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模样》 第一章 汪相余摸出菸包,在手背上敲两下,再以唇就菸包,叼出一根衔在唇边;静了一会,掏出打火机,他低脸,左手靠在唇边遮挡突如其来的风势,将菸点燃。 深吸一口,微苦的味道充斥舌尖和鼻腔,吐出烟圈时,他微微眯起眼;他看着火光在指间明了又暗,忽扯唇笑——他居然也成了菸枪。 他抬眼,目光落在未知处。身前是车水马龙,身後有平价快炒店内传出的喧哗声,他一个人静立在红砖道上,感觉特别寂寥。 晚间九点多的台北,夜生活正要开始。街上行人匆匆忙忙,赶着归家,还是赶着下一摊?他盯着那些经过身前的人影,每个人似乎都有目标,而他的目标在哪?成功的事业?优渥的收入?还是令人欣羡的房产?没有那个与你共享的人,什麽都是屁。 「汪律师。」身後有熟悉音嗓,他转首,果然是助理。 「上菜了,你还不进来吃吗?」方舒涵朝他走来,浅笑盈盈。 他看她一眼,神色淡漠,只从鼻腔轻轻发出一声「嗯」。 「怎麽又在抽菸?」她站在他面前,伸手就要抽掉他夹在指间的香菸,他臂一缩,她笑容僵在唇畔。深吸口气,她再次扬笑,「我只是觉得抽菸不好。」 他低眸盯着指间火光,嗤一声。「你认为我会不知道抽菸不好?」 方舒涵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未看她,只微微眯起眼,盯着前头那两部慢慢停下的车子。这店外貌看着不起眼,生意倒是很好。他吸口菸,才发现身旁助理还在,觑她一眼,他道:「你先进去,我把这根抽完。」 她还想说点什麽,见他神色疏离,也只能转身走开。 「等一下。」汪相余倏然偏首,喊住她。 她心一跳,雀跃迎视他投来的目光。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尤其你和我只在公事上有接触,其余什麽都不是。你也知道我有女朋友,下次别再试图破坏我的原则,你记住了。」说罢,看也不看她,只侧过身吸菸。 什麽都不是……她看着白色烟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脸,但又是谁模糊了她的视线?咬唇憋住泪意,她说:「你们吵架了吧?我发现你最近都睡在办公室。」 「我事情多,半夜回去会吵醒她。」 「你哪天事情不多?就算吵醒又如何?难道一辈子都要让你睡在事务所?我表哥说你和你女朋友一定是吵架了,而且他推测你们吵得凶,否则你不会一连几天都睡在办公室。」 这颗多嘴又多事的甜菜。干他何事,多嘴什麽! 汪相余皱起眉,冷声道:「你做好助理工作就好,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他微仰脸,阖眼不说话了。 见他不想与自己多谈,方舒涵站了会,也只能挺着背脊离开。有女朋友又怎麽样?两人明明吵架了不是吗?十多年的感情若真稳定,老早就结婚了,何须等到这时?只要他还单身,她怕什麽?戏棚下站久了就是她的。 待高跟鞋的声音已远,汪相余展眸,视线正好捕捉到前头车上下来的身影。男士们均是衬衣西裤,女士们虽非正式西服,但也是展现出干练气势与柔性女人味的穿着,可谓刚柔并济;瞧得出来,这群人在职场上应属相关单位。 他们说笑地经过,气氛轻松欢乐,没人发现角落的他。他眼神漠然扫过那群人,转身再抽口菸,低头踩熄了菸头,弯身拾起菸蒂扔进一旁垃圾桶,而後步入快炒店,直往洗手间方向。 「想不到在这种地段还有这种平价快炒,不是听说这一带租金都很高?」看见菜单上的价位时,李琼方讶问。 「租金很高,前阵子才听说又涨,不过老板不用付租金,所以这家店才能在这里继续生存。」说话的宋权佑未看菜单,只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 「你跟这家店很熟的样子?」