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好讨厌》 楔子 已是向晚,天际一片灰蓝混杂。池塘边,一名少年赤脚踩在池边的烂泥里,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持续地往池子里捞去。 天色渐渐黑了,少年待在这儿不知已有多久,似乎有些站不住了。汗水布满了他苍白的脸颊,但他没时间理会,紧咬着牙,不死心地继续往池子里打捞。 「二哥!」远处有人喊着,一个小他几岁、身穿蓝衣的男孩向他跑来。 「阿慎你别下来!」少年朝后嚷道。 「哥,你在做什么?你已经在这站好久了……」 「娘在里头!」 蓝衣男孩不敢下去,只得在上头喊着:「娘只是不见了,不是吗?怎么会躲在里头呢?!就算她真在里头……你难道有本事捞她上来吗?」 「那我就给她陪葬!」泪水含在少年眼里,他觉得脑中像是涨满了什么,有些昏沉晕眩,但他还是咬着牙回道。 「哥,你别说傻话,咱、咱回家吧。」蓝衣男孩也哭了起来。他听不懂哥哥在说些什么,但却感觉到一股难受的气氛。 「那样的家你叫我怎么回去?!」 男孩前进了一步却又退了回来,面对头也不回的哥哥,只能更大声地嚷着:「哥,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先回家吧,我求求你嘛,天已经要黑了……你不能丢下阿慎啊……」 「你回去!」 「那、那不如我去叫甄莹来……」 「谁也不准叫!」少年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男孩,也像是明白了再怎么努力,娘……终究不会回来了。 他出气似地将竹竿使劲扔在地上,宣告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正要转身的男孩收住脚步,吓得不敢再多说半句,只能睁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哥哥那双和自己相像的眼睛,看着里头许多他不明白、也从未见过的情绪。他不知道那究竟是悲伤还是气愤……但那般外显的情绪却渐渐地隐藏,看不见了。 「回家吧,阿慎。别跟人说你见着我了。」少年像是失去所有的力气,轻声地说道,脸上也不再有方才的痛苦。 他弯身拾起脚边的一支发簪,紧紧捏在掌中,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往返家的相反方向去。 他将那支簪子紧紧握着。握得手心都疼了,还是依然收紧拳头。 或许这样……胸口那股如撕裂般的痛楚才不至于将他逼疯…… 第1章 迷路了。 甫过丰留村,戚承赋便拉了下缰绳,让马停下来,接着一脸漠然的望向眼前的一片枯木、尚未融尽的白雪、不知是哪户的炊烟……面对着这不熟悉的场景,他略皱了下眉。 而他胯下的回鹘马见主人似乎不急着赶路,也就悠闲地低头吃起蹄前稀疏的新冒出的青绿杂草。 「就只知道吃。」戚承赋白了牠一眼,吐了口气,继续看着眼前的五条岔路发起愁来了。 当年离家的时候虽然才十来岁,可也算是不小的年纪了,他不记得当初这儿有什么岔路呀。再者,这个鸟不生蛋的穷酸地方有必要如此四通八达吗?呿,还五个岔呢,搞得他现在连怎么回家都不知道了。 真该死。 早知道就应该先跟丰留村的村民探个路…… 「这包你带着,路上吃,另外这包替我拿给三爷。」 「娘,人家三爷才不吃这野菜蔬果的。」 后方突然传来了对话。 戚承赋正愁这附近渺无人烟、没得问路。对话声虽听起来有些细微,但应是距他不远,他赶忙回头,果然看见两个人朝他的方向走来。 应是一对母子,母亲年纪有些大了,但身材颇为壮硕,感觉身体挺硬朗的,反倒是她儿子瘦瘦小小,不太中用的模样,但清亮的声音听起来却极为顺耳。 少年的现况看起来有些惨——手臂上挂着大大的包袱,背上负着沉重的箩筐,有些艰难地前进,还得无奈地任由看来极为热情的老母亲将它填塞满,并且像是教训小孩子那般碎念着:「你懂什么,就是像三爷那样天天大鱼大肉,才需要这些东西净净胃,人家三爷才不像你这小子,老辜负人家的好意。」 「三爷是美食至上的人啊!」少年驼着背、低着头,像是快要被压垮似的,但仍是强力挤出抗议的声音。 「叫你拿去就拿去,这么多废话做啥?」说着抬起大掌,就要往少年的后脑勺招呼去。 戚承赋一见不妙,策马上前,在那掌还没拍上去之前忙转移她的注意。「这位大婶,您可知道戚家庄该往哪走?」 虽说那掌力道应该不会太大,可对已经快被箩筐压垮的少年而言,任何一个推挤都可能让他向前栽去、吃了一嘴混了雪的细砂。 「唷!这位爷,您要往戚家庄去呀!」老妇人收回举在空中的手,笑瞇了眼、和善有礼地问着。 这儿的人一向十分好客,一见外地来的人总是特别地友善热情。 或许是因为「戚家庄」是附近最为著名的地点,这儿的人十分乐于沾点光,于是不免有些攀亲带故之嫌地把戚家庄当作自己家似的介绍。 「是。」他应着。 「唉呀,那正好,我儿子也正要回戚家庄去,就让他给您带路吧!」说着便豪爽地将少年往前推。 然后,那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可怜少年,就在戚承赋的瞠目之下,硬生生地往前摔去,摔得灰头土脸。 ☆☆☆ 「唉。」 戚承赋瞄了眼拉着他的马、走在前头、一边抹着脸一边叹气的少年,突然觉得好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少年正无奈万分地捏着摔扁了的鼻子,声音有些模糊,但听到问话还是往后抛出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我叫元湘。」 戚承赋点点头,没有什么表情。 但这少年面对戚承赋不怎和善的脸似乎没有半点畏怯。既然这爷先开口跟他说话,他也就端着好看的笑容开始问话了:「这位爷,您上戚家庄是要做什么呢?借钱吗?」 戚承赋扬了一边眉。「不,我不缺钱。」 戚家庄的仆役都这么大胆吗? 「那是要找大爷做生意还是要找三爷买马呢?我们这儿的马十分高壮,全国找不到更好的了。」好奇之余,还帮着推荐一番。 说起戚家庄,人们总是将它与马匹以及木材联想在一起。戚家本来代代相传都是老实的读书人,靠着几亩地的田租维持生活,称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也算是挺好过的人家。传到刚过世的戚老爷手上时转为经商,碰巧这几年各国都兴起了一阵奢靡恶习,当王公贵族们在衣着、首饰上的花样已经到达极限,没什么能互相较量的时候,就轮到离宫、别馆、院落了。 而戚家老爷正抓住了此一时机,做起长途贩运木材的生意,藉此发迹。而这一行现在由戚大爷接手,也干得有声有色。 而戚家三爷则是选择了马匹生意,起初是从西方购入马匹和一些货物,三爷生性灵慧,很快就掌握了养马的技术,于是自个儿养起马来,商队依然时时往西去,但就只进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或是实用的物品回来了。 