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太近,关系太远的十七岁(十七岁的他们,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 第一章 搬来的那一天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到达约好碰面的车站以后,我快步走进人海中,背倚剪票口前的巨大圆柱,观看电子告示板上的时刻表。 下午四点十二分,再三分钟她所搭乘的电车就要到达。尽管惊险万分,但我对于总而言之没迟到这件事安下心来,将后脑杓靠在柱子上,在傍晚车站的吵闹声中轻轻呼了口气。 一个月前,妈妈告诉我亲戚的小孩要搬过来。从那之后一直到昨天,我都在赶忙收拾当成置物间的二楼房间,摆好没在用的旧书桌,多出来的棉被收进衣橱里,整理成能让人住进去。 我从不曾见过那个人,连名字也不记得。说到底我跟称为亲戚的这些人,至今基本上不曾有所交流。只有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带去参加素未谋面的姨婆葬礼罢了。 今天从一大早就不断下雨。梅雨时节灰蒙蒙的天空,窗户的玻璃上有无数水滴,空气也带著些许闷臭味。行走在车站里的人们的湿雨伞和鞋,弄得磁砖地板湿答答的。 就在我眺望人们忙著进进出出的傍晚时分车站之际,电子告示板的时间终于显示出四点十五分。告知电车进站的广播连在剪票口外都听得见,电车停车的金属声响彻四周。接著突然间,我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不认识的号码显示在萤幕上。但是照时间点来看,毫无疑问是她打来的。大概是妈妈告诉了她我的号码吧。 我吓了一跳,感觉差点无法呼吸,但也不能不予理会。我缓缓吐了口气,按下通话键贴近耳际。 「喂?」 从电话扬声器中,传出混杂著众多脚步声和车站内广播等各式各样的声音。随后一如所料,一道温柔的女孩子声音说出了她的名字。 『我是和泉,刚刚到了。呃,请问你现在在哪里呢?』 被这么一问,我慌张地环视四周。只见好几个上班族跟身穿制服的高中生迅速从我面前横越过去。 「──我在售票机对面的柱子那里,穿著牛仔裤还有灰色衬衫。」 『我知道了。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在说完「那我就先挂了」这句话后,电话就挂了。响起一声电子声,我把智慧型手机移开耳边收进口袋里。 视线一往上抬,就看见刚刚那辆电车的乘客们从剪票口鱼贯而入。当然,我不会知道哪个人就是接下来要跟我一起生活的和泉里奈,但不知怎的我依然注视著那些人潮。 随后我跟刚从剪票口出来,背著咖啡色小后背包、拖著红色行李箱的黑发女孩目光相交。 在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她露出了开朗的表情,跟著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直直向我走来。那副模样让我有种「就是这个人」的直觉。 她留著一头长至锁骨的中长发,上方耳廓若隐若现。扬起微笑弧度的双颊和眼神相当柔和,身穿白色罩衫配上一件淡米色开襟衫,再加上深蓝色长裙,和这般沉稳的服装互相配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稳重的女孩。 她在我面前微微点了一下头,似在试探那般开口问道:「你是坂本健一吧?」 「是的。」 我应声后她便显露出笑意,用很容易亲近的感觉开始说话。 「不好意思,让你专程跑车站一趟。今后请多多关照。」 我不禁显露出怕生的个性,只得含糊地回了一声「你好」。从我自妈妈那边听说搬家的事以后,光凭著「和泉里奈」这名字的读音一直想像的人实际出现在眼前,总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的眼睛望向位于剪票口的时钟说道:「快到公车要开的时间了。」接著身体朝向车站出口走去。和泉点点头,在率先迈出步伐的我后头几步,拖著行李箱跟了上来。 下了手扶梯,来到了车站的圆环,公车已经在停车场里打开车门等待乘客。从厚厚乌云中不断落下的雨水,让城市显得阴暗又潮湿。比起室内,室外的雨声听来更是大声。 到公车站为止有大约五十公尺的距离没有屋顶。和泉轻喊一声「嘿咻」,随后在车站出入口的水泥屋顶下,卸下后背包一边的肩带把背包转到身体前方,从里面拿出了红色的折叠伞。 我也打开单手握著的皱巴巴塑胶伞,随后两人一同举步前往公车站。周遭只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声响,以及和泉的包鞋踏在红砖人行道上的脚步声作响。下著雨的昏暗傍晚,在车站前行走的人都同样沉默寡言,简直就像是影子在走路。 公车座位空著好几个双人座。我走向其中的一个,并且对脚步急促跟在后头的和泉,用眼神示意她到里头的位子去。或许是发觉到我的暗示,她轻轻点了一下头,抬起彷佛很重的行李箱,一小步一小步地搬著走上阶梯。然后她坐进座位,将后背包放在大腿上。 「……雨一直下不停呢。明明气象预报说傍晚就会停。」 我在和泉身旁坐定后,她开口说道。 「就是说呀。」我也回应了她。和泉仰望著隔著水珠的窗户另一头的天空。也许是因为车内的空气有些暖和,窗户内侧起了薄薄的雾。 我们并排坐在手肘甚至会互碰的空间,她身上淡淡的甜甜香气,混在公车里感觉充满灰尘的空气中传了过来。那是她自身的香味,又或者是体香剂还什么的吗? 她把双手稳稳放在大腿上坐好,左手手腕上戴著一支小小的手表。她拥有的东西看起来比起一般高中生还要高级一些。据说和泉读的是国高中直升的知名私立女校。从刚才开始,她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教养很好的气质,这让读普通高中的我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不久后引擎发动,车体剧烈晃动,广播用平淡的声音陆续告知会停车的地点。此时和泉突然看向我这边询问:「接下来多久会到?」 「──大概二十分钟吧。」 「这样啊。」 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对话,沉默降临在我们身上。与此同时公车关上了门,开始在下雨的街道上行驶。 和泉脸上带著笑容,似乎还在找寻对话的切入点,脸向著我好一会儿,我感觉像有人在催促,于是寻找有什么能延续下去的话题,但我却想不到。随著沉默的时间一长,我深深感受到从她怡人的笑容底下透出一股尴尬的氛围,让我觉得很内疚。 这女孩果然在紧张。仔细想想也理所当然。虽说是亲戚家,但毕竟要跟素未谋面的人今后一起生活好一段时间。离开父母身边想必也会不安吧。 「呃……」和泉挂著像要流出冷汗的笑容出声。 「从公车站到你家要多久呢?」 「……大概五分钟。」 「喔,这样啊……」 又是只有一瞬间对话就中断了,和泉低下了头。那种不安的模样,让我心急地动脑思考,接著把总算想到的无聊问题丢了出去。 「你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耳闻我混杂在公车引擎声里的低音,她抬起了头,接著露出开朗的神情道: 「我有参加羽毛球社,一周两三次。就是稍微有点运动到的感觉,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社团就是了──那坂本你呢?」 「我有在踢足球。」 当我回答以后,她便有些情绪高涨地说了声:「这样啊。」 「我喜欢看足球,虽然不是很懂规则。要说选手的话,本田(注:指日本职业足球选手本田圭佑)他们我还算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踢的?」 「从念小学的时候开始。」 「好厉害。那踢了挺久的呢。」 她或许因此多少抓到了对话的节奏吧,她问了我好几个问题,还有聊起自己学校的事。尽管我仍然觉得难以交谈,但唯独尽量不要表现出拒绝对话的态度,继续顺口附和她。 就这样反覆进行著像在测量彼此距离感的对话之际,接近了离家最近的公车站。 「在下一站下车。」 当我这么说完,她便应了声「嗯」,跟著确实按下标有「下车」的按钮。 公车的速度减缓,而后停车。我先站起来走上通道,在前车门附近回头望向拿大型行李的和泉。 「行李我来拿吧。」 阶梯很狭窄,因为下雨潮湿容易滑倒。我想她提著沉重的行李箱下阶梯会很危险,于是伸出了手。既然我不太会说话,就得用行动弥补,不然真的会让她觉得我只是个态度差劲的家伙。 「啊……嗯,谢谢你。」 和泉一瞬间露出了像要推辞的神情,但随后又面泛笑容,把行李箱的手把交给了我。 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抬起来相当重。为了不让行李箱撞上狭窄的车门,意外地很费劲,我的提议是正确的。 我先下车打开了塑胶伞,接著下车的和泉也打开红色折叠伞说了声「谢谢」,接过了行李箱。 雨势仍旧很有梅雨的风格,就那样静静地、毫不停歇地下著。公车趁著车流有所间隔时开走了。 「之后只要直直走就行了。」 「嗯。」 和泉点点头,保持雨伞不会相撞的距离在我身旁向前走。这次则是奇妙的距离感跟雨声替我们填补了沉默。 遭到梅雨雨水淋湿的道路上,四处都是大水洼。雨不断地倾泻而下在水洼中,制造出许多涟漪。 我侧眼看过去的和泉的身高,比我还要矮上一个头。似乎很柔软的发丝吸附了湿气,看上去湿润又沉重。 ☆ ☆ ☆ 「就是这里。」 我停下脚步,站在小学时搬来,平凡无奇、与周遭并排的房子几乎同款设计的两层楼自家前简短开口。 和泉在我身旁,仰望她今后要住下来的我家。 我打开与我胸部同高的外门,催促和泉入内。她轻轻点了点头,双脚踏进我家的腹地内。 在外门跟玄关之间的小庭院里,妈妈所种的绣球花跟玫瑰正绽放著。那些鲜花绿叶,像是弹开了雨珠般湿淋淋的。 我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在落下的雨声之中,开锁响起的喀嚓声有种莫名的重量。 打开门进入房内。也许是因为刚刚走在似有梅雨闷臭味的空气之中,我感受到了一股平时几乎没感觉到的家的气味。脱掉鞋子按下位于横框(注:在日式住宅的玄关中,从外面到屋内高低差梯阶的横板)的开关,玄关便亮了起来。 「打、打扰了……」 和泉说完之后,跟在我后面进了玄关。紧接著她双唇微张「啊」了一声。 「抱歉,带了这么多行李来……」 和泉视线的前方,是玄关旁边堆的好几个瓦楞纸箱。是昨天快递送来的和泉的行李。我想著她明明不用为这种事道歉,同时回答:「不,又没什么关系。」 接著,她脱下鞋子整整齐齐排好。 我说完「稍等一下」以后,走向玄关附近的浴室拿起大条毛巾,还有打扫用的抹布。 「这给你用。」 「啊,嗯。谢谢你。」 和泉接过那些,轻轻擦拭自己刚拿伞的手还有发丝,然后再用抹布擦拭行李箱底。 「你的房间在二楼。」 我把用过的毛巾丢进洗衣篮里,而后面向玄关爬上楼梯。和泉也拿著随身行李跟了上来。上到二楼以后,在短短的走廊上有三道并列的门。 最右边的是我房间,隔壁则是现在已经离家的哥哥房间。在那左边则是和泉今后要使用的空房间。 一打开门她便战战兢兢地注视内部。 原本空空如也,在整理过后成了个总之将哥哥以前用过的旧书桌和衣柜摆入的无趣房间。 「听说可以让你随意布置。」 我讲了妈妈说过的话。和泉走了进去,转了一圈环视房间。木质地板、附有半透明塑胶灯罩的电灯、在窗边绑起来的红色窗帘…… 「把玄关的行李搬进房间吧。」 我从审视房间的和泉背后向她搭话。总而言之只要把堆在玄关的那八个瓦楞纸箱搬进来,今天赋予给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听见我的声音,她回了一声「嗯」,把后背包跟行李箱放在墙边跟著我后头走。 我们下到一楼,两个人一起把瓦楞纸箱一个个搬进和泉房里。瓦楞纸箱上用油性笔写著「书籍」或「洋装」之类的,其中有一箱写著「内衣裤」莫名轻巧的东西。当我察觉到那个标示的时候,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我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瞧向拿著另一边的和泉。她略略低下了头。因为很尴尬,我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想著事到如今把手放开会显得很刻意,于是我装作完全没察觉到。我就这样用跟和泉面对面的状态上楼,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将箱子放在房间里。 花上大概十分钟左右把瓦楞纸箱全数搬运完毕以后,我们两人重重喘了口气。 我向和泉询问:「全部就是这些了吧。」 「嗯,谢谢你。」 和泉做出拨开触及眼睛的浏海般的动作,微微低下头致意。 总之这下子搬家工作就结束了。今后半年期间,她就要开始在这个房间度过每一天。那样一想便有种明明是自己家,不知怎的却有种无法冷静下来的感觉。 「……那我要回房间了……」 「喔,好……」 在我试图转身之际,传来玄关打开的声响,接著还出现塑胶袋的沙沙声。 「健一~?你已经回来了吗?」楼下响起妈妈的话声。 我看向和泉说:「我妈好像回来了。」她轻轻点头。 依常理而言,我心想势必得带和泉下楼吧,于是就一起走下楼梯。 客餐厅的门开著。放置了三人座咖啡色沙发、木头长桌和液晶电视的客厅,与结合厨房的餐厅串连在一起。系统厨房前有四人用的桌子,套著一件奶油色开襟衫的妈妈站在旁边。 「我去接她了。」我站在妈妈的背后向她搭话。 「辛苦你了。」妈妈回过头对我说。 其实原本是预定由妈妈开车去接和泉,但是昨晚附近邻居紧急请她代理居委会的工作,便由我代为前往车站迎接和泉。现在摆在桌子上的购物袋就我所见,大概是事情忙完以后去购物了吧。 「伯母您好,从今天起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和泉从我的身后走出来,恭敬地打招呼。 「欢迎你,里奈。下雨天坐车过来很累了吧。」 「不,我没问题。」 和泉摇摇头露出亲切的笑容道。 「抱歉啊,我突然有事要忙没办法去接你──这家伙是个很冷淡的小子对吧?」 妈妈从购物袋里拿出盒装牛奶塞进冰箱里,同时望向我苦笑道。据说妈妈已经见过和泉好几次了。 「不会,他帮我搬行李。帮了我大忙。」 「是吗?那就好──健一即使态度冷淡,也并不是在生气。他非常不擅言辞呢。所以就算他态度差也别放在心上喔。」 和泉笑眯眯地听著妈妈的话。妈妈生性善于交际,和泉也比起面对我那时,两人相处得融洽多了。 「那个,我要回房了。」 言毕我便走向自己房间。同样都是女性,我想和泉也会觉得跟妈妈两个人讲话比较轻松吧。 「这样啊,辛苦你了。」 走出客厅的那一刻,妈妈对我这么说,和泉则是微微颔首。 家里一直响起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和泉和妈妈之间感觉很热烈的对话。我上楼后走在二楼的短短走廊上──只有一次,看了看门仍然敞开的和泉的房间。 在空荡荡的深咖啡色木质地板上,排放著刚才搬来的瓦楞纸箱,她带来的咖啡色后背包和红色行李箱横放在角落。 ☆ ☆ ☆ 我横躺在床上,在昏暗的雨天中读看到一半的书。这个季节即使接近下午六点,外头也还很亮。就算是像今天这种乌云笼罩的日子,只要拉开窗帘,也会有朦胧的亮光。 回房经过大约三十分钟时,「叩叩」有人轻轻敲了门。 我把书签夹进文库本里爬了起来,妈妈有事找我时不会敲门,而是会很大声地呼唤我,因此这种敲木头的声响令人觉得有点新颖。 「什么事?」 我对著门那边开口,接著便听见和泉的声音说:「伯母说要吃晚饭了,快下来。」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我起身开门,然后跟来叫我的和泉一起下楼走进客厅。桌上摆著妈妈买来的菜肴。菜色相较以往豪华许多。妈妈是爱热闹的性格,大概因为和泉要来,卯足全力做了准备吧。 和泉跟妈妈像面对面那样坐在能容纳四人的桌前,我则坐在妈妈旁边。电视上正在播出晚间新闻。外表清爽、用发蜡之类的稍微抓高头发的男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被妈妈跟和泉的谈话声抵销几乎听不见。 「朋子还真是突然呢,居然说要去巴西。她老是那样子呢。当学生的时候也是,所有朋友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很辛苦呢。」 「因为妈妈是热爱工作的人。」 「就算那样讲,普通人会留下念高中的孩子,跑到地球的另一头去吗?」 「听说那是非常大的一笔生意机会。」 「是新的咖啡豆吧。进口那种东西,真的会大赚一笔吗?」 「妈妈的直觉好像觉得那会很好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著这些对话。 果然因为是亲戚又是死党的女儿吧,妈妈跟和泉似乎很合得来。不论是和泉父母的事还是学校的事,用餐期间两人一直聊得很起劲。 我在那两人旁边,将她们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当成耳边风,默默地吃著饭。 约莫花上十分钟吃完饭,我把麦茶倒进杯子里喝时,感觉到口袋里头在震动。一拿出智慧型手机,就跑出社群软体的来信画面。是哥哥传来的。 『那女孩已经搬好家了吧?来我家一下讲给我听啦。』 尽管我对著一如往常,用无法想像是文组研究生的粗鲁日语所写的讯息心中暗道「你自己来家里不就好了」,仍旧迅速地回了句「知道了,我晚点过去」。 「我吃饱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用水冲洗自己的餐具。想著等会儿拿个钱包就出门吧,并为了回到房里打算离开客厅。接著── 「健一,你要去哪里?」妈妈开口问我。 我停下脚步回答: 「阿隆那里。他叫我过去。」 「应该不是奇怪的事情吧。」 妈妈摆出充满戒心的神情说。 「不是那样啦,只是叫我过去玩一下。应该是因为他很闲吧?」 言毕,妈妈「唉」了一声故意叹气道。 「帮我跟隆一说,我已经认同他去读研究所的事了,偶尔也回家一下。」 「知道了。」 和泉用目瞪口呆的神情听著我们的谈话。随后可能是察觉到我要出门,「健一。」她开口叫住了我。 「干嘛?」我自然地做出反应,接著顿了一下,发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健一? 当被叫了名字的我感到不知所措之际── 「啊,呃,因为伯母也在,叫坂本总觉得怪怪的。」 和泉说了像是藉口的话。「嗯,确实是这样啦。」我支吾其词地附和。 「今天谢谢你,帮了我很多忙。」 和泉坐在椅子上,像要对折上半身那般对我行礼道。虽说是亲戚,但被几乎是初次见面的女孩子直呼其名,与其说是害臊,总觉得有种莫名心神不宁的感觉。 「不,没什么,反正我今天已经没有要做的事了……」 听我那样说,和泉便轻轻点头回应。她依然闭著双唇,微微扬起柔软的双颊露出笑容。 ☆ ☆ ☆ 雨不知何时停了。尽管云朵仍旧覆满整个天空,但缝隙已经随处可见,从那之中还能望见一部分的白色月亮。 阴暗潮湿的柏油路,简直就像撒了玻璃粉那般反射出路灯的点点亮光。这个住宅区没什么车子会经过,晚上十分寂静。 从这里到同一个城市里哥哥所住的公寓的距离,大概骑脚踏车十五分钟会到。 哥哥是人文学系的研究生,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半工半读一个人住。因为大学在东京,原本应该住在那附近比较好,不过基于租金以及据说这种平凡的感觉让他心安等理由,他便在这东京近郊的城市租了房子。 哥哥所住的横向长方形两层楼公寓,位于没什么路灯,在这个城市也是人烟特别稀少的地区。在建筑物前方,还有个铺了碎石的小停车场,空房的信箱里塞了大量广告单。装在建筑物上的电灯跟漆成白色的墙壁都已泛黄,金属的部分也浮现红褐色的锈斑,实在谈不上整洁。 我下了脚踏车,停在有碎石的停车场一角,站在一楼最左侧的哥哥房前。印有「坂本」的胶带,贴在门旁有好几道类似磨损痕迹的铝制门牌上。 我按下对讲机后,能听见在隔音不好的门的另一头,有人在行动的声响。 「唷~我等你很久了。」 门一开,只见把略长的头发染成深咖啡色,身穿深色牛仔裤及胸口敞开的窄版七分袖衬衫的哥哥,脸上带著轻佻的笑意现身。 与破破烂烂的外观,以及这个房客的轻浮性格大不相同,哥哥的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也清一色是黑色或咖啡色,而且大大的书架上还塞著大量书籍,自然而然地融入简朴的室内设计中,散发出知性的印象。 「要是在意和泉的事,你自己过来不就好了。」 我坐在哥哥房间的沙发上,说出刚才所想的事。在一卧一饭厅一厨房的狭窄房间里,能让人安稳坐好的地方,只有这个沙发和哥哥的书桌椅。书桌上有笔记型电脑,好几本往上叠的书和列印出来的资料与论文等a4纸张整齐地摆著。 哥哥坐在书桌椅上,对著我转了一圈椅子跷起二郎腿。 「本人跟妈妈在场,有些话不便开口对吧──所以说你对那个叫里奈的女孩有什么感想?」 他面露极为轻浮的笑容问我。 这个人从以前就超级受欢迎,而且不仅仅是受欢迎,他还是会自己积极出击的那种人,据说至今也曾经和几个搭讪过的人交往。高得惊人的社交能力,实在无法想像我们同为兄弟。我想关于那方面的天分,大概全都让哥哥拿走了吧。还有头脑聪明的程度也是。有像他那么优秀的人当哥哥,我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啊──我时常会有这种想法。 「是个普通女孩喔。」 我如实地简短回答。 「普通指的就是可爱吗?」 「啥?」 我感到疑惑地歪了歪头,我不记得自己有讲过那种话。 「所谓印象普通,基本上就是印象很不错喔。」 哥哥的话让我头歪的角度更加倾斜,脑中浮现才刚记住的和泉的脸蛋。虽然谈不上可爱得无与伦比,但她的动作跟服装都很有女人味,态度也很和善。确实没什么不可爱的地方。 「健一,你知道帅哥美女的外貌有什么特色吗?」 哥哥用要谈论趣事的那种感觉开始说话。 「──眼睛很大或脸蛋很小之类的?」 当我这样回答,哥哥便摇头说「不对」。 「就是没有特色啊。据说专业术语把这叫做脸部的『平均性』喔。人类的脸,越接近其所属集团的平均,就会越常被评为有魅力。」 「……所以说?」 「既然你说她很普通,那很有可能就是你在无意间对她印象很好喔。」 「……总觉得你是在讲歪理耶。」 我一说完,哥哥或许也是打算开玩笑吧,他发出乾笑声说: 「那是我最近看过的书上头写的喔。我这一阵子在想,如果联系上最近的角色论,感觉或许能写出有趣的评论。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角色』之类的似乎也能有关联,你怎么看?」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啊。」 话题马上就扯到学术方面去,我想他骨子里果然还是很认真。对话中断以后,哥哥彷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椅子上起身,前往位于玄关附近相当狭小的厨房。 「你要喝点什么吗?」 在我应了声「嗯」以后,他便拿著装了可乐的两个玻璃杯回来,把其中一个递给了我。我说了句谢谢,随后接过喝了一口。 「哎呀,总之既然印象不差,那就好了嘛。因为是你,光是同龄的女孩,我想似乎就已经够你累了。」 「还好吧。比起我,她换了环境应该很辛苦吧。离学校好像也变得很远。」 「她上哪里?」 「富冈女中。」 「哦~上的学校挺好的嘛。我们研究会上也有之前念那间的女生耶──不过确实没错,从这里去的话是远了点。大学的话还好说,高中每天都是一大早开始上课,应该会很辛苦吧。」 「就是说啊。」我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我们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接著哥哥把玻璃杯放在书桌上,用手啪地拍了一下双膝。 「健一。」他用很郑重的样子说。 「干嘛?」我抬起头,倏然陷入沉默之中,还能听见手上所拿的玻璃杯中可乐的碳酸在冒泡的声响。 「姑且还是提醒你一下,绝对不能对她出手喔。如果你有意思的话,我可以介绍其他可爱的女孩给你,虽然年纪比你大。」 我心想果然来这套啊。 我一直盯著哥哥看,他露出了似乎非常认真的表情。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我又不是阿隆你。」 「喂,你那是什么意思。」话刚说完,哥哥也笑容满面,用像在开玩笑的调侃语气说。 从刚才郑重的样子看来,他叫我出来与其说是想听和泉的事,应该更想对我说这件事吧。 「不过呢,就算跟这种事没关系,你要是住不下去,随时都可以来投靠我喔。」 「嗯,我知道。」 跟著对话告一段落。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要超过十点了,趁著偶然出现的对话空档,我塞进妈妈交代的话。 「──话说,妈妈说她已经准你升学了,叫你偶尔也要露个面。」 哥哥抬起仍残留著刚刚的微笑的脸望向我。 「嗯,我也想见见那个亲戚的小孩,过一阵子我就会露面啦。」 去年念大学四年级的哥哥,告诉家里升学计画之后遭到妈妈反对,有一次吵得很凶。做事精明,虽然很轻浮但是待人亲切的哥哥真的生气,让那时候的我非常吃惊。但我想那样也代表他对自己的前途有著什么坚定的信念吧。看上去像在玩,但从大学生时代开始的打工,似乎就是为了升学做准备而存钱,而且据说他还拿到了以研究生为对象,不用还钱也行的奖学金,经济方面也没问题。 打从那次吵架之后虽过了一年,哥哥心中可能还是对妈妈有疙瘩吧。原本他开始一个人住之后仍会经常回家玩,但是自从那天过后,哥哥回家的频率便急遽下降。 「你还在气那时候遭到反对的事吗?」 我下定决心试著一问。 「不,没那回事喔。我知道妈妈反对是为了我好──只要想到老爸的事,那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不知怎的觉得很羞耻。」 哥哥云淡风轻地面露浅笑回答。既然他都那样说了,我也无法继续再追问些什么。我说了声「这样啊」,然后喝光所剩不多的可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喔。」哥哥也点了点头站起来。 「帮我向她们两人问好。」 「嗯。收到。」 我在昏暗的玄关穿上鞋子,打开沉重又不牢靠的公寓大门走到外头。 一下子就闻到雨后的潮湿气味,铺著碎石的停车场到处可见泥泞的水洼。 进入可说是深夜时分的住宅区,又显得更加宁静。能听见哪里传来夏天最初的,彷佛是有翅昆虫乘风飞行的微弱声响。 ☆ ☆ ☆ 我把脚踏车停在前庭打开了自家的门,说了声「我回来了」,跟著把脚踏车的钥匙丢进玄关的钥匙箱里。 明天上午有社团活动,所以还是早点睡吧,我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著这种事,一边脱下鞋子,然后听见开门的喀嚓声。 我视线一向上抬,就看见和泉穿著薄t恤,搭上一件像是只包覆到屁股周遭的短裤,从脱衣间的门走了出来。 我们四目相交。她好似受到惊吓的兔子用圆滚滚的双眼望著我,停下了动作。 「啊,欢、欢迎回来。」 语气十分僵硬,有如出现在许久以前漫画的那种破烂机器人一样不自然。 「我、我回来了……」 我跟和泉彼此僵了几秒。她的肌肤富有光泽,头发半乾还在隐约冒著热气。也许是因为只穿一件t恤,胸口一带的隆起看起来莫名生动。衣服领口有些松垮,能够窥见锁骨周遭的雪白肌肤。 「那、那、那那那个──」 她慌乱不已,语无伦次地说。 「呃,伯母叫我先去洗澡……那个,洗、洗起来很舒服……」 「是、是喔。那真是太好了……」 沉默降临。 我们彼此透出相当尴尬的气氛,就在我对现场的氛围感到焦急,不知如何是好之时── 「健一~你回来了吗~?」 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让慌张的我恢复了理智。 「我回来了!我现在要回房!」 「你请自便!」我留下这句话给和泉,随后便咚咚咚地爬上楼梯,进入房间反手关上门大口喘气……说什么「请自便」,我是旅馆工作人员吗? 我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房里很安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到。