李琼方好奇追问。 「岂止是熟。这附近都是他罩的!」张为玩笑般的口吻。 宋权佑一拳轻击在左侧年轻男人臂上。「我说书记官大人,请别把我讲得像古惑仔一样好不好!」 书记官大人?娃娃脸的张为一脸惊惶,忙出声解释:「别这样啦!学长,你这样喊得我诚惶诚恐的。论年纪与职场经历,你可是我学习的对象,你这样喊,我承不起。再说我只是跟琼方开个玩笑而已,你不是这麽小气吧?」 宋权佑当然也只是玩笑话。 胡瑞娟笑一声。「宋检没这麽小气啦,你不用担心。」与宋权佑同股,工作上的接触早让她摸清对方脾性。 「你看你这个学弟对我有多忽视,连瑞娟都比你还要了解我。」宋权佑噙着笑意调侃了句。 张为为自己辩驳:「学长你这样就不对了。瑞娟了解你是因为她跟你同股,每天跟着你开庭,想要不熟也很困难。」 「但我是你学长,你没理由不了解我。」 「为了证明我很了解你,我点你喜欢的菜。」张为拿起点菜单,看了看,笔尖在菜单上移动着。「炸蚵仔酥对吧?」 宋权佑笑。「好吧,我暂时相信你是关心我的。」 「你们两个不要搞得像有什麽暧昧一样。」胡瑞娟翻了个白眼。「快点菜。」 「炸蚵仔酥就来个两份好了。」张为再划上一笔。「还有……」 「两份会不会太多?」另名男同事扬声问。 「不会不会。」张为摇摇手指。「我家权佑学长喜欢炸蚵仔酥,然後权佑学长对面那位佳嫚同学也很喜欢,两份搞不好还不够。」 「佳嫚也喜欢炸蚵仔酥?」男同事疑惑。 「当然。拜托,你别看我们佳嫚长得秀秀气气的,她阿公和爸爸是养蚵的,佳嫚可是从小就跟着她阿嬷、她妈妈挖蚵,她可是她老家镇上的蚵仔西施。」 被同事谈论的女主角忍不住开口回话:「张为,你说话太夸张了,不如说我是西施舌还是西施犬。」 「哪有!你真的是蚵仔西施。放眼望去,挖蚵的就属你最美。」 陈佳嫚无奈。「那是因为挖蚵的都是上了年纪的阿桑或阿嬷,只有我比较年轻。」 「你真的会挖蚵?」李琼方瞠大了眼。「真看不出来耶。」 「真的!我们去过她老家,她是真的会。而且她家养的蚵,肥美又鲜甜。」胡瑞娟只差没竖大拇指。 「你有兴趣的话,下次有空可以带你去挖。」陈佳嫚微微笑着。 「可以吗?」李琼方睁大了眼。「我是都市小孩,还没有真的亲眼见过蚵仔,不过蚵仔煎我倒是很喜欢吃。」 宋权佑笑一声。「那你一定要试试佳嫚她妈妈做的蚵仔煎,因为特别道地好吃,你吃过一次就会觉得别家的都比不上。」 「光听你们讲,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李琼方一脸垂涎。 「就是因为之前一次下班想吃消夜,权佑带我们过来,佳嫚吃过一次就称赞这里的蚵仔很新鲜好吃,不输她老家的,所以来这里用餐,一定会点蚵仔酥。」张为边说边划着菜单。 「我点了炸蚵仔酥、盐酥龙珠、泰式椒麻鸡、烤鲑鱼肚、三杯中卷、炒高丽菜苗、炒空心菜、桂花炒螃蟹、清蒸白虾、姜丝鲜鱼汤……」 「等等!你会不会点太多?吃得完吗?我们没有要拜天公耶。」李琼方听他一长串菜单,扬声问。 张为笑出声。「谁跟你拜天公。因为有的菜色的分量不多,你不用担心啦。」他起身准备拿点菜单到柜台,又停步。「对了,你们要炒饭还炒——」肩与人碰了下,他忙道:「抱歉。」 「不好意思。」汪相余从洗手间步出,还未走到位子,忽有人从一旁桌後走出,他不及收脚,被对方肩臂撞个正着。他不以为忤,扔下一句话便朝自己那桌走去,清凉火辣的酒促小姐靠了上来,对他微弯身,摇了下身体,呼之欲出的饱满胸口晃了晃,娇滴滴地向他抱怨开瓶器拿不到,问他要不要帮她取出来。 第二章 他看都不看一眼,无视对方的性感身材,不耐开口:「请自重。」随即绕过女子走到自己的位子。 「这个人好酷……怎麽觉得很眼熟?」李琼方盯着那人的背影,直到他在角落那张桌後落座,仍未收回目光。 「他是汪相余,新诚律师事务所的主持律师,之前曾帮一名女艺人和她男友辩护,上过电视。」