那戚家二爷呢? 嗯……没人敢问这个问题,据说是离家了。然而为什么离家?原因众说纷纭,但也不敢大方讨论。总之,这在戚家庄是个禁忌的话题。 「我对做生意没兴趣,也不缺马。」戚承赋一派的单调语气,或许是心情还算不错,还愿意回答。要是平时,遇上陌生人的疑问,他是干脆沉默以对的。 能够缠着他问些奇怪问题的,也就只有他之前的主子了。 「那戚家庄还有什么好玩的啊?虽然是挺豪华气派的啦,可实在没啥意思。」元湘皱着眉、歪着头,有些不解。 这几日也没听说有客人要来呀。 难道…… 元湘瞧了眼有些凶神恶煞的大爷,开始怀疑戚家庄是不是藏有什么至宝,才会引来这样的「歹人」前来抢夺……哇,那等腥风血雨、大伙飞来飞去的打斗戏码也会在戚家庄上演吗? 「你替三爷做事?」戚承赋突然问道。 「呃,是啊,我在三爷旁边做点杂活已有五年了。家里穷啊,几个姊姊也是早早就出去做活了。」一开口说话,元湘便又将那些胡乱的念头往脑后扔去,很热情地跟这位爷闲聊。 「你几岁了?」 「我十七!」很得意的声音。 「瞧你这么小的个头,哪像十七?」不给面子地吐嘈。 十七…… 那年离家,他也是十七。 「嘿!大爷,您可别看我这样,我虽然个子不高,做起事来可不含糊,三爷常夸我勤快能干呢!」元湘下巴仰得高高的。 戚承赋顿了下,望着少年始终没有收起的笑容,不禁问道:「你心情一直都很好吗?看你总是笑。」 「又没遇上什么值得哭丧着脸的衰事,干嘛不笑?」元湘依然咧着嘴,乐呵呵地笑着,大步大步地向前走。 「方才那一巴掌不算是衰事?」戚承赋浅笑着。除了他之前的主子以外,他鲜少与人说笑。 他突然觉得跟这小子搭话是挺有意思的事情。 「唉呀,那不算啦,我娘老是这样,说话大剌剌、抬手打人也大剌剌,习惯就好了。您瞧她老人家只知什么是重、不知什么是轻的手劲,揉起面团可厉害了。」说着顺道竖起大拇指。「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乡下人呀,日子已经很苦了,不应该再自寻烦恼,况且开开心心的不是挺好?」 戚承赋没说话,仅是淡笑着。 有时,他真羡慕这样的人,轻松自在。不像他,满腹的心事难以抛去…… 「你家大爷在吗?」 「大爷前几天才出门哪,至少要十来天才会回来,说是最近有一笔生意。爷们在忙些什么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可老爷生前倒是常夸大爷有生意手腕。可大爷也未免太忙了些,常不在家,大伙都很期盼他和甄姑娘的婚事呢。」 戚承赋眼中缓缓飘过些情绪,淡应着:「甄姑娘?」 「是大爷的未婚妻,若我没记错的话,她的母亲是二奶奶的侍女,好小的时候就随同母亲住进戚家庄了,无奈母亲早死,二奶奶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所以她也同大爷特别亲。」说着赞叹了声。「甄姑娘好厉害的,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个美人,他们说她像是从水里出来的……的……」 「水鬼?」 元湘大笑。「不是啦!是一句成语,比喻美人的。」 「出水芙蓉?」 元湘用力点着头,很开心有人帮忙把话接下去。「对对对,就是出水芙蓉。唉呀,我没读过书,让大爷您见笑了。我总觉得甄姑娘用这个成语来形容特别贴切,有那种柔美、让人不敢轻易直视的感觉。若换做是您,您舍得将这样的美人抛在家里,自个儿出去做生意吗?」 「这难说啊,美不美与爱不爱本就是两回事,怎能混为一谈?」他淡应。 「哼,这话说得轻巧。」 「可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你家大爷也是将美人好好摆着,并没有时时刻刻兜在身边呀。」 「唉,我家大爷我家大爷……」元湘碎念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只是紧抿着双唇。 而戚承赋也只是又瞄了他一眼,没再说些什么。 这小子要说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家大哥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了。 「欸,大爷,您还没告诉我您上戚家庄究竟要做些什么哪。」元湘皱了下眉,转身问着。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该不会引狼入室吧?」 「你瞧我这副模样像恶人?」 元湘歪了歪头,停下脚步,当真回过头,认真地瞇着眼、仰着脸,专心地盯着戚承赋的俊脸瞧了起来。 戚承赋倒是挺大方,不闪不避地由他看个够,而他也借着这机会好好端详这少年的容貌。 顺眼。 这是他脑中浮出的第一个词。 能够顺他的眼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男人而言,这样的容貌有些太白、也太清秀了些,虽不至于阴柔,却的确缺乏了一点阳刚气。然而抛开这些不说,他宽宽饱满的额头、弯弯的眉,水亮有神的眼,看了就舒服,像是往心底偎去,无一处不服贴似的舒服。而他精神饱满的宏亮声音、开朗率真的态度,也让人无法不喜欢。 或许,是这少年轻易地引出了他心里头那片早被遗忘的悠然自在吧? 独自从讼卿国来到这,一来是有些寂寥,二来是这少年有趣得紧,否则他不会随意跟人闲聊。 元湘依然踮高了身子,仔细地瞧着他,半晌后,叹了口气说话了。「大爷,咱说句坦白的,您一脸贵相,比我家大爷三爷都还好看哪,就算您真是个坏人,谁看得出来啊?再说,我傻不隆咚的,您只消跟我说句『俺,好人也』,我就会被骗过去的。」 戚承赋嘴角不由得上扬了,用难得温和的语气道:「你不傻。」 而这元湘则像是得到珍宝般,乐极了,朝后又给了个露齿的笑容,才又拉着马大步往前走。 ☆☆☆ 一大早,戚家庄就乱了。 应该说,戚家庄早在三天前就乱了,只是大伙儿始终隐忍着,待这时才发作。 「元湘呢?」膳房的大娘扯着嗓子大嚷着。「叫他给我抓只鸡来!」 「大娘,元湘还没回来哪,您随便差个人抓鸡难道不成吗?」一个手端着好几只箱子、正要往屋里跑的小厮抽空回道。 厨娘一听元湘不在,急得跳脚。「不成不成,他抓的鸡特别好吃。」 「鸡还不都是那几只,哪有差别!重点是您一手好厨艺。」小厮一面苦笑着安抚,还不忘拍个马屁。 「好啊,那你去抓,我照往常的方式煮,要是不好吃,那你等着给三爷扒皮如何?」厨娘插着腰,气势磅礡地问道。 「噢,不不不,我我我……三爷那儿还有我忙的哪……」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谁不知道,三爷平日看起来温和可亲,什么事都好商量。可若是牵扯到入口的食物,可就一点也马虎不得了。 要是让三爷在咀嚼的瞬间皱起眉头,那么大家就没好日子过了 ☆☆☆ 接着,是账房出了乱子。 