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面雨》 第1章 《锋面雨》 作者:吴百万  文案:  江弛予调回h市的第一个星期,郁铎的下属就把他的车给砸了,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人人都劝江弛予先退一步,这位郁总年纪轻发家早,有钱是有钱,但人品稀烂手段狠绝,当年陪他创业的兄弟都没有好下场,他一人独霸资产,从此飞黄腾达。  江弛予当然知道郁铎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年前第一次见面,郁铎就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次见面,郁铎薅着他的头发进了暗巷。  第三次见面,郁铎问他,我那里有落脚的地方,你要不要跟我走?  江弛予还知道,如今家大业大的郁铎,过去混过工地,搬过水泥,住过工棚,下雨天时腿会疼,腰下还有道月牙形的疤。  是郁铎打破了江弛予的头,也是郁铎给了他一个家。  是江弛予先把郁铎当作哥哥,替他打过架,陪他创过业。  也是江弛予不愿再只把他当哥哥,在相依为命的夜里,和他接过吻。  *  tips:  1.强强,年下养成,两个穷小子相识于微时,相依为命走过艰难岁月,发家后兄弟反目,再相见时破镜重圆。  2.深情偏执腹黑攻(江弛予)x外强势内软大混混受(郁铎)  3.年龄差三岁,攻是17岁时被受捡回来的,不是真兄弟。  4.he第1章 零  林胜南刚点起一颗烟,余光就瞥见几辆车商务车敞着大灯朝她驶来。  “郁铎,这边。” 她将烟掐灭,随手弹进路边的瓦砾里,踩着细高跟迎了上去:“怎么来得这么慢?”  马路被推土机轧得遍地是坑,车轮碾过,扬起漫天尘土。  一个年轻男人在下属的簇拥下下了车,他听见林胜南的声音,抬眼望了过来。这是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脸,只是看上去有些不大好相处。  “情况怎么样了。” 郁铎一开口说话,眉眼间的泠冽气质就减淡了不少,他长腿一跨,迈过横在路中央的房梁门柱,对林胜南说道:“听说今天的阵仗还不小?”  “里面正热闹着呢,依我看,不如用强的?” 林胜南脚下的高跟鞋足有十二公分,但也不影响她带着郁铎在断壁残垣中飞快穿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房子拆了,房子没了,这几个钉子户再怎么扑腾,也翻不出浪。”  “暴力强拆行不通。” 郁铎今天原本要去出差,快到机场的时候接到林胜南的电话,说拆迁现场出了状况,又半路折了回来。  他一口否决了林胜南强拆的提议:“上头盯得紧,我可不想上法制新闻。”  二人这边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郁铎抬头望去,罗马夜总会的巨大招牌映入眼帘。  说起罗马夜总会,这里曾是全市最有名的销金窟,里面网罗着最漂亮的姑娘,最新奇的娱乐项目,和最先进的服务理念。  经历了数次打黄扫非后,夜总会早已停业。但大门外并列着的十二尊希腊女神雕像,无不彰显着它当年的繁华。  沉寂了多年的夜总会,今夜又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门前广场上人头攒动,五百瓦工地照明灯架在半空中,白色横幅覆盖了墙面上鲜红的 “拆” 字,数百名群众聚集在这里,手中举着标语,嘴里高声呼喊着口号。  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数十台被迫停工的挖掘机,它们静默地分立在广场两旁,像一排静默的钢铁巨兽。  郁铎刚一出现,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负责现场的副总看见郁铎,更是像见了救星一样,连滚带爬地迎了上来。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中,郁铎老神在在地穿过人群,站上了广场中心的一小片高台。  “喂喂——听得见吗。” 郁铎从副总手里接过喇叭,试了试音量,对底下人群道:“大家好,我是三一建筑工程的负责人,姓郁。”  郁铎的话音刚落,一块大石头就砸在了他的脚边,人群最前方一名男子情绪激动地说道:“我管你是谁,马上停止拆迁,还我家园!”  “还我家园!还我家园!” 在男子的带动下,现场的其他人又群情激昂地喊起了口号。  郁铎的出现,让现场愈发混乱,保安连忙上前维持秩序。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趁乱摸上了高台,颤颤巍巍地送上了一面锦旗。  这面锦旗是送给郁铎的,上面红底黄字,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大字——“过河拆桥无德无信,以怨报德无义无耻。”  锦旗一出,现场先是安静了几秒,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哄笑,顿时就闹开了。“黑心资本家”“无良开发商”“白眼狼”“忘恩负义” 之类的谩骂声不绝于耳。  郁铎的那么点发家史,早就被本地媒体扒拉了个底朝天,算不上是什么行业秘辛。他身边的人见老板被人当众揭老底,也是面露尴尬,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全场最淡然的当属郁铎,他被人指着鼻子一通辱骂,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将目光投向了停在远处的两排挖掘机。  挖掘机投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贴了黑膜的 suv,没有猜错的话,今天这出闹剧的幕后总导演,应该就坐在车里。  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位漂亮姑娘,此时他们也正看着郁铎。姑娘见方才躺在挖掘机车轮下气若游丝的老头,这会儿又中气十足地站在台上控诉郁铎的罪行,不由得笑了一声,对身边的男人说道:“这老头演技不错。”  男人面沉如水,手指轻叩着座椅扶手,眼风轻飘飘地往高台上扫了一圈,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的模样,戏谑道:“动静相宜,比现在电视上的明星好些。”  郁铎自然不可能听见车里的对话,他将视线从那辆黑色 suv 上收回,吩咐助理将锦旗收好。  “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没人愿意离开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 郁铎举起喇叭,缓缓开口说道:“这次棠村的改造拆迁,目的也是改善大家的生活环境。等回迁房建好了,我一定在这里恭迎大家回来。”  “说得倒是好听,你是为了我们吗?你只是为了钱!” 人群中有个女孩立刻反问道:“你们资本家,怎么会知道我们小老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当然知道。” 郁铎将目光投向发问的女孩,认真地说道:“因为我曾经就生活在这里,棠村也是我的家。”  郁铎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谁又能想到,这个远近闻名的大老板,居然也是这座被人称为 “城市伤疤” 的城中村里出来的?  同一出身的人们,彼此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此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被郁铎这一句话冲散了不少。  郁铎举起扩音器,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一声爆喝从夜总会二楼响起。  “不要相信他的话!他是一个大骗子!”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只从夜总会二楼窗户里抛出来的灭火器。  “嘭” 得一声闷响,郁铎被从天而降的灭火器砸得往前踉跄了一步,险些栽倒在地。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反应过来的,是郁铎脑门上的血。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落,很快就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汇聚成了一个小水洼。  脑袋里 “嗡嗡” 泛着回音,后面的事情郁铎就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林胜南带人冲了上来,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下高台。  上车之前,他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那两黑色 suv,不透光的车窗缓缓降下,里面露出了江弛予的半张脸。  血模糊了郁铎的眼睛,他努力睁大双眼,想将那张脸看仔细,但随之关闭的车门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真的会是他吗?郁铎意识昏沉地想。  回忆像一列火车,它拉着轰鸣的汽笛,载着郁铎从不回头看的过往,不容拒绝,也无可阻挡地朝他呼啸而来。  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郁铎想起来了,罗马夜总会,这里是他与江弛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第2章 罗马夜总会  ktv 里群魔乱舞,彩色光球在头顶上来回闪烁,劲爆的舞曲几乎要将人的脑仁都震出来。  包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这醉人的红灯绿酒中,唯有郁铎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少年人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刚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份三层的果盘。他的身上穿着黑色马甲白色衬衫,领结打得规规矩矩,脚上踏着双黑皮鞋,鞋后跟翻折了下来,显然是有些不合脚。  看他这身装扮,应该是这里的服务生。  郁铎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男孩子,倒不是因为他的相貌出挑。毕竟在这夜场中,长相标致的人太多,花一点小钱就能买到,没什么好稀奇。  真正让郁铎感到好奇的是这个男孩的年纪。他的身量很高,骨架还带着少年人的纤细,领结下的半隐着的喉结还不大明显。  郁铎猜测,他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十六七岁,正是在学校里读书的年纪。  就是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在这样糜烂放纵的环境中没有表现出丝毫青涩。只见他目不斜视地端着果盘走进包间,依次来到宾客面前,半蹲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将水果奉上。  罗马夜总会是当下最火爆的夜场,听说老板亲自去了一趟 tw,不但引进了时下最流行的 ktv 模式,还把那边那一整套先进的服务理念都带了回来。  每个来到这里的客人,不管你在外面是富贵还是贫贱,只要钱花到位,都能让你享受到帝王一般的待遇。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里,男孩端着果盘,来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前。男人一手搂着包厢公主,一手握着麦克风,正扯着嗓子挑战《青藏高原》。  男孩凑上前来的时候,男人正好把 “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嗷~原” 这一句唱破了音,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 “发挥失常” 怪罪到了男孩的身上,不耐烦地、甚至像是驱赶苍蝇一般,一巴掌将他挥开。  这一巴掌擦着男孩的脸颊扫过,像是当众给了他一记耳光。  男孩对比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表情空洞麻木地直起身子,继续走向下一位客人,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  最后,他来到郁铎面前,按照服务标准矮下身子,将琳琅满目的水果捧到他的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郁铎才有机会好好端详他的脸,这孩子的鼻梁很高,五官像是雕刻出来的一样精巧,比起大门外依次排开的那十二尊女神像也不逊色。  可惜了这堂堂样貌,已经被社会糟践得没了精神气,郁铎心里不免有些可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他自己活得也算潦草,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  郁铎看着男孩,拿起牙签,扎起一颗圣女果。  直到服务完郁铎这最后一位客人,男孩才将果盘放置在茶几上,一路倒退着出了包间。  不能把背影留给尊贵的客人,也是这里的服务准则之一。  郁铎收回视线,看向大屏幕前引吭高歌的男人。男人遭遇了《青藏高原》的滑铁卢后,又点了一首调子相对和缓的歌。  不久前那个男孩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待一曲终了,郁铎才上前说道:“力哥,嫂子让我来接你回去。”  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男人一把搂过陪在他身边的卷发女人,重重地在她的红唇上亲了一口,这才扭头问郁铎:“什么?”  郁铎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最烦和醉鬼打交道,此时隐隐开始有些不耐烦。  “嫂子说…” 但在社会上摸爬,不是谁都有资格表达自己的喜恶的。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来得正好。”男人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叫陈力的男人显然不在意郁铎在说些什么,更不在乎郁铎口中的这位 “嫂子” 说了什么。  他将钥匙扔进郁铎的怀里,对他说道:“开车送我去金碧辉煌大酒店。”  言下之意,就是他今晚要带身边的这位公主出台。  钥匙砸在胸口微微生疼,郁铎接下钥匙,没有再多话。他十六岁就出来跟着陈力讨生活,在他身边见惯了男男女女之间的这点腌臜事。  陈力带着女人刚坐上后排,两人就开始动手动脚烈火干柴。郁铎目不斜视地开着车,耳边时不时响起娇媚的咛叮。  幸好这家金碧辉煌大酒店离罗马夜总会不远,郁铎刚踩下半脚油门,就到达了目的地,不然这两个人怕是会直接当着郁铎的面,直接在车里办起事来。  “力哥,到了。” 郁铎拉起手刹,看了眼后视镜。  女人注意到了郁铎的目光,唇边漾起了一抹多情的笑意。下车前,她微微撩高裙摆,对着后视镜里的郁铎抛了个眉眼,显然是把郁铎当成了潜在客户。  不过她的这个媚眼约等于抛给了瞎子,女人搀扶着陈力刚刚下车,身后的那辆皮卡一下子蹿出了老远。 第3章 南明山位于城市中心,主要景点是山顶的一座观景台,可以俯瞰城市夜景。如果不坐缆车的话,可以花一元钱坐公交车到直到山顶。  南明山交通便捷,不用门票,是每个来 h 市的游客必打卡的景点,但江弛予一次都没有去过。  “这个好说。” 江小青翻脸比翻书还快,听到儿子提出这个简单的要求,很快又笑了起来。她站起身来到江弛予面前,拨开他的额发,捧着他的脑袋,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笑着说道:“等妈忙完这段时间就带你去。”第4章 冤家路窄  工地里的生活机械、乏味,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郁铎踩着小三轮,拉着满满一后车斗的水电预埋管件,一路摇摇晃晃地穿过刚洒过水的混凝土路。  陈力几个月前接了个活,在一个商品房项目里负责管道铺装。陈力只分到了几栋楼的工程量,但对他们这样的小班组来说,还是能捞得到油水。  郁铎将小三轮停在四号楼楼底的时候,四毛和阿升已经在蹲在升降机旁等候多时了。他俩都是郁铎的工友,一见郁铎过来,就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捻灭。  四毛刚染了头金色的头发,所以抓紧一切机会不戴安全帽。他嬉皮笑脸地迎上前来,一眼就看到了郁铎脖子上的红痕。  “郁哥,你的脖子怎么啦?” 四毛大惊小怪道,要说起来四毛的年纪比郁铎还要大上几岁,但他嘴上总是哥长哥短地叫着,久而久之,其他工友们不论长幼,也都跟着他喊郁哥。  “哟,还真是,看着像小妞挠的。” 阿升也来到小三轮旁,调侃道:“晚上背着哥们儿干什么去了?”  “谁告诉你是小妞了。” 郁铎抬手触了触脖颈上的伤口,吊儿郎当地笑道:“是小伙儿挠的也不一定呢?”  “郁哥,没想到你好这口。” 四毛一蹦三尺高,一脸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你可得控制好自己,千万不要对自己人下手。”  郁铎恐吓四毛:“那可说不准。”  郁铎嘴上插科打诨,一提起这件事,心情可好不起来。那天那个小骗子踩烂了他的手机屏幕不说,还顺走他的钱包。钱包里除了各种证件银行卡之外,还有他刚发的五百块钱工资。  之后郁铎又去了罗马夜总会几次,别说要回钱包,连那个小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后来他想找夜总会经理要个说法,结果话还没说上两句就给人撵了出来。  四毛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追着问个没完。郁铎自然不可能和他们谈这些,他从三轮上下来,搬起一个管件:“别废话了,赶紧搬上去,力哥在楼上等着了。”  四毛是个心眼大的,每天嘻嘻哈哈,有他在的地方气氛总是过分活泼。三个人正在这儿往升降机里搬着管件,郁铎的电话响了。  郁铎掏出手机,看着裂成蜘蛛网的屏幕,只觉得更糟心了。  “嘿,别说,这妞儿还挺野。” 阿升知道郁铎的这台手机刚买没多久,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是罗马那边的姑娘吗?工资还剩一点儿呢,下班带哥儿几个一起去开开眼?”  工地上的老油子们是这样,一年半载开不了一次荤。在这大和尚庙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管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姑娘。  “还巴黎的姑娘呢。” 郁铎可没这闲心,他对着电话里的人应了几声后,转身对二人说道:“你们先搬着,我先上去一下,力哥找我呢。”  陈力这会儿找郁铎来没有特别的事儿,就是让他出去采购一些需要的配件材料。上次陈力寻花问柳回来,老板娘发了老大一通火,搅得整个工地人仰马翻,最后总包那边的负责人出面才得以平息。  不过这次之后,陈力倒是安分了几天。项目上为了赶工期,刚刚通知他们连夜加班。郁铎读过高中,在建筑工人里算得上 “高学历”,再加上他做事利落手脚干净,又擅长杀价,所以工地上这些零散的采买活儿陈力都交给他去负责。  赶在建材市场下班前,郁铎把材料清单发给了相熟的建材商。为了节省运费,晚饭后郁铎去了一趟不远处的建材市场,打算用工地上的小三轮把货拉回来。  去市场的路上,郁铎又路过了罗马夜总会。  这会儿是晚上七点,还不到夜总会正式开门营业的时候,但是今天这一整条街都格外热闹。夜总会大门外警车闪烁,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下围了一圈警戒线,十二尊不消费就别乱摸的女神像旁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群众们挺着胸,踮着脚,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什么抱憾终身的精彩画面。若真要问他们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  夜总会门前的这段马路长不到五十米,不宽的马路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郁铎骑着车艰难地从这头挤到那头,一路走来,灌了满耳朵的坊间传闻。  有人说夜总会里发生了情杀。  有人说有两伙地头蛇现在正在里面火拼,连警察都不敢靠近。  又有人说是一个公主被人发现死在了包房里。  郁铎脚下没有停留,一心只想快点通过这条拥挤的路段。一是他对这些热闹没什么兴趣,二是在城北棠村这块地界,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稀奇。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郁铎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猛地停下了车。  江弛予站在隔离线外盯着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夜总会大堂还没来得及开灯,门里漆黑一片,不见往日灯火灿烂的辉煌场面。  今晚江弛予轮休,本不需要过来。不久前他在家里接到了江小青同事的电话,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匆匆赶到。  来到大门外的时候,他却不敢进去了。  又有几辆警车拉着大喇叭呼啸而来,门口的保安们走下台阶协助疏散群众,江弛予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保安手里的电棍就要抽上他的后背,一双手从身后揪住了江弛予的衣领,一路将他拖进了对面的巷子里。  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前来增援的警车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巷子里两个推搡着的年轻人。  嗅到危险靠近,江弛予下意识要跑,但很快又被人薅着头发硬生生拽了回来,用力按进了墙边半人高的垃圾堆里。  “哗啦” 一声响,江弛予摔倒在地,一只大半个月没有清理过的垃圾箱被他撞倒,各色垃圾散落一地,污水从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间流淌出来,瞬间就濡湿了江弛予的衣裳。  “好巧,真是冤家路窄。” 郁铎踢开了脚边碍事的易拉罐,一脚踩上江弛予的胸口:“我的钱包呢?还给我。”  郁铎这一脚踩得毫不留情,江弛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他艰难地抬起眼,借着路灯,总算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江弛予认出了郁铎,也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现在敌强我弱,不是和他硬碰硬的时候。  “哥,都是误会。” 江弛予主动放低了姿态,混夜场的,哥哥姐姐之类的称呼张口就来:“有事我们改天再聊成么?”  郁铎脚上的力道不减:“讨债还得挑日子么?”  “今天不大方便。” 江弛予的态度十分诚恳。  “你有什么大事?” 郁铎冷笑了一声,他倒要听听这个小骗子能编出什么理由。  江弛予看着郁铎,突然道:“我妈死了。”  江弛予话音刚落,巷子外传来一阵喧闹,郁铎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一只担架从夜总会的大门里抬了出来。  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白布下露出一只莹白的手。  白布覆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郁铎微微一怔,松开了脚。  江弛予见郁铎被他的鬼话蒙蔽,一骨碌翻起身,照着郁铎的脸就是一拳。在郁铎反应过来之前,他像一阵风似的窜出小巷,转眼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又被这个滑不溜秋的小子跑了,他的嘴里果然没一句实话,郁铎抬手抹了一把渗血的嘴角,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江弛予从郁铎的手里逃出来之后并没有走远,他像行尸走肉一般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夜总会门口。  红蓝色的警灯交替闪烁,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江弛予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断有人拉扯着他的衣裳,试图和他说些什么,都被他一一挣脱。  江弛予面无表情地跨过警戒线,一心只想走进那道黑洞洞的大门。路边的看客换了一波又一波,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又走,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派出所里。  办案区的白织灯亮得刺眼,他木然地抬起头,看见雪白的墙上挂着 “警民携手,共创和谐家园” 几个大字。  听觉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听见一道浑厚的男声不断在问他:“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今天出门前,死者有什么异常没有?”  “她生前和什么人有来往?”  江弛予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警官,失了魂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干什么呢干什呢,人孩子刚受了这么大打击,不能让人缓一缓吗?” 房间里的一位女警察看不下去了,她有些埋冤地瞪了负责录口供的警察同志一眼,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到江弛予面前,温声对他说道:“没关系,你先平复一下心情,慢慢说。”  江弛予看着眼前冒着白气的热水,回忆来到了生日的那天早晨,母亲给他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派出所里了。  他没有骗郁铎,江小青真的死了。第5章 跟我来  郁铎侧身靠在玻璃柜台前,看着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  柜台里的胖老板捧着郁铎的手机摆弄了一圈,操着一口地方特色浓郁的普通话,道:“小老弟,你这手机屏幕修不了,得换。”  郁铎回过身,问老板:“换个屏幕得多少钱?”  距离手机被踩烂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工地上任务繁重,直到今天郁铎才想起把它这台 “刚买的” 的手机送出来修一修。  “那得看你想换什么样的。” 胖老板打开抽屉,掏出三块屏幕啪啪啪扔在桌上:“国产的 250,进口的 380,原装的 600。”  “这么贵,便宜点?” 那三块屏幕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郁铎试着和老板打个商量。  “弟弟,都是成本价了。” 胖老板瞄了他一眼,用小螺丝刀在其中一块屏幕上点了点,道:“你选国产的吧,国产的也挺好,给你便宜二十块钱。”  郁铎思索了片刻,伸手拿回了手机:“那我不换了。”  现在这块屏幕还没坏透,先凑合着用一段时间再说。  郁铎正准备离开,门口进来了两个年轻靓丽的姑娘。姑娘们留着齐耳的短发,上半截儿露脐装,下半截儿紧身裙,脖颈儿上还围着一条满是亮片小领巾。这身服装的特色太过明显,一看便知是罗马夜总会的工服。  两个姑娘大概和老板是老相识,进门往柜台上一瘫,就开始抱怨钱难赚屎难吃。因为月前出的那条人命,罗马夜总会最近的生意不大好做,有关部门三天两头就来突击检查,光是停业整改的通知就发布了两三次。  “所以那个女的到底是怎么死的?” 胖老板拧开手机后盖,好奇地问道。这件事坊间有各种说法,这些传闻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最后化为一则带着暧昧色彩的都市传说,每当人们提起,总会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哎,哪有那么玄乎,就是吸毒过量。” 女孩盯着老板手上的动作,生怕他一哆嗦,弄坏了自己专程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苹果手机:“一不小心,咯噔,就过去了。”  “她家人没找夜总会赔钱?” 胖老板问。  “上哪儿赔?” 女孩翻了个大白眼,道:“我们这样的人啊,命比路边的小猫儿小狗还贱。”  门口的郁铎正好听到这句话,心下一动,想问问死掉的这个人有没有一个儿子。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看那小子的德行,八成在胡说八道。况且事情过了这么久,他已经看得淡了,有时间和那小王八蛋纠缠,不如在工地里多开几道槽来得实在。  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就在郁铎逐渐淡忘了这桩倒霉事的时候,命运又让他们再次遇见了。  春节过后,h 市迎来了返工潮,这波出行高峰持续了许久,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逐渐开始回落。  车站前的这家麦当劳似乎一年到头都没有空闲的时候,江弛予趁着人少的空档,在卫生间的洗手池里洗了个头。  二月份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江弛予没有用热水。他将水量开到最小,草草冲了一遍头上的泡沫。  就在他关掉水龙头抬起头的时候,余光瞥见了窗外的郁铎。  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的旅客。郁铎骑在一辆可笑的小三轮上,扭头看着江弛予的方向。  江弛予对郁铎的目光视若无睹,他走出了卫生间,将手里的毛巾洗发水塞进角落的一只行李袋里,接着便开始动手收拾周围桌子上的垃圾。  江弛予已经在在这家麦当劳待了大半个月,白天出去打点零工,晚上回来睡在椅子上。他尚未成年,没有熟人的光照很难找到工作,这些天来没赚下什么钱。  好在他长相周正,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都主动帮忙收拾餐厅卫生。所以店里的员工不但没有驱赶他,反而对他照顾有加。  在郁铎的注视下,江弛予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了一张桌子。他将餐盘收到归置处的同时,把一只客人不要的汉堡收了起来。  那是一块别人一口都没动过的汉堡,甚至连包装纸都没有打开过。  这一幕窗外的那个人一定是看到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对他而言能活着就已经足够。他无所谓那个人会不会进来找他翻旧帐,也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目光中透露出的究竟是厌恶还是鄙夷。 第5章 不知道他底细的人,确实容易被这小子的外表所蒙蔽。  “二十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和一小孩儿较上劲儿了?” 郁铎收回视线,转身给机器接上电。他从来没过问过江弛予工作生活上的事,不关心,也没兴趣:“管好你自己。”  干活都堵不住四毛的嘴,不过四毛那没完没了的废话没能折磨郁铎太久,虽说还是四月,但楼顶的太阳很快就晒得人没了说话的兴致,大滴大滴的汗从额头上滑下落在钢筋和混凝土之间,眼前除了横七竖八的线管,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  直到郁铎做完手里的活,才听见楼下有人喊他:“郁铎,郁铎在呢?力哥找你呢,说是打你电话你都没接,赶紧下去看看吧。”  四毛好奇地凑上前来:“力哥这么着急找你有啥事儿呢?”  “我也不清楚,先下去看看。” 说着,他将机器往四毛手里一交,自己先一步下了楼。  陈力让郁铎到办公室来找他,说是办公室,其实不过是临时板房里摆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桌椅前的沙发上堆着成山的图纸,桌面上除了一台电脑,什么办公用品都没有。  办公室里不止陈力一个人,李大能也在,郁铎到的时候,李大能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李大能今天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一看见郁铎,鼻子里就发出一声冷哼,十分不屑地将目光撇了开去。  郁铎将手套口罩摘下往门边一放,懒得搭理他。  李大能这人就这样,他跟着陈力的时间比郁铎早得多,再加上技术过硬,原本是陈力的得力助手。但自从郁铎出现后,陈力让他专心负责技术,把不少重要的工作交给郁铎负责,这让李大能横竖看这个年轻人不顺眼。  “力哥,有事找我?” 混工地的都不是讲究人,郁铎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你来了。” 陈力坐在电脑前,抬起头来,朝郁铎招了招手。他今天没有喝酒,精神状态看上去还不错:“过来看看。”  郁铎满是疑惑地走上前去,陈力对电脑知识一窍不通,平时只会在上面玩空当接龙,这么急冲冲地把他从楼上叫下来,不知要给他看什么?  待郁铎靠近之后,看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段监控画面,这段视频应该是仓库北面路口的一个监控拍下来的,夜里光线不好,图像有些模糊,但郁铎一眼就认出了画面里的人是江弛予。  “不止昨天,还有。” 陈力磕磕绊绊地操作着电脑,又调出了好几个视频片段。  从监控中可以看出,江弛予接连几个晚上都在仓库附近徘徊。  在回放监控的过程中,陈力的微信响个不停,郁铎知道他最近背着老板娘新认识了一个姑娘,这会儿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尽管陈力的心情上看去不错,但郁铎有预感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小子惹什么事了?” 郁铎先一步发问。  陈力捏着嗓子回复了一段肉麻的语音后,才放下手机对郁铎说道:“最近连续几天,仓库那边都有电线被偷。”  陈力口中的这个仓库,指的是他们的水电材料仓库。工地上的建筑材料价格不菲,钢筋电线之类的材料被人偷盗出去变卖的情况时有发生。不过陈力的水电组进场以来,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郁铎点了点屏幕里的人,问:“是他干的?”  陈力还没回答,李大能就把手里的烟一掐,嚷嚷开了:“不是他还能有谁?从他来了以后才开始丢东西。我一看那小子的面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还没确定,只是怀疑。” 陈力摆了摆手,示意李大能不要太激动,又对郁铎说道:“大能说的没错,第一,他来之后材料才开始被偷。第二,监控拍到他大半夜出现在仓库附近。”  陈力说的这两点确实不能证明什么,仓库里外的几个监控最近都坏了,没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监控怎么坏的,为什么会坏,这事还得两说。但其实就算监控没坏八成也什么都拍不到,因为工地偷盗这种事一般都是里应外合协同合作,有内部人员的帮忙,盗贼们早就熟练掌控了各种监控死角。  最早发现仓库东西被偷的是李大能,李大能确实是个干实事的,他先是私下调查了一番,有了线索后才带着监控来找的陈力。  不过他这次这么热心,也是有自己的小九九在里面。江弛予是郁铎带回来,如果他真的是个贼,郁铎可别想轻松撇清楚关系。再说人心隔肚皮,郁铎这小子平日里又爱钱如命,说不定一时间动了歪心思,和他同流合污也是有可能的。  “你们看这事儿怎么处理?” 陈力问。  工地里发生偷盗事件,除非金额巨大,一般不会选择报警处理,一是因为麻烦,二是通常不会有什么结果。  “力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直接把那小子叫过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李大能已经认定小偷就是江弛予:“不招的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力看向郁铎,想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郁铎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江弛予这小子死性不改,故态复萌。但有李大能在,这事儿就不能轻易认下来。  李大能那点小心思郁铎清楚得很,江弛予是他带回来的人,李大能就是想借题发挥,摆他一道。  不管这事儿是不是姓江的那小子干的,郁铎都不会让他轻易得逞。于是他想了想,对陈力说道:“力哥,这件事先别打草惊蛇,晚点我再给你回话。”  从陈力的角度来说,他的私心还是偏向郁铎的:“行,交给你去办,这事先别传扬出去。”  李大能一听这话就不干了:“力哥!”  “好了,都别说了。” 陈力刚收到一条语音,心思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他一脸幸福地点开语音凑到耳边,边听边交待道:“对了,今晚你俩组织几个人巡逻。”  晚饭后,郁铎把工人们聚集在了一起。他没有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只说隔壁工地遭了贼,咱们也要提高警惕,力哥吩咐大家今晚开始轮流巡逻。  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还要巡逻,工人们自是满腹牢骚,特别是李大能和他的那个几个徒弟格外不肯配合。  说到最后,大部分人看在郁铎的面子上还是勉强去了,李大能他们几个人也只得随大流。  郁铎自己值了第一班岗,回到宿舍时已过十一点。郁铎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墙角堆着一套还没来得及洗的工作服,江弛予显然是回来过又出去了。  郁铎也没有表现出异常,他快速洗漱了一番,就熄灯上了床。  凌晨两点的时候,门上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一道光从门外漏了进来。  那是塔吊上的大灯,就算隔着大半个工地,依旧能将屋里照亮。  是江弛予回来了,他进门后很快将门关上,房间里又重回黑暗。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脱下了自己外套。  “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响起了郁铎的声音。  “你还没睡呢。”  江弛予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这个时候郁铎还醒着,心里有些惊讶,飞快地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他转过身面向郁铎,问:“怎么了?”  不知郁铎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江弛予,试图他的神态表情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房间里光线的太暗,他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没事。” 郁铎翻了个身,背对着江弛予。第8章 你是什么货色  江弛予回来后,郁铎给值夜的弟兄发了条微信,问他仓库那边是否有什么异常。  大概过了小半个小时,对方才回信告诉他一切正常。  但是第二天一早,仓库那边传来消息,昨天夜里又有几卷电线被偷了。郁铎细细一问工人们才肯说实话——昨晚天太冷,根本没有人出来巡逻。  陈力一早起来就跟吃了枪子似的,看谁都不顺眼。根据四毛的情报,陈力在外面瞎搞的破事被老板娘发现,夫妻俩昨晚又干了一夜的仗。  现在陈力在老婆那里吃了瘪,就把一肚子的怨气撒在一帮小弟的身上。一大清早他就把郁铎和昨晚负责守夜的工人叫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下他也不管打不打草惊不惊蛇了,扬言如果再找不到小偷,所有损失就由他们来承担。  这些个倒霉蛋中,郁铎首当其冲。陈力指着郁铎的鼻子破口大骂:“特别是你,郁铎,如果仓库里的东西再被偷,你和那小子就给我一起滚蛋!”  工人们从陈力的办公室里出来后,皆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特别是李大能,一出来就踢了一脚门口堆着的混凝土试块。  郁铎看上去也有些心不在焉,然而他并不是因为挨了陈力的骂,而是在想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仓库再次被盗,而江弛予又是一整个晚上不见踪影,直到凌晨才回来。  难道真的是他干的?  郁铎还没理出头绪,事态到下午的时候又发生了升级。当时郁铎正在 9 号楼工作,隔壁泥水班组的一个小工火急火燎地找上来,告诉他江弛予和一班人在土方后面的空地上打起来了,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空地上尘土飞扬,有土方的阻隔,这场斗殴没有引来太多人员围观。郁铎匆匆赶到的时候,江弛予正把李大能按在地上殴打。  看到李大能,郁铎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江弛予的身边围绕着七八个人,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他也不在乎,他的动作凶狠眼神冰冷,眼里只有李大能这一个目标。  在以少敌多的情况下,这是震慑对方的最好办法。  再闹下去搞不好要出人命,郁铎上前去一脚踢开了准备拿木条偷袭江弛予的小工,叱道:“在干什么?都停下来!”  这个小工郁铎认识,是李大能的徒弟小伍。别看小伍平日里不声不响,出手居然这么黑,那根木条上带着生锈的铁钉,打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见郁铎的声音,江弛予没有停下来,拳头反而变本加厉,把李大能揍得嗷嗷直叫唤。  郁铎见状,大怒:“江弛予!”  江弛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拳头。  李大能见机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江弛予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小伍给其他工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立即围拢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江弛予压倒在地。  郁铎像看落水狗似的,睨了李大能一眼,问:“李大能,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有脸问?” 李大能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他忘了自己刚才被压在地上打的狼狈样,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一脚将江弛予的脸踩进泥里,蹲下身来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让你打我!让你打我!”  江弛予的眼神冷得像要杀人,他下意识地要起来还手,奈何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大能嘿嘿一笑,越打越起劲,最后还是郁铎上前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拖开:“差不多点得了,还没完了?”  这会儿聚集在这里的几个人,除了李大能的小弟以外,剩下就是昨晚要参与巡逻的工友。想来是一大早跟着吃了挂落,他们咽不下这口气,更不想跟着承担仓库的损失,于是来找江弛予这个罪魁祸首算账。  “郁铎,你这算怎么回事?” 李大能揉了揉险些脱臼的手腕,转身看向郁铎:“这个小贼偷东西就算了,还动手打人,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身上没一块好肉!”  李大能这话说完,剩余的几个人也跟着嚷嚷了起来,纷纷撸开衣服向郁铎展示自己身上负的伤。  江弛予见状冷笑了一声,背上又重重挨了一脚。  这些人嘴上说得无辜,但看这以多欺少的架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只是他们没想到江弛予是个这样的硬茬子,这么多人一起上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郁铎没有否认李大能他们的说法,低头看向江弛予:“你忘了我和你怎么说的?”  “我没有!” 江弛予被人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他不顾疼得像是要散架了一般身体,扬起头来,执拗地看向郁铎:“我没偷东西!”  江弛予没有骗郁铎,这段时日他一直安分工作,从不惹事。今天午饭后,他原本在工棚里正常工作,突然从楼顶下来一群人,推搡着把他薅到了这里。  从这些人的口中,他才知道水电仓库最近遭贼的事。  郁铎听到他的声音,略微低下头,目光像一抔冷水一般,顺着下午四点的阳光垂落了下来。  甫一接触到郁铎的眼神,江弛予一下子就明白了。  郁铎看向他的眼神,和上回在酒店里一模一样。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但微微向下的眼眸里已经透露出了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不屑和鄙夷。  郁铎那双眼中仿佛在说:你是什么货色,我俩心知肚明。  也许在郁铎看来,江弛予现在不过是在狡辩。原来人在泥潭里淌过一遭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堂堂正正活着的资格。  “电线被偷的事,力哥会处理。” 郁铎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李大能:“把人松开,闹到经理那里,谁都不好看。”  “凭什么。” 李大能是陈力身边的老人了,并不买他的帐:“郁铎,你别和这小子是一伙的吧?没记错的话,他和你住在一个屋?”  “我偷东西,你有凭证么?” 郁铎轻扫了众人一眼,又笑了起来:“你们几个人在工地里打架斗殴倒是有不少人看见了,到时候真追究起来,谁还在乎你们谁是谁?我看就等着一起交罚款吧。”  工地里工人打架斗殴,班组会被罚很大一笔钱,这笔钱到最后都会转嫁到涉事的工人身上。  一提到钱,李大能果然清醒了不少,不敢再造次。他转身又踢了江弛予一脚,恶狠狠地说道:“你小子走着瞧,尾巴夹紧点,不要再范到我手里。”  说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人松开江弛予,骂骂咧咧地带着人离开了。 第7章 郁铎和江弛予两个人,一个夜场实地操练,一个工地长期培训,虽说不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都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  二人虽然一下无法撂倒八个人,但拖着他们不让逃跑,短时间内还是绰绰有余的。  双方胶着了好一会儿,小伍先急了。仓库虽离生活区很远,但闹出这么大动静,保不准会把人引过来。  小伍平日里就有些害怕郁铎,这会儿更是发慌。他躲在同伴身后说道,打算先谈谈条件:“郁哥,小江,大家弟兄一场,不如一个各退一步,对谁都好。”  “哦?” 郁铎一改坏脾气,突然变得和善了起来,他望着小伍,笑眯眯地说道:“你要给我什么好处?”  “只要你们放我们走,事成之后,我给你们…” 小伍见有戏,心中大喜,忙不迭从人群中走出来,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成。”  郁铎闻言没有说话,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小伍以为他对这个分脏结果不大满意,又朝郁铎走进了几步,道:“两成。”  郁铎叹了口气,幽幽看了眼自己受伤的脚。  看郁铎这意思,是要狮子大开口。小伍又把主意打到江弛予身上:“小江兄弟,你说呢?”  “站远点。” 小伍刚靠近几步,就被江弛予一脚踹了出去,上回小伍撺掇李大能的事,江弛予还没和他清算。  “谁和你称兄道弟。” 江弛予道。  郁铎看到这一幕,在一旁乐出了声。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伍见自己被郁铎耍了,气得一跃而起:“给我打!  然而这一架到底是没有打起来,小伍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暴喝,数道强光接连照射了过来。  明晃晃的手电光中,数十个工人操着家伙朝这个方向飞奔过来。  小伍见状哪里还敢耽搁,连忙招呼同伙逃跑。但他们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来的工人团团围住。  打头的不是保安,而是四毛。原来郁铎在露面之前,提前给四毛发了信息。刚才耐心陪着小伍东拉西扯,是在故意拖延他们的时间。  看见四毛带人来了,郁铎两手一操,站在原地看热闹,没有再追上前去。  很快,工友们就顺利将小偷制服。江弛予收回视线,转身看向身边的郁铎。  “还能走吗?” 江弛予问。  虽然郁铎没有表现出来,但刚才落在他腿上的那一棍子可不轻。  郁铎本想说没事,但奈何脚下一拐,险些倒了下去,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也就顺势变成了:“扶我一把。”  江弛予把他的小动作都看在一眼,终于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  郁铎的面子有些挂不住,板下脸来:“笑什么笑。”  江弛予收敛起笑容,伸手揽住郁铎的肩,让他把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既然小偷已经束手就擒,接下来的事就不归他俩管了。江弛予扶着郁铎,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走出没多远,江弛予注意到郁铎的腿伤似乎比他表现出来的严重得多。他原本不想多事,但最后还是开口问道:“要不要我背你?”  郁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非常不屑地笑了声。他垂眼看向江弛予手臂上划开的一大道血口子,开始无情地嘲笑他:“你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好心当成驴肝肺——江弛予扶稳了这个摇摇欲坠的人,不甘示弱地反击道:“那也比你强些。”第10章 郁哥  郁铎和江弛予两人一瘸一拐地回到宿舍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白,没过多久,其他工友也陆续回来了。  小偷被四毛连夜扭送到派出所,李大能在床上听见这个消息大惊,气得觉也不睡了,连忙赶了过去。  很快,四毛那边就有消息传来,说小伍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犯案,之前几次不过是小试牛刀,见这么容易得手,他们便决心干票大的。  昨晚这群人不但偷了水电仓库的材料,还割走了工地里刚铺设好的电缆,零零总总一合计,总价值超过了数十万。  不仅如此,工地的安保和他们也有勾结。保安昨夜一早接到郁铎的信息,非但没有采取行动,反而在第一时间给那伙人通风报信。  早上吃饭的时候,工地上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江弛予身上的嫌疑被洗清,最高兴的人,当属江弛予的 “直系领导”,泥水班组的老周。  一大早老周在食堂遇见出来打饭的江弛予,硬是在人挤人的情况下拉着他聊了几句。  老周问起夜里抓贼的情况,江弛予一夜没睡,懒得多说,反正工地上早就有鼻子有眼地传遍了,更有传闻说他和郁铎两人制服了四十多个小偷。  “我就知道不会是你干的,不枉我在陈力面前给你担保。” 老周和江弛予端着餐盘排在窗口前,缓慢地跟着队伍往前移动:“嘿,别说,你这小子人缘还不错,我去找陈力的那天,郁铎也在那儿替你说话呢。”  江弛予脚步一停,疑惑地回过身来,问道:“郁铎?”  “可不是吗,不然你以为以陈力那脾气,怎么可能容你这么久。” 老周夹起两只馍馍放进盘子里,上下唇一碰,就在那里危言耸听:“不是叫人揍你一顿,就把你扭送去派出所了。”  江弛予微微一怔,他没想这其中还有这层关系,郁铎平时的表现,根本就不像会替他说话的样子。  郁铎腿上负伤,留在宿舍里休息,没有出来吃早饭。江弛予和他住在一起这么久,其实对他了解甚少,不知道他早上习惯吃什么。于是档口供应的包子馒头稀粥小菜,他每样各拿了一点。  江弛予端着早饭回宿舍的时候,郁铎正单脚站在椅子上表演杂技。他的手臂伸得老长,踮起仅剩的那只脚,试图将货架上的一箱子三通勾下来。  江弛予见状,将碗放在桌子上,走上前去踩上另一张椅子,先他一步将箱子拿了下来。  “先说好,再把另一条腿摔折了,我可不伺候你。” 江弛予抱着纸箱,回头瞥了郁铎一眼。  郁铎见江弛予来了,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的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除了那条还不大能着力的腿,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受过伤的模样。  郁铎单腿蹦到桌子旁,像大爷一样坐下,开始指挥江弛予:“你来得正好,顺便把那边那箱胶布也拿下来,一会儿阿升要过来拿。”  看那人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江弛予的后槽牙又有些痒痒,但眼下也无可奈何,只得上去帮他搬另一只纸箱。  江弛予踩在椅子上搬箱子的时候,郁铎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流连,见这小子今天这么听话,于是得寸进尺,又一连报了好几种配件的名字。  使唤江弛予的间隙里,郁铎眼尖,瞥见碗边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瓶子。  “这是什么?” 郁铎好奇,把瓶子拿起来打量了一眼。  江弛予正在架子上的配件堆里翻找,听到郁铎的话,头也不回地说道:“跌打药。”  工地上摸爬滚打的人,受伤挂彩是家常便饭。郁铎这小半辈子受过的大伤小伤无数,从没想过一点皮肉伤也要用药。  他又把药瓶扔回桌上,批评江弛予:“娇气。”  江弛予没有反驳他,把郁铎交代的箱子全部搬下来,依次堆到门边,又回到桌前将药瓶收了起来。  郁铎看他这幅模样,忍不住调侃道:“看看而已,这么小气,小小年纪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学?你走出大门问问,我们工地上几百号人,哪个人最爱钱如命?” 江弛予剜了郁铎一眼,顺势在他的床上坐下,硬邦邦地说道:“腿抬起来。”  郁铎先被这小子阴阳怪气了一番,又见他蹬鼻子上脸地坐在自己床上,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江弛予就抬起他的脚架在自己的腿上,一点不客气地撸起了郁铎的裤管。  郁铎的小腿被钢管抽中,肿了很大一块,紫黑色的淤青高高隆起,边缘向四周蔓延,看上去触目惊心。  江弛予的指尖在淤青的边缘轻轻按了按,郁铎瞬间回过神来。紧接着,跌打药特有的苦涩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药水喷在红肿的皮肤上,有点刺激,也有点凉。  郁铎眉头正要习惯性地蹙起,一双温热的手掌就这么贴了上来。  “不知道有没有伤着骨头,过几天如果还不好,得上趟医院。” 江弛予将药水均匀地在郁铎的腿上抹开:“可能有点疼,忍着点。”  郁铎低头看着江弛予手上的动作,脸上不见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紧抿的嘴唇看上去还有些莫名的严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我才不去医院,浪费钱。”  “我出钱,这下总行了吧。” 江弛予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在淤青处搓揉着:“你这条腿最好是没事,不然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多事。” 两三句话的功夫里,郁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常,他转念一想,又开始挖苦江弛予:“口气倒是不小,兜里有钱吗你?”  江弛予懒得和郁铎打嘴仗,继续在他的腿上揉搓,待皮肤上的药水吸收得差不多了,他又喷了一点上去。  “我听周哥说,陈力没有把我赶出去,是你替我求的情。” 江弛予放下药瓶,看似十分随意地提起。  “求情谈不上。” 郁铎淡淡地说道:“实话实说而已。”  “为什么?” 江弛予抬头看着郁铎:“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郁铎笑了起来,似在嘲笑江弛予傻:“我俩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说着,他停了停,又说道:“但我也不想冤枉了你,而且李大能这么上蹿下跳地找你麻烦,不就是为了膈应我么,我可不能让他如意,嘶——下手轻点,趁机报仇呢?”  江弛予笑了起来:“你不是挺能打吗,逮谁咬谁的,还怕疼呢?”  郁铎不服气地反驳:“你被人一棍子抽在腿上试试?”  其实江弛予知道,郁铎每天晚上跟着他出去吹冷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跟踪调查他。