胡瑞娟认得那张脸,不仅在电视新闻上见过,也曾在侦查庭上遇过一次。 李琼方「哦」了好长一声。「我想起来了,难怪觉得他那张脸我好像看过。」 众人均将目光落在话题人物上,男同事转回视线时,问:「就是打人的那一个女艺人?」 「对。听说那个案子原来的律师受不了舆论压力,所以解除委任,之後没有律师愿意接,後来好像是有人介绍那个女艺人去新诚,想不到他接了,他也的确帮女艺人争取到缓刑。」胡瑞娟也望向他们正在谈论的男子。 「他长得很不赖。」李琼方盯着汪相余,後者似乎察觉了目光,忽偏首看了过来,她急匆匆转开目光。「他好像发现我们在看他。」 「看谁?」拎着点菜单到柜台的张为顺手带回两瓶饮料。 「汪相余啊,刚刚和你撞到的那个人。」李琼方偷偷望去,见对方已低脸举箸进食,才敢放胆看。 「汪……」张为也忆起这号人物。「原来刚刚那个是他,难怪觉得眼熟。他是有什麽好看的?」 「就是觉得他长得满帅的。」 「帅又不能当饭吃。」胡瑞娟旋开保特瓶盖,为自己倒杯果汁,也为身侧的陈佳嫚倒了杯,并顺着问:「你说对吧?」 「当然。」陈佳嫚接过果汁,颔首低应。 「这我也知道。只是我觉得很奇怪,看他一表人才,像那种引起全民挞伐、没人敢接的案子,他怎麽会愿意接?不怕被亲友唾弃吗?」 「因为有钱赚啊。」张为一脸「你在问废话」的表情。「琼方,你不会不知道律师到底是干什麽的吧?」 「我怎麽会不知道!只是想着那个案子没人要接,就只有他敢接,他是很缺钱还是很想红?」 「不管他缺不缺钱,反正钱不嫌多,红了之後会有更多人找他辩护,也许还会被一些政论节目邀请上电视。拜托,那可是名利双收,财源滚滚耶,不赚白不赚啊。」胡瑞娟不知怎麽着,语气酸了起来。 李琼方摇摇头,叹道:「看他玉树临风的,想不到个性也这麽庸俗,真难理解他们那些律师接案子的心态。」 「应该说,环境和立场不同吧。」宋权佑笑一下。「他们的立场、处世角度,与我们时常是对立的,所以不能说他们不对。」 「说得也是。不过他外型给我的印象是真的不错,但现在知道他是那个艺人的辩护人,评价还是马上往下调,一整个瞧不起了。」李琼方鄙夷的口吻。 胡瑞娟笑。「你看不起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起我们。我不敢说全部,但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律师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表面称你一声检座,其实私下认为检方只会仗着身分地位压迫人、把被告妖魔化、滥用公权力,更别说他们是怎麽看待我们这些书记官了。在他们眼里,搞不好书记官就是一只只会绕着主人团团转,唯唯诺诺的哈巴狗。」 「你是以前吃过律师的亏吗?」李琼方惊疑地看着她。 「对啊,看你这麽愤慨,哪位律师负过你?」另名男同事追问。 「我哪那麽有幸。」 「不过我觉得他不错啊,他最近又上了新闻,你们不知道吗?」男同事问。 「没留意。」胡瑞娟应了声。 「就为了台欣轻油告一位大学教授,还要求赔偿五千万的那个案子。他是教授的委任律师,上个月判决下来,台欣败诉,教授不用赔钱。」男同事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不算庸俗吧,只是刚好接到那个女艺人的案子。」 工作人员送上菜,胡瑞娟摆手说:「唉呀不讲他了,我才不想影响食欲。」 真的是非常鲜美的蚵。外头面衣很薄,炸得酥脆,咬开里头是软滑的蚵仔,鲜味完全包裹在面衣内,十分下饭好吃。陈佳嫚连吃了三个,才拨了口炒饭。 「怎麽样,味道没变吧?」宋权佑见她吃得欢快,不禁就问。 她点头。「每次来吃,每次都觉得很好吃,表示水准有保持,老板应该开个粉丝团,让大家去按赞。」 「不过我老实说,还是你老家的最鲜。」