近排的班好少。」 「对啊,暑假结束了,我忙著准备文化祭,可能差不多得辞掉打工了。」 我最近忙到一周只能排一天班。 「是吗,我会寂寞的……你看起来不像会参加学校活动的人呢。」 「我的确不是……」 自从邂逅了真水,我的生活骤然一变。 「你们班要演什么?」 「《罗密欧与茱丽叶》,我演茱丽叶。」 「噗哈。」 她看著我,眼神像在说:「你脑袋没问题吗?」这种反应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正常。」 「……好令人在意喔。」 「在意什么?」 「你的说法。」 「很普通啊。」 「所以才奇怪。」 「什么意思?」 「嗯,算了。」 对话到此中断,我们就这样默默走在朝向大马路的人行道上。 「沿续上次的话题。」 她率先打破沉默。 「上次讲到什么?」 「约好『下次一起』呀。」 「啊……」 「我们下次要不要两个人出去玩?」 小莉子前辈豁出去似地说道。 我猛然停下脚步,小莉子前辈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不用太当真啦。」 她急急忙忙找台阶下。 「对不起。」 我说不出别的话。 小莉子前辈神情一僵。 「我开玩笑的。冈田,我们走吧。」 我没再回话,只是不停往前走。 与小莉子前辈道别后,我突然好想见真水,并对被冲动支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撒娇。一方面我也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家,但脚步却自然而然朝著真水的病房走去。 月色很美,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一进病房,我才蓦然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每天都理所当然有人去世,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偶然间这么想。 我悄悄走进病房,真水没睡,站在窗边,视线投向敞开的窗外。窗帘在窗边摇曳。 「你要早点睡啊。」 我出声说,她受惊似地回头。 「呃,为什么突然来了?」 她的语气显得有点扫兴。 「抱歉。我今天没事做,想来找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延续话题,因为我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只能这样说。 「你傻了吗?现在都几点了。」 的确,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我有点得寸进尺。 「算了,没关系啦。欸,卓也,你过来一下。」 幸好真水的心情马上变好,恢复柔和的语调,招手要我去窗边。 「你看。」 她边说边指著窗外的夜空。 「要看什么?」 她的手伸向窗外,如同在回答我的疑问。 今晚的月色很美。 真水的手臂沐浴在月光下,徐徐绽放光芒。 我还是不太习惯看到人体发光,眼前的景象对我来说相当神奇,但我也怕真水不喜欢我这样子看她。 「喏,你不觉得光芒变强了吗?」 真水说。我用力眯眼,她说的没错,距离我们上次一起观星,她身上发出的光芒变得更饱和也更耀眼。 「光变强表示……病情恶化了。」 真水的语气彷佛不关己事。 「嗯。」 我词穷了,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卓也,问你喔,你曾经跟重要的人死别吗?」 真水像是忽然想到般问道。感觉这个疑问已经卡在她心中多时。 「没有啊。」 我说谎。 「真的?但你看起来好像已经习惯了。」 「什么意思?」 「习惯人死去。」 我一点也不想变成这种人。 「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后悔今天来探病。 「我要回去了。」 我转身准备走出病房,但她拉住我的衣襬。 「对不起,卓也,你生气了?」 「没有。」 我冷淡回应。 「卓也……」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 「我怕到睡不著,你可以陪我到天亮吗?」 这是真水第一次如此脆弱无助地向我提出要求。 我没有答覆,思绪一片紊乱。 真水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对我说出这句话? 她拉上窗帘,躺回床上。我一在椅子坐下,她便轻声说「过来我这里」。我耐不过她的要求,在她身边躺下。 「先声明喔,我没有要干嘛,你不要起色心!」 「才不会咧。」 我现在也没那个心情。不过,这不代表我能酣然入睡。 「听说明天要验脊髓液。」 真水似乎也睡不著,说话确认我是否还醒著。我默不作声。 「检验分成两种。我生的病还没查出病因,所以无法根治,只能依据病情做症状治疗,能撑一天是一天。另一种检验则是为了查明病因,换句话说,我是他们的实验白老鼠,负责测试新药,每天都有人拿我的身体做实验。」 真水不介意我是否清醒,继续说明: 「就算找出原因,特效药还不知道要开发十几二十年,我也撑不到那时候。不过相信未来有一天,发光病将不再是绝症。我现在的付出,能让之后的病患因此得福。我真是好心又伟大,在替人类的未来尽一份心力呢。」 由于我眼睛闭著背对她侧躺,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 「很了不起吧?卓也,快称赞我呀。」 我无言以对,继续装睡。经过一段时间,背后传来「嘶……」的鼻息声,我知道她睡了,才悄悄钻出棉被离开。我躺进去不久后便发现我得趁天亮前快点走,否则早上被谁看见就完蛋了。 半夜三点似乎还早,我在全天候营业的速食店打发时间,搭首班电车回家。 一进家门,我便打了个冷颤。 母亲坐在桌前,房间很暗,没有开灯,她只是静静坐著。我想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被吓到,我当然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 「你最近很不对劲。」 看来她彻夜未眠,在等儿子天亮返家。 「求求你,千万不要自杀。」 母亲眼神空洞地望进我眼里,声音中带著恳求。 「不要一直念我好不好?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 平时我都会装作没听见,今天却忍不住顶嘴。 「卓也,你不会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 我不想再与她争辩。我累坏了,只想早点睡觉。 「你是成年人,拜托振作一点。」 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母亲仍继续喃喃重复一样的话,我全部当作耳边风,躲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洗澡,换上睡衣早早入睡。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趁排练结束后,顺道去医院探望真水。她手上捧著红色的围巾,似乎终于完成连日来的编织工作。 「卓也,你今天好晚才来。」 我们并没有约好今天要碰面,所以根本没有早晚之别,但我随即说了「抱歉」。 「你今天也去排练《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对啊,茱丽叶不好演呢。」 接著,我告诉她排练中发生的趣事,并删去我和香山的对话。 「菸呢?」 「臭死了,劝你不要抽。」 「你有没有用力地吐出烟?感觉纾压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样啊,好无趣喔。」 真水看起来是真的感到扫兴。 「对了对了,演罗密欧的人是彰吗?」 「你上次听他本人说的?」 「嗯。你们会接吻吗?呀~~脸红心跳!」 「谁要和他接吻啊。」 「好失望喔。」 我莫名感到生气,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 「不~要~啦~」 真水惊慌的反应意外地有趣,害我忍不住想多欺负她几下,看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不要。」 「不要嘛~」 接著,我模仿她的怪腔怪调说: 「你~喜~欢~的~人~是~谁~?」 真水撵开我的手,突然换上认真的脸孔。 「我正在努力不爱上任何人。」 「干嘛这样?」 「所以,请你不要妨碍我。」 我越听越迷糊,自己究竟哪里妨碍到她? 「还有,请帮我把这条围巾交给我父亲,小心不要被我母亲发现喔。」 「啥?不,等等……」 真先生住在很远的地方耶。 我把日前和真先生问来的联络方式输入自己的手机,并且打电话给他。他说不方便来我们住的地方,不过可以来最近的车站附近。 我们约在麦当劳碰面,我先到便等了一下。真先生走进店里时,不时回头确认后方,令人联想到电视剧里随时留意自己有没有被跟踪的嫌疑犯。 「我女儿受你照顾了。」 真先生难掩疲色。 「这是给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真先生交给我一本书,由于上面包著书店的纸书衣,我看不见书名,也不打算急著确认。 「……请问,真水状况不好吗?」 「她移到个人病房已经一个月了。」 我不提主观感受,只告诉他客观事实。 「我已经离婚了,不用担心法律问题。我破产不会牵连到她们母女……怕就怕有些人会使用非法手段讨债。」 「这是真水要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我把纸袋放在真先生的桌前,里面装著真水拿给我的围巾,但他忙著说话,并未对内容物表示好奇。 「要是被那些人发现我们夫妻是假离婚,还有我偷偷拿钱接济家人……会给她们带来麻烦的。」 这时,我忍不住从纸袋里拿出围巾,交给真先生。 「这是什么……?」 「真水为您织的。」 「是吗……」 看见这样的礼物,真先生也深受感动。 「现在送围巾有点早,但她说自己可能活不到冬天。」 只见真先生眼眶泛泪,而我也难以维持冷静。 「总之,请您去探望她。拜托了。」 语毕,我便走出店门。 「卓也!」 才走没几步,背后便传来真先生的喊叫声。我不想转身,但还是转过头。 「你喜欢真水吗?」 真先生的脸上失去威严,露出懦弱的表情。 「我说喜欢又能怎样?」 我心烦意乱地吼道,接著头也不回地穿越斑马线。 然后,我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我穿梭在路上人群之间,全力冲刺。 彷佛在演青春偶像剧,自己真像个白痴……不,真的是白痴。 渡良濑真水快死了。 我始终害怕面对、装作没看见的死亡现实,如今已迫在眉睫。 接著,我回头审视至今的每一天。 真水的心愿大部分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想在死前完成这些无聊小事,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我转念一想。 那些当真是她想在死前了却的心愿吗? 她的心里真的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渡良濑真水真的这样就能心满意足地赴死吗?