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跳的速度变快了。 如果只是内衣,我大概还不会这么在意。就算在学校,像是夏季之类的情况,很多女孩的内衣也会透出来,还有像新体操社或游泳社之类的,也会看见衣装裸露度很高的女孩子们。况且打开网路就会出现多到像要满出来的色情图片,在现代那样子的刺激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是那种生动感不得了,应该说我是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看到刚洗好澡的女孩子。 ──肯定会动摇吧,我内心暗想。尽管想要装作不在意,但我的脑海中朦胧浮现出刚刚和泉的身影。 至今我对于多了个同居人──而且还是同年的女生──没什么实感,但透过方才目睹毫无防备的和泉的模样,这件事成为现实浮现于我脑中。 ☆ ☆ ☆ 隔天的天空仍然覆满梅雨的乌云。 前一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直到上午都还没乾,吸了水的操场泥土仍然一片黑压压。 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即使关上电灯闭上眼睛,只要想到和泉就睡在附近,不知怎的就无法冷静下来,深夜家中的寂静格外令人在意,夜半时分的黑暗之中,总觉得隔个几层墙壁就在同一楼的和泉的气息似乎传了过来。 睡眠不足再加上雨后脚边很潮湿,今天的社团活动比起平常更难受。 休息时间我用袖子擦汗,独自一人有气无力地走向置物处,身后有人轻轻撞了我一下。 我身体前倾,一往后看,发现经理森由梨子站在那里,微卷的发丝绑成马尾,穿著跟所有社员一样的蓝色短裤与足球袜,上头再加一件白色短袖上衣。 「什么嘛,是由梨子啊。你干什么啊。」 「呵呵呵。」偷袭成功的由梨子露出刻意的笑容,配合我走路的速度,在我身后轻轻环起双手说:「今天你比起平常还要没劲呢。」 「才没那种事呢。」 「就是有那种事。射门练习几乎都没到球门。就算地面湿湿的,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由梨子在我身旁边走边说。 「总觉得状态不太好。因为睡眠不足。」 「哦~」 随著接近中午,气温逐渐升高,潮湿的操场也变得闷热。脚边滚来一颗足球,我吐出一口气注意姿势,打算踢进二十公尺外的球门。瞄准球门上方的球划出平缓的拋物线落下,接著直接撞上球框,在操场上响起类似破裂声的声响。 见到被球门讨厌的射门,我轻轻砸嘴嘀咕了一下,由梨子便说著「感觉你今天完全进不了球呢」并窃笑起来,然后带著戏谑的神情说: 「你似乎有烦恼?」 注视我脸庞的那张脸,跟和泉洗好澡慌张的脸互相重叠,令我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我装作镇静如此回答,然而由梨子却面露疑惑神色说: 「哎呀,毕竟你都说了睡眠不足。一般都会想说是有什么心事嘛。」 「………………并没有。」 我稍微想了想要不要说亲戚的小孩搬过来的事,结果蹦出了这句话。由梨子应该察觉到什么了吧,她把脸朝向我。 「那停顿的期间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很诡异。」 接著她又用戏弄的语气如此开口。 我不擅长隐瞒事情。尤其由梨子不仅直觉特别好,还跟我认识很久。只要让她抓到一点破绽,就会立刻看穿我在隐瞒的事情。 「说说看。大姊姊可以提供你谘询。」 「我没事。没有任何问题。」 「此话当真~?」 她可能是觉得有趣吧,由梨子用半开玩笑又烦人的感觉继续追问。随后── 「森学姊~这个,我从社团教室里拿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年级的经理橘明香里,从球场旁的板凳拿著放有练习背心的袋子大喊道。橘也同样穿著蓝色的社团短裤,上衣穿著胸口绣有名字的运动服,及肩的长发绑成两撮马尾。 「明香里,谢谢你,先放在那边~比赛前再发下去!」 由梨子下达指示后,橘便回答:「我知道了~!」 「没办法,现在就放过你。有烦恼是无所谓,但要小心别受伤了喔。」 由梨子留下这句话,跟著就用小跑步跑向橘所在的板凳那边。 目送她的背影,我回到有其他社员们在的置物处,喝下装在宝特瓶里甜滋滋的运动饮料,并用毛巾擦汗。 在练习课表全数消化完毕后,所有人在操场整队,当身为顾问的英语老师中田老师集合所有人讲完解散的致词,社团活动就结束了。 二十多个社员们一个接一个从操场离开。我也跟同班的长井随意地一边聊天一边前往置物处。接著,走在稍远处的由梨子朝我们这边靠近。 「我说长井,健一有找你谘询什么事吗?」 「咦?那什么意思?」 长井愣愣地回答。 「健一他好像有什么烦恼的事。在这个社团里健一如果要找人商量,应该就只有你了,所以我想你可能会知道什么。」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我说。 「因为在这个社团里,没有其他跟你要好的人了嘛。」由梨子板著脸回答。由梨子那句话让长井面露苦笑。 「不,没有那种事喔。」 「长井你真温柔呢。那样替有些社交障碍的这家伙说话,对他并不好喔。」 说得实在太过火,「过分耶~」我和长井异口同声道。 之后橘从旁边介入,挽起由梨子的手,顺带也抢走现场对话的话锋。 「学姊,今天晚点你有空吗?」 「嗯。有什么事吗?」 「哎呀~我想说好久没跟你喝茶了,啊,长井学长跟坂本学长也一起如何?要一起喝茶吗?」 橘依旧挽著由梨子的手臂,忽地面向我们发问。 「不,不用了。」我摇摇头。「我也不去。」长井也接著说。 在我们两人一同拒绝后,「真是的~难得邀请你们耶~」橘刻意装可爱地鼓起了双颊。身为现实主义者的由梨子,用冷冷的眼神注视著橘有如动画角色的撒娇举止。以前由梨子就将橘评为心机很重的女生。话虽如此,她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差。因为橘卯足全力在做经理的工作,所以由梨子很照顾她。橘似乎也很仰慕由梨子。 「好啊,我们就久违地顺道去一趟入泽购物中心吧。」 由梨子把手咚地拍在橘肩膀上那样回答,橘便「唔~」了声地将鼓起的双颊消下来,用开朗的声音说了「太好了~」,高举双手非常高兴。 后来我们回到位于升旗台附近的置物处,由梨子跟橘则回去教室。足球社员假日的社团活动会在外头更衣,女孩子则在教室里换衣服。 置物处飘散著裸著上半身的男生们喷在身体上的制汗喷雾的甜腻香味。我们也脱掉上衣,擦拭身体并换上制服。 我把运动用具全塞进社团用的白色运动提包里背在肩上,一面对长井和周遭的社员一声声说「辛苦了」致意,一面走到停车场,接著就像是撞个正著一般,由梨子和橘从鞋柜区走出。她们两人都是深蓝色裙子搭罩衫,配上紫色蝴蝶结的夏季制服装扮。由梨子穿短袖,橘则是把长袖卷到手肘处。 和我同样骑脚踏车上学的由梨子走到了停车场。我们两人在铁皮屋顶的停车场下方打开脚踏车的锁之后,由梨子便开口唤了声「健一」。 「干嘛?」 我视线向上抬,只见由梨子把有著猫咪钥匙圈的钥匙插进了脚踏车的钥匙孔里。跟著她忽然用倔强的眼神看著我说: 「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会硬要问出来。要是有什么烦恼就跟我商量喔。」 我同时感受到让别人莫名顾虑的愧疚感,和现在当场说出跟和泉同居一事的麻烦,于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啦。我并不是有什么困扰。」 「哦~」 由梨子脚踏车的锁发出轻微声响打开了。 「那就好──那明天学校见。」 「喔。」我应了一声。 她把包包塞进前车篮里,推著脚踏车,走向在校门跟鞋柜区之间的柏油路上等待她的橘那里。从长及大腿的裙子下露出了有些晒黑的双脚、深蓝色长袜与黑色学生皮鞋,在半湿的柏油路上迈步缓缓远去。 ☆ ☆ ☆ 回到家以后我冲了个澡,和妈妈还有跟昨天一样在拆行李的和泉一起吃了午餐,接著就在房内躺下。 也许是因为在泥泞的操场跑来跑去的关系,双脚有点疲倦。大腿和小腿肚、脚底带有热度,让我觉得床单跟毛巾毯很凉快。 在持续著梅雨天气的一片昏暗之中,我因为疲劳开始打瞌睡,昏昏沉沉好一会儿之后,听见房外传来声响。「健一~」隔了一阵子妈妈便隔著门呼唤了我。 「干嘛?」我拖著很困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回应。 「我现在要去买东西,你也跟著一起去。」 「为什么?」 「我们要去采买里奈的生活用品,但是可能会有很多要搬的东西。你来帮忙搬东西吧。我也可以买你爱吃的食物给你。」 「……我知道了,我去。我做点准备,等一下。」 换完衣服,我便带上钱包和手机下到一楼。 一进入客厅,只见妈妈坐在沙发上,和泉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和泉一身红色格纹短袖排扣衬衫,配上昨天也有穿的深蓝色长裙,大腿上放著咖啡色皮制手拿包。 「终于来了。那我们走吧。」妈妈开口,和泉对我面露浅笑并轻轻点了下头。 「抱歉,在你因为社团活动这么累的时候。」 「不,我没事。」 我也像是受和泉影响般,对她点了点头这么回答。 「那要去哪里?」 我向肩上背个包包的妈妈提问,随后得到了「入泽购物中心」这个答案。 真的假的?──我如此暗想。一下子就驱散了午睡挥之不去的困意。那里是刚才由梨子跟橘说要去玩的地方。 「如果是那边,商品都很齐全。」 「喔,这样啊。」 我一边敷衍回答,一边望著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时钟。从社团活动结束后,经过大约三小时。 ──大概已经回去了吧。 我怀著那种想法,就这样跟妈妈与和泉出门并坐上车子。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我们就到了从家具到食品一应俱全,三层楼高的大型购物中心。 我们首先来到位于二楼的家饰家具店。和泉似乎要先在这里买枕头和靠垫类。虽然是在来的路上对话才知道,但和泉的妈妈有当面交给她生活所需的费用,另外每个月也会给我妈她的生活费。 我手上的购物篮中已经放进了低反弹枕、红白相间的格纹枕头套、红色毛巾毯还有猫形桌钟。 和泉跟妈妈在店里慢慢逛,就像朋友一样感情融洽地观看商品。我在她们后头一步,拎著塑胶篮等待和泉她们选购商品。 六月中旬的店里设有电风扇,周遭还播放著混合蝉叫声与风铃声的环境音效。像是带给人清凉感的毛巾毯等等,在夏日气氛当中,到处展示著即将到来的夏季商品。 在陈列著颜色和形状都五花八门的靠垫货架上,烦恼好几分钟后,和泉选了红色的圆形靠垫──和泉似乎非常喜欢红色的东西──然后我们便离开了家饰家具店。 「好,健一,麻烦你了。」 妈妈如是说,接著在店前把塞进靠垫等等的塑胶袋交给了我。尽管体积庞大有点不好拿,不过毕竟是那类东西,并没有那么重。 「抱歉了,健一。」 和泉怯生生地向我道歉。 我回答她没问题。 「我就是为了这个被叫来这里的。」 「没错没错。你不用介意喔。这也能让健一训练肌肉。」 妈妈出声附和,和泉则是伤脑筋地笑了笑。 之后我们移动到卖食品跟生活用品的楼层,和泉把洗衣网和芳香剂放进自己拿的塑胶篮里。 我随意跟在妈妈及和泉的后头,提著一大堆东西跟著走,然而当她们感觉想走到生理用品区域的时候,我再怎么样还是感到很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我去把这个放进车里。」我对走在前面的两人说道,并向妈妈借了钥匙,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 尽管我希望她察觉,但是把钥匙交给我的妈妈,对我突然提出的要求似乎很困惑。说不定她觉得没什么,可是我还是觉得跟她们两人一起走进那里太过尴尬。 离开卖场,我搭上往下的手扶梯,前往地下停车场。 因店内杂音而听不到的背景音乐,到了比较安静的地下停车场后,便能够听得很清楚。我慢慢走到车子那边开锁,把大大的购物袋放在后座。 没有冷气的地下停车场很闷热,一滴汗珠顺著脖子流了下来。 我重重吐了口气,有许多电灯并排的地下室断断续续有车子通过,有父母在提醒差点冲出去的孩子。 我放好东西,接著给车子上锁以后,再次回到店里。待在地下室短暂的期间所流的汗水,在冷气很强的室内使肌肤变得凉凉的。 一楼楼层也有美食街跟咖啡厅。用玻璃隔出的那块区域,即使从我现在的所在地,也能某种程度上望见其中的模样。 要是由梨子她们在这里,大概会在这附近吧,于是我混在周日下午大量的采购人潮中,不动声色地望向美食街的方向。 ──看惯的制服身影随即进入了视野。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社团活动结束后已经过了三小时。究竟有什么事能让她们聊那么久啊。由梨子跟橘并排坐在甜甜圈店的吧台座位,在聊些什么聊得很起劲。 橘手舞足蹈地对著由梨子不断急忙开口,在橘身旁的由梨子用吸管在喝某种饮料的同时,摆出一副当成耳边风的表情,偶尔轻轻晃动脑袋点点头。 看到她们两人的身影,当我愣愣地注视她们的时候,由梨子不经意地抬起头望向我这边。 我们正好对上眼。她的双唇轻启像是喊出了一声「啊」,随后微微举起手。接著── 「健一,怎么了吗?」 背后突然有人向我搭话。我一转过头,只见站在那里的是拿著购物袋的和泉和妈妈。 「啊,没有,正好遇上熟人……」 我语无伦次地应答。 「是吗?要去打招呼吗?」 「不,不用了。我只是偶然看见──」 说著我瞥了一眼由梨子的方向。 由梨子一直盯著我们的方向看。妈妈认识由梨子,倘若在场的人只有我跟妈妈,她应该不会觉得不自然。然而── ──那个女孩是谁? 忽视在旁边说话的橘,由梨子十分疑惑地凝视和泉,她的视线表达出那个意思。 「我说健一。」妈妈向我搭话。 我决定忽视由梨子对我的疑问,回了句:「干嘛?」 「刚刚公司那边的人打电话过来约说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所以很不好意思,你可以跟里奈在这里买晚餐,再搭计程车一起回去吗?我会从这里开车去那个人那边。」 「喔,好,我知道了。」 我那样回答,仍一直感受到在妈妈背后,距离我大约二十公尺左右的由梨子投来的视线。 「里奈,对不起啊。让你有种像突然被拋下的感觉,行李就由我拿回家吧。」 妈妈那样说完以后,就接过和泉手上的东西,鞠躬低头对她说了声抱歉。 妈妈把晚餐钱跟计程车费交给我,步向前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扶梯,和泉则向她道谢:「非常感谢伯母带我过来。」妈妈笑眯眯地举起单手回应她。 妈妈消失在人群中,随后和泉一脸困惑地说了声:「健一,我们走吧。」催促起止步不前的我。 「喔。」我点点头,和她一起向前迈步。当我最后一次回头瞄一眼,只见由梨子依然一脸狐疑地注视著我这边。 第二章 崭新的每一天 从和泉搬过来以后过了两天,一周结束了。 设置在六点半的手机闹钟叫醒我后,我换上制服,在盥洗室梳好睡翘的头发,接著前往客厅,和泉跟妈妈已经在餐桌前面对面坐著吃早餐。和泉坐在妈妈对面、朝著门口的位子上,跟走进客厅的我随即视线相对。 她穿著深蓝色底带红色格纹的裙子、奶油色背心和红色蝴蝶结组合而成的制服。 「早安。」和泉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 「早安。」 我忍住脑子深处一片昏沉的睡意回答后,妈妈也望向我。 「我跟里奈要先出门,之后就拜托健一你收拾了喔。」 「我知道了。」我颔首道。 现在的时间是快要七点。我通勤时间是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只要八点出门的话,大概就能赶上八点半的上课时间,但在东京上课的和泉,已经差不多到该出门的时间了吧。 「多谢款待。」和泉说完便将餐具放在流理台。她卷起长袖罩衫的袖子,拿起海绵让水流出水龙头。 「和泉,我会收拾的,没关系啦。」 言毕便看见和泉用似乎很伤脑筋的表情对著我,支支吾吾地说:「咦,可是……」直到昨天她都还在帮忙洗碗之类的家事。 「有可能会搭不上电车,所以你还是早点出门比较好喔。应该还要转车什么的……你打从搬来以后,还是第一次去上学吧?」 和泉把手上的海绵,轻轻放回原位。 「既然你这么说了……」 「就是说啊,里奈。你可以不用客气,尽管使唤这家伙。」 和泉听见妈妈这句话露出一抹苦笑,点头称是,接著把挂在椅子上的书包拿了起来。 「那我出门了。」 把包包背在肩上,她踩著啪啪作响的拖鞋走向玄关。玄关传来有人在穿鞋的气息和大门开关的声响之后,热闹的家中安静了下来。 我拿起一个放在桌上包了保鲜膜的三明治。 「里奈刚刚还帮我做了早餐和便当喔……这些事情她没有勉强自己就好了。」 妈妈望著放在桌上用布包起来的便当盒,像在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也多少感觉到和泉她应该还在处处顾虑吧。毕竟她也才搬来两天不到。 「……大概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啦。」 「你也是,今后多帮忙做家事吧。你帮忙的话她的负担也会减轻。」 「知道了啦。」我答道。 之后妈妈把咖啡喝光,说了声「那我也去工作了」,随后从位子上起身。 独自一人待在早上的客厅里,我一面观看气象预报,一面乾乾地吃著三明治。 ☆ ☆ ☆ 今天是在这几天以来,相对有出太阳的日子。 覆盖天空的云是接近白色的灰色,从缝隙里透出些许阳光。柏油路上的混凝土也差不多都乾了。 穿越我家所在的住宅区里错综复杂的小路,在两侧有大型店家的宽广国道旁的道路骑脚踏车直直骑上二十分钟左右,就会看见我就读的入泽高中。虽说是升学高中,然而只是间应届毕业生有几人考上知名大学或医学系就算是成果斐然那样的普通公立高中。包含我所属的足球社在内,也没有能称为强队的社团。 走过设有女性单手持球高举到空中的莫名其妙青铜艺术品的校门,在旁边种植樱树的柏油路上,我下了脚踏车,混进人群之中前进。我在设有组合屋屋顶的停车场停好脚踏车,前往鞋柜区。 于铺了木踏板的阴暗鞋柜前换好鞋子,我爬上楼梯进入教室,坐在自己位于窗边的位子。离班会开始还有十分钟左右,到校的学生们接二连三进来,教室因为闲聊的谈话声好不热闹。 由于并非高材生群聚的学校,也不是成绩差的学生聚集的学校,因此教室里从把制服穿得很整齐的认真学生,到穿得很随性、稍微有染头发的花俏家伙等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大致上会依装扮的倾向分成几个小团体。 男生有三个感情特别好的群组,但我没有加入其中任何一个。同社团的长井跟我同班,所以空闲时我经常跟他在一块。而到现在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看到努力塑造形象,在网路上也经常联系、进行交流的那种人,无论在诚实或别扭的层面上我都觉得很了不起。对我来说,为了参加领导权竞争而选择要交流的朋友或群组,还有对此配合调整自己等,我都觉得自己不具备参加这些麻烦的教室社交游戏的能力和干劲。 入座之后不久,长井背著运动提包来到学校。他坐在我斜前方的位子,「唷」的一声向我轻声打了招呼。我也低声回应他。 之后班导师来到教室确认出席状况,在十分钟左右的班会过后,第一节课便开始了。 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和泉搬过来,我的学校生活也不会有所变化。在同样的班级里,将重复无数次的时间表一如往常地按表操课。那早已习惯的日常时间,不知怎的让我感到安心。由于我至今从未有过那种感受,我想果然是因为这两天来多了个同居人而有点紧张也不一定。 而后上午四小时的课程结束,到了午休时间,教室的门附近忽然出现穿著短裙配短袖罩衫,留著一头略带卷度半长黑发的女学生。 「健一,我说啊。」 那是在我收起念书用具,准备打开便当的时候,由梨子她走进教室靠近我。因为坐前面的男生跑到其他地方去了,于是她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在我的课桌上用手拄脸。她手腕上套著在社团里偶尔会用上的白色大肠圈。 「我啊,昨天下午在入泽购物中心看到你了耶。」 我轻轻叹气,心想果然是要说那件事。我拆开便当盒包裹的手停了下来。 「你是跟阿姨,另外还有个女孩子对吧?那女孩是谁?」 我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她,但结果我只简短答了句「是亲戚的小孩」。由梨子仍旧一脸疑惑,眯细双眼继续追问: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呃……」 果然到了紧要关头就很难开口。但即使隐瞒,由梨子就住在附近,绝对迟早会露馅吧,如果一直隐瞒又被发现的话,到时可能会引起种种误会。我想在这个时间点跟由梨子把话先说清楚应该比较好,于是细声对她说: 「其实那个亲戚的小孩,要在我家借住半年。」 「啥!」 由梨子眯细的双眼连同声音一起变大,人站了起来,发出足以让午休的喧嚣人声静下来那么大的声音。 由梨子似乎察觉到汇聚的视线,整个人回过神,接著对四周面露苦笑地坐回了椅子上。 「可是她看起来跟我们年纪差不多,是表亲之类的吗?」 「不……妈妈她们好像是再从姊妹之类的。」 听见回答,由梨子眉头深锁道: 「那不就已经是陌生人了吗?」 「不是的,是亲戚。」我对她那句话立刻做出回答。先前见到和泉衣著单薄的模样似乎快要浮现在脑海中,我为了甩掉那画面继续解释: 「妈妈她们是亲戚,而且听说是昔日好友。她叫和泉里奈,她妈妈因为工作不得不长期离家,所以就搬来我家了。其他的亲戚都住在乡下,在和泉上的高中通勤圈内的似乎只有我家,所以两天前她就住到我家,只是那样而已。」 「……哦──可是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感觉她还跟阿姨相处得很融洽。」 「因为她好像见过我妈好几次了。」 「那你呢?」 「两天前第一次见面。」 由梨子死盯著我看,对我投以怀疑的眼神。真是莫名其妙。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即使是亲戚,这样没问题吗?」 「就算你这么说,那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也没办法啊。目前我跟和泉几乎彼此互不干涉。顶多只有一起用餐而已。」 「是喔~」 她露出坏心的双眼注视著我。 此时去福利社的长井回来了。他单手拿著盒装果汁,另一手拿著面包的袋子。 「咦,这不是森吗?发生了什么事啊?」 长井坐到我斜前方他自己位子上并对由梨子这么说。由梨子也看向长井,开口说道:「喂,长井你听我说。」 「给我等一下,你别大肆张扬别人家的事情啊。」 我心急开口,由梨子旋即嘟起嘴说: 「什么嘛。既然想要封口,果然还是有觉得违背良心的地方对吧。」 「我才没有!」 「我不相信~」 长井瞠目结舌地看著我们之间的互动。 「虽然不是很懂,但你们的感情还是那么好呢。」 他说著露出了苦笑。 由梨子发出「唔」的低吟。 「这种状况再怎么看,都不像感情好的样子吧。」 「看上去就像是在打情骂俏。」 长井像在捉弄由梨子而那样讲。我向对此似乎有话想说的由梨子急忙再三叮咛。 「喂,你真的别说喔。我可不想因此有奇怪的流言。」 她的嘴扁成ㄟ字型,「唔──」地低吟了好一会儿,最后── 「算了,我就当抓住你一个新的把柄。真拿你没辙耶──所以说当作封口费,下次要请我喝饮料喔。」她用不服气的表情对我说道。尽管脸上一副解释还不够的神情,但就由梨子而言,似乎还算是懂得察言观色。 「我知道了啦,可恶。」 「总觉得你们好像在讲我不能听到的事。」 言毕,长井就把椅子拉到我的课桌附近打开面包包装,将吸管插进盒装果汁里。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我也打开了便当盒。 里头放了冷冻食品的和风炸鸡块、煎蛋卷等等。菜色一如往常。 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由梨子看到便当后── 「啊,便当跟以往的有点不同。」 她冷不防这么一说,害我吓了一跳。 「啥?」 「总觉得和阿姨做的便当不太一样。因为阿姨每次都会在饭上放海苔啊。」 这家伙怎么回事,一直在注意我的便当吗?不过确实如此。仔细一看,和泉做给我的便当,尽管菜色大致上一样,但是盛装方式跟平常有点不同。 长井搞不懂对话的来龙去脉歪了歪头,但或许是觉得事不关己,于是嚼起炒面面包,含住柳橙果汁的吸管。 由梨子轮流看著我跟便当盒,意味深长地说了声:「哼──」 「干嘛啦。」在我说完以后── 「没什么。」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教室。 当看不见由梨子的身影以后,长井开口问我: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吗?」 「不,没有啊。」 我想应该没有。我的确是没有条理分明地说明清楚,让她觉得有点不高兴,不过我想也不至于到吵架的地步。 「这样啊──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耶。」 「由梨子总是板著一张脸吧。」 「话是那样说没错。可是森真的发火的话,社团活动的时候会连累到我们,拜托你了。她要是不好好发挥作用,练习的效率会下降。」 「喔。」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被拜托了什么事,但我仍旧点了点头。 ☆ ☆ ☆ 午后梅雨的乌云出现缝隙,社团活动的下午时分,初夏的红色夕阳照耀操场。涂著奶油色油漆的校舍染上一片红,红色夕阳和设置在校舍顶楼发出白光的灯,让站在幽暗操场上的足球社与田径社学生在泥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在这天练习课表最后的红白对抗赛结束以后,社员们随即开始收拾。一年级的学生去整理操场,由附近的人把散落在操场周遭的球往板凳的方向踢。橘追著滚动的球用手捡起,将球咚地丢进置球笼里。跟她一起在板凳旁的由梨子往球场走去,回收选手的练习背心。 我也脱下橘色的练习背心,拿到由梨子那边去。 由梨子一看见我,就冷漠地看往其他方向,像用抢的一样只夺走练习背心。我讲了句「干嘛啦」,由梨子就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你指什么?」 尽管一瞬间有点生气,但我仍旧叹了口气道歉:「中午的事抱歉啦。」 之后在下午的上课期间,连我也觉得午休时的我实在很像是做了什么可疑的事,像在找藉口或有事隐瞒那样,用奇怪的方式跟由梨子应对。要是别人用那种态度对我说话,我确实也会觉得很怪吧。 「总觉得那件事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 由梨子的视线回到我身上,一直盯著我的双眼,然后浮现出「真拿你没办法」那般,带著一丝啼笑皆非的苦笑。 「算了。你似乎也算挺老实地告诉我了。我并不觉得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喔。我很明白你是不会做那种事的家伙。」 「那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喔。」 由梨子仍旧挂著苦笑,一面整理搜集来的练习背心,一面走在我的身旁。 「不过如果可以,我想跟她见一次面呢。我们是邻居,或许会成为好朋友。」 「我明白了。有机会的话就介绍给你。」 「嗯。那就麻烦你尽快了。」 由梨子用开朗的口气说完以后,就拿著一大堆练习背心往器材置物处的方向走去。 过了七点解散以后,我和由梨子,还有骑自行车上学直到途中都同方向的足球社社员几个人一起回家,在太阳已经彻底下山的晚上八点左右到达家里。玄关依然上锁,每个房间的灯都没亮,所以应该还没有任何人回到家吧。 我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打开玄关进入一团漆黑的家里。打开电灯开关,脱掉鞋子,走进自己房间准备更换的衣物,为了洗去汗水走向了浴室。 我稍微冲个澡,顺道打扫一下浴室,换上一身短裤加t恤的打扮后,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 跟著我不经意拿起一直放在书桌上,哥哥有投稿评论的杂志随手翻阅。 