张为接了话,手里没闲着,他剥了一只又一只白虾,放进对座女友的碗里。 「我也觉得佳嫚老家养的蚵最好吃了,我……这样就好,别再剥了。」清蒸白虾上桌不过一会时间,碗里已堆满虾子,胡瑞娟出声制止。 李琼方看了过来,装模作样地怨了句:「怎麽这麽好,都没人帮我剥虾。」 「办公室找一个伴,下次吃虾就有人帮你了。」宋权佑噙着笑意说。 「我那个办公室里的检事官都是大叔等级了。」 「现在大叔人气正旺好不好!」张为忽指向角落那张圆桌。「不然你去勾搭一下汪相余。」 「他?」李琼方瞪大眼。「我头脑又没坏,怎麽可能会找那种道德良知可能有问题的律师来当——」她看着滑入面前碗里的虾,已脱了壳,白抛抛地躺在碗里等她享用。 「我帮你剥。」从开始到现在皆未投入他们讨论律师这话题的陈佳嫚,此刻正弯着眼睛笑。 「佳嫚,你人太好了!」李琼方咬一口白虾,满足地叹息。「原来这就是有人剥好虾给我吃的感觉,我一定要找一个会帮我剥虾的男朋友。」 陈佳嫚只是低着脸笑,手中继续剥着虾壳。 找一个会帮自己剥虾的男朋友……其实,她吃虾曾经也不需自己剥壳的,因为那个人会在每次餐桌上有虾蟹时,先为她去除外壳。 至此才从忆想中感叹,像他对伴侣那麽体贴的男人,为什麽她再也无法和他走下去? 才下车,方舒涵随即跟上前头男人;她自她的公事包里取出一个微鼓的牛皮纸袋递给他。「汪律师,这个是出门前小妹交给我的,说是早上刚收到。因为对方寄双挂号,怕有什麽重要文件,所以让我转给你。」 他原不以为忤,在瞄见上头笔迹,又发现寄件地址是他住处时,他一愕,伸手拿过纸袋,撕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串钥匙。他心一沉,瞪着掌中那串再熟悉不过的钥匙。 「钥匙?这个是……」方舒涵疑惑凝视他,心里忍不住猜测那串钥匙的寄件者与钥匙的意义。难道是他女友真要与他分手,才寄了钥匙过来? 他不答话,看了看纸袋,发现里头有张便条纸,他抽出一看,僵滞数秒。 我搬走了,钥匙还你。 就八个字?八个字就为两人长达十多年的感情作总结?他揉揉眉心,忽觉疲惫感涌向四肢百骸。 「你还好吗?」方舒涵手搭上他肩头,他在下一秒瞬间避开。 「你想做什麽?」汪相余冷着脸看她。 她尴尬一笑。「没什麽,看你收到钥匙心情很不好。」 「你不要像鬼打墙一样让我重复提醒,我心情好坏与你无关,我也不喜欢跟哪个女人有肢体碰触,请你自爱点,别再犯。」 手里紧捏那串钥匙,尖锐的一端抵着掌心,微带刺痛的感觉提醒他还有正事要做。他面无表情,快步朝地检署移动,心里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她竟然搬走了?她能搬去哪? 方踏入侦查大楼,神思不属之际,他手机响了,才拿出手机,身旁一双手主动接过他的公事包。他看她一眼,仍绷着俊脸,只松手让对方拿过他的包,避免自己与她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第三章 他接通电话。「纪太太……是,我刚到,你到了吗?」他迈开长腿,走在长廊上。走道两侧均是侦查庭,几个庭外候着等被传讯的当事人,有人严肃,有人紧张,亦有人无关紧要悠闲地低头滑手机。 汪相余常走地院,见怪不怪,只抬眼张望寻着当事人。「纪太太,你往门口方向看过来,我才知道怎麽认你。」 是临时通知委任新诚辩护的案子,所里另两位不接这种案,直接扔给他。对方电话中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孩子今日被检察官传讯问话,十一点的庭,他八点多才接到电话,对方是何模样也不清楚。 「我好像看见你了,你是不是穿暗红色的上衣?」得到肯定答覆,他挂了电话,快步走去,恰好遇上法警点名,喊到他当事人时,他代答了声,随即从方舒涵手里拿过公事包,翻出委任状递给纪太太。 