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为她做的?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思绪千回百转,我只是拚命思索著没有结论的烦恼。 回家之后我还是相当清醒,怎样都无法入眠。我猛然想起真先生送的书,赶紧拿出一直放在包包里的东西。我拆下纸书衣,确认书名。 《雪花球的制作方法》。 原来雪花球可以自己制作,我有点意外。 我快速翻动页面,发现只要努力一下,说不定能把那颗雪花球修好。 这或许是真先生想透过送书传达给我的讯息。 我重新观察真水寄放在我这里的雪花球,那栋缩小比例的小木屋不再下雪,倒在我现实中的房间里,显得空虚。继续放著我看了也很难受,所以曾想把它扶正,却怎样也弄不好。那看起来宛如遭海啸肆虐过的家。当它还伫立在玻璃球里时,彷佛屋子里住著人,如今却怎么看都像废弃物,整个家少了关键的风景。 机能不足的家。 我顿时产生某种奇怪的错觉,好似自己站在别人家的阳台,举著望远镜眺望自己家。我家当然不是小木屋,但就是不知哪里相像,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接下来,我试著想像真水的家。 所需材料应该能在畅货中心凑齐吧。 第二学期开始后,我去病房探望真水的频率比起暑假锐减,大约一周两、三次,每次前往,真水的脸色都变得更差。 渡良濑真水的死期一天天逼近。 最近去病房陪她时,我能明显察觉到这点。 真水一天比一天消瘦。 「真水,你希望我下次为你做什么呢?」 「……我想睡觉。」 刚听到时,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我错了,因为她神情忧郁地躺在床上,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好了,卓也,你不用再来了。」 「你干嘛这么说。」 「请你彻彻底底把我这个人忘掉吧。」 「真不讲理耶……」 「因为我很痛苦,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 真水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 「别再管我了,我讨厌你,看到你就烦。」 「……你故意这么说,想让我讨厌你吗?」 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自己激动也于事无补,但就是无法维持冷静。 「对。」 她用虚弱且自暴自弃的声音说。 「我最后一个愿望是——『请你之后都不要再来了』,明白吗?」 「……明白了啦。」 我何必说「明白」呢?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病房。这次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想到这里,我很感慨最后竟然是这样收场,那么,我们之前相处的时间又算什么呢?想东想西也没用,我关上门走出病房,告诉自己:「全都结束了。」 这全都是一场恶梦。 赶快忘掉吧。 说起来,自从认识真水以后,生活中多出一堆麻烦事。 她指派的任务都很强人所难,起初显然只是想捉弄我。 她真的很烦人。 是不是性格扭曲了啊? 而且她有些地方很自私。 又很任性。 还有心口不一、有话藏心里的坏毛病。 总之,一点也不老实。 个性又强硬。 强硬归强硬,有时却很脆弱。 是个爱哭鬼。 喜怒哀乐起伏大。 很爱她的家人。 许多时候都很温柔贴心。 纤细敏感。 容易受伤。 我也常常让她受伤。 ………… 我忘得了真水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 5 时序即将从夏天转入秋天,鸣子死亡的秋天。 每逢这个季节,我就会时常想起鸣子。因此每年只要秋日将近,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忧郁,尤其今年格外厌恶秋天。不知怎地,我很痛恨自己的年纪即将超越姊姊最后活过的高一秋天。 没去探望真水过了两周,转眼间文化祭即将在隔日到来。 活动前夕,平时没参与练习的同学几乎都到齐了,一方面是想证明自己也有参与,另一方面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想把握参与青春盛事的机会。每个人忙著前置工作,反倒是主演的我们没有分派到工作,挺清闲的。我也想过是不是要主动帮忙,却莫名提不起劲。 「就是明天了。」 我瘫靠在讲台上,香山朝我拋出从一楼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汽水。 「冈田,你为什么想演茱丽叶?」 事到如今,香山才对我提出最基本的质疑。 「不……想演茱丽叶的其实是真水。」 「啊?什么意思?」 「真水常常说,要我代替她完成『死前的心愿』,并且与她分享过程。」 「那我明天上台时,把你当成渡良濑真水就行了?」 「不准哭喔。」 汽水泡泡在口中化开。 「但只剩下两个月了。」 香山似乎预设我知情才说出口,我吃惊地望著他。 「是真水和你说的吗?」 我想起暑假结束后,真水说她又被宣告死期,当时我很怕听到具体内容,所以没有追问。 「上次和你一起去时听说的啊。冈田,你不知道?」 我深受冲击。一来是因为香山知情而我却浑然不知,二来主要是被「两个月」这个数字吓到。我的心情彷佛突然被人推进冰冷的水里。 「喂,冈田,为什么像我这种烂人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没什么生命安危,美丽的人却非死不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香山是指谁呢?是真水吗?还是他哥哥?或者双方都有?我并不想知道,也觉得不问比较好,所以没说话。 相对地,我试著寻找其他话题。 「我也被渡良濑真水拒绝了。」 我总算对香山坦承,然而香山看起来丝毫不讶异。 「那个人时常陪伴她,却是她绝对不能爱上的对象。」 「你说什么?」 「我在说渡良濑真水喜欢的家伙。」 这件事我初次耳闻。 「这是她本人说的?」 「是啊,所以就是你吧。」 「不对,不可能啊,我们前阵子绝交了,说好不会再见面。」 「绝交?你是小朋友喔。」 「确实。」 我承认自己很幼稚。 ——问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万不要来,你还是会来看我吗?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真水曾经说过的话。 夜越来越深,我们专心地练习最后一幕。 首先,茱丽叶要喝药陷入假死状态。 接著,罗密欧看到茱丽叶,以为她死了,于是自杀。 最后,茱丽叶因为罗密欧的死而绝望,也跟著自杀。 化作「无」。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我必须杀死自己。 鸣子画红线的句子浮现脑海。 在夜间溜入病房,需要很大的勇气与决心。与真水相识以来,我已经不知道反覆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我想应该有锻炼出勇气吧。 不过,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每次都那么顺利。 现实就是如此。 正式演出话剧的前夕,我实在太想见真水一面,离开学校后趁著半夜溜进病房,结果被护士逮个正著。 「你在那里坐下。」 她是之前真水在商店昏倒时和我说过话的护士——冈崎。她叹著气,要我在护士站的椅子坐下。 「老实说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冈田。」 「全名!」 冈崎的语气十分严厉。 「冈田……卓也。」 「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她说「果然」是什么意思,而她不作解释,继续说道: 「本院规定,非相关人士,不得在会客时间后进入病房。」 「是……对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拚命道歉。我盯著地面,脖子垂得低低的。 「算了,这件事其实不重要。」 冈崎维持肃穆的表情说,我讶异地抬起头。 「先不提这个,你为什么突然就不来探望渡良濑同学呢?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我吓一跳,冈崎似乎彻底误会了什么。医院工作那么忙,我还以为她并不清楚谁来探望谁,哪知她竟然发现我频繁出入真水的病房。 「你们吵架了吗?还是你终于受不了?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你觉得很痛苦?」 「不是的……是我单方面被她讨厌了,她说不想再看到我的脸。」 「所以你就不来啦?哦~」 冈崎抬起穿拖鞋的腿,轻轻踢了我一脚。 「不要半途而废啦。」 「……我也很无奈啊,她不要我来,我只能不来。还是说,冈崎小姐,你崇尚变态跟踪狂那种偏执的爱?」 不知为何,我选在这个正经的时刻开玩笑。没错,我知道自己在一头热。 「你什么都不懂,而且不认为自己的无知有错。你觉得自己是对的,还沉溺在你自以为是的正义里,这是很常见的情形,但是也很恶劣。」 冈崎接连吐出意味深长的话,然后站了起来。 「巡房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你今天回家吧,不要半夜把病人叫醒。」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缓缓起身。 「我值大夜班时,半夜会去巡视病房,最近渡良濑同学时常边睡边流泪,自从你不来之后一直是这样,可能连她本人都没察觉。我虽然看在眼里,却也不能说什么。我同时照顾很多病人,不可能一一探究他们内心的隐私。她嘴上总是说著『卓也,对不起』,这是你的名字吧?她每天晚上都在对你道歉。是什么原因驱使她这么做?我不知道。」 冈崎连珠炮似地说道,我忽然觉得她很适合当漫才(注6)家或政治家。 「我想天底下大概只有你知道答案。」 冈崎最后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护士站。 「等等!」 我不小心大叫出声。 「小声点,现在是半夜。」 「对不起。呃,我们班明天要上台演戏,这次是正式表演,所以我今天才想来看看真水的脸。我是为了她才努力演戏,可以麻烦您至少帮我转达这件事吗?」 「看我的心情。」 冈崎留下这句话后离开。最后我还是没见到真水,只能认命回家。 文化祭正式开幕前的时间里,我真的觉得相当难熬。 「卓也,不要乱动。」 班上的女孩子们抓住扮演茱丽叶的我,在教室里替我上大浓妆,穿上夸张的礼服。我之前就知道要穿礼服,但可没听说要化妆。 「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我无奈表示,然而整个班上已经玩疯了,没人理我,男生们也都在旁边憋笑。 「冈田化起妆来很好看耶。」 「好像比我还美。」 「冈田意外地漂亮嘛。」 众人对我投以说不上是安慰的话,我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滑稽可笑,甚至萌生一股想丢下一切逃跑的冲动。 