这本汇集了时尚、电影和音乐报导,给有些自视甚高的年轻人看的杂志,有电影和书籍的评论专栏,年轻的评论家或知识分子每周都会发表评论。哥哥每个月会在这里写一本新上市小说的书评。 决定在这本杂志上刊登文章之际,哥哥曾经说过类似「我是仗著老爸的影响力」那样的话。不过身为学生,能在杂志上刊登这样的文章,我觉得果然还是件很厉害的事吧。此外在这个专栏中,哥哥所写的书评似乎是最受欢迎的,就算是身为弟弟的我也觉得读起来很有趣。 我阅读那本杂志直到开始做晚餐的时间,接下来为了要去厨房我离开了房间。 正好在我开始下楼的时候,玄关门打开了。还看不习惯的奶油色背心制服,是和泉。她背著长方形书包,在玄关脱掉咖啡色皮鞋。 和泉似乎察觉到下楼的我。 「啊,健一。我回来了。」她抬头笑眯眯地往我的方向看并说道。 我也回了句:「欢迎回来。」我就这样走进了客厅,和泉则穿上拖鞋上了楼。 ☆ ☆ ☆ 坂本家的责任分配是,平日的早餐和便当是妈妈,晚餐则由我来做。 我洗好米放进电子锅里,削掉马铃薯和红萝卜的皮切成一口大小。而在那途中,换上了白底红条纹宽松t恤,配上质地似乎很轻盈松软的深蓝色七分裤,一身家居服的和泉走到楼下来。 「你在做晚餐吗?」她走到厨房来问我。 当我答了声「嗯」之后,「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帮忙喔」和泉说著就用套在手腕的粉红色发圈开始扎马尾。 她把头发往上提的时候,散发出柔和的气味,我转动身体想跟和泉拉开距离,将视线从她身上别开。 「──那你可以把剩下的蔬菜跟肉切一切吗?我要做的是咖哩跟沙拉。」 「我知道了。」和泉点点头,她在流理台洗好手,便拿起菜刀开始切红萝卜。我从架子上拿出烹调器具和调味料,为了炒肉而在深锅里下油。 两人在狭窄的厨房里排排站,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每当那时我们两人会暂停手上的工作,彼此空出空间来。 「阿姨她总是这么晚回来吗?」 和泉用熟练的样子切著菜这么询问我。 「还满分歧的,不过最常是十点左右吧。也有六点左右回来的时候就是了。」 「这样啊。果然成为部长工作就会很忙呢──来,蔬菜跟肉切好了喔。」 妈妈在中坚的食品制造商工作,前阵子说升职当上了部长。她并不是所谓的工作狂,但也常常跟公司的人去玩,生活似乎颇为充实。 我将锅子点火,放进和泉切好的肉块,用料理筷滚来滚去一直炒。肉炒过的香味连同白烟一起充斥了整个厨房。 「健一你经常像今天一样下厨吗?」 「平日的晚餐是我负责的。因为不知道妈妈何时会回来。」 「这样啊。」和泉说道。 炒好肉块,放进蔬菜炖煮二十分钟左右,此时再放进咖哩酱汁。从厨房旁边有玻璃拉门的餐具柜里拿出盘子盛饭,再淋上咖哩。和泉切好的高丽菜等等蔬菜则盛装在其他盘子里,晚餐就完成了。 我倒了两杯麦茶排放在桌子上,和泉松开绑起的头发,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在用餐期间,因为没有开电视,所以客厅一片寂静。甚至外面的人走路的声响、车子经过的声音都在家中响起。我们好一会儿默默无言地吃饭,途中和泉望著剩下大量咖哩的深锅说道:「似乎有点做太多了呢。」 「当成明天的早餐就好了。也可以省去制作的功夫。」 「那样没关系吗?」 「嗯。咖哩有剩的日子总是那样。」 「这样啊。那就好。」 虽然在用餐期间没什么对话,但已经没有像初遇当时那么介意沉默了。我察觉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家里有和泉在的环境,内心有点惊讶。 「我听说今天便当是你做给我的。」吃完咖哩以后,我向和泉攀谈。 她骤然停下了动作,只有双眼像在窥视一样望著我这边。 「啊,这样啊……你觉得怎样?」 纵然感觉到自己在害羞,我仍旧回覆了她:「还满好吃的。」和泉柔软地放松脸颊,浮现出放心的表情。 「不过和泉你也是一大早要出门,很忙吧?不用那样费心没关系喔。」 「不,一起做的话,并不会增加工作量。早上有阿姨分担一起做。起床时间感觉大致还是一样。」 我把自己的餐具放在流理台,沙拉装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包起来塞进冰箱里,并准备好妈妈的那一份晚餐。 「和泉的妈妈从事什么工作呢?」 我在杯里倒水回到位子上,开口询问和泉。 「在公司工作,她说现在从事咖啡豆进口的工作。」 「所以才要去国外啊。」 「嗯,说今后好一阵子要在南美工作了。」 「这样啊──」 我出声附和接著喝下开水,然后这次换和泉提起关于我家人的话题。 「健一的哥哥是研究生对吧?我从伯母那边听说他有在杂志上写书评,是真的吗?」 「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就常常在杂志之类的刊登文章了。本人说是多亏了老爸──还是都怪老爸啊──总而言之他是那样说的。据说是爸爸认识的出版社的人,叫哥哥试著写写看,结果说写得很不错,于是就刊登在杂志上了。」 「……伯父是学者对吧。」 也许是知道爸爸的事情,和泉说话的语调稍微降低了点。 「没错。他是哲学系的老师。据说专攻法国思想,但具体上从事怎样的工作,因为在我了解以前他就死了,所以我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工作被如何评价就是了。」 「这样啊。」和泉说道。沉默再次降临。和泉把剩下的咖哩用汤匙舀一舀吃掉,接著双手合掌说:「多谢款待。」之后把餐具洗一洗放好,再次坐回位置上启齿道: 「我也不知道爸爸是怎样的人。」 关于和泉家里的事,我从来不曾听说过。妈妈只是以家里有空房这个原因就让她来家里,又或者该说,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关于父亲的事,她可能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本以为会是有点沉重的话题,但和泉却意外地若无其事,像在说玩笑话那样说了起来。 「怎么说呢,据说是因为吵架而分手。由于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所以对那件事完全没有印象。妈妈是个倔强的人,就觉得很像她会做的事呢。」 「是吗?」 「嗯,与其说她是对什么都不服输,不如说她是个超级行动派,因为工作而忙碌似乎也是因为她自己喜欢。最近还说『我的恋人已经是工作了』呢。」 和泉面带笑容笑盈盈地这么说道。由那样的母亲养大的和泉,或许意外地对那方面会很乾脆也不一定。该怎么说,不管是口气还是气氛,都没有感觉到半点阴影。 「真是厉害啊。」 「嗯,跟我的个性恰恰相反。」 今天的对话还挺热络的。我跟和泉即使吃完晚餐以后,也在餐桌上闲聊了好一段时间。 在跟和泉说话的途中,妈妈回来了,之后她们两人热闹地聊起天来,我便回到自己房间。由于我回家的时候有冲过澡,今天让给和泉第一个洗澡,我则是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 我躺在床上,只有挺起上半身,在静谧的夜晚中,我缓缓翻动书页。 一读起书,就能知道自己的精神好不好。当有什么烦心事或感到沮丧时,即使追逐著文字也很难看进脑子里。或许是因为跟和泉刚热烈聊完,今天的状态非常好。 当我持续这样看了三十分钟左右的书,不久后某人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响起。而且接下来还听见附近传来门开关的声音。我想和泉洗完澡了,就从房里的衣柜拿出更换的衣物前往浴室。 脱衣间铺著类似塑胶材质的地板,我脱掉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忽然间我看见洗衣篮中有似乎莫名很柔软的白布。起初还不知道那一团柔软的布料是什么东西,但当我理解到上面附有宛如蕾丝的东西之后,我的脑子就像有电流通过那样顿悟了。 我的心脏狂跳,反射性地别开了视线。洗衣网的拉炼拉得不彻底,和泉的,那个……内裤跑出来了。 为了将不知不觉间浮现的和泉身影赶出脑海,我故意让心灵保持放空状态,把手伸出去的时候注意不要直视,拈起那一团布料,在为女性内裤的柔软度感到讶异之余,放进可能有放她一整套内衣裤、真的很轻的洗衣网,跟著确实将拉炼拉好放进洗衣机里。 在那之后,我好似要把胸中的空气全都吐出来那样重重呼了口气,脱掉衣服进入浴室里。 清洁完身体,我扑通一下进到浴缸里。从湿掉的浏海开始,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下。心脏还跳得有点猛烈。 越是试图什么都不去想,刚才看见的内裤跟和泉的脸蛋便一起浮现在我脑海之中,脑子像泡昏头一样晕晕的。白色内裤的柔软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居然拈起年纪相仿女孩子的内裤放进洗衣网,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变态的行动。 我并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尽管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有如象徵著我所感受到的苦闷,身体的一部分,那种生理反应相当老实地表现了出来。 「绝对不能对她出手喔。」 哥哥的话语言犹在耳,我喃喃道:「才不会咧。」那话连同暧昧的回音,响遍整个烟雾弥漫的浴室。 ☆ ☆ ☆ 隔天早上也是,我像是跟和泉交错开来般进入客厅。她已经背起包包,以一身刚好长至膝上的裙子搭上深蓝色长袜的制服模样正要出门。 「早安。」和泉在玄关边穿皮鞋边说道。 「今天似乎会变热喔。听说下午会超过三十度。」 家里玄关的门,上头的毛玻璃有一部分的缝隙。从那边照进的光线,的确比起连日来灰暗的天空那时显得更加透白明亮。 我对著穿上鞋将手伸向门的和泉道了声「路上小心」,她也说了句「我出门了」,随后就面带笑容离开家里了。 妈妈还在客厅为了出门上班做准备,桌子上准备了我的早餐和便当。大概是妈妈跟和泉分工合作做出来的吧。 因为妈妈去上班,我就一个人吃完早餐,洗完三人份的盘子,然后锁好门离开家里。 电视的气象预报说今天是梅雨暂时放晴的期间。飘浮在天空中的云,不是昨天为止那样的灰色,而是犹如洁白棉花糖一般不断涌出,能强烈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夏日气息。 这天我也平淡地上完一整天的课程,跟长井吃午餐,放学以后换上足球装来到操场上。 今天除了经理以外的二十三名社员中有两人缺席(三年级生在本月月初的高中大赛预赛后便引退了),于是以比赛形式练习之际,打十一人制比赛会不够一个人。 在分队员的时候,就变成「少一个也没关系啦」的感觉,当我们要以十一人对十人开始比赛之际,由梨子举起了手说:「由我来补足缺额。」 「喔,这样啊。那就请多指教了。」负责分队员的长井对由梨子说道。 听见她的提议,包括橘在内的一年级生大家都「咦?」了一下,露出猝不及防的神情。 「森学姊,你会踢足球吗?」 在由梨子身旁的橘讶异地说。 「还行。我直到小学六年级都跟男生一起踢。」 由梨子从自己带来的练习背心袋里拿出一件,一边从头套下去一边回答。 「这样啊~!」 橘用憧憬的表情看著由梨子。由梨子似乎觉得有些烦人,用乾笑闪躲连喊著好厉害、好厉害的橘。 至今为止只要人数像这样有缺的时候,由梨子就会参加社团的练习,但是从换届过后,橘跟学弟们入社以来这是第一次。 由梨子念小学的时候,跟我同属少年团的队伍,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踢。据说现在也偶尔还会参加本地的女子足球社团。据她表示,足球的基本技巧,她在十二岁以前就已经学会了,所以她的技巧很扎实。她甚至还具备顾问不在的时候,能代为安排练习课表的知识,拥有比起经验尚浅的男生更能成为战力的实力。 由梨子用大肠圈重新绑好自己的马尾,她从放在板凳上自己的小小手提包里,取出白色塑胶制的护胫和运动弹性贴布开始做准备。 准备结束后社员们在操场上散开,能听见田径社的起步枪爆破声响起,还有网球社在打球的声响。过了六点以后太阳西斜,渐渐变得昏暗,设置在顶楼的灯亮了起来。太阳即将沉没的西方天空染上浓厚的红与紫,是夏日夕照的色彩。 身为顾问的中田老师因为要开教职员会议不在,因此经过三十分钟以后,橘就在板凳上鼓起脸颊,吹出感觉漏风的超烂哨声。 在傍晚的操场来回跑三十分钟,我们已经彻底汗流浃背。由梨子的浏海变成一撮整个黏在额头上,下巴前端也有汗水滴落,她用袖子擦拭著脸颊一带。 「辛苦了。」我向在我附近的她搭话。 「啊~累死了。」由梨子重重喘气道。 「森学姊你好厉害~」搜集选手练习背心的橘跑到由梨子的身边。 「我都不知道学姊你这么会踢足球。感觉比起一年级的板凳球员还要厉害!球一次都没被抄走!」 「后卫被抄走的话就糟糕了吧。」由梨子笑笑说。 「你乾脆去当选手不就好了?」 「如果参加男人认真的比赛会受伤的,体型差距太大了,很危险。」 我们在一旁听著由梨子跟橘那样的对话,走回板凳前。稍事休息过后再整理一下,今天的社团活动就结束了。所有社员都在操场上,有人坐著不动伸长双脚、有双人组在做按摩,还有人在做缓和运动。 我也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松开钉鞋的鞋带,脱下足球袜,拆掉护胫。傍晚的风吹过小腿和腿肚相当凉爽。由梨子也在我附近坐下,同样把袜子脱到脚踝处。 我仍旧屈著膝,双手放在身体旁边,对著染成紫色的傍晚天空呼了口气。一整天持续受到梅雨放晴期间如此犀利的阳光照射,操场的沙子好比被火烤过那样烫,但是微微吹拂的风相当舒服。鸟儿化为好几道黑影,徐徐划过即将日落的天空。 一起使用操场的田径社──顺带一提棒球社用的是离这里有点距离的场地,跟垒球社共用的棒球场──或许也练习完毕了吧,当他们开始收拾栏架等等器材的时候,校舍那边响起管乐社乐器的声响。 我稍微扭头,然后屈膝伸展腿部肌肉。这时从旁飞来一颗小石子打中我的脚。 「干嘛啊。」 我对位于我斜后方的由梨子那样说,她便对我说:「稍微帮我压一下背。」 她双脚并拢前伸,做伸展小腿的运动。我站了起来,移动到由梨子的背后,轻轻压她的肩。 「太小力了。再用力一点。」 听到她提出那样的要求,于是我一口气把她的身体向下压。或许是力道适中,由梨子发出「呜──」的一声有如泡温泉的老人家那样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小学时期,我们也经常像这样一起做伸展运动。那时候没有男女之别,彼此的身体接触更加亲昵,但毕竟到了现在还是会有点在意。在她缩成一团的背部,香汗淋漓的衣服底下,内衣钮扣的形状明显地浮现出来,让我的双眼有点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 虽说比起技术很烂的男生还要厉害,但我现在抓住的肩头,比起总是一起做伸展的男生社员还要纤细得多。 不久后由梨子对我说了声「谢谢」,随即停止做伸展站了起来。 「我也帮你压吧。你坐下来。」 我照她说的坐在地面上伸直腿。她抓著我的肩膀使劲向前推,起初很温柔,但渐渐地开始增加就像在开玩笑般那么强的力量。 「喂,太用力了!」 我做出抵抗,同时对整个人用体重压在我身上的由梨子发出抗议之声,为了从她的手中逃脱我向旁边倒下,随后她窃笑了起来。 「你喔!」 我一边拨掉倒下之际手臂沾到的沙子一边说,由梨子若无其事地说:「好了,得收拾了。」随后便用小跑步跑向在搜集足球的橘身边。 ☆ ☆ ☆ 过了下午七点,要回同一地区的我跟由梨子,两人并排骑著脚踏车。虽然到途中为止还经常会跟两三名足球社员一起,但进到我们居住的住宅区以后,大致上都只剩我跟由梨子两人。 我们在红灯前并排停下。回家的时段正好有许多车在路上奔驰。 「好久没踢球,觉得脚好酸啊。」由梨子像在自言自语般说道。 「隔了多久?」 「大概两个月吧。最近我也没踢女子足球。」 「你大概会肌肉酸痛吧。」 「就是说啊──」她边说边隔著裙子揉著大腿,然后脸朝向我说: 「话说健一,你变得很行了呢。」 「你干嘛突然讲这个。你夸我总会让我思考背后有没有深意耶。」 「你用不著多想。是好久没有一起踢感觉到的。因为你在持球的时候相当冷静嘛。就算有人冲撞你的身体也能观察四周。」 「多谢。」我老实地说。 「以前一旦感受到强大压力,你就会把球踢出去。那一点你似乎修正了呢。」 跟她在同一队的时候,我的确是只要拿到球,就会马上踢出一记大大的长传球,传球到对手后方的话,即使无法得分也不会直接造成危机。而且我们队还有个无论多菜的球都能接到,脚程超快的前锋。 「爸爸也会下指示说『由梨子快跑到后面』。这样说起来,确实长期以来成了习惯也不一定。」 我说著说著由梨子有些得意,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还挺吃力的耶。反覆冲刺好几次,在追球途中身体还被人撞,大概在那个队伍里我是最拚命的人呢。」 「也许是吧。」我也回想起小学时代的事。抱持著怀念的心情点头。 对话中断以后,我彷佛要把一整天的疲劳全都倾吐出来那样呼了口气。无意间抬头望向西方还勉强残留著太阳余光的淡蓝色天空。一整片深色渐层的傍晚天空中,飘浮著灰色的云朵,白色星星在缝隙中露脸。当我愣愣地望著天空之际,由梨子似在喃喃自语般说道: 「……话说回来,到下个月叔叔也过世三年了呢。」 我们面前的大货车呼啸著飞驰而过,让这附近飘了一会儿废气味。 由梨子直直凝视前方的行人红绿灯。只要一把头转向旁边,就能看见她从下颚到喉咙纤细的曲线,还有微微向上翘起的睫毛。我似乎是看习惯由梨子的脸蛋了,重新这样审视,感觉宛如在看哪个不认识的人的侧脸。刚才做伸展的时候也是一样,又在不经意之际,强烈感受到由梨子女性化的那一面。这是为什么呢──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在内心深处却觉得似乎是因为跟和泉一起生活的关系。 「叔叔虽然足球踢得很烂,但很会教人呢。」 由梨子的脸转向我这边,露出带点恶作剧的表情说。我们在小学时代,足球方面的基础都是由自愿担任少年团教练的父亲教授的。 「因为他是大学的老师,或许很习惯教人吧。」 我也表示同样的意见,「或许是吧。」由梨子面带笑意点点头。 不久后红绿灯变成了绿灯。 随著链条的声响,我们开始踩踏脚踏车。不消多久就到了由梨子家门前。跟我家一样,是间有小小庭院的独栋房子。红砖风格的砖块围绕著整块腹地。 「再见。」 由梨子下脚踏车挥动单手。 「喔,明天见。」 我那样回答,告别由梨子以后,我继续骑了一下脚踏车。从由梨子家到我家,大约是骑脚踏车五分钟的车程。 到达我家所在的小路上,就看见屋子前方有两个人的人影。 起初由于附近很昏暗所以看不太清楚样子,但是靠近一看,就发现那个人影是和泉。在她的旁边还有个穿著同款制服,个子娇小,戴著眼镜,头发绑成双马尾,看上去似乎很一板一眼的女孩子。 「啊,健一。」和泉向下了脚踏车的我搭话。 「和泉……你刚回来吗?」 「嗯。」她点了点头。 在和泉身旁的女孩子可能怕生吧,我在跟和泉说话时,她忸怩地躲在和泉后头。她穿著跟和泉同款的制服。虽然没有印象,但在这个时间点跟回家路上的和泉在一起,也就代表她应该住在这一带吧。 「……那个,里奈,你们认识吗?」 「啊,嗯。他叫坂本健一……」 和泉开始向她介绍我。我什么都没想,便反射性脱口而出: 「我是和泉的亲戚。就住在这附近。」 「咦?」和泉朱唇微张。 「这、这样啊。」 她仍旧忸忸怩怩地说:「我叫星野爱子。请多多指教。」接著她像在逃避我的视线那样,猛然垂下了头。 「啊,你好……」我搔著头说。因为我也是怕生的人,所以很能领会星野同学此刻感受到的尴尬。 「再见,和泉。」 言毕我便骑上脚踏车,再次扬长而去。 「咦?啊,嗯。」 和泉对我露出似乎相当混乱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在住宅区里绕了一阵子,在家的周围绕圈子。后来等确认看不见和泉朋友的身影,才在我家的前庭停下脚踏车。 我想那时和泉肯定是要告诉那个叫星野的朋友她跟我同居的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别那样做比较好,于是立刻做出了那样的反应。仔细想想,她有可能已经说过在搬来的地方有个同龄的男生。也许是我瞎操心了吧。 「我回来了。」 当我脱掉鞋子进入客厅,坐在桌前的和泉对我露出感到不知所措的神色,随即跑来跟我说话。 「健一,对不起喔,总觉得像是让你替我费心了。」 「不……我才是。不知怎的就反射性做出了行动。我想如果对那个人说明我们住在一起,说不定会演变成麻烦事……可是既然她是你的好友,或许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吧。」 我回想起由梨子的事,我起初瞒了她和泉的事,结果后来事情变得很麻烦。既然她是能得到和泉信赖的朋友,我装作是陌生人说不定并不好。 听到我那样说,和泉摇摇头说。 「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机会,我会好好向她说明的,没问题。她不是会莫名向周遭散播这种事的人。」 「这样啊。」 「嗯。」和泉点了点头。之后为了调节气氛── 「今天晚餐要做什么?」她开朗地开口。 「啊,呃,因为冰箱里有绞肉,我想做点汉堡还什么的……」 「收到,我也来帮忙吧。我去换件衣服,稍等我一下。」 和泉说完那句话便离开客厅。外头已经天黑了,玻璃窗的表面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亮著灯的客厅。拉上窗帘,我也为了更衣回到了房间。 第三章 她们的相遇 隔天社团活动结束以后,由梨子和橘两人前往脚踏车停车场。她们两人好像望著操场的方向站著说话。 「喔,健一。你接下来有空吗?」 当我从她们两人旁边穿梭而过时,身穿短袖制服背著书包的由梨子对我那么说。橘松松垮垮地背著背带拉长的后背包,放下社团活动时扎成两撮的马尾。她跟我视线相交便微笑著轻轻点头。 「要干嘛?」 「明香里说回家路上的车站前有间家庭餐厅,要不要过去看看?啊,长井来了。长井,你过来一下。」 由梨子不等我回答,就向背著运动提包,把手插在裤子里走路的长井搭话挥手。 长井抬起头朝我们走近,问由梨子说:「干嘛?」 「要不要一起去车站前那附近?健一也会去。」 「那是什么组合啊。」 他看向我们三人,用困惑的语气询问。只有我和由梨子就算了,还包含橘在内的三人组很少见。 「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由梨子双手在胸下交叉,面露微笑说道。 「那个,我要负责煮晚餐……」 我站在由梨子旁边正要那样开口,她却飞速把脸贴近我耳际。突如其来的悄悄话,她的气息令我发痒,让我冒出了鸡皮疙瘩。 「一下子而已没关系吧。你要中途离开也行。只是为了帮忙邀长井。」 「嗯……」 我从由梨子的话中察觉,要邀长井一起去玩,想必是受到橘的请托吧。原来我是钓长井的诱饵吗?是为了显得自然的伪装吗? 车站前在回家路的反方向,有够麻烦。在我欲言又止之际,由梨子也很不耐烦似的小声砸了下嘴,接著迅速离开我的脸说: 「我突然有种想要自言自语的感觉。」 她望著远方故意大声说。 「喂,你快住口。」 我急忙张口,橘愉快地向由梨子发问。 「森学姊,你握有坂本学长的弱点之类的吗?」 「呵呵呵!」由梨子望著我笑得很故意。 「也请告诉我。」 「怎么办才好呢~我的自言自语会不会说出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我知道了,我去……长井,我们一起去吧。」 我彻底认命,用手掌推著长井背后,像要跟两个女生拉开距离那样向前走。长井转头看向了由梨子的方向。 「你手上到底有什么坂本的弱点?」 「你在说什么?」 「哼哼~」她用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稍稍歪了歪头说道──我此时心想,果然那时候就该隐瞒她和泉的事情。 由梨子和我推著脚踏车,我们四人步行前往离高中最近的车站。昏暗的天空飘浮著暗褐色的云朵。在路旁发光的老旧路灯则洒下泛黄的光辉。 长井和橘两人并排走在前面,推著脚踏车的我跟由梨子则跟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向前走。当我望著身高差了两个头的长井和橘的背影,由梨子向我提问:「晚餐是你做的吗?」 「是没错。」 「哦~真是意外。那个搬来的亲戚小孩也会帮忙吗?」 「和泉是负责早餐。但是时间来得及的时候也会帮忙做晚餐。」 「是喔。原来如此。」 由梨子始终看著前方,像在喃喃自语那样张口道。 从高中到车站的路,虽然有好几个同校的学生走在路上,但是很安静。只能听见我们推脚踏车的链条声,还有长井和橘的谈话声。 大约走上十分钟,就到了位于车站前某间连锁的家庭餐厅。我们进到里头坐四人座,男女分开就座。 也许因为是平常日,人潮并没有那么拥挤。有在禁菸座位上使用笔电跟平板的单人客、感觉是来闲聊的一群年轻男性,还有穿著不同高中制服的一组女生。 由梨子和橘选了圣代跟饮料无限畅饮,我跟长井两人则点了炸薯条和饮料无限畅饮。点完以后,由梨子便从椅子上起身说:「我去拿饮料过来。」虽然橘想要跟过去,但她却说了声「没关系啦」一个人去了。 橘跟长井他们两人似乎在进行著很有高中生风格、有说有笑的对话。我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就用手机随意阅览一些新闻,把他们两人的对话当成耳边风追看文字。 我连上的新闻网站,连同低头致歉的大叔照片一并刊登了一则大企业的丑闻报导。 「长井学长,你在一年级女生当中很受欢迎喔。」 「你那是客套话吧。」 「才不是客套话。在足球社里可是排前三的。」 我双眼扫过使用黄豆的减肥法对健康有益的专栏。 「还有那种排名啊……」 「说得详细一点的话,第一名是森学姊,长井学长是第二名。」 「森是第一名?」 「是的。比如明明是女生却能指导男生之类的地方,感觉英气十足很帅气。」 今年的梅雨全国雨水丰沛,气象厅表示无须担心水源不足。 「是喔──那坂本呢?」 在我按下今年夏天备受瞩目的电影那则报导时,由于出现了我的名字,于是注意力便跑到长井他们的对话上。 「坂本学长的话……」 橘用淘气有如猫咪那样的眼睛偷瞄了我,低头看手机的我抬起头来。 「没关系,你不用讲。」我简短地说。紧接著橘发出一声「啊……」泛起苦笑跟著继续说。 「说实话坂本学长的受欢迎程度不好说,但是有一部分人认为你在跟森学姊交往。」 「啥?」 「你们经常一起回家。所以我也被问了好几次跟森学姊在一起的人是谁。」 「那是误会。」 我话声刚落,长井就继续追问: 「可是你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吗?」 「完全不是。」 我立刻回答。当初进入社团时,由于我们彼此直呼其名,所以社员们对我们有很多胡思乱想,也会被学长姊用烦人的眼光看待。虽然也曾为那种事感到烦恼,但经过半年,大家就明白了我们的关系是自然而然的发展。长井也应该很清楚,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此时由梨子说著「久等了~」回到了这边,她把四个玻璃杯放在桌子上。话题就此带过让我松了口气深深坐进沙发里,把由梨子拿来装可乐的玻璃杯放在嘴边。 当察觉到有什么古怪味道的时候,饮料已经进了我的口中。 可乐里头混了什么东西,过了一段时间,舌头表面渐渐感到火热。直呛耳朵深处的气味,差点害我咳嗽咳不停,我急忙把口中的液体喝下去。 「由梨子,你在里面加了塔巴斯科辣椒酱对吧。」 「还合你口味吗?」 由梨子用一脸像是在说「哎呀,糟糕了」那种故意装高雅的动作用手遮住嘴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在我泪眼汪汪的视野当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真的别做这种事啦!」 我喝起长井带著笑容递给我的水说道。可恶,舌头因为冰水麻痹了。 「我想弄得很可口──就现场的意义而言。」 「难喝死了!可乐加塔巴斯科再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坂本学长很可口。」 橘从旁插话。 「才不可口咧!」 「很可口,对吧~」由梨子对著橘说,两个人还异口同声地说「对吧~」。