「纪太太,要让我进去必须有这张委任状,因为你太晚通知,我没办法提前递出,只好请你在这里签名填资料。」 「抱歉,我也不知道今天要开庭,是孩子要出门前掉了传票我才知道。他本来想瞒着我自己处理的,这种事他要怎麽自己处理……」纪太太喃语几句,看了看那张委任状。「只要我签了你就能进去?」 他颔首。「我会请法警帮我们转交给检察官。」 一旁方舒涵见状,也拿出委任契约。「纪太太,这个也要麻烦您签个名,表示您确实委任我们新诚事务所。」 等候开庭的时间,汪相余拿出律师袍,慢条斯理地穿着,一面听着纪太太对他叙述案情——是窃盗罪。孩子在打工的汽车修配厂偷了一些零件转卖,老板坚持提告。 他扣着衣扣,望向孩子。二十岁刚自高中毕业不久,不能再说他是孩子了。这年纪不会不知道偷窃是错误行为,可怜天下父母心,总不愿相信孩子犯了法。 「你为什麽要偷东西?」他转身,面着犯罪嫌疑人。 「汪律师,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很乖,满十六岁就帮我打工,他在修车厂当学徒做黑手,他——」 「纪太太,你让他自己说,事发经过他最清楚。」汪相余看着大男生,再问:「你告诉我,为什麽要偷东西?你坦白了,我才能想办法帮你。」 「因为……」他似很惶恐也很担心,瞄瞄母亲,才开口说:「想帮妈妈减轻负担。」 只这麽一句,汪相余便大概猜到了什麽。他看看母子打扮朴素,少年模样乾净乖巧,眼神还带了点怯懦,完全不像这年纪的孩子。 这社会上二十岁的孩子都在干什麽?又该干什麽?他忆想自己二十岁的时光,他又做了什麽?他什麽都做过了。他打工、他和同学骑车夜游、他交女友、他会和一群友人唱歌、或在篮球场上挥汗打球,他似乎什麽都玩过。 眼前这个大男生正值青春年华,岁月却给了汽修工厂,黑着两手做着多数年轻人嫌弃的苦力工,只为那一点点微薄的打工费。若非家境不允,他难道不想恣意生活? 「汪律师,我先生走得早,他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我开计程车维生,收入不稳,他也是想帮我。」纪太太着急地说。 「妈,我自己跟律师说就好。」 依据经验,这个大男生也许想私下说。他看一眼侦查庭外的萤幕显示,找到了这个案件的案号;再看看腕表,道:「还有一点时间,你慢慢说,把事实告诉我。」他领着他移到角落。 待被请入侦查庭时,汪相余对这案子已大致有了方向。他与犯罪嫌疑人一道步入,惯例看一眼法台,目光匆匆掠过法台上的检察官席。 陈佳嫚低眼看着法警送上的委任状,目光扫过受任人的签章後,将它移至一旁。她未看法台下的情况,一如寻常兀自翻着卷证资料,稍後做过身分核对,她看着底下,道:「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件窃盗的案子要问你问题。」 纪家扬始终低着脸,点了点头。 「你在这家修车厂待了将近三年,怎麽会去偷公司的工具零件转卖?」 「想、想要多赚钱。」 「你的薪水不够用?」 他默了会,点头。「不够……因为薪水没调过,又比别的学徒低。」 「是这样吗?」陈佳嫚翻着警方移送过来的笔录。「修车场老板是你大伯,这没错吧?」 「没、没错。」 「既然是亲戚,怎麽可能薪水比别人低?常理来看,这样会造成亲人间的嫌隙。在我看来,你大伯没理由这麽做,你这是推托之词。」 纪家扬胀红了脸,不说话了,只用余光瞄着汪相余。 「检座。」汪相余举臂请求发言。他站得直挺挺,目光精锐犀利地直盯法台上的陈佳嫚。「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如果有好日子过,谁会去偷窃?你们检方总是为了保护告诉人而对犯罪嫌疑人缺乏同理心,我认为这不是妥善的态度。」他说到後来音色已转重。 