「冈田,你是不是很紧张?」 饰演罗密欧的香山穿著贵族服饰走来,一副凑热闹的样子来偷看我梳妆打扮。 「完全不会。」 我才想说「你比我还紧张吧」。他的表情有多紧绷,难道我会看不出来吗? 「冈田,希望这出戏能大受好评。」 不论怎么想,从我穿女装亮相的那一刻起,这出莎士比亚的悲剧就已经沦为搞笑剧了。 「要是你也穿女装就好了。罗密欧其实是女人,这样就变成全新风貌的百合悲剧。」 也不是悲剧,应该说是悲喜剧。 「两个男人演百合吗?」 「很可笑吧?」 我嘴上说好笑,实则完全笑不出来。 其实我已经快受不了……不过还是想认真表演到最后。 因为我不是为自己而演。 排戏的时候我也算是认真,所以一定不会有事。 「真的没问题吗?」 我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对香山问道。 「哦哦,很适合你嘛。」 香山顾左右而言他,对我的女装发表感想。我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因为已经梳妆完毕而准备起身。 我把制服脱在教室角落,这时口袋传来手机震动声,我急忙走去确认画面。 上面显示「渡良濑真水」。 而且是视讯通话。 「喂,冈田,马上要上台了。」 某个人出声提醒,但我不予理会,接通电话。 真水的脸占满整个萤幕。 一看到她的脸……我就笑了出来。 『听说你想看我的脸?』 她的黑眼圈很严重,眼睛红冬冬,面容凄惨到一看就知道直到刚才都在大哭。我之前从来没看过她这么憔悴的样子。 『如何?』 真水莫名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说。 「不管其他人说什么,这个世界上你最漂亮。」 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这一刻彷佛被施了魔法,感觉只要将这句话说出口,便能好好传递给她。 『呵呵,你的脸也很猛啊,好像公主喔。』 你很吵耶——我心想。 「走啰,真水。」 我开著视讯通话来到走廊。化著大浓妆又身穿华丽礼服的我一走出去,走廊的学生们马上全都回头看我,发出不知是惨叫还是欢呼的叫声。 穿上正式舞台装的演员,从隔成休息室的教室列队走向正式演出的礼堂,是本校的一大传统。 每个擦身而过的学生无不停下脚步,跟著起哄。 班上同学尾随著我鱼贯而出。我打头阵,一步一步、抬头挺胸地穿越走廊,同时保持与真水视讯通话,因为我想带著她一起登上舞台。 『卓也,你好强喔。』 真水的声音充满感动。 「要正式演出啰。」 嗯,说我完全不紧张是骗人的。 『加油!』 真水说道。 「嗯。」 我简短回应,朝著前方挺进。 礼堂到了。 我看到在礼堂等候的芳江老师便走过去。 「冈田,你这是什么打扮,好猛喔。」 芳江老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够了,别再提了。对了,我正在和真水用视讯通话。」 「咦?为什么?」 「原因不重要,老师,你能帮我把手机对准舞台吗?真水也是班上的一分子,我想她也想看我们表演。」 我把手机交到芳江老师手上。都这样说了,她也无法推辞。只见老师静静点头,接过手机。我转过身,穿过礼堂的观众席前往后台。 「香山,真水在看直播喔。」 我向神情肃穆静待开演的香山搭话。 「我知道,你刚刚在和她通话对吧。」 「是啊……反正我们就好好演吧。」 「就是说啊。」 我们的话剧——《罗密欧与茱丽叶》,开幕。 不出所料,来看戏的观众都笑成一团,因为茱丽叶是由我这个男生反串,他们当然只能笑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啦。 只是香山的样子有点反常。 不知道他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原因,开演前明明还充满干劲,正式演出时却无精打采,害我不禁怀疑,难道他是真正上场时反而会失常的类型?而我早已自暴自弃,豁出去不计形象地演出茱丽叶。 戏剧逐渐迈向尾声,接下来只剩下罗密欧与茱丽叶双双殉情的那一幕。 扮演茱丽叶的我先喝下「假死药」,在舞台中央沉睡装死。 扮演罗密欧的香山发现这一幕,喊出不知练过几十次的台词。 「啊,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呢?」 就在这时,香山开始不对劲,他一直没念接下来的台词。由于我必须装死,所以只能勉强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偷看他。 我看见一个傻瓜。 香山在哭。 痛哭流涕。 从二楼坠落都没哭的香山,现在竟然哭了。 而且还哭到说不出下一句台词。 观众们察觉这点,群起骚动。 「喂,怎么了?」 「他好像在哭耶。」 「天啊,太扯了吧~」 「在搞什么呀?」 香山排练时没怎么放感情念的台词,竟然在正式演出时入戏太深。 ——那我明天上台时,把你当成渡良濑真水就行了? 我想起香山昨天说过的话。 沉默笼罩著舞台,就像现场直播的电视节目出了状况。 喂喂,香山,这下怎么办?我心惊胆跳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的眼泪依然停不下来。 但他努力调整呼吸,吐气之后念出下一句台词。 「我也要死,茱丽叶,我要追随你的脚步而去。」 然后,香山准备喝下毒药。 这时我反射性地举起手来。 「等等。」 我站起来,抓住罗密欧的手。 在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也难怪,毕竟本来应该沉睡的茱丽叶,突然爬起来阻止罗密欧自杀。如此一来两人就不会错过了,一点都不赚人热泪。 「不准死,罗密欧。」 我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睁开眼睛大叫。 「茱丽叶其实还没死!」 下一秒,礼堂传出爆笑声。 「只是陷入假死状态而已。罗密欧,你不用死,因为茱丽叶还活著!」 「哇、哇、哇……」 香山狼狈不堪地看著我,后台的同学们纷纷抱头说:「太胡来了……」 「哇~lucky……」 香山说完,观众们笑得更是大声。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全班同学围剿,想不到真的生气的人并不多。普通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大家都看腻了,以结果来说,我最后疯狂的即兴演出大受好评,因此没人责怪我,甚至有人称赞「就是要这样才好看」。反正已事过境迁,也没人会再念东念西。 顶多只有班导芳江老师会关心几句。 「冈田,不是我要说……」 我无视她的碎念,接过手机。视讯还开著,萤幕那头可以看见真水在笑。 「你看见了吗?」 『嗯,这是我看过最有趣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不客气。」 我还穿著礼服便拿著手机走出礼堂。总觉得真水好像变成了小妖精,被我捧在手掌心里。 礼堂外夕阳低垂,时节不知不觉来到秋日,天黑的时间变早了。 「喂~茱丽叶!」 回头一看,香山追了上来,他也还穿著罗密欧的戏服,手里挥舞著瓦楞纸做成的剑。他朝我丢来某样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卸妆棉。 『彰也不是盖的呢。』 真水看到香山便说。 「我超入戏吧?」 我心想,你还真敢说呢。 「冈田,等一下要不要去庆功?」 香山的语气听起来不是特别想去。 「我没兴趣。」 我边用卸妆棉擦脸边说。那些都不重要……我现在只想快点见到真水,这个心情丝毫不假。 『我想去!』 「你的意思是……」 『去嘛,卓也,然后你要好好告诉我好不好玩。』 「我说啊……」 『今天的主角是你呢!啊,是女主角才对,所以你好好去玩吧!』 真水说完,断然结束通话。 ……她是在顾虑我吗? 如果是这样也太逞强了,我又不想去庆功宴,我想见真水啊。 「喂,冈田。」 「干嘛?」 「感觉你还在害怕?」 「你想说什么?」 「她喜欢的人是你吧。」 「你很吵耶。」 结果那天我仍是参加了庆功宴,续摊还去唱了ktv。不知谁点了一首歌,歌词的大意是「青春就是转瞬即逝」。我心想「大家好亢奋啊」。最后,我还是找到机会提早回家。看看时间,晚上十一点刚过,我很犹豫要不要去医院,但我昨天才被冈崎护士骂了一顿,另一方面我也希望真水好好睡觉,于是决定明天再去。 回家以后,我想起了雪花球,以及已经买好却放著没动的材料。难得有时间,我决定边读真先生送的书,边尝试重做被我摔坏的雪花球。 首先,我把迷你小木屋用热融胶固定在买来的玻璃瓶瓶盖上,接著将胶水注满玻璃瓶,再把一种叫亮片粉的雪花模型倒进去。一直被我误以为是碎纸片的雪花,原来是这种粉末。 最后栓紧瓶盖,倒过来便大工告成,效果非常好。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完成,我也吓了一跳。 虽然外形不再是原本的水晶球状,只是用玻璃瓶做成的替代品,不是那么精致漂亮,但我想把这个送给她。 6 翌日下著雨,我撑伞来到医院时,伞架已经插满了伞。最近流行感冒吗?想好好将雨伞放入附锁头的伞架实在太费时,我随便把雨伞插进去,走入医院。自从真水从多人病房移到单人病房,楼层也从四楼移到六楼。我甚至来不及等电梯,无法克制急著想见她的心情。我包包里装著雪花球,从楼梯拾级而上,身上微微出汗,彷佛这是某种修行。 我一定要好好说出口。 今天一定要好好再说一次。 我慢慢爬到六楼,来到真水的病房前。 门上似乎挂著牌子。 ——谢绝会客。 上面这么写。 我一阵惊愕,彷佛被这几个字重击后脑,背部一僵,心想著:「骗人的吧?」 我无法好好站立,不禁蹲了下来,呼吸急促到差点喘不过气。世界在打转,我好想吐,只能暂时蹲在原地。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我就算进去了也帮不上忙,要是因此害真水的病情恶化更是雪上加霜。但我实在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了。 我决定去护士站看看冈崎在不在。明明前天才来过,医院走廊和护士站看起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感觉既陌生又排外,同样的情景竟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不好意思,我想打听渡良濑真水的病情,请问她怎么了?」 然而冈崎不在,不知道是今天没排班抑或在忙。 「您是哪一位呢?」 我愣住了。我是她的谁?我该如何描述我俩的关系?我找不到对应的字眼。 我是…… 「只是一般朋友。」 「那么渡良濑同学谢绝会客喔,请你择日再来。」 随便一句官腔就令我无能为力地折返。 但我当然无法死心回家。 只能浑身无力、垂头丧气地坐在真水病房前的长椅上。 我心想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冈崎或许会过来叫我,可惜她直到最后都没出现。 我坐立难安,内心充满恐惧,感到生不如死。 不知不觉,时间超过晚上八点。 「时间到了……」 其他护士前来告知会客时间结束,要我赶快回家。我甚至没有力气应声,只能拖著虚弱的脚步,默默走去搭电梯。 回程的路上,我传了二十几条讯息给她。 『怎么回事?』 『你没事吧?』 『状况不好吗?』 『你还活著吧?』 『还好吗?』 