管帐的大声哀号,颇有撼动山河之势。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为什么帐总是对不起来啊?足足差了五千两,这让大爷知道了,我还能活嘛我?」五千两啊!够压死他了。 「您您您、您别慌,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您从上年五月开始再算一遍……」 「你当我傻子、不晓得应该再重算一次吗?可我就是急啊,我一急,这团糊帐就越算越糊啊!」呜,好悲伤。「元湘呢?他脑子清楚,这帐的所有进出,每一笔他毋须看账本也记得清清楚楚……」 「元湘回家去了。」答者深叹。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管帐的极为激动,只差没有捶胸顿足。「他回家看个老母是要看多久,叫他快些回来啦!」 ☆☆☆ 然后是三爷那儿。 「元湘回来了吗?」那个温雅的声音这样问着。 「说是今儿个午前就会回来了,或许快到了吧。」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 「几天没听他在一旁唠叨,怪不对劲的。」戚慎旸皱了下眉头。 三爷,敢情您爱听那小子唠叨吗? 总管在心底咕哝着,但倒也挺想念那个勤快爽朗、为这儿投射进一抹暖阳的小伙子。 他不在,戚家庄像是缺手断脚似的,全然大乱,好多处都嚷着找他呢。连甄姑娘那儿的丫头都来找他,说是之前他答应替甄姑娘的帕子画绣样…… 当然了,也少不了那些老喜欢围在元湘左右的小丫头们的哀怨声。 那些笨笨的小丫头,搞不清楚状况,还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好良人。 「三爷,大爷之前提过,是不是待雪融了再迎娶周家二姑娘?大爷似乎也想在那时和甄姑娘成亲,来个双喜临门。」 「再说吧。」戚慎旸像是不怎在意地淡应着,但唇边有抹好看的笑。「横竖这两个姑娘都是跑不掉的,也不急于一时。」 这门婚事是大哥做的主,为了两家的生意,不过他也是同意的,耳闻周家的几个姑娘都十分柔顺贤淑。 他与她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许多年没见了,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元湘回来时叫他赶紧来我这儿一趟,若没其它事,别让其它人打扰。」戚慎旸吩咐着。 「小的明白了。」 ☆☆☆ 这小子八成很受欢迎。 戚承赋下了马,淡望着在瞬间向他们……噢不,向元湘冲过来、也不管人家听懂了没,劈里啪啦齐声在他耳边开始大吼起自己要讲的话的男男女女,不禁有了如此认知。 这些人以为讲得快、讲得大声就可以完整传达自己想说的话了吗? 「呃……诸位……」元湘望着眼前争先恐后冲到自己面前,又争先恐后张大嘴巴要将自己的事情讲完的人们,无奈地苦笑着。他半张着嘴,抬手想要制止这些发声者,却不知怎么做。耳边听到的只有什么母鸡呀、甄姑娘呀、我好想你喔元湘之类的,其它都是一些嗡嗡嗡的声响。 「呃,有客人呀诸位……」他想尽办法要让众人将注意力往他后头这位戚家庄难得的客人身上去,可这些人完全不理他。 这些人也真是的,他才三天不在,有这么严重吗? 然后,更令人惊骇的还在后头——这些人纷纷说完自己的困扰了,元湘还来不及回答什么,他们却一个个脸一垮,嘴一扁,委屈万分、七嘴八舌地低泣了起来。 这回,他们哭的内容元湘总算是听清楚了,那一点都不像是一群委屈的人所会说的话,反而像一堆土匪—— 「你再敢随便离去,我们就让你好看!」 「呃……」 这小子八成是个烂好人。 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不耐烦、手痒地想要将这些人一拳打飞的戚承赋,不禁有了如此认知。 元湘搔着头,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被这些人给打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一片吵死人的哀鸣。冷不防地,透过人墙,他看见胖胖的戚总管气喘吁吁地跑来,汲汲皇皇地想要加入抗议人潮,不禁心底一凉,嘴角抽啊抽的,畏怯地往后退去。 一只大掌搭住元湘削瘦的肩,那热度很明显地表现出深深的不耐,紧紧地扣住他后便往前推,硬是将他推出人群。 「我要见三爷。」戚承赋压着他的肩往前推,一面淡声道,并顺道瞄了朝这团混乱跑来的戚总管一眼。 「呃,好。」元湘乖乖点头,有些感激地任由这位脾气似乎不甚好的爷将他往前推去。 一群呶呶不休的人们总算注意到了这位彪形大汉,除了愣愣地望着他「挟持」他们的救星离去以外,似乎也无法作其它反应。至于那个好艰辛地跑来凑热闹的戚总管则是瞠眼目送这位大爷,一直到两人成为远方小小的圆点后,才喃喃地、像是不可置信地道:「二、二爷回来了……」 第2章 「三爷。」门外传来清亮的声音。 「是元湘吗?进来吧。」戚慎旸淡应着,抬起头,衔在唇边的微笑却在元湘推门进来时,僵住了。 戚慎旸望着高大的身型、对上与记忆中相符的眼睛。这人,戚慎旸是连他的吐纳都十分熟悉的…… 他突然不晓得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是在过去抑或当下? 究竟……多少年过去了呢? 「三爷!」元湘一蹦一跳的进来,看见戚慎旸的视线直直地胶着在他身后,才赫然发现自己竟没有通报就让客人硬闯进三爷这儿。深怕被责怪,他飞快地瞄了身后一眼后,赶忙对戚慎旸道:「三爷,这位爷说……」 「二哥?」戚慎旸并没有理会元湘,自桌前起身,终于有能力开口,像个孩子般愣愣地唤道。 噫?! 元湘像是烫着了般向前跳了好大一步,接着目瞠口呆地来回望着俊美的主子和这位若是卸去一脸的冷漠也是位极好看的男子。 二二二二二二、二爷?那个从来不太被拿来讨论的二爷、跟三爷同出一个肚皮的二爷……哇,原来戚家二爷的尊容是如此模样……今儿个总算是见识到了。 啊,原来二爷生得这么俊,身为戚家庄一员的他有些莫名地与有荣焉起来。 「好久不见了,阿慎。」戚承赋一点也不似戚慎旸张大口眼、一副诧异混着惊喜的傻模样,只是轻牵了下嘴角,轻松地道。 「您、您怎么回来了?」戚慎旸目不转睛地瞅着戚承赋,站得离他甚近,几乎都要碰在一块儿了。 他的神情,就和他幼时在戚承赋身旁、眨着那双单纯的眼睛跟进跟出的时候,一模一样。 对那个小小的戚慎旸来说,二哥像是他的天,他唯一的仰望,他甘愿的跟随以及全然的信任。 而如今,这样的感觉依然不变。 「怎么就不能回来?」戚承赋又笑了下,径自往旁边走去,安适地坐了下来,一面用极轻缓的语气道:「该死的都死绝了,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元湘愣了下,为了戚承赋脸上扫过的那抹狰狞。