但其实对郁铎来说,犯不着这么麻烦,不管是不是江弛予做的,把他交给陈力最省事,一了百了。  更重要的是,自江弛予出生的那天起,他的身上打满了各种下三滥的标签。人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肮脏下作就该是他人生的底色,各种鸡鸣狗盗的无头悬案栽到他的身上准没错,没有人在意他的双手究竟是黑是白。  唯独郁铎这个人,是个例外。  江弛予没有再和郁铎拌嘴,他的手指蓦地停住了,低着头,开口喊了一声:“郁哥。”  郁铎愣住了,这还是江弛予第一次叫他哥,就算他再怎么没心没肺,也听出了这一声 “郁哥” 里的不同寻常。  好在江弛予叫了他一声之后,就继续埋头上药,并没有再说什么。郁铎当惯了恶人,不是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为了缓解气氛,他开玩笑道:“别是感动得不行吧?哎,我真不是为了你…”  “这样最好,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江弛予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放下郁铎的裤管,对他说道:“好了,来吃饭。”第11章 这世上有人不爱钱吗?  郁铎和江弛予擒贼有功,给工地挽回了损失。项目上不但张榜表扬了他们,还给他俩一人封了一只见义勇为红包。  当然,江弛予的这只红包,最后还是到了郁铎的兜里,并美其名曰:帮你保管。  陈力见郁铎的腿受了伤,主动提出给他放几天假。但是郁铎并不想要这个带薪假期,坚持要陈力把假期折成奖金,算进他的下个月工资里。  陈力无法,只能照办。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能看见郁铎支棱着一条腿,在楼板上上蹿下跳。  不过郁铎这次没有伤到骨头,一段时间就好利索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五月。恼人的梅雨季节一过,气候变得干爽舒适,但对于工地上劳作的工人们来说,已经隐隐有了些酷暑的前奏。  特别是晌午前后,日头照在背上,没过一会儿就被蒸出一身热汗。  阿升最近刚交了一个女朋友,据说是外面大排档的服务员。姑娘生得是美丽又大方,午饭的时候带着店里新熬的绿豆汤过来给大家喝。  食堂没有空调,室内像一个大火炉,郁铎和四毛阿升三个人索性一起出来,并排蹲在路牙子上吃饭。  女孩下午休班,并不急着走。她坐在阿升旁边,一脸幸福地往他碗里夹菜。  几个人正吃着饭,远远就看见江弛予推着斗车走了过来。四毛用胳膊肘捅了捅郁铎,玩笑道:“嘿,那不是你的小跟班吗?”  郁铎腿伤那几天,生活上有诸多不便,江弛予没事的时候就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边,时不时在一旁搭把手,四毛就时常拿这件事调侃他。  郁铎没有回话,认真往嘴里扒着饭,目光看着江弛予将斗车停在一边,到食堂窗口领了一份饭。  “小江,过来过来。” 通过这段时间相处,四毛看江弛予这小伙儿越发顺眼起来。他捧着饭碗站起身,对着窗户里的人大声招呼道:“正找你呢,快出来喝碗绿豆汤。话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去整台手机啊?二手山寨的也行啊,想给你传句话真是太难了,还得满工地找人…” 第9章 女孩扯着嗓子哭了五分钟仍不停歇,引来了路人的侧目。江弛予一脸求助地看向郁铎,郁铎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对这种事也没经验。  江弛予看向怀里的孩子,尝试和她沟通:“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我要妈妈。” 女孩没有回答江弛予的问题,她大概已经哭了一个晚上,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  “我们带你去找妈妈。” 江弛予的脑门瞬间变得两个大,但他耐下心来,顺着小女孩的话说道:“你知道妈妈在哪里吗?”  听到要找妈妈,女孩的情绪总算稍微平静了一点,她吸了吸鼻子,哭唧唧地说了三个字:“三… 里亭。”  三里亭这个地方江弛予知道,离这条巷子不远。但三里亭并不是一个准确的地名,而是一个很大街区,那里还有一座立交桥,交通四通八达。  现在孩子就在他的手里,就算他不想当这个好人,也得负责到底。他不是没想过把孩子留在这里等警察来,但是刚刚那个穷凶极恶的男人可能还在附近,如果他发现他们并没有报警,说不定又带着同伙去而复返。  要去最近的派出所,也要路过三里亭,想到这里,江弛予决定今天就管一管这个闲事,带女孩过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见她的家人。  江弛予要管这个闲事,不代表郁铎愿意。郁铎比江弛予更不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男人逃跑之后,他就操着手在一旁冷眼旁观。  江弛予知道他嫌麻烦,于是对他说道:“你先回去,我先陪她去三里亭看看,之后再去派出所。”  江弛予没有猜错,小姑娘的哭声确实吵得他脑门疼,郁铎一秒都不想和他俩多待。  他看了女孩一眼,先一步骑上了车。他见江弛予和小姑娘呆在原地不动,又不耐烦地回头扔下一句:“愣着干嘛,都上车吧。”  就这样,郁铎骑着车拉着一大一小,沿着热闹的马路,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路上小女孩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总算不再哭了,甚至还和江弛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郁铎骑着车在前面听着,通过他们的对话,郁铎知道小女孩的名字叫星星,家门口还有一颗年年结出大果子的芒果树。  三人绕着三里亭的主干道找了一圈,都没遇见星星的家人。小女孩在外折腾了这么久,早就又累又困,没过多久就趴在江弛予的肩上,看上去蔫蔫巴巴的。  路过夜市的时候,郁铎将车停在一棵不挡道的行道树下。他交待江弛予在车上坐好不要乱跑,自己下了车。  夜市上人来人往,头顶上挂满了彩色的小灯,星星看着两侧琳瑯满目的摊贩,奶声奶气地问江弛予:“哥哥,去哪里?”  江弛予将小女孩抱到背风的地方,看了眼郁铎的方向,故意吓她:“那个哥哥要把你卖了。”  “你骗人。” 女孩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她用手指点了点江弛予的鼻子,笑呵呵地说道:“凶凶哥哥是好哥哥!”  星星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但她感觉得出来。那个凶凶的哥哥很快就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两串热乎乎的红糖米糕。  郁铎将一串米糕递给了小姑娘,另一串塞进了江弛予的手里,自己侧身往车上一坐,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星星低头咬了一口米糕,脸上马上就乐开花。她将米糕伸到郁铎嘴边,高兴地说道:“凶凶哥哥,你也吃。”  郁铎仰了仰头,避开了举到嘴边的米糕,一脸嫌弃地说道:“我才不吃你们小孩子的玩意儿…”  郁铎的话还没说话,一个甜丝丝的东西就趁机塞进了他的口中。像是担心他会把东西吐出来似的,江弛予还胆大包天地捂住了他嘴。  米糕是红糖味的,蒸得软软绵绵,上面还刷了一层炼乳,吃起来齁甜齁甜的。  郁铎在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江弛予看着他吃惊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很快,郁铎的耐心告罄,眉头微微拢起。江弛予见他要发难,正打算见好就收,没想到他却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江弛予愣住了,那一瞬间,整个夜市的彩灯都落进了郁铎的眼睛,他的眼梢轻轻扬起,眼底亮晶晶的。第13章 我们小江长大了  三里亭太大了,郁铎和江弛予带着星星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她家在哪里。  小姑娘吃饱喝足之后也不急着找妈妈了,窝在江弛予的怀里打起了小呼噜。  二人把星星送到派出所交给警察,又留下来做了笔录。配合民警走完所有流程之后,两人才从派出所离开。  郁铎和江弛予在大多数时间里都自顾不暇,小半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人好事,今天也算当了一回热心市民。  回到工地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来之不易的假期就这么一晃眼过去,天亮之后,郁铎与江弛予又要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工作中。  第二天傍晚下工的时候,郁铎在三号遇见了江弛予,他把小三轮往楼底下一停,拉上江弛予一起往宿舍走。  回去的路上两人还在讨论星星回家了没有,一进宿舍的门,就看见星星大剌剌地坐在郁铎的床上抠手指玩。  星星看见江弛予也很高兴,小炮弹似的翻身下床,兴奋地扑进他的怀里。留下江弛予和郁铎两个人站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你把她带回来的?” 郁铎问。  江弛予脸上的表情比郁铎还迷茫,他低头看了孩子一眼,道:“怎么可能?”  这时郁铎才发现,他们的房间被人仔仔细细地打扫过一遍,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桌面上的杂物都被收纳得整整齐齐。床上换了崭新的被子枕套,连长期布满灰尘的窗户都被擦得光可鉴人。  郁铎越发疑惑,这工地里,敢情是进了一位田螺姑娘?  郁铎正想着,一个女人就推门走了进来。女人的个子不高,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白色衬衣藏青色裤子再配上一双运动鞋,打扮得简单利落。  “回来啦?我看菜都凉了,就借你们的食堂热了一下。” 女人一看见郁铎他们就笑了起来,她反客为主地打开手里的一只保温桶,从里面端出一盘炖牛肉放在桌上,招呼江弛予和郁铎:“赶紧过来趁热吃。”  眼看着女人从保温桶里端出一份酱猪蹄,又端出一碗看不出是什么的汤之后,江弛予终于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你是?”  女人这才想起来忘了自我介绍,她放下保温桶,牵起星星的手,爽朗地笑道:“我叫林胜南,是星星的妈妈,今天来是为了感谢你们救了我的女儿。”  原来眼前的这个短发女人就是星星的妈妈林胜南。林胜南今年二十六岁,丈夫出外打工,自己开店创业,在三里亭的立交桥下开了一间水暖配件店。  店里没什么人手,星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妈妈工作忙,她就听话地在店门口玩。昨天的生意格外好,林胜南从早一直忙到晚上,等到她收工招呼星星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女儿丢了。  “隔壁店的几个老板娘就陪我去派出所报案啊。” 三个人坐在小餐桌前,林胜南又往江弛予的碗里添了一勺甲鱼汤:“谁知一进门,就看见这孩子睡得正香呢。”  带走星星的那个男人确实是一个人贩子,星星如果被他抱走,后果将不堪设想。警方已经根据江弛予和郁铎提供的线索展开了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告诉林胜南女儿是两个年轻人送回来的,林胜南向民警打听了二人的地址之后,今天就亲自带着女儿登门道谢了。  “来之前,我想让星星认你们当干爹。”  郁铎听了这话,当场就想拒绝。江弛予也不想在十七岁这年就英年早当爹,连忙说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举手之劳。”  林胜南看他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噗嗤” 一声笑道:“我知道,你俩的年纪离当爹还差得远呢。”  “你俩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们的。” 说到这里,林胜南正色了下来:“不如这样,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弟弟,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以后没事儿啊,多来姐姐店里坐坐,姐姐给你们做好吃的。”  林胜南是个热情豪爽的性格,没等郁铎和江弛予同意,“义结金兰” 这件事在她这儿就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就是林胜南不停地往他们俩的碗里夹菜 。牛肉强筋,猪蹄健骨,甲鱼汤补气,最适合他们这样的年轻人。  为了不辜负林胜南的好意,两人吃完了满满一桌子菜,最后江弛予还闷掉了剩下了的小半锅甲鱼汤。  喝完这一锅甲鱼汤的后果,就是江弛予第二天早晨梦遗了。  这不是江弛予第一次梦遗,却是他第一次在梦里出现具体的形象。  这段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江弛予的眼前一会儿浮现的是一双带笑的眼睛,一会儿是一截落着光斑的后颈,待他惊醒过来的时候,惊觉裤子里濡湿了一片。  江弛予的心里明镜一块,他知道梦里出现的那个人是谁,于是越发懊恼。  趁着郁铎还没醒,江弛予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带着刚换下来的衣裤进了水房。  谁知无论在梦里梦外,郁铎这个人都讨人嫌。今天的郁铎起得格外早,江弛予刚将脏衣服泡进盆里,他就端着牙刷水杯走了进来。  江弛予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郁铎,他转了个方向,把水龙头的水开得 “哗哗” 响。  郁铎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偏偏热衷于招惹江弛予。水房里那么多个空位不用,他非要叼着牙刷挤进江弛予旁边的那个位置。  郁铎刚来江弛予身边,昨晚的梦境就突然涌进了脑海,江弛予浑身一僵,原地化为了一根烧得通红的木头。  这个罪魁祸首没有发觉江弛予的异常,他轻飘飘盆里瞄了一眼,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郁铎故意大惊小怪地说道:“哟,梦见干坏事啦?”  闭嘴吧你,郁铎的这句话让江弛予更加冒火,他闷头不说话,恨恨地往盆里洒着洗衣粉。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郁铎当江弛予是害羞了,他十分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小江长大了,是好事。”第14章 小狼崽子  失窃事件过后,工地上风平浪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郁铎他们的工程项目也进入尾声,很快就可以顺利收尾了。  李大能因为养了个吃里扒外的徒弟,连带着受了牵连,这段日子他夹紧了尾巴做人,也不经常在郁铎面前散德行了。  在这期间,林胜南又带着星星来工地玩了几次,郁铎与江弛予时不时也会去她的店里吃饭,顺便帮着做点力气活。  林胜南的店就在三里亭立交桥的桥头,店门口果然有几棵大芒果树。因为整间铺面是半地下室结构,所以店租便宜,若是遇到暴雨天气,雨水就会倒灌进来。  进店看到这奇葩的店面结构,郁铎突然想起原来自己以前就见过林胜南,前年工地在三里亭附近的时候,他曾经在林胜南这里买过几次材料。  听郁铎这么说,林胜南笑了起来:“你以后需要什么材料,尽管来找姐姐。”  说完,她朝郁铎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 “你懂得” 的表情。  在这个行业里,材料商为了争取订单给工程方采购人员回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快开饭了,江弛予带着星星在门外的手龙头边洗手。他听见林胜南的话,回头看了郁铎一眼,调侃道:“拉倒吧,把钱给他就是肉包子打狗,不如留着给星星多买点好吃的。”  郁铎拾起一颗蒜瓣砸到江弛予身上,笑骂道:“闭嘴吧你。”  两个大小伙子拌嘴,逗得林胜南直乐呵。店里做饭不便,附近的店家都把锅架在过道上,一到饭点,大伙儿就聚在走道里做饭,你一言我一语格外热闹。  林胜南抓起一把青菜扔进烧热的锅里,随口问道:“话说回来,你们现在这个工程快结束了吧?下一个是哪里的项目?”  陈力承接的是水电预埋部分,等到项目主体工程结束,他们就该退场了。  “还不清楚。” 郁铎拿起一只干净的空盘递给林胜南,道:“得看老板那边怎么安排。”  眼看工程要顺利结束,谁知没几天,陈力那边就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陈力在罗马夜总会请监理公司的人唱歌,一群男人连带着七八个小妹,一个晚上喝了不少酒。  酒后不知怎么的,陈力没有喊人过去帮他开车,而是自己一个人开车走了。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整辆皮卡被撞成了一堆废铁。  幸运的是送医及时,陈力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陈力受伤的消息很快就在工人间传开了,郁铎早上还正常上工,下午收工回来,就看见陈力的那间办公室被工人团团包围了起来。  办公室里堵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四毛站在门外东张西望,他一看见郁铎,连忙高声招呼道:“郁哥,郁哥,快来,红姐正找你呢。”  四毛口中的这个红姐,就是陈力的老婆郭丽红。郭丽红平日里不常来工地,却掌管着财政大权,想来现在被工人们堵在办公室里的人就是她。  看到这么多人在这里,郁铎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陈力的命是捡回来了,但至今昏迷不醒,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工地了。  眼下陈力不在,他们的队伍里就少了一根主心骨,少了这个关键人物,工程能不能继续下去都是个问题。  但是工人们担心的显然不是这个,他们更担心是万一陈力回不来,他们的工资要怎么办。 第11章 “早好了。” 郁铎用一次性纸杯装了杯水,一瘸一拐地回到江弛予面前,道:“坐了太久,腿有点麻。”  “胡说八道。” 江弛予自然是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问:“今晚没赶进度呢?”  “弟弟,麻烦看看外面的天气。” 郁铎翻了个大白眼,有些无奈地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要钱不要命吗?”  江弛予笑道:“你爱钱还是爱命,自己心里有数。”  短暂的休息过后,郁铎又从档案柜里搬出了一大叠文件夹摆在江弛予面前。江弛予口中挪揄郁铎逮到个人就往死里使唤,但还是顺从地把工作揽了下来。  后半夜的时候,窗外雨势渐弱,工地池塘里传来了阵阵蛙声,雨后的空气里带着泥土特有气息。  江弛予把郁铎交待给他的工作做完,抬头就看见郁铎仰头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一本图纸,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江弛予放下笔,起身来到郁铎身边,轻声喊了一句:“郁哥?”  郁铎没有应答。  他最近的工作十分辛苦,工地上人手不足,很多工作无人分担。白天郁铎要在工地上做活,晚上回来之后还要处理许多琐事,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江弛予将郁铎脸上的文件夹拿下来放到一边,把他翘在桌子上的腿搬了下来,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件不知是谁留下的劳保外套盖在他的身上。  在这期间,郁铎短暂地醒了一会儿。  “江弛予?” 郁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眼面前的人,问:“几点了?”  江弛予见这人还没清醒就要起身,又把他按回到座椅,将外套拉高到他的下巴,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先安心睡会儿。”  做完这些事之后,江弛予把郁铎剩下的一堆文件都搬到自己桌面上,重新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 * *  郁铎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第二天他是被四毛的大嗓门吵醒的。郁铎睁开眼睛的时候,和四毛来了个四目相对。  郁铎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回答江弛予什么是 “柔性防水套管” 这件事上,他睁着朦胧的睡眼,环视了一圈,问:“江弛予呢?”  四毛笑道:“早上工去了,他交代我先不要吵醒你。”  郁铎回想起四毛不久前的大嗓门,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就是这么先不吵醒我的?”  四毛嘿嘿一笑,道:“这不是一时间忘记了嘛。”  郁铎不再搭理四毛,扶着桌子坐起身,最近他太累了,昨晚居然不知不觉就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窗外已经雨过天晴,阳光洒落进来,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没硬化的路面上有些积水。  郁铎现在的半个身体都是麻的,他站起身,正打算舒展舒展筋骨,就听见四毛在一旁大惊小怪:“郁哥,牛逼啊,这些都是你搞出来的啊?”  郁铎看向四毛,这时他才注意到,昨天散落在桌面上的图纸资料全部都被人整整齐齐地整理了起来。他交待给江弛予的工作已经顺利完成,还没来得及交待的部分,也已经提前一步做好了。  不仅如此,昨晚郁铎手写出来的各种表格,都被制成了电子版,干干净净地打印了出来。甚至连陈力那东一笔西一笔的流水账,都按时间顺序理好,哪有空缺哪有错漏,一目了然。  四毛翻了几页桌上的文件,口中啧啧称奇:“厉害,郁哥,看不出来啊,你还懂这些?”  不用说也知道这些事都是谁做的,江弛予聪明,学什么都快,只是郁铎没想到他可以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幸福来得过太突然,那一刻郁铎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捡回了一个宝贝。第16章 那你需要我吗  这个时候的郁铎已经具备了黑心资本家的基本素质,江弛予这么个大宝贝被他发现,自然是卯足了劲儿压榨。  从那天起,江弛予白天在泥水班组工作,晚上要来给郁铎帮忙,进度实在来不及的时候,还要兼职水电小工,上现场给他们打下手。  这对郁铎来说本是一段艰难的日子,也许就因为有人一起分担,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日后再回忆起来,也不觉得有多么辛苦。  陈力撇下的这半拉工程很快就顺利完工,验收那天,郁铎起了个大早,前天他已经拖着李大能巡查了好几个楼栋,反复把细节检查了好几遍才走。  江弛予看出郁铎有些紧张,故意拿话消遣他,郁铎恼羞成怒,把他按在床上教训了一顿。  上一秒江弛予还在见招拆招,突然就脸色一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匆匆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阿升进来找郁铎的时候,遇上了出门的江弛予。  “他怎么了?” 阿升一脸不明所以地问郁铎。  郁铎慢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幸灾乐祸地笑道:“青春期的孩子火气大。”  江弛予把自己关在厕所的隔间待了许久,身体的某个地方才逐渐平复了下来。他佯装无事回到宿舍,郁铎已经和阿升一起出门了。  中午郁铎回来的时候,果然带回了好消息。这是郁铎第一次带队,一次性通过验收是不可能的,好在监理方也没有挑出什么大毛病,再花几天时间整改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验收通过,原则上二十八天内拿钱。但是总包老板对郁铎的印象不错,也知道他们的难处,再加上陈力还吊在医院里等着钱续命,于是工程款很快就批了下来。  工程款下来的那天,组里的所有人都很高兴,郭丽红遵守诺言,一拿到钱就给工人们发放了工资和奖金。  郁铎也顺利拿到了他的分成,不仅如此,郭丽红还把之前郁铎给她的钱一并还给了他。  “陈力少说还要大半年才能下床,这几年不可能出来工作,也没法再带你了。”  郁铎高一那年就被陈力带出学校,跟着他们夫妻俩讨生活,虽然这些年郭丽红从来没有看郁铎顺眼过,但在她心里,对郁铎还有些责任在。  “红姐,你为力哥做得已经足够了。” 郁铎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将来你得多为自己打算。”  “不关你的事。” 郁铎的一句话让郭丽红落下泪来,她和陈力自由恋爱,当年也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婚姻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欺骗与背叛。  如今陈力像一滩烂肉一样躺在病床上,她之所以没有弃他不顾,不过是舍不得年轻时的感情。  郭丽红没有告诉郁铎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抹了把眼泪,从红布袋子里掏出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扔在郁铎身上,道:“拿了钱赶紧滚,自谋出路去吧。”  到了这里,意味着工程圆满结束。没有后续的项目,队伍也就散了,工人们陆续撤离工地,继续为各自的生计奔波。  后续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和甲方交接,郁铎暂时留了下来,四毛和阿升他们也自愿留在工地里帮忙。  林胜南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张罗着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一个上午她给郁铎打了好几个电话,叫他和江弛予晚上来店里吃饭。  郁铎和江弛予到的时候,林胜南已经提前打了烊,招牌上的灯早早关闭,店里的卷帘门也拉下一半,从她留的那半扇门往里望去,可以看见不大的方桌前支好了一只火锅。  “来了啊。” 林胜南从门里钻了出来,招呼道:“来个人给我搭把手。”  林胜南正说着话,星星从她的身后探出了小脑袋,林胜南无奈地摸了把女儿的后脑勺,笑道:“再来个人,把这根小尾巴抱走。”  有了郁铎和江弛予的帮忙,一顿火锅很快操持完毕,四个人围着小方桌坐好,烧开的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气,桌上摆满了各色菜,光是牛羊肉卷就有几大盘。  “这段时间你们俩都累着了吧。” 林胜南先是给星星烫了把挂面,又往锅里下了一大盘羊肉:“赶紧多吃点肉补补。”  鲜红的羊肉一入锅没几秒,就被烫熟飘了起来,郁铎瞄了江弛予一眼,故意调侃他:“年轻人是要好好补一补。”  郁铎这点不怀好意太过明显,江弛予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他捞起一筷子肉扔进郁铎碗里,硬邦邦地说道:“吃你的饭,用不着你操心。”  林胜南见这两人又要你来我往地掐起来,伸出筷子敲了敲火锅边缘,佯怒道:“多大的小伙子了,都给我好好吃饭!”  这顿饭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胜南问郁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郁铎用勺子撇掉锅里的浮沫,道:“不知道,现在应该有不少工地在招工,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胜南捞起一片煮熟的羊肉放进星星的碗里,又问郁铎:“你想不想自己出来单干?”  “姐姐。” 郁铎被林胜南的这个问题逗乐,笑道:“这事儿是我想就能有的吗?我还想在 h 市买套房呢。”  “郁铎。” 林胜南放下碗筷,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和郁铎开玩笑:“我这里正好有一个项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林胜南经商多年,性格爽利大方,和她做过生意的人都会变成她的朋友,因此积累下了不少人脉。  最近她的一个朋友刚刚承包了一个酒店工程,正在招班组。  “清包,工程量不大,按进度付款。” 林胜南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项目的大致情况后,说道:“你现在有经验,也能独挑大梁了,完全可以接下来。况且你们工地上不是还有一帮兄弟没地方去吗?不如就带着他们出来干,自己当小老板不是更自在?”  “姐,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就是因为带过队伍,郁铎比林胜南更能了解这其中的困难所在:“一是我的经验不足,冒然从头开始接一个工程的话风险太大。二是这种工程肯定需要垫资,我没有这个资金。”  “这有什么难的。” 听郁铎这么说,林胜南爽朗地笑了起来:“你放心,承包这个工程的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到时姐姐出面给你谈个预付款不是问题。材料这块你也不用担心,你忘了姐姐是卖什么的?需要什么直接来拿,姐先给你赊着,到时候要是实在周转不来,我们再想办法。”  林胜南替郁铎考虑得十分周全,可见她是真的想拉郁铎一把,郁铎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于是说道:“姐,我会好好考虑。”  林胜南笑道:“好,等你的好消息。”  一顿饭边吃边聊,就这么过了三个小时。郁铎和江弛予从林胜南店里出来时,已经是是晚上十点。  到底要不要去接触这个工程,郁铎还没有给林胜南一句准话。但不能否认的是,郁铎确实有些心动。  郁铎今天没有骑车出来,江弛予提议走路回去,省点车费的同时又顺便消消食。  盛夏时节,晚风中都带着暑气,两人沿着宽敞的马路往回走,走到半道的时候,背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郁铎在路边买了两根老冰棍,他和江弛予一人一根,两人靠在人行天桥上慢悠悠地吃着。  h 市是一座永不眠的城市,夜里十点,桥下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天桥上也热闹非凡,手机贴膜的小伙儿、卖袜子的姑娘,做草编的老人,大伙儿趁城管下班的时候齐齐聚在这里,为各自的生计努力。  一根冰棍吃完,郁铎将签子叼在嘴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江弛予:“拿着。”  “给我的?” 江弛予一脸意外地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  “这段时间你也出不了少力。” 郁铎看了江弛予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车流,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学习不错吧?”  江弛予谦虚地说道:“马马虎虎过得去。”  “老周那边也准备退场了。” 郁铎俯下身,将手肘搭在围栏上,淡淡地开口说道:“听说他想带你一起走?”  “嗯。” 江弛予点了点头,不久前老周已经找他谈过一次。老周对他的印象不错,看他的意思,大概是有想收自己为徒的意思。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郁铎叼着冰棒棍,含含糊糊地说道:“他在南面又接了个项目,你如果想和他过去干,我把这几个月的工资结给你。”  江弛予在工地里工作了四个月,工资都在郁铎手里,该扣的扣,该除的除,还有些盈余。  江弛予没有回答郁铎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郁哥,你需要我吗?”  郁铎被江弛予这话问得一怔。  “我是说,你这边需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江弛予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于是又解释道:“胜南姐不是说了,她那边可以给你介绍项目,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给你打下手。”  “这才做过半个项目,就想着一步登天呢?” 郁铎嗤笑了一声,他没想到江弛予也把林胜南的话听进去了。  “为什么不能,这次这个项目你不是都顺利做下来了?” 江弛予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郁铎身上,难得地说了几句顺耳的话:“而且酒店的工程量还没有这次的大,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你倒是挺看得起我。” 郁铎道。  “那当然。” 江弛予将目光从郁铎身上移开,顺着道路两旁的路灯飘向远方,话锋一转,说道:“再说,这次你不是赚了点钱?”  江弛予知道郁铎这次赚了点小钱,而且他平日里吃住在工地,也不怎么出去消遣,基本没有花销,多少是有些积蓄。  “你可别想打这笔钱的主意。” 一提到钱,郁铎瞬间就警惕了起来:“我有别的用途,一毛都不许动。”  “守财奴。” 江弛予被郁铎的反应逗乐了,说道:“反正只要有需要,我就跟你走,老周那边我会和他说。你看你这人整天只会打打杀杀,电脑一窍不通,做账也迷糊,如果我不在,会不会赔本儿还真不好说。”  “欠揍是吧?” 郁铎听江弛予这么说,不服气地挥了挥拳头。  江弛予往后一仰,避过了郁铎这装模作样的一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第13章 “怎么喝了这么多?” 江弛予拧开瓶盖,把水递给郁铎,他一看那人的狼狈模样,心里就揪得难受,于是又补上了两句:“自己什么酒量,心里没数吗?”  说完,江弛予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视线,但没一会儿,目光又像不受控制似的,转到他稍微回了点血色的唇上。  “你以为我想喝。” 吐过之后,郁铎一下子舒服了许多,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接过矿泉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说道:“不喝的话,你们下半年和我一起去要饭?” 郁铎将手里的矿泉水瓶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着上面的标签:“这矿泉水得多少钱啊?又浪费钱。”  “我请你,不用你还钱行了吧。” 江弛予被这人气得牙痒痒,此人怕不是貔貅成精,都这样了还不忘抠门。  “那还差不多。” 郁铎一听,又眉开眼笑地喝了起来,仿佛刚才吐得要死要活的人并不是他。  二人这边正说着话,对面售楼部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位烫着卷发的漂亮姑娘踩着八厘米的小高跟,送客户走了出来。  为了更好地卖房,如今的售楼部建得一个比一个奢华,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恢弘的大宫殿。高耸的罗马柱,巨大的大理石拼花地板,明亮的落地窗里灯火辉煌。从内到外透露着 “穷人勿入” 这四个大字,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在姑娘 “哒哒哒哒” 的脚步声中,郁铎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完全被门里那触不可及的光亮吸引。  夺走他全部注意力的不是眼前这位漂亮姑娘,而是大屏幕上那绚丽多彩的项目宣传片——卓越地段,超大社区,创造温馨生活,坐享幸福人生。  江弛予注意到郁铎的目光,送客人离开的姑娘也看见了。她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笑着朝郁铎问道:“先生,看房吗?”  清脆的声音让郁铎回过了神,所在的光亮在瞬间退去,他依旧坐在冰冷的小三轮上。  郁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方地笑道:“你看我像买得起的样子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提前了解一下,说不定将来就买得起了呢?” 姑娘听郁铎这么说,立刻就笑了起来,她伸手将厚重的雕花木门推得更大了一些,对二人说道:“看看又不花钱,快进来吧。”  有那么一瞬间,郁铎是心动的,但他看了眼江弛予牛仔裤上的灰,又看了看吐得一身狼藉的自己,还是决定不给女孩添这个麻烦。  他笑着对她说道:“谢谢你,以后有机会吧。”  “行,没问题。” 女孩没有强求,她踩着细高跟走下台阶,来到二人面前,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给郁铎和江弛予一人递了一张。  “我叫 reba。” 女孩笑着他们说道:“以后需要买房的话,记得来找我哦。”第19章 同病相怜  郁铎来的时候搭着老周的奥迪,回去时坐的是江弛予的小三轮,不过这对郁铎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刚一上车,他的眼皮就重得睁不开。  大概是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这会儿醉意彻底翻上来了。  江弛予正专心骑着车,突然有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拱上了他的后背,白酒特有的曲香随之飘来,里面混着些许郁铎的气息。  江弛予整个人都僵住了,背脊瞬间绷成了一条直线,似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趁着等红灯的时候,他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  贴着他的后背,果然是郁铎那颗脑袋,那个人侧着身体闭着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前方的红灯闪又闪,倒数计时结束,绿灯亮起。容不得江弛予多想,小小的三轮车被拥挤的车流推搡着继续前进。  回家的路上,江弛予又想起了不久前郁铎在售楼部前的那个反应,他认识郁铎这么久,从没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思绪翻飞之间,他竟然把徘徊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郁哥,你这么些年钻进钱眼里出不来,是不是为了买房子?”  言毕,江弛予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是他们这种阶层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哪怕是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未必能买得起脚下的一个平方。  就算这些房子是他们这些人没日没夜一块砖一块瓦垒起来的,房子里的美好生活,也与他们无关。  江弛予料想郁铎睡着了,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想到身后的那个人突然动了动脑袋,说:“是。”  说完,郁铎揉了揉脑袋,抱怨道:“什么钻进钱眼里,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江弛予假装没有听见这后半句,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为什么会想买房?”  “没为什么,你上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谁不想买房?” 郁铎的脑袋昏沉得厉害,他依旧倚靠在江弛予的背上,微微睁着眼睛,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睡着。  “有个落脚的地方,每天都在自家的床上醒来,不好么。”  不用担心明晚睡在哪里,也不用瞧谁的脸色过活,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江弛予大胆想象了一下这样的生活,笑道:“听起来是挺好。”  “我没和你说过吧。” 郁铎这会儿精神了许多,他望不断后退的街景,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件事儿似的,对江弛予说道:“我有四个爹,厉害吧。”  江弛予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意识到,郁铎看不到他的动作。  过量的酒精勾起了郁铎的表达欲,他不是很在乎江弛予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道:“四岁那年,我妈就和我亲爸离婚了,后来她又带着我结了三次婚。” 郁铎说:“我从小就辗转在各种各样的家庭里,喊不同的男人爸爸,还有好几个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哥哥姐姐。”  这是郁铎第一次向江弛予说起自己的事,自从江弛予认识郁铎以来,他从未提过自己的家人。  电视上总说,父母关系恶劣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家庭不稳定有害孩子的生长发育,但郁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稀里糊涂的长大了。  他这四个爹的经济条件各不相同,在郁铎的成长过程中,有一段时间是出入都有司机,读着私立贵族学校的小少爷,当然更多的时候都是混迹街头的混混,直到高一那年,他的母亲去世,他也因故辍学,从此跟着陈力出来打工。  郁铎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在身后响起,让江弛予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不过他没有资格安慰郁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听上去,你妈和我妈差不多不靠谱。”  “差不多吧。” 想起母亲过去的事,郁铎忍不住笑了,但他很快又说道:“不过她很爱我,一辈子都在为我付出。”  “那你妈妈是怎么…” 说到这里,江弛予突然停了下来。现在再说这些旧事,不过是徒增伤心,没有任何意义。  “你想问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郁铎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的语气十分平常地说道:“她是自杀的,上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郁铎的母亲在二十岁时就嫁给了他爸,是个有点浪漫,又有点理想主义的人。无论在感情上受过多少次伤,她都对爱情怀抱着热忱,每一次都全身心地投入。  她在第四段婚姻里,遇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男人玩弄了她的感情骗走了她存着给郁铎上大学的积蓄之后,堂而皇之地把新欢带回了家。  “那年我住在学校里,每三个月回家一次。我妈的尸体都烧成灰了,我才知道她自杀的消息。”  得知了母亲的死因之后,十六岁的郁铎带着刀等在男人下班的路上,准备和他同归于尽。  “后来呢?” 听到这里,江弛予有些紧张,不过现在郁铎好端端地在这里,当年应该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后来我和他一起进了医院,那男人倒是没什么大碍,我就比较倒霉了,一动手就被夺了刀,腰上挨了一刀就算了,小腿还被打断了。”  郁铎的腰下一寸的地方至今还有一道刀疤,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郁铎提起的是一件旧事,他把这件事连骨带血地咽进肚子里,反复消化多年,已经掀不起波澜。  然而在江弛予听来,却像一记大铁锤,砸得他的胸口嗡嗡作响,许久不得平息。  他想回头看那个人一眼,但他的眼神,一定会暴露他的心绪。于是江弛予继续骑着车往前走,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想到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废话。” 郁铎不觉得被人缴了家伙有什么丢人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那个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大,当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换做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江弛予尽量表现得事不关己,用两个字评价:“嘴硬。”  “嘿,江弛予,翅膀硬了你。” 郁铎一听就不乐意了,当即就要起身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江弛予故意骑车碾过路面上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坑,又把郁铎给震了回去。  之后他还要没事人似的补上一句:“天黑路滑,坐好。”  男人因为心虚,没有追究郁铎的法律责任,但郁铎还是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早早跟着陈力出来打工。  他没有钱,没有家人,也没有未来。在每天机械麻木的工作中,想要有个家的那点执念,成了支持他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非要做点什么,他这段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才能有一点意义。  “你妈没了的那天,你是什么感觉?” 郁铎轻声问江弛予。  江弛予默了默,给出了煽情情感节目里常见的标准答案:“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一辆小轿车打着远光灯迎面驶来,大灯晃得江弛予的眼前眩白一片,又过了好几秒钟,他才重新看清了前方的路。  江弛予眯了眯眼睛,给出了答案的后半段:“我解脱了。”  小三轮穿过了繁华路段,四周逐渐僻静了起来,路灯到了这里都变得暗淡,路边不少店铺已经半拉下卷帘门。  小风拂在脸上,睡意卷土重来,他没有对江弛予这个不怎么符合世俗道德标准的答案发表什么高见,重新闭上了眼睛。  江弛予察觉到郁铎睡着了,于是放缓了车速,载着郁铎,一路往工地行去。第20章 三里亭  这场酒后谈心,并没有拉近郁铎与江弛予心灵之间的距离。  第二天天一亮,两人该拌嘴时拌嘴,该抬杠就抬杠,这对 “难兄难弟” 之间,没有半点互相怜惜之意。  夏末接连数场的暴雨,让全年无休的工地停工了好几天。在不能开工的日子里,郁铎请老周和甲方老板吃了几次饭,洗了几次素脚。  工程能不能拿到手尚没定数,听老周那边说法,应该是十拿九稳。  甲方回请郁铎吃饭那天,郁铎带着江弛予一起去了。江弛予一露面,老周就像见着了亲儿子似的,给他全方位夸奖了一通。  大概因为有江弛予这个未成年在场的缘故,当天的气氛十分健康和谐,酒没多喝,荤段子没多讲,一吃完饭,众人就早早散了。  老周他们有没有午夜场安排,郁铎不知道。反正饭局一结束,他就带江弛予先回了工地。  回去的路上,江弛予在路边摊上买了一盏台灯。他打算把灯架在上铺的围栏上,方便偶尔睡前看书。  郁铎没有多问什么,叉着手坐在车上看江弛予和老板讨价还价。回去之后,他就让四毛帮忙把这盏灯装了起来,还顺手换了一颗瓦数更高的灯泡。  第二天傍晚,气象局发来了这周的第三次暴雨警报。到了晚上十点,大雨准时落下。  今夏多雨,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但今天这雨势这属实吓人,天像是被高耸入云的塔吊捅破了个大窟窿,哗哗往下漏水。  郁铎整个晚上都在组织大家做防洪准备,在几个易进水的节点,用沙袋垒了一层又一层。江弛予盘点完仓库,立刻出来帮忙,又被郁铎赶了回去。  “马上好了,别跟这儿裹乱。” 郁铎接过江弛予手中的沙袋,就把他往宿舍的方向推:“回去干你自己的事去。”  郁铎收工回去的时候,江弛予正如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床上看书。他看书很认真,时不时提笔在草稿上写上几笔,连郁铎回来了都没有察觉。  自从装上床头那盏台灯之后,江弛予每天晚上都是如此。有时郁铎半夜醒来,上铺这盏小灯依旧执着地亮着。  枕头旁放着早早准备好的毛巾和干爽的衣物,郁铎没有多问,也没有去打扰。他脱下雨衣,准备先去冲个澡。  刚刚沙袋还没来得及堆完,雨就落了下来。在这样的倾盆大雨面前,雨衣是派不上用场的,在外面的所有人没一会儿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郁铎雨衣才脱了一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发现电话是林胜南打来的。  “胜南姐。” 郁铎将胳膊从雨衣袖子里抽出来,来到窗边小声接起了电话。  耳边先响起的是杂乱的电流声,而后才断断续续传来林胜南的声音。信号刚平稳下来,就听见林胜南在那头焦急地说道:“郁铎,我这边店里进水了,快…”  林胜南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传来 “啪” 得一声响,电话挂断了。郁铎心想大事不妙,赶紧回拨过去,但此时林胜南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郁铎没有犹豫,立刻重新穿起了脱到一半的雨衣。  江弛予在上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停下笔,探出头来问郁铎:“出什么事了?”  “刚刚胜南姐打电话过来。” 郁铎重新找了一双没有灌水的雨靴,将脚上的靴子换了下来:“她店里可能被水淹了,我得过去看看。”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江弛予合上手里的课本。 第15章 这件事真要解决起来也不难,江弛予当年辍学的时候,学校还保留着他的学籍。郁铎通过郭丽红的一些关系,把他插进高三的一个班级。  江弛予离开学校多年,进公立高中有些困难,于是郁铎给他安排进了一家民营学校。私立高中的学费是贵了些,好处在于很快就可以入学。江弛予入学测试的成绩不错,校方还减免了一部分学费。  学校教务处里,江弛予在领校服和课本,郁铎手里捏着热乎的学费缴费单,心想可能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后悔。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江弛予是不能再待在工地里了。为了给他创造好的学习环境,郁铎又 “斥巨资”,在工地和学校之间租了一套房。  这套房位于棠村三一路 128 号,是城中村里的一栋四层自建房,郁铎租的是顶楼加盖出来的一个小套间。  套间里有一厅一室,一卫一厨房,推开小厅的门,还有一个空旷的楼顶大露台。  城中村里环境脏乱,鱼龙混杂,租金十分便宜,但是周边菜场、饭馆、理发店一应俱全,生活非常便利,甚至连招牌响当当的罗马夜总会都在这附近。  郁铎原打算让江弛予一个人搬过去住,但江弛予说,如果郁铎也搬出来,他们原先 “商住两用” 的那个房间就能完全腾出来做办公室,日常开个会囤个材料,也更方便些。  郁铎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反正租的地方离工地不远,索性就和江弛予一起搬了过来。  房子里原本就有前任租客留下的两张单人床,搬家的那天,两个人还在路边捡了一张别人不要的旧沙发。  郁铎把沙发运到家楼下,又让江弛予从房东那边借来水桶和抹布,两人一个喷水一个擦,把看不出原色的沙发打理得干干净净。  把沙发抬上楼之后,郁铎又载着江弛予去二手市场淘了一些家具,这些家具简单耐用,物美价廉,稍微收拾一番搬进屋里,家的模样就出来了。  江弛予还和园林景观那边要来了一棵桂花苗,种在楼顶的露台上。搬入 “新家” 的第一个晚上,郁铎坐在刚栽下去的桂花旁,看着房间里亮着的灯,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好像真的有个家了。  江弛予上学的第一个早上,郁铎也要早早赶到工地,两人一起下了楼,在早餐摊前分别。  “我上学去了。”  江弛予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校服,单手拎着书包,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书堆里泡出来的模样,很难想象直到昨天为止,他还在工地里踩着脚手架上上下下。  “去吧。” 两人的目的在不同的方向,郁铎已经骑着车蹿了出去,远远扔下一句:“好好学习,不要偷懒。”  在这之后,两个人总是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江弛予通常会在傍晚放学后去工地食堂吃饭,偶尔兴致来潮,也会在家里开火改善伙食。  除了经常停水停电,郁铎对这个新家总体还是满意的。  郁铎 “乔迁新居”,四毛一伙人整天撺掇着他请客,郁铎一口应承了下来,不过又加上了一个条件——要等新项目的合同签完之后。  这段时间郁铎虽然都在忙着江弛予入学的事,但也没有忘记维持老周这边的关系。老周带着那几位老板来郁铎的工地里实地考察了一番,回去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郁铎的施工质量好,报价低,口碑不错,得到这个结果,也是在几方的意料之内。  签订合同的那天,江弛予要上学,郁铎带着李大能和四毛一起去了。这是郁铎独立带队承接下的第二个项目,合同顺利签订,意味着他们每个人下个半年的生计都有了着落。  接下这个工程,大家干劲十足,都很高兴。郁铎如先前答应的那样,请所有人一起出去吃饭。  大排档里人声鼎沸,一群大老粗聚餐,最核心的内容无外乎就是划拳拼酒。一桌子菜还没吃上多少,空啤酒瓶就在桌子旁垒了一箱又一箱。  别看李大能平日里脾气爆不好惹,喝醉了之后竟是个多愁善感的。他没有和其他人凑在一起摇骰子拼酒,而是端着酒杯在郁铎跟前坐着。  “郁铎。” 坐着坐着,大能哥的眼眶就红了起来。  看李大能这满腹愁肠的模样,郁铎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大能哥,有话就说,别扭扭捏捏的。”  郁铎初出茅庐,带领的施工队就能顺利运转,得益于他队伍里的人员几乎都是原来陈力的手下,彼此之间拥有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  李大能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工,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不知当初李大能是出于什么理由愿意跟着郁铎一起出来单干,但现在他们已经是配合默契的搭档。  “哎,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李大能碰了碰郁铎放在桌面上的酒杯,自己先一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郁铎,我敬你一杯。”  两人的前嫌,在这段日子的并肩作战中无声地冰释了,最后化在了这杯薄酒里。  郁铎今晚不怎么喝酒,但他还是把李大能敬他的这杯酒喝完了:“大能哥,我们以后一起好好干。”  时间就这么平静地流淌,霜降一过,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入学的第二个月里,江弛予迎来了他的第一次模拟考。  江弛予这次发挥得不好不坏,算是班级的中游。年段里的老师都很惊讶,没想到这个孩子离开学校这么久,居然还能考出这样的分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努力学习,未来不可限量。  江弛予入学之后,郁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学习上的事。一是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二是酒店工程顺利结束,新项目很快就要进场了,他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江弛予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江弛予生日这天正好是周日,他没提起,郁铎也不可能记得。这天江弛予早早结束自习回家做好饭,打电话喊郁铎回来吃饭。  郁铎回家后,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表情在瞬间有些迷茫。  “你在学校惹事了?” 郁铎的第一反应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盼点我的好吧。” 江弛予从厨房里端出两幅碗筷出来,看见郁铎那傻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赶紧洗手过来吃饭。”  吃饭时,林胜南打来了个电话,郁铎才从她的口中得知今天是江弛予的生日。  郁铎放下手机,问坐在对面的江弛予:“今天是你生日啊?”  “嗯。” 江弛予的手边摆着一本物理课本,他一边吃饭,目光像是粘在了课本上了一般:“我不过生日。”  生日每年都有,确实是没什么好过的,但十八岁生日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还是有一些特殊的意义。  郁铎抓了抓头发,从自己的碗里夹出一颗卤蛋,扔进江弛予的碗里。  