『快告诉我你没事。』 『说话啊!』 『喂!』 『不准死。』 『不可以死。』 『你还有事情没拜托我做吧?』 『应该还剩不少吧?』 『死了就不好玩了。』 『会变成无耶。』 『很无聊喔。』 『我们来玩吧。』 『我在便利商店吃泡面。』 『我很难过,但肚子还是会饿。』 『就是这样才难过。』 『下次溜出医院,找个地方玩吧。』 『应该早点这么做的。』 『你说是不是?』 『来享受人生吧。』 『你还活著吧?』 『拜托你一定要活著!』 『求求你!』 『我跪下来求你了!』 『一定要活著!』 讯息没有显示为已读,真水没有任何反应。 我彻夜未眠,直到天明,甚至觉得以后就算都不睡也能活下去。反胃感让我吐了出来,是昨天吃的泡面害的。我想代替真水生病,就此死去。我无法想像自己要如何在没有真水的世界活下去。 我在家睡不著,又提不起劲去学校,所以决定外出。意识因为睡眠不足而朦胧,同时又很清醒。这样说很矛盾,但这两种感觉的确并存于我的意识当中。 晨间的住宅区杳无人烟,寂寞感油然而生。我也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孤单又脆弱。从前我觉得别人都很烦,现在冷静想想,不禁感叹人果然会变。 我跳上电车,来到闹区的电动游乐场打僵尸,不管杀死多少只,僵尸还是一直扑过来,生命力好强啊。后来我被僵尸吃掉,改去玩竞速游戏,玩到撞车爆炸我依然活著。我是不死之身,不论做什么都死不了。 然后,我一个人去拍了拍贴机,看著自己越变越大的眼睛发笑。离开后我用打火机将照片全部烧掉,接著一次抽三根香菸,眼睛被烟熏到流泪。 过斑马线时我突发奇想,跳上停在旁边的计程车,对司机说:「载我去海边。」我不确定钱带得够不够,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了。 要是真水在我身边该有多好,一个人不论做什么都很感伤。 海边到了,我的钱勉强用完,剩下的问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搭便车,虽然我没试过就是了。 非旺季的海岸人影稀疏,我跑到沙滩上,弄得全身是沙。偶有路人走过,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但我不以为意。我把沙滩当成自家地毯,在上面滚来滚去。对于时间的感觉逐渐麻痹,我好像瞬间睡著了,也可能没睡。我想说就算睡著了也顶多只有几秒,想不到傍晚就这样过去,天黑了。 我在警察的注视下醒过来。 「你没事吧?」 「没事……目前还正常。」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这时手机响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接起。 『抱歉,我昨天睡著了。你怎么了?我收到好多讯息,你很担心我吗?』 是真水打来的,声音虚软无力。 「是啊,抱歉,我太激动了。」 『卓也?你在哭吗?』 真水的声音听似吓了一跳。 「吵死了,我才没哭。」 我好不容易才这样回答她。 隔天我去病房时,真水的手臂上插了好多条不知名的管子,幸好她意外有精神地躺在床上,我一进去她便朝我坐起来。 「我最近有点疲倦,时常睡著。」 真水不知道我昨天来过吗? 无所谓了,那些都不重要。 「很高兴看到你还活著。」 我忍不住想笑,发自内心地笑。 如果真水身体健康,我应该会对她有更多的想像。 想和她有更多互动。 希望她也喜欢我。 想要被她温柔呵护。 想叫她别对我说谎。 这些感情如同剥洋葱,随著外皮层层褪去,最后心中只留下「活著就好」。 只要她活著就好。 「卓也,你怎么了?」 我眼窝微微用力,憋住眼泪。 「不要都不说话。」 「我没钱了。」 「什么?所以你想要钱吗?」 「不是啦,我搭计程车去海边把钱用光,差点回不来。」 「为什么要去海边?」 「想去游泳啊,但是看起来很冷,所以我放弃了。我还被警察当成可疑人物盘问耶。」 「你是笨蛋吗?」 「可能喔,最后还是派出所借钱让我回家。」 「想还钱还不容易呢。」 「搭电车真不是普通远。」 「卓也,过来这边,听听看。」 真水对我招手,我靠近床边。 「嗯。」 我有点紧张。 真水伸手,硬把我拉过去。 我就这样扑倒在她的胸前。 触感很柔软。 「你想做什么?」 我被她用力抱进怀里。 「你不是要我听吗?」 「嗯,听我的心跳。」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心脏还在跳动对吧?」 我轻轻抱住她。 「哇,有点难受呢~」 真水害羞地笑了。 「走开,变态,色狼!」 我不想放开她。 「卓也,我胸口好难受。」 真水边说边把我推开,她的手还有力气。 「哎,你想想看,喜欢的人过世一定很难过、很痛苦吧,而且根本忘不了呀。那样子很讨厌吧?我已经想像过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所以我们就此放手,在这里打住,这样好吗?」 「你好吵喔。」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说。 「再难过、再痛苦也没关系,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伤脑筋。」 真水的眼神逃离我,低下头去。 「我喜欢你。」 我决定不再逃避对她的恋慕,因为根本逃不了。 我无法……不,我们都无法逃离彼此。 「你这么说,我该怎么办?」 真水不敢看我,身子向后缩,好像在害怕、恐惧些什么。她退缩了。 「为什么?」我问。 真水有好长一段时间默默无语。我没有看时钟,所以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我们只是悄然无声,身体也不敢乱动,彷佛全世界都静止下来。 接著,她看向我的眼睛。 静静瞪著我。 我没有逃开。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交。 我告诉自己眼神不能移开,要是那么做,似乎会失去什么。 真水生气似地看著我。 那双眼睛十分漂亮。 眼泪从她的眼睛流出来。 一度流出的眼泪宛如水库溃堤,泪珠接二连三地滚出来。 即便如此,我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她。 不久,她终于缓缓松口: 「卓也,我也喜欢你。」 我多么希望时光就此静止。 一想到真水就快死了,我有时也会萌生一股想尾随而去的念头。 反正人类迟早会死,既然死亡是注定的,死了又何妨? 心头偶尔会浮现这样的想法:现在死和以后死,还不是都一样? 没有她,世界依然照常运作——如此残酷的事实,令我难以承受。如果全部的人类都同时诞生、同时死亡,我或许就不会这样愤愤不平。 这个世界何其残忍。 我不明白活著的意义。不是从现在才开始,我从很早以前就这么觉得。 「你最近看起来不太妙。」 下课时间,香山窥伺著我的脸说。 「你少管我。」 「你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吧?」 「奇怪的念头是指什么?」 我反问后,香山不再说话。 「我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会抱著炸弹冲进国会议事堂的人吗?」 「像,似乎也会全裸冲进女校。」 「要不要一起?」 「随时奉陪。」 我微微一笑,香山也跟著笑了。然后我说: 「香山,谢谢你。」 「你和渡良濑真水怎么了?」 「也不能怎样。」 这是实话。 「那就想办法怎样啊,你是男人吧。」 这件事根本无关性别——我很想这样回嘴,但不想为了无聊的话题争论不休,因此没说出口。 「我该怎么做呢?」 我不抱期待地问。 「陪在她身边,听她说话就好。」 香山说得理所当然,彷佛这是给一般情侣的标准建议。 「也是。」 我只能如此回应。 我们每天都数著日子度过,真水的状况时好时坏,病情变化剧烈,并且持续谢绝会客。不过在她情况较好的时候,我们会像从前一样朝气蓬勃地聊天,不过,她不再托我替她完成「死前心愿」。 于是,我某天问: 「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那么……想试试看接吻。」真水说。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之前一样,代替你去和某个人接吻吗?」 「对啊,你去找个想亲的人亲下去就好了喔!呃,等等,呀~~!」 我压住真水想强吻她,但她挥舞手脚抵抗。 「不行!还太早!」 她似乎是这么说的。由于她实在抵抗得太用力,我只好放弃。 「卓也,我喜欢你。之前真抱歉。」 感觉这番话是在安慰接吻没得逞的我。 「哎,我应该早一点坦承心意的,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不……这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过程,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们的关系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可能会更疏远吧,所以现在这样就好。」 「就像这个丑丑的雪花球?」 真水笑著指向放在床边的雪花球。那个我用玻璃瓶制作的手工雪花球,里面放著本来的迷你小木屋。 「你不喜欢?」 「虽然丑丑的……不过可以感觉到爱。」 最近我越来越常在半夜失眠,所以都在上课中补眠。由于白天睡太多,我的生活作息日夜颠倒。 我在夜间睁开眼睛,看时钟才凌晨两点,距离我上床睡觉还不到一小时。我想再睡回笼觉,但睡不著。 我无事可做,于是起来打扫。 就算不打扫,我也会设法找事做。只要是能阻止我思考的事情,什么都好。 房间里充斥著非必要的物品,我甚至想把它们全都丢掉。 我在书桌抽屉的深处翻出绳子。 那是我从姊姊鸣子的房间偷偷拿来自己房间藏好的绳子。 鸣子自从男朋友死于交通意外后,时常陷入抑郁状态。 但我认为她刻意在我面前装得比较开朗。 当时我才国中一年级,看在鸣子眼里,我的年纪或许还太小,不是能倾诉烦恼的对象。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她。 某天我去她的房间时,发现她在做奇怪的事。 她把绳子打结,做出圆圈状。 「你在做什么?」 「卓也,你进来要先敲门啦。」 她有些生气地说。 「你想拿绳子干嘛?」 「今天看到的事情,你绝对不能告诉妈妈喔,对任何人都要保密。一定要保密!」 「为什么?」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尊严。」 当年我完全听不懂这番话。 因为鸣子的表情相当认真,所以我回答:「好。」 听不懂她的话是一回事,但我可没笨到不了解绳子背后的意义。 才隔一天,鸣子就在过马路时被自小客车撞死。 听说她冲向没有红绿灯、车流湍急的大马路,边跑边闪开车子过马路。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卤莽。 为鸣子守灵前夕,我想起那条绳子,走进她的房间收回了绳子,将它藏在自己房间里。这件事我没向任何人提起,心里也觉得不能说出去,当然,更不可能告诉心理谘商师。 现在,我觉得自己稍微了解鸣子所说的「尊严」是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地将脖子伸进鸣子打结的圆圈内。 