方才一路上那个除了表面上有些过度严肃、但待他很温和的二爷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像身上背负着深仇大恨似的人。 元湘略微瑟缩。 一直以来,虽然戚家庄里头的人不怎么知晓二爷的事,几个知道他当年离家内幕的人也选择缄口,但他始终认为二爷一定有着像三爷温煦的笑容,也有着三爷的好心肠。 但刚刚那抹笑,却像极了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大爷。 而三爷原本漾着不可置信与喜悦的俊脸,也因为这句话而被尴尬缓缓侵蚀。正要说什么,突然意识到元湘还在,转头向他轻道:「元湘,这儿没你的事了。」 「是。」元湘对这个二爷的好奇心在这时可旺盛不起来了,他正巴不得快快离去,宁可到外头去应付那些胡闹的人,也好过在这儿面对二爷那难以摸透的神情。 他习惯记着人家的好,至于那些深沉阴暗,他没有兴趣探究。也或许是他知道自己是极心软的人,没有办法承受别人轻易地宣泄自己的苦痛。 况且,爷们是在谈正经事呢,作下人的回避得越远越好。 「在我住下的期间,元湘可以拨给我吗?」在元湘即将离去之际,戚承赋突然问道。 「啊,自是当然。」戚慎旸答得干脆,转头又吩咐道:「元湘,二爷这阵子的起居饮食都由你负责了,好生伺候着。」 「是。」元湘恭敬地应着,又偷偷瞄了眼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戚承赋,微嘟了嘟唇,悄声离去。 退出门外,元湘轻捂着胸口,说不出心头是怎样的感受。 他先是因为二爷的出现而惊讶,对这个本就十分有好感的「客人」又添上一层厚厚的敬意。 接着突然因为意识到二爷的归来并不单纯,又因为那抹狞笑而心底不免打了个突…… 最后是二爷的「钦点」。其实他是高兴的,因为觉得被看重,但另一方面又不免有些惶恐呀,毕竟这样难以摸透的主子,到底要怎么伺候呢?万一他呆头呆脑地惹了二爷生气还不自知,那可怎么办? 唉,才刚说过苦命人不要自寻苦恼,免得越过越苦之类的话,他便开始苦恼了起来。 ☆☆☆ 分隔已久的亲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纵使这些年的挂念多到都可以集结成册了,然而一时之间要说些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二哥……您是为了甄莹回来的吗?」戚慎旸思索了下,有些直截地问道。 「不算是。」戚承赋平静地给予答复,并没有因为戚慎旸的问题而感到不悦或错愕。 事实上,离家后他还是不时写信给戚慎旸,简单地交代近况。但因他嘱咐送信人不许道出他在何处落脚,因此戚慎旸也无处找他,只得再托传信者带些家中的消息回去。 而半年前,信差带来消息告知他:父亲过世了。父亲在死前仍惦记着他,除此之外,也订下了他大哥戚之雅与甄莹的婚事。 究竟他是为了什么而回来的,他也不甚明白,是父亲的死唤起了他身为人子却未尽孝道的些微愧疚,还是想念手足,抑或是戚慎旸所问的:为甄莹而来? 都有吧,他猜。 但究竟是何者较多,他也摸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仓卒地将分内的事办完,跟他的主子,讼卿国的公主辞了行,便回到这里。 家依然是家,虽说这里沾满了太多的不堪和丑恶,但那由骨子里萌发的想念和熟悉是无法抹灭的。 「她好吗?」 戚慎旸顿了下,有些闷闷地道:「大家都好,就是想念你。」也想念着那段没染上肮脏的岁月。 他心底还存在一个小孩儿吧,依赖着那个凡事能替他做主的二哥。所以他不希望二哥的归来只是因为惦记着甄莹…… 戚承赋笑了,伸手将手掌轻扣在戚慎旸的头上,就像他小时候常作的那样。看了自家小弟一阵,眼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骄傲:「咱阿慎都要成家立业了。」 眼前的阿慎对他来说,其实和小时没两样,虽说是见过世面,但眼中的善良单纯还是在的。 这样很好。 每回阿慎托人带回的信总是写得密密麻麻,巨细靡遗地将自个儿的事报告得清清楚楚。因此即便许多年没见了,戚承赋对他的近况还算明白。 「谁像您这般好命,年纪都一把了,还自由自在的。」 戚承赋没在意戚慎旸那有些嘲弄意味的咕哝,只是又问道:「那个要嫁过来的周家小姐,你见过吗?」 「自然是见过的,不然以我的个性,哪敢让大哥上门提亲?人不是顶美,但还算得上讨喜,也十分贤淑温柔。」 「的确像是你会钟意的类型。」 「我不像大哥,一定要美人……」话甫出口,戚慎旸意识到此话题不宜,忙打住,随即又问道:「哥,您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吧?」 戚承赋的表情没什么变,像是没注意听戚慎旸的话,依然平淡地应着:「我在讼卿国住惯了,应是不会待太久。」 「那至少等到我和……大哥的婚事办完?」 戚承赋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地悠闲。「再说吧。」 ☆☆☆ 戚总管今儿个特别得意——他「抢人」的本事不大,所以元湘这么一个好帮手每每都教别人挖去,但…… 哇哈哈!风水轮流转了!他领了命,送一箱箱方从外地运回来的首饰珠宝珍玩上周家,而元湘此刻正乖乖地在他旁边跟着哪! 谁教他拥有没几个人知道的「二爷秘辛」呢? 「喔?二爷小时候顽皮得很?」呃,怎么也没有办法将那个多半处于面无表情状态的二爷,与一个到处捣蛋的小鬼联想在一块儿。 「嗯,二爷小时可淘气了,老是带着憨直的三爷到处闯祸——呃,也不算是闯祸啦,应说是恶作剧吧,他鬼点子可多了,常常把人逗得哭笑不得。老爷最疼的就是他了。」 「老爷不是最疼大爷吗?」虽说大爷是庶出,可他是长子,他的母亲也十分受宠,她过世时老爷可说是痛不欲生哪。 「你不懂,大爷啊……」戚总管小心地压低声音。「大爷小时就只懂得捧着书本,背那些四书五经的,人是挺沉稳没错,书也读得挺好,可就缺那么一点讨人欢心的模样。二爷就不同了,哪个聪明的孩子不捣蛋?没人会去与他计较这个,何况这孩子心眼细,知道身旁的人缺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拣个比较难听的形容,大爷呢,就好比一个阴沉的小书呆,而二爷,是个活泼窝心讨人喜欢的孩子。」 「噢。」他懂了。 「你可别到处跟人说去啊!」总管殷殷叮嘱着。 「知道啦。」 活泼窝心讨人喜欢的孩子?嗯,他明白那是什么样子,可还是完全无法跟现在的二爷联想在一起。 「我刚才说的呢,是十二岁以前的二爷。」 「耶?」元湘愣住。「二爷又不是蚕,还分期蜕变啊?」 「二爷十二岁那年,不知是怎么了,幼时的那些开朗淘气全收了起来,依然和气有礼,但不太与人说话,像是跟大爷变成同一类的人,天天读书。不过没那么阴沉就是了。」 