江弛予被这颗黑不溜秋的卤蛋砸出了知识的海洋,他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郁铎。  “生日快乐。” 郁铎看着他,笑着说道:“有没有什么愿望?不花钱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哥。” 江弛予刚喊了这么一声,又摇了摇头,他想起上一次,自己和江小青说了生日愿望之后没多久,她就不在了。  “我没有什么愿望。” 江弛予从未这么认真地看过郁铎,他的目光一点点扫过郁铎的眼睛,郁铎的鼻子,郁铎的脸,将他整个人珍而重之地看进眼里。  “以后有了再告诉你。” 江弛予道。第23章 和人打架了?  几个项目之后,道上逐渐知道有郁铎这么一号人,慢慢地,开始有工程邀请找上门来。  郁铎越发忙碌起来,没有休息的时候。虽然辛苦了些,但只要有活干,有钱赚,对郁铎而言,就是无比舒心的日子。  工地上大事小事不断,每天都有一大箩筐的事等着郁铎处理,原以为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是江弛予,谁知没过多久,这小子也来给他添乱。  那段时间郁铎白天上工晚上应酬,每天都早出晚归。没想到江弛予回来得比他还晚,好几次都是在十二点过后才到家。  一开始郁铎以为他在学校参加晚自习,没有多问。直到有一天,他在江弛予的脸颊上看到了一块淤青。  “等一下。”  江弛予一进家门,就被郁铎拦了下来。郁铎走上前去,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对着灯光下左右打量了两眼。  “和人打架了?” 郁铎问。  江弛予答了两个字:“没有。”  “那这是怎么回事?” 郁铎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掐进了江弛予脸上的淤青,这块淤青是新鲜的,应该刚挂上去没多久。  “哥。” 江弛予吃痛地皱了皱眉,偏头挣开了郁铎的手,对他说道:“我进去看书了。”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弛予对郁铎的称呼已经从 “郁哥”,完全简化为了 “哥”。不知这个单字有什么魔力,江弛予每每喊起,郁铎就没了脾气。  “给你一个晚上时间,好好编。” 郁铎撤开了手,心想不能让这小子看出他这个破绽,不然以后更加无法无天。  他板着脸,对江弛予道:“明天给我一个解释。”  江弛予回房间后,郁铎来到沙发上坐下,继续翻看新项目图纸。他用余光瞟了眼门缝里亮起的灯光,心想孩子真是越大越难管了。  郁铎最近工作强度大,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睡过好觉,一本图纸还没翻上几页,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时,江弛予已经先一步出门去上学了。  郁铎一忙起来,很快就把这茬给忘了,直到江弛予班主任老师的一通电话把他叫到了学校。  老师的办公室里,班主任先是夸奖了一番江弛予学习努力,成绩进步飞快,再加把劲有冲击重点大学的机会。  说完这些之后,老师话锋一转,告诉郁铎,根据同学举报,江弛予这段时间经常和校外的不良人员往来,需要引起重视。  老师这话说得含蓄,校外不良人员用大白话来说,就是混混流氓。  听完老师这番话之后,郁铎没有像大部分家长一样气急败坏地把江弛予叫过来臭骂一顿,毕竟他自己在大多数人眼里,也是早早辍学出来混社会的大混混一个。  郁铎正想向老师询问一些更具体情况,工地上的一个电话就追了过来,他接完电话,匆忙离开了学校。  老师对江弛予的背景情况稍微有些了解,见郁铎对他的事没有丝毫关心,不免开始替这个学生感到担忧。  其实郁铎对江弛予的事,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上心,当天晚上,他就出现在了老师口中那家校外混混聚集的酒吧。  这家酒吧开在商业中心的地下室,想要找到大门,需要先穿过一条长长的台阶。  楼道两侧是各式各样的涂鸦,郁铎沿着幽暗逼仄的台阶往下走,还没摸着大门,就险些被冲天的烟味混杂着尿骚味顶了出来。  这地方看着不正经,服务倒是挺周到,靠在门口吸烟的杀马特小妹看见郁铎,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  店里的空位基本已经坐满,四周光线昏暗,各色迷乱灯光毫无规律地乱闪,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未必认得出是人是鬼。四个顶着七色彩虹头的青年在小舞台上吹拉弹唱,其表演水平,在娱乐活动匮乏如郁铎这样的人听来,都觉得不堪入耳。  郁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将小妹塞给他的酒水单往桌上一撇,什么都没打算点。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果然在吧台看到了江弛予。  江弛予的头顶上亮着一盏射灯,恰好将他五官的线条勾勒得分明。他脱下了校服,只穿了一件黑色 t 恤,衣袖挽到手肘处,露出了肌肉线条优美的小臂。  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带着点漫不经心,看上去有些冷淡,也有点不大好接近。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在这样荷尔蒙躁动的环境里,反而拥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一个衣着清凉的少女凑上前来,给江弛予递了一支烟,被他拒绝了。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流氓打扮的小年轻上前找他说话。  几个人围绕着吧台坐着,看上去关系还挺熟。  虽然距离太远,郁铎没有看清江弛予在做什么,但老师也没有冤枉江弛予,现在和他混在一起的,确实不像是什么讲究五美四德的好青年。  不消费点东西,想必在这里坐不了太久,刚才带郁铎入坐的姑娘一直在不远处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上前将他扫地出门。  郁铎收回视线,琢磨着是现在就把江弛予带走,还是今晚回去再和他算账。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叫贯穿全场,台上的乐声戛然而止。酒吧里不知何时涌进了数十个年轻人,除了一些打扮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还有不少穿着校服的稚嫩面孔。  其中领头的是一个发型嚣张的男孩子,他留着时下最流行的刺猬头,年纪和江弛予差不离,腰上围着同款校服,言行举止比这酒吧里的牛鬼蛇神还像流氓。  刺猬头一进门,就目标明确地直奔江弛予而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拳打在了江弛予的脸上。  玻璃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江弛予摔倒在地,撞倒了一整面酒柜。  刺猬头靠在吧台上,笑道:“哟,这不是我们班的新转学生吗?怎么?好学生也混酒吧呢?”  店内响起了一阵哄笑,江弛予很快就站了起来,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眼神阴鹜地看向对面的男子。  他尚未站稳,第二拳又紧随其后而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江弛予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地生受了这一拳,没有还手。  刺猬头见江弛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脸上扬起了得意的微笑,马上又扬起了第三拳。 第17章 第二天一早,他便和郁铎两人,一起堵上了一户居民楼的大门。  “你确定真的是这里?” 江弛予问,他这半年来又蹿高了不少,今天一身黑衣黑裤,站在他面前十分有压迫感。  郁铎看了眼门牌,道:“错不了。”  江弛予点了点头,敲响了眼前这扇铁红色的防盗门。  郁铎今天带江弛予来这里,是专程上门讨债的。年前市里严查环保,工地上三天两头停工。工人闲着没活儿干,工资还是要照发的,于是郁铎在找上门的工程中,给李大能他们接了一个连锁店面装修的小活。  李大能带队干起装修来,简直就是杀鸡用上了牛刀,工程完成得很顺利。但是这笔装修款却一拖再拖,直到今天都没有拿到。  临近春节,四毛他们都早早回老家了,工地上就剩下郁铎和江弛予两个没有家的本地人。  过年前是讨债的最好时机,错过了今年,明年就难上加难了。于是郁铎就在三十号这天,带着刚放假的江弛予,上包工头家里要钱来了。  三声敲门声过后,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身为包工头的母亲,老太太见识过各种要钱的手段,但她见门外这两个年轻小伙儿模样好,态度佳,很快就放松了警惕。  郁铎真想讨人喜欢起来,嘴巴比抹了蜜还甜,他以给工头拜年为由,哄得老太太给他俩开了门。  进门之后,郁铎和江弛予往沙发上一坐,瞬间就拉下了脸,化身两尊黑面凶神。老太太这才明白这两个人的来意,水也不倒了,水果也不端了,连忙躲到房间里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撇开信用不谈,这位包工头的人缘应该还不错,一整个上午来他家里送年货的人络绎不绝。每个进门的客人,都能看到沙发正中坐着两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男孩子。  现代社会,讲究文明催债。郁铎和江弛予既没为难老人,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但他俩这面相,一看就不是亲戚家的傻儿子,倒有些像是黑社会养的打手,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条人命的那种。  登门拜访的客人见状也不敢久留,撂下年货拔腿就走。  时间很快就来到傍晚四点,到了操持年夜饭的时候,这家的子女们也陆续回来了。两个五六岁的奶孩子拖着鼻涕站在沙发前,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  孩子正想上前搭话,就被他们的母亲一把抱回了房间。  郁铎和江弛予始终老神在在地坐着,大有拿不到钱,今晚就留下来一起过除夕的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包工头总算是顶不住,匆匆回了家。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工头赶在年夜饭之前给了郁铎工程款,将这两尊瘟神送出了门。  防盗门 “嘭” 地一声在身后关闭,楼道里荡起了巨大的回响,郁铎和江弛予互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在包工头家扮了一整天的黑脸,他俩早就有些绷不住了。  笑够了之后,两人沿着空旷的楼梯间一路往下走。江弛予边走边回想着刚才那包工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好笑地问郁铎:“如果工头今天铁了心不给钱,我们今晚是不是就要留在他家里过年了?”  “那当然。” 郁铎将沉甸甸的信封往自己兜里一揣,对江弛予道:“不逼他一把,他怎么知道自己多有钱?”  据郁铎所知,业主早就把尾款结给了他,这糟老头子有钱。只是欺负郁铎年轻,不想给。  厂房项目还不到付工程款的节点,放假之前,郁铎自掏腰包和大部分材料商结清了货款,也给工人们发了工资。眼下所有人都欢欢喜喜回老家过春节了,郁铎这个小老板反倒是山穷水尽。  其实对郁铎这样的人来说,过不过年都是一样的,只是到了年关,兜里是空空如也,还是有几张票子撑着,心里的安全感到底是有所不同。  钱拿到手,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算是解决了,郁铎从工头家里出来,骑上他那辆停在楼下的破三轮车,问江弛予道:“回家?”  江弛予坐上车后斗,想了一瞬,对郁铎道:“先去买菜吧。”  往年一到春节,正是江小青 “业务” 最繁忙的时候,压根顾不上这个儿子。而对郁铎来说,无论他跟着母亲生活在哪个家庭,他都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江弛予和郁铎都没有正经地过过春节,更不会提前准备什么年货。现在他们家的冰箱里,有且只有两颗鸡蛋和一瓣生姜。  想到这里,江弛予问郁铎:“今晚想吃什么?”  郁铎正在琢磨去菜市场的最近路线,他听江弛予这么大的口气,便报了几个酒店里常见的菜名。  江弛予想了想,竟认真地说道:“可以试一试。”  郁铎骑着车上了大马路:“那就到了菜市场再说。”  家附近就有一家菜市场,郁铎载着江弛予直奔目的地而去。周围不断有鞭炮声响起,路上零星还有一些行人,他们的车上装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正怀着满心的欢喜,往家的方向赶去。  菜市场就在下一个路口的转角处,红灯变绿了之后,郁铎却突然停在路边,不走了。第26章 新年快乐(二更)  “怎么了?” 江弛予一脸疑惑看向郁铎目光的方向。  不远处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西餐厅,装潢和市面上的所有饭店都不同。红色的沙发深色的木地板,宽阔的落地窗上挂着法兰绒窗帘,吊顶上繁复的石膏装饰令人眼花缭乱,说不清是哪个国家的贵族风情。  一个盛装打扮的小姑娘挽着父母的手进了玻璃门,郁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回过身来问江弛予:“要不今晚不回家做饭了,我们也去见见世面?”  郁铎从四毛口中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逢年过节生日宴请,都时兴来这家西餐厅吃饭。江弛予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不错,自己还没有过什么表示。  江弛予抬头看了眼大门,招牌上用彩灯拼成了 “红丝绒咖啡厅” 这几个大字。这家餐厅的名字江弛予在同学口中听过,提到最多的关键词,就是 “贵” 和“洋气”。  “好不容易要回了一点钱,别瞎糟践。” 在这里吃一顿饭可不便宜,江弛予收回视线,对郁铎道:“而且我还不会用刀叉呢,你会吗?”  郁铎实诚地摇了摇头,江弛予这么一提醒,他才注意到,餐厅里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精致的刀叉,面前摆着一只大得夸张的白盘子,盘子的中央又只放了一小块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江弛予见郁铎一脸无法理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今晚先回家吃饭吧,以后再来。”  菜市场里的老板们也要回家过年,早早就开始收摊儿,傍晚五点的市场里已经没剩下什么好菜。江弛予赶在老板娘下班前简单买了几个菜,就和郁铎一起回了家。  两人刚一到家,江弛予就扎进厨房忙碌了起来,过去和江小青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这些事指望她是不可能的,江弛予从小就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  江弛予在灶台前忙上忙下,郁铎总不能摊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吃饭,于是也蹭进了厨房给他打下手。  郁铎搞工程有一套,做饭实在不怎么行,忙没帮上多少,倒是添了不少乱,但是不管怎么样,一桌像模像样的年夜饭终于还是上了桌。  最后一盘葱烧排骨摆上饭桌,电视里响起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场的声音,郁铎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橙汁摆在江弛予面前。  今天两人在楼下小卖部分明还买了啤酒,江弛予见郁铎又拿哄小孩的这套来唬弄自己,不满道:“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 郁铎拧开瓶盖,往江弛予的杯子里倒上满满的一杯,满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想喝酒不成?”  晚会中插播了一则汽车的广告,郁铎问江弛予,我们明年也买一台这样的车怎么样?  电视上出现的这个蓝天白云车标,就算把郁铎和江弛予两个人一起打包卖了都买不起。但江弛予表现得像明天就能提车一样,十分期待地说道,买了车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带他去兜风。  尽管人们总在抱怨年味越来越淡,晚会一年比一年难看,但仍旧无比期盼春节的到来。仿佛只要把这个春节过得圆满,来年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这是普通人对生活的期冀。  平时休息时间不多的两个人,今晚更不可能熬夜守岁,春晚的倒计时还没开始,郁铎就伸了个懒腰,关掉了电视。  临上床前,他发现在旧货市场花五十块掏回来的油汀烧坏了。郁铎叫来了江弛予,两人蹲在电油汀面前捣鼓了好一会儿,终于宣布这老台古董彻底报废。  没了这台唯一的油汀,今晚就无法取暖。江弛予说郁铎贪便宜,郁铎怪江弛予用完机器从不记得关,两人花了好几分钟时间互相推卸了一番责任,最后决定先这么将就几天。  再恶劣的环境他俩都经历过,甚至在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敢幻想自己也能过一次像样的春节。  江弛予洗完澡出来,房间里的气温已经明显降了下来。郁铎裹着棉被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江弛予担心半夜太冷,先是烧了一壶热水暖在保温杯里,又把家里的所有窗户关紧,这才关灯躺上了床。  这些天有寒潮来袭,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小时候的江弛予总在期盼新年的第一天能看见白茫茫的雪景,但他长大之后才明白,h 市并不会下雪。  尽管如此,这股南下的寒流也不容小觑,那台取暖器虽然时好时坏,现在彻底没了它,连被窝里都是湿乎乎冷冰冰的。  江弛予动了动手脚,又翻了个身。  然而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飞过来一道黑影,江弛予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一床被子就这么压了下来。  江弛予将盖在他头上的被子扒拉下来,余光就瞥见郁铎掀开另一侧的被子,躺进了他的被窝。  “往里边躺点儿。嘶——好冷好冷。” 郁铎没觉得擅自上别人的床有什么不妥,他将两床被子叠在一起,盖在自己和江弛予的身上:“先凑合凑合,再往里躺点。”  身边突然多出了这么一个人,江弛予脑海里有几秒钟的空白,但他身体还是出于本能反应,往里侧靠了靠。  “你这是做什么?” 江弛予不确定他是真的把这句话问出口了,还是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  郁铎没有回答江弛予,而是得意地拍了拍两人身上叠在一起的被子,问:“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江弛予讷讷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  说完,郁铎将自己埋进厚厚的被子里,背对着江弛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留下江弛予一个人在黑暗中,细数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对于长期在风雪中独行的人来说,这样的寒夜并非无法忍受。倘若在冰天雪地里看见火苗,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窗外亮着万家灯火,节日的氛围还在延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倒数计时的声音。  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四面八方响起了振耳欲聋的鞭炮声,各色礼花烟火齐齐升上夜空。  城市中心广场正在举办新年的活动庆典,现场已经被热情的市民围得水泄不通,而在他们家的露台上,正好能看见绚烂的烟火表演。  十二点已过,鞭炮声渐渐弱了下来,新的一年到来了。  江弛予看着那个背影,试着喊了一声郁铎:“哥。”  “怎么了?” 郁铎正好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转过身来面对着江弛予,也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声音听上去很温柔。  回望一起渡过的第一年,江弛予想和郁铎说些什么。“谢谢” 这两个字太轻,但更重要的承诺,在江弛予这个一无所有的年纪里,又没有办法轻易许出口。  最后江弛予对郁铎说道:“新年快乐,哥。”  他将自己心里所有隐秘的、矛盾的、朦胧的、强烈的感情,都融入了这句平凡无奇的新春祝福里。  郁铎微微睁开眼睛,不断绽放的烟火落进他的眼中,化为了江弛予梦里多次出现的模样。  “新年快乐。” 郁铎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江弛予的额头,笑了起来。第27章 榆木脑袋  春节七天,学校放假,工地停工。郁铎和江弛予两个人待在家里好好过了一个年。  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两个大男生一起睡终究还是挤了些,以至于每天早上醒来,两人的姿势都有些不堪入目。  在某一个清晨,郁铎醒来发现自己被江弛予箍在怀里,那小子在梦里还死活还不肯撒手之后,郁铎终于敲响了二手电器老板家的门,重新拉回了一台取暖器。  正月初七过后,高三学生开学了。工地上为了赶进度,工人们也陆续提前返工。最冷的几天过去,春天就要来了。  郁铎还真的带着江弛予去看了一次车,不过看的都是长城皮卡,五菱宏光,华晨金杯之类,人称工地三宝的牌子。  随着工程量的扩张,郁铎那辆电动小三轮已经无法满足需求。在各种五花八门的车型里,郁铎相中了长城的一款小皮卡。  转眼就到了四月,四月中旬的一天,郁铎到车行交了定金,厂房工程也到了尾声。这个项目从签约到建设,进展得都很顺利,眼下郁铎负责的部分完工,就等验收通过后回款。  按照郁铎的原计划,收到工程款后,正好可以把车子的首付给交了。但是后期在给预埋管线穿线的时候,发现了大面积的管线不通。  造成管线不通的原因有很多,但现场的监理和几方人员一通检查之后,简单地就把原因归结成前期预埋质量把控不严。  也就是说,郁铎需要完全承担这个责任,不但暂时拿不到工程款,还要承担后续的返工配管的所有费用。 第19章 随后林胜南举起酒杯,硬生生转移了话题:“来来来,接下来的这杯要敬郁总,祝贺我们郁总的事业又上了一个台阶!”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郁铎只得举起酒杯,和林胜南碰了碰杯。  林胜南的这句场面话也不算毫无根据,最近的第二件喜事,要属郁铎终于顺利完成了厂房项目,拿到了工程款。  这笔钱对其他做工程的老板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对郁铎而言是一笔很大的进帐。手上的现金流多了,以后就能接触更大的项目,赚更多的钱,确实值得庆祝。  拿到这笔钱的过程可谓是艰辛,一提起这件事,李大能脑门上就开始冒火,趁着酒兴大骂甲方不是东西,故意找借口拖着不给钱不说,险些还把老本折了进去。  出事的那段时间江弛予正忙着考学,郁铎也有意瞒着他,所以他并不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李大能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当时对方是怎么装傻推卸责任的时候,江弛予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问郁铎:“哥,你有没有考虑注册一个建筑公司,自己去承包工程?”  郁铎发现自己和江弛予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心有灵犀,他最近刚动了这个心思,这小子今天就提出来了。  郁铎他们现在做的事,可以说是干最苦的活,赚最少的钱,还得受各种气,全程处在被动不说,还不怎么稳定。如果尝试着朝建筑公司转型,就可以通过招投标拿到整个工程,再把一部分项目分包给像郁铎他们现在这样的小班组。  郁铎还没回话,李大能就一拍桌子,豪情万丈地说道:“我同意!那帮孙子都能做总包,我们怎么不能?” 说着,他看向郁铎,道:“我这些年也存了点钱,你如果有需要,我这就取出来,统统投给你!”  林胜南被李大能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激动了起来:“要干的话算我一个,我也有点存款。”  “还有我还有我!” 四毛还没弄清楚他们想做什么,但跟着干准没错。他生怕郁铎抛下自己,连忙掏出手机,当即就要给他转账入股。  “你们都给我镇定点。”  郁铎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眼看这几个醉鬼马上就要撸起袖子开干,他不得不给他们过热的脑袋降降温:“你们知道注册建筑公司需要多少资金,需要准备什么资料,需要有什么资质,需要承担什么风险么?” 说完,郁铎像嫌不够似的,又加上一句:“你们有没想过,有可能会血本无归?”  郁铎泼下的这一大盆冷水,让几颗酒精上头的脑袋多少冷静了一点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包括林胜南在内,他们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这群人出生草莽,文化水平不高,资金也不充裕,想做一家建筑公司,连怎么迈出第一步都尚不清楚。  郁铎不是在否定这个提议,恰恰相反,这其实也是他的下一步计划,但这会儿大家酒劲上头,不是做这么重要决定的好时机。  原本李大能他们已经被郁铎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蔫了下来,没想到这个时候来了个拆台的,江弛予在一旁幽幽地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 郁铎有些不信。  “嗯。”  江弛予应声道,其实早在他察觉到郁铎有这方面想法的时候,他就开始按做功课,私下做了不少研究。  “如果你真的想做这件事。” 江弛予转头看向郁铎:“我来替你办成。”  公司成立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无数的困难需要去克服,但江弛予的这句话就像一副强心剂,让李大能他们又精神了起来。  他们对江弛予这样的读书人其实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他辍学两年后连大学都能考上,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林胜南道:“亏钱怕什么,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机会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没错,是这个道理!” 李大能仰头干了杯中酒,将被子往桌上一放,道:“要钱还是要人,郁铎,小江,你们说一声就行!”  四毛兴奋地欢呼了起来,他高举酒杯和桌上的每一个人干杯,仿佛公司已经在一夜之间建立了起来。  在众人的鼓动下,郁铎的心潮其实也有些澎湃,但他还是半真半假地瞪了江弛予一眼。江弛予看向郁铎,笑得一脸无辜。  郁铎不准林胜南他们忽悠江弛予喝酒,所以这天晚上闹到最后,除了江弛予,所有人都醉了。  林胜南的老公最近休假在家,晚上过来接她们娘儿俩,江弛予做为唯一一个还有行为能力的人,负责送他们一家下楼。  江弛予送客回来后,李大能的儿子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四毛也躺在水泥地上睡得人事不知,李大能和郁铎的情况稍微好些,两人坐在桌前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酌。  “郁铎,这次你放手去干。” 李大能搂着酒瓶,趴在桌上,嘴里喋喋不休地说道:“孩子他妈去得早,我现在就希望趁自己还能干活的时候,给儿子多攒下点钱,以后也像我们小江那样,读高中,读大学,读研究生…”  郁铎的酒气不上脸,喝醉了之后也不爱说话,他坐在桌子旁,安静地看着李大能嘴里不断重复着几句车轱辘话。  但江弛予进家门的动静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望着江弛予。  此刻郁铎的眼神里并没有焦距,他像是在看江弛予,又像是越过他,落在很远的地方。远方的灯火在郁铎的身后连成了一片,江弛予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  江弛予尚未靠近,郁铎就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不知道都醉成这样了还要去哪里。  见他这样,江弛予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嘴上忍不住数落他:“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谱。”  “今天高兴,不碍事。” 郁铎扭头看着江弛予,睁着朦胧的醉眼,一脸认真地说道:“江弛予,我今天特别高兴。”  至于是为什么这么高兴,郁铎到最后也没有说。趁江弛予愣神的那一点功夫里,他挣开江弛予的手,继续朝前走去。  四毛躺在地上睡得正香,时不时发出几声呓语。李大能也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连手上的酒瓶都没来得及放下来。  江弛予此刻顾不上管其他人,他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郁铎,让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的怀里。  “好了啊,知道你高兴了。” 江弛予搂紧郁铎,连哄带骗地搀着他往房间里走:“现在先乖乖回去睡觉。”  事实证明,指望一个醉鬼乖乖配合是不可能的。两人刚一进屋,郁铎就突然往前一倒,毫无征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这么摔在地上可不得了,不受伤也得傻半年,江弛予什么都来不及想,连忙伸手去扶。  但郁铎毕竟是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人没有扶住,自己反而被他带着一起跌在了床上。  两人一起摔倒的瞬间,江弛予只来得及伸手护住郁铎的脑袋,自己的膝盖却磕到了床檐,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然而更糟糕的是,江弛予整个人都压在郁铎的身上。  江弛予全身的血液在瞬间都冲上了脑门,那个人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一个不漏地全部落在他的唇间。  他今晚没有喝酒,但呼吸中交织的酒气让他随之沉溺,连膝盖上的疼都忘了。  罪魁祸首毫无感知地闭着双眼,沉沉睡着。江弛予觉得自己如果还没有疯的话,应该马上起身,然后离这个人远点。  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施了咒一般,停留在郁铎的脸上,片刻都不舍得离开。  他的额头光洁饱满,听说额头长得好的人会有好福气。他的眼睛闭上的时候,像一弯小小的月牙,看上去即温柔,又没有攻击性。他的唇——江弛予的目光来到郁铎的唇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替他作了主。  江弛予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怀着一颗无比虔诚的心,轻轻吻了上去。  郁铎的嘴唇很凉,唇齿之间还有淡淡的酒香,唇瓣上的那点热源像是冬夜里的一团光亮,引导着他拨开自己心中的迷雾。  江弛予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朝他靠近。他似乎明白了,胸腔里那颗不安的心,究竟要落在谁的身上,才可以安定下来。  这时,露台上传来 “咣当” 一声响,一只玻璃从桌面掉落在地上,一路滚到墙角才停。  江弛予也在这个瞬间清醒,他看着黑暗中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像是被闷雷劈中一般,猛地站起了身。第29章 他喜欢郁铎  郁铎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酸痛,每个关节都像是被卡车碾过一般。  他揉着脑袋坐起身,心想这大概就是宿醉的代价。  关于昨晚的最后记忆,郁铎还停留在李大能那张老脸上,在那之后他就彻底断了片,连自己怎么回的房间都不知道。  郁铎起身来到客厅,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客厅昨晚被醉鬼们糟蹋得一片狼藉,今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桌面上摆着豆浆包子,水杯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江弛予在纸条上说,他要出门大概一个星期,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北山岛旅游。  郁铎记得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在他的印象里,江弛予早早就拒绝了同学旅游的邀请,不知怎么临时决定又去了。  不过他们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一起出门玩几天也没什么不好。  郁铎没有再管江弛予的事,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吃完江弛予留下的 “早午餐” 之后,就去了工地。  毕竟要出门一周,江弛予一声不吭就这么 “留书出走”,怎么看都有些不大像话。但郁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实际上,他现在并不想见到江弛予。  因为他昨晚做了个梦,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有些尴尬。  一连几天过去,江弛予没有半点音讯传回来,郁铎暗自别扭着,也没有试着联系他,只是通过王盼盼他们的朋友圈,知道这一行人的大概去向。  四毛知道江弛予出门去了,又见郁铎最近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晚上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调侃郁铎,是不是第一次当 “空巢老人”,还不习惯。  郁铎正在琢磨自己的事,把四毛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冷不丁地问道:“你说,梦见和…”  话说到这里,郁铎突然顿住了,他意识到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了四毛,明天全市的各个工地都会知道,他在梦里和一个男人接吻的事。  没错,郁铎梦见和一个男人接吻了,这个人还是江弛予。一想起这个梦的细节,郁铎的心里除了负罪感,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悸动,一连几天都没能消退下去,无数次大骂自己是个禽兽。  好在那小子在这个时候出门了,他也好趁这个时间平复一下心情,趁早把这个荒诞的梦忘掉。  可是出门前说好只去一个星期,结果小半个月过去了,江弛予还没有回来。在这期间,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一个电话都没有往回打。  郁铎自己心里有鬼,也没有主动联系他,工地上一忙起来也顾不上江弛予,两个人就这么断联了半个月。  第十七天的时候,郁铎像往常一样,晚上一个人开车回家。他把车停在家楼下,抬头看了眼家里黑漆漆的窗户。  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涌来。郁铎想,人真是有够软弱,不过是有人陪伴着走了一小段路,就再也无法忍受寂寞。  终于,他拿起手机,坐在车里给江弛予打了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听筒里传来了江弛予的声音。  “哥?” 江弛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大确定,似乎没想到郁铎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还知道有个哥呢?” 郁铎语气生硬地说道:“北山岛有这么好玩吗,都乐不思蜀了,还要不要回来上学了?”  郁铎一开口就是一通阴阳怪气,电话那头的江弛予沉默下来,郁铎隐约听到了遥远的海浪声。  郁铎想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严厉了,正准备说两句软话,就听见江弛予道:“很快就回去,我也想家了。”  出门这些天,他想的是家还是家里的什么人,江弛予自己心里清楚。  “那就麻利点回来。” 听江弛予这么说,郁铎心里总算顺畅了点儿。像郁铎这样的粗人,表达高兴的最直接方式就是给钱:“带的钱够花吗?”  “够用。” 江弛予道:“我在外面还有打工呢。”  郁铎道:“那就行。”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谁也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伴着绵延不绝的海浪,江弛予和郁铎分享了一些旅途中的见闻,说到有意思的地方,逗得郁铎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这通电话聊了近四十分钟,最后以江弛予再三承诺马上回家收场。电话挂断后,江弛予坐在围栏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黑漆漆的海面出神。  这十多天以来他哪里都没有去,一直都在北山岛。张帅他们要去外地上学,一个星期以前已经提前回了家,而江弛予暂时留了下来,白天准备公司注册的资料,晚上就在一家海边大排档打些零工。  江弛予这次久不归家,是想离开郁铎一段时间,好断掉心里那点不该有的念想。只是半个多月过去了,这点隐秘的念头没有一点淡去的迹象,反而因为思念的催化,疯了一般开始生长。  郁铎这一通电话打来,让他这十数天来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此刻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郁铎,甚至生出了连夜买船票回家的想法。  “你怎么在这儿?老板娘正找你呢。”  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江弛予的思绪,他转过身去,看见身后站着王盼盼。得知江弛予暂时不想回去之后,王盼盼也留在了岛上,和他一起在大排档打工。  “这就来。” 马上就要到大排档最繁忙的时间段,江弛予跳下围栏,和王盼盼一起往回走。  要回大排档,就要先穿过一小片沙滩。回去的路上,王盼盼突然问江弛予:“江弛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说着,她抬头看着江弛予,问:“你为什么选择去 h 大?”  王盼盼的第一志愿是 h 大,她原以为以后没有什么机会再和江弛予见面了,但没想到录取结果出来,他居然也报了这所学校。 第21章 小郑见郁铎的反应有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我就不清楚了,这事儿您就得自个儿问江总。”  江弛予下午没课,中午特地从学校回来和郁铎一起吃饭,他见到自己办公桌上的这束花,也是一头雾水。  “我真不知道是谁送的。” 江弛予和郁铎两人面对面坐着,今天中午他们没去隔壁二建集团的食堂吃饭,就在郁铎的办公室里吃外卖。  “不知道人家能找到公司来?” 郁铎冷笑了一声,认定江弛予在装傻充愣:“卡片上还写了你的大名。”  江弛予闻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抬头看向郁铎,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嘴唇一抿,莫名笑了起来:“哥,你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郁铎掰开一次性筷子,埋头认真吃饭:“孩子大了,也到了该谈恋爱的时候了,这是好事。”  “你如果不喜欢,我这辈子可以都不谈恋爱。” 江弛予立刻说道。  郁铎从自己的碗里挑出两块牛肉放进江弛予碗里,不赞同地横了他一眼:“又说胡话。”  除了郁铎,其他同事也很好奇这束花究竟是谁送的,公司里有不少小姑娘对江总芳心暗许,因为这件事没少过来打探消息,一整个下午郁铎的办公室门外人来人往。  不过这个谜题很快就被破解了,下午三点,郁铎和江弛予要一起去一趟工地,两人刚一出门,就看见赵小鹏杵在公司门口东张西望。  看见赵小鹏,郁铎立刻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一张俊脸就拉耸了下来。而赵小鹏看见他们则像是见了亲人似的,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  准确地说,应该是看到江弛予。  “郁总,江总。” 赵小鹏无视一旁脸比锅底还黑的郁铎,简单打过一声招呼之后,那双不规矩的眼睛就盯着江弛予不放:“江总,早上的花收到了吗?”  郁铎上下打量了这二百五一番,在江弛予说话前,问:“那破花是你送的?”  赵小鹏这才将目光转向郁铎,他像是洗心革面了似的,完全没有了昨天晚上的嚣张劲儿,一脸讨好地对郁铎说道:“郁总你好,昨晚走得急,没顾得上和您说声再见,真是抱歉。”  赵小鹏今天不是冲郁铎来的,简单敷衍完郁铎之后,又扭头看向江弛予,道:“江总,昨天得罪了,哎,我就是喝多了,没有别的意思。不知今晚能否请您吃个饭,当面向您赔礼道歉。”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弛予客气地说道:“心意我收到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吃饭就不必了。”  “听见了?” 郁铎可不管那么多,强行截断了赵小鹏的视线:“我们还有事,先失陪了。”  “等一下,江总,既然不吃饭,不如晚上一起喝杯咖啡?不然我这心里啊总觉得过意不去。” 赵小鹏那点鬼心思,只差没有白字黑字写在脸上,他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装模作样地说道:“哎呀,现在都三点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在这里等您下班。”  许久没有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了,郁铎断定,赵小鹏如果把这股劲儿放在正事上,这世上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业。  郁铎没有给江弛予回复的机会,拉着他走下了台阶。  郁铎带着江弛予上了自己的车,车子启动之前,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赵小鹏上了一辆银灰色保时捷。  看来这个赖皮鬼真的打算在这里等到江弛予下班。有传闻说这个赵小鹏是个小富二代,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出来独立创业,有点小钱,玩得也花。  如此看来,这个传闻大概不假。  没想到江弛予出去一趟,居然被这么个东西缠上,气得郁铎掏出手机给办公室主任孙姐打了个电话:“给交警大队打个举报电话,就说有人在我们公司门口违章停车,严重扰乱了我们的生产经营。” 说着,郁铎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还有,把江总办公桌上的那破花扔出去。”  “你好像看这个赵小鹏特别不顺眼?” 江弛予坐在副驾上,他作为苦主本人,看上去倒是气定神闲。  “你还是学生,学业为重。” 车子发动得间隙,郁铎瞥了江弛予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少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江弛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挪揄道:“平时你带头压榨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学业为重了?”  郁铎眼睛一横,道:“江弛予你翅膀硬了是吧?”  江弛予笑盈盈地收回了视线,挨了郁铎这一顿教训之后,他的心情看起来特别好,不知道是有哪方面的毛病。  郁铎下午要去的这个工地,是一个本地小开发商开发的商品房项目。整体建筑面积 3 万平方米,共有 10 栋 6 层的花园洋房,一百五十多个车位。  目前售楼部以及一号二号两栋楼的主体已经建成,剩下的楼栋正在进行结构浇筑。  郁铎和江弛予到的时候,项目经理和几位工程师已经等在那里了,几个人一碰面,就直接上了现场。  项目经理正在和郁铎讨论后期脚手架搭建的细节,江弛予在一旁认真地听着,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堆放的一批多孔砖有些奇怪。  江弛予来到这堆多孔砖前,蹲下身子查看了一番,对郁铎道:“郁总,过来一下。”  在工作场合,江弛予通常称呼郁铎郁总。  郁铎听见江弛予的声音,示意项目经理稍等一下,来到江弛予的身边,问:“怎么了?”  江弛予伸出手指,对郁铎道:“你看看。”  郁铎看到江弛予的指尖沾满了饼干屑一样的碎片粉末。同时,他也发现面前的这堆多孔砖有些不大对劲儿。  垒在上半部分的砖还好,但垫在底下的几层砖,都在不同程度上出现了爆裂和粉化的现象。郁铎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就有碎屑哗哗剥落下来。  粉尘飘进了郁铎的眼睛里,他在瞬间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项目经理见两位老板蹲在一堆砖头前老半天,不知在研究什么,也走来上来,问:“这是之前用剩的砖,有什么问题吗?”  郁铎回过头来,问:“一号楼二号楼,还有售楼部,用的都是这批砖?”  项目经理点了点头,道:“是。”  郁铎站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项目经理,道:“你过来看看。”  项目经理见状更加疑惑,一脸不明所以地来到江弛予身边蹲下,待他看清这些砖的状态后,脸色也骤然阴沉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这些多孔砖就已经出现了风化爆灰的问题,用这种砖砌成的墙体,极有可能爆裂,影响结构的承重能力。  这批砖是由开发商统一采购的,砖厂的资质手续齐全,报送了出厂合格证和检验报告。批量进场时也通过了监理公司的审核,取样送检合格之后才开始使用,不应该存在这么严重的质量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各别情况。” 郁铎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众人道:“先上一号楼二号楼看看。”  一号楼二号楼的墙体粉刷已经完成,为了检查墙面的情况,郁铎让工人把刷好的墙都扒进去。  一圈检查下来,情况十分不乐观,几乎整栋楼的砖砌体都出现了自粉的现象。以此推断,其他几栋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将牵涉到很严重的安全问题,郁铎当机立断,让所有工人都撤出这三个楼栋,暂停这几个楼面的施工作业,又把甲方和监理一起约到现场,把情况说明。  监理公司倒是很快就派人过来了,甲方的代表经过三催四请,才最后一个到场。这场会一直从下午开到晚上十点,完美展示了各方的踢皮球技术,甲方和监理都声称自己无辜不知情,甚至想把责任往施工质量上推。  谈到最后,江弛予拍了桌子提前离席。一是今天由他来负责扮白脸,向各方表明公司态度强硬。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明天还有一场重要考试,需要早点回家休息。  郁铎留在项目上,一个人和他们掰扯到凌晨,夜里到家时,整个嗓子都在往外冒烟。  江弛予听见郁铎回来的动静,又从床上起来,他穿着睡衣靠在门框上看着郁铎,一脸睡眼惺忪。  “后来怎么说?” 江弛予问。  “你怎么还没睡?” 郁铎把鞋子放进鞋柜,打开客厅的灯:“还能怎么说,这帮孙子都说不是自己的责任呗,明天还得让砖产负责人过来一趟。”  “如果是砖的质量有问题,甲方未必不知道。” 江弛予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塞到郁铎手里:“他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江弛予这个猜测不是毫无根据,开发商为了节约成本,无所不用其极,偷工减料已经是最基本的操作。  “我看甲方的意思,他们打算这三栋楼就先这样,接下来的楼栋再换砖厂。” 郁铎接过水杯,一口气把水喝完,看来是渴坏了:“监理公司还没表态,估计是在待价而沽,看甲方愿意让出多少好处。”  郁铎已经请建筑检测中心到现场勘查,实际的评测结果还没出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弥补的可能。但以郁铎的经验来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只能把这三栋楼拆了重建,这对开发商来说又增加了一笔巨大的成本。  倘若开发商一早就知道这批砖存在问题,他们不可能同意这个方案。刚才在会议上,开发商就一直在弱化这件事的严重性,看来是有把墙上的腻子一补,将这件事彻底掩盖过去的意思。  江弛予早就猜到甲方可能有这样的操作,评价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也不怕蹲大牢。”  “他们不怕我怕,这事儿我是不可能同意的。” 郁铎走进房间,捞起早就准备好的睡衣浴巾,准备睡觉前简单冲个澡。  今天下午在其他人员到场之前,郁铎先一步把自己公司的项目经理以及工程师们集结在一起开了个小会。现在有多大面积的墙体出现问题尚不确定,但专业人士分析,如果情况严重的话,这三栋建筑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明天再把各方的负责人约到现场看看,考试完我也会过去。” 说到这里,江弛予特地叮嘱:“事情没解决前让工人们不要上去了,你自己也是。”  “知道,你没事也别到楼里去。” 郁铎走进浴室,关门前,对江弛予道:“不早了,你赶紧睡吧。”第32章 有喜欢的人(一更)  李大能的办公室门口围满了人,送走今天第四批来询问情况的工头之后,李大能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长吁短叹。  三一工程的股东,除了郁铎和江弛予之外,还有林胜南、李大能和四毛。郁铎一个人占比 40%,剩下的四个人按比例分配剩下的 60%。  李大能干了一辈子的技术,不是坐办公室的料,四毛也在公司里待不住,于是郁铎把李大能放在了项目上,做现场管理的工作。采购部门正好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于是郁铎把四毛安排了过去,在采购经理手底下工作。  距离发现多孔砖问题,已经过了三天,项目上的情况越发恶化。原先郁铎只是让工人们撤出发现问题的几栋楼,现在由于各方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今天开始,工地陷入了全面停工。  别说不清楚情况的工头们心里着急,连李大能都有些不安,工地停工的每一天,损失的可都是真金白银。  “大能哥,少抽几根吧。” 李大能刚点起一支烟,郁铎就推门走了进来。他看了眼桌面上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对李大能说道:“儿子还小呢,凡是多为儿子想一想。”  李大能这些年做管理,心态平和了不少,人也没那么暴躁。他见郁铎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当年的暴脾气又隐隐有些抬头。  “你少给我们找点麻烦,我就能多活几年了。” 说着,他敲出一颗中华递给郁铎。  “什么叫我找麻烦。” 郁铎接过烟,没有点起来,只是夹在手指上把玩。上一次他遭不住工人热情,在工地里抽了一支烟,回去就被江弛予逮着念叨了一晚上,他可不想再去惹这个麻烦。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房子盖完,将来人住进去了,你能睡得着觉?” 郁铎问李大能。  李大能想了想,觉得郁铎这话有理。这要是有个万一,公司这一连串人都得进大牢,盖楼赚的这点钱还不值得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开发商就不一定了,公众号上的文章常说,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人们就敢践踏一切法律。  “那咱们要停工到什么时候?” 李大能问。  “看甲方什么时候拿出方案。” 郁铎道,郁铎这边坚持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而开发商那边态度暧昧。郁铎只能保证自己的所有施工环节都符合程序,至于事件的原因究竟是甲方和监理勾结偷工减料,还是他们几方都受到砖厂的蒙蔽,目前还没有定论。  李大能想了想,问:“万一他们死活不松口呢?”  郁铎给出四个字回答:“那就拖着。”  得到郁铎这个回复,李大能脸上的愁云越发惨淡,整个人像一只泄了气的大口袋。  “我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 郁铎见他这样,终于良心发现,安慰他:“我们拖不起,开发商更拖不起,他们现在落下这么大的把柄,只会比我们更着急。”  甲方代表一早就去了郁铎的办公室报到,只敢利诱,不敢威逼,光是承诺的现金,就足够让人心动。  郁铎是爱钱,道德修养也未必有那么崇高,但还有法律这条最低底线。对方见他软硬不吃,又转变策略,苦苦哀求他暂时保密,给他们一点时间来研究一个合理的方案。  听郁铎这么说,李大能暂时把心放回肚子里。人到中年,也有了点中年人爱拉媒搭桥的爱好,现在工地停工了,李大能一下子空闲了下来,就开始旧事重提:“我上回和你说的那事儿,怎么样?”  “什么事?” 郁铎脑袋一歪,装傻充愣。  “给你介绍对象那事儿啊!” 李大能见郁铎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气得只想捏着他的耳朵教训一通。  但郁铎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给他打杂的小工了,于是他耐下性子,说道:“那女孩子我见过,聪明又漂亮,工作能力还很强。最近工地停工,我看你也闲着,不如抽空去见一见?”  “您还惦记这事儿呢。” 郁铎道:“再说吧。”  “你都二十四了,对象还没谈过,像话吗?” 李大能这次可没这么容易唬弄过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行了行了,知道您当年威猛无比金枪不倒了。” 郁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今晚想吃什么?老板请你吃饭。”  有好事李大能总不会忘了江弛予:“小江呢?”  郁铎掏出手机,正好看见江弛予给他发了微信。他一边回着江弛予的信息,一边对李大能说道:“他今天有课呢。” 第23章 冷静下来之后,郁铎也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到底是因为什么发了那么大一通邪火,像极了目睹老婆出轨,属实有些丢人。以至于他今天见到江弛予,还会有些尴尬,索性就一整天都避着他。  现在郁铎生出相亲的想法,理由很简单,江弛予明年就要毕业了,看他对那个神秘对象用情至深的模样,估计用不了几年就要成家,到时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一个人生活也不是不可以,遇见江弛予之前,他也过了那么些年。但只要想到以后下班回家屋里连一个听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抗拒。  不到十分钟的功夫,李大能就打完电话回来了。大能哥这次下了血本,给郁铎定了一间高档西餐厅,并豪迈地许下承诺,只要事情能成,牛排随便点,红酒随便开,开销全部都算在他的账上。  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工作一忙,郁铎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经过李大能的一通电话提醒,他才匆忙地从工地出来。  开车前往餐厅的路上,郁铎不忘给江弛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不用等他下班,他有事先走了。  江弛予没说什么,就应了一声知道了。  郁铎到的时候,女孩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他有些抱歉地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没想到看见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郁铎朝女孩伸出手,一下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好,reba。”  女孩留着一头海藻般的卷发,穿着一身粗花呢小套装,脸上的妆容优雅精致,比四年前多了几分成熟与自信。  “原来是你。”reba 看见郁铎,也笑了起来。她也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印象深刻,今天一见面,瞬间就想了起来。  