然后轻轻闭上眼,躺下来。 总觉得这么做,可以让我在梦中见到鸣子。 我辞掉了在女仆咖啡厅的打工。 我完全无心工作,上班时注意力不集中,再这样下去也只是给人添麻烦。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珍惜与真水相处的每分每秒。 然而,当我真的向老板提离职时,却忽然悲从中来。珍惜所剩不多的日子—因为这个理由选择辞职,不正意味著我接受了真水会死的事实吗?一旦意识到这点,我的脑袋就痛苦到无法思考。 上班的最后一天,我和之前一样,与小莉子前辈一同回家。 「你没事吧?」 回程路上,小莉子前辈大概问了这句话三十遍。我真的快受不了,被她问到有点烦。我猜想自己看起来应该很糟,前辈才会一直关心我,所以没有特别回应什么,要是一直说「我很好」,好像会辜负她对我的心意。 红绿灯由绿转红,我却没有察觉。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低头走路的习惯。小莉子前辈比我早一点过完斑马线,回过头来呼唤我。 「冈田,你不走快一点很危险喔!」 我左右张望,四周车流不多,只有一辆自小客车朝我驶来。 「别担心啦。」 不知怎地,我的身体忽然使不上力,就这样呆望著那辆车。 我发现它和撞到鸣子的车是相同车款。 察觉的当下,某种东西彷佛潜入我的意识当中。 再待一下子,我似乎就能了解鸣子的心情。 一步也无法动弹。 全身好像被某种力量固定住。 「——————!」 小莉子前辈似乎在大叫,她的叫声拉回我的意识。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昂然挡在我与汽车之间。 「停车!」 车子紧急煞车,在差点撞到她的位置停下来。小莉子前辈抓住我,将我半拖半拉地带向人行道。 她用恐怖的眼神瞪著我,我以为她要骂我,心里也想任由她责骂,但她什么也没说,一会儿后抬起手臂。我以为要被打了,但她没有打我,而是把手放上我的脸颊。 小莉子前辈在哭。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 「冈田,你的心坏掉了。」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我愣在夜间的人行道上好半晌。 7 真水的话越来越少,感觉她连开口说话都很吃力。 她开始偶尔会对我迁怒,为了一点小事对我发脾气,每次吵完都说「我看你还是不要来了」或是「再见」。这些已经变成她的固定台词,而我也不能做出很好的回应。 真水的态度也和从前不太一样,变得很爱哭。我不禁猜想她之前是不是都在我面前逞强。她会对我迁怒,或许也是她能安心向我示弱的表现吧。这么一想,我便奇妙地自然接受这件事。 「生病死掉感觉好吃亏喔,让你杀死好像还比较好。」 那天真水的精神不错,心情也很好,是近来罕见多话的一次。 「我不想坐牢。」 「那我们要不要来殉情?卓也,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好啊,你想要怎么殉情?」 「投水自杀似乎太老套?」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钻牛角尖啦。」 「上吊自杀怎么样?」 我试著想像了一下我们两人的尸体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感觉好蠢。 「不然,从高空跳下去呢?」 两人一起跳下去……感觉还是很蠢。那一点也不浪漫,比较像是某种必杀技,双人合体之类的。 「切腹呢?」 我尝试提案。 「好像太老派了?而且那样子还需要一个人帮忙砍头,给予致命一击。这样不是有一个人死不了吗?死不了很痛耶~我想要轻松一点的解脱方式。」 「冻死呢?」 「要去哪里才能冻死?」 「雪山吧?」 「太远了!」 「冷冻库呢?」 「哪里有可以同时容纳两人的冷冻库啊?」 「餐饮业在用的那种吧。」 「那可以找找喔。」 即使像这样互开玩笑,我的心情还是很郁闷。 我其实希望她表现得更直爽,畅所欲言,尽情大笑。 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命令我做一些像是惩罚游戏般的事,看著我困扰的模样哈哈大笑。 「是说,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在死前完成?」我问。 「好吧,最后一个。」 真水笔直注视著我说。我被「最后」这两个字吓到。 「我想知道人死后会怎么样。」 听她这么说,我脑中顿时浮出一个念头。 我想起香山救回我的那一天。 从没死成的那一刻起,我一直—— 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亡灵。 因此,我有个好点子。 「真水,我今天晚上会再来一次。」 语毕,我走出病房。真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相当困惑。我在心里回答她:「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先回家一趟,冷静地拟订计画。我必须说,这不是在冲动下产生的念头,所以内心没有丝毫动摇。我认为这么做是最好的方式。 我在鸣子的牌位前双手合十。 鸣子姊姊。 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死,不知思索了多少遍,一定有一百次吧。可是,我仍然完全不了解你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很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想死。尽管我们是姊弟,却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曾一度放弃去理解,但这件事始终悬在心上。 姊姊,如果你是因为男友去世才跟著想死,当时的我当然无法了解你。若是不曾真正爱上一个人,又要如何推敲所爱之人死亡时的感受呢?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我了解那种绝望的感受。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我必须杀死自己。 不久前,我差点被车撞。 直到那一刻,我总算想通了。 我明白了你的心情。 「你要在这里对鸣子双手合十到什么时候?」 母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看见她正忙碌地将饭菜端上餐桌。 「我来帮忙。」 我出声道,站到母亲身旁。 「你今天很反常呢。」 看来今晚吃咖哩饭。鸣子很喜欢吃咖哩饭,她离开后,母亲依然会每周煮咖哩,从不例外。 「我们家的咖哩跟别人家的不太一样吧?」 母亲闻言露出讶异的表情。 「因为每次都是海鲜咖哩啊,通常不是应该加肉吗?还是鸣子姊姊喜欢吃海鲜?」 我继续追问,母亲却噗哧一笑。 「其实爱吃的人是我。」 我还是初次耳闻。 「你也知道爸爸讨厌吃咖哩吧?所以鸣子出生以前,我很少在家煮咖哩。还好鸣子和妈妈很像,爱吃海鲜咖哩,妈妈才能开始光明正大地煮呀。」 「搞了半天,原来是你自己想吃才一直煮喔?」 「没错。」 母亲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再来一碗。」 坦白说我已吃得非常饱,不过还是这样告诉母亲。 「自己去盛。」 说归说,母亲还是为我装了一碗。 「妈,我跟你说……」 我边吃咖哩边开口。 「我已经没事了。」 母亲剎那间露出不知所以的表情,不过很快便心领神会。 坦承心事是一件困难的事,所以我只能说得很隐讳。 「真的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看到那张脸,我的心犹如针刺。 「嗯,我好了。」 接著,我冲了澡,刷完牙,换上白衬衫。 我来到阳台,打电话给香山。 『干嘛?』 「我要转学了。」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全部说出口。 『什么?太突然了吧。』 「我爸要调职。」 『调去哪?』 「你猜啊。」 『国外吗?』 「猜对了。」 我装出「你好会猜」的口吻。 『我会寂寞耶。』 「香山,一直以来谢谢你。」 语毕,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那是骗人的吧。』 香山一口咬定。 『冈田,你人在哪?』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 然后,我替龟之助放了许多饲料。它还是老样子,动作慢悠悠的,用想睡的表情看著我,在水族箱里爬来爬去。如果有来世,我想当乌龟,虽然我不相信前世今生那一套。 我在晚上十点多走出家门。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母亲担心地唤住我,或许她察觉到什么。 「去附近晃晃。」 我离开家。 我趁夜溜进真水的病房,一进去便发现她正静候我的到来。 「卓也,你好慢喔。」 我将放在病房角落的轮椅推至床边。真水的体力下滑许多,连走路都很勉强。 「我们要去哪里?」 「顶楼。」 「哎,电梯只到七楼,去不了顶楼。」 她的意思是说「坐轮椅去不了」。 「你愿意背我吗?」 真水的声音有点紧张,害我也跟著紧张起来。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背过女生,所以没什么自信,不过现在不是害怕失败的时候,我故作平静地在床边蹲下,要她靠上来。 「嘿!」 真水以拥抱的姿势跳到我的背上,头一秒我以为她在闹我,但随即明白她已经没有体力能慢慢小心地爬上我的背。 我打开病房的门,来到走廊。 前方没有敌人——也就是阻碍我们的护士——没问题。 我在走廊尽头转弯,通往楼梯口,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真水静静地攀著我的背。 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刻。 没什么好悲伤的。 我甚至觉得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与她共度此刻。 纵使短暂,我依然珍爱这段时光,同时小心踩著楼梯爬上顶楼。 到了。 上次来顶楼,是与她一同看星星。 「好黑喔。」 耳边传来真水哼歌般的低语。 户外是一片晴朗无云的夜空,亮丽的夜幕缀上晶亮的星星与月亮。入秋以后,月色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美。 我们一步步稳稳地走在水泥裸露的顶楼地面。 「啊。」 真水发出一声惊叹。 同时,我感受到背后传来光亮。 「我好亮喔。」 回头一看,真水的身体发出强光。 这是发光病患者特有的人体发光现象,他们沐浴在月光下就会发亮,而且病情越重亮度越强。如今真水的身体绽放强光,和上次观星时已不能相比。 「好像萤火虫,挺漂亮的吧?」 她羞赧地说。 「宇宙第一漂亮。」 我让真水坐在长椅上。 「吹风好舒服喔。」 真水的长发缓缓随风飘逸。 「卓也,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真水在黑夜里发著光,唯有她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比起远方的月亮或星星都还要清晰。 