侦查庭上律师并无辩护权,至多检视一下笔录有无错误,或注意是否有遭到刑求等,所以眼前这幕检察官被律师打断问话并指正的情况,张为还是头一回遇上;他坐在一旁书记官席上,瞪大眼盯着汪相余半晌,才偏首看看陈佳嫚。 陈佳嫚不说话,只迎视底下辩护人指责的目光。 气氛陡沉,一室宁静。 汪相余先反应过来,他缓缓情绪,道:「检座,警方制作笔录时,我的当事人不想让家人为他担心,所以对於案情他诸多保留,未将实情全盘说出。」 她看着汪相余,沉静地问:「保留了什麽?」 「我当事人的父亲早逝,由母亲开计程车持家,底下还有三个分别高一、国二和小六的弟妹。为了减轻母亲负担,他满十六岁即在大伯开的修车场当学徒,打工赚零用钱好补贴家用。母亲开计程车,生意时好时坏,有时家用不够就先和大伯一家借,他在那里上班,几次听见伯母对伯父抱怨他们欠钱拖太久,所以……」所以纪家扬的伯母私下告诉他,欠的钱就从他薪资里扣。 一开始,纪家扬认为合情合理,直到伯母连该给他的餐费、加班费等费用都未给,他才意识到不对。问了伯母,她说那是利息,又说若不是看在大伯面子上,她也不会留他在修车厂。 那次之後,伯母见了他不是冷嘲热讽,便是当着所有师傅和学徒面前痛骂他反应慢、什麽事也处理不好。他心里怨怪,却有苦难言,就怕增添母亲烦恼,她已如此辛苦,他身为长子应该更坚强。他安慰自己欠钱还钱是天经地义,依旧认真工作,回家不诉苦,也不与伯母计较。 会动念窃走工具变卖,是因弟妹的学费拿不出来,母亲只好厚着脸皮再向大伯求援;但大伯恰好外出,伯母一逮到机会便对母亲挖苦嘲弄,母亲被说得不好意思,只能低着脸陪笑。 母亲原打算借两万元,伯母一阵刁难後只拿出两千元。他在一旁看着母亲接过两千元後诚恳道谢的样子,又看见伯母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气、他怨,他不明白同是一家人,为何如此现实? 他再吞不下这口气,偏碍於自己性子软弱,不敢反驳,便偷了工厂的修车工具;掉了几组工具,他见伯母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头才感到一点抚慰。他听里头师傅说,遗失的那几组工具市价不低,八成被偷去卖,他才想到能变换现金,暂时解决燃眉之急。 他骗母亲是他工作认真,那是大伯给他的赏金;大伯待他们一向不错,母亲不疑有他,他就这麽顺利地窃取了几次,直到被伯母後来装在厂房里的针孔拍到,他赖都赖不掉。 第四章 伯母报警并交出影片,罪证确凿,他被警方通知到案说明。他不想家人为他担心,不敢声张,一人前往警局;他认了罪,却没提母亲同大伯一家借款,及自己在伯母那受的委屈…… 这种案子在陈佳嫚任检察官以来时有所闻,也承办过类似情况的案件,这些犯嫌均是为了家计才走险,犯毒、强劫、偷窃,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以纪家扬这案子来说,并不难处理,毕竟告诉人是亲戚,是可以和解并请求撤告的。她只是有点意外,纪家扬的辩护人会是他——汪相余。 陈佳嫚脱鞋进屋,扔了包後,把自己抛在沙发上;她曲腿阖眼,想着侦查庭上的一切。 她必须承认,在看见委任状上那受任人的姓名时,惊诧不已。她未曾想过会在侦查庭上遇上汪相余,最令她不自在的是他当庭指责检方不是……他是不是在庭上均是如此强势,甚至可能咄咄逼人?还是因为坐在法台上的检察官是她,他才……门铃忽响,她睁开眼,呆了几秒。 这间公寓是张为与胡瑞娟为她找到的新住处,她正式入住才第二晚,目前身边亲友仅有他们知道这里。她与他们稍早前才在地检分开,那麽门外的会是谁? 她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门後,从猫眼望出去时,她僵直身子,瞪大了眼。他从何得知她住在这里? 门铃再响,他狭长的眼睛对上她的,似乎知道她站在门後看着他。