元湘又点点头,大爷他是知道的,那双眼睛挺骇人,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爷不一样,二爷好看多了,他喜欢二爷容易亲近的模样。撇开容貌不说,至少二爷在看着人时,双眼温和。二爷的声音也不似大爷低哑,而是十分浑厚好听。 「那、那二爷是为什么离开呢?」他可是从未听说过任何一点让人联想到,一个十七岁少年毅然离家的原因。 二爷看起来不像是想要闯荡江湖、干出一番大事业的热血汉子呀。 戚总管紧抿着唇,有些后悔自己拿二爷的事情当诱饵,拐元湘这个帮手。没办法,人要讲信用…… 「说起来,这事儿追根究底起来,还是要怪老爷。老爷虽然疼二爷胜过大爷,但对于他们俩的母亲却恰恰相反。大爷的母亲美艳骄纵,她对于自己在地位上矮了人家一截的事始终耿耿于怀,即便替戚家生了长子、极得老爷宠爱依然不满足。看着敌手的儿子较为受宠,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二爷的母亲是正室,是戚家长辈做主娶进门的,老爷并不喜欢她,即使她十分知书达礼……」 元湘没说话,他虽没看过妻妾争宠互斗的场面,但多少能想象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有点雨滴般的小事就能拿来兴风作浪的吵闹场景。 他伺候过二奶奶,是个厉害角色。总是噙着笑容,但人前人后却是两个模样,手段虽不至于狠毒,但对付极为温婉的正室应是绰绰有余了。 「没人知道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夫人的情况不太对劲,像是随时担心着什么。她本就有些胆小,尤其害怕老爷,每每老爷为了另一房的事去找她『谈』时,她总是低着头、缩着身子,也不敢为自己辩解。慢慢的,她变得谁都怕,到后来,除了自己的儿子以外,她甚至不让旁人靠近,也不敢吃丫头端去的食物。夫人平常总是静静的,所以待我们发现问题时,已经十分严重了……」 「没请大夫吗?」 「她连熟悉的丫头都不信任了,更不肯相信大夫。」戚总管的表情有些黯淡。「而就在我随老爷出外办事的一日,夫人就失踪了……」 「失踪?」 「嗯,而二爷也在那天离家。大家猜测着各种可能……据三爷的说法,当大家正到处找夫人的时候,二爷拿着竹竿在附近的池塘……」 元湘很是震惊。「夫人她……」他没说下去,但光那样的念头就够他背脊发凉了。 「但没人相信夫人是溺毙的。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恐怕只有二爷最清楚。」 元湘没再问下去,脑中浮现的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站在池塘边,怀着既恐慌又痛苦的心情,想尽办法要将母亲捞上岸…… 那样的场景让他心头又酸又疼,难受得紧。 这就是二爷离家的原因,那么回来的原因呢? 他没问戚总管,因为他偷偷听到旁人的窃窃私语,不知是打哪传来的消息—— 据说,二爷……是为了甄莹姑娘回来的。因为不愿她嫁给大爷。 ☆☆☆ 当熟悉的脚步声在长廊响起时,那双纤细的手指便停止了动作,轻轻地压附在琴弦上头。 螓首微扬,那双像是老转着一汪子水的明眸,幽幽地望向门边,正巧对上那个来到她门前的男人的眼睛。 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属于一个男孩,男孩那张脸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所有的线条都是那样的迷人。他有些淘气,是庄里的孩子王,爽朗宏亮的笑声总是充斥着戚家庄。 她成为二奶奶的养女之前,他待她最好,从不把她当作是个下人的女儿。 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属于一个少年,十二岁后的他不怎么笑了,可是每每对她露出笑容,眼依然瞇瞇的,很是温柔,让人不由得心头怦然一跳。那双眼睛虽然稚气,但却也有着淡淡的睿智萌发着。他很聪明,几乎过目不忘,家里请的先生总是对他赞誉有加……还有他好听浑厚的嗓音,总是在耳边如呢喃般,挥之不去。 她总是偷偷望着他脸红,希望他也会偷偷看她几眼。 一点一滴的记忆,慢慢地与眼前的这个男人重迭,相似的部分不多,但确实是他。 她站了起来,觉得心头充斥着好激动的情绪,所有的期盼与过度的思念一并随着她起身而涌上。 「承……」她柔软的声音轻唤着。 戚承赋静静地站在门边,淡淡地望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佳人,心头想起的也正是元湘说的「出水芙蓉」四个字。 「承。」甄莹小跑步着迎向他,轻拉过他的双手,像呵护着什么似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又抬头看他。 才对上视线,她的眼眶就红了。 那样的热度、那样的温润触感、那样的轻柔呼唤,像是要逼起戚承赋心底最痛最痛的那一块。戚承赋凝眉,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初来时的防备还是卸下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温柔。 「哭什么。」他淡道。 「你、你一走就是八年……」美人一哭,梨花带雨的,连指控埋怨听起来也让人软酥酥的。 「这不是回来了吗?」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走了……」 他看了她好一阵子,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缓缓地将手抽离,背于身后。「你们完婚我就走。」 她即将成为他的大嫂,怎么说都得避个嫌。 不知道是他将手抽开,还是因为「完婚」二字,甄莹便垂下头,不说话了。 戚承赋见状,微叹。「他待妳好吗?」 「之雅他待我很好……」 虽说她的母亲是大爷母亲的侍女,但在戚承赋离家以前,她与戚之雅真的不熟悉,也不想要熟悉,反倒是和戚承赋、戚慎旸兄弟俩感情好,尤其和戚承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戚之雅虽也生得十分英俊,但一张脸老绷着、不太说话,连老爷都不喜欢。而其它的人更是敬而远之,不想招惹他。 戚之雅真的待她不错,她在他心底占了很重要的一块地位,她是知道的。但她却是怕他的,他这人有什么事都往心底搁,再怎么「高段」的解语花也没有办法猜透他的心思。 她怕他,但也怕着自己某部分的心思…… 「他阴阳怪气的,不会对妳乱发脾气吧?」戚承赋漫问着,有点冷笑也有点趁机损人的意味。 他自小对戚之雅的母亲本就没有好感,所以连戚之雅也一并讨厌。母亲的死,和那个女人绝对有关系,他虽知晓不应该迁怒戚之雅,但那并不表示他会给戚之雅好脸色。正因为如此,即使到了这把年纪,他也认为自己修为不错,却还是不自觉地说出了这等挑衅嘲弄的话。 