「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真水用心满意足的表情说。 在我看来,那是彻底接受自己将死的人才有的表情。 「不过,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真心话。 「卓也,你和我不一样。」 「一样。」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 「不一样。」 她面露悲伤。 我用手指阖上她的双眼。 「你要做什么?」 「别多问,乖乖听我的话闭上眼睛,知道吗?」 「……嗯。」 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快步朝顶楼的角落走去,一口气翻越防止摔落的护栏。眼前是无垠的黑暗。这里是九楼,和二楼不一样,一定能成功。 只要再走几步,我就能来个华丽的大跳跃。这已经超出香山当时的等级,是货真价实的高空跳跃。我来到更危险的地方,只差半步就会掉下去。站定位置后,我回头说: 「真水,我好了!」 真水睁开眼睛,找到我后,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你在做什么?」 她看著我,完全愣住了。 「我等一下就要死了。」 我是不是脑筋不正常?不,我认为不是。 不正常的是逐渐夺走真水生命的这个世界。 「我要告诉你,人死后会怎么样。」 「……太傻了吧。」 「我要教会你,死亡并不可怕。」 「怎么可能不可怕。」 真水的声音在发抖。 「哪里不可怕?一定很可怕!我现在其实也害怕得不得了啊!」 「我觉得活著要可怕多了。」 我说道。 「我害怕自己继续活著会慢慢淡忘一些事,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激烈的喜怒哀乐表现方式、你呼吸的节奏……这些东西将逐渐被英文单字、不重要的同学名字、新的路途、未来出社会递名片的方式等无聊的事物取代,我害怕那样的自己。如果继续苟活,未来有一天,我或许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死后的世界也不尽然那么糟。 我很害怕变成那样。」 「所以你选择死亡?」 「我一直都是消极地活著。」 鸣子去世后,一直是如此。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残酷吗?我时时刻刻都这么想。每天都有人过世,并有新的人诞生。活著的人会把死去的人拋在脑后,迎向光明的未来。即使重要的人离开,世界依然照常运转。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吗? 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世界,再也忍无可忍。」 「卓也,这样太奇怪了。」 「真水,我要你看著我死,见证人死后会怎么样。你很好奇死亡吧?我也和你一样。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你深深吸引。 我想比你早一步迈向死亡。」 然后,我背对著她。 眼睛逐渐适应黑夜的黝黯。 我低下头,看见遥远的水泥地。九楼真的很高,我一定能马上死去。 香山。 我要表演比你厉害的高空跳跃。 如此一来,我就能完全明白鸣子的心情。我觉得自己离她越来越近。 脚在颤抖。 背后传来嘎吱声响。 是护栏的摇晃声。 我讶异地回头,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所见的景象。 真水贴在护栏对面。 照理说,她已几乎走不动了。 但她却靠著自己的力量,用爬的方式靠近这里。 「不重要了。」 她说。 「死后怎样,都不重要了。」 我一阵混乱。 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 她就快死了,最在意的当然是死亡这件事,这是人之常情,健康如我亦然。正因为不知道死后会变得怎么样,所以会感到恐惧。 「我直到刚刚才发现,那些都不重要了。 过去我总是在想死亡这件事。 但我错了。 多亏你,我才察觉这点。」 我认为她在说谎。真水在撒谎,她只是想阻止我而已。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喔。卓也,你对即将死去的我怀抱著憧憬。」 她双手扶著地面,抓住护栏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藉由护拦支撑体重昂然站立,那个身影紧紧揪住我的心。 「我一直很担心你,但我无法触及你的心。 因为我知道,绝望这种东西不是别人能理解的。 卓也的绝望和我的绝望不一样。 如果我的绝望是将死的绝望,你的绝望就是幸存的绝望。 我认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长久以来,我都在努力接受自己即将死去。 用『人终有一死』为藉口来说服自己。 凡是人都注定一死。 我想慢慢消除自己对于生命的执著。 所以才做了『死前心愿清单』。 但我其实非常痛苦,甚至埋怨上天,祢既然要让我如此痛苦,又何必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非得死得这么惨,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生。 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中打转。 我被生下来,尝遍各种滋味,得到许多东西,最后这些东西却全数被没收、扼杀。如果这个世界有神,那祂一定是没血没泪的疯子。 我人生的一切都变成后悔。曾经尝过的快乐与欣喜都成为憎恶、不甘及后悔。所以我很痛苦。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从头到尾都是无,不是很好吗? 没有出生,就不用被迫接受死亡的痛苦。 我一直想化为无,想要接近无。 恨不得人生全是一场空。 因而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 可是,有一个人改变这样的我。 那就是你。 即使我放弃其他所有的东西,依然无法放弃你。 我一直在努力放弃。 我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觉得你比自己还重要。 我刚刚想像了一下你死亡后那个没有你的未来世界。 唯有这件事我无法接受。 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还存有一丝期待。 你活著的世界与失去你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然后,我察觉了尘封在心灵深处多时的欲望。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著。 我想活得更长更久。 我想一直活下去。 我想活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我想永远活下去。 人死后会变得怎样一点都不重要! 我只是想活著。 我好想活下去,卓也。 因为你的关系,我变得想永远活下去。 是你把将死之人的求生意志拉回来,所以请你负起责任。」 真水的声音近在身边,响彻屋顶,非常澄澈明亮。 「我,渡良濑真水,要把最后一个真正的心愿告诉冈田卓也,请听我说。」 真水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对我说: 「我想知道如果继续活著,会是什么样子。 一想到我死了之后,这个世界将如何持续运作下去,我就满是好奇心,感到心跳加速、心情澎湃不已。我是因为认识你,才产生这样的心情。 与你相遇前,我始终认为世界在我死亡的那一刻就宣告结束。等我死去、化作无,世界究竟存不存在都不是我能理解的事。过去,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世界的终结。 但你让我察觉到不是这样。我好在意你活著的美好世界是什么样子,在意得不得了。 所以……」 真水深吸一口气后,又一股脑儿吐出来继续说: 「请你代替我活下去,尽可能告诉我,你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邂逅的所见所闻。然后,请你告诉继续活在你心中的我,什么是生存的意义。」 我彷佛被吸过去,从顶楼边缘回到护栏边,由死亡通向生存。 我彻底输了。 输给渡良濑真水。 「你愿意为我完成最后的心愿吗?」 真水的嘴唇近在咫尺。 我毫不犹豫地吻向她。 真水不一会儿便退开,直视我的双眼。 然后,这次由她主动吻我。 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不断对她倾诉爱语。 *** 在那之后,渡良濑真水活了十四天。 注5:私小说 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一种特有体裁,取材于作者自身经验,采取自我暴露的叙述法,著名作品如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娘》等。 注6:漫才 日本传统艺能,类似中国的双口相声。 然后,春天即将来临 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一个人来游乐园玩,结果我还是来了。 人群的注目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我直直走向尖叫型的游乐设施前排队。 平日的游乐园没什么人。 我付了两人份的票钱,请工作人员让我的隔壁保持空位。虽然稍微发生争执,不过老实道出原委、好好向他说明后获得了许可。 云霄飞车缓缓攀升,我还是很抗拒这种不适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云霄飞车。 下一剎那,云霄飞车疾速下冲。 我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亲爱的冈田卓也: 你是以怎样的心情聆听这个录音档呢?我无法想像。 其实我更想用写信或录影的方式对你说话,只是实在没力气办到。 光是录音还撑得住,因为可以躺著说话。 说真的,我好想在死前和你去哪里玩,但总觉得说出口会伤害你。不,最伤心的人其实是我,所以我害怕得不敢说。 卓也,我想和你去游乐园玩。』 *** 当时,我正在家里制作小模型。 那天夜里,我拿到真水写下死前心愿的笔记本,原因是她怕之后被父母看到会害羞。回家以后,我仔细读过一遍,发现里面有些我没做过的事,当中有一项特别吸引我。 她想做新的雪花球。 『类似这种的→→→』 笔记本上画著某个人生场景的涂鸦,画得实在说不上是漂亮,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我买了黏土,想重现真水的画,但我本来手就不巧,怎样都做不好。我不断尝试,心里只希望来得及完成送给她。 