这扇门该不该开?她对他用情至深,她怕自己轻易被他说动,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离开他;但不开门,依他性子他会甘愿转身离去? 「嫚嫚,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思索片刻,仍未有动作,门上被敲了几下。 「嫚嫚,还是你希望我就站在门口和你说话,我们的对话被其他住户听见也没关系?」 开门吧,躲避不是解决的方式。她深呵口气,转开门锁,拉开大门。 男人高大的身躯包裹在笔挺的西装下,手里提着公事包,一身严谨,精短墨黑的发丝衬得他一丝不苟。 除了眼睛,他五官像极了他原住民的母亲,深邃又精致;他那双长眼则是他父亲的翻版,微挑的眼角有几分风流,偏白的皮肤与斯文的气质,也像他退休前在中学任教的父亲。他长得很好,遗传了双亲的优点,可这张英俊的脸,此刻却让冷厉染上眉梢眼角,狭长的眼里淡淡流转她辨不清的情绪。 两两相望,却无话。他只是看着她,她亦是看着他,他们都在探究对方究竟在想什麽,也对这一刻的相对无言感到怅惘。 「你……」 「你……」同声开口,彼此又是一怔。 陈佳嫚呵口气,侧过身。「进来吧。」 他脱鞋进屋,打量着屋子,她进厨房倒了杯冰开水出来。 「坐。」她把杯子搁在茶几上,见他在l型沙发上落座了,才挑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坐下。 刻意划开的距离,一公分也是咫尺天涯。他罕有地感受到何谓心酸。 「你……」她瞧瞧他神色还算平静,问:「你怎麽知道这里的?」 「中午开完庭後,我回家一趟,发现你的东西全带走,我又回地检署,一直在停车场等你,直到你下班开车离开。」是他粗心,这近半个月来,他刻意清晨时分返家,悄悄进房,拿了衣物到另一间浴室沐浴,接着便返回办公室。每次归家,见她熟睡,他换下的衣物她也清洗晾乾,才没发现她早有搬走的念头。 中午等到她下班?她惊疑地看着他。这种天气待在车里,那会有多热?他公事都不必处理的?想想也是,事务所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他还有个能力很强的助理……所以他跟踪她?下一秒,她将疑问出口。 闻言的汪相余只是笑。他单手撑在沙发椅背,张嘴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神情带了点自嘲,半晌,才启唇道:「是啊,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沦落至此,成了一个跟踪离家不归的女友的变态。」 「我没有离家不归。」 他垂眼,喝口冰开水,沁凉入喉,却是满嘴苦涩。若说一个还记得你一切习惯、明白你开水不喝温的、热的,只肯喝加冰块的冰开水的人,能说她不在乎你吗?他在心里叹气,搁下杯子,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那为什麽要把钥匙寄给我?」 「那是你的房子。既然分手了,我没理由还住在那里。」盯着钥匙,她面色沉静地说。 汪相余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瞧,似是第一天认识她。须臾,他紧抿的薄唇忽逸出笑声,笑声持续了夸张的数十秒,才听他问:「你来真的?」 她眨了眨眼,酸涩抿在嘴边。「这种事哪有真或假,分手就是分手,难道还有假分手?」 他又不说话了。想他一个律师,平时思绪敏捷,站上法庭能言善道、字句犀利、利口捷给,这刻的心乱如麻让他也只是有口难言。 好一会,才听他勉强挤出声音:「世上有哪对男女不吵架?我以为大家气头上,我离开几天,暂住事务所,把房子让给你,给我们彼此冷静思考的机会和空间。