李大能给郁铎介绍的这位相亲对象,就是四年前邀请郁铎进销售中心看看的那位售楼女孩。如果没记错的话,李大能说她现在是 h 市知名地产公司的销售总监。  “原来你就是我舅舅口中做工程的大老板。”reba 握了握郁铎的手,很快就松开。  “大老板不敢当,糊口而已。” 郁铎笑了笑,在 reba 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服务生适时上前送上菜单,郁铎随便翻了两页之后,就按服务生的推荐点了几个菜。如今郁铎使用起刀叉来已经驾轻就熟,但面对没有图片的纯文字西餐菜单,还是觉得无从下手。  “现在卖得起房了吗?”reba 对比并不在意,服务生点单离开后,她笑盈盈地看着郁铎,玩笑道:“我们公司现在好几个不错的项目,有兴趣可以来看看,我亲自接待你。”  不知是不是出于客套,郁铎欣然接受这个提议:“那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因为之前那次特别的初见,两个人之间完全没有相亲的尴尬,话题自然地围绕着 “买房” 展开,整个过程十分轻松愉快。  晚饭之后,郁铎送 reba 回家,女孩约他下次在她的项目上见面,郁铎答应了。  这句 “再见” 并不是场面话,一周之后,在三一工程全体同事的共同见证下,老板跟着一位长相艳丽的美女离开,一起上车离开了公司。  今晚郁铎约了 reba 一起吃饭,在吃饭前,他们要先去售楼中心看房。前几天 reba 已经给郁铎介绍了她公司开发的项目,但看了一圈下来,郁铎都不怎么满意,所以今天她又介绍他去朋友操盘的项目看看。  一个星期接触下来,彼此之间熟悉了不少,两人不再去那种华而不实的餐厅。从销售中心出来之后,郁铎请 reba 去了一家他常去的川菜馆。  两人一进菜馆,老板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郁铎不用看菜单,就点了一小桌的菜。  “没想到你这人居然这么挑剔,看了那么多个楼盘都不满意?”reba 一筷子伸进红油里,挑出一根红辣椒放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我问你,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户型周正,交通便捷,有学区,最好还有地铁…”  郁铎正忙着挑宫保鸡丁里的花生,他讨厌吃花生,这道菜一端上来,他都会先把花生挑给江弛予。  挑到一半,他才想起今晚江弛予并不在这里,于是悻悻然放下筷子。  “哟。”听到 “学区” 两个字,reba 来了劲:“连孩子的事儿都考虑上了,这是为结婚做准备呢?”  “不是,这套房其实是给我…” 郁铎顿了顿,没想好要怎么介绍江弛予的身份,索性说道:“给我弟弟买的。”  reba 显然是不相信,干笑了一声,将筷子伸向一盘小炒肉:“你对你弟弟真好。”  郁铎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大盆水煮鱼放在桌上,也懒得解释。他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养孩子养上了瘾,过去眼巴巴地供那小子读书,现在又琢磨着给他结婚买房,像极了传统家庭里的大家长。  但换个角度来说,没有江弛予,就没有郁铎现在的公司,三一工程可以说是江弛予一手建立起来的,就冲这一点,郁铎觉得就值得给他买套房。  从江弛予那天的反应推测,他的爱情之路应该挺坎坷。在郁铎看来,江弛予长相好、学历佳、赚钱能力远超同龄人,怎么看都不大可能这么多年求而不得。  郁铎认真思考这其中的原因,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因为他的原生家庭一团糟,又没有房,和他在一起没什么安全感。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江弛予毕业后若是想结婚,也需要一套正经的房子,总不能带着媳妇儿和他一起挤在出租屋里。  市中心的房子他是买不起,郊区小户型的首付,拼一拼还是有的。第34章 郁铎(三更)  晚饭过后,reba 要赶回公司加班,郁铎把她送到公司楼下后就直接回了家。  皮卡的副驾上堆着一大摞楼盘宣传彩页,买房是件大事,光是郁铎一个人一头热可不行,到头来还是得看江弛予本人的意思。  两人都默契地把那天晚上的事揭了过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天照常上班上学,一个多星期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郁铎推开家门,江弛予已经回来了。客厅里没有开灯,江弛予背对着郁铎在沙发上坐着,电视上无声地播放着一部狗血电视剧。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郁铎问。  江弛予没有回答,像是被电视剧里男女主海边分手的虐恋的戏码深深吸引。  郁铎正想问他看电视怎么不开声音,就见江弛予转过头,问:“听说你去相亲了?”  到了郁铎这个年龄,相亲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地事,但他就是不想和江弛予提及。  “哪个人这么大嘴巴。” 郁铎并不正面回答。  “公司都传遍了。” 江弛予看着郁铎换鞋的动作,继续问道:“我是不是快要有嫂子了?”  郁铎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他将鞋子放进鞋柜里,抬起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胡说。”  “未来的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很快就会结婚么?结婚后会不会搬出去?”  江弛予虽不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也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今晚他却像是一点都不知道察言观色似的,逮着郁铎不想提的那只壶,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江弛予。”  郁铎的脸色沉了下来,加重了语气,江弛予这几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郁铎的心里隐隐生出了薄怒:“管好你自己的事。”  见郁铎语气不善,江弛予果然停了下来,不再多问,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郁铎。郁铎本想和他商量一下买房的事,这会儿也没什么兴致再提,径直走到冰箱前。  郁铎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一瓶矿泉水,郁铎知道江弛予正望着他,但他不想深究这目光里的含义。  “郁铎。” 就在这时,江弛予再次开口。  听到这个称呼,郁铎心下一惊,喝水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前几天,不是问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江弛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逆着光,转身看着郁铎的背影:“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江弛予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让郁铎只想落荒而逃。他有一种感觉,如果放任事情发展下去,他和江弛予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郁铎故作轻松地拍上冰箱门,顺手将带回来的地产彩页扔在茶几上,抽身进了洗手间:“我先去洗把脸。”  昏暗的客厅因浴室灯的开启获得了片刻的光亮,又因为郁铎关上门而重归黑暗。江弛予原地站了许多,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桌面那堆宣传彩页上。  公园社区,商圈环绕,优质楼盘——原来他们发展到这个阶段了吗?他很快就会从家里搬出去,组建自己的家庭,拥有真正的亲人,开始新的生活吗?  江弛予在心里有些茫然地想。  洗手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郁铎趴在洗脸池前,心里乱得厉害。今晚的江弛予很不对劲,连带他自己也跟着有些不正常起来。  他捧了一抔水在手里,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准备以后有时间好好找江弛予谈谈。然而就在这时,门上传来 “嘭” 得一声响,浴室门被打开,江弛予闯了进来。  郁铎的手微微一颤,水打湿了他的前襟,狭小的浴室里一下子挤进了两个大男人,瞬间就让气氛陷入了紧张。  但郁铎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转身面向江弛予,斥道:“你疯了?出去!”  这一招对江弛予不起作用,他变本加厉地往前迈出一步,将郁铎堵在自己和洗手池之间。  郁铎的面上不动声色,心已经高高地提了起来,整个人进入了戒备的状态。  因为他从江弛予的眼里,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对,我是疯了。” 江弛予死死盯着郁铎的眼睛,道:“我要是没疯,怎么会放任自己喜欢你。”  洗手间里灯光惨白,落在江弛予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将他的五官勾勒得充满了侵略性。郁铎觉得自己被这小兔崽子气昏了头,居然出现了幻听。  郁铎正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就听见江弛予再次说道:“郁铎,我喜欢的是你。”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落在耳边,将郁铎劈得天旋地转,脑海里盘旋的话字字清晰,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脱。  郁铎从没觉得这个世界竟如此荒谬。  江弛予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几乎攥住了他的呼吸。郁铎用力推了一把江弛予的肩膀,却没能推动。  直到这一刻郁铎才发现,江弛予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不再是初见时的那个少年了。  “江弛予,这些年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郁铎的手慢慢垂落下来,抬起头来望进江弛予的眼底,脸上像是镀了一层冰:“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但我不只把你当哥哥。”  过去的自己有没有疯,江弛予尚不确定,但今晚他是真的被气疯了。此刻他也不管这些话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一心只想把最真实的想法剖出来给那个人看。  他往前迈出一步,挤压掉了郁铎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毫无顾忌地往火上泼油:“你见过哪个弟弟像我这样,所有的心思只系在哥哥一个人的身上,满心满眼只想着你…”  “说够了?” 郁铎强硬地打断了江弛予的话,他无法再听他说下去。这番离经叛道的话,气得郁铎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说够了就滚出去。” 郁铎强忍着自己的怒气,维持最后一点冷静:“给你一点时间想清楚,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断了这些不该有的想法,再来找我谈。”  “来不及了,郁铎。” 江弛予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有些念头如果靠想明白就能了断,也不会折磨我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江弛予的心里竟觉得有些委屈起来。他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弊牵扯。他原打算将这些话永远烂在心里,以一个弟弟的身份,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但他是人,不是程序完美的机器。  “滚出去。” 江弛予话里话外透露的信息,让郁铎心惊肉跳。倘若不想让两个人的关系彻底万劫不复,必须快刀斩乱麻。  “别让我再说一次。” 郁铎道。  这些年来,江弛予和郁铎起过不少次冲突,通常是输赢各半。这次是江弛予先败下阵来,在郁铎彻底翻脸之前,他先一步出了洗手间。  江弛予离开后许久,郁铎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脱力地靠在洗脸池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郁铎望着镜子里面色青灰的自己,将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脑海里迅速地组织了好几套说辞,好让江弛予彻底放下这个荒谬的念想。  还有这个家也不能再住下去了,郁铎想,他一会儿得给林胜南打个电话,在江弛予这个问题解决之前,去她那里暂住一段时间。  但江弛予没有给他这么做的机会,郁铎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空无一人。第35章 怕是要掰  江弛予这一离家就是半个月,甚至也不在公司里露面,所有工作都改到线上进行。  这期间,赵小鹏贼心不死,来找了江弛予几次,都被郁铎赶出了二建大院。  一开始,赵小鹏还自以为是江弛予在考验他的诚意,守在公司门外苦等了好几天,到了后来才知道,人家是真的不在。 第25章 责任书上规定,签了这份协议,就要对房屋的质量终身负责。这种协议有没有法律效益暂且两说,用来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包工头足够了。  见刚才叫嚣得最凶的几个人已经面露难色,郁铎又下了一剂猛药:“看完现场还想复工的,把责任书签了,我也不拦着你们。但以后出了事,你们可得跟着我共患难了。”  * *  江弛予收到出事的消息赶到工地,办公区前聚集的工人还没有散去,他们成群结队地蹲在空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江弛予从车上下来。  大致的情况,江弛予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门口蹲着的这些都是被煽动的工人,真正难缠的小鬼都在郁铎那边。  他拦下一名施工员,问道:“郁总呢?”  施工员正忙着稳定现场秩序,分神回答道:“郁总和易工他们带着包工上现场去了。”  出于安全考虑和给开发商施加压力,出现问题的几栋楼已经被郁铎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上去。  江弛予做事有分寸,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承认这段时间是在避着郁铎,但在紧急情况面前,还是能将私人的事暂且先放一放的。  江弛予看了眼楼栋的方向,问:“上了哪号楼?”  施工员回答道:“好像是去了售楼中心。”  项目售楼中心是一幢三层欧式小楼,和一号楼二号楼同时期建造,用的都是出现质量问题的多孔砖。售楼部的主体早已建好,为了后期的销售,先一步进入了装修环节。现在装修进程过半,被郁铎紧急叫停。  江弛予到的时候,大门外的隔离条被打开,门口还放着几顶安全帽,想来郁铎他们现在已经在里面了。  一楼的大堂挑高足有十二米,江弛予进去的时候,里面并不见郁铎一行人。江弛予没有再往里走,站在原地,给郁铎打了个电话。  然而电话尚未接通,一块混凝土的碎片就从高处掉下来,落在他的脚边。江弛予抬头向上望去,注意到墙面上出现了裂纹,有细碎的粉末不断从头顶上掉落。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江弛予心下一沉,预感大事不妙,连忙往前跑了两步,喊了一声:“郁铎!”  但是下一秒,墙面在江弛予眼前塌了下来,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轰响。整座售楼中心像是风干了的沙堡一般,海浪轻轻一冲,化为了一堆废墟。第37章 不要害怕  甲方的公司距离工地不远,从售楼中心出来后,郁铎就把工头们带来了这里。今天既然闹到了这份上,不如大家敞开天窗,把话说清楚。  一行人刚坐下没多久,全套红木装修的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响起,冲散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郁铎的手机也响了,他刚接起电话,就听见四毛焦急地嚷嚷:“郁哥,出事了,售楼部塌了…”  郁铎闻言有些惊讶,这几栋楼的砖体有质量问题不假,但楼会这么快垮塌,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否则开发商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楼一塌,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郁铎的目光扫过对面的几位甲方人员,他们的脸色如纸一般惨白,看来也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  郁铎正想问四毛现在现场是什么情况,就听见四毛在电话那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小江… 有人看见楼塌之前,小江进去了…”  郁铎脸色骤变,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可怕:“现在他人呢?”  四毛如实说道:“不… 不知道…”  之后四毛又说了些什么,郁铎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去。他挂断电话,顾不上身旁的任何人,抓起桌面上的车钥匙,三步并两步冲下了楼。  从办公室到停车场,郁铎一路上都在给江弛予打电话。过去江弛予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总能在第一时间接起郁铎的电话,从不让他等太久。  但是今天,不管郁铎怎么打,电话那头都始终无人接听。  冰冷的电子音绵延不绝,一声缀着一声,没有尽头。接连响起的忙音中,郁铎站在自己的车前,无论如何都没法将钥匙插进车门里。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没有感情的女声响起,打碎了郁铎最后一丝镇定。他像是被人投进了最深的海底,海水瞬间没过头顶,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车钥匙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郁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捡起来。他来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直奔工地而去。  等到坐进车里,郁铎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司机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时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瞄郁铎的情况,但又不敢多问什么。  售楼中心垮塌了,而江弛予可能就在里面。  在售楼部坍塌的第一时间,李大能就赶到了现场。  四周尘土飞扬,原本欧式庄园风格的三层洋房,现在塌得只剩下了半幅壳子。仅剩的那半部分依旧倔强地耸立着,露出了狰狞的钢筋水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噬人巨兽。  承建方有个老板被压在楼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工地上传遍了。废墟前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工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现在没有人再敢跟着提复工的事了,如果不是总包老板坚持停工,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埋在这堆瓦砾里。  事故发生之初,李大能已经报了警,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救援。他一边指挥工人在剩下的半栋楼前拉上隔离带,一边疏散看热闹的人群:“散了散了,都别看了。那边那几个,把车道清出来,一会儿不要妨碍救援队…”  这时,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李大能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站着郁铎。  “江弛予呢?出来了吗?” 郁铎的呼吸很急促,脸上血色褪尽,脸色白得瘆人。  李大能此刻最不想面对的就是郁铎,他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只得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道:“可能还在里面。”  郁铎闻言,二话没说就要往废墟里冲,李大能见状,连忙把他拦了下来。消防和救援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眼下这个情况,谁也不能保证有没有二次坍塌的可能,不能冒然进去。  “撒手。” 郁铎冷冷地扔下两个字。  “郁铎,你给我冷静点!” 郁铎固执起来,拉是拉不住的,李大能只得拦腰抱住他:“现在还不确定小江在不在里面,你不能再有个好歹…”  但是此刻的郁铎已经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一门心思就要往楼里冲,几个施工员见状,忙不迭围拢上来,帮着李大能一起拦住郁铎。  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因为郁铎的到来聚拢起来,场面愈加混乱。然而郁铎的脑海已经接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废墟上裸露出来的钢筋,眸光随着时间的分秒流逝,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如果。  如果他… 有些念头不过刚起了一个头,身体就像是触发了什么应激机制一般,阻止他再想下去。  “郁铎。”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响起,如同给这即将失控的场面按下暂停键,现场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声音的到来愣在了原地。  漂浮的尘埃渐渐散去,倒地的罗马柱后面,出现了江弛予的身影。  江弛予许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浑身都是尘土,像是刚被人从土里刨出来。头上还带着明显的血迹,显然是受了伤。  他单手撑在水泥柱上,稍稍缓了口气,才迈步朝人群走来。  郁铎率先回过神来,折磨了他许久的复杂情绪积压堆叠,一下子冲到了顶点。最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粗暴地化为了满腔怒气。  郁铎动作凶狠地推开李大能,气势汹汹地朝江弛予走过去。江弛予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微微一愣,停下了脚步。  “哎,郁铎,等一下,有话好好说。”  李大能作为一个父亲,太能体会郁铎此刻的心情,有一次他的儿子贪玩走失了一夜,找回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又气又高兴,只想把那小子教训一顿,好好长长记性。  但郁铎脸上的表情太过恐怖,说是要杀人也不为过。李大能担心他怒火攻心,要和受伤的江弛予动手,连忙冲上前去阻拦。  但已经来不及了,郁铎越过李大能来到江弛予的面前,当着工地上所有人的面,抬手挥向江弛予。  面对着郁铎,江弛予自然是不会还手,拳头落下来之前,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然而下一秒,郁铎却拽住了江弛予的胳膊,一把将他拉向自己,江弛予被拉得一个踉跄,扑进郁铎的怀里。  胸腔相贴的那一秒,两人的心跳被无限放大。  一双手抬到半空,又垂落了下来,江弛予在郁铎身边这么久,最懂得怎么哄他消气,但此刻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郁铎将他抱着,脸上满是无措。  “我是不是和你交待过,不要进那几栋楼?” 确定怀里的人没有什么大碍,郁铎并没有放下心来,他满腔情绪无法宣泄,憋得他快要爆炸。  江弛予被郁铎抱着,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郁铎的浑身都在颤抖。  “你现在长本事了,就可以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郁铎的身体抖得厉害,并不妨碍他把江弛予骂得狗血淋透。  见郁铎这么生气,江弛予无力地为自己辩解道:“我以为你在里面。”  没想到这两句话起了反效果,郁铎怒气更盛:“我在不在里面,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我真的在里面,你能怎么样?你有超能力吗可以飞檐走壁…”  “好了,知道了。” 郁铎这幅疾言厉色的模样,能镇得住别人,可唬弄不了江弛予,反而让他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中缓过神来。  他无奈地在郁铎耳边叹了口气,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脑,将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揉了揉,就这么反客为主地将郁铎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耐心安抚着怀里的人,温声对他说道:“别怕了啊,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不信你自己看看?”  江弛予的手掌轻轻落在郁铎的后背,温柔又坚定,怀里那个一点就要炸的人,就这么被他安抚了下来。  郁铎僵硬的身体终于开始放松,放任江弛予抱着自己。他还没有从剧烈波动的情绪中彻底平复下来,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怎么也踩不到实地。  他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害怕,但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后,已经没有力气再和江弛予争辩。第38章 我会祝福你  碎石粉末哗哗下落,墙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大,头顶的天花板随时可能坍塌。  郁铎就站在离江弛予不远的阴影里,回头望着他。  江弛予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梦中,但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朝郁铎奔去,一心只想带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如同在现实中,承重墙倒下来的那一瞬息,江弛予的第一反应不是往后退,而是要进去找郁铎。  今天下午售楼中心垮塌的时候,江弛予被从天而降的板材砸中了脑袋,短暂失去了意识。好在他没有昏迷太久,很快就清醒过来。  江弛予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运气不错的人,因为他在十七岁那年遇见了郁铎。今天他的这份好运得到了延续,江弛予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没有完全坍塌,几根横梁恰好挡在他头顶上,形成了一个安全的三角区。  现实中的江弛予最后顺利脱险,而这场半真半假的梦境则进入了一个死循环。郁铎的身影分明就在不远处,他却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堙灭在无边的尘土中。  梦境戛然而止,江弛予猛地睁开了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如水般从窗外倾泻进来,淌在斑驳的木地板上,融合成一大片宁静的光影。  隔壁床上没有人,被褥枕头凌乱地堆放着,早已没了温度。这张床的主人显然是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郁铎没有走远,就在一墙之隔的露台上。初冬的气温低至个位数,郁铎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长外套,像是不知道冷似的,曲膝坐在长椅上。  远处城市的灯火辉煌璀璨,将早早进入梦乡的棠村衬托得有些萧索。郁铎的手里把玩着一支烟,迟迟没有点燃。  这支烟不知是工地上的谁给的,已经在他手里翻来覆去了一个晚上,早就皱巴得没了模样。  “睡不着?” 江弛予推门木门,打开了露台上唯一的一盏灯。  “你怎么出来了?” 郁铎如梦初醒一般,回头望了江弛予一眼,见他鼻头眼眶都有些发红,调侃道:“做噩梦了?”  “嗯。” 江弛予不觉得对郁铎承认自己被噩梦惊醒有什么难为情的,他来到郁铎身边坐下,望着郁铎刚才盯着出神的方向,说道:“梦见你生气,再也不要见我了。”  “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一整个月不回家。” 郁铎笑了一声,夜风乍起,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外套:“我不就是凶了你两句吗,至于这么大的脾气吗?”  江弛予转头看着郁铎,正色道:“我不是在闹脾气。”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江弛予没有生郁铎的气,也不是在闹别扭,他只是太了解郁铎这个人。  江弛予不想给他机会,让他将自己完全推出他的世界。 第27章 就当郁铎在 “要不要睁眼” 之间纠结万分的时候,“咔哒”一声脆响,江弛予解开了他的安全带。  “到了,回家再睡。” 江弛予的声音随后响起,声音中隐约带着笑意。  看来这小子是在故意戏弄他,郁铎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问江弛予:“你和 reba 第一次见面,一整个晚上都在打什么哑谜?”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姑娘。” 江弛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似随意地提起道:“难怪你会喜欢她。”  哟,好大的醋味,郁铎在心里好笑地想。  但感情的事,宜疏不宜堵,藏着憋着,反而更容易出问题。既然江弛予不掩饰,郁铎也不介意直接面对。情况再糟糕也就这样了,把事情敞开了揉碎了来谈,说不定他还能钻出牛角尖。  郁铎借着玩笑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你今天特地来接我,是不是因为她也在?”  江弛予看向其他地方,没有回答,这个表现在郁铎看来是在默认。  “reba 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是朋友,我不会拿她当挡箭牌。” 郁铎虽然不会接受江弛予的感情,但还是会考虑他的心情,他半坐起身,对江弛予说道:“就算只是作为兄弟,我决定和谁开始一段感情之前,一定也会先告诉你。”  “嗯。” 江弛予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这分明是一句承诺,又在两人之间清楚地划下一道界线。  他关掉头上的顶灯,对郁铎道:“下车吧。”第40章 怎么又是你?  问题楼栋拆除,工程总算可以顺利推进。郁铎想这霉运怎么说也该告一段落了,谁知风波又起。  第二天郁铎和江弛予接到电话赶到公司时,公司上下一片狼藉,大门外泼满了红油漆,所有的玻璃都被砸了个稀烂。  “孙姐没事吧?” 江弛予问。  孙姐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摇了摇头,看上去惊魂未定的模样。  公司的钥匙由孙姐保管,每天早上她都要第一个来公司开门,今天早上她一进大院,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你到的时候,有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郁铎问。  “没有。” 孙姐喝了口水压了压惊,说道:“但是当时油漆都还没有干。”  郁铎了解情况之后,当即就报了警,警察很快来现场勘查了一圈,院子里的监控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作用,门口保安也是一问三不知。虽说最后顺利立了案,但八成不会有什么结果。  江弛予上午还有课,郁铎让他先回学校。剩下的人都被他动员起来,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大门上的油漆处理干净。李大能收到消息也回到公司,带着工人换好玻璃之后,就进了郁铎的办公室。  “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使的这种不入流小手段。” 老巢居然被人端了,李大能十分恼火:“你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得罪过什么人?”  “我得罪过的人可多了去了。” 郁铎正专心对比几款不同厂商的外立面材料,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并不是郁铎办事没章法,而是干他们这一行的,很难不得罪人。资源是有限的,蛋糕总共就这么大,你手上攥着的项目,必然是从别人嘴里夺下来的。  产业链上各个环节的利益交织复杂,牵一发都有可能损害别人的利益。素未谋面的两个人,有时仅是存在,就已经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郁铎有种感觉,大门被泼油漆只是一个开始,对方行事作风如此跋扈,肯定不会是普通角色。  郁铎的预感很快就成了真,第二天下午,一批街头恶霸模样的小年轻带着棒球棍闯进工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看见东西就砸。  在工地上打架斗殴可是严重违规的行为,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掺合,还在阻拦间被打伤了好几个。幸亏李大能及时带着施工员们从现场赶回来,一人手上抡着一根铁锹,和这群寻衅滋事的人打了起来。  这群混混挑起事来肆无忌惮,跑路的时候也没什么心里负担,他们见在李大能手上讨不到好处,也不恋战,一溜烟就做鸟兽状散了。  可见这些人来这一趟,单纯是为了膈应人,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事情发生后,郁铎和江弛予两人又在派出所里耗了一个下午,终于让所长亲自出面,再三保证一定尽力追查这些法外狂徒。之后他俩又去了医院,给几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工人垫付了医药费,又一人包了一个慰问红包。  从医院里出来,已经临近下班。回家前,郁铎和江弛予决定先回公司看看。  “那群混子闯进工地的时候,门口的小摊小贩没有一个人看到。监控拍到他们不少人的正脸了,警方也查不出身份。” 江弛予略带嘲讽地笑了声,问:“你说这可能吗?”  “只要一个人的本事够大。” 郁铎一只手靠在车窗上,撑着脑袋:“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回到公司,郁铎和江弛予刚将车停下,就看见赵小鹏守在大门外。  此人因为饭局上的一次邂逅就纠缠了江弛予这么长时间,不知道是该说他一往情深,还是阴魂不散。  赵小鹏认得江弛予的车,他原本毫无形象地蹲在台阶上抽烟,一看到车子开进大门,就忙不迭把烟掐了,起身迎上前来,边走还不忘边倒腾自己的发型。  “怎么又是你?”  这个赵小鹏三天两头就往公司跑,郁铎也逐渐开始无视他的存在。但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糟心事,郁铎的心情本就不佳,这会儿看到赵小鹏,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赵小鹏不知是真傻还是假装没有看出郁铎的不耐烦,笑容满面地来到车前,对二人说道:“江总,郁总,好久不见。”  江弛予的性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郁铎不知该归罪于谁,于是便迁怒赵小鹏,视他如洪水猛兽。见他一脸殷切地靠近江弛予,郁铎重重的拍上车门,拉着江弛予的胳膊就往里走:“今天我们公司有点急事要处理,少陪了。”  “等一下,江总,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今天的赵小鹏格外执着,见江弛予要走,连忙不依不挠就要贴上来。  江弛予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原本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抬头对赵小鹏说道:“今天不大方便,改天吧。”  江弛予的这个笑容,像密布的乌云中洒下一抹阳光,赵小鹏看得呆了,一不留神,就让他从自己身边绕了过去。  “不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赵小鹏赶紧追上前去,着急地说道:“和你们公司被泼漆有关,我知道是谁干的!”  江弛予一听,微微侧过身,连郁铎都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是谁做的?” 郁铎问。  别看赵小鹏表现得没皮没脸,他的心里其实有些害怕郁铎,见郁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道:“我看见了。”  郁铎立刻问:“是谁?”  赵小鹏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圈四周,压低嗓音道:“在这里说不大方便。” 说完,他又一脸期待地看向江弛予:“江总,我能进去说吗?”  郁铎闻言,冷笑了一声:“爱说不说。”  江弛予不赞同地看了郁铎一眼,客气地对赵小鹏道:“那先来我办公室,坐下慢慢说。”  赵小鹏来公司许多次,这是第一次被允许进门,脸上的雀跃憋都憋不住,一路上忍不住东张西望。好不容易进了江弛予的办公室,赵小鹏看了一眼凶神一样杵在面前的郁铎,一脸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妥吗?” 江弛予拉完窗帘回来看见了,问道。  “能否让大伯哥… 哦不是,让郁总先回避一下。” 赵小鹏今天太过得意,不小心就把心里对郁铎的称呼叫了出来,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让我单独和江总聊两句。”  郁铎一脸不耐地操着手,倚靠在办公桌上。听他这么说,倏地直起身来到他面前:“别告诉我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是在消遣我们。”  “没有没有,我真的知道是谁做的。” 赵小鹏连忙解释道:“这也涉及到了我的安全问题,我只愿意告诉江总一个人,郁总体谅一下。”  郁铎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此人的脑袋瓜子指定有什么问题,告诉江弛予一个人,和直接告诉他有什么区别。  江弛予知道在郁铎面前,赵小鹏是憋不出什么屁来,于是他对郁铎道:“你先出去,我来和赵总聊聊。”  郁铎一听,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江弛予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去吧。”  就这样,郁总被请出了江弛予的办公室。  江弛予的办公室里门窗紧闭,他和赵小鹏在房间里一关就是快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这期间郁铎让孙姐送些茶点进去,被江弛予赶了出来。  下班时间过去半个多小时后,这两人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郁铎终于在自己的老板椅上坐不住了,起身在公司里晃荡了一圈,看啥都不顺眼。  最后他走走停停,来到江弛予的门前。  门里很安静,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郁铎稍微放下心来。但他转念一想,赵小鹏垂涎江弛予已久,说不定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再加上江弛予现在爱好为男,赵小鹏那小子长得还算凑合,年轻人血气方刚的…  这么想着,郁铎鬼使神差地往门前挪了两步,将耳朵贴了上去。  然而就在郁铎专心致志地听墙根的时候,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江弛予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脑袋上方响起。  “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弛予好笑地问。  “没什么。” 郁铎的反应极快,他飞快地直起身,假装正好路过的模样,余光瞥见赵小鹏也在门里一脸莫名地瞅着他。  他又往前踱了两步,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道:“公司要下班锁门了,抓紧点时间。”第41章 大伯哥(一更)  郁铎虽然很烦这个赵小鹏,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有的。饭点一到,他就主动请赵小鹏一起去公司附近的茶楼用餐。  赵小鹏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人,郁铎刚给了他一点好脸色,他就妄想单独约江弛予出去吃饭,被郁铎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为了方便谈话,三个人要了一间最小的包厢,身穿红色小旗袍的服务员将一笼笼点心端上桌,随后自觉地退了出去。  “所以,是建哥在报复我们?” 郁铎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转盘,直到一小笼虾饺转到江弛予面前,他才停下来。  “嗯。” 赵小鹏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江弛予的脸上撕下来,囫囵往嘴里塞了一块叉烧,把刚刚在办公室里和江弛予说的话又和郁铎复述了一遍:“那天早上天没亮,我亲眼看见你们公司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其中一辆汉兰达的车牌我认得,是建哥一个得力副手的。”  紧接着他就看见面包车里下来几个壮汉,他们手上拎着油漆桶和棒球棍,三下五除二就把郁铎的公司砸了。  建哥是个什么人,出门转悠一圈就能打听到与他有关的不少传闻。此人两道通吃,在城北一代作威作福小几十年,势力早就渗透到了各行各业方方面面,寻常人在他手里吃了亏只有认栽的份,根本没有人敢和他对着干。  大院外的保安全程都在装瞎,赵小鹏害怕被他们看见惹祸上身,也不敢久留,一踩油门就溜了。  回去之后,赵小鹏经过了一整天的天人交战,出于对江弛予的爱,他还是选择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虽然江弛予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赵小鹏的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他看向郁铎,再次强调:“话可说在前头,你们不能告诉别人这事儿是我说的,不然我这小生意在 h 市算是做不下去了。”  “一大早的,你在我们公司门口做什么?” 郁铎发现了关键所在,不急于许下承诺。  赵小鹏缩了缩脖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一开始之所以只敢把这件事告诉江弛予,就是因为害怕郁铎。  但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正好要去江滨新苑送一批材料,就顺便… 顺便过来看看。”  陷入单相思的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去意中人工作的地方看上一眼,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郁铎一时无言以对,后悔问这个问题,不知该不该夸他一句痴情的种子。  赵小鹏见郁铎没有就这件事发难,心里对这位 “大伯哥” 的看法有点改观,于是好奇地问:“你们好好搞工程的,怎么就惹上了建哥?”  郁铎看了江弛予一眼,江弛予朝他点了点头,两人都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建哥这次的打击报复,可能和砖厂被关停这件事有关。那批次质量不达标的九孔砖,就是出自建哥的工厂。因为事情闹大,厂子已经被吊销执照永久关停。郁铎还听说开发商翻脸不认人,要起诉工厂赔偿他们的损失,这出盟友反目的大戏战况十分激烈。  建哥这回难得出了次血,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把这个结果怪罪到郁铎的身上。  “如果是他,就有些麻烦了。” 江弛予道。  郁铎沉吟片刻,说了一个字:“忍。”  赵小鹏为了自己和江弛予的未来,立刻拍起了郁铎的马屁:“大伯哥大气!”  郁铎这哪里是大气,他也想找上门要个说法,可是现在他们和建哥的实力太过悬殊。公司被砸工人被打之后,郁铎都选择了报警,不过他明白这过是徒劳,如果建哥真的忌惮警察,就不会在城北这一带横行霸道这么多年。  那家砖厂在建哥的众多产业中,只是小小的一个分支,郁铎他们的公司与建哥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等他出够了气,败了火,大概就不会记得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了。 第29章 “困了。” 郁铎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不耐烦地抛出两个字:“啰嗦。”  江弛予没有多说什么,打开吹风机先把自己的头发吹干,随后来到郁铎身边坐下,将他那颗湿漉漉的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靠在自己的腿上。  呼呼的吹风声很快来到耳边,一双大手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脑袋。郁铎本能地十分抗拒,但在暖风的作用下,阵阵发紧的太阳穴渐渐舒缓了下来。  郁铎不再拒绝,安静地躺在江弛予的腿上,原先怎么都酝酿不起来的睡意,又慢慢地回来了。  郁铎的头发短,没吹一会儿就干了个大概,江弛予关掉吹风机,突然对郁铎说道:“你不能一个人去。”  江弛予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郁铎却听懂了,他闭着眼睛,道:“你又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因为我了解你是什么德性。” 江弛予轻轻拍了拍郁铎的后脑勺,让他在枕头上躺好,继续说道:“你想去找建哥。”  如果对方只是砸个公司挑个工地,郁铎尚且可以忍气吞声,就当是破财消灾。但若是有针对性地对他身边的人动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仅是因为这次牵涉到了林胜南和星星,如果建哥找上的是江弛予李大能,或者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郁铎也会这么做。  郁铎睁开眼睛,问:“你不赞成?”  江弛予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他把吹风机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掀开被子,在郁铎的身边躺了下来。  “不是。” 江弛予侧过身,面对着郁铎说道:“但是你要带上我。”  “地头蛇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郁铎知道江弛予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故意和他开玩笑:“到时候可能会有危险,《古惑仔》看过么?那群人无法无天,一言不合就要砍人剁手的。”  江弛予配合着郁铎,故意装出受到惊吓的样子,又没什么诚意地笑道:“那郁总可得保护我啊。”  “想得倒美。” 郁铎终于露出了今晚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转身背对着江弛予,声音染上了几分困意:“睡吧。”  回应郁铎的是一只手,这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上他的手背,片刻之后,才收拢手指,轻轻地将手底下的那只手握进自己的掌心,随后一团毛茸茸暖呼呼的脑袋就这么靠上了他的肩膀。  “江弛予,注意自己的行为。” 郁铎见这小子越发无法无天,出言提醒道。  “一想到要去见建哥。” 江弛予的额头轻轻在郁铎的旧 t 恤上蹭了蹭,说起这样的话毫无心理负担:“我就害怕得睡不着,你得哄哄我。”  郁铎哂笑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懒得陪他大晚上在这里做戏,  但也没有挣脱。第44章 这买卖不亏  棠村附近有一家五星酒店,这家酒店也是建哥名下的众多产业之一,在 h 市大有名头,人们每每提起它,脸上都会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微笑。  人人都知道店里长期进行着什么勾当,但它总能安然渡过每一次打黄扫黑,光明正大地在市中心挺立至今。  reba 公司的陈总和建哥有些交情,建哥卖了陈总一个面子,同意和郁铎在这家酒店见面。  酒店顶层是一间日式餐厅,平日不对外开放的豪华包厢里今天有一桌客人。几名凶神恶煞的高大男子守在门外,每个路过的客人看见他们,都会自觉地绕道而行。  诺大的包厢里只有一张桌子,板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郁铎和江弛予到的时候,晚餐已经开始了,三名厨师头也不抬地围绕着男人忙碌。  这个男人的身量不高,身板甚至有些消瘦,留着两撇小胡子,年纪说不上很大,但一头短发白了大半。  不用介绍也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建哥。  郁铎和江弛予进门,建哥自顾自地吃饭,连眼皮都懒得掀开看他们一眼。  建哥态度傲慢,包厢里的服务员却很讲究,身穿和服的小姑娘笑容满面地带着他们来到下首坐下,热茶冷盘也一一端了上来。  正对着郁铎的是一面直通天花板的酒柜,柜子里摆满了药酒,酒里泡着各种动物的生 / 殖 / 器。小到青蛙壁虎,大到老虎豹子,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看来对中年男人来说,壮 / 阳是他们永恒的追求。  一名厨师端着一块红白相间的生牛肉在建哥面前展示了一圈,建哥撩开眼皮看了一眼,微微颔了颔首,厨师这才将这块牛肉放上铁板。  铁板上滋滋冒起热油,油脂的香气让建哥的心情愉悦了不少。他停下筷子,看向桌旁的两个人,问:“你就是三一工程的郁… 郁…”  郁铎不卑不亢地说道:“郁铎。” 说完,他看了江弛予一眼,道:“这是我们公司的常务副总江弛予。”  “屁点大的公司,还有常务副总。” 建哥讥笑了一声,说道:“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江弛予开口说道:“建哥这话严重了,想来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建哥没有搭理江弛予,抬头打了个响指,服务员小姑娘立刻乖觉地从酒柜上取下一瓶金灿灿的药酒过来,给三个人分别斟上一杯。  郁铎瞥了眼标签,标签上写着 “鹿鞭酒” 三个大字。  “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也不和你们计较了。” 建哥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斜了郁铎一眼,问:“你们打算怎么赔偿我的损失?”  建哥这话简直就是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但也隐隐释放出一个信号,今天郁铎他们如果愿意褪层皮下来,之前的恩怨就算翻篇了。  这个花钱消灾的机会,还是看在陈总的面子上,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郁铎听完没有马上吱声,他拿起盘子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语出惊人道:“建哥这话说得没道理,真要说起赔偿,也该是您赔给我们才对。”  说完,他将湿巾往桌面上一放,一脸认真地盘点了起来:“工人的医药费,工地的误工费材料费,还有公司的维修费…”  建哥愣了愣,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的人了。他将手中的筷子往郁铎身上一丢,大怒道:“给你脸了是不是?!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们两个横着出去?”  筷子不偏不倚,砸在郁铎的胸口,在他的西装外套上留下一撇油渍。  “信,当然相信,建哥声名远播,事迹无人不知。” 郁铎将横在他身上的筷子捡起来扔到一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年你恶意抢矿,教唆手下员工殴打同行,造成一人瘫痪。前年你暴力强拆一处厂房,致两人被掩埋死亡。五年前起,你在市区各处开设地下赌场二十多处。” 说到这里,郁铎环视了一圈四周,说道:“还有这家酒店… 更多的光辉事迹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如果我把这些事都捅出去,牢底够不够坐穿?”  “你就拿这些威胁我?” 建哥听郁铎这么说,就知道他的手上根本没有筹码。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问郁铎:“你知道上一个威胁我的人,最后怎么样了吗?”  郁铎说的这些,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只要对建哥稍作了解就会知道。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想利用这些事对建哥下手,但能在一个地方横行多年的人,背后必然牵涉着强大的利益网,又怎么可能凭借着个人力量就可以撼动。  “略有耳闻,听说前一个举报您的人已经家破人亡,下场十分凄惨。” 说话间,郁铎起身来到建哥身旁,继续说道:“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也没有牵挂。像我这样的人没人教没人养,最是睚眦必报,难缠得很,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谁也说不清…”  说时迟那时快,郁铎的话还没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攥住建哥的手,猛地按向面前烧得滚烫的铁板。  郁铎的这个举动太过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过建哥身边的人都有两下子,那个看上去娇滴滴的服务员小姑娘居然是个练家子的,她很快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冲过来救驾,但被江弛予先一步拦了下来。  守在门外的手下听见动静,一股脑儿闯进房间,但此刻他们老板那双金贵的手正控制在郁铎的手里,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疯了?” 建哥看向郁铎,一脸惊怒交加。  郁铎面带微笑地睨了建哥一眼,反问道:“您说呢?”  为了不让建哥挣脱,郁铎将他的手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掌心。如果就这么按上铁板,首当其冲的就是郁铎自己的手指。  但他像是完全不知道害怕似的,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场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五的博弈中,是建哥先败下阵来,他失态地大喊:“停!停下来!”  郁铎这才猛地停了下来,此时他手指距离铁板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虽然没有直接触碰到铁板,但板上的热气依旧灼烧着皮肤,毫不留情。  