这个默契十足的反应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我似乎是被欺负了。 「能欺负坂本到这种地步的,就只有森了呢。」长井似乎很钦佩地说。 「森学姊拯救了坂本学长呢。就角色形象而言。」 橘也不知怎的一脸得意地续言道。 「那是什么意思啊?话说由梨子你想点办法啊。我再也不想喝这个了,喉咙好痛。」 由于呛到时似乎意外地顺势喝了许多,因此塔巴斯科可乐少了很多,但还有大概半杯。 「真拿你没辙呢~」由梨子言毕,像是做好觉悟似的在之后的一瞬间,咕噜喝下塔巴斯科可乐。 「扯到不行的味道对吧。」听我这样说,由梨子长吸一口气,挂起笑容说:「也没有那么夸张吧。」但是她的手在阵阵发抖,尽管表情仍旧保有从容,却马上开始喝水。 「学姊,我也要喝。」 橘大概很懂得观察气氛吧,她把剩下的一口乾了。我们完全来不及阻止。在我们三人的注目之下,玻璃杯非常小心地被搁在了桌子上。 「………………………………………………………………………………………………」 「喂,她不说话了。没问题吗?」 长井向由梨子发问。由梨子用她特有像「搞砸了」的那种感觉,嘴巴半张注视著橘。橘身体前屈,浏海遮住她的脸看不见表情。 「喂,你真的没问题吗?」我有点担心地跟她说话,由梨子也问她:「明香里?没事吧?」不久后橘抬起脸,抿著嘴连连点头。接下来过了几秒后,她「噗哈」的一声张开嘴巴吸了口气,红著脸笃定地说: 「坂本学长你太夸张了啦~」 「你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忍不住开口吐嘈,由梨子则是哈哈大笑。橘似乎是强忍到极限了,泪眼汪汪地灌下哈密瓜汽水。 ☆ ☆ ☆ 之后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离开家庭餐厅。我跟由梨子骑上脚踏车,长井他们则是两人朝车站的方向走。周遭已经一片漆黑了,沿著国道的小路充斥著车头灯和路灯的灯光。 「橘她喜欢长井吗?」 我边骑脚踏车边问在我旁边的由梨子。我从以前就猜测过有可能,但是我没跟人聊过这个话题。 「嗯──大概是在意的学长那样的位置吧。」 「那是什么啊?」 「就是还不是很认真的那种感觉。」 「这样啊。」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懒得问清楚详情,对橘的恋爱情事也没有兴趣,所以就随便带过了话题。 我们一如既往在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上骑著车。奔驰之际车辆发出声响,我们受到好几个车头灯照射,使影子形状飘忽不定,悠悠地摇来晃去,就像是在海里漂浮的海藻一般。 我在回家路上跟由梨子告别,一到家就发现玄关亮著灯。和泉的咖啡色学生皮鞋也整齐地摆著,客厅的门也透出一丝光亮。走进去的时候,只见和泉正坐在餐桌椅上。 「欢迎回来。」 「喔,我回来了……」 她还穿著制服。因为现在正好是和泉回家的时刻,也许她才刚刚到家。 「抱歉。今天我跟朋友有点事,就晚回来了。」 我把包包放在地上开口道歉。 「不,没关系……」 「晚饭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叫披萨,可以吗?」 「我不要紧。不过伯母那边没关系吗?」 「嗯。我觉得做晚餐很麻烦的时候,一直以来偶尔也会点。虽然她有限制外卖一个月最多只能叫三次。」 「啊,那你等一下。我记得是在这边……」 和泉啪啪地翻动固定在桌子旁边的传单,喊了声「有了」随后拿出一张来。 「是折扣券。」 「喔,你真行。」 是有易撕线,好几种披萨的九折折扣券。 我们决定点折扣对象的玛格丽特,接著寄了封邮件问妈妈「晚餐吃披萨可以吗?」,她随即简短地回应「ok」,于是我订了三人份的l尺寸披萨和沙拉之后挂上电话。 在我跟和泉轮流冲澡,换上家居服的这段期间,时间过了几十分钟。恰巧我洗好澡,换上短裤跟t恤进入客厅之际,对讲机响了。 「来了~」明明外头听不见,和泉还是一边回答一边起身,在家居服的上头套了件灰色连帽外套前往玄关。 非常亲切的外送小哥跟和泉对答的话声,就连在客厅都听得见。回来的和泉把又大又平坦的箱子放在桌上接著打开。我看见里面附的小包塔巴斯科辣酱,想起了由梨子的恶作剧。 「呃,塔巴斯科……」 「你讨厌吗?」 「不,要是能适当使用,应该说我是喜欢的。」 「适当?」 「我的身边有会乱用的人……」 「?」 和泉愣愣地歪头。当我说完「抱歉,没什么」以后,和泉浅浅笑了笑,脱掉连帽外套拿出菜刀。首先切成y字,再将其进而各切成了二等份。沾附在菜刀上的起司黏糊糊地向下垂,使得不锈钢的刀刃表面变得朦朦胧胧。 「谢啦。」 「哪里哪里。」 我看向打开的电视,现在正在播映电影。才刚刚开始演,是我知道的作品。 「喔,这部电影。」 「怎么了吗?」 「哥哥之前赞不绝口。我记得他在某个网站上也有写心得。」 「真的吗?」 「嗯。」 我拿著放了披萨的盘子坐到沙发上。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察觉到和泉也很有兴趣地观看著萤幕。 「那边很不方便看吧?来坐沙发吧。」 「咦,可是,这样太失礼了……」 「没关系啦,你不用那么在意。连在家里也要处处留神的话,很累吧。」 言毕,和泉就露出像在恶作剧那样的笑靥说声「那我不客气了」,拿著盘子从餐桌移动到沙发。明明开口的是我,我却很在意坐在旁边的和泉,看电影时的注意力都悄悄跑到她身上去了。她把后面的头发绕到前方胸口处。在短袖t恤短短的袖子底下伸出的手非常纤细。 从她专注盯著萤幕看的侧脸看来,她似乎没感受到如我这样的紧张感。然后我感受到像是放下心来,却又像是感到沮丧的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 ☆ ☆ ☆ 在打从和泉搬来那天过了正好一个星期的星期六早上,吸尘器的声音吵醒了我。 我从床上爬起来,或许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上了,从窗帘缝隙射进了犀利的阳光,把房间照得透白明亮。天气相当热,我身体流了点汗,汗水从鬓角流到脖子上。 我看向枕边的时钟,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昨天晚上看书看到深夜太晚睡觉,可能还有加上累积了一整周的疲倦,我一次都没醒来,熟睡到这个时候。 我在床上伸展上半身,大腿、小腿肚跟侧腹都有轻微的肌肉酸痛。我打了个呵欠,缓缓吐出气息之际,就听见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当我用昏昏沉沉没睡醒的声音回话,就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和泉的声音:「健一,伯母说你该起床了。」 「……知道了。」 我套上脱在床下的拖鞋,压著一头乱翘的头发打开房间的门。然后看见那里站著手拿吸尘器的和泉。 她一袭蓝色无袖衬衫,加上咖啡色短裤的打扮,脚上踩著一双红色拖鞋。 「你在打扫吗?」 我用尚有几分朦胧的脑袋向和泉那样一问,她便点点头。 「嗯。扫我自己的房间,还有楼梯附近。」 「这样啊。」 即使站了起来,睡意却迟迟未退,我忍不住打了呵欠。当场做了下肩膀伸展之后,我发觉和泉愣愣地望著我敞开的房间。 「和泉?」 当我感到困惑开口询问,她似是回过神来那样吓了一跳。 「啊,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你的书架真大。」 「喔,你说那个?」 我敞开房门,看向足足有一整面墙的书架。无意间问了声:「你要看吗?」和泉便说:「可以吗?」 我点点头,随后和泉就把吸尘器立在走廊上,轻声说著「那我就打扰了……」同时走进我的房间,我姑且还是有收拾到让人看也不丢脸的程度,可是睡醒的床上有歪七扭八的毛巾毯,唯独那个让人有点介意。话说回来,和泉是第一次进我房间,我骤然注意到这件事,于是房门就保持敞开。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样会比起两个人在关上门的房间里独处要更轻松一点。 和泉站在书架前,看著一字排开的书本。 「数量还真是惊人呢~」 「嗯。虽然大部分哥哥都带走了,即使如此也还有很多,所以就放在我的房间里了。似乎也有很珍贵的书。」 我说著说著从手构得著的地方,拿出一本米歇尔?傅柯的著作。我翻动书页,不知道是爸爸还是哥哥的笔迹,上面写著许多日语拼音和笔记等等杂乱的文字。 「那是谁的书?」 和泉愕然问道。 「是有点久远的哲学家。」 「健一你也经常读这种书吗?」 「很少看这么正经的。因为我本身喜欢读书,所以偶尔会挑简单的书籍或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读。专业书籍几乎只是当装饰喔。」我将书放回去并回应。 「哦~」和泉发声。 「不过果然是学者家庭出身的小孩呢。」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一般的高中生不太可能对那种方面有兴趣。」 「……我不太想被认为有受到影响呢。」 我曾说过不想被认为跟优秀的哥哥、爸爸拥有相同的生存方式。我不认为跟他们用同样的方式生活,就能成为他们那样子。抱持那样的想法,就会觉得自己像是他们的劣质复制品,很令人讨厌。 「说不定是彻底受到影响了呢。」 然而和泉却说了奇怪的话。 「……是吗?」 她用相当坦率的样子嗯的一声点了点头,我则是叹了口气。 后来和泉离开我的房间,再次在二楼走廊用吸尘器开始打扫。我也跟在她后头离开房间,下楼来到客厅。 ☆ ☆ ☆ 在那之后,这天一整天都放晴。下午的气温升高相当酷热。不过因为隔天就要面临练习赛,所以今天的练习课表分量比较轻,结束时并没有很累。 回家的时候,由梨子在停车场找我攀谈。 「我说,要不要顺道去一小看看?」 一小是我跟由梨子以前读的入泽市立第一小学的简称。 「为什么?」 「今天我的表妹要踢足球比赛。虽然她还只是个四年级生。要不要去看?」 傍晚以后没有特别的预定行程,因此我回她「我知道了」。以前我隶属的少年团,常常也会有身为校友的国高中或大学生前来指导,但是我自己打从小学毕业后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一进入小学的操场,我们就像从前那样,将脚踏车停在停车场。周遭全是小学生小小的脚踏车。 好久不见的小学操场,感觉很是狭小。在足球场里有一群孩子,穿著跟我们以前所穿的一模一样的制服四处奔跑。对手的制服也很眼熟,是本地的业余球队。在小学的小小操场里响起孩子们叫喊的声音、追球的脚步声还有吹哨声。 我们倚在操场一角的单杠上,望向正在进行比赛的球场。傍晚的夕照很强烈,天气很热。 「你的表妹是怎样的孩子?」我开口问了下。 「是那孩子。她叫美雪。」 在由梨子指尖前方有个留著短发鲍伯头的女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头娇小、样貌可爱。就我所见,打的是中场的右边卫。比赛成了在小学生的赛事中常见的,以体型比较大或技巧比较优异的两队几名中心选手,在狭窄的地方密集互相踢球的状况。在那球场的一隅,美雪不知道是想还是不想参加比赛,在那里晃来晃去。 「那孩子的妈妈说,她是因为受我影响才开始踢足球。」 由梨子望著表妹和学弟妹们的动作,很自豪地说。 「哦~踢多久了呢?」 「今年是第二年。」 「这样啊。还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嗯,她原本的个性就是很稳重的孩子,但是资质很不错喔。我有教过她几次,她很机灵学得很快。」 「原来如此。」 「不过有点太温柔了,不会想积极参加比赛是一大障碍呢。」 在我们聊这些的时候,有如被中心集团弹出来似的,足球滚啊滚的,滚到美雪那边。她一瞬间吓了一跳,但还是把到了脚边的足球踢回正中央。是相当漂亮的一踢。稳稳飞起的足球,又再飞到那群中心集团里,由某人的头顶飞出去,最后对方的守门员挡住。 「踢得确实很漂亮。」 「就说吧?」 「感觉像是传球型选手呢。」 「说得也是。我也认为美雪如果要当边卫,可以朝那方面发展。就个性上也不觉得她是个攻击手。」 由梨子完全是用指导者的眼光在观看表妹的比赛。然后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或许也是像这样观察著我们这些小学生吧。 经过大约十分钟以后,比赛结束了。在致意结束的那群小学生里,美雪啪哒啪哒地跑到我们这边。 「辛苦了~」由梨子的手放在美雪的头上。 「由梨子,你来看我了吗?」 「嗯,你很拚命地跑呢。」 ──哇,向来说话很辛辣的由梨子,对她说话很温柔。根本不像比赛之际会常常在板凳那边怒吼的由梨子。 由梨子的手离开美雪,身体面向我。 「这是我的朋友。是这里的毕业生。」 美雪瞧著我,和我双眼相对。 「……」 「……」 我没有跟这种年纪的孩子说过话。就在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感觉跟她相处,大伤脑筋之际,「喂,快打招呼啊!」由梨子似乎很傻眼地对我说。 「你、你好……」 总之我试著说了一句话,可能是因为奇妙地停顿了一小段时间,美雪显然在害怕,她的双眼在乱飘。 「健一,你的笑容在抽搐。」 不用讲我也知道,但这是我拚尽全力能摆出最温柔的笑容了。美雪用感觉很紧张的声音对我说了「你好」,鞠了个躬以后,就小跑步跑向操场了。所有的孩子们围成圆圈。看来他们似乎还要做伸展。 「唉──吓到小学女生了。不愧是健一。」 「就算你那样讲!」 由梨子翻白眼看著我。 之后我跟由梨子打算跟认识的教练打招呼而靠近了板凳。教练是个叫石田先生,身穿运动服、头戴鸭舌帽,在市公所工作的大叔。教练多数是由隶属这个队伍的孩子父母,或是这间小学的校友义务当,可是石田先生是就算在自己的孩子毕业以后,也一直持续留在队上指导的人。 「喔,健一!」 早在我向他搭话以前,石田先生就发现我了。这令我有点讶异。 「您好,好久不见了。」 我低下头开口问候。石田先生被太阳晒红的脸上浮现笑意,问了我诸如「你有长高吗?」、「还有在踢足球吗?」之类的问题。在进行对话的途中,他的视线移向我身旁的由梨子。 「是你的女朋友吗?」他小声地问我。对此由梨子做出肩膀抽动一下往上抬的反应。 「我是森。跟健一同期的。您忘记了吗?才不是这家伙的女朋友。」 尽管脸上带笑,但由梨子却用感觉要青筋暴露那样的魄力报上名字。 「喔!你是由梨子啊!气质变了,都认不出你了!仔细一看确实是由梨子!」 「仔细一看是什么意思啊。」 由梨子一脸老大不高兴。「抱歉。」石田先生脸上笑笑地对由梨子说道。紧接著── 「坂本教练他还好吗?」 他开口问了我。 我一瞬间答不上来。这个球队的人们,还不知道爸爸已经死了。 「……爸爸已经去世了。在三年前。」 「咦?」教练开口,半晌无言以对。我感觉到和睦的重逢气氛陷入冰点。站我身边的由梨子也做了类似垂下头的动作。 「为什么?」 「是因为急病,事出突然。」 「这样啊……抱歉,居然会发生那种事。」 「──不,我才是,抱歉没告知这支球队。明明曾受你们很多关照。」 「不不不,没关系。你很辛苦吧。」 曾在大学工作结束后露脸的爸爸,也经常穿夹克坐在板凳上。跟这个小学操场一点都不搭,带有知识分子风格的模样,会让人联想到欧洲职业球队的教练,其他的教练们还开玩笑说是「我们球队的穆里尼奥(注:葡萄牙籍足球教练,曾率领五支不同国家的球队,夺下八次联赛冠军)」之类的。一靠近板凳,爸爸身穿夹克配上色彩花俏足球钉鞋的奇妙组合身影,便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们聊了一阵子爸爸的事情以后,就说起了彼此的近况。由梨子也用开朗的语气说话,冰冷的气氛又渐渐融化了。 在对话告一段落的时间点,我跟由梨子说完「我们会再来的」以后,为了不要阻碍他们做伸展运动和开会,便再次走到操场一角。 还以为要直接回家,由梨子却说:「我要跟美雪一起回家,你可以等一下吗?」于是我点了点头。 等待的期间,由梨子捡起滚到附近的足球,朝我踢了过来。是小学生用的四号球,上头有用油性笔写小学的校名。我们彼此穿著学生皮鞋,随意地互相踢起那颗足球。 操场的泥土触感、周遭的风景,和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没什么变化,有种彷佛时光倒转那样奇妙的感觉。 在我对面踢著球的由梨子,她踢球的习惯依然完全一样,但以前留短发那时的由梨子,跟如今身穿制服的由梨子,实在无法联想在一起。虽然她的脚没有抬得很高,但是在踢球之际由梨子的裙襬摇曳,总觉得差点就要看见没有晒到太阳的白皙大腿和裙下风光。当年跟由梨子互相传球时,脑子里也不可能会想那种事。 球撞上小石子稍稍向上弹起出了点意外,那时由梨子稍微抬起脚,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接著她随即用手压住裙子。 我和抬起脸的由梨子视线相交,心急地垂下头。 「笨蛋,不准看。」 「……是你穿成那样踢足球不好吧……」 我望著地面一说完,就有一颗强劲的球从我的视野之外飞了过来。反应不及的我小腿被打个正著。 「痛!」 我无意识喊了出来。脸一向上抬,只见由梨子用锐利的眼神瞪著我,咂了咂嘴。 我心想真是可怕的女人,唯有那是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变过的对由梨子的印象。 不消多久,美雪他们做完伸展,器材也收拾完毕了。我们三个人离开了小学。 我跟由梨子推著脚踏车,走在傍晚的住宅区道路上。即将西沉的红色天空,飘浮著受到夕阳照射变成淡紫色的云朵。 美雪起初是在跟由梨子对话之余,用保持戒心的眼神看著我,但她后来似乎渐渐卸下心防,也跟我说了好几次话。说她在小学的事,还有现在这支队伍的事。 「再见,健一。」美雪在住宅区的转角说道。似乎是因为由梨子叫我的名字,她也有样学样。 「嗯,再见。」 我用略温柔的声音回应,由梨子则用好似在看可疑人物的眼神一直盯著我看。 「再见了,帮我向阿姨问好。」而后由梨子也温柔地挥挥手说。 美雪回了声「好」,接著走进了离转角很近的人家。 「那么我们也回去吧。为了明天能全力奔跑,今天要早点睡喔。」 「嗯。」 我们在就要变得昏暗,影子开始被暮色吞没之际的街角做了那样的互动,随后也就各自回家了。 ☆ ☆ ☆ 隔天是在我们学校操场办的三校联合练习赛。这阵子都一直是宛如盛夏,炎热晴朗的天气,但今天变回乌云覆满的梅雨天空,带有湿气的气温没有那么高,对于要踢两场四十分钟半场比赛的身体而言,实在是感激不尽。 在做好画线、调整好球门位置的准备以后,我在置物处确认包包里头有没有东西忘记带了,结果察觉没带便当。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智慧型手机的灯号正在闪烁,一看是和泉的来电。话说回来,我们还没告诉对方邮件地址和社群软体帐号。如果要联络的话,就只能直接打电话了。 我回电和泉── 『啊,健一。你忘记带便当了喔。』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要不要我拿过去?』 「不了,太麻烦你了。我在超商随便买点东西就好了,没关系。」 『你不用在意,因为我也想去外面走走,我拿过去吧。』 拒绝那样说的和泉感觉也很怪,所以就让她拿过来给我了。 「……那不好意思,麻烦你可以吗?你认得路吗?公车姑且是有开到我们高中前,你在那里下车的话,我想应该就不会迷路……是叫『入泽高中前』的站。」 『那我现在就过去。』 「嗯。抱歉假日还让你跑一趟。你不用急著过来也没关系。」 『我明白了。到了以后我再打电话给你。』言毕,和泉便挂了电话。 除了我们以外的两队会率先进行比赛,正在操场上开始做热身。 许多社员为了看比赛聚集在操场里,我为了等和泉打来的电话,留在校舍旁的置物处。 我拿著手机,背靠墙壁,用类似抱膝坐的姿势眺望在远方操场上已经开始的比赛。足球比赛中特有的,交织怒号和叫骂那样的粗鲁指导声甚至传到了这边。 第一场比赛的后半场大概到一半的时候,和泉打来了电话。 『我现在到了学校前。』 「谢谢你。我去你那边,你等我一下。」 结束电话里的互动,当我起身朝著校门迈出步伐的时候,由梨子在置物处附近的水龙头洗装水桶,望向了我这边。 「嗯?健一,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我今天忘记带便当,有人帮我拿过来了。」 「该不会是那个亲戚的小孩?」 「……是没错。」 「她现在来了吗?」 我点点头,由梨子便对我说:「我可以跟过去吗?」 「为什么?」 「前阵子你不是说要介绍给我认识吗?我也想见见她啊。」 由梨子把洗好的装水桶放在水龙头下方,从短裤里拿出手巾擦手。 「……我知道了啦。」 我一边心想要说好机会也确实是好机会,一边做出那样的回答。我跟由梨子一起走向和泉所在的校门口。阴暗的天空下吹著带有湿气的风,连通到校门的柏油路两旁那些树木的叶子,摇曳著发出摩擦声。 和泉在校门附近,腹地之外,双手在背后交握站著。她会依照心情变换发型,今天是在单耳的后方,把头发盘成像小小丸子那样的发型。 「是那个女孩吗?」 由梨子凝望著和泉的方向。 「嗯。」 「哦~」 由梨子用像在评定的感觉眺望著在远处的和泉。她身上穿著短袖t恤配上长裙。过了不久和泉好像也注意到了我们,她笑盈盈地挥动单手。 「抱歉,让你专程跑一趟。」 当人靠近时我向她搭话,和泉放下背著的后背包,从里面拿出用布包住的我的便当盒,说了声「来,你忘记的东西」随后把东西交给我。 「谢谢你。」 「哪里哪里。」 在两三步之外的距离观看我们互动的由梨子,稍后走上前来。 「你好。」 她笑容满面地向和泉打招呼。 和泉一瞬间愣住了,即使如此还是说著「啊,你好……」向由梨子打了招呼。在我想著我非得介绍她们认识,正要开口的时候,由梨子开始了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健一的朋友森由梨子。你是和泉里奈同学对吧?我从健一那边听说了。我小学、国中、高中都跟健一同校,就住在你们家附近。请多指教了。」 「──喔,原来如此……初次见面,我是和泉里奈。」 和泉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让我不由得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事。在如今跟由梨子打招呼的和泉身上,能感受到宛如当时那样的生硬。我想她并不是那种极度怕生的人,不过从至今的样子能够猜测到,她是遇上第一次见面的人会紧张的类型。 「很抱歉让你假日来一趟。真是得救了。」 我从旁插了嘴。和泉抬起垂下的头,重新对著我连连摇头。 「不会。因为今天我们社团休息,我无事可做──那我走了,社团活动要加油喔。」 就在和泉那样说完的时候,由梨子依旧笑容满面地踏前一步。 「啊,我说和泉同学。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看看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毕竟难得都跑来这种地方了。」 听见这种话,和泉似乎在客气而畏畏缩缩的。 「咦,可是……可以吗?」 「嗯。一般来说监护人之类的人也会来看。完全没问题喔。」 和泉瞥了我一眼。我什么都没说,她便面露笑容回答由梨子说:「那我就看一下。」 「ok。还有家长的位子,我替你带路。」 由梨子带著和泉往操场的方向走。我目送她们两人的背影,拿著和泉带来的便当,回到了置物处。 ☆ ☆ ☆ 不久后,邀请过来的两间学校之间的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我拿著我们学校蓝色和白色的队服,做完热身来到操场。 在监护人使用的帐篷中,和泉坐在边边的折叠椅上瞧著这边。四目相交之际,她对我轻轻地挥了下手。 我也不知怎的,在做伸展的时候举起了手。跟著我发觉周遭的社员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是谁?是坂本你认识的人吗?」当中一人对我发问,我只回答「是亲戚」。因为并不是特别常跟我讲话的人,所以没有再被继续追问下去,然而他们却狐疑地轮流看我跟和泉好一阵子,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做完热身,一到比赛时间,先发选手在球场旁排队,让担任评审的一年级生确认用具,之后再进入操场。 两支队伍隔著中线互相打完招呼,组成圆阵之后散开,我到达中场的位置,在等待对方开球的时候,我不经意地望向和泉。 然后我由于意外的光景感到诧异。 和泉混在一群监护人的阿姨当中坐在折叠椅上,直到刚刚应该都还在板凳上的由梨子正坐在她身旁。她们两人似乎在聊些什么。由梨子笑眯眯地动著嘴唇。和泉用把手放在大腿上的姿势,脸朝著由梨子那边,一面点头一面听她说话。 ──她们在聊什么呢? 就在顷刻间,我的注意力全跑到她们俩身上的时候,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 周遭的选手一起展开行动。我回过神来,将视线摆回球上。 我在追逐足球动向的同时,环视整个球场,预测接下来的发展,站到适当的位置上。 我将她们两人的身影赶出脑海,试图集中在足球上。把握球场上时刻变化的状况,接到球就往对手防御薄弱的地方踢,抓到机会就发动进攻,到达能辅助我方传球路线的位置上,奔跑著防御支援上前的后卫。身体已经牢牢记住身为中场的比赛方式,今天仍然不变地持续著。 即使如此,但当球跑到球场外的时候,我还是非常在意和泉和由梨子的状况。 ☆ ☆ ☆ 一路进行下来,包括前锋踢进致胜的一分,和我踢出直接进球的定位球,以二比零结束了比赛。 虽说是阴天,但也是六月下旬,持续跑动一小时以上,大家都满身大汗。浑身都是汗水与泥土的两校选手之间进行了比赛后的致意,然后回到板凳上。 由梨子已经从观众席回来,她和橘还有其他一年级的板凳选手一起亲手将装了饮料的纸杯递给从球场上回来的选手。 「来,辛苦了。」 由梨子在把两只手所拿的纸杯递给我和附近的社员时说道。刚比完比赛,还气喘吁吁的我,一口气喝光由梨子给的、装在纸杯里温温的运动饮料,接著重重地吐了口气。 我坐在板凳上,将纸杯丢进附近的垃圾袋里。跟著拉下袜子、脱下护胫,让闷热的小腿能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我坐著伸长双脚。接下来要休息一小时,之后再打一场比赛,这样就结束这天的练习赛了。 「恭喜你拿到一分。」 我听见犹如上司在夸赞部下的声音。一往旁边看,由梨子正要在我旁边坐下。 「好久没见你用自由球踢进了。隔多久了?」 「……大概是半年。」 「飞行路线很棒呢。那颗球的话,即使诺伊尔(注:德国知名足球运动员,担任守门员)当守门员说不定也能进球喔。」 由梨子像在开玩笑似的说道。「再怎么样那也不可能。」我苦笑了下做出回答。 我们望著无人的操场,不经意地聊起那种事。大风吹过,在操场中央的尘土卷起漩涡。在潮湿的梅雨时节吹起的风,让大汗淋漓的身体觉得很舒服。由梨子在我的身边,喝了一口装在纸杯里的运动饮料。接著张口说:「啊,对了。」 「话说回来和泉同学,她说这场比赛过后就会回去。」 「喔,这样啊。」 我望向和泉的方向。她正手拿随身物品从折叠椅起身。或许是感觉到我们的视线,和泉看向这边,微微笑著对我挥了手。 我也举起手回应她,旁边的由梨子也轻轻挥了下手。见到那种样子,不知怎的感受到由梨子似乎跟和泉变得亲近了。之后和泉便朝著校门走去。 「──和泉同学她很享受比赛喔。她说是第一次现场看足球。」 「哦──」我出声附和。随后我问了件一直很在意的事。 「──刚刚你跟和泉在聊什么?」 由梨子直盯著和泉的背影,没有回答我。 「喂。」 「……那是秘密。」 我语带催促地对她讲,她则是低喃说道。 「啥?」 「就说了是秘密。跟健一你没关系吧。」 「那什么意思啊。」 「你很烦耶。我并没有说你的坏话,或是丢脸的事喔。」 由梨子说完就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我肚子饿,去吃便当了。」 她飞快地走向置物处。 「什么嘛。」 她搞得神神秘秘,让我有点烦躁而喃喃自语,接著我做起伸展运动,直到适当的时机再前往置物处。 足球社是有二十人以上的大家庭,就像是班级那样,由好几组人构成。 我跟长井,还有其他几个会稍微聊一下的社员,以及目标是长井的橘一起,占领了校舍露台的阴凉处,我品尝著和泉送来的便当。由梨子在有点距离的地方,跟其他组的二年级生们一起吃便当。 「喂。」途中长井向我搭话。 