就在那时候…… 深夜里,我接到真先生的手机打来的电话。 打从几天前,他便克服躲债的恐惧去病房陪伴真水,一方面也是因为真水的时间所剩无几。他之前避不见面,是深怕讨债者找上真水母女,害医药费被没收。因此,当我看到真先生频繁去探病,除了感到松一口气,也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情绪。这意味著——真水命在旦夕。 『真水临走前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急急忙忙跳上计程车赶去医院。 却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我抵达医院时,真水已经断气了,而我只是呆呆地心想:人死后真的会在脸上盖上白布啊。 「她直到刚才都还醒著。」 真先生懊恼地说。 「没关系,我和她生前聊过很多。」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取得真先生和律阿姨的同意,看了真水白布下的面容。 她面带微笑。 我感到不敢置信,甚至觉得那或许是错觉。 总之,她看似走得很安详。 「真水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真先生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给我一台录音笔。 「她差不多是从十天前开始慢慢录的吧,说要录给你听。」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应该是刻意避开在我面前录音。 我向真先生和律阿姨致意后,离开病房。 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医院前的马路上几乎没有车。 纵使这里离我家有点距离,走路需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我还是想用走的回家。想必走著走著天就会亮,光芒迟早会照亮道路。 黑夜的大马路上没什么车,我突发奇想,跑到马路中央。 然后在大马路的正中央大步前行。 我插上真水之前送我的耳机,想听听录音档。 奇怪的是,我还哭不出来。我用昏沉的脑袋思忖:现在哭或许还太早。 『其实啊,我还有几个「死前心愿」没有完成。 留下录音也是其中之一。 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 不过,请你听我说。 我要公布答案啰。 锵锵锵锵~! 第一件要拜托你的事情是…… 我离开后,请在夜间的火葬场将我火化。』 听到这里,我急忙打电话给真先生说明情况,同时心想这种事为什么不跟家人说而是告诉我啊,难道她是想故意让我慌张吗?还是觉得很难向家人启齿自己想模仿静泽聪的《一缕光》呢? 有许多人来参加真水的丧礼,我觉得这些人很虚伪,因为连那些平时没见面的同学都来了,甚至痛哭失声。 我依然没哭。 同学们见我自然地向真水的父母搭话,都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 「冈田,你和渡良濑很熟吗?」 「她是我女朋友。」 「咦~~!」语毕,同学们传来一阵惊叫,我回了句:「你们很吵耶。」 『然后,请你好好出席我的丧礼。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感觉你好像会跷掉丧礼嘛。 接著,请你和大家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卓也,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没有实际上用口头确认过,所以有点没把握。 即使你没有那个意思,也请继续把我当成女朋友吧。 因为,我想让大家觉得这个生命短暂的可怜女生,生前竟然有个这么棒的男朋友。 我也希望有个漂亮的女朋友能让你觉得很有面子。』 火葬场平时当然不会在夜间开放,不过听说偶尔会收到类似的请求。发光病患者常在遗言中交代亲人「请在夜里火化遗体」,久而久之就变成名正言顺的特例。 火葬时通常只有死者的亲近家属能进去,但我找了香山一起去。这件事当然有事先获得真先生的同意。 等仪式告一段落,我们便先行告辞,不替真水捡骨,而是爬上看得见火葬场烟囱的小山丘。 附近大致上寂静无声,唯有远方道路偶尔传来车子快速驶过的声响。 接下来要开始为真水火化。 满月高挂天边。 真水的遗体被火焰吞噬,化作白烟,从烟囱袅袅升空,又薄又白的烟散发出微微的光芒。 在月光的照射下,烟化作一道光,缓缓升空。 真水的遗体变成烟,衬著晴朗无云的夜空,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迄今与真水共度的岁月,在这一瞬间以飞快的速度浮现又消逝。 那是真水的尸体。 眼前的光景令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这样想或许不太庄重……但我认为那道光比起极光、彩虹等闪亮的东西都还要漂亮,美到令人发寒。 我望著那道光缓缓融入夜空,同时心想—— 这幅景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迟了数秒,我才夸张地想到「真想让真水看看这幅风景」。 「比想像中还漂亮。」 香山简单地发表感想。 「比《一缕光》的描述还漂亮。」 我如此应声。 我们两人抽著菸,静待光芒消失,期间几乎没有交谈。我不想说话。人生在世,有时会遇到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状况,譬如这个当下。 结束后,我们准备打道回府。 由于香山是骑脚踏车来的,所以我们共乘回家。 『请你多交朋友。 因为,我始终没交到可以称为知己的朋友。 我好想要朋友。 所以卓也,你要代替我多交些新朋友喔。』 我家和香山家有段不小的距离,香山却送我回到我家附近。我道谢后跳下脚踏车,他简单说句「拜拜」便直接回转,踩著脚踏车远去。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正思索到一半,香山突然回头。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离别时回头,我不禁向后退。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可能是有话想说,到了口中又缩回去吧。 我按捺不住焦虑,主动喊道: 「喂,香山!」 他直到十公尺外才想说的事情是什么?是在普通距离下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吗?我思量后问道: 「我们是朋友对吧?」 香山面无表情地看著我,眼神像在瞪人。 「那还用说?」 他沉默片刻后又补上一句: 「不要问这么害羞的问题啦!」 香山笑了,再次骑脚踏车前行,而且是站著踩踏板。 这次不再回头。 『对了,龟之助好吗? 要好好喂它吃饲料喔,让它活久一点。 请你好好疼爱它。』 老实说,我最近才逐渐察觉一件事——龟之助很调皮。 它经常逃家。 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出水族箱,在家中四处走动。每次它逃家我和母亲都很紧张,急著寻找它的下落。它尤其喜欢跑去浴室。 「是不是想回海里啊?」 母亲突然想到似地说。 「之前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要不要开车去看看?」 她又随口冒出一句话。 最后,我们顺著母亲的话,两人一龟来到车库。 「鸣子走了以后,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出去了呢。」 「嗯,我都这么大了还和妈妈单独出去才奇怪吧?」 那时还是冬天,气温很低,幸好天气晴朗。我们前往之前去过的海岸,因为附近也没有那么多海岸可以选择。母亲带了野餐垫过来,将之铺在沙滩上,与我席地而坐。接著,我把龟之助从水族箱里抓出来,放到沙滩上。龟之助慢条斯理地迈步爬行,看起来充满活力。 「卓也,你之前去参加了班上同学的丧礼对不对?」 「嗯。」 我还没详细对母亲提过真水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无法把整件事说得很有条理。 「你们是朋友?」 「……嗯。」 「这样啊。」 母亲没再继续追问,我有点意外。 「欸,妈。」 「嗯?」 「我最喜欢鸣子了。」我说。 母亲看著我笑了,接著柔声说:「我知道。」 「我不是没血没泪的人。」 我的声音快要发抖,而我只能拚命稳住。 但我真的不行了。 真奇怪。 眼泪溢出,停不下来。 为何我总是在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又在没必要哭时哭泣呢? 「卓也,妈妈知道。」 母亲摸摸我的头,我也乖乖任她摸头。 接著她突然起身,两只手贴在嘴边做成大声公,忽然大叫。 我整个人吓坏了。不只是我,连朝海边走去的龟之助都吓一跳,回头看我。 「你干嘛?」 「没干嘛。」 现场只有浪潮声,还有海沙潮湿的气味。 「回家吧。」 母亲率先说。 放眼望去,龟之助继续在海浪拍打的岸边泡著海水小步爬行。 「要把龟之助留下来吗?」 「卓也,拜托你别说蠢话。」 「开玩笑的。」 我抓起龟之助,带它上车。回程时,我拜托母亲一件事。 「等下绕去畅货中心好吗?」 「你要买东西?」 「我想替龟之助找个女朋友。」 语毕,我回头看水族箱,龟之助则用奇妙的眼神盯著我。 『我想结婚,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三个小孩。 我喜欢女生,不过男生也很可爱。 想住在独栋有院子的房子里,坪数小一点没关系。 但人家说「久居则安」,所以其实住哪里都好。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 你应该懂吧? 恨不得自己没被生下来的人突然说想要小孩,听起来就很荒谬呀。 不过,我现在是真心想要结婚生子喔。』 过一阵子,寒假结束,迈向新的一年时有个大新闻。 听说芳江老师即将在期末时结婚离职。 根据听到的消息,两人是相亲认识的。想到半年前她还在跟香山交往,我不禁被这神速的进展吓到。 不过香山倒是没有表现得太过震惊。 「听说对方是普通的上班族啦。看到传来的照片,我忍不住笑了,他长得真的不好看啊。」 到底是谁在传那种照片?我疑惑地点开香山用手机传来的照片,男人头顶无毛,长得很像滑瓢妖怪(注7)。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某天课表上的第一节课刚好是芳江老师的现代国文,我早上一进教室,就见到黑板上画著涂鸦。 小芳江 恭喜结婚 黑板上用粉笔写著这排字,还画了滑瓢妖怪男与爱心符号。 芳江老师进教室一看,急忙脸红地用板擦把涂鸦擦掉。 「是哪个家伙恶作剧呀?」 说归说,芳江老师的语气并不是完全在表达不满,似乎还带点欣喜。 班上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只有一人,我知道是谁,芳江老师八成也知道。 「想不到你挺会画画的嘛。」 