「他挺好的。」 「妳所谓的好,不知和我的认知有多大的距离。」依然是冷讽的态度。 「就算有天差地远好不好?!」甄莹突然嚷了起来。「那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呢?至少……他不会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八九年!戚承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生气?」 「甄莹……」他想说什么,但却是以叹息作结。 对她,对阿慎,他都是愧疚的。 但当年的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头循着原来的路回到已经残破的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得为他母亲的死负责的人们。他怕他克制不住自己,作出了什么日后会后悔的事,于是他选择逃避,选择离开……让时间去冲淡一切。 至于那些怀着罪恶的人们,老天爷自会安排。 甄莹垂着头,啜泣声随即响起,纤弱的肩膀抽动着。 「甄莹……」他又叹。 「那天大伙儿急着找你,一直找到大半夜,每个人都好害怕。老爷和二奶奶都觉得我知道你上哪去了……他们不停地问我,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也怕得很,深怕你在哪儿出了事,深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手一伸,扣上了戚承赋宽阔的胸膛,身子也随之投入,在他怀里哭得厉害。 或许不应称「怀」字,毕竟他的手依然背于身后,并非围出了一方天地安抚哭泣中的她。 为她这样过度大胆的举止,戚承赋有些为难地皱了下眉。他依然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抬手轻拍为他受了委屈的甄莹。 但他以为他会的。 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不顾礼教地抱住她。 毕竟她是唯一占满了他所有思念的女子。而在外头这么多年,怎样的女人他没瞧过,也没有一人真正让他这般在意着。 但若他真要她,他是不会顾忌着什么迂腐礼俗的……是时间当真冲淡了太多?还是自始至终对他而言,她和他……不过就是对青梅竹马,所有的感情都停留在纯真的年幼时期? 他有些困惑了。 「啊。」一个不懂得防备的惊讶声细小地从敞开的门那头传来。 戚承赋顿了下,这个声音他这一天下来熟得很,他转过身,没有意外地对上了那双圆亮吃惊,还有些窘的眼睛。 第3章 「元湘,我给你送甜糕来。」 戚承赋在自个儿房内翻看着一些东西,思绪原本已经深深埋入那些几乎被忘却的记忆中,但外头一个过度甜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皱了下眉,他不喜欢他这儿有闲杂人等跑来跑去的,虽然这样代表凡事都得让元湘跑一趟,但没办法,他可以接受元湘在房里东擦擦西扫扫的,多吵都行,可别人来,光脚步声他就嫌烦。 这几年他的脾气显然古怪了许多,或许都要直逼戚之雅了。 「二爷不吃甜的。」接着是在外头打扫的元湘回话,很识相地压低了音量。 「唉呀。」好害羞的声音。「人家、人家可不是拿来给二爷吃的。」 花了一点时间顿悟。「给我的?可我……」 「你就收下嘛。」更为娇羞的声音。「这我自己做的。」 「呃……噢,谢了。」 戚承赋发现自己在微笑,而且是有点看好戏的邪恶微笑。 这个小老弟看来艳福不浅哪,他稍微注意过,戚家庄里有好几个小丫头老是冲着元湘傻笑呢,只是当事者似乎一点都没发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怎么讨好主子,也就是他本人、戚二爷身上。 这小子倒是很明白怎么满足他的高傲心。 不知道他现下的表情如何? 戚承赋的微笑加深,故作无事地扬起声音:「元湘?」 元湘一听到屋内主子「好像不太高兴」的声音,马上抛下娇羞的小姑娘,转身跑进屋内。 「二爷,有事?」 很急切。 这是戚承赋在元湘脸上看到的唯一情绪。然而他也很清楚,之所以急切,是因为他的传唤,并不是什么心虚之类的表现。 元湘是好懂的,他机伶能干识时务,但很好懂。 不知怎地,意识到元湘是为了他跑进来的,戚承赋的心情突然有些好,身子往后靠去,懒洋洋地将视线往下,看向元湘傻愣愣地端着的那块甜糕。 「啊,是甄姑娘那儿的小凤拿来的……」说着声音像是给什么堵住,消了音。 戚承赋一听到关键的三个字,剑眉微扬,更为审慎地盯住元湘那张清秀的脸。 果然,脸红了。 这阵子一讲到「甄姑娘」三个字他就脸红,屡试不爽。 「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明明知道元湘是为了什么而困窘尴尬,戚承赋还是很没良心地嘲笑他,一点也没有检讨自己的念头。 本来嘛,他大丈夫行得正,不怕别人误会——那天他和甄莹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发生,虽说甄莹的举止或许有些不妥,但戚家庄本来就不是什么盛行死板礼教的地方。 但那天,撞见甄莹黏在他胸前哭泣的「唯美画面」的元湘,除了瞪着圆圆的眼睛和红着脸以外,没有其它的表示……不,应该说他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受到不小的震惊与刺激。 元湘本来似乎想要带着震惊无声地离开,那一声「啊」应该也是在他的预期之外,似乎连他自己也被吓到了,还觉得打扰到他们。 然后,在他们俩还未说什么之前,他就以极快的速度逃跑了。 元湘的脸一直红到翌日,然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在晌午来到他的桌案前,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不太敢看他,接着开口了。 「二爷,我、我什么都没瞧见,您别生我的气。」 窝囊的脸红、窝囊的举止、窝囊的言行……戚承赋自小最看轻的就是胆小怕事的男人,对于那些窝在他腿边鞠躬哈腰的奴才也不是很喜欢。 可……或许是元湘看起来像个小孩儿似的,把「男人」应具备的元素套用在他身上也有些怪、或许是见过他平时活泼的模样,知道他并不真是那样地胆小,也或许是这种窝囊在他身上反而产生有趣的效果,总之,戚承赋并没有因为他的窝囊而把他推到一边去,反倒是想尽办法捉弄他。 戚承赋轻咳了声遮掩自己的笑,云淡风轻地道:「元湘啊,你每每瞧见我同甄莹走在一起就脸红,提到『甄姑娘』三个字也脸红,你这样的反应,教我怎么相信你那天什么都没瞧见?」 