「坐在帐篷里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 周遭的男生以及在长井旁边的橘,都像是竖起耳朵似的做出震了一下的反应。 「──不,她是亲戚的小孩。」 我一面想著「亲戚这种关系还真是方便」一面做出回答。 「哦~她很可爱呢。」 「嗯……」 和泉的确不管发型也好,服装也好,样子给人楚楚可怜的印象,纵然是远观,我想也有引人注意的地方。或许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喜欢长井的橘「唔」的一声蹙起眉头。大概是对于长井称赞其他女生感到不满吧。 「坂本学长的亲戚为什么会来看比赛?好像还跟森学姊聊天。你们是什么关系?」 橘用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问我。 「就说了她是我的亲戚。她跟由梨子是第一次见面喔。刚刚才见面。可能是在说些关于我的什么事吧。」 橘跟我互相大眼瞪小眼。 「学长,你看起来很普通,跟女孩子的关系却意外很花呢。跟森学姊之间也有点古怪。」 「一点都不怪。真是的。」 「当真如此吗~?」 橘眯细双眼,用似乎不太能接受的语气说道。 我忽视她的言语,扒起我剩下的便当。 「她住在这一带吗?」 长井说道,饭噎著我的喉咙了。 我连连咳嗽,急忙喝下水壶里的水把米粒吞下去。 「咦?你说和泉吗?」 「哦──她是和泉同学啊。」长井说道。 「嗯。」我点了点头。至于和泉的住处我只回答「就在附近」便把话题带过了。 我想万一提到「告诉我联络方式」之类的话题就麻烦了,不过长井没有说到那份上。我想只是「发现路旁有个可爱女孩」那样子的闲聊级别对话罢了。 我吃完便当用布包起来,收进包包里。 还有一场比赛。还没有觉得很累,大概能够跑到最后。我稍微伸展了下身体,把新鲜空气送进肺里。 我忽然感到刺眼,不经意抬头一看,只见覆盖天空的云朵出现了缝隙,阳光从那里射入,在操场上拉出一条亮光丝带。 ☆ ☆ ☆ 在太阳开始西斜的下午三点左右,这天的第二场比赛结束了。 果然因为连续比赛,大家的动作迟钝,演变成互相守备的一场比赛。以零分平局结束比赛。 我在第二场比赛也全程出场,比赛结束后双脚像灌了铅一样重,由于长时间穿著钉鞋的影响,脚也变得很紧绷。 我心想这下子今天晚上脚应该会持续酸痛,比赛过后就在板凳旁按摩双脚。 之后则是做些缓和运动和整理操场,社团活动解散后我换上制服,跟由梨子一起骑脚踏车回家。因为很累自行车骑得很慢,由梨子还对我咯咯笑说:「健一,慢吞吞。」 「我可是踢了两场比赛。」 「你现在好像变弱很多呢。」 由梨子嘻嘻笑道。在缓缓骑著脚踏车前进的我们附近有车子经过,轻舞的风让由梨子的制服裙子摇动了一下。 不久之后我跟由梨子道别,终于在午后近傍晚时回到了家。 「欢迎回家。」 一进入客厅,独自一人坐在桌子前阅读文库本的和泉抬起脸来。 「我回来了──妈妈她人呢?」 「跟邻居的朋友去喝茶了。」 「这样啊。」我这么说,放下了社团活动用的运动提包,把衬衫解开两颗钮扣,坐在和泉对面的椅子上。 比了两场比赛,果然身体觉得相当疲惫。每个关节都在痛,整体上来说双脚很酸,还能感受到令人意识模糊的睡意。 「健一,要喝点东西吗?」 「啊,好。」 和泉从椅子上站起来,自冰箱拿出柳橙汁,在玻璃杯里放进冰块,说了声「请」递给了我。 我道谢之后接过玻璃杯,坐在桌子前咕噜咕噜喝下又甜又冰凉的果汁。冰块撞击玻璃杯发出的喀啦喀啦声,在开始变得昏暗的客厅里轻声作响。 「今天你有拿便当来真是帮大忙了。感谢你。」 听我这么一说,和泉泛起微笑,轻轻摇了头。 「没什么。我看了比赛很开心喔。健一踢进了一球呢。」 「嗯。我好久没有踢得那么棒了。」 我说著又喝起了柳橙汁,酸味渗透疲惫的身体。接著我吐了口气,也开始问起和泉那件事。 「今天比赛的时候你跟由梨子在一起,是在聊什么呢?」 和泉面有难色,随后嘿嘿笑了说: 「那是秘密。」 又来了,我心中暗想叹了口气。 「由梨子也那样对我说。」 这么一说,和泉便面露恶作剧的笑容说:「女孩子有女孩子的秘密。」 就在我们聊那种话题的途中,我喝完了柳橙汁,为了冲澡而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泉也为了要准备去买晚餐食材之类的,回到了房间里。 我进入浴室,从头开始冲个冷水澡。冷水从头上像在画螺旋那样流到脚边,由于运动过在发热的肌肉冷却了下来。 ──不过那时候,她们两人究竟在聊些什么呢? 果然还是很在意。她们在比赛当中似乎聊了颇久,是她们俩很合得来吗?虽然我完全没有头绪,但说到她们两人的共通点大概就是我了,我想她们多半是在聊关于我的什么事。 我从头上冲水,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两人在帐篷里谈论些什么的身影。 洗著冷水冲掉汗水和泥土,身体变得相当畅快,不过在心底似乎却还沉积著某种令人烦躁、无以名状的东西。 ──即使住在一起,即使相识十年以上,理所当然的,有关和泉也好,由梨子也好,她们有什么样的心思、是怎样的性格,我只能得知其中的一部分。 那么一想,就感到了一股似是寂寞、又似是空虚的心情。关上了水,能隐约听见街道上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第四章 在她的房里 练习赛过后几天,这天从学校回家过了一会儿对讲机响了。我从房里走下来到一楼客厅,一看监视萤幕,就看见身穿牛仔裤搭黑色polo衬衫,手上戴著一只银色手环的轻浮男型知识分子哥哥在那儿。 这么说来,他曾经说过「偶尔会来玩」之类的话呢,我在回想的同时打开门,哥哥进到了家里。 「叫里奈的女孩在哪里?」 进入客厅的哥哥那样问我。在我回答「她还没回来喔」之后,他就露出深表遗憾的表情,所以我想他今天主要的目的是来见和泉的吧。 哥哥手上提著塑胶袋。当我一问「那是什么?」,他便回我「是食材」。 「久违地想说做饭给你们吃,我可是选了高价食材喔。」 哥哥放在桌子上的塑胶袋中,有义大利面跟番茄罐头。他在大学生时代,据说有在义式餐厅打工过,很擅长做义大利菜。 哥哥一洗好手,很快地就在厨房开始制作沙拉跟肉酱。菜刀动作的声响和炒绞肉的声音响遍客厅。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只剩下煮义大利面,可是和泉还没回来,于是我们坐在沙发上,为了打发时间用电视玩起足球游戏。 哥哥跟我同样受到爸爸的影响有在踢足球。虽然实际上比赛并没有那么厉害,但是他一直到高三都有参加社团,现在似乎还会踢室内足球。 然后在过了九点的时候,我听见了喀嚓一声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因为没有听到车子的声响,多半是和泉吧。 「我回来了~」一如所料,我听见了已经听惯的、带著些许疲劳感的,和泉回到家的声音。 在拖鞋的响声之后,客厅的门开了。穿著奶油色背心,深蓝色底红格子裙的一身制服装扮的和泉进到了客厅。 她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哥哥,「啊」一声张开嘴巴,整个人定格住了。 哥哥停下手,露出一记微笑。 「初次见面,我是健一的哥哥隆一。请多指教了。」 那样做完自我介绍以后,和泉尽管有点僵硬,还是急忙点头道。 「初次见面,我叫和泉里奈。曾经听健一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原来如此。」 哥哥笑笑地跟和泉对话,同时斜眼看了下我,轻声地、像在捉弄我那样说:「她叫你健一呢。」感觉他好像在胡思乱想什么,很烦人所以我选择忽视。 「里奈,你会吃晚餐对吧?今天是我煮的。等我一下下喔。」 「好的,我就在想是什么味道很香呢。你在做什么呢?」 「番茄肉酱面还有凯萨沙拉。不论沙拉酱还是义大利面酱,都是亲手制作。」 哥哥的社交能力果然很强,连跟我互相对视时会紧张的和泉,也是才交谈几句,表情就已经变得柔和了。不惜强硬一点引导对话的方式和语气的轻松感,能让人产生容易亲近的感觉吧,我在思考著这些事的同时,坐在沙发上眺望在厨房把半成品料理秀给人看的哥哥,跟身穿制服的和泉背影。见到哥哥跟和泉并排站著,我的心底不知怎的萌生出不悦的心情来。 我都还叫她「和泉」,阿隆却劈头就叫她「里奈」。那也让我感到不满。 ──自己思考著「这该不会是嫉妒吧?」,但随后又急忙否定自己的想法说「怎么可能」。 在我试图让心中些许的喧嚣沉静下来时,哥哥轻佻的声音传进耳里。 「喂,里奈,你叫我一声『哥哥』试试。」 「咦,咦!」 这个轻浮男突然说些什么话啊。 和泉也露出似乎很讶异的神情用手遮脸,感到很困扰。那是如果由梨子看到,会说是「做作女」的动作。可是和泉的状况跟橘不一样,没有特定的目标,我想她大概是自然而然就表现出这种动作了。 「和泉,你忽视他就行了。这个人会开那种玩笑喔。」 我的声音传到感到困扰的和泉那里。 「咦,是在开、开玩笑吗?」 和泉的目光在我跟哥哥之间来回往返,依旧语无伦次地开口道。如果是认真的也太可怕了吧,我在内心吐嘈和泉。 哥哥看到那副样子,就边道歉边笑著说:「抱歉、抱歉。」 「我没有想让你困扰的意思,因为我身边没有年纪比我小的女孩子,所以对于那种玩法很有兴趣,想试个一次。」 「玩、玩法?」和泉口中念著,陷入了混乱似的歪起头来。见到阿隆用这样的言行举止对她,我想打消心中对于优秀哥哥尊敬的念头。虽说脑袋跟下半身是分开的,但我还是会想莫非阿隆真的是个笨蛋吗? 「阿隆,别对和泉说那种话。」 我傻眼地盯著哥哥看并说道,「啊哈哈……」和泉则是露出感觉不知所措的笑容。 「那、那个,我今天参加社团活动流了很多汗……能让我换件衣服吗?」 「啊,好。等你喔。捉弄你真是抱歉。」 和泉说了声「不会」,流露出似乎放下心来的笑容,啪哒啪哒地像逃走般离开了客厅。 啪的一声,客厅的门关上,寂静随之降临。我朝说了一声「很好」然后重新开始做菜的哥哥背后拋出了话语。 「和泉是个很认真的女孩,所以你别太捉弄她了,那可不好。」 「哎呀~看到那种女孩,忍不住就想捉弄她。因为反应很可爱嘛。」 瓦斯炉的火开著,他依然用愉快的口气说道。我心想「这家伙没救了」,深深地坐进了沙发里头。 咕噜咕噜热水沸腾的声响响彻整个客厅。哥哥把一整把义大利面丢进锅里。过了几分钟后,煮义大利面之际的暖意,还有带著一丝甘甜的气味,飘散在整个客厅里。 等和泉回来之后,哥哥已经把三人份的菜肴摆放在桌上了。换上家居服散发淡淡肥皂香气的和泉,看到那些大声说道: 「哇,看起来好好吃。」 「对吧~?赶快吃吧。健一,就坐。」 我跟和泉两人并排坐下,哥哥面向我们,坐在妈妈常坐的位子上。 不愧哥哥那么自信满满,他的料理果然很好吃。和泉也说出「很好吃」的感想,「非常感谢」哥哥面露微笑说道。 哥哥开始用餐以后,跟和泉聊了一会儿天,但在到一个段落时,他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说:「妈妈最近很晚回家吗?」 「大概十点左右。最近也经常会超过十二点。」 「这样啊。」 他说著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水,只喝了一口。 「工作很忙碌呢。」 「好像是呢。但是她很享受那样的生活喔。她没有发牢骚,也没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跟和泉说话的时候也好像很开心。」 「是喔~」 虽然他是总带著一脸轻佻笑容的轻浮哥哥,但到刚刚为止,在说关于妈妈的话题时,他的表情很认真,直到对话结束后我才发现。 我刚刚一直随意回应他,但当察觉到那件事后我大吃一惊,视线再次回到他的脸上。然而他现在已经在望著和泉的笑容,用轻浮的语气对她丢出「你有什么兴趣啊?」的话题。 吃完饭后,我们收拾好餐具,将妈妈的份用保鲜膜包起来,然后喝著麦茶继续开始玩游戏。 「啊,你们在玩游戏吗?」 当我跟哥哥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捡起摇杆的时候,和泉如是说。 「嗯。是足球游戏。里奈你也要玩玩看吗?」 「可以吗?」 哥哥提议之后,和泉带著雀跃感说道: 「我没玩过电视游乐器的游戏。」 「哦~那可真是稀奇。你们家管得很严吗?」 听哥哥这么说,和泉摇了摇头。 「并不是那样,是我提不起什么兴趣。如果是用手机玩益智游戏的话,倒是有稍微玩过一点。」 这样啊──哥哥操纵著摇杆,回到选择队伍的画面。 「我跟里奈来场比赛。健一你教她操作吧。」 「好啊。」我应允道,并把摇杆交给了和泉。哥哥让和泉坐在沙发上,自己席地而坐,我跟和泉并排坐在沙发上。 和泉连连点头听我讲授简单的操作方法。 我替她选了一支劲旅,刻意聚集状态优秀的选手选好阵形。然后开始的第一场比赛,果然完全是为了服务和泉的比赛。 「真强,里奈好厉害!」 哥哥完全是存心不让后卫去球那边,离球很远。朝著球门一直线向前,让一名选手进行连马拉度纳(注:阿根廷传奇球星,有「世纪球王」、「球场上帝」的昵称)都会吃惊的超长距离盘球。 「啊,啊,健一,射门是在哪里?」 和泉操控的选手突然在罚球区里停了下来,她语速很快地问我。坐在旁边的和泉发出的声音害得我耳朵痒痒的。 在持球的选手周遭,自动行动的对方选手散乱地聚集过来,但哥哥拚命操控让他们全都贯彻服务精神,不接近那里。 「是方格键。」我说。 和泉的双眼离开萤幕,「呃」了一声找了一下按键,跟著── 「嘿。」 不熟练地按下了按键。 在离球门很近的距离用自由球踢出的射门,球网理所当然会摇晃。实况转播大喊「进球──────!」和泉也用出人意料的高涨情绪喊了声「太好了~」,很开心想跟我击掌而伸出了手。从短袖t恤的衣袖之间能看见腋下和内衣的白布,尽管为她的毫无防备吓了一跳,我依然举起手跟和泉互相击掌。 「哇,被摆了一道~」 哥哥也许是想要炒热气氛故意开口说。我则是用白眼一直看著做出夸张反应的哥哥。要不是兄弟,我绝对不会跟这种人来往──我再次有了这种念头。 ☆ ☆ ☆ 我们三人玩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游戏,之后和泉说要打电话给妈妈,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我和哥哥一起前往二楼的房间。 「哎呀~真累人。」 进房以后,一直以服务精神玩游戏的哥哥在床上坐下说道。我坐在跟他面对面的书桌椅上。 「和泉那么兴奋的样子,我可能是头一次见到。」我低声道。「是吗?」哥哥闻言,似乎颇感意外地回应。 「我觉得她现在还是处处顾虑著。但比起刚开始的话,最近似乎已经习惯多了。」 「这样啊。不过环境突然改变她也认真地去适应,很了不起呢。」 「嗯。」我点了点头,哥哥望著我说: 「但是你好像也相当努力嘛。」 「咦?」 「你跟那女孩相处得很融洽。你是非常怕生的人对吧。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忽视里奈,让家里气氛变得很尴尬,不过看见你们有在好好交流真是太好了。」 「……那是自然而然的。我并没有积极找她说话,反倒是和泉经常向我搭话。」 「原来如此。嗯,总之你们能好好相处那就最好了──但是你真的都没有一点性冲动吗?这话题满严肃的。」 他是真的在认真问我。我在想对这个人来说究竟什么是严肃的话题。 「并没有喔。」 「……那样马上回答,可反倒让我担心你其他方面了。你身为一个男人真的没问题吗?」 「又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阿隆你一样。」 我面带苦笑敷衍过去,老实说并不是没有过那样的瞬间。在和泉洗完澡以后进浴室的时候,起初要抑制不良的妄想相当辛苦。 为了避开继续聊和泉的话题,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换了个话题。 「话说,爸爸的忌日要去扫墓,妈妈说要来的话,就把行程排开。」 等我说完,哥哥就「嗯」一声点点头,低声说:「已经到这个时期了啊。」 爸爸是去世在三年前,我还是国中二年级那时的八月。直接的原因是为了出席研讨会在搭飞机的途中脑梗塞发作。 爸爸出版许多专业书籍,偶尔也会在报纸上写时事评论,但并没有世人所称的名嘴那么知名,是个颜值与知名度都很平凡的私立大学教授。 不过有一次他上电视,对当时引发话题的社会问题发表言论,一时之间,遭到与他意见相左的人们激烈的责难。据我从妈妈那边听说,似乎并没有非常激进,也没有造成实际上的受害,可是当时爸爸的身心都感受到很沉重的压力。 事到如今,虽然不清楚明确的因果关系,但我想那对原本就感觉有高血压的爸爸的健康状态带来了不少影响吧。 我们在父母出身的乡下城市,亲戚和爸爸年轻时代的朋友齐聚一堂举行了葬礼,骨灰安放在老家的坟墓,而回到这个家的那一天,现在成为妈妈工作间的爸爸的书房,里头的藏书由哥哥像蚂蚁那样慢慢搬回自己的房间去。现在成为我房间装饰的书几乎都是当时的一部分。 从那之后到离开家里的一年之间,哥哥在家里的时候一直在看书。简直就像要把爸爸的藏书都纳进自己脑中。吃饭期间也是书不离手,还是国中生的我甚至担心他是不是发疯了。几乎每天他带的书都不一样,除了日文、英文,连法文的书都有(哥哥当时是法文系的)。他用惊人的步调,铲平爸爸所留下、有如一面墙的书山。在那之前我就认为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了,但是当时他的集中力让我甘拜下风。 那之后过了两年,离家的哥哥突然报告自己通过研究所的考试,并且对妈妈说了升学计画。 以妈妈的角度来考量,想阻止选择跟父亲同样生存之道,走上这个方向的儿子,那种心情很强烈吧。升学念文组研究所,就很有才能的人而言,称不上是明智的选择,妈妈告诉哥哥希望他就这样去一般企业上班,但是哥哥不听,强行决定了自己的前程。 「阿隆你想升学念哲学,果然是受到爸爸的影响?」 听我这么一问,他轻笑了下。 「虽然我想说不是,不过要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太勉强了吧。但是我一直对思想方面很有兴趣喔。念高中的时候也有偷偷读柄谷行人(注:本名柄谷善男,为日本当代颇具分量的思想家)或吉本隆明(注:知名日本左翼思想家、评论家)之类的。」 「为什么要偷偷的啊……」 「就是觉得很难为情啊。感觉会被吐嘈说你是几十年前的学生啊。我喜欢独自一人读书,有假装很懂的家伙插嘴也很烦人。」 「是喔~真意外。你也有那一面啊。」 「……你是怎么看我的啊……」 「轻浮男。」 话声刚落,哥哥就笑得很灿烂说:「混帐家伙。」就他而言,尽管用语粗鲁,但他的讲法很坦率,笑容也相当爽朗,所以不会给人不好的印象。就是这种感觉才会受人喜爱吧。然后我的脑里,回想起刚刚他跟和泉说话亲昵的样子,又再次感受到当时那种不明所以的心痛感。 不久后,哥哥从坐著的床上起身。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有本非得在这个星期看完的书。」 「喔,嗯,我知道了。」 我们离开房间前往一楼,走下楼梯时和泉也从房里出来。 「隆一哥,你要回去了吗?」 和泉对快步下楼,在玄关前穿鞋子的哥哥说。他一如往常,用似乎完全没有思考什么复杂深奥的事那样轻浮男般的开朗表情答了声「嗯」。 「我还会再来玩的。放暑假大家一起出去玩吧。我有驾照,可以带你们去很远的地方喔。」 「真的吗?我很期待。」 和泉很高兴地回覆哥哥的提议。光这天晚上的时间,和泉就彻底对他卸下心防了。我暗想她真的是个破绽百出的女孩。 我们并排而站,在玄关目送穿上鞋子的哥哥。 「再见啦,里奈、健一。」 「嗯。」 和泉微微挥动在脸旁边的小手,我也举起了单手。在离开玄关的前夕,哥哥他跟我对上视线说了句「下次见」,并且投以轻佻的笑容。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寂静顿时降临。我跟和泉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总觉得家里变得冷清了呢。」和泉凝视著玄关的门说道。 「是吗?」当我反问,和泉的双眼便似在窥探那般望向我。 「欸,健一,我想再玩一次游戏。」 「就这么办吧。」 我点点头,跟和泉两人一起前往客厅。启动游乐器,并排坐在沙发上。在安静的家里,响起游戏热闹的声音。 我教和泉如何操控,并且像哥哥那样跟她玩服务性质的比赛。握著摇杆的和泉,就像是收到新玩具的孩子那样,对于第一次玩到的电视游乐器游戏似乎相当著迷。我有点担心对于据说接受优秀女子高中教育的和泉来说,我们家粗线条的生活环境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 ☆ ☆ 之后妈妈回到家,我收拾好游乐器,和泉则将哥哥做的料理放进微波炉。 「刚刚阿隆来了喔。」 「是喔。」 我告诉妈妈哥哥有来的时候,她把随身物品放在沙发上含糊地答了一声。她以往都很在意哥哥的事,这回的反应意外冷淡。 「晚餐也是那个人做的。」 「哦──」妈妈发出声音在餐桌就坐,喝起和泉泡的茶。 稍后和泉从加热完毕的微波炉里拿出盘子,说了声「请用」递给妈妈。 「谢谢,里奈。」妈妈露出在我们家人当中,只会对和泉显露出的灿烂笑容回应她。那之后她便平淡地吃著哥哥做的晚餐。看不出来她觉得好吃还是难吃。 后来和泉回自己的房间,我则是打开电视随意看些播放的新闻节目。跟著妈妈向我搭话:「健一,来一下。」 「你跟那家伙聊了什么?」 妈妈似乎是吃完晚餐了,她把叉子放在空盘子上,拿著茶杯面向我这边。 「聊了什么……──算是满多事的吧,阿隆的目的好像是来见和泉啦。」 「那家伙没有讲奇怪的话吧。」 「我想相对起来算没问题……」 我回想方才哥哥的言行说道。没有讲性质恶劣的黄色笑话,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不妙的事。 「相对啊……」 妈妈好像是放下心来,傻眼地叹了口气。接下来我就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他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关于阿隆的事,我有跟他聊了一下。像是为什么要上研究所,还有现在的课业状况如何等等。」 跟著妈妈「喔」了一声,她神色严肃地开始发表意见: 「隆一说要升学的时候,我确实是强烈反对……那家伙明明就是个笨蛋,却只有脑子聪明,想必是充分具备以学者为目标的资质吧……近来大学的工作也少了,是相当严峻的世界,不过包含在公司上班的选项在内,只要是那家伙肯定能做得很好。」 「不过呢……」妈妈喝了口手上的茶水,接著继续说。 「隆一他是经常会跟人起冲突的孩子。那点令人担心。」 「……你是指吵架吗?」 「不是那样,是物理上的。小时候跟他一起去购物、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他会绕来绕去四处乱跑,堵住了别人的去路给人家添麻烦。简单来说,就是没办法眼观四周的孩子。只会考虑自己眼里的世界,别人有可能会从旁边或后面经过这些他都没考虑过。有好几次他跟大人撞个正著,因为摔了个狗吃屎嚎啕大哭。」 说著那番话的妈妈,透露出似乎带著一丝怀念的浅浅苦笑。想像著那种场面,我觉得那很像是阿隆的作风。因为年龄有差距,所以我不知道哥哥小时候的事,但他的确是给人活泼又四处乱跑的感觉。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阿隆的足球才踢得不好。因为那种运动讲究的不光是技巧和体力,其次还需要有感应他人如何行动的感觉。」 我半开玩笑地说,妈妈也点点头说:「或许吧。」 「看到现在的隆一,该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那方面的危险度还是完全没变呢。那孩子从小出门去人潮众多的地方时就是那样了。所以总是觉得有点不安。但愿今后他不会跟谁起冲突结果被弄倒就好了。」 「的确,感觉他跟女性之间的关系很不妙。」 我随意说了句,妈妈便用手扶额,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能让他试试被刀刺一次就好了。」 听见她回以一针见血的辛辣话语,我只能做出「嗯──」这样暧昧的反应。 「──不过关于那一点,健一你就会好好观察周遭,是会将自己摆在不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位置上的孩子。虽说怕生却很稳重,比起隆一容易照顾。」 我很久没跟妈妈像这样聊这么多话。总觉得打从和泉来了以后,连跟她的存在本应没有关系的环境也开始起了奇妙的变化。话题告一段落,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先回一下房间。餐具你放那边就行了。我晚点会洗。」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我去洗个澡要睡觉了。」 「辛苦了。」 说完我就离开了客厅。 打开和泉规规矩矩关掉的楼梯电灯,这一带顿时便充斥著暖色系的光辉。爬上楼梯以后,隔著和泉房间深咖啡色的门,传来好似打开衣柜的轻声。现在也快要晚上十二点了。要花上一个半小时上学的她必须早起。她已经铺棉被要睡觉了吧。从二楼走廊上的纱窗,微弱地吹进一阵略感清凉的风。 ☆ ☆ ☆ 从哥哥造访的那一天过了几天后,到了星期日。 我从下午一点到四点结束社团活动之后,独自一人回到家里。总是跟我一起回家的由梨子,今天因为家里有事没来社团。 这个季节白天很长,过了下午四点的天空依旧很亮,带著猛烈暑气的阳光,倾泻在这个城市。 出了学校在国道旁奔驰,路过位于住宅区一角的公园时,一名绑著马尾的女孩向我迎面跑来,她穿著一件粉红色慢跑服,配上黑色短裤。 才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结果原来是和泉。她绑的位置比较高,是跟平时的氛围不同的马尾,所以猛然一看没认出来。 「健一。」 和泉似乎也发现到我了,她当场停下脚步向我搭话。我也握住脚踏车的煞车,停在她附近。 「你现在才回来吗?辛苦了。」 她在微微喘气之际笑著问了我。我点了点头,下了脚踏车。 靠近一看,我发觉和泉所穿的粉红色运动服是很贴身的紧身型,很明确地强调她出乎意料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我问了下:「和泉你在运动吗?」 「嗯,因为时间有空闲,也兼当散步。我想绕绕这附近的路。」 和泉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巾擦额头的汗一边说。 当我答了声「原来如此」后,和泉望向我的背后,开口「啊」了一声。 「是爱子。」 一回头只见先前看过,那个叫星野同学的女孩,带著咖啡色小狗在混凝土的步道上步行。是四脚短短,踏著小碎步的小型犬。 和泉挥手呼唤星野同学。她身著丹宁材质的迷你裙搭上白色t恤,背后背著一个布背包。 走路心不在焉的星野同学抬起了脸,或许是因为发现和泉,她的表情趋为开朗,随后立即和在旁边的我视线相对,忸忸怩怩了起来。 她接近我们并且有如在窥看我那样仰望道:「那个,之前我们见过面吧?呃……」 看样子她忘了我的名字,「我叫坂本。」于是我再一次报上姓名。 「是、是是是的,对不起。」 尽管我想就那么一瞬间的问候,要记住名字很困难吧,但星野同学仍是慌张地低下了头。 「不,没关系。」 总觉得让对方困扰反而很不好意思,我把手放在后脑杓。我想可能是因为经常有人说我的说话方式和表情很冷淡会让人害怕,所以我尽可能用柔和的语气说话。 和泉苦笑看著我那副模样,她屈膝蹲在星野同学脚边那只乖乖坐下的小狗旁边。 小狗用「这个人是谁?」那样愣愣的眼神望著和泉,但却没有要吠叫或是失控的样子,是让人觉得很有教养,似乎很聪明的小狗。 「可以摸吗?」 和泉开口询问,星野同学嗯一声点了点头。 她缓缓伸出手摸摸小狗的头。似乎很习惯人类,小狗保持很亲近人的样子,任由她摆布。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和泉摸著小狗问道。 「史黛拉。是三岁的公狗。」 「叫史黛拉啊~真是时髦的名字呢。」 史黛拉也许是被和泉摸得很舒服,它渐渐眯细了眼睛。 「为什么叫史黛拉?」 我只会联想到同名的轻型小客车(注:指速霸陆的ste车款),于是如此问道。 「呃,这在义大利语中是星星的意思。因为我的姓氏是星野。」 「喔,原来如此。」 我开口附和,随后和泉蹲在地上摸著史黛拉的头问:「你现在在散步吗?」 「是的,它喜欢这个公园。」 星野同学看著公园的方向说。这个公园相当广阔,而且整理得很漂亮,也很多人会利用来慢跑或者散步。 「欸,我可以一起散步吗?我还没进过这个公园。」 和泉起身如是说。