建哥的脑门上冒出了豆大的汗,他早些年打江山的时候,别说是一双手,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的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人一旦拥有了太多,就更加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  “我一个光脚的,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一条烂命换你这一双手,这买卖不亏。” 说着,郁铎又将二人的手往下压了几分:“但建哥你可就不一样了,富贵荣华香车美女,你放得下吗?”  老话说得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今天在这个包厢里,这句话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这时江弛予站出来对包厢里的其他人说道:“我们只是想和建哥聊几句,劳驾各位先出去吧。”  江弛予这话说得客气,但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铁板下的火已经第一时间关掉了,但温度没怎么快降下来。  郁铎不在乎自己的那双手,江弛予的心可是紧紧地揪着,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真的伤着郁铎。  比江弛予更紧张的是建哥,他已经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他没有时间再考虑,咬了咬牙,连声说道:“出去,都先出去。”  “建哥,大家出来做生意都是为了求财,时代不一样了,和气才能生财。” 等堵在门口的打手都离开后,江弛予和颜悦色地说道:“因为一点小事,闹得玉石俱焚,就有些不值当了。”  “我们郁总没有恶意,只是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先代他向您道歉了。” 说完,他朝郁铎使了个眼色,郁铎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建哥。  危机暂时解除,三个人重新回到各自的桌前坐下,建哥到底是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的,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叫门口的手下进来把这两个人拖下去教训一顿,但他刚才那个失态的模样都被下属看在眼里,这么做并不能挽回他的颜面。  “你们不要命了?” 建哥强忍着怒意说道。  郁铎唱完了白脸,现在轮到江弛予出场唱红脸了,他适时地送上一顶高帽:“我们面对建哥您这样的人物,为了自保,只能用一些笨办法。”  江弛予的话让建哥憋在胸口的那股气顺了不少,态度不由地软化了下来:“你知道我因为你们,亏了多少钱吗?”  “我们的本意不是和您作对,但那批砖材出现了质量问题是客观事实,我们公司小门小户,承担不了这样的风险。您想,万一后续建筑坍塌牵涉到人命,这事可不是停业赔钱就能了结的了,这么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江弛予话风一转,继续说道:“我听说您的产业正在积极转型,这时再埋下这个祸根,不见得是件好事。”  没想到还真被这小子说中了,现在上头风声渐紧,建哥手上的生意也是做不长久了,他已经开始着手洗白自己的产业,往正道上走。  他被江弛予这一番话说动,冷哼了一声,道:“算你这小子会说话。”  “您给我们的教训,我们记在心里了。” 江弛予接着说到:“大家都在 h 市做生意,少一个敌人总是好的。当然,没有说我们有资格和您为敌的意思。成天有只蚊子在眼前嗡嗡晃悠也是烦心事一件,您说对吗?”  郁铎刚才的表现,已经让建哥相信他们是难缠的小鬼,逼急了就破罐子破摔,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江弛予又在这个时候搭好台阶,放低姿态,就等着建哥顺着台阶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建哥没有不借坡下驴的道理,毕竟没有人真的想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尽管建哥被江弛予的话说动了,但刚才郁铎让他当众出丑的帐不能不算,建哥看向郁铎,道:“那今晚这事儿怎么办?”  郁铎见建哥点了自己的名,干脆利索地出来服软,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建哥,对不住了,刚才是我做得不对。”  说完,他端起桌面上的鹿鞭酒,面不改色地一下子连喝了三杯。  这可是度数极高的药酒,喝它和喝酒精没什么差别,一小杯可以品上大半天。仅仅是一口酒下肚,郁铎的胃就哗哗烧了起来,酒杯还没放下来,人就晃了一晃。  郁铎这个自虐式的喝法,给足了建哥面子,让他很是满意,甚至还对这两个年轻人生出了几分欣赏。  再好的东西,喝多了也是伤身,这三杯酒下去,够这个小子受的了,碰上个酒量不好的,当场送去医院洗胃也不是不可能。  建哥让服务员小姑娘把郁铎面前的酒满上,重新摆起姿态,对二人说道:“你们都给我紧着自己的皮,再有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第45章 要不要我帮你?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很多社交法则,讲究审时度势,依时局进退。  今天的这场鸿门宴,虽然中途有些插曲,但最后还是在宾主尽欢的愉快氛围中结束了。  席间,江弛予提起自己高中时曾在建哥的酒吧打过工的事,那时江弛予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学校上学,还因为在酒吧工作的这件事,闹出了点小风波。  想必建哥对往昔的 “峥嵘岁月” 十分怀念,拉着江弛予问了不少当时细节的问题,兴致来潮,还和年轻人分享起自己的创业经验。  当然建哥的这本生意经,寻常人是无从学起的,不过这个小缘分拔高了建哥的辈分,也在无形中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散场时,建哥搂了个性感火辣的长发美女回了专属于他的总统套房。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今天新认识的小老弟,钦点了两名风格迥异的美人上来服务郁铎和江弛予,还贴心地在楼下开好了两间房。  这即是笼络,也是把柄。  逢场作戏是生意场上必备的技能,上一刻双方还在饭桌上剑拔弩张,下一秒,郁铎和江弛予各自带上一位美女,言笑晏晏地和建哥在电梯口告别,仿佛从未有过过节。  江弛予泰然自若地带着美女回到房间,刚关上房门,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他掏出钱夹,从里面点出十几张百元大钞交到女孩手里,对她说道:“今晚先到这里,有人问起,就说已经服务过了。”  没人和钱过不去,女孩二话不说,收钱离开。  小姐一走,江弛予立刻出门去找郁铎,一秒钟都不敢耽搁。他相信郁铎会妥善处理建哥的这份 “好意”,因为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们自有一套处事法则。 第31章 直到门上传来 “咔嗒” 的开锁声,他才回过神来。  郁铎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迎面就遇上了开门进来的江弛予。江弛予没想到郁铎居然在家里,也愣在了门外。  “怎么了?” 江弛予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问:“这么严肃。”  眼前的江弛予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郁铎准备好的开场白一句也用不上。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问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吃饭了吗?”  江弛予抬头看了他一眼,如实说道:“还没有。”  “等着。” 郁铎起身去了厨房,只给江弛予留下一道背影:“我去下碗面。”  家里没剩什么食材,郁铎的厨艺有限,只能胡乱对付两包方便面。锅里很快冒出了热气,郁铎揪了几片菜叶丢进去,又往锅里磕了两颗鸡蛋。  他端着面出来的时候,江弛予已经把客厅的灯打开,为了缓和气氛,他还开了电视。  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郁铎和江弛予并排坐在沙发上,闷头吃面。  国内新闻告一段落的时候,两人同时放下面碗,开口说道:“昨晚。”  “昨晚…”  江弛予止住了话头,示意郁铎先说。  “昨晚都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会变成这样。” 郁铎将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回,十分诚恳地向江弛予道歉:“对不起。”  人在一段感情中,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大概就是 “对不起”,这三个字往往意味着 “你想要的不能给”,又或者是 “已经给的要收回”。  郁铎说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昨晚的一切只是酒后的一场春梦,对他们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  郁铎尚且可以当作一场梦,但昨晚的江弛予全程都是清醒的。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地接吻,那么坦诚地互相渴求。  尽管他一开始就别无所求,听郁铎这么说,心里还是会有一些低落。  只是江弛予明白,有些事不宜深究,点到即止最好。为了不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走进死胡同,江弛予用一句话玩笑话把这件事轻轻带过。  “幸好你还记得,我正愁找不着人呢,你打算怎么对我负责?” 江弛予故作轻松地说道。  郁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想到江弛予会是这么一个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被噎得够呛,半晌才憋出一句渣男名言:“我没法对你负责。”  江弛予见郁铎竟把这句话当真,来了兴致,故意逗他:“怎么?下了床就不认人?”  郁铎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发生这种事要怎么负责,他能想到的只有等价交换,于是把心一横,脱口而出道:“大不了我也给你上一次,算是扯平了。”  话刚说出口,郁铎就恨不得拧下自己的脑袋,瞧瞧里面到底装了多少水,这说的都是什么玩些意儿。江弛予的眼里则是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但他很快意识到郁铎可能会错了意。  这个发现让江弛予笑得不能自已,最后干脆笑倒在了郁铎的身上。郁铎见江弛予这个反应,也没心思懊恼了,一脸纳闷地问:“有这么好笑吗?”  “放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弛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他直起身子,凑到郁铎耳边说了几句。  江弛予的声音像一根羽毛,贴着耳廓,钻进郁铎的耳朵里。话里的内容更是让郁铎的耳垂发烫,脸也跟着烧了起来:“所以我昨晚没有… 只是你… 那个,给我…”  “就是这样。” 郁铎的反应让江弛予笑得险些接不上气,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大学男生在宿舍里一起看片一起互相帮助很正常,不要放在心上,直男间也这样。你有没看到美国性学家的一本著作?超过 27.6% 的男性有过同性性行为…”  这种事怎么可能正常!郁铎知道江弛予只是为了宽慰他,尴尬地快要冒烟,恼羞成怒道:“你们这是什么野鸡大学啊,这么不正经,这种活动你也加入了?还有你成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当然没有。” 江弛予总是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坦诚:“我连做春梦都只是和你…”  “别说了。” 郁铎一听这话,就要翻脸动粗,江弛予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好了好了,逗你的,别生气了啊。”  郁铎被江弛予这个笑容晃了眼,卸下手上的力道,但也不想再搭理他。  “昨晚就是个意外,你如果不喜欢,就把它忘了,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弛予松开了郁铎的手,又开玩笑似的加上一句:“如果你觉得没那么讨厌,不妨试试喜欢我?”  “江弛予。” 郁铎抬头看向江弛予,没有把话说完,但是他的眼神,已经把他隐去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行了,知道了。” 江弛予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收拾起茶几上的碗,道:“我去洗碗。”第47章 放心不下你  要不要试试喜欢江弛予,郁铎没有给出答案。  郁铎闹出来的这个小乌龙,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酒后的这段意乱情迷没有给二人造成太大的影响,日子继续相安无事地过下去。  反正 “粉饰太平” 这件事,他俩早已驾轻就熟。  三天之后,郁铎和江弛予又高调登门道了一次歉,给足了建哥面子。之前的那点小摩擦算是过去了,两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赚各的那份钱。  时间来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十二月下旬的一天,郁铎做东,在桃源酒店请东方花园的开发商吃饭。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郁铎请这顿饭,自然是为了拿钱。东方花园这个项目去年四月份开工,工期一年半,现在一期已经顺利竣工,二期的工程也已经进行过半。一个多月前郁铎提交了竣工结算,依照合同,也到了该付款的节点。  只是现如今欠钱的都是老子,想要顺利拿到钱,债主还得先把他们伺候舒坦了才行。在今天之前,郁铎已经让孙姐给他们公司上下送去了新年礼品,连财务部的实习生都没漏下。  对方的这位赵总也是个爽利人,第三瓶飞天茅台开出来之后,他在席上再三承诺,工程款一定会按时到位,还请郁总放一万个心。  既然对方都拍着胸脯这么保证了,郁铎若是再揪着一个 “钱” 字不放,反倒显得小气。于是他笑盈盈地听着,提前道了声谢,又顺势说了几句 “赵总豪气干云” 之类的漂亮话,就把话题转到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上去了。  就是在今晚的这场饭局上,郁铎听到了一个业内八卦。  这则八卦,严格说起来和郁铎也有一些关系。几个月前,一个名叫王志文的人以及一家叫前海的公司找上郁铎,想和他合作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利润高,工期短,回款快,又是公家主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香饽饽。  但就在签合同的前夕,因为协议上的一些细节没谈拢,双方的合作彻底告吹,项目被另一家公司抄走了。  当时不少人认为郁铎在这件事上太过畏手畏脚,白白错失良机。但是最近听说,这个项目因为和新出台的政策冲突,已经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块毒饼。后续接盘的公司赔得血本无归,又因为合同上的猫腻维权无门,现在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第二天到公司的时候,郁铎随口把这件事和江弛予说了,江弛予听了倒是不怎么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王志文和前海在玩击鼓传花呢,他们一早就收到了风声,知道这个项目中途会流产。” 江弛予翻过一页课本,又唰唰在纸上写了一小段公式,开口说道:“就等着这颗雷爆在接盘人的手里,自己全身而退,还能再捞上一笔。”  郁铎想到他们曾经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头上,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真是缺大德了。”  当时若不是江弛予临门插了一杠,今天遭这罪的就是自己了。  临近考试周,江弛予的课业一下子变得繁重起来,就连在公司的时间也要争分夺秒地复习。当时两人都在郁铎的办公室里,江弛予坐在办公桌前读书,郁铎则站在一人高的资料柜前翻翻捡捡,  像郁铎他们这样的小公司,是不可能养得起助理的,大部分问题都要自己解决。比如明天郁铎要飞一趟 s 省接触一个外地项目,这些天要用到的文件材料就需要他自己在出发前整理好。  郁铎从资料柜里抽出几份文件夹,转身来到办公桌前,正打算坐下,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江弛予的身上。  江弛予此刻正握着自动铅笔,低头在草稿纸上写着郁铎看不懂的公式。手边的课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笔记,江弛予一边在纸上演算着,时不时瞄上两眼。  郁铎特别喜欢看江弛予学习,或许是他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又也许是他代入家长的位置上太久了,每次看到这样的江弛予,心里总会特别地欣慰。  郁铎想,菜市场里那些三句话不离自己儿子的阿姨们,大概和他是一个心态。  江弛予注意到郁铎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了,从课本里抬起头来,问:“在看什么?”  其实在郁铎面前,江弛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认真,就算在学习,也会分一缕神在郁铎身上。  “没什么。” 郁铎眨了眨眼,将文件夹往桌上一摊,在江弛予对面坐了下来。  “明天真的不需要我一起去吗?” 江弛予将面前的课本合上,又从书堆里抽了一本新的出来摊开,问郁铎。  正常情况下,一般是江弛予和郁铎一起去出差,但他最近要复习考试,实在匀不出时间。  “不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郁铎的目光随着江弛予翻书的手指移动,这本书里全是英文,他连书名上的几个大字都没整明白。  郁铎又补充了一句:“你就在家认真学习吧,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江弛予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手上的课本又哗哗翻过了几页。  就在江弛予翻页间,一张 a4 大小的纸露了出来。江弛予没想到这张纸会夹在这本书里,为了不让郁铎看到,飞快地翻过下一页。  郁铎眼尖,一下子就在弯弯勾勾的洋文里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中文字,一把将江弛予的手按了下来。  “赴美交换生申请…” 郁铎将纸从书页里抽出来,打量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就是去美国当交换生的申请表。” 江弛予松开手,如实答道。他原本也没有瞒着郁铎的意思,只是想先等自己考虑清楚了再说。  这张表是之前郁铎和 reba 相亲的那段时间,自己一时冲动去找教务处领的,现在选拔考试在即,他又有些犹豫。  “这个表格是做什么的?”郁铎敏锐地捕捉到了 “美国” 这两个字,问:“填了这个表就能去国外读书了?”  “哪有这么容易。” 江弛予被郁铎的反应逗笑了,他将表格从郁铎的手里拿回来,说道:“全系只有两个名额,要考试的。”  接下来江弛予又花了一点时间,向郁铎详细介绍了这个交换项目是怎么回事。简单说来,就是通过选拔考试的学生,大四这一年将去美国的合作学校交换学习,如果过程顺利的话,还能直接申请合作大学的研究生。  江弛予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学校里不少同学都在争取,竞争十分激烈。  郁铎听完,还没来得及表态,孙姐从门外路过,听了一耳朵,大惊小怪道:“我们江总要读研究生啦?”  江弛予笑着说道:“早得很,还没影的事儿,而且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  话虽这么说,江弛予是有在好好考虑这件事的,否则他也不会留着这张申请表。  “为什么不去?” 郁铎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郁铎对留学这件事一窍不通,海外名校除了哈佛剑桥其余的一个都没听过,他不清楚出去一趟能给江弛予带来什么好处,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能去外国读书,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他不允许江弛予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说道:“接下来公司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再找人接手,你安心准备考试就是了。”  江弛予见郁铎说风就是雨的,玩笑道:“你就这么急着送我走呢?”  “说什么傻话,有机会就要把握。” 说着,郁铎笑了起来:“我还没见过活的海归呢,还是研究生,哎,我问你,那个硕士和研究生是一个东西吗?”  “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江弛予见郁铎又自作主张地替他做了决定,说道:“留学要花很大一笔钱,郊区给我娶媳妇的一套房就这么没了。而且现在出国留学的人多了,外国学历也没什么稀罕,这笔钱花出去,还不一定有什么回报。”  “读书人的事,哪能只看重回报?” 郁铎不认同江弛予的这个看法:“再说,花出去的钱我都记着,等你回来再替我赚回来。”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想起江弛予曾经为了减轻他的负担,选择留在 h 市读大学的事,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江弛予这些年读书创业两不误,看上去是很风光,但每天公司学校两头跑,没有一天真正安心地学习过。  于是他放缓了语调,胡乱薅了一把江弛予的头发,笑着说道:“放心去吧,现在我们家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出国读个几年书,还是供得起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江弛予抓住郁铎的手,说道。  郁铎任由江弛予握着自己的手,问:“那你担心什么?”  我是放心不下你。  江弛予松开郁铎的手,把这句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第48章 依赖  留下这句话,第二天郁铎就出差去了。  不少和郁铎有过合作的材料商包工头都在 s 省,他们听说郁铎过来出差,争先恐后地给他打来了电话。  在工地上,郁铎是个受夹板气的乙方,然而到了材料商的地盘,他就成了人人争相接待的金主爸爸,每天清晨在酒店里一睁眼,手机里就是数不清的邀约,恨不得一日三餐都拴在饭局上。  几天下来,郁铎就觉得自己有些 “虚不受补”。  晚上郁铎在电话里和江弛予说起自己这几天的经历,简直是苦不堪言。江弛予调侃他过惯了苦日子,没有当甲方的命。 第33章 “我前几天买了件衣服。” 郁铎喝了一口汤,十分自然地说道:“回到酒店才发现有些大了,你拿去试试吧。”  “给我买的?” 江弛予瞪大了眼睛,看向郁铎的目光里有惊有喜。  郁铎这话显然是站不住脚,他的身量和江弛予相当,也不是什么讲究人,两人的衣服就经常混着穿。郁铎穿起来偏大的衣服,也不可能适合江弛予。  郁铎才不管这些,他放下筷子,按下脑门上跳起了青筋,又强调了一遍:“都说是买大了。”  防尘袋里装着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装,为了试这套衣服,江弛予特地回房间换掉了睡衣。等到江弛予把这套衣服穿上身时,郁铎已经没有心思再和他掰扯这衣服到底是给谁买的了。  江弛予个子高,身材比例好,肩宽腰窄腿长,就是个衣架子。穿上这身西装后,活像是从广告画报上走下的超模。  俗话说人靠衣装,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好看吗?” 江弛予站在镜子前,问身后略显呆滞的郁铎。  “好看。” 郁铎回过神来,绕到他身前,替他扣好袖口的几颗纽扣,又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看着他笑道:“真好看。”  “这衣服穿着是能飞么?” 刚刚在换衣服的时候,江弛予看到了标签。他知道这个牌子的衣服贵,只是没想到有钱人花起钱来会这么离谱,这身外套和裤子加起来,竟然要小五位数。  “胡说八道。” 郁铎进房间找了根领带出来,抬手挂在江弛予的脖子上:“以后到了国外,难免要出席正式的场合。我跟你说,老外最讲究这些表面工夫,到时还不得需要一件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郁铎对国际社会的这个认知,出自《读者文摘》,但他说得头头是道,像是亲身和老外打过交道似的。  若换做给自己买衣服,就算这套衣服穿上可以长生不老财源广进,郁铎也不可能为它掏出一分钱。但昨天他回酒店的路上经过商场,一眼就看见橱窗里陈列的这套西装。  当时他就认定,江弛予应该要有一身这样的衣服。  郁铎并不认识这些个国际大牌,没想到几片布头拼起来可以卖这么贵,知道价格的时候他的价值观有点被颠覆。但一想到是买给江弛予的,他就爽快地划卡付了钱。  江弛予闻言没有接话,垂下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郁铎给自己系领带。  郁铎一介粗人,不怎么会系领带,倒腾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步骤弄错了,中途拆开重来了一次。在江弛予的指导下,他一边磕磕绊绊地打着结,一边说道:“多好的小伙子啊,模样俊,学习好,能赚钱,前途无量。”  只可惜——  郁铎像千千万万的家长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有着超乎实际的美好期望,在他看来,江弛予配得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人和事。  江弛予接着他的话说道:“可惜吊死在你这棵没有心的歪脖子树上。”  “还挺得意呢,瞎了眼都不知道。” 郁铎一听这话就来气,他揪了一把江弛予脖子上绕着的领带,将他扯得一个趔趄。  郁铎这一拽,险些让江弛予扑在自己身上。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江弛予,一脸认真地说道:“等你出去之后就会知道,这世上有非常多优秀的人,他们和你一样上过大学,听得懂英文,看得明白你读的书,和你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而不是像我这样…”  “而不是像你这样,不解风情,满脑子只知道赚钱。” 江弛予伸手撑住镜子,保持住了平衡。  “对。” 郁铎没想到江弛予都学会抢答了,被他噎了个正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迷途知返还不晚。”  “但我就是喜欢你。” 江弛予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被郁铎绕进去,他不管郁铎愿不愿意听,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可是郁铎,我就是喜欢你。”  江弛予的神情太过认真,郁铎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很快又恢复如常。  “差不多点得了,早就想说你了,肉麻当有趣是吧?” 他夸张地打了个打哈欠,对江弛予道:“这身衣服你穿起来挺好看的,送你了,赶紧睡觉去。”  说完,郁铎就越过江弛予,先一步回了房间。第50章 一个好消息(一更)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一个周三,就是郁铎与东方花园约定还款的日子。这天郁铎让财务留意公司账户情况,一直到晚上下班,帐户里都没有收到一分钱。  双方合作这么久以来,工程款差那么几天到账的事时有发生,对方的总体信用不错,没有恶意拖过款项,于是郁铎特地又宽限了几天。  一直到第五天的时候,对方仍旧没有打款,他才和四毛一起找上门。  郁铎最近有事没事经常带着四毛出去办事应酬,不用风里雨里到处跑材料,四毛也乐得自在,没有想过郁铎此举背后的深意。  东方花园的赵总对工程款延期的事也感到很抱歉,一见到郁铎,就忙不迭地将他请进自己的办公室。  赵总一边斟茶,一边告诉郁铎,他们公司一位主管财务的副总家里老人过世,上星期回老家奔丧,所以审批流程走到他这一处就卡住了。不过不要紧,钱已经到位,等他回来,立刻就给郁铎加急处理。  生死面前没有其他大事,郁铎听完,表示理解。赵总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又是敬茶又是道歉,还要郁铎赏脸,今晚一定一起吃顿饭。  年底饭局太多,郁铎一听说要出去吃饭就头皮发麻。他婉拒了赵总的热情邀约,又与他重新约定了最后到款的期限,就起身带着四毛告辞了。  临走前,赵总让自己的助理提出两瓶洋酒送给郁铎。在生意场上,有些礼物收得,有些礼物收不得,郁铎正要开口拒绝,一旁四毛见那洋酒可不便宜,假意推脱了几句之后,抢先一步收了下来。  四毛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郁铎都看在眼里。他没有当场说什么,和赵总道过谢后,就带着四毛一起下了楼。  二人回到车上,四毛难掩脸上的喜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淘宝,查这两瓶酒的价格。郁铎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往东方花园项目部打了个电话,告诉项目经理,最近要格外留意工地上的动向,如果发现什么异常信号,要立刻采取措施。  四毛正坐在副驾上,美滋滋地研究着手里的洋酒,听见郁铎在电话里这么说,抬起头来,惊讶地问:“怎么了?我看那个赵总人挺好的,出手也大方,应该不会忽悠咱们吧?”  “这种事说不准。” 郁铎看了眼后视镜,转动方向盘,倒车出了库:“多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  东方花园是一个多层住宅的地产项目,一期已经竣工,二期还在建设中。开发商也是本地的一家小型房企,手上一共也没有几个盘,总部就在售楼中心的楼上。  这样的小公司,做的都是以小博大的生意,现金流不多,从银行贷款难,总体而言抗风险能力不高,极其容易倒闭。  以郁铎他们公司的资质来说,也没有挑活儿的资格,接触到的大多都是这种体量的项目。不过郁铎今天上门的时候特地观察了一番,楼盘销售正常,公司经营良好,工程款没能按时到账的原因,可能真的如赵总所说,只是因为公司内部的程序问题。  “你这个人啊,就是心眼儿太多。” 四毛显然也想到了这些点,他坐没坐相地将脚翘到挡风玻璃上,抱怨道:“从以前开始就这样,一天天的累不累啊?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看开点对你有好处。”  “是吗?” 郁铎的眼风朝四毛的腕子上一扫,看似无意地提起:“我瞧你就看得挺开,这表挺好看的,什么时候买的?”  郁铎虽然对名牌没什么研究,但名利场出入得多了,“rolex” 这五个字母加上一个小皇冠组成的牌子,他还是认识的。  四毛一惊,连忙把脚收了回来,下意识地把表往袖子里藏了藏,讪笑道:“假的,假的,就戴个好玩儿,我哪儿买得起这么贵的表啊。”  郁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郁铎没有再开口说话,四毛坐在他身边,心里一阵一阵地打鼓。  二人回到公司,郁铎看见了许多天没在公司露面的江弛予,他走到江弛予的办公桌旁,问:“你今天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说完,江弛予在地址栏上输入一串网址,将电脑屏幕朝郁铎的方向转了转。  江弛予在电脑上打开的是 h 大的官网,网站上公示着一份赴美交换人员的名单。郁铎在名单上扫了一眼,江弛予的名字赫然在列。  得知这个消息,郁铎非常高兴,紧锁了一个下午的眉头终于打开。公司里的其他人听说江总要出国读书了,纷纷进来表示祝贺。  现如今人们生活富足,出国留学对大多数人而言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江弛予郁铎这种刚从底层爬到山脚下的人来说,则是意义非凡。  郁铎刚开始供江弛予上学的时候,没想过他能考上大学,更不敢奢望他到能国外去读书,他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江弛予都替他完成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起哄要郁铎请客吃饭。郁铎心情因为江弛予的到来由阴转晴,当场拍板下周放假三天,组织大伙儿出门好好玩一玩。  这是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团建,所有人都很兴奋。至于要去哪里,郁铎让孙姐带着大家自由讨论决定。  经过公司上下一番讨论,这次公费旅游的地点定在了清凉山,日子就在下周三。  此行一共二十多个人,孙姐东拼西凑地找来了七台车,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清凉山离市区不远,自驾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山顶上有一座尼姑庵,传闻求签特别灵验。孙姐定的住宿,是山脚下的农家乐。此处依山傍水,景色秀丽,周边配套也完善,是城里人短途休闲度假的好地方。  刚到目的地,孙姐就张罗着大伙儿一起上山求签。江弛予和李大能当了一路的司机,不想把大好的休息时间耗费在山路上,都说自己无欲无求,打定主意要留在河边钓鱼。  这两人在各自专业的领域有一套,论起钓鱼,那都是业余中的业余选手。一老一少在小河边坐了老半天,连抹鱼影子都没见着。  好在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懒洋洋的,就算没钓到鱼,就这么悠闲自在地在河边坐一下午,也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  终于,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江弛予的浮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有鱼上钩了。李大能也注意到了江弛予这边的动静,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郁铎和四毛从不远处的菜园子里走了出来。江弛予的注意力被郁铎吸引了过去,收杆的动作慢了那么几秒,上了钩的鱼儿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遁了。  眼看唯一上钩的一条鱼溜了,气得李大能捶胸顿足,他看了一眼江弛予目光的方向,道:“嘿,我当是有什么绝色美女路过,原来是郁铎啊。整天在公司对着他那张臭脸,还没看够呐?”  “大能哥,说话稍微注意点,我还没聋。” 郁铎听见了李大能说话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朝二人走来。  四毛见郁铎往河边的方向走了,不敢不跟,搭耸着脑袋面有菜色地走在郁铎身后。第51章 再好不过的日子(二更  李大能没有注意到四毛的异常,他见郁铎二人过来,起身在河边支起了两张椅子,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  郁铎挑了江弛予身边的位置,入座前瞄了眼他脚边的空桶,忍不住揶揄了两句:“一个下午过去了,啥也没捞着?”  江弛予看了眼李大能身边垂头丧气的四毛,重新在钩子上装上饵料,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问:“你和他谈过了?”  “嗯。” 郁铎在椅子上坐下,目光随着江弛予的鱼钩落进水里:“该说的话都说了。”  “他怎么说?” 江弛予问。  郁铎想了想,总结道:“非常后悔,坚决改正,没有下次。”  下午趁着所有人都出去玩的时候,郁铎邀请四毛一起去菜园子里散步。上次出差回来之后,郁铎私下对四毛做了一些调查。大部分合作方并不想得罪人,话说得模棱两可,一圈谈话下来,郁铎基本确定四毛有问题,不过也没有掌握多少实质的证据。  但是郁铎是了解四毛的,他把四毛叫到自己跟前,又是搬法律又是讲人情,虚虚实实地诈了他一通,果然把四毛吓得腿软,痛哭流涕地对着郁铎又是发誓又是赌咒,保证再也不敢再犯。  根据四毛自己所说,他不过是跟供应商要了一些好处回扣,昧了公司一点钱,其他违法的事他都没干,也没那胆子干。  江弛予听完郁铎的转述后,问郁铎:“你觉得他说实话了吗?”  郁铎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如实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我不知道。”  他的心里是想再相信四毛一次,但人是会变的,当利益的诱惑足够大的时候,再深的感情,也能随意践踏。  “我让他周一自己提出申请,调离采购岗。” 郁铎说道:“至于后续要怎么处理,我们找一个时间,内部开过会之后决定。”  毕竟公司不是郁铎一个人的,还有其他合伙人。最终要怎么处理四毛,还得看林胜南和李大能的意见。  四毛知道郁铎和江弛予两人现在低头凑在一起说话,八成是在讨论自己的事,羞愧地头都不敢抬。李大能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以为这两人又在说悄悄话,调侃道:“你俩又在憋什么坏水呢?”  江弛予还想跟四毛留条底裤,坐直了身子,笑道:“我们在说胜南姐什么时候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江弛予话音刚落,林胜南就牵着星星从不远处走来。  星星手里挎着小竹篮,一蹦一跳地来到众人面前,十分孝顺地往各位叔叔哥哥嘴里塞了一颗不知洗没洗过的草莓。  因为温室大棚的存在,反季节水果也变得越来越常见,刚才林胜南就带着星星去果棚里摘草莓去了。  星星最后来到郁铎面前,特地挑了一颗最大的果子塞给郁铎,就近询问他的意见:“郁铎哥哥,好吃吗?”  “难吃死了。” 星星挑的这颗草莓中看不中吃,酸得郁铎直皱眉,故意逗她:“过来看看我的门牙是不是都酸掉了?”  小姑娘原本满怀期待地想要得到大家的夸奖,听郁铎这么说,小嘴一瘪,就要大哭起来。  “别听他胡说。” 江弛予见状,哭笑不得地拍了郁铎一把,朝星星伸出手,说道:“星星过来,再给我一颗。”  随着星星和林胜南的到来,钓鱼这事儿是彻底没指望了。不过这些年大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工作越来越忙,也已经好久没有机会如此轻松地聚在一起聊聊天。  四毛犯错在先,逮到机会就积极表现,争取宽大处理。他不知上哪里搬出了一张躺椅支在河边,林胜南母女架着墨镜躺在上面,硬是把清凉山脚下这条平平无奇的小河,躺出了美国西海岸的气质。 第35章 窗户里一片漆黑,除了微弱的手机光,什么也看不真切,来人纳闷地嘀咕道:“老板睡得这么死?不应该呀?他今晚又没喝酒。” 言毕,她又不死心地对着窗户喊了两声:“老板,老板——江总!起床啦!”  郁铎想起身应付他们,江弛予一把将他按住,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嘘——你别出声,外面听得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能见人。”  听江弛予这么说,郁铎果真不敢再动弹,又被江弛予推回了阴影里。  窗外的讨论还在继续,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中,江弛予一下又一下,温柔地亲吻着郁铎。  直到窗外的人群散去,直到两人的呼吸一起回归平静。第53章 一路人  若是要郁铎用几个词形容他和江弛予最近的关系,那大概就是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现在亲也亲了,睡姑且也算是睡了,在清凉山的那个晚上,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可以作为幌子,从头到尾,郁铎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不是孙姐他们来打岔,他一时色欲熏心,指不定会和江弛予做到哪一步。  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这些词排着队在郁铎的脑子里打转,时刻提醒着他不能一错再错。  但是为此烦心的似乎只有郁铎一个人,江弛予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示,假期结束之后,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和郁铎相处,每天正常工作上班,即没有来找郁铎讨说法,也没跟他要名分。  仿佛真的如他所说的,男人间偶尔互帮互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根本不值得一提。这个时候郁铎如果再去找他正儿八经地谈这件事,反而显得有些不上道。  会议室里,江弛予正在向林胜南和李大能简述四毛的情况。郁铎坐在最上首的转椅上来回转悠了两圈,心不在焉地打开百度,在搜索框里输入:对同性有生理反应正常吗、同性恋的表现具体是哪些、直男间会不会接吻,之类的同性情感问题。  一番搜索下来,百度得出的结论令郁铎惊心,人人都说有事百度,癌症起步,这话果然是真的。  “啪” 得一声,郁铎将手机拍在会议桌上,吸引了在场其他三个人的注意力。  今天他们聚在这里,主要是要开会商讨一下四毛的处置问题。林胜南见郁铎一脸烦躁的模样,以为他有意见要发表,回过身来问他:“郁铎,你有什么想法?”  江弛予的目光也从电脑上移开,朝他看了过来。  郁铎重新拿起手机,删掉了搜索记录,轻咳了一声,道:“情况就像江弛予说的那样,你们怎么看?”  没有人回答郁铎的问题,林胜南和李大能都沉默了下来,江弛予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几行字。  四毛这件事可大可小,在业内也算见怪不怪,甚至形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  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四毛的胃口属实有些过分,早已超出了 “潜规则” 的范围,实打实侵害到了公司和合作方的利益。  尽管如此,经过一番商议,大家还是决定再给四毛一次机会。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这事儿就算暂时翻篇了。  不过采购部门的工作,他是不可能再干了。  从会议室出来之后,林胜南打道回自己店里,江弛予负责去找四毛,通知他最后的处理决定。李大能则是要回工地。  郁铎正好也要去工地处理一些事情,于是留下李大能,让他和自己一起走。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郁铎给东方花园的赵总打了个电话,提醒他还款日期将近,这次务必准时到款。  但是这个电话,到最后都没有接通。  “你最近怎么了?” 李大能瞄了眼郁铎的脸色,继续迈大步往前走:“看上去有心事,不大高兴?”  “有么?” 郁铎轻描淡写道,最近各种事情积压在一起,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楚,就算他有倾诉欲,也不知从何说起。  “可别跟我装蒜。” 李大能对自己的猜测很有把握:“我如果早结婚几年,儿子都有你这么大了,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为情所困了吧?”  郁铎哑然失笑:“大能哥,咱们多少能少吹点牛吗?我在想四毛的事。”  “四毛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间走岔了路,他的本质不坏,改了就好。” 谈话间,李大能的车出现在眼前:“他那个小女朋友你见过吧,你想,和那样家境的小姑娘谈恋爱,出去约会不能太寒碜,也不能老让人姑娘花钱,既然谈了,就要配得上人家。”  四毛的女朋友是个留学归国的富二代,不知怎么就瞧上了四毛这个工地青年。两人的背景、文化、消费水平都差异巨大。四毛为了负担谈恋爱的开销,也为了维持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动起了歪脑筋。  “他们本质上不是一路人,这种差距不是靠豪车名表就能弥补的。” 在四毛谈恋爱的这件事情上,郁铎还是第一次发表他的看法:“将来他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强扭在一起,除了两败俱伤,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就是你不懂了。” 李大能没想到郁铎年纪轻轻,感情观居然这么消极,苦口婆心道:“爱情不是生意,怎么能用外在条件来衡量,只要两个人互相看得顺眼,办法总比困难多。”  郁铎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没想到你这大老粗还挺理想主义。”  “那当然。” 李大能得意洋洋地说道:“当年我和我老婆,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李大能说这话,郁铎是相信的,他的妻子去世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想过要续弦,一心就想着要把儿子养大,以后下去对她能有个交待。  提起亡妻,难免会惹李大能伤心,于是郁铎跳过了这个话题:“四毛这事,我也有责任,这些年我确实没怎么关注到他。”  “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谁都没义务对谁负责,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 李大能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掏出车钥匙开了锁,车头大灯配合地闪了闪:“大不了等手上的工程做完,我们就把摊子一收,撂担子不干了。”  在外人看来,做建筑工程是一个极其赚钱的买卖,但高利润通常伴随着高风险,成败往往在一念之间。辉煌过后赔得倾家荡产的老板不在少数,能全身而退,有时就是一种成功。  想起过去简单的生活,李大能似乎还有点怀念:“到时候你再跟着我出去揽活儿,少了这些糟心事,日子过得也很舒坦。”  “瞧你这话说得,像要金盆洗手激流勇退了似的。” 郁铎一听没放在心上,当李大能又在胡说八道,他们公司这发展水平,充其量不过是行业里的一个小角色,离提前退休还早得很。  “钱赚够了?你还有儿子要养呢,不打算给他买房娶媳妇儿啦?” 郁铎问。  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越是好不容易得到的,越是割舍不掉。  “哪里操心得了那么多,反正这些年也赚了点钱,供他读完书,后面就靠自己了。” 李大能笑着拉开车门,似乎真的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不错,又说道:“东方花园的钱快下来了吧?今年过年我想带儿子去海边看看。哎,你去过三亚吗?”  郁铎对出门旅游这事儿兴趣不大,随口问道:“没去过,三亚好玩吗?”  李大能笑道:“我哪知道,等我去完回来再告诉你。”第54章 东方花园  与东方花园约定的最后还款日期到了,这次郁铎没有再讲究什么君子协定,中午一过就带着两个同事上了门。  倒不是郁铎心急,而是项目经理告诉他,东方花园开发商手上的其他楼盘,近期频频停工。  工地停工,这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再加上郁铎最近刚刚得知,东方花园的母公司把很大一笔资金投入了互联网行业。  郁铎不懂互联网,但也知道那是个无底洞,投资人看到的宏伟蓝图,大多仅存在于 ppt 里。  售楼部里人来人往,一眼望去每个人都十分繁忙,想来是在做什么营销活动。赵总没想到郁铎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惊讶之余还是在百忙之中亲自接待了他,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财务那边的流程已经走完,今天之内,工程款一定到账。  赵总的态度和善,言词恳切,说出来的话十分有说服力。但郁铎不吃这套,他往会客室的沙发上一坐,抬起头来对赵总笑着说道:“不要紧,今天没什么事儿,我就在这儿坐坐。赵总您忙您的,一会儿完事儿了,赏脸一起吃顿饭。”  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往外赶人,况且楼下售楼部还在做活动,被准业主们看见总是不好的。赵总没辙,交代助理好好接待郁铎等人,自己先行离开。  赵总的助理是一个干练利落的姑娘,将赵总的指令执行得十分到位,不但好烟好茶伺候着,还寸步不离地陪着郁铎。无论郁铎上哪儿,她都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特别是一楼的售楼部,更是不能让郁铎靠近半步。  郁铎也不着急,他就这么坐在会客室里,看着玻璃墙外来来去去的人影,一晃眼就过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对方如果真有给钱的打算,无论多繁琐的流程,也该走完了。  郁铎放下手里的茶杯,从沙发上站起来。  女孩见郁铎起身,连忙抬起头问道:“郁总,有什么需要帮助?”  “上厕所。” 郁铎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不允许么?”  “哪里的话。” 女孩的脸上马上就扬起一抹职业的笑容,跟着郁铎站了起来,先一步推开了门:“洗手间出门右转,我带您去吧。”  郁铎点了点头,道:“有劳。”  女孩尽职尽责地将郁铎送到了洗手间门口,一路目送着他走进男厕。那姓赵的派了个小美女这么提防着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事实证明,郁铎这趟厕所上对了,就在他对着镜子一边洗手一边想对策的时候,里侧的隔间里出来了个小胖哥。  胖哥一出现,郁铎就注意到了他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他猜里面装的应该是购房合同,于是主动开口搭话:“兄弟,买房了啊,恭喜恭喜。”  小胖哥的心里是真的高兴,他憨憨一笑,看上去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见郁铎这幅打扮,当他也是来买房的人,于是问道:“你呢?打不打算入手?我家二舅爷是做工程的,他说这个楼盘施工质量不错。”  郁铎低头看向水龙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买,但这单价还是高了点。” 说完,他一脸真诚地看向胖子,道:“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最后是什么价格成交的?谈下来什么优惠没有?这房价真那么坚挺,一毛钱都不能减?”  “你还不知道呐?” 这小胖哥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见世上居然还有郁铎这样的冤大头,有些于心不忍:“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完,胖哥带着郁铎来到了洗手间里的一个僻静角落。  两人找了个亮堂处一蹲,小胖子给郁铎展示了他的购房合同,合同上白字黑字写着,全款购房,房价打五折。  “有这么好的事儿?” 郁铎的语气听上去又惊又喜,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胖哥还沉浸在捡到漏的喜悦中:“那是当然,昨晚销售私下联系了我们,说公司现在有这个优惠,名额有限,让我们要保密呢。”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特地叮嘱郁铎:“兄弟,我把这消息透露给你,你自己悄摸着去谈就行了,千万别宣扬出去啊!”  得知这个消息,郁铎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房子半价出售,是天上下馅饼开发商搞慈善。  售楼部三天两头搞活动,那不过是营销陷阱文字游戏,为的是拓客引流。房子的价格是轻易降不得的,除非是开发商走投无路。这样实打实的低价打折清盘释放出了一个信息——开发商的资金链出现很大的问题。  联想到郁铎最新得到的消息,他们极有可能在拆东墙补西墙垂死挣扎,又或者是干脆赶在破产前,最后圈一笔钱跑路。  不管怎么说,就算郁铎今天把赵总办公室里的沙发坐穿,也不可能拿到钱。不如趁着他们今天账户上回了点款,能追回多少是多少。  郁铎和小胖哥道了谢之后,第一反应是打电话让江弛予过来。但他转念一想,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不大正派,江弛予学生身份,参与进来不是很妥当。  于是他打开通讯录,把电话打给了负责东方花园项目的项目经理。  没过一会儿,项目经理就带了一大群工人,浩浩荡荡地从工地上赶来了。  工人们一进售楼部,就把大堂里看房的人群赶了出去,紧接着他们一拥而上,将公司上下堵了个水泄不通。  项目经理从业多年,讨薪经验丰富,一进门就掏出一把大锁,锁上了售楼部的大门,将所有相关人士都关在了公司里面。  “郁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总看见郁铎带着一大群人涌进他的办公室,一时间又惊又怒。  郁铎气定神闲地揽过一个小姑娘的肩,对赵总说道:“我把我们的财务从公司里喊来了,付款上遇到什么困难,她会协助你们解决。”  别说是一个财务,就算郁铎今天把银行搬来也不顶用。钱,是不可能有的,事到如今,双方算是正式撕破脸。赵总原想诓骗着郁铎把二期继续建完,能捞多少钱是多少钱,但是眼下,这个如意算盘算是打不起来了。  赵总他们公司现在的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房地产还没整明白,就盯上了互联网,烧钱搞了一个联合采购平台。  互联网平台哪里是一家小公司就能烧得动的,结果就是咔吧一声,玩脱了,公司的资金链断裂,窟窿大到就算把所有地产业务打包卖了也填不上。  最后的时候,赵总破罐子破摔地撂下一句话,就算郁铎今天把他们都困死在这里,也不可能拿到一分钱。  郁铎拿不到工程款,意味着工资没有着落,工人们一听这话就不干了,当场嚷嚷了起来。郁铎老神在在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也没阻拦,大有今天不落实工程款,就放任工人闹事的意思。  赵总的人自然不是善茬,他们甚至想占着主场优势,先下手为强。  现场的气氛紧张到了极致,只等一颗火星子落下,对峙的两方即将开战,然而就在这时,大门外响起了警笛声。  数十辆警车在楼下停下,破门之声响起,民警们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地将双方人马全都逮进了派出所。第55章 李大能 第37章 郁铎收回视线,点燃一根香递给江弛予,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江弛予接过郁铎手里的香,将伞塞到他手里,自己来到雨中,对着李大能夫妇的墓碑鞠了三个躬。  郁铎在这里处理李大能后事的这段时间里,江弛予留在 h 市面临的也是一场苦战,主管部门先后对他们展开了调查,各项处罚赔偿一个都没落下。  好在现在总算是告一段落,事情一解决完他就来找郁铎,开了一天一夜的车。  郁铎看着江弛予上香的动作,开口说道:“大能哥是在我的怀里断气的。”  “走之前,他还问我,郁铎,你说三亚好玩吗?”  “前几天,他明明说,手里的项目都做完之后,我们就收摊不干了。”  江弛予蹲下身来,将香插进香炉,转过头来对郁铎说道:“郁铎,这不是你的错。”  郁铎反问道:“不是我的错吗?”  江弛予再次坚定地回答道:“不是。”  郁铎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对江弛予说:“走吧,下山吧。”  保持一个坐姿太久,郁铎的脚开始发麻,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江弛予一把扶住。  因为下了雨,下山的道路更加泥泞难行,好在一路上两个人相互扶持着,最后还是安全地走到了山脚。  那辆黑色帕萨特安静地停在雨中,像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郁铎突然意识到,对,他还有江弛予。  战斗还未结束,前路坎坷多舛,不知道还有什么困难在等着他们,但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保护好江弛予。  不管要他付出什么代价。  * * *  远在 h 市中心的一套豪华公寓里,快递堆在门口好几天都没人收。物业经理不放心上去看了一眼,发现家里其实有人在家。  这里是四毛的家,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位于 h 市的核心地段,每个月的租金就抵得上寻常白领一个月的工资。  送走多事的物业经理后,四毛关上门,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操过手边的酒瓶,猛地灌下一大口。  李大能死后,四毛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在工地上露面。此时公司里项目上皆是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同寻常。  这时,茶几上的手机里,响起了一个女孩子声音:“你真的决定了吗?”  