元湘差点没哭出来:「我我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瞧见。」 好好玩。 戚承赋点点头,算是相信了,话锋又转回甜糕上。「你喜欢吃甜糕?」 「也、也没说特别喜爱。」 「那小凤拿甜糕来给你做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他空出一只手搔了搔脸蛋。 「人家小姑娘对你有意思吧?」这小子果然一点也没有自觉,可怜庄里那些丫头们了。 「……嗄?!」 厚,怎么这么好玩啦? 元湘这时才反应过来的模样并不是蠢,也不是呆,反而像是脚底着火了般,只差没有真的跳起来增强效果。 「你也真是的,别那么不解风情,还要人家小姑娘厚着脸皮主动。要是看对眼了,就跟我说一声,帮你做个主就是了。」嘲笑之余,还摆出身为主子的高姿态。 「不是的不是的,二爷,我……」元湘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不知所措,企图想要导正戚承赋的什么想法。 「这又没什么好丢脸的,没人爱你才要担心呢。」他打断元湘的话。「有男子气概一点。」 元湘有点困扰地抿了下唇,认真地看向他,思索了半天才又认真地开口:「二爷,我是……」很好的一个开头气势,但一对上戚承赋抬起的眼睛,声音又硬生生地卡住了。 二、二爷的眼睛好黑好漂亮,他怎么从未发现呢……那眼里有大爷的气势、三爷的温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像是会攫人似的,让他看得有些愣了。 「你这小子,我头上是长角了吗,干啥这样看着我?」戚承赋被他那单纯的注视看得心头扬起了些怪异,也跟着愣了一下才笑骂道。 「没、没什么……」元湘咕哝地低下头,心头开始「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 「咦,在训话吗?」戚慎旸撩袍跨过门坎,进来看到元湘低着头站在桌案前,以为是这么回事。 他走上前,夸张地用力拍了下元湘的肩,「以示安慰」,接着转而对戚承赋「劝谏」道:「哥,您当然可以教训下人,可小弟得提醒您,戚家庄上上下下可没人舍得责备元湘哪。」 「谁训他了,问他话而已。」戚承赋瞄了眼戚慎旸维护的表现。 「元湘,乖,觉得委屈跟三爷说一声,咱就别作了,回我那儿去,等着伺候即将进门的三奶奶,嗯?」戚慎旸一脸哄骗小女孩的模样。 「不不不,这儿挺好的!」元湘用力地拒绝。 「难怪元湘一点儿男子气概也没有,八成就是让你这样用同小孩说话的语气给惯出来的。」戚承赋望着自家小弟的亲热态度,语气有些冷淡。 普通人不会这样对男孩子说话吧?阿慎的态度甚至让他觉得……他这个温柔俊美的弟弟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打算娶了端庄贤淑的周家小姐之后,再偷偷养个……男宠? 那画面虽然不至于难以入目,毕竟一个英俊一个清秀,但……吓!光想就让他泛起一片疙瘩。 「呃?」戚慎旸愣了愣,和元湘一并露出了怪异的表情,然后有些哭笑不得地走到戚承赋身边,一手搭住了他的肩,一手抹了抹自个儿的脸蛋,静了半晌才尴尬又好笑地轻声道:「哥,对不住,是我一忙给忘了。」 「忘了什么?」他皱眉。 「忘了告诉你——元湘是个丫头。」 ☆☆☆ 元湘终于有些了解,前些日子,当大伙儿知道二爷指定要她前去伺候时,为何会一同夸张地按压着胸口,松了口气。 她本来以为二爷不过是脸臭了些,话少了些,有的时候会神出鬼没、让大伙儿不敢偷偷议论他的事。就这样!没别的了。对她来说,二爷是挺好伺候的,他不像大爷随时一个冷眼扫过来就让人发抖,也没有像三爷那样刁的嘴。 他待她很好,晚上她该干的活儿都完成了,他还教她识字哪。这些天晚上她总是手指僵硬地握着笔,一边看着二爷帮她写的几个大字,一边乖乖练习着,偶尔偷偷瞅了眼桌案另一头的二爷,也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他,瞄个一两眼她便觉得很满足、很快乐。 因为她是唯一伺候二爷的人,所以好多人一天到晚贼头贼脸地向她挖有关于二爷和甄姑娘的「进展」,即使她告诉他们「二爷和甄姑娘只是闲聊」也没人相信,让她不免有些困扰,不过这不至于影响她对二爷的看法。 她很忠心的!待三爷都没这么忠心,忠心到她觉得即使二爷真把甄姑娘从大爷手中抢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本来嘛,人家二爷和甄姑娘是青梅竹马,又这么相配……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力挺二爷到底。 谁教二爷是这么好的人哪! 二爷乃好人也——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这么「天真无邪」地认为着。 而事实也证明,二爷果真是戚家三兄弟里最出色的——大爷算什么,三爷又算什么,人家二爷连冰冷的眼神都不用射过来,仅仅是低着头吃饭,光是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就够将人震到老远了。 要是知道二爷为什么火气这么大,那事情还好办,可问题是她压根儿就不明白啊!就算她是个丫头,他「老人家」有必要气成这样吗?不合理嘛。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真是因为这样而发火,那她也实在很无辜呀。她以为三爷早就告知二爷。那天她发现二爷还不知她是女儿身,也即刻想要解释,谁知却被打断了呢? 冤枉啊…… 唉,但不管怎么说,惹主子生气就是错。唉唉,如果这会儿二爷把她从伺候他的这个差事换下去,她这「戚家庄顶尖帮手」之颜面何存啊。再说,她实在很喜欢这个差事耶。 唉,二爷二爷,您生气就生气呗,要打要骂随您,就是别把元湘换下来呀…… 差不多是二爷起床的时间了,元湘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只能苦着一张脸在外头叹着气。她捧着装满热水的铜盆,心头七上八下的,混着沮丧愁闷和忐忑,压得她好生难受。 「元湘?」里头传来低嗄的呼唤。 「嗳,来了!」没有多想,彷佛这样的反应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随即端水进去,来到床边。 房里有些微的酒气,但她以为是二爷喝酒祛寒,没留神多喝了一些罢了,没怎么在意。 春寒料峭,这几日雪刚融,尤其冷冽,她拧了帕子,轻捂上他的脸。 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他并没有伸手接过去,仅坐在床边,让她伺候。