似乎是受她的动作牵动,史黛拉细长的鼻尖向上抬起。 「啊,嗯,好喔。」星野颔首道。 我还没见过和泉跟她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行动,所以,对于她们两人会聊些什么有点好奇。 「那个,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我开口一问,尽管星野同学感觉有些手足无措而静止不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 ☆ ☆ 我把脚踏车停在停车场,跟她们一起进入了公园。 这个公园的构造有点奇特。水池并排在有草坪的运动场旁。似是围绕著它们两个那样,铺设了八字型的柏油路。步道旁种植著大棵的樱树和银杏树,现在这个季节枝叶繁茂,步道上撒满穿过树叶染上些许绿意的光芒。 我们三人走在步道上,每当史黛拉去嗅旁边植物的气味,我们就会停下脚步,等它再次往前走。 除了我们以外,步道上还有好几个人在慢跑。周遭树木的树根处有几只小鸟在啄食些什么。 星野同学跟和泉边走边聊关于学校的事。可能是她们的朋友或老师吧,不知道的名字满天飞,和泉的语气和在家里与我、妈妈说话那时几乎一模一样。 我走在她们后头,史黛拉有时会回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著我。用好像很想说「这个人为什么跟过来了?」那样的眼神,每当看到的时候我就会挂起苦笑,接著它就会可爱地摆架子转头望向前方。 在公园深处水池的周遭,有好几座凉亭。我们为了休息,进入了其中的一座。 面向水池的木制扶手上,挂著「请不要喂食鲤鱼」的招牌。然而当我一靠近水池,感觉显然在期待食物的鲤鱼,大量啪哒啪哒地聚集过来,从水面露出脸来。 「总觉得看起来好像丧尸。」 来到我隔壁的和泉俯瞰鲤鱼那样说道。鲤鱼确实是有如丧尸那般杂乱吵闹地聚集过来。水池里有几只水鸟,而且还有乌龟在游泳。 星野同学坐在大大的正方形木板凳上,她从布背包里拿出水壶,开始喝起了饮料。史黛拉可能是散步累了,待在她的脚边,整只狗直到下巴都紧紧贴在地上,彻底进入小憩片刻的姿势。 风一吹过,就能听见周遭的树叶摇晃得很大声,由于有簇生的水生植物,看上去有些绿意的初夏池水水面,犹如一面镜子倒映天空。 我跟和泉暂且靠著扶手,一言不发地望著暴动的鲤鱼,稍后便在星野同学坐的板凳上并排坐下。 纵然仍听见鲤鱼发生啪啪啪暴动的吵闹水声好一会儿,但可能是因为看不见我跟和泉的身影了,于是静下来了。 「星野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和泉成为朋友的?」 为了打破沉默,我清清喉咙这样问,她闻言盖上了水壶盖。之后用战战兢兢、还很紧张的口气回答了我的问题。 「国中部的时候我们就彼此认识了,但是去年才第一次同班,然后变得要好。」 「这样啊。」我开口附和。果然星野同学跟和泉一样,一直上同样的私中。 「和泉在学校是什么感觉?」接著我试著问了最在意的问题,随后星野同学泛起一抹柔和的笑容说: 「很稳重、很时髦,很受班上的人欢迎。」 「没有那种事啦。」 对于星野同学的回答,和泉苦笑著表现出谦虚,在家里表现出的那种勤劳感,即使在学校也是一个样,我想那肯定就是真的吧。 在那之后,我们再度陷入沉默,像是要倾听叶子的摩擦声,我们暂且坐在板凳上。接著突然之间,吹来了一阵潮湿的风。随后太阳变暗,这一带转瞬间变得阴暗。 「啊,下雨了。」 池子的水鸟飞起,和泉像在喃喃自语般说道。 雨一滴滴地落下,我们所在地点的周遭天色暗了下来。本以为是雷阵雨,但雨势并没有那么激烈。史黛拉对雨声起了反应,吓了一跳竖起耳朵,它仍然俯卧在地上,只有头突然抬起来而已。 「今天有说会下雨吗?」 和泉仰望灰色的天空说。看了一下气象预报的网站,似乎我们所在的地区有雨云飘过来了。因为并不是很大片的雨云,所以很快就会停了吧。 「大概只会下一阵子。有小片的雨云飘过来了。」我答道。 「这样啊。」 起身仰望天空的和泉坐回板凳上。周遭响著雨滴落在木头屋顶或是水池里的声音。雨滴倾注在池子的水面上,无数的圆圈互相干涉,划出复杂的涟漪。我们坐著凝望那景象。雨落在公园树木上的声响笼罩了这一带。 「坂本同学跟里奈是亲戚吧。」 不久后星野同学开口,向坐在她旁边的我提问。 「啊,嗯。」 我点点头,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发问。 「你家在附近哪里呢?」 静静望著水池的和泉,忽然抬起头来。 「呃──」 我支支吾吾寻思要如何回答,和泉则在一旁开口说:「那个啊……」 「──我之前说过搬家的地点,就是健一的家。」 「咦?」星野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可是,但是,之前……」 她一边说一边瞧著我,那种包含怀疑的视线,让我觉得有点罪恶感,看样子,和泉似乎还没告诉星野同学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事。我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于是张口道: 「那是我自作主张敷衍掉的。我想要说明原委实在很麻烦……对不起。」 其实不仅仅是那样,我完全不知道星野同学是怎样的人、她跟和泉的关系如何、她说不定会胡思乱想等等,也有很多这种我擅自揣想的部分。 「……那你们两个人是在同居吗?」 星野同学望著我们两人问道。 和泉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亲戚对吧?」 「没错,亲戚。今后暂且要受他们家关照了。」 星野同学双手拿著放在大腿上的水壶,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面露笑容说:「真是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带著怒气,而是星野同学想用她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个话题那样轻松的语气。 「对不起啊,有点难以启齿。」和泉也显露调皮的微笑说道,我也从旁再次道歉:「对不起,做了多余的事。」 「不过跟同龄的男生住在一起,就像是漫画剧情呢。我也喜欢那种情景呢──啊,不过我并没有对里奈你们有什么奇怪的想像喔。」 星野同学说得有点情绪高昂,「哈哈哈」和泉发出了苦笑声。 「你喜欢漫画吗?」 听我这么问,星野同学有些难为情地点了头。 「她很厉害喔。爱子她家有不输健一家书架那么大的书架,上头排列著很多漫画。尤其是男生跟男生的恋爱故事有一大堆……」 当和泉还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星野「哇──」地大叫。史黛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那种事不能说啦──」 「咦?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这是文学吗?健一很喜欢看书,说不定你们会聊得来。呃,那叫什么来著,bl……?」 「别再说了──!」 星野同学满脸通红,和泉可能是觉得莫名其妙而愣住了,又或者是震慑于星野同学拚命的模样,「对、对不起……」和泉开口道歉,终止了话题。从话题发展我大致上明白了星野同学的嗜好,但和泉对于那方面的知识似乎是一窍不通。 我也假装什么话都没听见,抓抓头望著水池喃喃道:「雨能不能赶紧停呢?」 国中直升高中的私立女中,就我来看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根本无法想像那里的生活,不过透过这些互动,总觉得窥见了和泉跟星野同学在学校是怎么度过的。 约十分钟左右雨就变小,紧接著停了。尽管天空还断断续续地有云彩飘过,但四周已经亮起来了,阳光开始混进几许夕阳红晕。 雨停之后我们就离开凉亭走上柏油路,前往公园出口。下过雨的那些植物散发出的草腥味,连同闷热感一起向上窜。 星野同学的家好像跟我们也是同一个方向,即使出了公园,我们仍一起走在住宅区的路上。 虽然这一带比较新的建筑物很多,但在公园附近的道路,并排著好几间感觉很有历史的个人商店。有红蓝白螺旋转个不停的招牌的理容院、在店前的玻璃柜上放了收银机的肉店、挂上文字斑驳脱落,浮现红棕色锈斑老旧招牌的拉面店、店前的花盆里种有花朵的砖造的面包店、油腻腻红色门帘很显眼的居酒屋,每间都是经历长年累月融入这一带人民生活当中的小店。 穿过这条路,不消多久便来到了十字路口,「我们走这边。」星野同学跟史黛拉一起停下了步伐。 星野同学指出的道路是个坡道。屹立在陡坡上的高耸铁塔,电线往两个方向弯曲延伸出去,那些铁材受到夕阳影响,看上去呈现一片红铜色。 「再见,里奈。」 「嗯,那就学校见了。」 和泉回道,之后她蹲了下去摸了下史黛拉的头说:「再见了,史黛拉。」尽管史黛拉一副摆架子的表情,它仍然像在说「拜拜」那样,尾巴左右摇动。 「再见。」我也轻轻挥手,星野同学也鞠躬行了个礼。后来她握著史黛拉的牵绳,爬上了坡道。 「我们也回去吧。」 目送爬上坡道的星野同学离开之际我开口道。「嗯。」和泉也点点头。 从这个十字路口到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我们步行在一整条一字排开都是同样外观的房屋路上,不知怎的和泉比起平时跟我距离更远。刚刚的雨濡湿了混凝土转为黑色,路旁的杂草上也附著许多水滴,那透明的球体表面倒映出微小的周遭风景。 「对不起啊,也许还是那时候说明清楚比较好。」 我在能看见自家的时候开口说道。 「没关系的。况且不仅是你,我其实也很难开口,一直都没说。」 和泉稍微俯首说道。 「这样啊。」 即使和泉看起来天然呆、破绽百出、对于异性关系很生疏,对于跟我一起住这件事,想必也和我同样会感到害羞吧。那样一想,不知为何类似喜悦的些许情感,在心中犹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不久之后我们到了家,扭动反射夕阳的门把入内。门一关上,没有点灯的玄关突然变得一片昏暗。 「我回来了。」和泉多半是对著在一楼房间里的妈妈说的,当她从慢跑鞋换穿成拖鞋之际,对我投以客气的眼神。 「那个,我流了很多汗,可以让我先冲澡吗?」 「嗯。」我在脱掉皮鞋时点头说道。 「谢谢你,那我就去了。」 和泉直接前往浴室,我则是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把运动提包放在地上。 我深深坐在书桌椅上,随即感到有点睡意。在打瞌睡之际闭上双眼时,一片寂静之中,能隐约听见冲澡的声音。 ☆ ☆ ☆ 隔天早上进入客厅时,穿著睡衣的和泉坐在沙发上。t恤上套了件薄长袖连帽外套。妈妈站在和泉面前,身子稍微前倾在跟她说些什么。 看到那种景象,我马上感觉到不对劲,上学前的这个时间,往常的话和泉已经换上制服,把书包放旁边在吃早餐了。 「怎么了吗?」 我询问她们两人之际,响起细微的电子声。和泉单手伸向t恤的胸口处,从衣服里拿出某种东西,是体温计。 「好像是感冒了……」和泉看著体温计说道。 「糟糕,还发烧了。果然今天还是请假吧。我会打电话给学校那边的。」 妈妈从和泉那边接过体温计并且说道。和泉则回了句:「对不起。」 「你还好吗?」我开口问她。 「嗯。早上起床以后,不知怎的就觉得身体很沉重,直到昨天都还没事的……昨天流了很多汗,那样子可能不太好吧……」 「咳咳。」她一面轻声咳嗽一面回答。她喉咙的状态似乎不太好,话声听起来比起往常要郁闷,脸颊似乎也泛著红。 「要是害你也感冒,就对不起了……」 「不,我想我应该没事……」 我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不适,至今我的身体从不曾在这个季节出状况过。 「里奈,告诉我学校的电话号码。」 妈妈拿著电话的分机,从我的旁边询问和泉,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和泉看著手机告诉妈妈电话号码之后,妈妈就告知她的学校今天要缺席。 后来和泉把涂蜂蜜的土司和热牛奶都只吃了一半,就吃了家里的感冒药。接著她步履蹒跚地走回房里。我对著她的背影说了声:「保重。」她用袖子长及指尖的手压住嘴巴咳了好几声,随后缓缓捧起发红的脸颊挂起笑容说:「谢谢你,上学要加油喔。」 妈妈比起往常晚了点出门工作,而我也收拾好餐具出门。外头是阴天,天色昏暗。我把脚踏车带到路上跨上。我回头看见和泉房间的窗户,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窗帘。 乌云的颜色渐渐变深,过了中午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从点了日光灯的教室往外看,天色看上去非常昏暗。即使第六节课上完,雨势也没有止歇的意思。 社团活动因为下雨用不了操场,就照雨天的惯例,变成在走廊上锻炼肌肉。大家排成一列,伏地挺身、仰卧起坐、俯卧起身和深蹲各二十次做三组,做完的人向由梨子报告。 我换上足球装,在人烟稀少、校舍最上层的五楼走廊上做训练,中间隔著适当的休息时间。在社员们排成一列懒洋洋动著身体的时候,唯独由梨子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手拿原子笔和夹纸板,用带有监视者气息的视线对著我们。 气温并没有很高,反倒是穿短袖甚至会感觉冷,不过湿度很高,进入第二组的时候,已经有点渗汗了。 做完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后,我背靠墙壁坐下。不知为何橘也在我隔壁做肌肉训练。虽然她现在在做仰卧起坐,但从刚刚开始,她除了抱著后脑杓的手在不断颤抖,一点进展都没有。那样的状态再持续一下下以后,不久后听到了她发出「呜」的呻吟声。 「我放弃……」 橘开口嘟哝,她姿势不稳也跟我一样背靠墙壁。 「呼~好累。」 「为什么你也要锻炼肌肉啊?」 我这一问,她答道:「为了夏天想让腰变得更细。」 她一点都不胖,但是也许是因为外表有点稚嫩的关系,她的腹部看上去确实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我想让肚子消下去一点。」 她隔著运动服摸著肚皮说。 「哦──很了不起嘛。」 「啊,好过分的敷衍。就一般而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会有效果的不是吗?难得给你一个容易吐嘈的反应,坂本学长你还是似乎不怎么关心别人呢。」 「才没有那种事。」 我嘴上那样说著,为了开始做俯卧挺身,身体动了起来。接著橘发出彷佛很傻眼,毫无干劲的声音。 「唔~你就是这种地方让人觉得冷淡。再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爽朗一点啦。」 我的身体不经意地停下了动作。不知怎的,我有点受到橘的那句嘀咕影响。 「……我看起来很冷淡吗?」 「有点。」 她立即回答。虽说是意想不到,但听到别人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心情多少有点低落。 然后对于那样的自己,我感到不太对劲。 至今由梨子也对我说过好几次同样的事,被人这样说会觉得这么在意,这还是头一遭。我感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内心有什么正在逐渐变化。 「喂,那边的严禁私下对话。」 由梨子下半身穿蓝色运动裤、上半身穿体操服,声音传到我们这边。 「森学姊,我要回去做经理的工作了。」 橘说完以后站了起来,走到由梨子的身旁。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跟由梨子和其他社员一起回家,因为下雨,我们把脚踏车放著坐了公车。 由于雨云覆满天空,天色已然昏暗,在路上奔驰的车子都点亮了灯。坐在椅子上,从附著雨滴的窗户眺望外头灰暗潮湿的街道,令我不禁忆起了跟和泉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回想起那天,那时候我也非常紧张,但现在已经觉得家里有和泉在是理所当然的事。尽管我们两人在家里也没有说多少话,不过我最近对于沉默基本上也不怎么在意了。 然而和泉又是怎么想的呢?长期居住在亲戚的家中,因为我没有经验,所以不知道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要叫我想像也很困难。 「你就是这种地方让人觉得冷淡。」橘的这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她直接对我说的时候也一样,那不知怎的让我心中产生了微微的、类似不安的东西。明明橘的口气只是在说著玩而已。 稍后公车来到了我们居住的住宅区,我跟由梨子在同个公车站下车。当由梨子打开伞一步步向前走,我从她背后向她攀谈。 「嗯。干嘛?」她回头望向我。 「我接下来要顺道去超市一趟,你先回去吧。」 「啊,那我也要去。正好我的活页纸也快没了。」 我跟那样回答的由梨子一起,前往位于住宅区之外两层楼高的中型超市。 今天的晚餐,考虑到和泉得了感冒,还是吃粥比较好吧。一进到店里,我便买了蛋和鸡肉等等应该可以当成材料的东西。傍晚的这个时段,店里有很多大婶。我跟由梨子在店里绕了一圈,迅速买完东西,之后前往店里附设的药局。 「咦?你还要买什么吗?」走在我身旁的由梨子问道。 「感冒药。」 当走近出入口附近的货架,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感冒了吗?」 「不,不是我,是和泉……」 「咦,和泉同学?她没事吧?」 「应该。早上她发烧没去学校。似乎不是那么严重,我想应该没事……家里备用的药已经不多了,就顺便买。」 「这样啊。」 我拿起好几盒在比较价格跟疗效时,有名身穿白衣的男性靠近我。 「您在找什么呢?」那名似是药剂师的年轻男性说。我边回想和泉早上的模样,把症状告诉了他。途中由梨子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要买,就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药剂师推荐了我一种药,我拿著那盒前往收银台结了帐。再将买好的药放进运动提包里离开药局,由梨子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来,这给你。是我给的慰问品。因为发烧会消耗体力。」 话说完,她递出贴有超市标签的营养饮料。 「喔,谢啦。」 粉红色的标签上画的插图和文字字体都给人很柔和的印象,是女性向的商品。还记载著对皮肤粗糙也有用。 「帮我对她说保重身体。」 「嗯。谢谢你。」 道谢过后我接过营养饮料收进包包里。随后── 「……话说回来,你变了呢,健一。」 她继续说了令人意料的话。 正在注意手边的我,听闻话声抬头回了声:「咦?什么?」然而她瞬间面露微笑说了句「什么事都没有」之后,就向著外面迈出步伐。我也慢她一步向外走。 下著雨的室外,在进入店里的短暂期间变得更暗了。 ☆ ☆ ☆ 打开玄关的门以后,家里一片漆黑。尽管和泉应该在,却没有半点声响。她还在房里睡觉吧。 我脱掉鞋子进入客厅。把感冒药放进药箱里,将食材还有从由梨子那边收到的营养饮料塞进冰箱里。打开冰箱之际的光辉朦胧地扩散到黑暗的厨房里。 之后我上到二楼,便察觉到和泉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亮光。 我以为她可能醒著而竖耳倾听,却只听见敲打屋顶的雨声。 「和泉,你醒著吗?」 我轻轻敲门,并且向她搭话,但没有听到回应。不论是我的声音或是敲门声,很快就融入周遭的寂静之中消失无踪。 虽然有点犹豫,但我还是把手放在门把上。没有上锁,我试著稍稍打开了门。接下来本打算开口搭话,但马上就放弃了。 进入我视野中的是铺在房间正中央的被褥,上头的毛巾毯鼓成一团。枕边披散著黑色发丝。看到鼓成一团的毛巾毯微微地上下起伏也能明白。 ……就把灯给关了吧。 我心想灯开著,身体可能无法好好休息,于是打开稍稍开启的门,只踏进她的房间里一步。 和泉的房里,跟我摆东西进去那时的气味不同。书桌上放著粉红色的芳香剂。东西还不多,挂在墙上的制服很显眼。 我按下墙上的开关关掉电灯,随后整个房间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尽管并不是住了十年那么久的房子,但无论是雨声或是昏暗的和泉房间,都让我无法真切感受到这是我家的空间。 我站在和泉的脚边。和泉沉睡的容颜,因为有头发挡住几乎看不见。 ──果然是累了吧。 虽然一整天碰到面的时间很少,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很努力。感觉她身体也不是那么强壮,周遭环境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身体不出状况才奇怪。 「辛苦了。」我在心中低声道。当我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间在毛巾毯里的和泉动来动去,变成了仰卧。覆盖侧脸的发丝轻轻地落下,她的睡脸出现在黑白两色的幽暗视野之中。 似乎很柔软的双颊、微启的滑润双唇,不知不觉间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脏猛烈跳动。由于盗汗,黑发黏在她的耳际和额头,显得非常妩媚。而且是因为在翻身时t恤被拉开了吗,锁骨下方柔软且开始发育的地方也…… ──不能够待在这里,与黑暗融为一体,潜意识中总觉得现实的感受变得模糊。我的双眼离开和泉,出了她的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没有点灯的走廊跟她的房间一样暗。我呼出体内蓄积的温热气息,然后吸一口气,外头的空气凉凉的,让我的胸中也一下子冷却下来。 我进入房间打开灯,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一直冒出在幽暗中见到的和泉睡颜。每当想起那张脸,我的胸口就会发热,并且用力地跳动。雨声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始终发出同样的声响。 躺平之后,疲劳感一下就涌了上来。似是要将我拉进眼皮底下的黑暗,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 ☆ ☆ 「我回来了~」妈妈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日光灯的明亮让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感觉到刺眼而用力闭上眼。当我再次慢慢睁开眼睛,便望见了房间里看惯的天花板。 我的身体在发热并且流著汗。当目光向下移动,就看见了我的制服和床铺。 我拿起枕边的时钟,时钟的两个指针显示出现在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 回来的时间是是六点左右,所以我睡了将近三小时。 我累到感觉脑子像是麻痹了一般,在黑暗中放空了好一会儿,但想到还没有做晚餐,我急忙起床脱掉制服换上家居服。 我把今天一整天穿在里头的t恤塞进洗衣机里,打开了客厅的门。 「啊,是健一。」好像在跟妈妈对话的和泉,瞧见我便开了口。妈妈转头回望朝我抱怨道:「真是的,晚餐是你负责的吧。」 「对不起,我睡著了。」 「你怎么能睡昏过去啊。」 「就说对不起了。我马上做。」 我从冰箱里拿出买来的材料。接著妈妈对和泉温柔地说了句「似乎好很多了呢」以后,就离开了客厅。她是要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吧。 当场剩下我跟和泉两个人,和泉跟早上一样,一身睡衣加连帽外衣的装扮。在明亮的地方看,比起今天早上发烧昏昏沉沉的样子,神情显得清醒多了。我回想起方才和泉沉睡之际妩媚的样子,心脏又猛跳了一下。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她,而她回答:「嗯,现在也不咳了,我想大概明天就能去上学。」 看见和泉一如往常轻柔的模样,我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不妙,我觉得她好可爱。 我立即别开脸,拿出塞在冰箱的营养饮料递给和泉。 「这是由梨子给你的。回家途中我们顺道去了趟药局。她要我跟你说保重身体。」 「谢谢~」和泉用很有少女气息的情绪,收下了东西。 「替我向她道谢。」 「嗯,我知道了。」 为了不多看和泉的脸,我迅速回答,接下来要做晚餐,于是我站在厨房里。乾脆我跟妈妈也吃粥吧,要是只为她做特别菜色,感觉又会再意识到她。 「怎么了?你看起来样子怪怪的喔。」 和泉站在我身旁,为了窥视我的脸,她愣愣地歪了歪头。 「难不成果真是感冒传染给你了吗?」 「我没事,问题不在那里!」 听完我的强力主张,她的头又歪得更斜了。 「是、是吗?那就好……啊,晚餐我来帮忙吧?」 「不用啦,你坐著。毕竟你才刚刚好转。」 听我说完那句话,和泉就回到了客厅。 当厨房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在用冷水洗手时,感觉连发烫的胸口也跟著冷却下来,心情终于得以恢复冷静。 不过刚才让胸口发烫的那种苦闷感,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第五章 雨水与汗水的气味 月分变换,来到了七月。 这天第四节课结束后,由梨子抱著一大堆表单来到我的教室。 「来,这个。麻烦确认一下。暑假以前在参加或不参加上画圈,交给我或中田老师。给明香里也可以。」 我们停下正要打开便当盒的手,视线落在接过的表单上。以「夏季集训通知」为标题的一张纸上,从给监护人的季节问候语开始,记载了这次暑假当中的集训行程表,易撕线的下方有记载「参加/不参加」的选择栏跟监护人的签名栏。 当我浏览那张单子的时候,由梨子把附近的椅子拖过来发出声响,然后咚的一下,将有提把的迷你包包放在我跟长井并排的课桌上。 「那是什么?」 我一问,由梨子便回答「是便当」。 「你也要在这里吃?」 「不行吗?」 由梨子眯细双眼,冷淡地应答。 「不,没关系。」 我跟长井各自把表单收进书包里,之后跟由梨子三个人一起开始吃饭。由梨子拿出小小的水壶,还有用深蓝色的布包起来,比我跟长井的还要小一号的便当盒,用塑胶制、尖端部分有好几道刻痕的筷子,开始把配菜送到嘴里。也许因为她混在一群男生里踢足球,语气是有点粗暴,但关于烹饪方法等等,却是打从小时候就手艺好到令人意外。 我们跟周遭的同学们一样,一面闲聊一面吃饭,聊些关于社团或考试的事。 「书念的怎样?」 由梨子在往杯子里倒麦茶(就颜色而言大概没错)的时候问我。 「马马虎虎。」我答道。 「总觉得只要社团活动休息,我就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我读书的效率反倒会变慢。」 「那跟我完全是相反类型。真亏你成绩都不会变差啊。」 我那样一讲,由梨子就气呼呼地说: 「有社团活动的时候,我可是每天都有好好念书──长井你呢?」 由梨子把话题拋到长井身上,向来不苟言笑的他,也罕见地露出有点阴沉的表情。 「……我这次不努力的话,夏天可能会被逼去上补习班的暑期补习。」 「真的假的?长井你成绩不是不错嘛。」 「我爸妈只准我上国立大学,他们说要是进不了这间学校的全校前十名,就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我会乖乖参加社团啦。听说有傍晚开始的课程。」 「那还真辛苦呢。」 我同情他休假被强行夺走之余说道。 「嗯。一点都没有放暑假的气氛。」长井像在开口发牢骚。接著又说: 「这次放假可以去你家吗?我们一起念书吧。自己一个人念书准备考试也差不多觉得腻了。我想要一点刺激。」 「咦,我家?」 我由于出乎意料的提议感到动摇。在反射性地思考有没有什么拒绝的好藉口同时,我为了寻求援助望向由梨子,但她马上做出追击。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人多一点还可以互相教嘛。