你要是气过了,就该回家住,何必搬出来和我耍性子?」 陈佳嫚微蹙秀眉,看着他。「你怎麽会以为我这是耍性子?」 「难道不是?」他微扬声。「你不就是为了我建议你可以转任法官的事在和我闹脾气?」 她注视他一会,轻道:「你说你暂时住在事务所,把房子让给我是要让我们有冷静思考的空间,那你思考了吗?你真认为我只是为了我要不要转任法官的问题?」 「我们之间还有什麽问题?十多年不是这样走过来了?」 「就是因为走过这麽多日子,才更看清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吗?」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对自己此刻的状况感到失望透顶;清晰的思绪、善辩的能力,彷佛皆在这瞬间背离他而去。 陈佳嫚浅浅地笑着。「相余,其实我们从来就不合适,一开始因为爱上了,尝了爱情的甜头,所以义无反顾。当时我们都那麽年轻,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会永远这麽甜蜜美好,从没有想过现实。後来……後来那些情况你也知道的,我开始会去思考我们是不是真的适合;但我总告诉自己,我们就像两个充满锐角的石头,就算不适合摆在一起,可磨久了,也能磨出一方圆滑;只是我发现我们没磨出圆滑,倒是把锐角磨得更锋利。」 不否认她的话。当初在一起时,他们都只是学生,生活单纯无忧,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压力,每天面对的除了课业,再无其它。他们可以在躲过反对他们早恋的双亲的追查後一起放声大笑;他们可以在大人不在时,两人在隐密的地方亲密拥吻;他们可以站在满天烟火下倒数迎接新年的来临……他们可以做很多很多令自己、令对方开心的事,只是究竟为了什麽,会走到这般地步? 「你真的能放下?」多此一问。 听她提过她与同事几次在那家快炒店用餐,因她说那里的蚵仔新鲜,不输老家养的,所以在事务所打赢了一场棘手官司後,他开口请客,就约在快炒店,抱的是也许能遇上她的心思。 他运气好,真让他在快炒店等到她;她却无动於衷,与同事大快朵颐,全然不见情伤,他还被甜菜调侃情人见面却不相识;在侦查庭上,她公事公办,连一点眼神也未曾流露对他的眷恋或对这段情逝的不舍。她还不够豁达吗? 「什麽事都需要学习的,包括『放下』。」虽然她能将他与她的这段感情分析透彻,可到底他是心里放了十多年、爱了十多年的人,陈佳嫚对於他的提问不是没有迟疑,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他心脏一缩,一点一点地漫开痛意。他眉目轻阖,似在思量考虑,再展眸时,他眼底难掩落寞。 他是操之过急了吧?收到钥匙所以心慌意乱,只知道要找到她、要挽回她,却没深思该如何处理两人之间存在的问题。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既已知道她住在这,来日方长。 汪相余喝光水,起身,背起公事包。「钥匙你还是留着吧,万一你想回家,随时都可以——」 「不用了,真的,我住在这里也不错。」她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 他注视她甚久,转身离开前,才开口:「对於这段感情,或许是因为我们在成长过程中考虑的事情变多了,所以在爱情面前,我们变得胆小,再无法义无反顾;但是这份感情,自始至终我从未动摇过。现在如此,以後也是如此。」 是了,他们甘愿一个人承受体无完肤的痛,也再难捧着心,义无反顾地投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