我对香山说,他却装傻回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可没漏看沾在他制服袖口的粉笔粉末。只是,我最后还是当作没看到。 『我想为你做很多事,给你许多东西。 我每次都让你付出,自己几乎什么都没给。 对不起,我是个糟糕的女朋友。 不过,我也希望你快点交到新的女朋友。 一直被前女友绑住的男人最糟糕了。 可是可是,记得偶尔要想起我喔。』 我后来只见过小莉子前辈一次。 某个星期天,我经过那家女仆咖啡厅附近,刚好看到她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走过来。 小莉子前辈挽著一个高个男的手臂,两人相依而行。 我想叫她、和她打声招呼,但想想还是作罢。 因为他们看起来相当幸福。小莉子前辈始终笑咪咪的,拚命和那个男生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的时光。 我希望那一刻持续到永远,并在心中许愿。同时,我也有点羡慕他们。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莉子前辈。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半年后,真水的墓盖好了,真先生邀我一起去上香。我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本来是想一个人偷偷去,因为觉得很多事情都很难为情。 但我认为,如果我又当个独行侠,不是和之前没两样吗?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那首中原中也的诗其实还有后续。 当时我没有好好读到最后,后来重读,发现还有其他寓意。 后面是这样写的—— 然若如此,将罪孽深重, 如果活著不见任何益处, 那就调整节奏,握手言和吧。 我花了一些时间推敲寓意后,发现意思不如想像中深奥。中原中也想说的应该是「幸存者只能与幸存者好好活下去」。 如此这般,我约了香山在车站前碰面,真先生会来接我们。 「你那是什么啊?」 香山好像微微吓到了,因为我拎著装了一点水的桶子,里面放著龟之助与它的女朋友。附带一提,名字我还没取,不过之后一定会好好为它命名。 「没有啊,只是想带乌龟一起去。」 「一般人才不会带乌龟去扫墓。」 闲谈之际,真先生开著车子到了。 「好久不见。」 听说真先生换了工作,现在似乎是当业务员,整个人的氛围变得有点不同,衣装笔挺。他看到我带著乌龟,并未露出讶异的表情。 「好久不见,卓也。」 律阿姨坐在副驾驶座。他们虽然还没正式签字复合,不过似乎比从前常见面。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这是律阿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们最近过得好吗?」 真先生问道,态度彷佛是久未见面的父亲与儿子们交谈。 「我最近迷上了滑板。」 和我一起坐在后座的香山回应。他最近真的开始玩滑板,常常滑倒或是擦伤,身上多出一些小伤口。我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好玩,也不会想要跟他一起玩,不过看到香山难得认真对一项事物投注兴趣,感觉还不赖。真先生开心地听著香山聊滑板,边笑边回应。 「卓也,你要不要也培养新兴趣?」 真先生朝我问。 「我会找点新的事情做。」 我不知道具体来说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差不多该前进了,再这样浑浑噩噩度日会让真水失望。不,不是失望,应该是会因为太无聊而抓狂,那比较像她的反应。 对了,真水的笔记本里还留著几个我没完成的心愿,我上次认真地重看一遍,忍不住笑了,因为里面有一项竟然是「想用手肘贴著下巴直到断气」。 「喂,香山,你的手肘可以贴到下巴吗?」 「……不行吧?」 香山试了一下,马上放弃。 开车的真先生也想试,我赶紧阻止。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做起来却意外困难,说不定比庞加莱猜想(注8)还难。 「对了,我想替新养的乌龟取名字,要叫什么好?」 我没有特别对谁说。 「樱花。」 真先生一面望著还没开花的樱花树从车窗外流逝而过,一面说道。 「您帮真水取名字的时候,该不会……」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向他问道。 「没错,我当时宿醉,喝了很多水。」 「那如果您当时喝的是绿茶呢?」 香山忍不住多嘴。 「绿茶啊,那应该会叫『绿』吧。」 「好糟喔。」 我噗哧一笑。 「卓也,你好像变开朗了呢。」 真先生看著后照镜里的我问。 「因为要调整节奏,握手言和啊。」 语毕,只见真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也难怪。 这时,有个傻瓜吹著口哨伸出手来。那个人当然是香山。 「我真庆幸你是个傻瓜。」 我握起他的手对他说。 真水葬在开车二十分钟左右会到达的地方,那是一座面对人潮汹涌的观光名胜寺院所建的广阔墓园。 「好猛喔!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新盖的。」 香山一看到真水的墓,就说出这般愚蠢的感想。真先生莞尔一笑,我这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围上了围巾,大概是下车时戴上的吧。那是真水打的围巾。 「春天还围围巾啊。」 我轻轻调侃,真先生害羞地笑了。虽说现在三月底,风还有点冷,不过路上只有真先生一个人围围巾。话说回来,带乌龟出门的也只有我一个。 我从口袋拿出直到最近才终于完成的雪花球,摆在她的墓碑旁。 雪花球里可见穿著白色婚纱与礼服的新人,感情融洽地站在一块儿,彷佛时光静止在这一刻。 接著,我们四人在她的坟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春天即将来临。 那是我俩相遇的季节。 而我不想死了。 甚至期待看到樱花盛开。 我从口袋拿出录音笔,插上耳机。 阖上双眼,再次聆听早已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录音档。 『爸爸刚刚打了电话通知你过来。 再过不久,最后一刻就要来临。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心愿了—— 我热爱幸福。 而我现在非常幸福。 我还是害怕面对死亡,甚至害怕到心脏都快要停止。 可是,我现在不怕了。 我好幸福。 卓也,你呢? 请你为了我找到幸福。 我诚心祝福你得到幸福。 这是来自渡良濑真水的最后讯息。 永别了。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真水的墓碑上并未仿照静泽聪刻上「无」。 只是简单地刻著—— 渡良濑真水 她的名字。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注7:滑瓢妖怪 外貌像庙里的老和尚,传说会在人们张罗晚餐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登门,彷佛是餐宴的座上宾。 注8:庞加莱猜想 克雷数学研究所悬赏的数学七大千禧年难题之一,由法国数学家庞加莱所提出。 后记 首次和大家见面,这是我的出道作品。 谢谢您读完它。 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浑浑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时行乐,内心却十分难懂。其他登场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很异常,而且他们也不是刻意要当怪人。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活著,这么做却让他们活得很痛苦。这是我看见的他们。 十几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小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笔写作。我想当小说家,同时也知道要办到应该很困难。 最后,我一事无成地自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渐渐丧失写小说的动力。 「我才不可能当上小说家。」 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一定行,拜托你快当。」 有一个朋友会这样激励我,津津有味地读著我写的故事。那位朋友自杀的夜晚,我在公司忙著工作。 在那之后,我就如书中的主角,找不到生存动力。坦白说,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死去的朋友在想什么。 我失眠了,经常在夜间出门散步。某天,我连续走好几个小时后,天亮时突然想到「来写小说吧」。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动笔写小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合理又痛苦残忍的事。 我认为想死是很正常的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写能让人找到生存动力的小说。 如果这本书能成为某个人的动力,我会非常开心。 成为小说家的现在,回头想想,死去的朋友所说的话,比当年的我还未卜先知。我不晓得卓也接下来有什么目标,但我想向和他一样觉得活著很辛苦的人说:「要相信自己,加油!」 别担心,一定可以办到。 本书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付梓出版。谢谢ioundraw老师画出远远超出我这个作者想像的插画。第一次看到插图时,我不禁感动到「哦哦」地发出惊叹声。此外也要感谢山口幸三郎老师、绫崎隼老师、苍井blue老师赐予这么棒的推荐文字,能从崇拜的人手上收到感言,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还有我的责编汤泽编辑和远藤编辑,谢谢你们为我这个不成气候的作者及作品提出适合的方向。其他无法一一列出名字的人,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这本书由我独自创作开始,后来获得许多人的帮忙,最后得以问世,这些全是十几岁时的我所无法想像的事。 本书或许还有生涩之处,但我将活到今日的自己,全都投注在书页当中。 我要把现在的自己所能写的,全部写进正在进行的小说里——我总是怀著这样的心情写小说,但三天之后,又会开始想写新的东西,因为觉得还有东西没写到。 所以接下来我也会继续写小说,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书中与您重逢。 佐野彻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