可以吧?健一,先问问『你家里的人』喔。」 你家里的人──虽然没有说出名字,但这显然指的是和泉。由梨子从小学的时候起就叫我妈阿姨。 「不能去长井你家吗?」 我这么一说,「健一你家比较近所以比较好~」由梨子装成以她而言很罕见的做作女姿态道。 「那去你家不就好了。你用不著移动就搞定了。」 「我家不行。让男生进房间我爸会生气。不知为何最近关于那方面他很严啊。」 女生特有的藉口来了……可恶,怎么办?要是长井来我家的话,就得向他说明和泉的事。 「那个,我家现在有亲戚来……」 「啊,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这么一说,长井就散发出似乎有所顾虑的气氛。 「不,该说麻烦还是……」 我由于笨口拙舌而支支吾吾,由梨子从旁插嘴道:「没问题喔,健一的亲戚是我也认识的孩子。对吧,健一。」 「孩子?」长井张口道: 「是小孩吗?」 「嗯,呃,也没错。」 因为她不是大人所以不算谎言。 明明先前发生过星野同学那件事,事到如今我还是说不出那个亲戚的小孩就是先前的练习赛那时来的女孩子。 也许是理解成有小朋友寄住在我家,长井露出了一脸类似「什么嘛」的表情说道。 「总之我也不想勉强你。」 我轻轻应了声「嗯」。 由梨子对于一再做出不乾不脆回覆的我,嘟起嘴巴一直盯著我看。 ☆ ☆ ☆ 这天放学后,我尽快下楼前往鞋柜区等待由梨子。已经进入考试准备期间,所以没有社团活动。 校舍里弥漫著一整天结束后,带著些许松懈的气氛。窗外低空飘过洁白厚实的云朵。我暂且把背靠在附近的墙上,望著学生陆续下楼。 等上大约十分钟左右,由梨子和两名女学生一起下楼到了鞋柜区。 「由梨子,等一下。」 我靠近她们开口搭话。将书包背在肩上的由梨子发现我的时候,愣愣地抬起头。 「咦,这不是健一嘛。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的话才不会找你搭话。」 「那什么意思啊。」 在我们短短互动的期间,跟由梨子一起停下脚步的两个朋友对我投以似在窥视的视线。 「是跟社团有关系的话题吗?很快就会结束了吗?」 「不……如果可以我想在回家路上……」 尽管难以启齿,我仍旧看向由梨子的两名朋友说,而她们则是嘻嘻窃笑,接下来她们为了表示体贴,恶作剧似的说了声:「森同学,慢慢聊喔。」随后就向由梨子挥挥手,先从鞋柜区离开了。 「啊,等一下。小纱、加藤同学。」 由梨子对她们两人的背影喊道,然而她们却只对我们流露出像在胡思乱想什么的笑容。 「哼。我明明要跟朋友一起去绕一下。你识相一点啊。」 我听著由梨子发出那样的抱怨,走到脚踏车停车场。之后我们两人一起骑上脚踏车,就像社团活动后要回家时那样,在通勤的路上奔驰。 跟往常社团活动后回家的时间不同,天色还很亮,层层叠叠的云像要覆盖住整个房子似的,但四处都有缝隙,于下午的街道上落下道道光束。 在国道上疾驰的车子很吵,我们暂且不说话,骑著脚踏车飞奔,然而当因红绿灯而停下时,我打开了话匣子。 「今天中午你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什么?」 「就是我家的事。你知道和泉在吧?」 「我知道啊。但你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吧。是讨厌我们去你家吗?那明白地拒绝不就好了。」 「也不是那样。」 「那不就得了~我也好久没去你家了。」 红绿灯变成绿色,我们再次一起踩动脚踏车。 「话说你为什么要那样隐瞒和泉同学的事?长井他又不是那种觉得有趣会四处乱讲的人,我想只要跟他好好说明,应该就不会引起误会。」 由梨子这么一说,令我顿时语塞。她说得对,我也是那样想的。长井不是那种人,只要跟和泉有关的事,我总会莫名焦急。 「健一,你该不会不太想让其他男生知道和泉吧?不光是因为说明起来很麻烦。」 我感到惊讶。 我瞧向由梨子,她直望著前方,发丝轻飘飘地随风飞扬。 「……才没那种事。」 「真的吗?」 「──嗯。」 尽管我那样回答,但微弱又低沉的声音,表明了我有多没把握。 由梨子水灵的双眼瞥了我一下。顷刻间我们视线交会,而后她的视线随即向前看。接下来或许是打算改变话题,由梨子非常突然地低语:「今年的梅雨季似乎会早早结束呢。」 我受那句话影响抬头望向天空。虽然到处都有光线照耀,但就全体而言,乌云还是覆盖了大半的天空。 「……所以呢?」 「没什么,就那样。要开读书会的话,也邀和泉同学吧。先前跟她约好了下次见。」 不久后,进入了弥漫著生活气息、我们成长的住宅区。在毫无特色的房子和公园旁,毗邻著全国连锁的超商和超市,以及萧条的小小个人商家。也许高空的风势很强,云象时时刻刻在变化,并且光带也随之变化。街道在短暂的时间内反覆变暗又变亮。一旦光线照进的方向不同,连见到的色彩看上去都有些不同。 ☆ ☆ ☆ 「事情就是这样。」 我在吃晚餐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了和泉。 万一她出现很困扰的反应,我就要回绝这件事,然而当她听到由梨子和另一个朋友要一起来读书的时候,她的双眼闪闪发光。 「那得做准备才行。」 「咦?什么准备?」 「要做点心之类的,有很多事啊。」 出乎意料的是,和泉充满干劲想要参加,露出真的很高兴的神情。 「不,也不必做到那种份上。话说这样不会打扰你读书吗?」 我话声刚落,和泉便摇了摇头。 「我也想再跟森同学见面,先前她给了我慰问品,我也想向她道谢。」 「这样啊……你们感情变得那么要好了啊。」 和泉点点头,用谨慎的手势让茶壶倾斜,在妈妈空了的茶杯里注入茶水。这天妈妈久违地早早回家,我们三人一起吃晚餐。 妈妈啜饮和泉倒的茶,随后将茶杯静置在桌上。 「由梨子要来啊。」 「似乎是喔。」 「真的是隔好久了。前阵子在超市看见她,发型也弄得很时髦,感觉变得很可爱呢。」 「嗯,呃,是啊。」我答道。 由梨子自从小学六年级以后就没来过我家了。 以前她常常来我家玩。大概都是混在隶属同一足球队的同学年男孩子们,还有陪我们玩的哥哥只是一起打电视游乐器游戏的聚会,但是对于说很想要女儿的妈妈而言,由梨子来她非常高兴。她会不管玩电动的我、哥哥和其他朋友们,两人一起喝茶或在客厅里一直聊天,也曾经一起在家里做点心。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 「健一,我没问题的。请你对森同学还有你朋友这么说。」 和泉在用餐过后放下筷子说道。明明只跟由梨子见过一次面,和长井是第一次见面,她却似乎没有任何犹豫。 什么嘛──我心想,只有我一个人想太多吗? 「我吃饱了。」 我从位子上起身,收拾自己的餐具回到房间。横躺在床上跟由梨子用社群app联络。 『和泉她说了可以来,还说想要见你喔。』 我就那样拿著手机滚了滚,变成仰躺的样子凝望著天花板。楼梯下方响起有人爬楼梯上来的声响。我暗想是和泉,妈妈跟和泉上楼梯的声响有些不同,和泉比较缓慢,可能是因为体重轻,又或者是因为她的沉稳性格使然,声响也比较小一点。尽管还不到一个月,但我已经习惯家里有和泉的生活,到了能判断出那种事的程度了。 手上的手机短促地震了一下。 显示出来的社群app的对话画面上,只写了「收到,替我向和泉同学问好」。 ☆ ☆ ☆ 隔天的午休时间,混杂在吵闹的声音中,「我说啊。」我对著长井开始讲话。「嗯?」他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将吸管插进盒装果汁里问道。 「昨天说的那个亲戚的小孩,就是前阵子来看我们练习赛的女孩。」 长井顿时停下了动作,接著用略显讶异的神色看著我。 「真的假的?」 我点点头,跟著长井也放低音量说: 「你跟她住一起吗?」 我对于重复的问题,重复地点头。 「……从上个月开始,总觉得很难启齿。」 有一瞬间,长井似是想说些什么微微张口,然而他像是把话吞了回去停顿了半晌后── 「──我想也是。」他用同情的口气对我说。那些话让我稍稍安心。虽然长井不是那样的人,但万一被闹著玩、被调侃,我还想说该如何是好。 「不过我在那种情况下去你家这样好吗?她也要念书准备考试吧?」 「嗯。昨天跟她说过了。她说完全没问题。而且她读的是听说每年都有很多人上东大、很厉害的升学学校,所以大概能教我们觉得困难的地方。会成为超级战力喔。」 「真的吗?那可是帮了大忙。」 长井如是说,笑了开来。 「而且我有点在意她。」 长井那句话,还有开心的表情,令我心中有些躁动。 「我可以问问个中的原委或是情况吗?因为去你家的时候,我不想踩到地雷。」 「她妈妈长期出差。」 我简短地回答,然后长井愣了愣。 「咦?就只因为这样?」 我「嗯」的一下点点头。 「因为在她上学的范围里,能照顾她的只有我们家,所以就来了我家。压根就没有什么地雷。」 「这样啊。不过她来看社团活动时,就觉得你们很要好呢。我也有几个年纪相近的亲戚,可是因为关系不深,所以没什么说过话。」 「不,那时候是因为我忘了便当,然后她就替我送来了。会看比赛是因为受到由梨子的邀请。」 「原来如此。那时候我还以为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而吓了一跳啊。」 我无法对那句话顺利做出反应。只是苦笑著回答说「不是啦」。我对于长井和自己所说的言语,萌生了一种不明所以的复杂情感。 ☆ ☆ ☆ 由梨子他们来我家的前一天,和泉从傍晚就在厨房里做饼乾。我从自己房间下楼到客厅时,整个空间里都弥漫著甜甜的香气。 「健一,你尝尝味道。」 她说著把装有饼乾的盘子递给我。星形、爱心形和菱形等等,全都是见过的形状跟大小。大概是用了家里的模具吧。以前妈妈曾经做过同样形状的东西给我跟哥哥吃。 我拿起她递出的盘子里头的一块咬了一口。感觉比起我记忆里的饼乾还要甜了点。不过我认为烤得很不错。 「很好啊。」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那我就照这样来多做。」 我自认说的是很随便的感想,和泉却很高兴地那样说。 「如果让你费心的话,总觉得很抱歉。」 「不会的。并没有那么花时间,可以当作不错的放松,你不用介意。」 她说著把拿出的圆盆、打蛋器跟铝箔纸放回厨房里。 「那我等会儿去买明天的饮料。」 光是让和泉做准备也说不过去,于是我那样提议。她回头看向我,微笑说了句:「那就麻烦你了。」 隔天的读书会约好从下午一点开始。而在五分钟前对讲机响了。和泉一身红色格纹短袖排扣衬衫配上牛仔七分裤装扮,坐在沙发上看课本,我制止了她起身,接近客厅的对讲机萤幕。上头映出由梨子穿著蓝色针织衫和白色短裤站著的样子,还没看见长井的人影。 我跟由梨子隔著对讲机进行形式上的问答,而后打开玄关的门。今天依然是下著梅雨的阴霾天空,飘散著闷热又潮湿的气息。由梨子背著白色托特包,站在前庭前方的门前。 我走到外头时,由梨子便说了声:「你好啊。」 当她来到家里,和泉也走到玄关来。 「森同学你好,感谢你先前的一番心意。」和泉露出温柔的微笑,稍稍低头道。 「嗯。打扰了──你的身体没事了吗?」 「全好了。」 由梨子也显露我没什么见过、感觉客客气气的和善表情。接著这次则是从一楼房间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妈妈出现了。 「由梨子,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她也很恭敬地向妈妈行礼。 「阿姨,好久不见了。今天打扰了。」 她们三人开始做类似站著聊天的事,我则在角落等她们聊到一个段落。 她们持续聊了几分钟后,跟著妈妈说了句「那你们自便」,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之后我们上楼去我的房间。我上午有收拾房间,把两张折叠桌并排排好,准备了坐垫。由于有点闷热,一进入房间我就打开了冷气。 「喔,变得很有大人味了。」 进入房间的由梨子如是说。 「明明念小学的时候,四处贴一堆动画的海报。那些都去哪里了啊。」 和泉回自己房间拿念书用具比较晚进房,也许是听见对话的片段,她抱著课本歪了歪头。 「根本无所谓吧,都是以前的事了。」 「怎么,你觉得丢脸吗?要我再多说一点吗?」 「你是超级虐待狂吗?」 我说道,在由梨子说出我的往事以前结束了对话,从自己的书桌拿出笔记本等等做笔记的用具。 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是和泉和由梨子面对面坐,于是我就把念书用具放在另一张桌子上。 「咦?那是叔叔的吧。健一你收下了啊。」 由梨子看著我墙边的书架说道。 「是啊。」 「你会读那种书吗?」 「怎么可能。几乎看不懂喔。」 「我想也是啦。」由梨子说著便一屁股坐在坐垫上,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 不久之后,长井也到了我家。我去外面迎接他,果然是电车迟到了。他一身咖啡色短裤配深蓝色polo衫的穿著。能闻到头发有发蜡还什么的味道。比起跟男生们一起玩的时候,感觉稍微时髦了点。 我跟他一起再次上楼到房间时,由梨子呈鸭子坐姿,桌上放著念书用具,她起了反应:「是长井。」 「抱歉,有点迟到。」 他那样回答由梨子。之后宛如一只充满戒心的兔子,一直看著长井的和泉起身开口说:「那个……」 「我是和泉里奈。是健一的亲戚──」 「喔,事情我听说了。我是跟坂本同一社团的长井。」 他说了声你好,然后微微低下头。和泉也恭敬地说:「请多多指教。」 「长井你坐那里。」 我在他们打完招呼以后,像是要打断话题般对长井说道。他应了声「喔」,接著放下随身物品坐了下来。坐在由梨子旁边,我对面的位子上。 「健一,我去拿饼乾来喔。」 「啊,那我也一起去吧。我去拿饮料来。」 我也起身跟和泉两人一起下楼前往一楼。不同于有四个人在、变得热闹许多的我的房间,一楼有种冷清的气息。妈妈可能是在自己房间打电话吧,她在斥责某人的声音甚至传到了客厅。 「妈妈她在发火。」 我那样一说,和泉在拿出封了保鲜膜放饼乾的大盘子之际,泛起苦笑讲了句「工作还真是辛苦呢」,接著重新面向我。 「森同学很了解你呢。」 「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似乎连健一你爸爸的事也很了解。」 「喔,那家伙,念小学的时候跟我参加同一个足球队,爸爸也在那边教球。爸爸好像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足球。她经常跟队友一起来玩,所以跟我家人感情很好。也知道阿隆的事。」 「原来如此。」 和泉望著自己做的那盘饼乾说道。她拿掉保鲜膜揉成一团,「嘿」一声丢进不可燃垃圾的垃圾桶里。 「但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延续下去,「不,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和泉猛然抬起了头说道,然后「嘿嘿」地笑了一下。 「哦──」我应了一声,随后打开冰箱,拿出了装饮料的宝特瓶。接著把四个玻璃杯,还有装茶跟可乐的宝特瓶放在不锈钢托盘上。跟和泉一起爬上楼梯回到房间。 「这是昨天做的。请大家一边念书一边吃吧。」 和泉朝著在聊天的由梨子和长井说,她在合并的两张桌子上摆上放饼乾的盘子。 「啊,难不成你不喜欢甜食吗?」 和泉以著急的口气询问,由梨子则是泛起笑容说道。 「不,没问题。谢谢你,和泉同学。我可以吃一个吗?」 「请吃请吃,希望能合你口味──如何?」 和泉向喀嚓咬下饼乾的由梨子发问。 「嗯,很好吃。」由梨子开口夸奖。听见这话,和泉浮现出喜悦的神情。 我把杯子递到四个人的面前说:「大家随便喝。」接著就把宝特瓶咚的一下放在书桌上。 我跟长井往玻璃杯里倒了可乐,由梨子跟和泉则是倒了茶。 「那从现在开始的两小时,禁止聊念书以外的话题。中间休息一下,两次两小时,预计大概在六点结束可以吗?」 在做好准备后,由梨子就发挥她身为经理的技巧,提出了这天的课表。 「ok。」和泉说道。我──大概长井也是──用在社团活动中的练习全由她一手掌控的那种心情应声答「喔」,由梨子启动了智慧型手机的计时app。 这天的读书会就这样开始了。 究竟为什么周遭有人比起自己一个人念更能集中精神呢?大家都喀喀地提笔写笔记,房里弥漫著坚定的气氛,比起一个人念书时还要更有进展。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长井「欸」了一声向我搭话。 「这句要怎么翻译?」 长井在习作本的英文上头,用自动铅笔画下线给我看。我停下自己念书的手,望著题目。是有好几个关系代名词,构造又长又复杂的文章。 「呃,这后半部分全部跟这个woman相关,所以从这边开始翻译比较……啊,可是这个one是指什么呢?」 「不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吧。」 「究竟是怎样呢?」 对长文感到混乱,被小地方绊住,我们两人发出「唔──」的低吟,随后和泉突然抬起头低声问道:「怎么了吗?」 「和泉,你能翻一下吗?」 我拿起长井的习作本,为了让和泉看换了个角度放,指出问题所在的地方。 接下来她没有深思也没有吞吞吐吐,而是很流畅地将英文翻译。 「喔。大概就是那样。谢谢你,和泉同学。」 从旁听到的长井发出了声音。 「和泉你好厉害。」我也略感吃惊地说道。 「不客气。」和泉面带微笑道。 尽管她看起来不是书呆子,但有名的升学学校似乎不是白读的,仔细一看她所用的英文课本跟我们的不一样,日文更少英文更加密密麻麻,是令人觉得高了一个档次的东西。 在那之后我们一遇上什么难题就会问和泉。她会立刻把我们想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们。 在我们三人同心协力之下,应该说基本上都是和泉在教我们的期间,由梨子一直在用麦克笔画线、在笔记本上写字,独自一人念书。 「谢啦,和泉。」 「不客气。」 为了让和泉教而接近她的我,离开她身边重新坐回坐垫的时候,忽然跟在坐在我斜前方的由梨子视线相交。 由梨子手上拿著饼乾,感觉像是在盯著我看。她啪的一声把和泉做的星形饼乾尖端部分咬了下去。 那之后过了一阵子,由梨子设置的闹钟响了。她随即把手伸过去按停。我们后来再稍微念到一个段落,就搁下了笔。 我跟长井重重喘了口气。让精神紧绷的气氛迅即缓和下来。和泉也把笔收进圆筒形的笔袋里,喝了口茶。继而在她旁边的由梨子说:「有个注意事项。」 「健一和长井,不要狂问和泉同学问题。」 「咦,为什么?」 我跟长井大喊后,由梨子说: 「因为会减少和泉同学念书的时间嘛。只有想破头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再问啦。」 「呜,说得也对。」 长井嘀咕道。 虽然我觉得没有占用她那么多时间,但造成和泉的负担,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我们向和泉道歉。 然而她却带著苦笑答道:「不要紧,教你们也能让我得到收获。」即使如此,由梨子还是有点不高兴。 ☆ ☆ ☆ 下午的时间里天色渐深,照进窗户的阳光逐渐带上色彩,当第二次的两小时结束已接近六点之际,已是一片夕阳红。 由梨子的计时器一响,我便重重吐了口气。尽管中间有休息一下,但毕竟还是念了四小时,头脑很疲倦了。 「啊──好累。」 由梨子双手交握向前直伸,像在做伸展一样。在她对面的和泉轻轻阖上笔记本,长井则是用手在揉太阳穴。 果然大家各自都很累了吧,所有人或是喝茶,或是把手伸向剩下几块和泉做的饼乾,喀滋喀滋地嚼著度过这段时间。 不久之后由梨子伸展完背肌,向大家提问:「大家怎么样,有进展吗?」 「大有进展。」长井还另外回答道: 「和泉同学的教导大有帮助,谢谢你。」 「哪里哪里。」 长井向她道谢,和泉用一如既往那种和善的感觉轻轻摇头。 由梨子把杯子里剩下的茶喝完,开口询问大家:「接下来要怎么办?已经把所有预定做完了,要解散了吗?」 「因为机会难得,我有种想再打一下延长战的感觉,坂本你们方便的话。」 长井如是说,又望向我说了声:「如何?」。 「我没问题,我们家是八点吃晚餐。那和泉呢?」 「我也是,放马过来吧。」 她用让人觉得不知道从哪儿学的答案回覆,虽然神情看起来有点疲倦,但是仍在微笑,感觉还很从容。 「那就休息十分钟,再稍微打一下延长战吧。」 由梨子说出结论以后,在我书桌上的手机响起震动的声响。起身一看萤幕,上头显示哥哥的名字。 「是我。有什么事吗?」 一接起电话,就听见哥哥用轻浮的声音回我说:『你现在有空吗?』 「我现在在念书准备考试。」 『你在做很无聊的事呢。』 「托你的福。」 听见我的话,哥哥短短地噗哧一笑。 『算了,晚点要是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去吃饭?也找里奈一起。』 我望向大家。由梨子似乎很在意我的电话,她的视线一直盯著我这边看,长井在跟和泉聊些什么。 「……由梨子还有一个社团的朋友也有来。」 『什么嘛,在办读书会啊──四个人左右也没关系喔。叫大家来吧。我现在拿到临时收入,口袋满满。』 「你做了什么新工作吗?」 『哎呀,这阵子上了个广播节目。』 他爽快说出口,我差点要用「是喔──」那样的反应回他,但仔细一想那不是挺厉害的事情吗?于是我慢了一拍吓了一跳说: 「真的假的?那种事你从来都没提过啊。」 『告诉别人实在很羞耻,所以我就没说。况且妈妈说不定也会担心。』 「……嗯,也是啦。不过那是什么样的节目?」 虽然没到电视那么主流,但广播仍是大众媒体。一瞬间爸爸那时候的事闪过脑海,讨厌的感觉让我心脏狂跳。 『不是像爸爸当时那样子的言论,你不用担心。话说像我这样的硕士生,才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只是在轻松的情报节目上,有个关于年轻人文化的专栏,我被找去当一次性的客座评论家。从纯文学到次文化系的内容,稍微说些青年层能接受的文艺话题。播送地区也只有关东的一部分。』 「这样啊。」听见哥哥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讲,我才放心地答了声。 『总之那件事下次再说。要去吃饭的话,在三十分钟内给我个回音。我七点左右想去。』 「收到,我问问看。」 我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键,将智慧型手机放在书桌上。 「是隆一吗?」由梨子立即问道。 「真亏你知道耶。」我开口应答。 「从你的口气之类的就觉得是。是讲什么事?」 「他似乎在问我要不要去吃饭。我跟他说有朋友来,他说可以一起去,他好像要请客。」 「真的吗?可以吗?」 「听说他因为临时收入所以口袋满满。要去吗?」 我开口询问由梨子,和泉和长井似乎在途中听到了这件事,所以我也同样询问了他们。 由梨子跟和泉虽然有点谦让,但仍旧想去,然而长井却明确表示「不,这样对坂本的哥哥不好意思,不必了」谢绝掉了。 「你用不著客气没关系。我哥的社交能力真的很强,应该说他是就算跟不认识的人吃饭都不以为意的人。」 「就是说啊,长井。健一的哥哥是个好人喔。」跟哥哥相识的由梨子也从旁帮腔。但他依然回答:「不,这次就算了。我家大概会准备晚餐给我。」这也不需要勉强,于是我说了句知道了,结束了话题。 「那我就联络他说由梨子跟和泉要去。」 我再次拿起智慧型手机联络哥哥。 后来的三十分钟里,我们各读各的,然后就结束了这天的读书会。 「那我要回去了。今天多谢啦,坂本、和泉同学,还有森也是。真的是大有进展。能一起用功真是太好了。」 我也回了声「嗯」,和泉则是回「我才是」。果然和泉也有一定的社交能力,一起过了半天,她跟长井也在某种程度上相处得似乎很融洽。 他开始收拾随身物品,在途中喊了声「对了」,接著把手伸进口袋。紧接著用在察言观色的感觉向和泉提问: 「和泉同学,方便的话,能告诉我联络方式吗?」 彷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由梨子用「哦~」的那种感觉望向长井。 「咦,啊,嗯,可以喔。」 纵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和泉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谢谢。」长井交换完联络方式后,面露微笑道谢。 「不客气。」和泉也和善地回应他。 看见他们两人交换联络方式的时候,我又感受到了之前曾经几次有感的那种类似不悦的心情。心痒痒的,有些无以名状的感情。 那之后我把拿著随身物品离开房间的长井送到了玄关前。 也许直到中午覆盖著天空的云朵已经飘走了,刚进入七月的傍晚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红霞。 「再见了,坂本。」 「嗯,下次见。希望你成绩进步。」 我挥挥手那样回应他。 长井出了我家大门,朝公车站的方向走。 他是我打从上了高中,关系最好的朋友。尽管足球踢得不错,功课也好,可是他从不曾自傲过,我认为他是个好人。 然而望著他渐远的背影,我心中方才那种萌生的奇怪情感似乎也跟著收敛,不免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我没有直接跟和泉交换联络方式,我们只是互相知道电话号码而已。邮件也是既然没寄过,就不会知道她社群软体的帐号。因为住在一起,只要能打电话就足够了。 他知道我所不知的一部分和泉,这件事不知怎的让我觉得厌恶。 如今我一清二楚了。 先前由梨子指出我不想让其他男生知道和泉,是说对了。 对于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谬想法,我自然地叹了口气。 ☆ ☆ ☆ 七点以前,哥哥骑著在附近行动用的机车来到家里。听到引擎的声响,我马上就知道是哥哥来了。我走到楼下,在对讲机响起的同时打开玄关的门。 「唷,健一。」 哥哥一身黑色v领衫搭紧身牛仔裤的装扮。虽然比起往常要稍微成熟,但从敞开的胸口能窥见银饰,还是很像个轻浮男。 「要进来吗?」 我这么一问── 「不,在这里就行了。」 他搔搔自己的后脑杓。 「妈妈她现在人在,要叫她来吗?」 「嗯──哎呀,都可以啦。」 也是因为先前聊天的内容就试著那样提议,然而说话总是很乾脆的哥哥,却给了个很含糊的回答。 就在我想反正也没差,正要去叫和泉她们而转身的时候,妈妈从家里穿著凉鞋走了出来。哥哥看到这副景象,「呃」的一声皱起了眉头。 妈妈双手扠腰,突然用发怒的口气说话。 「隆一,半年没见到你是去做什么了。打电话也不接,去找你人也不在。」 「啊,妈妈,好、好久不见……」 在红色夕照照耀,植物们因风摇曳,凉爽的傍晚庭院前,妈妈大约相隔半年跟哥哥开始对话。他们会进行怎样的对话令人很感兴趣,于是我便留在现场。话说妈妈原来去过阿隆的家吗? 「今天我想跟健一去吃饭然后就来接他了呢……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我车子吗?因为我要带里奈她们去……话说不如妈妈你也一起来吧?我请客喔。」 妈妈没有回答,她从上到下审视哥哥的打扮后说: 「你又穿那种叮叮咚咚的衣服,研究所那边还顺利吗?」 「嗯。夏天要参加国内的研讨会,正在做准备。」 「这样。钱的方面没问题吗?」 「还过得去。参加研讨会的费用,包括旅费在内由大学支出,因为是暑假,我也会去当补习班的老师。」 「真的吗?」 「真的啦。我一个人的生活费这点钱可以自己赚,因为有打工薪水和稿费,我每个月都有盈余,完全没问题。」 「算了,既然顺利的话那就好。」 接著妈妈用锐利的眼神牢牢盯著哥哥。 「我从健一那边听说了很多事喔。我还不想当奶奶,所以不是很想听到那种话题。」 他「呜」了一下,瞬间语塞。 「──这个嘛。我有实施分好几种阶段的对应方法……关于那方面,保证今后能万无一失……」 他是想要开玩笑吗?当哥哥嘿嘿笑著回答出类似发生了丑闻的企业道歉文那样的话,妈妈便瑟瑟发抖。 「你这笨蛋!这花花公子的个性是像到谁啊。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啊!」 当她大喊出声,哥哥轻佻的笑意顿时化为「糟糕,她生气了」那种感觉的苦笑。能让总是从容不迫的哥哥这样无言以对,大概也就只有妈妈了吧。 「健一,你别发愣,快把她们俩带过来啊。」 为了逃跑,他开口催促我。 「嗯。」我含糊地答了声,回到了玄关。 和泉和由梨子收拾好随身物品,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由梨子拿著放有念书用具的白色托特包,和泉则是斜背一个咖啡色小包包。没有点灯,在一片昏暗中,只有窗户照进的红色夕阳,照在桌上的水壶和玻璃表面上,光线朝各个方向反射出去。 