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头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么娇小,像是二爷只须一只手臂就能将她箍紧;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她仔细地抹遍了他脸上的每一寸、他的额际、他的眉、他的唇角,将帕巾取下后,冷不防对上他犀利、一点都不像是刚睡醒的眼睛时,不禁吓了一跳。 她以为二爷在瞪她,但他随即皱眉,然后开口了,慢条斯理的、有些找碴的意味。「怎么了?这种眼神。」 「我、我吓到……」 戚承赋的眉头更紧,忍住笑,口气还是不太好。「吓到是这种模样?」 哪有人吓到的时候是傻呼呼地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副无辜又……可爱的模样? 元湘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戚承赋其实也没有要她的答案,又皱了下眉,鼻头动了动,伸手去拿她手上的那块帕巾,凑到鼻前。 「不是……」他喃喃地道,改抓她的手,拉到面前。 「二、二爷?」元湘轻唤着,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意欲为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心绪突然乱了。是因为一再被他吓到吗?还是因为从未有过的暖热碰触让她不知所措了? 他就着她苍白的掌心嗅了下,抬眼望她。「什么味儿?」是熟悉至极的味道,但太过淡、似有若无的,以至于在记忆深处载浮载沉,一时想不起来。 她呆了一下。「啊,是香囊。」 是昨儿个甄姑娘要的,甄姑娘向来用的不是这个味儿,不知为什么突然改了。小凤一时忙不过来,请她帮忙送去,她端着那只香囊到甄姑娘那儿,想必是这样沾染上的。 戚承赋将她冰凉的手托着,依然凑在鼻前,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渐渐流露出淡淡的迷惘和哀痛,让始终注视着他的元湘不禁愣住了。 深怕二爷生气,因此自从昨日被「揭发」以后,她一直是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他每一个细微神情,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注意到他神情有异,才会察觉到他些微的心绪波动。 然而他现下的表情,完全不适合他。像是恍了神的模样不适合一向精明的他,不仅不合适,还带出了他不自觉流露的悲哀。看得她也跟着难过起来。 终于,戚承赋松开对她的箝制,起身让她为他更衣,原本的黯然已不复见,也不再杀气腾腾了,恢复平常冷淡的模样。 「二爷。」她在他身后将上衫理好,轻唤着。 「嗯?」 「那香囊,我以后不碰就是了……」 他顿了下。「怎么说?干啥一副做错什么的样子?」 「我让二爷伤心了。」 又顿了下,口气转为漫不经心。「妳不只让我伤心,还让我失望。」 他喜欢她唤他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很舒服。 「嗄?」她不解。 他吸了口气,瞥头瞪了她一眼。「才练了几天大字就偷懒了,照妳这样下去,一辈子也识不得几个字。」 本来他是不想见她的。 可连他自己也是昨儿个才意识到,那些耳边、脑中、眼前有太多记忆围绕的夜晚,没有她,他没有办法度过…… 「咦?」她、她哪是偷懒啊,是怕他不想看到她、怕他生气,所以才躲得远远的嘛。何况她怎么知道二爷会不会觉得女孩子识字读书是不必要的呢? 可二爷这样的「责备」,她很欣喜,这代表着二爷不生气了,不会赶她走,还要继续教她读书呢。因此她什么也不解释,乖乖地低头应着:「昨儿三爷那儿有事走不开,之后元湘一定更加认真。」 戚承赋瞥了眼笑得可甜了的元湘,嘴上虽然还是叨念了几句,但觉得视线始终被她牵引住了。「借口倒是挺多的。」 他怎么会错认她为男子呢?那样娇甜的、让他的心头无端拉扯的笑靥,要是生在一个小伙子脸上岂不怪异?他可不希望自己盯着一名男子移不开眼睛。 她一直是这样笑的吗?在别人面前也是这般吗? 「笑得像个姑娘似的,不怕外头的人看出什么端倪?」他转过身,语气突然有些坏。 他明白自己是因为不想与别人分享这样的甜笑而有些恼怒,但这样的情绪起伏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啊。」元湘紧紧抿了下唇瓣,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二爷……您还生气吗?」 「我做啥要生气?」戚承赋淡应着。 是啊,他究竟是在气什么。元湘从头到尾就没有瞒他的意思,她只是以为阿慎早就告知他了。而元湘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没来由的烦躁,究竟是为什么? 不解啊,不解。 几个仆役端了早膳进来,分量很明显地比往常多上许多。 没等戚承赋发问,为首的人就禀报:「三爷说,要过来这儿用早膳。」 戚承赋点点头,阿慎这几日没什么事儿,总爱找机会来他这边,他也没特别在意。 他的眼神跟着前去帮忙的元湘的背影。 明明仅是几步之遥,为何他会觉得他和她的距离,远得有些难受呢? 回到戚家庄,他本打定主意什么事都不要去想,不要任意牵扯起过往。他以为这样他会过得自在一些,谁知放下了过去的是是非非,却还是徒增了许多非预期之内的困惑…… 「湘儿。」他忍不住轻唤道,在那几个小厮离去后。 元湘愣了下才回头,呆呆地望着像是什么也没说的他,同他对望了半晌、望得自个儿都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二爷,您方才叫我吗?」 「嗯?」他别开眼,就当作她听错了。 他怎么能说他只是……突然很想唤唤她,用那种较为亲密、低暖、带着一点点暧昧的方式唤她,让她回头,让她眸中只充满他? 他和她之间,到底什么改变了?是他睡昏了头?是阳光太过耀眼让她的脸、她的笑容也跟着明亮了,明亮得让他移不开眼?还是……他是到了今天才意识到那些所谓的「不一样」? 他分不清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温柔还是烦躁。 他只知道,他的心底有个想法,那个想法悄悄地浮上心头,环抱住眼前柔软的身子……啧,他疯了是不是? 元湘歪了歪脑袋,继续手边的杂活。 她怎么会有这么怪异的幻觉? 而可笑的是,她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幻觉而有些脸红心跳了起来……二爷不会这样叫她的,那种有些低沉模糊的轻唤,只属于甄姑娘吧。 莹儿,莹儿……他会那样叫她吧…… 唉,她怎么了,怎么突然郁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