在等待的期间,她们两人又说了些什么呢?然而当我打开客厅门的时候,两个人却是默默无言地并排而坐。 「阿隆来了。」 我一开口,由梨子她们就点点头同时起身。拉好衣服的袖子、用手梳拢头发,迅速地打扮整齐。 「你们聊了什么?」 我向她们两人提问,由梨子用有些粗鲁的口吻说道: 「……她跟我说健一在家里的丢脸事。」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咦!」。 「和泉,这是真的吗?」 我一问,她一瞬间视线迅速投向由梨子,之后面露恶作剧的笑容应答。 「是真的。」 「不会吧。我自认没做过那种奇怪的事。」 当我那么一说,和泉就呵呵呵地笑了出来。 「像是教我玩游戏啦,在家里处处关照我啦。」 「什么嘛。那些并不是什么丢脸事吧!」 我一说完,由梨子表情毫无变化,一脸严肃地忽略我所说的话,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隆一还在等吧?我们快走吧。」 由梨子就这样走出客厅,在玄关前穿上蓝色的包鞋,和泉也坐在她身旁,穿上很有夏日风情的编织凉鞋。 当我们三人来到外面的时候,哥哥跟妈妈还在说些什么。 「喔,在这边,由梨子、里奈。」 哥哥为了摆脱妈妈的话题,视线投向我们这边。 和泉很快点了下头,由梨子则是很亲近地对哥哥说:「隆一,好久不见。」当我们出现之后,妈妈就闭上嘴巴,从哥哥面前后退一步。然后像是抱住双肘那般双手环胸对哥哥说:「偶尔要露个脸啊。」 「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接著妈妈望向我们这边。 「由梨子和里奈也是,要当心这个男人。」 妈妈这句话让哥哥焦急地说:「等一下啦。」 「没想到你认为我会对高中生出手耶。」 「如果是你说不定有可能。」 「真过分,我再怎样也不是那么道德沦丧的人。」 「你还好意思提什么道德啊。」 「别看我这样,好歹我念的还是公共哲学。」 哥哥跟妈妈眼看就要吵起来的对话,让由梨子跟和泉两人目瞪口呆。 「妈妈、阿隆你们都节制一点……」 我介入其中,尽管微微鼓起脸颊,妈妈还是就此作罢。然后她走向玄关,很快再次出来,将车钥匙交给哥哥。 「开车要小心喔。」 哥哥说了声「谢啦」跟著接过钥匙。 妈妈站在玄关前说: 「那下次见了,由梨子,里奈也是,晚点见了。」她对由梨子跟和泉说话。 「好的,今天叨扰了。」由梨子恭敬地低头。「那我出门了。」和泉则用笑吟吟带著雀跃的表情说。 之后妈妈回到家里,哥哥发出松了口气「呼」的一声。 「跟妈妈久违的对话如何?」 「半年没见,话很难说出口呢。」 哥哥用像咬碎了苦涩东西的样子说。比起自家人,多数时候只有表面上来往的旁人更容易对话。意外的是,哥哥的弱点大概是自家人吧。毕竟他现在就满怕妈妈的。 「那么……」他的表情又变回以往的笑容满面,脸朝著我们的方向说。 「想吃点什么?里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和泉泛起一抹微笑,但还是有点客气地摇了摇头。 「我吃什么都行。我并不挑食。」 「那由梨子呢?」 「……肉。」 不知为何从刚刚就低著头的由梨子,用难以听清楚的声音嗫嚅答道。 「啥?」 当在一旁的我反问之际,由梨子骤然抬起了头。 「我想!吃肉!」 突如其来的大喊,让哥哥的表情变得目瞪口呆。就在旁边的我也吓了一跳。这家伙就那么想吃肉吗? 「那我们去烧肉店吧。」 听见那个提议,和泉双眼放光说了声「烧肉」。 「我还不曾去过。」 「ok。我记得车站前有一间店,就去那里吧。」 决定好目的地,我们就搭上了自家的轻型小客车。 ☆ ☆ ☆ 哥哥把车子停在位于站前道路的烧肉店停车场。过了七点,街道笼罩在一片天色甫黑的幽暗之中。然而或许因为也是回家时间,车辆众多,车头灯跟尾灯把道路照得灯火通明,人行道上也是人潮多多。骑著脚踏车的高中生点灯奔驰,上班族背著公事包大步疾行。 「很好,我们走吧。」 一个倒车俐落地停好车的哥哥,拔掉车钥匙那样说道。坐在后座的两个女孩子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的我也来到外头。热气似从外面的柏油窜起那般,是个闷热的傍晚。 高空上的云,在太阳下山过了一阵子以后染上晚霞的色彩,尽管街上一片昏暗,空中尚且残留微微苍蓝,在高处飘浮的云染上一片深红。 我们四人进入店里,店员姊姊将我们带位到禁菸区的包厢里。我跟哥哥并排坐,由梨子跟和泉则坐在我们的对面。由于是晚餐时间,来了很多客人,店里充斥著烤肉的声响以及香气。 店里的空气有些烟雾弥漫,贴在墙上的大楼海报跟菜单,染上些许像是咖啡色油污的污渍。 桌子的正中央挂著圆网,下头横排著滚来滚去的木炭。旁边放有各种酱汁、调味料、小碟子和免洗筷,隔著窗户可以看到夜晚的街道。 和泉轻轻地「哇~」了一声,她到处东张西望,环视第一次来的烧肉店。身穿围裙的店员姊姊,把四份装水的玻璃杯跟湿纸巾放在桌上,在桌子正下方烤网的木炭点火。炭火的热气缓缓上升,和泉一言不发又兴致高昂地凝望著烧红的木炭。 「要点什么呢?」 哥哥把菜单放在烤网旁发问。 接著看点燃的木炭看到出神的和泉,「啊」的一下回过神来,谦让地答了句「那就交给你决定吧」。 由梨子则是只要能吃到肉什么都行,总而言之点了一份菜单中有四人份各种肉类和蔬菜,加上饮料无限畅饮的「家庭套餐」。 「健一,你去拿饮料来。我要喝可乐。」 跟店员点完菜以后,哥哥很快就叫我去跑腿。毕竟是被人请,所以我就老实地点头了。况且让由梨子负责这个任务,说不定又会被她恶整。 「我知道了。由梨子跟和泉你们要喝什么?」 「我也要可乐。」 「那我就喝点茶类……」 从傍晚以后就变得有些稳重的由梨子谦让地回答,和泉则是保持一贯客气的感觉回应。 「收到。」 我离开包厢的位子,在烟雾弥漫的店里行走,前往饮料自助吧所在的地方。我在玻璃杯里倒进四人份的饮料,放上托盘回到位子上。 之后肉送了过来,至今一直保持稳重的由梨子开始狂烤肉然后吃掉。配上腌了甜酱的肉类一起,大口大口拚命扒饭。 第一次吃烧肉的和泉战战兢兢地用烤肉夹把肉放在网子上,每当油滴落到木炭冒出火花时,她就会「呀!」的一下真的吓了一跳。「里奈你怕过头了啦。」哥哥感觉很有趣地望著那幅景象说。和泉笑笑答了声:「可是……」看样子她很享受第一次的吃烧肉体验。 但我苦恼著和泉的这种表现,说不定会被认为是「在勾引人」,因而看向现实主义派的女生由梨子。不过由梨子的表情没有特别变化,精神集中在烤肉之上。只有一支的烤肉夹让给了和泉,我们其他三人则是用筷子挟肉,排满整个烤网并且翻面。 在肉类少了一半的时候,由梨子嘀咕著「我还要一碗饭」,随后按下服务铃。这间店的白饭续碗是免费的。 「由梨子,你还真能吃。」 哥哥语带钦佩地说,紧接著由梨子有点害臊地用手挡住了嘴巴。 「今天念了很多书,肚子饿了。」 「肉类加碳水化合物的组合会肥喔。」 我嘟哝道,她似乎因此被惹火。 「啰唆!没差啦,等考试结束后,我也会在社团活动里踢球!」 「这样啊。」 在我们进行那种互动的一旁,和泉手上正拿著碗,笑眯眯地咀嚼米饭。 大概过了一小时,用大盘子盛装的一大堆肉类全都吃完了。盘子上已经只剩下肉油和蔬菜碎屑。 我跟哥哥最后一道点了迷你石锅拌饭,和泉点了小份冰淇淋当甜点。然后由梨子则是── 「我还可以继续点肉吗?」 「你还要吃肉啊。」对于名副其实充分发挥肉食系本领的由梨子,我也只能用傻眼,准确来说是带著惊叹的感觉开口道。 「因为我喜欢肉嘛。」由梨子做出回应,并且望向阿隆的方向。他或许是觉得有趣吧,摆出一副像在说「好喔,尽管吃吧」的感觉微笑。 「谢谢你,隆一。」由梨子用丝毫不见疲惫的表情按下服务铃,连同第三碗白饭,追加一人份牛五花。 ☆ ☆ ☆ 用餐结束以后,我们离开了店家。湿气中隐约有种植物的气味,夜晚的凉风吹拂而过。初夏夜晚的气息,让由于烧肉而发热的身体觉得很舒服。 由梨子跟和泉对哥哥说了声「多谢款待」。 「不用客气,比起跟健一两个人一起去愉快多了。」 哥哥嘴上那样说,打开了车门的锁。 「由梨子,我直接送你回家可以吗?」 「啊,嗯。谢谢。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收到。」 跟来的时候一样,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个女孩子坐在后座。发动引擎打开车头灯,哥哥把车子驶上车道。 穿越由于亮灯的招牌、商店、餐厅泄出的灯光而变得五颜六色的站前道路,进入只有一盏盏路灯孤独闪烁的安静住宅区,一抵达由梨子家门前,哥哥就停了车。 「到了喔。」 哥哥朝著后方说,由梨子应了声「嗯」,随后把放在大腿上的托特包背上肩,打开车门。 「再见,谢谢你了,隆一。」 说完她下了车,而和泉打开窗子说: 「森同学,今天谢谢你了。下次见。」 和泉一对由梨子那样说,由梨子便露出就她而言相当罕见,令人觉得端庄的微笑,向和泉轻轻挥手。 从由梨子家到我家,开车的话是马上会到的距离,哥哥慢慢开在小路上,把车子停进位于前庭没有屋顶的停车场。 「再见,就在这里散会吧──健一,帮我把车钥匙还给妈妈。」 下了车,哥哥把系在皮制钥匙圈上的车钥匙交给我。和泉在我身旁轻轻颔首。 「隆一哥,多谢款待。我真的很开心。」 「嗯。我还会再来玩。准备考试要加油喔。」 哥哥带笑回答,轻轻挥了挥手。 和泉最后很快地再点了一次头就进了家里。就在我也打算随她进去的时候,哥哥却从后头喊住我:「健一。」 「干嘛?」 我一回头就看见哥哥手上拿著安全帽,坐在机车上头。随后用很认真的表情看著我说。 「你要更加关心由梨子喔。」 「啥?」 「这是哥哥给你的忠告。她已经不是以前跟你一起踢足球那时的孩子了。」 「那种事我知道啦。」 打从念小学就在一起,我跟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比起哥哥跟她相处得更久。我在好几年前早就察觉到她变了。 「那就好。但是你真的明白吗?」 「我可是跟那家伙相处的时间更久喔。」 「……确实如此。不过也会有太过靠近反而看不见的事情。那方面你仔细想想看吧。」 他戴起手上拿的安全帽。我正想问他是什么意思,哥哥却发动了机车的引擎。灯光照亮庭院的植物,在家里的白色墙壁上,描绘出复杂的花样。 「再见,我回去了。我还会再来。」 留下那句话,哥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从住宅区的小路离开。机车廉价的排气声在附近响起,随著机车远去很快消失无踪。 ☆ ☆ ☆ 经过一个星期,到了第一学期期末考的前一天。 回家以后我做好晚餐跟和泉一起吃,接著开始念隔天要考的科目。 今天没有下雨,一整天都很闷热。放在桌子上电波钟的温度显示超过了三十度,实在没办法我便开了冷气。在室外机启动声响起的同时吹起冷风,冷气下方的窗帘在轻轻摇晃。 花上三小时左右念书复习隔天要考的三个科目,然后就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心想小歇片刻,再努力一下吧,于是放下了笔从座位上起身。为了不给妈妈跟和泉添麻烦,我留心著自己的脚步声走下楼梯。 我走到深夜的客厅时,只打开厨房的电灯,用白色的光辉削弱客厅的黑暗。和泉身穿薄t恤和质地似乎很柔软的短裤,一副家居服的姿态坐在餐桌前喝著水。 「和泉,原来你在吗?」 她点了下头,答道:「我在休息一下。」 我从餐具柜拿出玻璃杯,从冰箱拿出矿泉水倒了进去。 「考试是从明天开始吗?」 和泉从背后向我搭话。我「嗯」一声点了点头,在她对面的位子坐下,一口喝下倒进玻璃杯的水。 「和泉你是从今天开始吧──怎么样?」 我出声询问,她便面带微笑道。 「算是还不错。健一你考得好吗?」 「应该行。因为先前的读书会大有收获。」 「那可真是开心呢。之后的烧肉也很好吃。」 「就是说呀。」我点点头,紧接著想起了读书会那天的事。最先浮现的,是和泉和长井交换联络方式的模样。 「──话说之后长井有跟你联络吗?」 我提出问题,和泉则是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只有一次,是为了那天道谢的邮件。」 「是喔。」 我一边回答,一边把手放进短裤的口袋里。我的指尖碰触到一直放在里头的智慧型手机坚硬的触感。 「……和泉,我也可以问一下你的联络方式吗?是说我都不曾直接问过你……」 「嗯,可以喔──我去拿手机来,稍等我一下。」 和泉毫不犹豫地点头,起身离开客厅。 能听见她爬上楼梯克制的脚步声,连她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每天起床的房间跟她的房间只有几公尺的距离。但是和泉在那里怎样度过每天的时间,我却一无所知。只有传来她总是在附近的气息。 我回想起了先前哥哥「太过靠近反而看不见」的忠告。尽管那应该是指由梨子的事,但我却在关于和泉的事上头鲜明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意。为何会问和泉的联络方式,至今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明确的理由。总觉得似乎只是对于长井知道,而我却不知道的这种状况,感到没来由的烦躁,然后就做出了行动。并不是知道了以后想要干嘛。 我呼的一下,吐出带著些许热度的气息。 不久后,我听见硬质的声音下来,是和泉下楼的声响。她打开了客厅门,手上拿著一支附有红色手机壳的智慧型手机。 「让你久等了。」和泉说著,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我们在桌上交换彼此的信箱地址等等的个人资料。结束后,不知怎的对话便中断了,于是沉默降临。 在和泉搬过来的这一个月期间,我们每天都在这里碰面。跟她在客厅度过的时间,就算不说话,现在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安心感。 「啊,对了。」 我忽地想到话题发出声音,「怎么了吗?」和泉侧头道。 「哥哥先前上了广播节目。」 「是吗?我是第一次听说耶。」 「嗯。他说被我们听到感觉很不好意思──看这个。」 我再次拿起智慧型手机,播放出上传到影片网站,也有写小说、带著文化人气质的搞笑艺人担任主持的广播节目并放在桌面上。因为哥哥上的是时间很长的节目其中的一个单元,我就操控进度条跳过时间。 「大概是这里吧。」说著我的手指离开萤幕,正好听见哥哥爽朗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文艺评论家坂本隆一。』 「哇,好厉害。是真的。」 和泉露出笑容,发出惊讶的声音。 『坂本先生现在不仅在研究所攻读哲学,也在杂志上发表书评及评论……』男主持人以轻快的语气介绍哥哥。至于爸爸则没有提及。 哥哥以最近的文学作品中,近来有许多操控叙事者这种类型的作品为基础,掺杂角色消费论或反覆轮回等等带有次文化色彩的术语,轻松愉快地讲述起自己对于当今文坛的意见。 「好厉害啊。跟我们在学校读的东西完全不同呢。健一你明白隆一哥在说什么吗?」 「大概一半还行吧。因为我有看那个人的书评。」 「哦──」 在播放了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大约就是这种感觉。」言毕我点击萤幕,让影片停止。 「想要知道详情,只要输入阿隆的名字搜寻就会跑出来了喔。」我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这很有趣。」和泉回答。 「总觉得念书的干劲来了,我要回房了。」 「嗯。」 和泉带著红色拖鞋啪哒啪哒响的脚步声,离开了客厅。变成独自一人的我,斜拿玻璃杯,把剩下的水慢慢喝光。 接著我拿起智慧型手机,凝视她刚刚传送给我的个人资料。点击她填写的社交网站网址之后,那个网页就显现出好几张和泉的照片。有我不认识的人们,和泉露出的表情也是我所不知道的种类。 看到那些,便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某个遥远地方的人。 但是大概那种遥远,正是我跟和泉之间真正的距离吧。十七年来一次也没见过面,尽管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见面的可能性还比较高,那样薄弱的亲戚关系,然而我们的生活却在一个月前突然有了交集。 在这一个月里我跟她的相处变得很融洽。以这么快的步调跟谁变得友好,至今一次都不曾有过。不过在来到我家的十七年之间,和泉在哪里跟怎样的人怎么样过生活,我一无所知。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我跟她之间,有著无法迅速弥补的遥远距离。 ☆ ☆ ☆ 铃声响起。 当坐后面的人听从监考老师的指示回收考卷之际,教室里随即开始飘散安心与解放的感觉。 这样一来三天的考试行程就结束了。我吐了一口气,稍微转了一下由于读书和紧张而僵硬的肩膀。 社团活动也从这天起重新开始。尽管外面天空一片阴霾,却没有下雨。昨天也不曾下雨,所以操场的状态也没问题吧。 「坂本,我们走吧。」 长井斜背灰色运动提包,来到我的课桌前说。我点了下头,也迅速收拾随身物品。 我们离开结束考试的校舍,前往传统上由足球社占领,位于室外的置物处。换上足球裤,脱掉西装衬衫,换上训练衣,然后套上钉鞋。 已经在操场上的社员们正在踢球,橘也来了,她正在把重叠的红色角锥从器材柜搬过来。还没看到由梨子的身影。 「和泉同学有说考试考得怎样吗?」 换上白色训练衣的长井,从包里拿出钉鞋问道。我面向长井的方向。他依然带著一成不变的表情。大概他是无心想找个话题,就用这件事当开头吧。 「嗯。她说考得不错。」我回答。 「这样啊。我原本还有点在意会不会打扰到她念书了。」 先前所感受到有如嫉妒却不明所以的情感,又再次缠上心间。我刻意抑制住说道: 「我想并没有打扰或什么的喔。因为她说了很开心。」 「那就好。」他一副像放下心的样子说。 我瞧向操场,也许是累了,橘暂且将角锥放在地上,周遭的一年级生热衷于互相传球的游戏,没有察觉到橘。 「长井,去帮忙橘做准备吧。」 我看著橘独自一人搬著好像很重的角锥说道,他也抬起头「嗯」的一声点点头。等长井绑好钉鞋的鞋带,我们就往操场上橘的方向跑。 「我来帮你。」 为了协助她,长井从橘那边接过四个重叠的角锥。橘也相当高兴,表情开朗地说:「啊,长井学长,谢谢你。」 「一年级的那些家伙,都没有人要帮忙,果然长井学长就是温柔呢~」 「不,最初是坂本跟我说这件事的喔。」 橘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我这边说:「坂本学长吗?」 「学长,你是吃到什么怪东西吗?还是念书念过头脑袋出问题了?」 「我善解人意就那么奇怪吗?」 「毕竟你是那个强烈散发出『我没打算跟任何人说话』那种气质的坂本学长嘛。即使先前坐去远征的巴士,大家都high成一团的时候,你也是一直一个人戴耳机听音乐。」 「我才没散发出那种气质咧。」 见到我跟橘的互动,长井泛起一抹小小的苦笑道。 「不过坂本最近感觉好多了喔。」 「你是指像这样吗~?」橘夸张地表现出吃惊说道。 「我要走了。我去拿器材柜里剩下的角锥跟圆盘来。」打算体贴一下橘的我说完以后,就走向足球社放球跟角锥的小房间了。 我们进行著一如往常的练习课表,在操场的一角,由梨子和橘在互相踢球。相对于踢得很烂又很兴奋的橘,由梨子基本上一言不发。 过了一小时左右,就在所有人因为七月的暑气汗流浃背之际,乌黑的雨云随同潮湿的风一起飘了过来。 雨水很快一滴滴落下。是确实会变成大雨的那种大颗雨珠。练习射门的我们随即中断社团活动收拾器材,由手上空空的社员们带回有屋顶的置物处那边。 我跟附近的几个社员收集足球,双手拿著跑向器材室。这段期间内雨势依然渐渐变强,远方传来了打雷声。手拿练习背心的橘大喊一声「呀──」,往常那种做作女的样子彻底消失发起抖来,由梨子强行夺走那些背心说道:「明香里你先回去。」橘便回了声「对不起~」,随后朝著校舍的方向跑了。 包括我在内的几名男社员,收集完散落在操场上的足球,由梨子也把练习背心和圆盘类的东西收纳在架子上。收拾完毕以后,社员们离开放器材的小房间,在连视野都变得模糊的大雨之中,大家发出欣喜开心的声音拔腿奔跑。我心想雨势如此还不如待在这里比较好,于是站在门口仰望天空。 厚厚的云覆盖天空,操场有如夜晚一般昏暗。除了雨水敲打地面的声响,偶尔还会雷声大作,连丹田都为之震动。气象预报中没说过雨会下得这么大。肯定只会下一阵子,这样的豪雨很快就会停了吧。 我抱著那种想法,将视线从空中移回地面,我随即发觉到由梨子站在我隔壁。她也看著天空。不管是头发还是衣服,全都被雨淋得湿答答。白色训练衣的布料紧贴肩膀附近透出肌肤的颜色,而且浅蓝的内衣颜色也随著隆起的胸部一起浮现,我反射性地别开了视线。 「看样子,暂且待在这里比较好吧。」 我一开口,由梨子没有回应,只有移动双眼望向了我。接著她踏前一步,抓住小房间里滑门的把手。 开关不顺的那扇门,由梨子用蛮力让它发出声音动起来,啪一声迅速关上。没有电灯或任何照明的小房间变得一片漆黑。只有从屋顶或墙壁的缝隙之间映入的微弱亮光,勉勉强强能看见由梨子的样子。她转过头来双手抱胸,然后从正面一直盯著我看。 「你是怎么了啊?」 被她不同以往的气势压倒,我开口问道。 「……健一,你明明对和泉同学那么温柔,对我却很严厉呢。为什么?」 她突然之间像在盘问一般提到和泉的话题,让我大感不知所措。雷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发出了有如地鸣的巨大声响。 「啥?严厉是什么意思啊。」 为了不被小房间里响起的雨声盖过,我稍微加大音量说。 「你都叫我『你这家伙』,吃肉的时候也是,说什么会肥之类让人恼火的事。」 「因为,那是……」 「那是什么啊。为什么老是对她偏心。」 「我才没做那种事。」 似乎是忽视我说的话,由梨子一步步向前进。然后把双手放在我的胸前,猛然把体重压在我身上,我差点就要往后倒。 「喂,别推我啊。」 「吵死了,闭嘴。」 由梨子更加把体重靠在我身上,正当我打算喊出「给我适可而止」的时候,由梨子用力地踮起脚尖,把脸抬到跟我同高的位置。 那一瞬间伴随著柔和的温度,口腔里一片雨水跟汗水的味道。 我触碰到湿润的嘴唇,在半张的口腔内,由梨子湿漉的气息传了进来。舌头和舌头微微地碰到。在口中所触碰到的由梨子的舌头,有种惊人的滑溜触感。 时间静止了。只有一滴滴带有重量,强力敲击小房间屋檐的雨声不断响著。 我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呢?是一瞬间吗?还是说经过了几秒呢? 不久后,咚的一声,我的胸口被用力推开,我全身无力一个不稳,狠狠撞上背后的架子。由梨子用非常火大的眼神,看著喘不上气咳了好几下的我。 「就是这么回事。」 接下来她解开马尾转过身去,打开门在雨势稍小的雨天之下跑了出去。潮湿的头发沉重地飘扬,混凝土的地板上,落下宛如雨滴的水珠。 ☆ ☆ ☆ 雷阵雨渐渐转弱,然而由于大雨而潮湿的操场变得泥泞不堪,因此社团活动很快就解散了。我脱下湿淋淋的训练衣,用毛巾擦拭身体换上制服。然后跟社员们保持距离,独自一人抱膝凝视下著小雨的操场。 唇舌之间还留著由梨子的触感。触碰到身体的那种柔软,伴随著彷佛现在还能感受到的生动,一次次在脑海中苏醒。相对的,对于现实的感觉变得相当稀薄,感觉甚至连空气都变得稀薄难以呼吸。现在的感觉与那时混乱交缠,我的脑子好像快变得不正常了。 「喂,坂本,你哪里不舒服吗?」 突然听见的声音,让我发出了愣愣的一声「咦?」,长井跟其他几个社员,用似乎很担心的神情问我。 「……什么事都没有。」 言毕,他们便说了声:「是喔。」尽管显露出很在意的表情,但他们还是离开了我身边。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天空急速变得晴朗。乌云散去后的天空,是甚至显现出炎炎夏日的火红傍晚天空。操场到处出现的水洼,锐利地反射阳光,高空出现淡淡的彩虹。 社员一个接一个回家之际,我却一点都不想动,我想一直仰望那夏天的天空。 黄色的夕照漫射在周遭,闪亮的彩虹渐渐淡去,不消多久彻底融入傍晚天空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 周遭已经没有半个人。不仅是足球社的社员,连田径社、网球社,在操场活动的社团团员们大致上都回家了吧。 我拿著随身物品,步履蹒跚地走到脚踏车停车场,我环顾了四周,然而在比起早上数量少得多的脚踏车里,没有看到由梨子的。我把锁解开,带著沉重的心情,在傍晚的街道上一个人骑脚踏车回家。 一到家,和泉的皮鞋一如往常整齐地成对摆放著。看见它我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 我脱掉鞋子,穿上自己的拖鞋。 一打开客厅的门,发现灯没开,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在夏天的第一次漫长傍晚结束时,客厅整体的轮廓显得模糊,看上去像是时时刻刻就要陷入黑暗中那样。 随后,我感觉到有人的气息。 和泉坐在安置在门旁的沙发上。不过她的头很疲倦地倾斜著,双眼紧闭。在寂静的傍晚之中,唯独能听见她均匀呼吸的声音。 ──她在睡觉。 最近一直到很晚,她房间的灯都还没关。我记得她的考试也是今天结束,也许是放下心来就觉得累了吧。 因为她就穿著制服睡著,因此裙子向上掀开了些,能窥见她的大腿。虽然说和泉总是破绽百出──我心想,唯独现在拜托饶了我吧。 我摊开在沙发旁叠好的毛巾毯,为了不吵醒她默默地披在她身体上。 我重重地、缓缓地吐了口气。望著睡得香甜的和泉,就觉得跟由梨子在那片黑暗中发生的事宛如是梦一场。然而与此同时,如今依旧残留的她的汗臭味,以及舌头滑溜的触感,又真实到让人无从逃避。 我离开客厅,静静地关上了门。 接著我在浴室里从头开始冲澡。闭上双眼就会想起她被雨淋湿的模样,令我难以呼吸。 我知道、我明白她是异性。但是我从未如此强烈,甚至是亲身感受到她是个女孩子。水滴滴答滴答从身上滴落,卷进漩涡里成为流水的一部分,被吸进排水口。 我离开浴室擦乾身体,换上了家居服。为了不要吵醒和泉,我用冲过澡变得柔软的肢体,尽量避免发出脚步声爬上了楼梯。 七月漫长的太阳尚未西沉。深橘色的阳光从窗户大量照进房里,排放在书架上一大堆的书,沉浸在深深的暗影中。 静谧的初夏傍晚,也许连时间的流动也跟著变缓了吧,感觉这夕阳好似会永远挂在天边。 我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湿漉漉的街道正在发亮。傍晚的所有色彩变成渐层点缀天空,空气炎热到像身在蒸笼里。 某处传来蝉叫声。 我感觉到,梅雨季已经结束了。 后记 我是在二〇一五年的七月,写下成为这部作品的原型的文章。在写完上一部作品之后,我跟责任编辑开过会,我提出了好几个企画,结果获选的是以同居为主题的现代青春小说企画案。 同居在各式各样种类的故事内容中,是从以前就有使用的主题。是相当传统并且招牌的故事。为了尽量不要显得老气横秋,我一直留意使用我们自己平常会使用的言语,描写我们现在所过的日常生活。 我特别喜欢阅读小说中关于「描写」的部分,而且那还能起到把总是看腻的、不曾留意的现实,再次找出新鲜事物的功能。我一边梦想能成为在读者忽然从书中抬起头的时候,让映在他们眼中的风景看起来有哪里不一样的小说,一边写下了以我们生活的现代为背景的作品。 阅读文章有种独特的快感。很多情况下,能说明为什么会觉得故事感动(例如角色克服了种种困难,或是出乎意料的事成为了伏笔,在后来的故事中发挥作用等等)。而阅读文章的文脉本身所得到的感受,除了能说「这边非常棒喔」以外,似乎相当难以清楚说明。 最近故事的模式、结构,已经被进行相当多的研究,手法也被做了相当实用的整理。但即使如此,细节的描写方法仍然有无限的变化,我认为创造出专属那部作品的氛围,应该也是为了写出有趣小说所不可或缺之事。 倘若能带给各位读者那样愉快的一刻,便是我的荣幸。 以下是感谢词。 责任编辑n,这次也受您照顾了。另外,绘制出具有现代感又非常有品味插图的和遥キナ老师。百忙之中还负责这部作品的插图,非常感谢您。亲切的各位小说家,总是给予我感想等等,谢谢大家。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多听听大家的看法。 还有各位读者。非常感谢大家读到这里。只要状况容许,我打算把这部小说写到当初构思的地方。 那么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我们下次再见吧。 久远侑 久远侑老师, 恭喜发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