四毛睁眼望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影子,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于是张了张干涩的嘴唇,说道:“嗯,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女孩问。  “雯雯。” 四毛喊了一声女孩的名字,顿了顿,一脸呆滞地说道:“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你一直以来都错了。” 女孩的声音有些哽咽:“豪车名表奢侈酒店米其林餐厅,这些从来不是我需要从你这里得到的,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给我带来快乐,就足够了。”  巨大的悲伤涌上四毛的心头,他不敢再听女孩说下去,匆匆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四毛又躺回到了沙发上,一口气将瓶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完。实际上,他已经在家里这么不分日夜地喝了一个星期。  如果没有酒精,他根本无法入眠。每当闭上眼睛,他一会儿梦见雯雯,一会儿又会看见事故发生那天,自己去李大能办公室找他的场景。  当时李大能正准备去吃午饭,是四毛拦住李大能,告诉他郁铎太天真了,走法律渠道讨薪是行不通的,对付赵总这样铁了心不还钱的老赖,咱们只能比他更无赖。  李大能问他打算怎么做,四毛告诉他,他已经和工人们商量好,一起去工地上 “走一趟”。  刚开始李大能还有些犹豫,毕竟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局面,犯不着拼得你死我活。但四毛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每拖上一天,拿到钱的机会就少上几分。  在四毛过来找李大能之前,他已经说动了几个工头,工头们一起来对李大能进行劝说。其实在那个局面下,底下的工人已经在四毛的鼓动下杀红了眼,无论李大能同不同意,他们都会走这么一趟。  见李大能有些动摇,四毛再三保证,他们只是站在楼顶上做个样子逼那个姓赵的一把,绝对不会轻举妄动。李大能也想尽早追回这笔钱,最后被四毛说动,还是同意了下来。  后面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这场悲剧的源头,都是四毛急于在郁铎面前立功。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怎么内疚懊恼也于事无补,况且他并没有做错,这一切不过都是意外。  想明白了这一点,第二天酒醒之后,四毛没有再尝试将自己灌醉,而是在家里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了一大堆名烟名酒,珠宝箱包。  这些东西有的是雯雯送的,有的是供应商上供的,有的则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四毛在屋里转了一圈,再也没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后,又打开了自己的股票账户看了一眼。他盯着手机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把账户里的钱取出来,而是回到房间,从床头柜里抽出一本绿色的车本。  东西都准备好之后,他又从阳台上捡了一只纸箱进来,将满地的东西囫囵堆进了箱子。  在封上箱子之前,他摘下了自己手上的腕表,一起扔了进去。  四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来回打了几个电话,最后抱起这只价值不菲的纸箱,开门离开了家。第57章 春节  李大能的葬礼结束后没多久就到了春节,今年春节虽说不上是郁铎和江弛予一起经历过最凄凉的一个,但也足够冷清。  工人们陆续回老家,公司的员工没过几天也跟着放了假。大年三十那天,只有郁铎和江弛予两人守在办公室里,直到晚上七点多,才送走最后一位上门领工资的工头。  李大能用命从开发商手里换回来的那些钱,郁铎都留给了他的母亲和儿子。公司账户里的现金已经所剩无多,郁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林胜南卖房的钱也已经到账,春节前又收到了其他单位的一小笔工程款,如此东拼西凑一番,终于在年前把大部分工人的工资都结清了。  最后一个工人离开后,江弛予和郁铎又在办公室里等到快八点,原定要过来结账的几位工头仍不见人影。  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在下班前,郁铎坐在办公室里给他们一一打了电话。  江弛予从茶水间里泡了壶茶回办公室,看见郁铎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他放下茶壶,一脸纳闷地问:“他们不来了?”  “嗯。” 郁铎将桌上散落的文件叠在一起,抬起头笑道:“他们说天太冷懒得出门了,钱的事儿明年再说。”  江弛予听完会心一笑,这哪里是懒得出门的事,为了拿到钱,哪怕是天上下刀子都阻止不了他们,分明这帮老家伙都选择在公司最艰难的时候,帮他们这么一把。  处理完公司的事,江弛予和郁铎也要回去过年了。但年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忙得觉都顾不上睡,自然不可能分心去操办什么年货,家里的冰箱比公司的银行账户还空。  这时候再去买菜做饭是不可能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随便找个店胡乱对付一口。春节年年有,今年先凑合着过,明年一定会好起来的。  从公司里出来,江弛予开着车沿着主干道往前走。大马路上车辆稀少,路边的店铺大多都已经关门,两人在路上兜了一圈,只看见一间沙县小吃还亮着灯。  店里没有客人,老板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晚会。他也没想到今晚还会有人光临,看见郁铎和江弛予进门十分高兴,忙不迭地招呼二人坐下。  老板今晚原本没打算营业,也就没怎么准备食材,菜单上的东西点什么什么没有。最后郁铎和江弛予一人点了一碗飘香拌面,过去的一年,就算这么结束了。  老板上完了面,又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坐着去了。这顿年夜饭虽简单,但该有的流程一样也不能少,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郁铎像往年一样掏出一只红包,摆在了桌面上。  “压岁钱。” 郁铎对江弛予说道。  江弛予抬头看了一眼红包,笑着对郁铎说道:“过了年我就二十二了。”  “二十二又怎么了?二十二就不是弟弟了?” 说到这里,郁铎想起这小子确实不想当他弟弟,于是又操起桌面上的筷子,低头吃面:“老规矩了,没结婚的都有。”  江弛予将桌面上的红包收进怀里,学着过去的样子,说了一句:“谢谢哥。”  现如今再听见这声 “哥”,郁铎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只得埋头吃面,心里无奈地想,这个时候又想起叫哥了。  二人正说着话,空旷的店里突然响起了微信铃声,刚刚还被小品逗得哈哈大笑的老板像通了电一般弹了起来,飞快地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道清脆的女声,视频一接通就兴奋地喊爸爸。看样子这通视频应该是老板远在国外的女儿打回来的。  老板今晚守在手机前,应该就是在等这一通电话。  郁铎仿佛看见了将来的自己,他收回视线,有感而发:“明年这个时候,你应该也在国外了,哎,美国春节放假吗?”  “应该是不放假。” 江弛予说道:“但我可以请假回来陪你过年。”  公司的同事朋友们老家大多都在外地,明年这个时候,郁铎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得倒美,机票不要钱呀?学也不上了?” 郁铎白了他一眼。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 见郁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江弛予放下筷子,试探性地对郁铎说道:“留学这个计划,我想推迟几年。”  “推迟几年”,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江弛予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去了。其实他的考虑不无道理,公司现在这么个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出现了危机,年前有好几个员工都提出离职,年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青黄不接,如果再少了江弛予这个核心人物,经营会变得很困难。  况且在海外学习生活三年,需要一笔很大的费用,以郁铎他们现在的财务状况,很难再去承担。  “人生很多机遇都只有一次,很多你觉得可以以后再做的事,错过就没有了。” 郁铎脸上的表情正色了下来,经过这么多变故之后,郁铎别无所求,只希望可以让江弛予顺利地继续学业,改变人生原有的底色,将来走上一条与他们不同的道路。  郁铎没有告诉江弛予,他已经向要好的朋友们借好了一笔钱,作为江弛予的第一笔学费。这笔钱的数额不算大,年后应该会顺利到账,就算将来公司真的难以为继,他像从前一样在工地里打些零工,也总能还上。  他挑开碗里的葱花,垂下眼眉,继续说道:“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明年的工程量也小了不少,我应付得过来,而且还有几笔工程款会陆续到账,钱更不是问题。”  有的时候不得不佩服郁铎的乐观,工程量缩小是件坏事,经过他嘴里这么一过,倒像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一样。  尽管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发生了,总会有办法解决。但是排除万难之后,江弛予仍然有他的放不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郁铎,问道:“那你呢?”  郁铎回望江弛予的目光,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但眼下他连自己的心思都没有理清楚,更不可能给出什么承诺。  “我啊。” 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没心没肺地说道:“到时候你去了国外,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更用不着操心了。”  回家的路上,郁铎望着路边红彤彤的灯笼,想起了去年的春节。  那年李大能没有回老家,把刚上初中的儿子接来了 h 市过寒假,又恰好遇上林胜南乔迁新居,于是大家一起在林胜南新置办的复式楼里过年,四毛还带来了他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  尽管那是过去在梦里都不敢出现的画面,但依然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节,那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在当时都只当是寻常。  今天郁铎回头望去,那竟然是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那些平凡不过的瞬间,随着李大能的离去,再也不会有了。第58章 去你心里  江弛予预料的没错,开年后的日子,果然不大好过。  假期刚一结束,项目部就一连走了好几个老员工,公司上下死气沉沉,不见一点朝气。四毛被调到了经营部,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听说他和他的富二代女朋友分了手,那辆扎眼的奔驰双门轿跑也换回了灰扑扑的卡罗拉。  因为资金缺口过大,项目的开展捉襟见肘,施工进度放缓。工期延长,就意味着成本增加,于是就这么陷入了恶性循环。  选择和公司同进退的员工们倒是尽力表现地和过去一样,但是公司经营的困境,李大能去世的阴影,以及对前途的迷茫,还是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些变化郁铎都看在眼里,却也无力去改变什么,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力量就是这么渺小。  转机出现在四月中旬的某一天,一个消息的到来像强心剂一般,让濒死的公司重获生机。  这天上午,汽车东站建设的投标结果公布了。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在参与投标的数千家企业中,中标的居然是郁铎他们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众人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砸得迷迷糊糊,尚未转过神,银行又传来消息,公司年前申请的贷款也正式审批了下来。  当时郁铎在工地上手把手给一个新入行的小工示范怎么预制管件,得知消息之后,心情无异于买彩票中头奖,高兴中带着迷茫,迷茫的同时还有些难以置信,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他很难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汽车东站项目的意义自不用多说,条件符合的企业无论大小都在争取。银行的这笔贷款则像一场及时雨,虽然金额不算大,但只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也足够他们打一场翻身战。  江弛予今天不在公司,郁铎的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但是电话刚一拨出,他又想起江弛予现在应该正在参加托福考试,忙不迭地把电话给挂了。 第39章 “现在说点有用的。” 郁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想隐瞒,说实话。”  现在事情已经不是四毛想隐瞒就能瞒得住的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郁铎猜测的差不多,就是四毛两头蒙蔽,将本该付给材料商的钱据为己有。  “你挺有本事的。” 看样子郁铎打算新仇旧账一起算:“之前那次,我们都小瞧你了。”  “以前是我糊涂。” 说这话的时候,四毛有些心虚:“上回你找我谈过之后,我就再也不敢了。”  四毛将这么多笔钱昧回去,不可能只是为了摆在那里欣赏,之前他的车他的表,他的 lv 包包,郁铎已经知道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下多少。” 郁铎直接了当地问。  “没,没了。” 四毛心里有愧,不敢面对郁铎,脑袋几乎要垂到了地上:“一部分花了,剩下的炒股,赔、赔掉了。”  “这是犯法的,你想过吗?” 人在失望透顶的时候,往往是发不出脾气的,郁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反而平静地反常:“这次我们谁也不可能再姑息你。”  听郁铎这样说,四毛彻底慌了神,他连忙上前几步,试图向郁铎解释:“郁哥,哥,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公司为了你!”  “打住。” 郁铎不想再听四毛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他摆了摆手,道:“我担不起你这声哥。”  听见郁铎这么说,四毛像是一颗漏了气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萎靡了下来。郁铎平时说话也不客气,但是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他和郁铎一路走来的情谊,到今天彻底结束了。  四毛顺从地改了口:“郁总,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真的都是为了公司。” 他停了停,眼神开始闪躲,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再次看向郁铎:“黄志平,你有印象吗?”  这个名字确实有些耳熟,郁铎想起今天广播上听到的新闻:“新闻里刚出逃的那个…”  郁铎还没说完,四毛面如死灰地回答道:“对,就是他。”  听四毛介绍完这个人的背景,郁铎心里的那根弦再次拧紧了,他有预感,四毛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简单。  黄志平被调查的消息,四毛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他今晚出现在公司,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告诉郁铎这件事。  四毛知道侵占公司财务够他蹲几年大牢,但和接下来他要说这件事相比,也不知道哪一件更严重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汽车东站的那个项目我们之所以会中标,是因为你贿赂了主管的负责人,也就是现在在逃的黄志平?” 一时间,郁铎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自己的理解错了,还是四毛疯了。  “对,就是这样。” 四毛说道,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要杀要剐随郁铎的便:“大能哥去世后,公司一蹶不振,我为了让公司重新好起来,也为了弥补之前我犯下的过错,就卖了车,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再加上之前剩下的一点现金,去求他帮忙。”  干他们这一行的,难免会和上面的人打交道。这位黄志平的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手握实权的人物,也不是四毛想结交就能结交的。  他之所以能和这个人搭上线,是因为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的司机,在司机的引荐下,四毛受邀参加了黄志平的牌局。  如今的四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一无所有的水电小工,而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施明诚。  四毛头脑简单,牌品不错,输牌赢牌都乐呵呵的,出手阔绰,又是互联网大佬女儿的男朋友,没两下就讨得了黄志平的欢心,顺理成章成为了领导牌局上的常客。  之前四毛能欺上瞒下,把材料商的货款拖欠上这么久,也是扯着黄志平的大旗,迫使老板们卖他这个面子。  反腐行动后,这位负责人闻风潜逃。老板们会在今天集体过来找郁铎要帐,估计也是收到了黄志平跑路的消息。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劈得郁铎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他深吸了一口气,问:“所以你给了他多少钱?”  四毛比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当得判决书上的一句 “情节严重”。  “可真有你。” 为了弥补过去的过错,而去犯一个更大的错,郁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评价四毛的这个行为:“怪不得领导这么看重你,出手还挺大方,公司的钱就是这么用的?”  “我不是真的想侵占公司的财产,我只是想暂时借用一下。” 四毛急急为自己辩解:“包括我把公司的钱投入股市,也是想先赚钱之后,再把本金还回去,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人永远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他把资金投入股市之后,很快就把本金赔了个一干二净。  郁铎已经对四毛绝望了,他冷笑了两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郁总。” 谈话进行到这里,该交代的情况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四毛躲在家里,也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的,我现在就去找警察坦白,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我自作主张,和你没关系。”  “这是你说的算的吗?” 四毛这话天真得让郁铎想笑:“有人会相信你吗?”  通过行贿手段中标,最后获利的是公司,那么四毛的行为究竟是个人主导还是公司主导,还需要法律去界定。四毛这个时候出来认罪,倒像是被幕后黑手推出来顶缸的替罪羔羊。  “这件事情曝光之后,连累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公司的所有人。到时候无论是你,胜南姐,又或者是江弛予…”  说到江弛予,郁铎的心里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蓦地停住了。  对,还有江弛予,公司的招投标向来是由他负责,无论他有没有参与行贿,很难不受牵连。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再被推回泥潭。  郁铎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黄志平被抓回来了吗?” 短短几秒钟时间,郁铎恢复了镇定,脑海里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还没有。” 四毛道。  如今黄志平仍然逍遥法外,司法部门也还没追查到四毛。但郁铎从不怀疑相关机关的办事能力,黄志平落网是迟早的问题,四毛曾经向他行贿的事也不可能兜得住。  这件事,错了就是错了,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郁铎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尽量少的人因为四毛的愚蠢受到牵连。  当着四毛的面,郁铎给相熟的法务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明说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旁敲侧击,询问了几个他关心的问题。  律师在电话里分析了多种情况,列举了许多法律条文,郁铎文化水平不高,专业名词绕得他是云里雾里,但总结出来的意思大概就是,倘若四毛的行为被认定为是公司主导,四毛本人自不必说,肯定是要进监狱,郁铎大概率也是摘不出去的。林胜南作为股东之一,但鲜少参与公司经营,应该不会承担连带责任。  那么剩下的几个责任人中,风险最大的就是江弛予。  好在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江弛予去留学是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事,在这个点上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  江弛予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时间出国读书。  单单做到这点还不够,在这之前,郁铎要先解除江弛予在的公司里职位,消除相关记录,再将他从公司股东中除名,等他顺利出国,剩下来的事就交给郁铎来处理。  如果郁铎能周旋成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江弛予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被牵连,到时再让他主动归国配合处理也不迟。  和律师通完电话后,郁铎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惫:“你现在还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郁哥,你说。” 律师的话四毛都听见了,他也没想过自己一时行差踏错,会害得这么多人被牵连:“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郁铎看向四毛,眼里带着警告:“收起你的小心思,也不要再耍花招,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在家等我消息。”  “等时候一到。” 郁铎将目光转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团常年漏水留下的水渍,像一架小飞机的形状:“我就带着你一起去投案自首。”第60章 遇见更好的人  如果郁铎有时间出去玩弄感情,那一定会是一个花样百出阴晴不定的渣男。  如果郁铎有时间出去玩弄感情,那一定会是一个花样百出阴晴不定的渣男。  江弛予离家那天,他还特地送人去了趟机场。结果第二天就开始电话不接,信息爱回不回,到了后来干脆根本找不着人,甚至连江弛予回来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江弛予拖着行李箱走出闸门,看见等在外面的是孙姐,原本说好来接机的郁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放了他的鸽子。  “郁铎呢?” 江弛予走到孙姐面前,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  “郁总啊,他临时有些事来不了。” 孙姐想帮江弛予提行李箱,江弛予摆了摆手,说不用。孙姐没有勉强,领着江弛予往停车场走:“我来接你也是一样的。”  “他最近很忙?” 江弛予转头看了一眼孙姐。  “还… 还好。” 孙姐不敢直视江弛予的目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饿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不饿。” 江弛予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停着的帕萨特,道:“直接回去吧。”  孙姐坐上驾驶座,心里苦不堪言。江弛予不在的这一个多星期里,公司确实很不太平,先是四毛侵吞货款,又是郁铎大刀阔斧对内部进行整顿。如今各岗位人员变动频繁,已经完全不是江弛予离开前模样了。  在孙姐出来之前,郁铎还特地交代过所有人,最近发生的事,不能对江弛予透露一个字。  还有更多的细节,像她这样的老员工都看在眼里,郁铎最近背着江弛予搞了不少小动作。但她打这份工就是为了领一份工资,老板之间的利益纠葛,她也无心掺合。  回去的一路上江弛予都很沉默,将他送到家楼下后,孙姐就匆匆离开。江弛予到家没一会儿,郁铎也回来了,他的表现和之前没什么分别,两人聊上几句,就各自睡了,仿佛前几天的忽冷忽热,真的只是因为工作太忙。  第二天一早,江弛予如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他前脚刚迈进办公室,里面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都怎么了?” 江弛予一脸不明所以。  这时公司行政站起身来,一脸尴尬地出来告诉他,就在江弛予去上海的这几天里,郁铎已经找人接手了他负责的工作,连工位都被取消了。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江弛予还想询问一些细节,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郁铎的声音。  “昨天忘了和你说。” 郁铎看见江弛予来了,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他说道:“你手上的项目,我已经交给小李了。”  江弛予没有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郁铎朝自己走近。  “工作上的事迟早都是要交接的,提早放开也好。” 说话间,郁铎已经来到江弛予面前,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接下来你也不用学校公司两头奔波,在家专心准备出国的事就可以了。”  江弛予对此没有什么异议,简单将私人物品收起来之后,就离开了公司。  江弛予走后,郁铎也把自己关回了办公室,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郁铎这话虽说得漂亮,一副为江弛予着想的模样,但公司的员工们早就看出了端倪,私底下没少议论。  这两位老板平日里看上去亲兄弟似的,但这会儿人还没走,一方就开始卸磨杀驴。郁铎这次不但趁机把江弛予架空了起来,还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对他的股权动了手脚。江弛予这一趟出门回来,自己一手创立起来的公司已经和他无关了。  究其原因,众人猜测大概是因为汽车东站这个项目。项目建成之后,公司的资产规模就不可同日而语。李大能死后,他手里的股份已经被郁铎回收,这时候再把其它合伙人踢出局,是最有利的时间点。  更可悲的是,江弛予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这大概就是电视里常演的兄弟反目,同室操戈。果然在利益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堪一击。  当然,这些闲话没能落到江弛予的耳朵里,他也不是很在乎,工作突然被移交出去,反而落得一身清闲,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里。  郁铎则恰恰和他相反,变得日渐繁忙了起来,不但多了接不完的电话应酬,还时常接连一两天不着家。  签证也在这段时间里下来了,收到签证的那天,江弛予提早从学校回了家。  恰巧这天郁铎也在家里,江弛予打开家门,看见他坐在阳台上打电话,手上还夹着一只点燃的烟。  在工程行业里干久了的人,因为应酬的需要,大多是烟酒皆不离手,但郁铎在江弛予的监督下,鲜少抽烟。  此刻他目视着前方,大半张面容都隐在烟雾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过一会儿,郁铎就看见了门口的江弛予,他匆匆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话后,就收了线,在江弛予进门之前,将烟掐灭在了花盆里。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郁铎若无其事地推门走进客厅,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因为知道江弛予讨厌烟味,又隔着一张沙发的距离停了下来。  “嗯,签证收到了。” 江弛予放下书包,主动朝郁铎走进,看似随意地问:“好端端的,怎么抽起烟了?”  “没什么,闲着无聊。” 说着,郁铎又笑了起来,随意转移了话题:“签证长什么样?拿出来给我瞧瞧。”  之后两人就并排坐在沙发上,翻看江弛予那本崭新的护照。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江弛予想借此机会和郁铎好好聊一聊,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郁铎就被一通电话叫了出去。  这段日子里,郁铎的态度十分微妙,看似与平常无异,又隐隐透着疏离。若真去计较,江弛予觉得自己像在无理取闹,但放任不管,又如鲠在喉。  这样奇怪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江弛予离开前的一个晚上,这天晚上郁铎很晚才回家,他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摊着两只巨大的行李箱,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像被投进了一块大石头,有点闷,也有点堵。  一件事情在心里记挂了太久,早就学会与它和解,等到那天来临的时候,反而没有什么真实感。直到郁铎看到这两只突然出现在客厅里的大箱子,才真正意识到,江弛予明天就要走了。  郁铎愣怔间,江弛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见郁铎回来,招呼了他一声,将几件冬天的衣服放进箱子里。  郁铎脸上的情绪很快又收拾了起来,走进客厅,随口问道:“都收拾好了吗?” 第41章 在场的其他人听到郁铎这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算了。但就这么大剌剌地搬到台面上来讲,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他们曾经以为郁铎和其他当老板的人不一样,如此看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这样对我来说利益最大化,就是这么简单。” 郁铎像是没有注意到底下汹涌的暗潮,继续往下说道:“出国留学这笔费用是不小,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出去以后好好上学,公司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毕业之后如果还想回来工作,工资上我一定会给你优待。”  没想到郁铎长得人模人样,皮囊下居然是这样的嘴脸。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狼心狗肺,什么叫过河拆桥,都在郁铎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这段话说得字字诛心,不留一点情面,生动地向众人演示了什么叫白眼狼。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集中在江弛予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相较于其他人,江弛予的反应很平静,甚至还有些漠然,他无视郁铎的咄咄逼人,转过身对孙姐说道:“孙姐,我和郁总有些事要谈,麻烦先带大家出去一下。”第62章 不要再喜欢我了  孙姐这才意识到,这么一大群人杵在这里围观老板吵架,确实有些不合适。她连忙朝众人使了个眼色,带着大家退了出去。  同事们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江弛予和郁铎两个人。江弛予关上房门,再回到郁铎面前时,周身的气场瞬间充满了压迫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吗?” 江弛予一步一步朝郁铎走近:“前些天其实我就想告诉你,不管是你想要我彻底在你眼前消失,还是让我一辈子藏好对你痴心妄想,你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通过这样的方式。”  江弛予停了停,继续说道:“更不用这样说自己。”  “大家都是成年人,话说得太明白没意思。” 面对这样的江弛予,郁铎的第一反应是想逃避,但此刻他只能直视他的目光,丝毫不能示弱:“好聚好散,再见面还是兄弟。”  “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当回兄弟吗?” 江弛予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逼近郁铎,凝视着他的脸,问:“在你心里,我对你感情,不配有一个像样的道别。”  不是不配,郁铎想,而是不舍。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太过软弱,当断不断,犹豫不决。  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了。  “好,既然你这么想。” 郁铎倚靠在桌子边缘,手掌支着桌面,这分明应该是一个放松的动作,但他抿起的嘴唇和紧绷着的肩颈,无不透露出了他的紧张。  “说实话,你对我的感情,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困扰,早在你第一次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想和你做个了断,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其实我是打算给你我都留个体面…” 说到这里,郁铎轻嘲道:“但你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说完,郁铎望着江弛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江弛予,我们就到此为止了,我曾经说过我不可能接受你,直到今天,这个想法都没有改变。”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化作无形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刺入江弛予的皮肉,在他的心口剜出一个大血洞,鲜血淋漓。  “是我做错了。” 江弛予看着郁铎,讷讷地说道:“我妄想通过不断满足你的期望,就能让你多看我一眼。” 他伸出手,从额头开始描摹郁铎的脸,指尖一路向下,顺着脸颊,最后停留在了他的下巴上:“你一直都是这样,只管做你觉得对的事,却不问我想要什么。”  江弛予看着郁铎,又低声重复了一句:“这不是我想要的。”  郁铎愣住了,他从没想过江弛予的心里是这么想的。他总是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留给江弛予,却没有想过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郁铎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他做的是不是一直都是错的。  但事到如今,他并不后悔。  “那你想要什么。” 郁铎艰难地开了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只要我能给,就当是报答这些年你对我的帮助。”  郁铎已经累了,他不想再去探究谁对谁错,谁为谁付出得更多。是不是只要给出足够的代价,他和江弛予之间就可以一次性两清。  江弛予被郁铎的话逗乐了,他低头靠在郁铎的肩膀上,冷不丁地笑出声,道:“是啊,你对我最好了,只要是你有的东西,都能毫不保留地给我。” 说完,他重重点了点郁铎的胸口:“除了这里。”  江弛予的手指在郁铎的胸口打了个圈,又暧昧地一路往下,“唰” 得一下,扯出了他的衬衫下摆。  “既然得不到心,不如就把人给我吧。” 江弛予俯在郁铎的耳边,用一种无比轻佻的语气说道:“让我心愿得偿,说不定也就断了痴心妄想,不再喜欢你了。”  既然郁铎想要钱货两讫互不相欠,那江弛予就提一个他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以江弛予对郁铎的了解,他刚刚的这番话,换来的必然是一记耳光。  实际上江弛予的内心也在期待着这一巴掌,希望这一巴掌能打掉他所有的幻想,让他彻底迷途知返。  毕竟掏心掏肺地喜欢一个人,真的太苦了。  郁铎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弛予,似乎正在评估这个交易的可行性,片刻之后,他翘起嘴唇,轻轻笑了起来。  紧接着他推了江弛予一把,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然后脱下外套往地上一扔,转身坐在办公桌上,当着江弛予的面点起一根烟。  郁铎没有忘记,江弛予最不喜欢看他抽烟。  “这有什么难?” 郁铎将点燃的香烟叼进嘴里,伸手抽出脖子上的领带,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江弛予,含含糊糊地说道:“既然你想要,我给你就是了,免得又落人话柄。”  说完,他朝江弛予勾了勾手指。  江弛予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广播,天气预报说今晚冷暖气流交汇,将带来一场强降雨。  随着第一滴雨的落下,雨势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  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一片混乱中,一只苍白的手先是牢牢扣住了椅背,随后艰难地攀上墙壁,拍掉了墙上的开关。  头顶上的白炽灯闪了闪,彻底熄灭,室内陷入了黑暗,仅有临星的光亮从百叶窗外泄露进来。  灯光熄灭后,郁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保护色,表现得十分主动。他甚至挣脱江弛予的桎梏,反客为主地将他推倒在椅子上,抬腿跨坐了上去。  让一个坚信自己喜欢漂亮姑娘二十多年的男人,向另一个男人完全打开自己,需要经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但郁铎似乎没有这样的烦恼,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漫不经心抽着烟,迎合着江弛予的动作,表现得游刃有余。  但他却抗拒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因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发现他眼底的慌乱与无措。  江弛予喜欢他,这点毋庸置疑,郁铎故意将他的这一腔深情,曲解为粗暴的肉 *,只有这样,他们两人才有可能真正画下句点。  但江弛予却像是故意和郁铎对着干似的,一遍又一遍将他逮回来,固执地看着郁铎的眼睛,一路从额头亲吻到下巴。  “哗啦” 一声响,桌面上的杂物全部都被扫落在地,剩下的那小半盒苏烟被踩得稀烂,两道黑影重重地撞在了郁铎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  此刻怀里正抱着梦寐以求的人,但江弛予的心像是麻木了一般,感受不到一点欣喜,反而被巨大的悲伤笼罩。  我很快就要失去他了,江迟予在心里想。  “你不是不可能接受我么?” 一道惊雷落下,江弛予揪着郁铎的头发,让他无法逃避地直视自己,郁铎眼里的情绪也在这一瞬间展露无遗。  “你为什么要和我接吻,为什么要和我做爱,为什么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江弛予说着,语调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水汽,他想郁铎自己一定不知道,此时他的眼神是多么悲伤,仿佛心里和窗外的这片天空一样,正在落着雨。  手里的烟灰因剧烈的晃动掉落,郁铎被迫看着江弛予,转瞬之间,他眼中的所有秘密已经消失不见,在这样一个无情的雨夜里,这双眼睛亮得煞人:“你觉得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喜欢你吗?”  “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不需要你,” 郁铎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现在只有钱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只需要钱,你能给我钱吗?”  “你不能,你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郁铎看着江弛予,轻轻笑了,低声说道:“一腔真心?又有什么用呢。”  一种无力感蔓延全身,牢牢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江弛予知道,郁铎说的都是真的。他现在的力量太过弱小,并没有能力去保护什么人。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绝望,江弛予低下头,将郁铎嗓子眼里压抑的喘息和这带着刺的混账话,一并堵进他的嘴里。  “你不是这样的人。” 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江弛予将脸埋进郁铎的脖颈间,轻声说道:“郁铎,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 郁铎仰头看着窗外的雨幕,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他心里仅存的那点温热,也已经随着这场大雨离去。  郁铎推开江弛予,起身从办公桌上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再喜欢我了。”  这是郁铎离开前,最后对江弛予说的话。第63章 我会听他的话  午夜时分,林胜南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起,她起床打开家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是郁铎。  一行水渍从电梯口一直蔓延到大门外,郁铎浑身湿透,衬衣的扣子也掉了几颗,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留着斑驳的红痕,看上去失魂落魄。  “怎么了怎么了?” 林胜南大惊失色,连忙把郁铎拉进门:“出什么事了?被人抢劫了?”  “胜南姐,我…” 郁铎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他顿了顿,才艰难地继续说道:“我可能要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这个请求在郁铎看来,其实有些难以启齿。为了填补公司断裂的资金链,林胜南变卖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房产,只留下这套不到六十平方的两室一厅,供一家三口居住。  林胜南见状,哪里还敢多问,忙不迭找出一身干爽的衣服,安排郁铎先去洗个澡。  郁铎一个人在浴室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林胜南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林胜南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郁铎出来,回身对他说道:“他还在楼下。”  郁铎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干头发,转身就来到躺椅上坐下,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林胜南说了些什么,更没有去窗边看一眼。  林胜南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厨房里端了一晚熬好的姜汤出来。  郁铎进家门后不久,林胜南无意间发现江弛予也在楼下。他没有上来找人,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在滂沱大雨里。  林胜南想下去叫江弛予上来,被郁铎拦住了,林胜南没辙,只能麻烦保安给楼下的人送去一件雨衣。  郁铎捧着姜汤,垂着眼眸一口一口地喝着,汤碗并不隔热,端在手里很是烫手,但他浑然不觉。  郁铎还在想着江弛予,他知道他已经在楼下待了许久。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  他知道只要让他再看江弛予一眼,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抱着他哄着他,告诉他今晚自己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了。  我也很喜欢你。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四毛还在家里等着他回话。  “胜南姐,又麻烦你了。” 郁铎抬起头,对林胜南说道:“接下来可能还会给你带来点麻烦。”  “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店还在家人还在,我就很满足了。” 林胜南心里记挂着江弛予,有些坐立难安,她一脸费解地对郁铎说道:“倒是你,告诉他实话又怎么样呢,搞不懂你。”  “你不了解他。” 郁铎放下汤碗,也许是姜汤太辣,他的眼眶里有些潮气:“他这个人,轴得很,今天如果知道真相,更不会走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郁铎觉得如果江弛予得知真相后坚持不走,自己也狠不下心赶他离开。毕竟他不是一个真的铁人,面对暴风雨的时候,也希望有个人陪。  江弛予耗在自己身上,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过去这段日子是他昏了头,居然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未来,也生出了一丝妄想。  现在正好有一个剜骨剔毒的机会,一人痛上一阵,也就好了。  * *  江弛予坐在花坛边,不知不觉就淋了一整夜的雨。  晚上从公司出来之后,他就走在郁铎身后,一路来到林胜南家楼下。他并不是要在这里等郁铎出现,也没想用什么苦肉计,只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雨夜,他还能去哪里。  郁铎离去之后,他的心像是空了一块,一滴一滴往里渗水,无论他从脑海里搜刮出多少回忆,都无法填补。  是郁铎给了他一个家,现在郁铎不在,家就没了,他无家可归。  天快亮的时候,一把伞伸到他头上,挡掉了落在他头顶的雨滴。  一双鞋出现在江弛予的视线中,他抬起头,看见伞下站着的是林胜南。  江弛予眼里最后的一点光,就这么被浇灭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胜南问。  “姐,是他让你来的?” 江弛予问。  林胜南点了点头。 第43章 “郁总说话算数啊。”reba 这才俏皮地眨了眨眼,说出了今天急着走的原因:“瑰湖地产新上任个一把手,你们都知道吧?人这会儿也在店里吃饭呢,我得过去混个眼熟。”  瑰湖地产是全国有名的房企,总部位于 b 市,刚刚进入 h 市不久,正在努力扩展版图。郁铎他们公司今年承接的瑰湖龙山墅项目,就是瑰湖地产开发的高尔夫别墅。  瑰湖 h 市分公司高层换血的事,业内早有风声。原以为眼下已经到了十月,再怎么样急着变革,也该是年后的事,没想到这位新官这么快就走马上任了。  “工作要紧。” 玩笑过后,reba 说道:“我先失陪了啊,林总生日快乐,各位老板吃好喝好。”  说着,reba 推门走了出去。  reba 一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酒桌上,周围不断有人同郁铎说着话。郁铎本该无暇顾及其他,但他却在这个时候,鬼使神差地将目光转向门外。  对面包厢的门在 reba 出去时正好打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郁铎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  郁铎微微一怔,直到房门在他面前完全阖上,他都没能收回视线。  “我们要不要也去打声招呼?” 林胜南看了眼郁铎的表情,以为他也在琢磨瑰湖地产这位新老板的事。  “先不急着今天去,目的性太强。” 郁铎回过神来,表情也已经恢复正常:“以后会有机会。”第65章 江总是本地人?  江弛予站在人群中,望着面前的男子。  这名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头戴一顶毛线帽,身穿着肥大的字母卫衣,下半身的那条哈伦裤活像一口大麻袋。  江弛予今天在这家酒店应酬,席间出来透气的时候遇见这个醉鬼耍流氓,大庭广众之下纠缠酒店的服务员小姑娘。  这种场面江弛予见识得多了,有些人平日里人模人样,二两酒下肚之后,就忘了自己是人是狗。  男子被江弛予挡了一道,还想继续上前,江弛予往前迈出一步,将女孩护在身后。  “人家说了,不认识你。” 江弛予开口说道,语气淡淡的。  女孩瑟缩地躲在江弛予身后一个劲儿地点头,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男子的双目赤红,浑身都是酒气,他睁着肿泡眼打量了江弛予一圈,口出狂言:“你是哪根葱?也不问问这里是谁的地盘,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哦?” 江弛予不耻下问:“那么请问这里是谁的地界?”  男子没有回答他,而是抡起拳头,不由分说地朝江弛予砸了上来。  又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江弛予挑了挑眉,微微侧身,轻松躲过了醉鬼这一拳。  男子的这拳没有打倒江弛予,自己反而失去重心往前栽去,一头摔倒在地。  围观群众热闹看得起劲,响起了哄笑声。  “我m!”  男子恼羞成怒,一个骨碌从地上翻了起来,再度朝江弛予挥起了拳头。这次江弛予不再客气,扬起一脚,将迎面扑来的男子踹倒在地。  男子当众被踢了个狗吃屎,嫉恶如仇的群众们笑得更大声了。  在一片嘲笑声中,男子的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出来行走江湖,挨打是小,丢面子是大,他还想再战,但尝试了几次都起不了身,只得蛤蟆似地趴在地上叫嚣:“给老子等着!老子非得叫你看好!”  江弛予可没兴致陪他在这里丢人现眼,他无视男子的叫嚣,径直带着女孩离去。  将女孩安全送回大堂,江弛予就回了自己的包厢。包厢里有一张圆桌,桌前坐着十个人,江弛予刚一进门,席上的交谈声瞬间就停了下来。  江弛予的到来像是一股过境的寒潮,将周围的一切都冻了个瓷实。  “江总回来啦~”  坐在副主陪位置上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他斟酌再三,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容易出错的话题:  “来来来,快来尝尝我们当地的特色黄酒,刚刚酒店老板亲自送进来的。”  江弛予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用热毛巾擦了擦手,说道:“我是本地人。”  “哦?居然还有这样的缘分。” 行政主管坐在江弛予的对面,适时地拍起了新上司的马屁:“那江总这次回来可算是衣锦还乡啊,家人都生活在这里?”  江弛予笑了笑,没有回答。  话题终止,空气再次凝结。  行政主管不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话,一脸求助地看向胖子,胖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位新领导空降得太过突然,众人连他的喜好都还没来得及摸清,就被架到了这里。  然而这不是导致眼下这个局面的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今天席上坐着的这几位,都是前经理的心腹肱骨。  传闻前经理之所以离职,是在派系斗争中败落。那么这位新官刚一上任就把他们聚在这里,这其中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这是一场鸿门宴,特别是新领导出门前说的那段话,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惊胆寒。  他刚才哪里是出去醒酒,分明敲打过后,留下一些时间给他们消化情绪。  胖子咬了咬呀,决定自己来打这个头阵。他将手中的酒杯斟了个十成满,站起身对江弛予说道:“江总刚才的话让我们受益匪浅,体会良多。将来我们一定勤恳工作,唯您马首是瞻!”  胖子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江弛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洗心革面,完成了意识形态的重塑。  其他人见状连忙跟进,争相恐后地向江弛予表起了忠心。  到这里,今晚这场宴席的目的已经达成,江弛予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的模样。舞了一晚上大棍,这个时候该给一颗甜枣。  “大家进了一个团队,以后就是一家人。” 江弛予按下胖子手中的酒杯,又用公筷夹起一块雪花山药糕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脸上的笑容十分亲切:“‘马首是瞻’这四个字严重了,我初来乍到,以后工作上的事,还需要你们多费心提点。”  说完,江弛予放下筷子,示意大伙儿别拘谨,都坐下。  晚上十一点,一场如履薄冰的接风宴,总算在心怀鬼胎中结束了。宴席散去后,江弛予一改之前冷硬的作风,不但留到最后亲自将下属送走,还细心地交待女同事到家后在群里说一声,完美诠释了什么叫 “阴晴不定”。  同事离开后,江弛予叫的代驾也来了,他将车钥匙交给代驾的小伙儿,自己弯腰坐进了副驾。  小伙儿将电动车装进后备箱,开门坐上了车:“老板,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出发了。”  江弛予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没有应声。车子缓缓驶出地库,江弛予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漂浮在云端的摩天大楼。  大楼顶端乌云密布,看来快要下雨了。  “卧槽!”  大雨将落不落之际,驾驶员的一声国骂拉回了江弛予的思绪,伴随着一声巨响,挡风玻璃在他面前被砸了个稀烂。  随后,棍棒就像暴雨般落下,接连不断地砸在他的车上。  一小片玻璃渣子擦着江弛予的眼角划过,透过蜘蛛网一般四下蔓延的裂纹,他看见一群头戴安全帽的人,正持着钢筋朝他的车子围拢而来。  * * *  今晚的宴席进行过半的时候,棠村的代表们排着队来向郁铎赔礼道歉,郁铎表现得如春天般温暖,态度却有些暧昧,从头到尾一杯酒没喝,一句准话也没给。  毕竟自己的安置房还捏在人家手里,中间有无数个环节可以使小绊子,如果真的碰上了小心眼的故意偷工减料拖延工期,那是真的没处说理。  骚乱刚开始的时候,一开始代表们确实是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想看看他们能不能闹出点什么,但现在情况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如果开发商这边不肯让步,他们也没有把握能让村民消停下来。  宴席散场后,郁铎顺道搭林胜南的车回家,直到两人坐进车里,林胜南终于可以放下端了一晚上的笑容。  “棠村的那几个人,今晚怕是要睡不着了。” 林胜南坐在副驾上,对着化妆镜,撕下了眼皮上厚重的假睫毛。  “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郁铎幸灾乐祸道:“现在骑虎难下了吧。”  争端一旦被挑拨起来,就很难再平息下去,钉子户不肯善罢甘休,郁铎也说自己能力有限,没法解决问题,还把脑袋给砸了,顺利把皮球踢给了他们。  “真是缺大德了。” 林胜南想了想席上那些人青了又绿的表情,也跟着笑着起来。  “从这里开到你家还要一会儿时间,你先睡一会儿。”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凉,林胜南调高了车内温度,对郁铎说道:“明天我要出差去 b 市一趟,工地上你自己盯着点。”  上次的闹震荡给郁铎留下了点后遗症,时不时头晕,还容易疲劳,折腾了一天下来,郁铎确实有些乏了。  在林胜南面前没什么好客套的,他点了点头,依言闭上了眼睛。  郁铎的眼皮重得睁不开,脑袋却无比清醒,他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把工程的后续事宜一一过了一遍。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郁铎的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就在这时,一记突如其来的急刹将他拉扯了回来。  “怎么了?”  郁铎问,他睁开眼看了圈窗外,发现他们并没有走远,仍然在酒店的停车场里。  林胜南刚才正忙着回客户微信,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比郁铎还要迷茫。  代驾的司机回答道:“前面好像有人闹事。”  郁铎顺着司机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停车场的收费闸口聚集了很多人。这些人头戴安全帽身着工作服,猜测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附近工地里的工人。  reba 的酒店附近新开了许多工地,工地也是一个小社会,工人之间起冲突是常事。  “稍等一会儿吧。” 郁铎靠回椅背上,再度开始闭目养神。大伙儿都是做工程的,别人家后院起火的时候,少去淌这种浑水。  “不对呀?” 林胜南回完了微信,盯着混乱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大对劲:“李启东怎么也混在里面?”  “李启东?” 郁铎一听,顿时感到大事不妙,今天确实一整晚都不见李启东的人影。  他按下车窗仔细望去,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原以为在隔岸观火,没想到烧的是自家的房子。  热闹看到最后才发现,不远处聚众闹事的,居然是自己工地上的人。  李启东不是第一次给他找这样的麻烦,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刺激得郁铎的偏头痛都要犯了,细细密密的疼痛从后颈开始延续到太阳穴。  他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兴师问罪。  “这种小事哪里用得着老板出马。” 林胜南瞄了一眼郁铎的脸色,连忙拦出了他,这时候让郁铎下去,李启东这小子怕是凶多吉少。  “你先在车里待着,我下去看看。” 说着,她不等郁铎回答,先一步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收拾一个李启东,林胜南有的是办法,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怵她的。但林胜南毕竟只有一个人,郁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人虽坐在车上,目光一刻不敢放松地随着林胜南移动。  停车场灯光昏暗,难以忽视的头疼翻涌上来,模糊的视线中,郁铎看见一道挺拔的人影从一辆黑色的 suv 上下来。  那人的个子很高,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大半张脸隐在路灯下,让人看不清面容。  就在郁铎想将这个人看个真切时,李启东这个混账东西带着工人围了上去,将他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第66章 江弛予?!  代驾司机的职业生涯中,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场面,顿时脸色吓得煞白。江弛予则是见怪不怪,镇定自若地推门下了车。  他来到车前看了一圈,望向一群彪形大汉中间的 “老熟人”,道:“怎么,嫌没丢够人呢?”  李启东的酒比起刚才醒了不少,他看见到江弛予从车里下来,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怵。 第45章 “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启东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开始认错:“我不知道他是瑰湖的老大,我要是知道了,我敢去招惹他吗我?借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  “你就错在这儿了?” 郁铎笔尖一顿,发自内心地觉得李启东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就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着实是不能要了。  “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郁铎决定提点提点他。  说到这件事,李启东也觉得自己有满腹委屈:“是!我承认,我是瞅那姑娘顺眼,但我真的只想和她聊聊,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敢有什么歪心思,唉!都怪喝酒误事。”  “你不但骚扰女孩子,还动手打人。” 事情既已发生,郁铎无法接受他的这套说辞:“技不如人丢人就算了,还有脸寻衅滋事,仗着人多就把人家的车砸了?”  “我…” 李启东还想申辩两句,但看了眼郁铎的脸色,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如果不是胜南姐赶到,你带着那么多人,是想做什么?” 郁铎将笔往桌面上一搁,站起身道:“李启东,我看你本事见长,你爸要是知道你在我身边歪成这样,怕是会气得把我带下去算账。”  李启东自知理亏,把脑袋埋在胸前,不敢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没什么底气地小声说道:“我会尽力补救。”  “怎么补救?” 郁铎被李启东的话气乐了,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问:“瑰湖那边接受你的道歉吗?”  李启东不敢说话,先别说瑰湖那边接不接受他的道歉,他连续三天登门拜访,除了在前台灌了一肚子的咖啡,连那位总经理的面都没能见到。  “胜南姐好像和那个人认识,我或许可以…” 李启东想了想,计上心来。  “第几次了?你自己捅的篓子,还要胜南姐帮你擦屁股?” 郁铎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郁铎做事有分寸,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消耗林胜南的人脉。再说林胜南和瑰湖那边,并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  “那我该怎么办?” 李启东拉耸着脸,看上去倒是一副自责到无地自容的模样。  “对方是什么来路?” 郁铎放缓了语气,李启东这个人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够聪明,但在有一点上他还是猜对了,看在他父亲情分上,郁铎不会对他太无情。  见郁铎的态度有了松动,李启东整个人又肉眼可见地支棱了起来:“不知道,他们公司的人都不愿意搭理我,只知道那个人叫 troy jiang,刚从总部调任过来的。”  也许是受互联网公司的花名文化影响,如今的大公司都时兴起个洋名,与国际接轨,瑰湖那种爱标榜高端品质社区的开发公司更是如此。  听到对方姓 jiang,郁铎的眼皮跳了跳。但 jiang 可以对应的姓氏有蒋姜江,郁铎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既然要道歉,除了要有诚意外,还要投其所好。” 郁铎朝李启东勾了勾手指,让他凑上前来:“人都有弱点,有的人贪财,有的人好色,有的人爱享乐…”  李启东一脸呆滞地看着郁铎,郁铎那双深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纤长的睫毛扫下来,有些迷离,又有些危险。  单是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就像是被人一把按进了冰窟窿里,骨头缝里都透着凉。  有那么一瞬间,李启东突然想起了坊间与郁铎有关的那些传闻。  “我、我知道了,我再去了解一下他的背景。”  李启东的心里涌起了落荒而逃的冲动,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站住。” 郁铎叫住了已经退到门边的李启东:“还有酒店里那个被你骚扰的小姑娘,登门去给人家道歉。”  郁铎这句话,让李启东从郁铎营造的紧张氛围中挣脱出来。他垂头丧气地说道:“我知道了…”  “不要再有下次。” 郁铎:“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在外面仗势行凶,自己去人事处报道,到时谁的面子也不管用。”  * * *  周五下午,公司月度工作会议结束后,销售总监林经理又是关电脑又是收拾水杯,磨磨蹭蹭地留到了最后。  待同事们都离开了,林经理慢慢吞吞地挪到江弛予近前,无意中看见老板的电脑上正开着三一建筑工程公司的官网,越发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江弛予看道林经理的这个表现,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问:“还有事?”  林经理犹豫了片刻,在江弛予下首挑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低声道:“江总,最近三一工程那个小李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哎,李启东那人就是这样,做事不过脑。”  江弛予明白了,想来林经理是受人之托,来当和事佬的。  其实江弛予并没有为难那个小二百五的意思,有林胜南出面,该修车修车,该赔钱赔钱,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是和不和李启东计较是一回事,要不要给三一工程一个台阶下,又是另一回事。  刚开始的时候,江弛予并不知道那个小傻子是谁,只当他是谁家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直到见到了林胜南,他才顺手查了李启东的身份。  没想到这个嚣张跋扈的傻小子,居然是李大能的儿子,好几年不见,当年那个小芦丁鸡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江弛予最后见他的时候,李启东还是个孩子,想必他也没有认出自己。  “小李这人活该,是该狠狠敲打。但我寻思着,我们现在和他们还有合作,闹得太僵不大好看。” 林经理没有领会上意,还在继续往下说:“再这么僵持下去,传扬出去可不大好听。江总您刚来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老板可不是个简单角色。” 说着,林经理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人的人品,说实话…” 林经理一脸嫌恶地摇了摇头,嘴里蹦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个不行?” 江弛予好奇道。  见老板感兴趣,林经理来了劲儿:“您还没听说吧,当年他为了独霸公司,先把合伙创业的兄弟踢出局,后来又把另一个兄弟送去蹲大牢,可怜见的,那人现在还在牢里。我听说啊,更早之前,他还设计害死了一个… 咱们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没必要竖这样的敌人嘛。”  不知道林经理的话里什么地方逗乐了江弛予,江弛予眉头一展,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喋喋不休的林经理都看愣了,一时拿不准这位号称瑰湖鬼见愁的新领导走的是什么路数。  “那个李启东现在是不是在外面?” 江弛予收敛笑容,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容。  “是… 是。” 林经理忙不迭说道。  江弛予终于松了口:“请他进来。”  李启东从瑰湖地产大楼出来的时候,像是一只被人薅了毛的大公鸡。他垂头丧气地回自己公司,刚一进郁铎的门,就大声嚷嚷了起来。  “我呸,瑰湖那边都是一群什么东西,老子不伺候了,大不了公司的损失我来承担!”  “承担?你凭什么承担?” 一番努力打了水漂的老于也在,他盖上保温杯,一旁凉飕飕地开口道:“就凭你不学无术,就凭你惹是生非?”  老于这半年来一直在和瑰湖打交道,好不容易打通了几个关键节点,被李启东一把掐断了源头。  李启东被问得一哽,气势减弱了下来:“那也不能让郁哥受这个气!”  老于冷笑了一声,道:“哟,这时候倒是知道为郁总着想了。”  原来今天瑰湖的那位老总总算放下身段,屈尊见了李启东一面。这一面不见还好,见了之后险些把年纪轻轻的李启东气得中风。  李启东在瑰湖总经理办公室里好赖话都说尽了,对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想要翻过这一页可以,但是要李启东的上司,也就是三一工程的老板亲自出面赔礼道歉。  其实当时的场面并没有李启东转述中的这么和谐,像 troy jiang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指不定玩得多花。  李启东自认为充分领会了与郁铎谈话的中心思想,他认真地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后,决定从 “色” 这个角度入手。  就在他暗示这位 jiang 总可以给他介绍本地嫩模网红资源的时候,那个人眼风一扫,问:“是你们老板让你这么做的?”  确实是是郁铎给了他一个大方向,李启东拿不准这人什么态度,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那人突然冷笑了一声,说:“有这功夫,不如让你们老板自己来。”  李启东一听这话大怒,当场就要撸起袖子和人家拼命,那个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补完了后面一句话:“不如让你们老板亲自来道歉。”  陈启动一想到那人的态度就来气:“呸,谁给他脸了,是不是还得我们全公司卑躬屈膝三跪九叩才行?”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郁铎听完李启东的转述,表现得十分平静:“不就是面子的事儿么,面子值几个钱?”  出来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能屈能伸。郁铎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仰身靠在椅背上,到:“你去回话,就说我答应了。”  郁铎这边答应亲自登门道歉后,第二天就收到了瑰湖地产的回复。  这天还是休息日,瑰湖的回函一早就送到了郁铎的手里。这封回信的内容非常简单,掐头去尾,省略掉了最基本的寒暄,仅在信纸上留下一行时间地点,还是机打的。  无论是那压着暗纹的信纸,还是抬头处那存在感极强的公司名,从上到下无不透露着大企业的傲慢。  “红丝绒咖啡厅?”  漫长的红灯过后,芊芊开车撇进一条小道,车子越往里开,路边的景色越发萧索破败。  这里道路逼仄污水横流,两旁是紧紧挨在一起的自建房。印着 “按摩、洗脚、入珠” 的大红色招牌随处可见,在黄昏和夜晚交接的晦暗天光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一来到这里,视线就像是被加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墙上每隔几米就出现的 “拆” 字是四周唯一的亮色。若不是这片灰色的尽头包裹着灯火璀璨的摩天大楼,芊芊简直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 h 市的地界。  这里就是城北区的棠村,也是公司城中村改造项目的所在地,芊芊口中的 “红丝绒咖啡厅”,也坐落在这里。  这家主打牛肉的餐厅里既不提供当下时兴的 m12、a5 和牛,也没有什么干式湿式熟成牛肉,有的只是随处可见的合成牛排套餐,还像模像样地配上了餐前酒罗宋汤。  也不是说这样的性价比餐厅不好,只是作为商务宴请来说,这里显然不上档次。  “这年头什么人会约人去那里吃饭?到时别是一记闷棍,把咱们敲晕了就地掩埋吧?”  于总坐在车后排,郁铎今天把他一起喊来了,毕竟前段时间都是他在和瑰湖的人打交道,各方面的比较熟悉。  老于观察了一圈周遭的环境,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提醒你一句,现在是法治社会。” 郁铎坐在副驾上,抬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看上去倒是心宽。今天和瑰湖的领导见面,他特地穿了一身正装:“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敲也是敲李启东的脑袋。”  话虽这么说,对方把见面的地点约在这里,确实是有些古怪,说不定是憋着给他一个下马威。  不过郁铎心里倒是不怎么担心,反正见了面再说,大不了见招拆招。  情况再差也就这样了,总不会无法收拾。第68章 你好  城中村的地形十分复杂,导航到了这里都变得不大灵光,芊芊稍不留神,就开错了道。  错乱的导航是指望不上了,芊芊正打算停车向路边的居民问路,就听见郁铎伸出手指了指正前的方向,说道:“下一条巷子左转,500 米后再往右。”  “老板,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驶上正确的道路后,芊芊纳闷地问。  郁铎关上车窗,似是没听见芊芊的话。  芊芊正欲追问,转念一想,又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自从棠村改造项目开始后,郁铎每周都会抽空到现场几次。  别说李启东对郁铎掺合棠村改造的事不理解,其实芊芊私下也有些犯嘀咕。城北这一片城中村的回迁工作,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政府的一个难题。此地面积广阔,人员构成复杂,历史遗留问题多,再加上民风彪悍宗族势力强势,让一批又一批开发商望而却步。  地是好地,就是啃不下来,上一个企图在这个地界掘金的开发商,已经因为久久拿不下高地,拖到资金链断裂败走了。  然而就在去年年初,郁铎投资了本地的一家小地产公司,从那家开发商手里接过烂摊子,正式着手棠村的拆迁改造。  全市有那么多优质地块不要,郁铎偏偏接手了这个烫手山芋,撇开后续工作不谈,单是每天和拆迁户们就赔偿款问题扯皮,都足够让人焦头烂额。  但这不是她该置喙的事,芊芊想,老板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  在郁铎的指引下,芊芊很快就把车停在了红丝绒咖啡厅的门口。郁铎拎起后座上的西装外套,开门下了车,老于提着两瓶大拉菲紧随其后。  虽说对方把见面地点约在了这么个看似平易近人的地儿,但郁铎这边还是当作商务宴请慎重对待,不但自带了酒水,还在附近的酒店订好了桌子,以免对方这位老总下凡体验生活失败,临时要更换场地。  红丝绒咖啡厅是一座三层的独立小楼,开业于十年前。餐厅内灯光昏黄,三面都是大大的落地窗,窗上挂着酒红色的法兰绒窗帘。  在它开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都是城里有名的高档消费场所。  当年的风光如今早已不再,街道上挂满了各式各样鼓励配合拆迁工作的标语。这幢小楼就这么挺立在红色横幅中,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芊芊环视了一圈四周,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她停好车后,来到郁铎身边问:“老板,真的没问题吗?”  这里的环境并没有让郁铎感到不适,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没事,一会儿真有个好歹,我和老于垫后,你先跑。”  今天是工作日,原本就门庭冷落的餐厅更没有几桌客人。想必随着城中村的拆迁工程推进,这家餐厅也会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郁铎披上西装外套,老于先一步推开了油腻腻的玻璃门。餐厅虽然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但店里负责迎宾的小姑娘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第47章 类似这样的事,这小半个月来简直一只手数不过来。那姓江的好歹是一个大公司总经理,没想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亲自过问。  这时芊芊正好送施工进度表进来,听了沈工这话,张嘴就准备开骂。郁铎让芊芊把文件先放下,他看过之后再签。  “让他罚。” 芊芊离开后,郁铎才转过头来对沈工道:“完事儿了给兄弟们一人补贴个红包。”  听到这里,沈工开始怀疑郁铎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不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变得如此与人为善大度豁达。  “还有前天,他们说我们的挖机蹭坏了示范区里的一棵松树。” 沈工仍不死心,继续控诉瑰湖近期的恶行:“我想先请园林局的专家过来看看还能不能治,实在救不回来的话,再看看怎么协商处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但目前没证据证明那棵树是我们蹭掉皮的。”  “什么树啊这么精贵,还要专家会诊。” 这次郁铎总算抬起头来,提出了一点异议:“买一棵得多少钱?”  “说是几十年树龄的罗汉松。” 沈工担心郁铎又像前几次那么大方,二话不说就把责任揽了下来,故意把价格往高处说了点:“一棵要七十来万。”  “那就别劳烦老专家来一趟了。” 郁铎摆了摆手,又把头扎回了文件里:“让他们提供发票,照价赔偿。”  这一刻,在沈工的眼里,郁铎整个人都被圣光普照,下一秒就要立地成佛,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像老板这样的冤大头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郁铎是不是欠了瑰湖的裸贷。  “郁总,您真的不觉得瑰湖是在故意针对我们吗?” 沈工的心已经死了,但身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要不,您还是抽个空,去和他们江总谈谈吧?”  “沈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这么揣测我们的合作伙伴。” 郁铎看着沈工,语重心长地说道:“生意想要长久,做人做事就不能太计较。”  这么做人做事生意能不能长久,沈工不确定,但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老命必然是没法长久。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又和郁铎汇报了一些工地上的近况,郁铎的态度无一例外,都是任着对方胡来。  老板这座靠山眼看着是靠不住了,沈工像是一颗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唉声叹气地回了工地。  送走了怀疑人生的沈工,郁铎起身来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层层飘落的黄叶。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他就像那即将消散的日光般,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最近瑰湖在工地上频频挑事,外人只当是李启东惹的祸,但郁铎知道,根源并不在李启东。  沈工的猜测没错,瑰湖确实是在针对他们。上一次在红丝绒咖啡厅,郁铎见到江弛予,饭没吃完就溜了。在这之后瑰湖那边就花样频出,想来是江弛予想用这些小手段逼他出面。  郁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江弛予不但回来了,还成了瑰湖的总经理,两家公司合作密切,他和江弛予打交道是难免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沈工前脚刚走,林胜南后脚就打来了电话。这次林胜南没有了往日里的风风火火,电话接通后东拉西扯地唠了半天闲话。  郁铎见她迟迟不切入正题,问:“刚回来?”  林胜南这次出差 b 市,去了居然快二十天。  “早回来了。” 林胜南在那头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你生我的气,没敢过来。”  郁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心虚,明知故问:“我生什么气?”  郁铎这么问,就是对林胜南瞒着他江弛予已经回来的事有所不满,林胜南连忙为自己申辩:“对不起嘛,我这不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说完,她小心地试探道:“和他见过面了?”  “算是吧。” 郁铎想起上一次见到江弛予时自己的表现,着实是把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情况怎么样?” 林胜南有些紧张地问。  郁铎自嘲道:“更糟了。”  林胜南默了默,终于下定决心,对郁铎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说完林胜南掏出手机,打开了两张照片,点击发送,下一秒,这两张照片就到了郁铎的手机里。  照片有些模糊,但不难辨认是棠村发生骚乱那天拍的。  郁铎点开照片,看了一眼。  林胜南这时继续说道:“那天在棠村,有人看见江弛予的车了。”  江弛予那辆被砸坏的大奔,由林胜南的司机负责开去 4s 店定损。回来之后司机告诉她,当时在棠村发生骚乱的现场曾经看到过这辆车。  林胜南将信将疑地找人要了一些那天现场的照片,经过比对后发现,照片上果然有一台车牌号一样的 suv。  这次林胜南不敢再自作主张,立刻把情况汇报给了郁铎。  “你怀疑那天的事,是他安排的?” 郁铎问。  “棠村现在闹成这样,显然是有人在幕后撺掇。” 林胜南不敢乱下判断,只是干巴巴地陈述了事实:“他又恰巧出现在那里。”  郁铎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随他去吧。” 说完,他又一脸轻松地笑着补上一句:“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如果棠村的事和江弛予有关,那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当年闹得那么难看,江弛予心里有怨也是正常,想必往后郁铎在瑰湖这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那个时候你虽然有自己的考虑,但做得确实是过分了点。” 林胜南不忍心看他们兄弟二人闹成这样,建议道:“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不如把当年的情况说给他听,他会…”  话还没说完,林胜南蓦地停了下来,她突然明白了郁铎的用心。郁铎和江弛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郁铎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以林胜南的敏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两个男人处在一块儿,终归是一条格外艰难的路。如今刀也挨了,血也流了,他们也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  五年过去,如今摆在江弛予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事业顺风顺水,即将拥有美满的家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让他回头。  * * *  但回不回头这件事,有的时候并不是自己就能说得算的。  金石美术馆近期举办了一场大型的艺术展,这个展以 “光” 为主题,汇集了世界各地年轻艺术家的作品。  早在策展阶段,主办方就卯足了劲营销,开幕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慕名前来观展的观众都络绎不绝,还有不少网红受邀前来拍照打卡。  美术馆正中的一座用 3d 打印花瓣堆叠出来的巨型装置艺术作品,在网红效应作用下,就这么成了这场展览的标志。  “来,建哥,江总,随我这边请。”  今天刚开馆没多久,一行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男人走了进来。这群人中大部分都是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汉子,怎么也不像受过艺术的熏陶。  走在最前方的中年人身穿条纹西装,脸戴金丝眼镜,看样子应该是美术馆的负责人。眼镜男一边往前走,一边殷切地向人群中央的江弛予介绍道:“江总您看,这里就是我们主馆。我们的美术馆一共有四层,展览面积达 15000 平方米,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主展馆由清水混凝土浇灌而成。”  这个美术馆建成多年,设计理念放当年来说算得上十分先进,江弛予随意扫了一眼高达数十名的弧形屋顶,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说。  江弛予的这个反应,让眼镜男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一脸求助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建哥。  建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介绍。  金石美术馆隶属于金石集团,是他们公司高端产品的配套项目,而这家金石集团的老板,就是在 h 市大名鼎鼎的建哥。  众所周知,建哥发家之初涉足多种黑灰产业,钱来得不太正道。这些年扫黑除恶已成为常态化,建哥不得不积极寻求转型,努力洗白自己的产业。他为此创立的金石集团,如今也成为了 h 市知名的房地产开发企业。  江弛予今天应建哥的邀请,前来美术馆参观视察,说是参观,其实是考察,为了日后两家公司的合作谈判做准备。  这不是江弛予第一次与建哥见面,五六年前的他还是一个小人物,建哥自然不可能记得他这号人。再次见面时,江弛予已经是大型房企下派的总经理,建哥一改以往的跋扈嚣张,对这位江总表现出了十成的周到殷勤。  不知是这位江总的性格本身就是如此,还是一来就端着个架子,反正在参观的过程中,江弛予始终表现得不冷不热,仿佛对接下来的合作没什么兴趣,更没有将这座造价不菲的艺术馆看在眼里。  建哥的面上没有表示,心里已经开始急了,就在他暗自想对策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这位江总在路过一幅画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稍稍看了几眼。  这是本地艺术家创作的一副油画作品,画的是从一群高空飞翔的鸟的视角,俯瞰黄昏的南明山。  建哥一看,立刻会过意来,转头交待身边的小弟:“来个人,把这幅画打包起来,马上给江总的办公室送去。”  “可是…” 眼镜男一听,脸上露出难色,这些作品只是在馆里展出,能不能摘下来送人,不是他们随便可以做主的。  “可是什么可是。” 小弟跟在建哥身边多年,生意可以洗白,但行事作风很难改变:“你去问问要多少钱,我们买下来就是了。”  豆大的汗从眼镜男的额头上淌了下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  建哥的手下们才没有心思同他废话,眼镜男的话还没说完,几个年轻小伙就蜂拥而上,没费多少功夫就把画摘了下来。  建哥的做事风格,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有改变,江弛予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打算拒绝建哥的这份 “好意”,他的艺术鉴赏能力有限,面对这些艺术品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更没有收藏的兴趣。  这时,一名短发女孩从展馆正中的那座大型装置后面冲了上来,挡在了油画的前面。  “哎哎哎,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女孩大声呵斥道。  建哥的小弟瞥了眼女孩,问:“这画是你画的?”  “是。” 面对一群人高马大的陌生男子,女孩毫无畏惧地瞪了回去:“有何贵干?”  小弟狐假虎威道:“这幅画我们建哥买了,多少钱,开个价吧。”  女孩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对不住,这幅画不卖。”  一边是自己的老板,一边是圈内的艺术家,两边都开罪不得,这可把眼镜男难坏了,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师,不如考虑一下?其实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价格不是问题。”  女孩眉毛一横,拔高了音量:“说了不卖就不卖,你们有完没完了?”  恃强凌弱的戏码屡试不爽,今天在一个小姑娘这里碰了钉子,小弟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伸手推了女孩一把:“嘿,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知道我们建哥是谁吗?”  女孩被推得一个踉跄,顿时怒了:“我管你是谁,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你报警试试?” 一听说要报警,建哥的手下们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爆发出了一阵恶意的哄笑。  江弛予的耐心已经告罄,他的时间宝贵,没工夫在这里耽搁,准备出言中止这场闹剧。然而就在这时,一群小伙儿围了上来,在这群流氓和姑娘之间隔开安全距离。  “干什么呢这是?黑恶势力欺负人民群众呢?” 其中一个小伙儿道。  “你又是哪根葱?” 小弟扬起下巴,问:“也不问问这里是谁的地盘,要你们多管闲事?”  “我管你是谁的地盘。” 小伙子继续说道:“你们在这里影响到大家了,请你们出去。”  建哥的小弟横行霸道多年,哪里听得了这话,小伙儿话音刚落,一个拳头就砸了过来,险些打在小伙子的脸上。  同伴们见状,立即围了上去,建哥的小弟们也不甘示弱,于是一群人就在美术馆里动起手来。  一时间,空旷的艺术馆里打斗叫骂声不绝于耳。眼镜男生怕波及到馆中的艺术品,混在其中两头劝架,脸上生生挨了一个巴掌,看上去又弱小又无助。  不过这场群殴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仓促,推搡间,建哥的一个手下被打飞,撞上了大厅中央的那件装置艺术品,巨大的雕塑轰然倒塌,各色零件散落一地。  隔着哗哗掉落的树脂花瓣,江弛予看见了郁铎。这次郁铎没有再躲开,而是站在一地彩色的碎片里,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其实郁铎一直都在这件装置作品后面,刚才建哥和江弛予这一行人是怎么耍威风的,他都看见了。第70章 真是我的好哥哥  郁铎高中都没有毕业,对艺术一窍不通,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reba 的新酒店开张,打算购置一些艺术品回去充充门面。  刚才上来给画家小姑娘解围的小伙子们,都是公司的施工员。郁铎今天带他们来,原是为了帮忙搬点东西,没想到最后派上了这个用场。  “原来是郁总大驾光临。” 看见郁铎,建哥总算弄清了这几个多管闲事的人的来路。他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拿腔拿调地问:“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安排人招待您。”  郁铎将视线从江弛予身上收回,皮笑肉不笑地对建哥说道:“不敢,建哥的座上宾,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的。”  来去这么三两句话,好不容易消散了一些的火药味又重了起来。  郁铎和建哥今天在此相遇,也算是冤家路窄。两家公司原本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建哥势微,郁铎日益发展壮大之后,双方的业务有所重叠,摩擦也就多了起来。  就比如郁铎手里的棠村拆迁改造,棠村位于城北区,原本是建哥的项目。由于金石集团资金匮乏项目迟迟无法推进,后来被迫退出,由郁铎接手。  这些年盲目扩张,金石集团的资金存在很大问题,在业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第49章 “对对对。” 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也听说过这事儿,如果真的能攀上大小姐这根高枝儿,以后可就飞黄腾达了。”  但也有些看客的观点比较悲观:“那可说不好,瑰湖是她三个兄弟的天下呢,我敢打赌,她在公司风光不了几年。”  大厅里暖气太足,郁铎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他第一次知道这些在员工面前动不动就灌成功学鸡汤的老总,私下也是一群嘴碎子。  横竖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郁铎端起酒杯,一个人到廊上去透透气。  走廊正对着一片花园,花园中央是一方大理石喷泉,直通喷泉的道路两侧,分立着两排复古华丽的路灯。  h 市的初冬温暖湿润,就算在十一月,花园里依旧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灯光将喷泉映照得如梦似幻。  郁铎在长椅上坐下没多久,身后就响起了玻璃门打开的声音,一股暖风从缝里钻出来,拂过他的头发。  这股意外到来的暖流汇进室外湿冷的空气之后,一道人影也来到他的身边。  单是听见脚步声,郁铎就知道来人是江弛予。但他现在没有什么和他谈话的兴致,五年的空白已经让彼此形同陌路,上次美术馆一别之后,两人之间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在远离人群的廊下一站一立,像是两条永远无法靠近的平行线。  “她叫杨幼筠。” 最后还是江弛予先开了口,他手里端着一只酒杯,俯靠在栏杆上,留给郁铎一个背影:“是我的未婚妻。”  尽管郁铎很早就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件事,但今天亲耳听江弛予说起,感觉还是有一些不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都和他不再有关系。  “恭喜。” 郁铎淡淡地开了口,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波澜:“郎才女貌,很般配。”  “所以现在这样,你还满意吗?” 江弛予听郁铎这么说,转过身,背对着喷泉水雾中氤氲的灯光,垂下眼帘看向郁铎,平静地说道:“事业有成,美人在侧,人人都说我的前途不可限量,是不是完全符合你对我的期望?”  “我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要紧。” 郁铎抬头看向江弛予:“只要你过得好就可以。”  “我很好。” 江弛予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谢谢你替我做的选择。”  也许他和江弛予真的已经走到了陌路,一段简短的谈话过后,两人之间空气再次凝结了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中,郁铎的心里生出了退意,相较于宴会厅里的虚与委蛇,这里紧绷气氛更令他感到窒息。  一阵铃声暂时将郁铎解救了出来,是他的手机响了。郁铎没有回避江弛予,当着他的面接起了电话。  “郁总,那帮孙子又开始——”  这通电话是负责棠村拆迁工程的副总打来的,副总在电话里向郁铎汇报,就在不久前,现场又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斗殴。  最近棠村的风波愈演愈烈,在不明势力的挑拨教唆下,越来越多的居民加入到暴力抗拆迁中去,项目进程被无限拖延,问题变得更加棘手。  在郁铎接电话这几分钟里,江弛予靠在围栏上,面朝楼下精致的小花园,一口一口将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完。  他脸上的表情如深冬的湖水般沉静,眼眸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电话很快挂断,郁铎收起手机,抬头看向江弛予:“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郁铎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插手这次棠村棚屋区改造的事。”  “你觉得呢?” 江弛予没有回头,将问题原封不动地丢了回来。  郁铎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弛予的背影,没有回答。如果是过去,他一定会斩钉截铁地给出否定答案,但是五年过去了,他变了,江弛予也变了。  郁铎的沉默让江弛予得到了答案,他将空酒杯往大理石围栏上一放,转过身往郁铎走近了几步,突然风马牛不相极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只需要钱。”  郁铎微微一怔,五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确实对江弛予说过这句话。  “现在我有很多很多钱,有资源,也有做不完的项目,只要你…” 说到这里,江弛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笑了一声,然后戏谑地说道:“留在我身边,好好陪我一段时间,棠村的事你不用担心,自然可以解决,到时我还可以给你送上一份大礼,以后公司遇上什么困难,也尽可以来找我。”  “陪” 这个字,江弛予用得十分隐晦,但郁铎风月场中过,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在这圈子里,包二奶养小三、出卖肉体交换利益之类的事儿他见识过不少,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也有这种 “福气”。  这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江弛予这是要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从事业到生活,从身体到人格对他进行全方位的报复。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狼崽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  “你是认真的?” 郁铎微微抬起头,目光随着江弛予的动作移动。  江弛予低头看向郁铎的眼睛:“我何必和你开这个玩笑。”  “你有一个未婚妻。” 郁铎的语气淡然,听不出字里行间隐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我知道,但有未婚妻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单纯的交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总不会还对你念念不忘。” 江弛予已经来到郁铎面前,葡萄酒特有的酸涩果香就这么兜头笼罩了下来,他今晚作为这场晚宴最主要的嘉宾,喝了不少酒。  江弛予俯身逼近郁铎,脸上露出了一抹即陌生又危险的笑容,眼神像一条锁定猎物的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的儿子,什么样下三滥的事做不出来。背着她来一段,说不定更刺激?只要不被她发现…”  江弛予的话被一声脆响打断,回应他的是郁铎的一记耳光。江弛予被郁铎这一巴掌打得偏过脸去,但很快又偏执地转过头来,毫无闪躲地看着他,脸上笑意更加放肆。  郁铎的这一巴掌,江弛予已经等待了太久,在每一个妄念横生的清晨,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午夜。  但是为什么,当它真正落下的时候,他的心里没有得到一丝解脱。  “怎么,你很失望?” 江弛予的态度越发轻浮,他靠近郁铎,暧昧的目光顺着他光洁的额头一路向下,交织着滚烫的呼吸和难以忽视的酒气,停留郁铎的唇上:“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卑鄙、放荡、自私、狭隘,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郁铎被迫直视着江弛予,刚刚落在江弛予脸上的那只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手指紧紧攥成拳逼出了锋利的骨节,强行压制下的怒意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已经有多少年了,江弛予不曾如此靠近过郁铎,只要他再往前探近一点,就能贴上郁铎的唇。  但是江弛予在这个时候停住了,没有真的再进一步。  “郁铎,我再问你一次。” 江弛予低声问道:“这样的的我,是不是符合你的期望?”  郁铎感受到了江弛予满腔的愤懑,也知道他存心嘲讽他、挖苦他、激怒他。  江弛予这是故意用钝刀在割他的肉。  郁铎忍了又忍,终于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镇定。他推开江弛予站起身,将那只用尽全力才克制住不再颤抖的手,插进了裤子的口袋,脸上迅速结上了一层冰。  “江总醉了,我会当做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郁铎抬手理了理被江弛予弄乱的门襟,道:“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过去是我伤害了你,你可以尽情报复我,我会好好受着。” 郁铎往宴会厅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过身,看了江弛予最后一眼:“但你用不着自轻自贱。”第72章 你不喜欢我喜欢  和郁铎窝那在二建大院里近十年的土匪窝相比,瑰湖地产的办公大楼看上去就高端气派得多,大堂十多米挑高,二十部电梯高低分流,360 度玻璃幕墙,很符合他们品牌一贯的拿腔拿调。  从头到脚都和 “精致” 两个字搭不上边的郁铎突然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郁总,郁总!江总在开会,您不能进去!哎!”  郁铎面色铁青,不顾前台小姑娘的阻拦,步履如飞地穿过一片又一片办公区,最后推开了一扇实木大门。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正在开会的众人被门外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郁铎今天手气不错,瑰湖大楼里一共有五间会议室,他随便开上一间,就顺利找到了江弛予。  “结束了出来一下。” 郁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上首的那个人,他收回门把上的手,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不少人都认出了郁铎,他这表现得也太过自然,仿佛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号司令。  不需要前台带路,郁铎轻车熟路地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在江弛予上任之前,郁铎和前任经理也算有点交情,来过瑰湖的大楼好几次。  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小姐刚在几秒钟前收到了通知,她没有再做阻拦,而是客气地带郁铎来到沙发上坐下,还端上了一杯咖啡。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江弛予回来了。  和江弛予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位身型高大的助理,这个助理上回郁铎在红丝绒咖啡厅见过,姓赵。  这次赵助放下文件后,立刻就退去了外间,留下的只有江弛予一个人。  “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江弛予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整片会客区。  郁铎磨碎了后槽牙,江弛予这小子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和他装傻。  对方如此若无其事,自己自然也不能太急切,郁铎换了个放松的姿态,对江弛予说道:“我今天来,是为了李启东的事。”  昨晚郁铎在江弛予面前表现得风轻云淡,实际上气得够呛,回去之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但他还是在心里给江弛予的混账行为找了个借口,把黑锅全部推到酒精的头上,不相信是江弛予的本意。  谁知今天上午,几名警察冲进公司,二话不说就把李启东拷走了。郁铎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上回李启东砸了江弛予的车这件事。  江弛予的车被砸之后,郁铎方的处理态度一直很积极,江弛予也没有什么表示,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风波已经过去。  谁知今天江弛予突然又开始旧事重提,要追究李启东的刑事责任。  江弛予突然变卦,不用想也知道,原因出在郁铎身上。  “是我报的警。” 江弛予倒是没有想隐瞒,大方承认:“他砸了我的车,还集结了一群人寻衅滋事,威胁到了我的安全。”  李启东这些年越发跋扈嚣张,郁铎也赞成让那小子吃点苦头长长记性,倘若只是刑拘个十天半个月,郁铎今天压根不会来这一趟。  但他咨询过律师,李启东的涉案金额过大,且性质恶劣,最近市里打黑的势头又强劲。倘若江弛予铁了心一定要走法律程度,少说得判个一两年。  李启东的父亲不在了,如果他再因此进大牢,郁铎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李家的老太太交代。  “他是李大能的儿子。” 郁铎试着打感情牌,江弛予恨他不要紧,但至少会顾念李大能:“他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我。”  李大能去之后,家里只剩下一个奶奶。李启东失去双亲性格大变,早早就辍了学。郁铎将他接到身边,在公司里安排了个闲职,尽全力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但从未扮演过父兄的角色,也没有在他身上花过多少时间。  一是因为这些年工作太忙,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已经很难再在谁的身上投入那么多的感情和牵挂了。  “我知道。” 江弛予没有被打动:“既然你管教不了他,我来替大能哥管教。”  “李启东的事,我郑重向你道歉,赔偿条件尽管提,我一定尽力满足。还有昨天…” 郁铎看了眼江弛予的脸,他的脸上隐隐留下了些痕迹,看来自己昨晚下手确实重了些。  但后面的话郁铎没有再说下去,就算他现在有求于江弛予,但依旧觉得江弛予昨晚那巴掌挨得不冤。  江弛予笑了起来:“你现在才想起来替他道歉,是不是晚了点。”  “你想怎么样。” 郁铎也来了火气,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强硬。  “考虑一下我昨晚的提议?” 这一拳落在了棉花上,江弛予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  “江弛予!” 郁铎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看来这小子昨晚根本就没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只要郁总随叫随到,服务周到让我满意,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江弛予无视郁铎的怒意,站起身绕道桌子前面,但依旧和郁铎保持着一段距离。  “江弛予,我再提醒你一遍。” 郁铎强忍着火气,看着江弛予:“你有未婚妻,就算你想羞辱我,也不必用这种方法。”  “我说过了。” 江弛予无所谓地笑了笑,又要再次发表他的渣男言论:“未婚妻并不影响…”  江弛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开门声打断,然而这个开门的声音并不是来自那扇豪华气派的办公室大门,而是从江弛予身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上传来。  “抱歉,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木门缓缓打开,杨幼筠从门后走了出来:“昨晚在酒吧玩得太晚,就在里间睡了一觉,没打扰到你们吧?”  郁铎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但他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杨幼筠,依旧像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江弛予的心理素质就要强上不少,如此不堪入耳的对话被未婚妻听到,脸上竟然不见丝毫慌乱。  但他还是止住先前的话题,神色自若地对瑰湖的大小姐说道:“以后可以提前出声。”  “不好意思,下次注意。” 杨幼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绕到吧台前装了杯水,随后善解人意地说道:“你们先聊,我出去了。”  说完,她就在郁铎震惊的眼神中,款款走出了办公室。 第51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除了工作上的碰面,江弛予没有私下再联系他,也没有再给他找事,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今天下午正好要去瑰湖的办公大楼开会,郁铎约朋友在瑰湖附近酒店的西餐厅吃饭。这家西餐厅今年刚刚摘下米其林二星,是一个商务洽谈请客约会的好地方。  很显然江弛予也这么想,郁铎和朋友走进大厅,隔着一个直通天花板的巨大雕花屏,看见江弛予和建哥一行人坐在落地窗前谈笑风生,俨然是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  看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发展,江弛予和建哥的关系已经渐入佳境。谁还记得当年,江弛予也曾不屑和建哥这样人的为伍。  “呵。” 郁铎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他身边一位美艳女子的嗓子眼里就发出了一声冷哼:“与虎谋皮,不会有好下场。”  郁铎今天约的这位朋友,就是瑰湖的前任总经理邝美琪。邝总是杨幼筠大哥的心腹,因派系斗争败落,被江弛予从总经理的位置上挤了下来,现在被调任到了其他边缘部门,算是离开了公司的核心团队。  但邝总毕竟在瑰湖多年,人不在其位,手上握的实权依旧不小,江弛予一时半会儿对她还是有些忌惮。  郁铎今天请她出来吃饭,倒不是工作需要,而是前段时间邝总在私人的事情上帮过郁铎一个忙,两人的私交不错,至少明面上比江弛予好些。  “听说你们公司打算入股金石?” 郁铎看似无意提起:“真是一步险棋。”  “江总他们这次调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邝总也知道郁铎和江弛予无论是私下还是明面上都不大对付,自然把他划入了自己这一派,笑着说:“不过现在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听说他找了你不少麻烦?不用着急,我们一起等着看好戏就成。”  建哥的品行如何,和他做生意会有什么隐患,只要是在 h 市待过一段时间的人,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上一次在美术馆,江弛予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无论是他还是瑰湖,要与谁合作与谁交往,都和郁铎无关,他也没有资格置喙。但是看着江弛予和建哥同进同出,俨然是一路人的模样,郁铎心里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似的不上不下。  而且据郁铎一段时间的调查所知,棠村近期的诸多事端,背后有建哥的手笔。那么江弛予有没有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就十分值得探究。  如果瑰湖确定入股金石,那么他们就结为了利益共同体,江弛予要帮助建哥拿回棠村这个项目,就是符合他们双方利益的事。  在这个时候,郁铎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横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就不必强融,郁铎和邝总没有上前去打招呼,而是继续跟随着服务生前往自己的包间。  江弛予看了一眼二人离开的背影,收回了视线。  “看来邝总这次找了个好帮手。” 建哥这个时候凉飕飕地开口说道。  坐在江弛予身边的胖子察言观色能力了得,一看上司这么个表情,又联想了一番他和那两人之间的纠葛,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完全忘了自己曾经也在邝总的麾下工作过。  “我说呢,怎么江总您一来,三一工程的人就找事儿。” 胖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是和邝总穿一条裤子的啊。”  建哥借机挑拨江弛予和郁铎的关系,明知故问:“他们最近有什么业务往来吗?为什么会私下见面?”  “这有什么奇怪的,龙山墅项目还在邝总手里的时候,她就和三一工程那边交流密切,指不定背后有什么勾结。” 说完,胖子又看向江弛予,一脸忧心冲冲地说道:“江总,咱们可得留点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  胖子这一句话,就把自己和江弛予划拉进了同一阵营。  “大家都不是第一天上班的新人。”  可惜胖子的这番话并没有讨得上司的欢心,江弛予放下手里的杯子,冷淡瞥了胖子一眼,道:“没有依据的事,我建议还是少说为好。”  建哥和胖子的小心思只差没有用大喇叭广播出来,江弛予都不屑得去猜。郁铎究竟有没有和邝总达成什么合作,现在下定论还太早。  更让江弛予介怀的,是邝美琪的眼神。  因为过去的自己,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第74章 想的是谁?  早些的天气预报说,一大波冷空气即将来袭。今年冬天在罕见的双拉尼娜现象作用下,注定会是一个寒冬。  这条消息在郁铎这里得到了验证,和邝总的这顿午饭还没吃完,他那条受过伤的腿就开始隐隐作痛。  对郁铎而言,腿痛是家常便饭,轻伤不轻易下火线,饭后他送邝总回公司,自己和几个早到的同事一起在会议室里等着开会。  下午两点半,会议准时开始,出乎郁铎意料的是,今天的这个例议,江弛予居然亲自来了。  甲方和乙方在例会上有争执,这是常有的事,毕竟双方的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就不一样。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双方老板都在场,今天的这场会上的火药味,比以往浓烈不少。  郁铎因为腿疼的缘故,能靠着就不立着,能坐着就不站着,但并不影响他的发挥,而且看上去更加傲慢。江弛予的表现始终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但态度强硬地像淬了火的钢,面对郁铎方提出的要求时,半步都不肯退让。  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月进度会议,开出了水火不容的气势,只差没有拍桌子当场叫板。虽然双方的员工冲锋陷阵起来都绝不含糊,但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自家的老板如此对人不对事,心里不由得也犯起了嘀咕。  一场会开了一个半小时,双方还有好几个关键问题僵持不下。几个老员工出来打圆场,提议中场先休息十几分钟,一会儿再回来继续。  郁铎的几个同事骂骂咧咧地从会议室里出来后,都进吸烟室里抽烟去了,郁铎没有抽烟的习惯,一个人顺着消防通道往下,找个有自然风的地方透透气。  谁知郁铎刚走进楼梯间,忽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他转身刚想看个究竟,就被人一把推进了楼梯口的杂物间。  杂物间的门瞬间在郁铎眼前关闭,四周光线暗了下来,空气里扬起细小的灰尘,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想上哪儿去?”  江弛予的声音响起。  杂物间里空间狭小,两人的距离极近,郁铎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被迫后退了一步。但他的那条 “老寒腿” 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时无法着力,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郁铎的反应快,双手一撑,顺势坐上身后一张废弃的桌子,没有在江弛予面前输了气势。  江弛予似乎并没有看到郁铎的小动作,不依不挠地堵上前来,动作暧昧地扶住了他的腰。  “江总这是什么意思?” 郁铎的目光在江弛予不规矩的手上一扫而过:“这可是瑰湖的地盘,被你的员工们看到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不大好吧?”  江弛予不以为耻:“我们公司的风气就是这么差劲。”  就在这时,伴随着女孩子们的谈笑声,门外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郁铎笑了一声,威胁江弛予:“你再不让开,我就要喊人了。”  “你喊呀。” 江弛予不以为意:“把人引来,看看丢的是谁的面子。”  “你觉得我不敢?” 说完,郁铎突然拔高了音量:“救——”  谁料郁铎扯开嗓子刚喊了一个字,两片灼热的唇就这么贴了上来。  郁铎像是被人用大棒锤了脑袋似的,停了下来,脸上震惊中又带了点呆滞。江弛予定定地看着郁铎的眼睛,但仅仅是保持着唇齿相贴的姿势,也没有再进一步。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去,郁铎的心跳声都还没有平复下来。江弛予若有若无地在他的唇上抿了抿,快得让人来不及求证,就松开了郁铎的唇,装得像是个正人君子。  江弛予离开的瞬间,郁铎像是中了邪,下意识地就要抬起下巴追上去,好在意识及时回笼,赶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  江弛予没有察觉到郁铎的反常,他今天算是占尽了主场优势,不但没有打算马上放郁铎走,还要倒打一耙:“你今天是想怎么样?”  江弛予指的是刚刚会上郁铎的表现,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只差没有把砸场子写在脸上,还没说两句就开始阴阳怪气。  因为中午餐厅的事,江弛予心里也憋着火,没两下就被郁铎搓出了火气,两人就这么榔头敲钉板,硬碰硬了起来。  郁铎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为了不再一次江弛予面前露出马脚,他的声音听上去冷硬极了:“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借着微弱的光亮,江弛予细细打量着郁铎的脸:“听说你和我们公司的邝美琪交情不错?”  “比起你和建哥的情谊还是差得远。” 郁铎冷笑了一声,挥开江弛予的视线,愈发心烦意乱。  “你不喜欢我和建哥来往。” 江弛予先是给了一个肯定答案后,又继续追问:“是担心我吃亏,还是害怕金石找到瑰湖当靠山,日后一起对付你?”  提起建哥,郁铎就来气,这感觉就像丝帕上落了苍蝇,麻雀在佛像上拉屎,珍藏多年的名画被人撇上一抹鼻涕。  但现在他不是江弛予什么人,没有资格生这个气。  “这是哪里的话。” 道理虽然都懂,但说出来的话依旧不大中听,郁铎暂时先把其他心思放到一边,不甘示弱:“你和谁来往和我都没关,一样的道理,我和你们公司的邝总王总还是李总交情不错,你也没立场过问,至于这其中的利弊嘛,更没必要和无关的人多谈。”  “是没关系。” 郁铎说的是事实,精准地捏住了江弛予的痛脚。“无关的人” 这几个字,把江弛予气得够呛,从而忘记了郁铎不过是把他前段时间说过的话再还给他。  江弛予连声道了几句 “很好”,手掌突然暧昧地摩挲着郁铎的后背,靠近郁铎。  “邝总找你当后盾。” 江弛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但我们邝总,知道你我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知道你…” 说完这三个字,江弛予故意停了下来,给人留下一段遐想空间。他的手也随之来到郁铎腰间,顺着裤腰一路往下,来到下腹处的时候,险险停住:“不如就在这里,把上回欠的帐还上?”  “江弛予,找事是吧?”  郁铎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用力推了把江弛予的肩膀,话说到这里,他确定江弛予把他堵进这个小黑屋,就是来和他吵架的。自己答应过江弛予什么,他自然清楚,也可以随时奉陪,大可不必拿这件事来作为攻击他的话柄。  江弛予轻而易举就攥住了郁铎的手,牢牢禁锢在身后,然后往前迈出一步,欺身逼近郁铎,问:“这些年,有没有和别人做过?”  这个问题着实很难回答,怎么说都是错。郁铎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咬牙切齿道:“关你屁事。”  “看来是没有。” 江弛予扬起眼尾,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目光暧昧地顺着郁铎的嘴唇、喉结、锁骨向下摩挲。  “自己解决过吗?” 江弛予略微侧过脸,轻声问郁铎:“自己做的时候… 心里想的都是谁?”  江弛予的话像一把毛茸茸的苍耳种子,小风一吹,就滚进了郁铎的心里,勾起了郁铎内心深埋的妄念,也让他想起了每一个思念成疾的夜晚。  郁铎陷入了强烈的自我鄙夷,突然觉得有些累了,他不想继续在无解的问题上纠缠,再次用力想要挣脱江弛予的手,但任然是徒劳。  “怎么。” 江弛予拉高郁铎的一只手腕,架到他的耳边,步步紧逼:“不能回答我?”  郁铎忍无可忍,低声斥道:“滚开,我要回去开会了。”  江弛予依旧不为所动。  一时间,面对江弛予时的心乱无力,这五年间的艰难辛苦,日夜深埋心底的挣扎委屈,午夜梦回时那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甚至是腿上那无法忽视的酸痛,齐齐在这个时候倾泻而来,让郁铎感到心力交瘁。  他不再反抗,卸掉了全身的力气,认输了一般垂下脑袋,声音里满是疲惫:“放开我吧。”  为了避开江弛予的咄咄逼人的目光,郁铎将头埋得很低,只要稍稍再往前倾一点,就能靠进他的怀里。  江弛予看着那个人头顶的发旋,心蓦地软了下来,松开了手,往后退开了一步。  郁铎得以从桌子上下来,他没有再和江弛予说什么,打开小隔间的门,闷头走了出去。  会议的下半程很快开始,有瑰湖的员工目击到,三一工程的郁铎和自家的江总先后脸红脖子粗地从楼梯间里出来。结合他俩在会上争锋相对的表现来看,八成是私底下动手了。  江弛予和郁铎彻底撕破脸的传闻也就此在圈内传扬开来。  虽然实际情况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夸张,但郁铎确实是动了真火,不久后江弛予主动约他见面,郁铎也没有露面。  江弛予一个人在酒店里待了一夜,郁铎没来。从开会那天起江弛予就带在身上的羊绒护膝,一直到这波冷空气离境,也没有送出去。  江弛予一直都知道,他和郁铎尚存的这么一点脆弱联系,是他强求来的。  这个手段有些笨,也有点卑劣,但他别无其它办法,能把他留在身边。  有时候江弛予也在想,生命里出现的很多人,大多都只能互相陪伴短短一段时间,不需要太过执着。  如果他能够学会接受那个人慢慢从自己的人生中淡去,于他于郁铎,会不会都好一些。第75章 这种问题还要问吗?  从瑰湖办公大楼回来之后的三五天里,三一工程上下所有员工都达成了一个共识——老板最近吃了枪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没事不要去触他老人家的眉头。  过去这么些年里,郁铎也不是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啥啥不顺眼,见谁都来气的时候。过去还有一个林胜南可以镇得住他,不至于殃及无辜。但最近林胜南因为上一次 “知情不报”,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更别想救人于水火了。  项目部的人远离风暴中心,倒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苦了办公室里的同事,每天都要面对老板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臭脸,敢怒不敢言。 第53章 走出电梯的时候,他的心跳声已经大得能够惊动隔壁的邻居。  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上门把手。  开门的时候,郁铎在想,家里的那个人,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念头尚未落下,家门打开,暖色的灯光倾泻出来,江弛予坐在沙发上回头看向他,坐姿有些拘谨。  郁铎拔下门上的钥匙,恍惚间,时间开始倒流。  他应该生江弛予的气的,江弛予也未必瞧他顺眼,但他今天看见江弛予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门外时,心里一酸,还是忍不住让他进了家门。  早就做好的两菜一汤很快就摆上了餐桌,虾仁、黄瓜、青口贝,恰巧都是过去江弛予喜欢的菜色。  也许是今晚的气氛太过难得,没有人提起前一段日子的种种不愉快,郁铎和江弛予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电视里播报着新闻,像是家家户户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郁铎将米饭从塑料盒里倒出来装进瓷碗里,推到江弛予面前:“简单了点,先凑合着吧。”  江弛予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筷子,安静地开始吃饭。  江弛予没有问郁铎在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郁铎也没有问江弛予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家门口,今晚发生的一切就像过去两人在下班之后回家一起吃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郁铎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江弛予:“你前几天给我打过电话?”  “嗯。” 江弛予的语气平淡:“我听说你们在云南的那个事了。”  “真是坏事传千里。” 郁铎想起各个地产群里都流传着他们从河里被打捞上来的视频,顿时觉得有些糟心:“没什么事,就是虚惊一场。”  江弛予 “嗯” 了一声,看向郁铎,说:“人没事就好。”  自上回瑰湖大楼之后,郁铎放了江弛予一次鸽子,后来又去了云南,两人已经有小半月没有见过面了。  郁铎原想江弛予今天特地找上门来,准没什么好事。谁知晚饭过后,江弛予没有什么别的举动。  他主动收拾了碗筷,紧接着就告辞离开,反而显得郁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江弛予说要走,郁铎没有说什么客套话挽留,趿着一双拖鞋,送他到了电梯口。  进电梯之后,江弛予回过头来看着郁铎,似是有话要说。但迅速关闭的电梯门,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直到电梯到达底层,郁铎才转身往回走。进家门前,他无意间瞥了眼邻居的兰花。  郁铎看见,邻居刚刚清理干净的叶片上,不知何时又落上了几抹烟灰。第77章 心瘾  第二天傍晚,郁铎上一秒还站在工地上的脚手架上检查墙面防水的质量,下一秒突然掏出手机给芊芊发了条微信,让她买好几个菜放在办公室里,他一会儿回去拿。  芊芊看着郁铎发过来的一连串两人份食材,扭头问李启东老板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李启东脑袋缺根筋,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其实郁铎工作繁忙,全年无休,再加上公司里有食堂,平日他并没有多少机会下厨做饭。今天是个特例,下班时间刚到,他就拎起墙角的塑料袋,准时下班回家了。  芊芊看着郁铎驾车驶出大院,更加确定老板绝对是谈恋爱了。  今天郁铎开始做菜前,特地记得将米饭下了锅。临近七点的时候,他开始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手里利落地切着葱,耳朵却时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但一直到晚上十点,桌上的三菜一汤都没了热气,门外都没有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郁铎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桌面上摆放着的两幅碗筷,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昨天只是意外,今晚他不会再来了。  横竖已经过了饭点,现在也没什么胃口,郁铎站起身,打算将桌上的菜都收拾起来,明晚过个火还能再凑合一顿。  然而就在这时,电梯到达的铃声响起,一串脚步声走出电梯,最后停在了门外。  郁铎在餐桌旁静立了许久,敲门声并没有响起,若不是郁铎对这串脚步声太过熟悉,大概会以为是隔壁邻居回家了。  他放下碗筷,出去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外的是江弛予,他的手里拎着西装外套,领带略微松开,发型也没有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看上去一幅下班之后匆匆赶来的模样。  开门声触发了走廊上的感应灯,灯光亮起,江弛予正好抬起头来,对上了郁铎的目光。  “为什么不敲门?” 郁铎脸上的笑容似乎也被这廊灯点亮:“找不到是哪户了?”  “今晚公司临时开会,刚刚才下班。” 江弛予认真地看着郁铎,虽是答非所问,郁铎却听出他在解释今晚来迟了的原因。  “嗯。” 郁铎将门开大了些,又往边上略微侧了侧身子,对江弛予道:“以后来了就自己敲门,不要在楼道里抽烟,邻居生气会骂人的。”  桌面上摆放的两幅碗筷格外扎眼,江弛予一进门就看见了,但他没有多问什么,将手里的外套放在了沙发上。  江弛予没问,郁铎自然不会特地去解释。他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饭菜拐进厨房,转过头来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吃饭了吗?”  江弛予摇了摇头。  郁铎笑道:“那一起吧。”  郁铎在厨房里热菜,江弛予帮忙将饭盛了出来,很快饭菜重新上桌,两人再次面对面坐下。  今天再见面,气氛虽不能说是回到当初,但各自紧绷的神经总归是松弛了不少,说话也不再夹枪带棒。  吃饭的间隙,郁铎想起门外兰花上接连落了几天的烟灰,看似无意地提起:“最近烟抽得挺厉害?”  江弛予夹菜的动作停了停,没有回答郁铎,继续认真吃饭。  江弛予第一次抽烟是在美国,印象中那天特别冷,他跑遍了全市的华人商店,才买到记忆中的那盒苏烟。  几年下来就成了习惯,一个人想起郁铎的时候,精神压力大的时候,情绪波动频繁的时候,就会点上一根。  其实江弛予的烟瘾并不大,至少心理因素大于对尼古丁的需求。只是回到 h 市之后再见郁铎,那些无法控制的陈年心瘾又出来作祟,以至于最近这几个月抽的烟加起来比过去的五年都多。  特别是最近几天,他明明知道郁铎家里没人,可还是忍不住每晚都来他家门外坐上那么一小会儿时,记忆简直要把他拉回三年前,他等在郁铎家门口的每一个日夜。  这些记忆反复折磨着他,没完没了,没有尽头。  当然,这些事他也不会和郁铎说。  任是心里千回百转,江弛予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用两个字简简单单回答了郁铎:“还好。”  郁铎没有细想,脱口而出:“抽烟对身体没好处,要不戒了吧。”  过去是江弛予死盯着不让郁铎抽烟,如今轮到郁铎来说这句话,可见风水真的是轮流转的。  江弛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抬头看了郁铎一眼,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烟好戒,但心瘾,他不知该怎么去除。  甫一接触到江弛予的视线,郁铎就意识到自己现在说这些话多少有些不合适,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提。  晚上吃完饭,又是江弛予洗碗,郁铎在一旁打下手。两人挤在不大的洗碗池前,很快就把几块碗碟收拾干净。  郁铎将最后一只盘子放进消毒柜,刚往手心挤了点洗洁精,手上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冲刷干净,就被人搂着腰,抱上了料理台。  江弛予低下头,毫无预兆地,一个吻就这么压了下来。  这一刻江弛予并没有思考太多,当他和郁铎挨在逼仄的洗碗池前洗碗时,这段时间累积在他心里的所有情绪,就这么抻到了极限。  第一个吻落在郁铎的嘴角,短暂停留后,就贴上了他的嘴唇。郁铎彻底被这抹温热蛊惑住了,没有拒绝,微微地抬着下巴,自然而然松开齿关,放任江弛予探进他的唇间,一下一下,温柔地轻吻着。  唇间湿热的触感,让郁铎的眼睛阵阵发涩,心里高高筑起的堤坝上出现了裂痕,滔天的洪水几乎要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  江弛予如同汲取稀薄的空气一般,搂紧郁铎的身体,将他完完全全地折进自己的怀里,郁铎满手的肥皂泡无处擦拭,就这么全部抹在了江弛予那件笔挺的衬衫上。  这个吻持续了许久,江弛予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把人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吻着他,不厌其烦。  厨房的空间太过狭小,郁铎被亲得喘不上气,稍微往后仰了仰身体,结果一不小心,就碰落了台面的平底锅。  铁锅落地的巨大声响如一声闷雷,惊醒了意乱情迷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江弛予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似的,突然停了下来。  他注视着郁铎,眼眸里似有万语千言在翻涌,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再过分再露骨的话,他也能当着郁铎的面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来,但是一个情不自禁的吻,和那一点稍不留神就露出的真心,都让他无所适从。  他想离他近一点,又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靠近,让那个人又有机会再次将他推离。  “我先走了。”  冷静和克制很快就回到了江弛予的脸上,时间仿佛被拨回了十五分钟前,外露的心绪连带着那一点急促的呼吸,都已被他收回,藏得一丝不漏。  江弛予松开郁铎,转身拎起自己的外套,走出了厨房。  直到客厅里传来关门的声音,郁铎才伸出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如梦初醒一般,从料理台上跳下来。第78章 我不喜欢他(大修)  “江弛予。”  电梯卡在最高的那一层,迟迟没有下来,直到身后的大门打开,郁铎的声音追了出来。  江弛予避无可避,但他也没有回头,心下一片了然。  该来的总是会来,想要的越多,跌得就越重,这是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摔得满身是血,才强迫自己接受的道理。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留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这次郁铎又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抹平这个意外呢?毕竟之前无论他给过自己多少希望,到最后他还是能像对待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绝情地将他踢开。  电梯运转的声音在楼梯间里格外清晰,江弛予没有再试图挽回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理石面板上的花纹,静静等待这把刀再次落下。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电梯门上倒影着身后的人影,江弛予知道是郁铎从门里出来了。  等到地上的两道影子完全重合的时候,那个人的呼吸声也来到了耳边,在郁铎开口说话之前,一只手轻轻拽了拽江弛予的胳膊。  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就这么被郁铎的一个小动作打破。  江弛予微微一怔,迟疑地转过身,看见郁铎将手伸进口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模样怪异的小挂坠,递到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卡通小人儿造型的手机挂件,先不说这年头还有谁会用手机挂件,单是那粗制滥造的造型,也丑得让人不愿细看。  “拿着。” 郁铎避开了江弛予的目光,似乎也觉得自己突然摸了这么个怪里怪气的东西出来,有点丢脸。  “给我的?” 江弛予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胸口憋着的那股劲突然就无处着力,这种感觉就像是提前为十级台风做好了准备,第二天一睁开眼,却迎来了一个微风和煦的晴天。  “之前在云南旅游的时候买的,上次就想给你了。” 郁铎的心里其实乱得像十只开水壶在灶台上同时沸腾,但他还是极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他又将挂坠往江弛予的手里送了送,故作轻松地笑道:“喜欢就自己留着,不喜欢就给同事玩儿。”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江弛予从郁铎手里接过挂坠,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说了句大实话:“我很喜欢。”  也许是江弛予的这句 “喜欢” 鼓励了郁铎,他不敢冒然越过界限,但也不想就这么让江弛予离开。  于是他鼓起勇气,给即将关闭的门窗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路上小心,改天约上杨幼筠一起来家里玩。” 第55章 谈到这里,郁铎基本可以确定建哥就是棠村一系列风波背后的始作俑者,之前郁铎探查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手段会突然这么激进,甚至不惜当面和郁铎谈,想来是和瑰湖的介入有关。  要么是瑰湖也有意染指棠村,要么就是建哥把宝押在棠村上,盘算着将项目重新拿回来,好增加自己和瑰湖谈判的筹码。  “不如这样,你退出,把项目的控制权给我。到时建成了,我返你…” 建哥说着,伸手比了个数字。  这个价码十分诱人,这老鬼这次还挺大方,不愧是傍上了瑰湖这个大款。  但郁铎不为所动:“建哥,别怪我说话直接,您把项目拿回去之后,有能力开发么?” 说完,他笑了一声:“据我所知,不少家银行最近都在催您还款了吧?”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建哥的鼻孔里冒出一声冷哼,趾高气昂地说道:“你也听说了吧,瑰湖马上就要入股我们金石了,到时候还怕没钱?”  别看建哥表现得像是只飞上枝头的草鸡,其实他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没底。他已经从瑰湖的内部人员那里探出口风,听说江弛予和杨幼筠似乎对入股金石持反对意见。  这个时候他如果能夺回棠村的开发权,对他而言将是一个很大的助力,到时候江弛予他们再怎么反对,总部也不会同意的。  郁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退不退?” 利弊已经分析得足够多,建哥最后撂下一句话。  “这个要求我怕是很难同意。” 郁铎也没什么耐心继续和建哥掰扯:“再说,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  “郁铎,我告诉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在 h 市做生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工地上埋管件呢。” 建哥见郁铎软硬不吃,连生意人的那层皮都不披了,直接露了原形:“把我惹急了,没你好果子吃,你信不信?”  “信,我当然相信。” 郁铎看着建哥,笑盈盈地说道:“七年前年你恶意抢矿,让手下员工殴打同行,造成一人瘫痪。八年前你暴力强拆一处厂房,致两人被掩埋死亡。十年前起,你在市区各处开设地下赌场二十多处… 最近五年你做过什么事,我就不帮你回忆了,想必你自己记得清楚。”  当年郁铎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包工头时,曾经和建哥说过这些话。今天他几乎又将原话复述了一遍。  但同样的话从郁铎口中说出,相比起过去,威慑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建哥,时代不一样了,一些改变您得慢慢接受。” 郁铎站起身,看来是不准备再和建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您的老一套,在法制社会是不行的,既然现在有钱了,就该安享晚年,年纪一把了再被逮进牢里,可就不值当了。”  建哥的痛处被戳中,气得猛踹了一脚桌子。等在门外的小弟们听见动静,一窝蜂冲了进来。  郁铎并不以为意,他慢条斯理地穿起外套,对建哥道:“时候不早了,公司里还有些事,就不多奉陪了,棠村有些景致还是不错的,趁着还没拆迁,有时间可以走走看看。”  建哥不可能让这件事情轻易过去,郁铎说的没错,金石集团债台高筑,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瑰湖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如果你这么不识抬举,那么后果自负。” 建哥说道,虎落平阳,但也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郁铎并没有理会,径直往门外走去。直到他上了车,那些平日里口口声声喊着为建哥鞍前马后的弟兄们,没有一个出来阻拦。第80章 挺好的  郁铎这边被建哥扰得一连几天不得安生,瑰湖的会议室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视频投影关闭之后,与会人员大气不敢出一声。就在刚刚的会议上,杨幼筠拍着桌子和总公司那边的人大吵了一架,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替她捏一把汗。  江总操着手坐在一旁,表现得倒没有杨总那么情绪化,始终是一副倚桥凭水流的随缘模样,但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坚定站在杨幼筠这一边的。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普通员工夹在中间,只能自保为上。  散会之后,员工们逃命一样离开现场,会议室里只剩下杨幼筠和江弛予两个人。杨幼筠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抻了抻手脚,对江弛予道:“王建明为了我们的投资,怕是要破釜成舟了,听说他最近为了讨你欢心,私下办了不少大事?”  王建明就是建哥的大名,这些年人人尊称他一声建哥,他的本名倒是鲜少有人提起。  眼下会议室里没有外人,杨幼筠一下子就换了张面孔,完全没有了刚刚的气急败坏,甚至还有心思打听业内八卦:“哎,我问你,微信群里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郁铎他真的…”  郁铎平日里闷声赚钱,处事不算高调张扬,最近却成了 h 市地产圈各个微信群里的热门人物。围绕着他的话题,大多由几段不知来源的聊天记录发散开,说的都是郁铎当年那段 “不大光彩” 的往事。  说是郁铎当年为了把老东家的班底挖走,不惜制造车祸,让他当时的老板陈力重伤卧床。后来又从林胜南李大能几个人那里骗来了人脉和钱,才有了后来的公司。  公司逐渐上正轨之后,郁铎开始卸磨杀驴,先是害死了李大能,又先后将两位兄弟扫地出门送进牢房,最后把林胜南多年来做生意攒下的家底骗了个精光,一个人独霸公司,从此飞黄腾达。  总之就是郁铎此人坏事做尽,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身边所有能利用的人,再一脚踢开,才能在不到三十的年龄,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  这些传闻没头没尾,无凭无据,但不少人都深信不疑。也许人就是这样,非要给别人的成功安上不堪的注解,心里才能平衡。  郁铎那边已经闹上好几天了,江弛予得知这件事的时间,并没有比杨幼筠早多少。实际上,昨天江弛予在工地上短暂地和郁铎见个了面,郁铎半个字都没有提及最近发生的事。  杨幼筠想起了微信群里同行的讨论,幸灾乐祸道:“没想到那个被利用完就丢的可怜人,居然是你。”  大小姐活了近三十年,做事全凭喜恶,并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偏偏就要把这道疤揭开。  “过去的事没那么简单。” 江弛予一句话搪塞,显然不想多谈。  杨幼筠依旧兴致勃勃:“好惨,三一工程现在如果还有你一杯羹,你大小也是个老板,下半辈子算是不愁了,也不致于要在我这里当个打工仔…”  说到这里,杨幼筠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没想到聪明如江弛予,也会栽这种跟头。一手创建起来的公司被别人据为己有,一点都不像他这么机灵的人能吃的亏。  而且看江弛予的这个样子,被人算计了资产也就算了,大概连心都被骗去了。  “真看不出来,郁铎够狠的。” 杨幼筠唯恐天下不乱:“也好,这次王建明算是替你出了这口气了,你如果觉得不够,我这边再给你加把火。”  若是想替江弛予出气,杨幼筠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为了拿回棠村的地块,王建明什么不入流的手段都用了,只要杨幼筠再给出一点暗示,他肯定更加不留余力对付郁铎。  “这件事情我自己会解决,先顾好你自己的事吧。”  江弛予不可能真的放任杨幼筠去搅浑水,他收拾好资料站起身,先一步往门外走去:“和你无关的事你少管,现在多少人等看你的笑话呢,瑰湖大小姐。”  “人在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别人杀。” 杨幼筠倒是看得很开,起身跟着江弛予往外走:“在刀子砍过来之前,惶惶不可终日可不行。”  江弛予在杨幼筠面前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他的心情着实是不太妙。郁铎的过往被起底,江弛予也被这次的舆论波及,与他有关的各种传闻也甚嚣尘上。  过去的事又被有心人翻了上来,再次成为横在他们中间的一道的裂缝。这道裂缝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存在着,像是横在嗓子里的一根刺,不愿回首,也无法忽略。  连杨幼筠都听说了的事,郁铎不可能不知道,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郁铎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江弛予置身其中会怎么想,压根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二人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关系是否会因为这道裂缝彻底崩坏,他也不在乎。  郁铎没有解释,没有找江弛予帮忙,甚至在他面前压根就没有提起。  想到这里,江弛予用中性笔狠狠戳了戳挂在工牌上的卡通挂件,引来了杨幼筠好奇的目光。  只可惜江弛予这闷气还没生两分钟,助理小赵的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小赵在电话里说,建哥故态复萌,打算派马仔在郁铎下班的路上围堵他,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放下电话后,江弛予没有再听杨幼筠在他身边喋喋不休了些什么,把手里的文件往她的怀里一堆,即刻开车往郁铎的公司赶。  路上他分别给郁铎和建哥都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是谁也没有接通,江弛予挂掉电话,转而给郁铎发了条短信:【你怎么样?】  这条信息像是投入水里的小石子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已经过了晚高峰,高架上依旧堵得厉害,江弛予盯着一望无际的车流,心里非常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原来这么多年了过去了,就算在那个人那里撞了个头破血流,只要他笑着勾勾手,他还是会不管不顾地踏上过去的老路。  现场情况比赵助理了解到的还要更严重些,江弛予到的时候,三一工程的大门口围满了人。  人群中混迹着不少江弛予熟悉面孔,打眼望去都是建哥的得力干将。想必是建哥狗急了跳墙,不管死马活马都一起上,已经无暇去掩饰这群闹事之人的身份了。  郁铎的脑袋在棠村被灭火器开瓢之后,江弛予其实明里暗里敲打过建哥几次,前段时间棠村的风波平息,他原想是自己警告起了作用,没想到这个老鬼笨得像头驴,听不懂好赖话,压根就没有听明白江弛予的意思。  刚刚在路上江弛予了解到,最近这几天,建哥完全扯下了遮羞布,将老本行的风采展示得淋漓尽致。除去刚开始带人堵门示威,建哥又加上了恫吓中伤那老一套。现如今郁铎公司的大门外贴满了黄色的传单,传单上的内容不堪入目,绘声绘色地 “介绍” 了郁铎这些年来的“种种恶行”,极尽造谣羞辱之能。  听说那个李启东看了一眼,就忘了之前在拘留所里对郁铎做下的保证,二话不说,逮着建哥派来发传单的小弟狠揍了一顿。  结果就是人也揍了,警察也叫了,但是建哥的手下人数众多,头一波被逮进派出所,下一波又冒出了头,像是打也打不完的苍蝇。  江弛予将车停在人群外,打算再试着给郁铎打个电话,交待他先等在公司里不要出来,外面的事交给他处理。  毕竟对建哥而言,江弛予现在是最重要的人,不得不顾及。他卯足了劲这么对付郁铎,其中也有讨好江弛予的意思。毕竟郁铎和江弛予之间的恩怨,已经人尽皆知。  今晚只要江弛予出面,建哥的手下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通电话还没拨出去,郁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二楼的窗户前。  郁铎的露面,让人群瞬间就沸腾了起来,这些人像是闻到了血腥味水蛭一般,一股脑儿地往大门涌去。其中不少人的手里都拿着臭鸡蛋烂菜叶子,一旦逮着机会,就要往郁铎身上招呼。  除此之外,人群外的摄影录像设备已经准备就绪,时刻准备着为明天的本地新闻增添一些吸引人眼球的素材。  看来建哥最近不知和谁取了经,赶了趟时髦,也想从网络舆论方面入手。  大门外响起了侮辱性极强的口号声,郁铎却视若无睹。他低下头,不知在捣鼓着什么,脸上挂起了浅浅的笑容。  几秒钟之后,江弛予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信息。  原来他是在回复江弛予不久前发出的那条信息,面对着逼到公司楼下的臭鱼烂虾,郁铎在短信里语气轻快地回复道:【挺好的,你呢,明晚回来吃饭吧?】  江弛予看着这条信息,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个巴掌,待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二楼时,窗前已经不见了人影。  就在下一个瞬间,公司的大门洞开,郁铎在李启东和几名彪形大汉的护送下,从门里冲了出来,他们手里都架着强光手电,一出现就把涌上前来的人群逼退了一步。  芊芊和几位同事紧随其后,他们手里撑着伞来到郁铎身边,将他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江弛予搭在门把上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坐在车上,看着郁铎的同事们一路将他安全地护送上了车。  郁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可把在门外蹲了一整夜的流氓混混气坏了,窗外的场面一片混乱,人们拥挤着,推搡着,叫骂着,闪光灯接连不断地亮起,衬托出了一种荒诞的喧嚣色彩。  江弛予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直到这时他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了,那段相互扶持的日子,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一去不再回头。  过去的郁铎孑然一身,尚且能独当一面撑起一个家。后来公司遭遇危机,他也能一个人东山再起。现在他的事业上了正轨,身边围绕着那么多关心爱护他的人,更是不再需要他。  江弛予终于愿意相信,郁铎说得对,是他将自己摆在了太重要的位置。于郁铎而言,他确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江弛予想,是不是无论自己跑得多远,站得多高,都不能跟上他的脚步,也无法站在他身旁,更没有能力为他撑起一把伞。  既然郁铎这边并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江弛予悄无声息地离开,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建哥的人见讨不到好处,也不敢上前造次,只是远远地围绕在四周虚张声势,眼睁睁地看着郁铎扬长而去。  车子缓缓开动,郁铎坐在车里,像是福至心灵一般,越过成片的人群,突然回过头看了眼江弛予的车刚刚停过的地方。  “怎么了老板?” 芊芊顺着郁铎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看到:“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郁铎收回视线:“走吧。”第81章 你一直都是这样  晚上江弛予如约来到郁铎家里吃饭,晚饭后,郁铎在阳台上接一个工地上的电话。  电话是棠村居民代表打来的,最近他们不知道收到了什么风声,排着队要来和郁铎道歉。  这几天郁铎照常去上班,数日以来围堵在公司门外 “维权” 的人群,一夜之间像退潮一般消失干净,甚至连遍地的狼藉都被人清理打扫过。  那晚那么一大群人冒着被逮进局子里的风险,架着长枪短炮拍的视频,到最后也没发出来。  建哥毫无预兆地突然收手,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发现郁铎根本不吃那一套,不再做无用功。第二就是有人在背后敲打了他。  至于这个人是谁,郁铎心里不做他想。  看着江弛予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上八点档家庭伦理剧,郁铎愈发不想听电话那头的人废话了。  “行了我知道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撩下这句话后,郁铎就匆匆挂断电话,回到客厅,来到江弛予身边坐下。  事情发展到现在,棠村风波的始末,算是已经明晰。郁铎必须承认,骚乱刚开始爆发的时候,他确实怀疑过江弛予,后来顺藤摸瓜查到建哥,他就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 第57章 “还认得我是谁么?” 郁铎迈上台阶,来到江弛予面前蹲下,扬起头来看着他。  “郁铎。” 江弛予抬眼看着郁铎的眼睛,顿了顿,又像机器卡壳儿了似的蹦出了三个字:“讨厌你。”  到这里,郁铎终于可以确定,江弛予今晚真的被他的下属们灌醉了。  “讨厌就讨厌,我也不喜欢你。” 郁铎被他这赌气的话逗得直乐,醉酒的江弛予让他感到有些新奇。说起来,江弛予过去滴酒不沾,回来之后酒量又深不见底,郁铎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郁铎伸出手指点了点江弛予的额头,将他戳得往后一仰:“什么臭德行,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可爱。”  郁铎这就冤枉江弛予了,虽说如今的江弛予和五年前判若两人,但他其实并没有改变。在遇见郁铎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跟在江小青身边,在夜总会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好好地长大。  只是过去和郁铎在一起的时候,江弛予总是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也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全部给了郁铎。让他忘记了,最初遇见江弛予的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多疑敏感又偏执,手黑心狠,咬起人来毫不含糊,像一只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小野狗。  “你更讨厌,我更不喜欢你。” 听郁铎这么说,江弛予接连反驳了几句,像斗气的小男孩似的,非要和郁铎争个高下。  这不是江弛予第一次对郁铎表明自己不喜欢他,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就算是醉了,江弛予也时刻保持着警醒,不管怎么问,都不能再轻易把喜欢说出口。  二十出头的江弛予,没想过害怕,也不知道会疼,敢于毫无忌惮地将满腔的爱意捧到那个人面前。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撞破南墙是什么样的结果,不会再轻易尝试了。  他就像是一个遭遇过海难人的,失去了拥抱大海的勇气。就算一辈子只能守在岸边,远远看着海上日升月落,也好过一朝不慎,再次被拍进不见天日的海底。  “哎,江弛予,我问你。” 郁铎看似在调侃江弛予,但真心话时常伴随着试探和玩笑:“你真的不喜欢我了么?”  江弛予没有犹豫,坚定地说道:“不喜欢你了。”  这曾经是郁铎最希望听见的答案,时隔多年听江弛予亲口说出来,身体又像是被掏掉了一块,仿佛原本深深植入血液骨髓的一个部分,就这么离他而去了。  但是郁铎很快收拾好了心绪,笑着对江弛予说道:“也对,喜欢我没什么好的。”  “我不喜欢你…”  喝醉了的人喜欢说车轱辘话,江弛予没有听见郁铎说什么,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替五年前的自己,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如果当年他能藏匿好这份感情,能及时扼杀不该有的妄想,能强迫自己退回原本的位置,是不是就能以家人之名,一直留在他身边。  那就不会有这五年的分别,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离苦。  说着说着,他觉得有些委屈起来:“这么长时间,你都不来找我,过去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讲点道理,是你先不理我的。” 郁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收起玩笑的心思,捧起江弛予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我问你,这几天你为什么生气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我不说,你就不会问,我不联系你,你就不能主动来找我吗?” 江弛予就算醉了,也没那么容易套话,他没法回答郁铎的问题,就开始翻旧账:“捡一只小狗回来养上这么多年,都会有感情,你把我赶出家门,对我不闻不问,五年这么长的时间,一次都没想过要来找我么?”  郁铎被江弛予的醉话问得一怔,脑海里突然闪过第一次去美国时遇上的那场大雪。  那是郁铎第一次看见下雪,当时他刚赚了一点小钱,也想赶一趟潮流出国旅旅游,于是就跟着旅行团去了江弛予所在城市。  江弛予在国外的手机号郁铎倒背如流,那晚他一个人在酒店里,用座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那个自称是江弛予女朋友的姑娘说江弛予正在洗澡,并热情地让他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一会儿给他回电话。  郁铎没等女孩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后来酒店的座机响了几次,他也没有再接起。  “其实我去找过你的…” 郁铎说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无论是那个女孩,还是那场大雪,都已经是记忆里的匆匆过客。  毕竟人想好好活着,就得往前看。  “行了,以后知道了,不会再这样了。” 悲伤的情绪转瞬即逝,郁铎的脸上马上又扬起了笑意:“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就走了。”  和醉鬼没有道理可讲,也不知道江弛予听没听清郁铎的话,将脑袋转到一边,扔下一句:“用不着你管。”  “那行,我先走了。” 郁铎懒得惯他的臭毛病,不再勉强,起身就走下台阶。  江弛予见郁铎真的要走,连忙着急站起身,喊道:“郁铎!”  郁铎停下了脚步,他像是早就等在这里似的,转过身来看着江弛予,笑着说道:“冷死我了,麻利点,快点跟上。”  * * *  今晚的气温创今年新低,又临近年底,路上的出租车不多。郁铎打来的那辆车,早在两个人拉拉扯扯的时候被别人搭走了。  郁铎站在路边拦不到车,只得和江弛予两人一前一后,往下个好打车的路口走上一段。  江弛予真的醉得不分东南西北,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远远落在郁铎身后。郁铎停下来等了好几次之后,索性抓起他的手,牵着往前走。  从前江弛予就像个小火炉,今天他的手心更是发烫,揣在口袋里暖烘烘的,就这么牵手走在冬夜的街道上,郁铎突然就不觉得冷了。  在寒风里走过两个红绿灯,两人终于打上了车。坐进车里之后,江弛予表现得特别乖巧,任凭郁铎将他的手攥在手里,没有抽出来。  江弛予刚回到 h 市不久,没有置业的打算,暂时先租了一套房子住着。出租车很快开到江弛予家的大门外停了下来,直到这时郁铎才知道,江弛予租的这个小区,离自己的家只有一条街之隔。  也许在不经意间,他们去过同一家早餐摊,出入过相同的便利店,走过同一条人行道,看过一样的街景。  在郁铎看不见的地方,江弛予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尽可能地填补着他们之间错失的这五年。  “你也住在这里?” 郁铎的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到家了。” 江弛予没有回答郁铎,他有些恍惚地转头看了眼窗外,顾左右而言他:“先走了,再见。”  在今晚的年会上,公司的同事客户轮流过来敬酒,白酒红酒一起喝,洋的土的齐上阵,这一路回来,江弛予的酒劲彻底上来了,他非但没醒,看上去反而醉得更厉害。  郁铎不放心放他一个人上去,于是一起下车送他到家门口,可以说是服务十分周到。  “到了,进去吧。” 郁铎从江弛予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他家的大门:“洗个澡就早点睡,别再折腾了。”  江弛予乖顺地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进门,而是转身面向郁铎,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怎么了?” 郁铎问。  两人在门口耽搁了太久,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当郁铎再次把廊灯打开的时候,正好看见江弛予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递给他。  “这是今天的特别奖。” 江弛予看着郁铎,一本正经地交代道:“我黑幕给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江弛予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金色的纪念戒指,戒指的正面是瑰湖的 logo,内圈的编码正好是郁铎的生日。  这纪念戒指款式土气材料廉价,不是纯金的,甚至连银的都不是。今晚抽出了小几十颗,全部加起来还没有一包纸巾值钱。  郁铎垂眸盯着江弛予手里的戒指看了片刻,珍而重之地将它收进怀里,抬起头来笑着对江弛予说道:“好了,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他摊开双臂,对江弛予道:“我要回去了,过来抱一下。”  江弛予讷讷朝郁铎迈了一步,似是走进他的迷梦。  “郁铎。”  江弛予略微弯下腰,将郁铎整个人都裹进他的怀里。  被江弛予抱住的瞬间,郁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意识到江弛予有话要说,但他等了许久,迟迟没有等到下文。  郁铎正打算主动开口说些什么,江弛予像是被人击中了腹部一样猛地颤了颤,痛苦地将双手撑在门框上。第83章 迷梦  江弛予这胃病发作得突然,郁铎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进家门。  在江弛予的指挥下,郁铎在餐厅的边柜里找到了医疗箱。别看江弛予的这套房子空空荡荡,一眼望不见什么生活气息,药箱里倒是满满当当,什么药都有。  这些药大多都已经开封过,那一大盒胃药更是没剩下几片。  在大城市里打拼的人,多少都有一些职业病,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江弛予就把自己的身体糟践成这个样子。  郁铎找药的几分钟里,江弛予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大概是今晚喝了太多的酒,胃病又发作了,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不吃药,挺一挺也能过去。  毕竟有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么度过的。  酒精的作用下,江弛予昏昏欲睡,但无法忽视的疼痛又让他无法真正入眠。梦梦醒醒间,他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  江弛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郁铎。  神经被醉意侵袭,很多下意识的反应无法用理智去掩饰。看见郁铎的瞬间,他的心里是欣喜的。  但这种高兴的情绪在他的心里仅仅停留了一瞬,很快又重归平静。  因为这五年里,他做过太多次这样的梦,梦里郁铎脸上的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就好像自己也被他好好地爱着。  当然江弛予也有信以为真的时候,每当他想伸手去触碰,这个人就会马上消失不见。  今晚江弛予想让郁铎陪着自己久一点,于是他不敢再碰,只敢望着那道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哥。”  “嗯。” 郁铎正在看盒子上的药品用量,回过神,应了一声。  “你回来啦?饿了吗,我起来给你煮宵夜。” 江弛予真的醉迷糊了,已经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梦境,梦里没有这五年的空缺,他们又回到了在棠村时最平凡的一夜,郁铎应酬回来,习惯性来到他的床前看一眼。  郁铎放下药盒,他不知道江弛予在梦里看见了什么,但无论在什么时候,江弛予的这声 “哥” 都让他无法招架。郁铎的心化进了一片云朵里,实实在在地软了下来,连鼻子也跟着一起泛酸。  他环过江弛予的肩,将他扶起靠在自己怀里:“先把药吃了。”  药是苦的,那个人的手是暖的,江弛予意识恍惚地想,今晚的这场梦还挺真实。  盯着江弛予乖乖吃完了药,郁铎又毫不见外地转进他的卧室,找了一张毛毯出来。郁铎带着毯子回来时,江弛予依旧一脸愣怔地在沙发坐着,看样子有些搞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别坐着,躺下会舒服点。”  郁铎来到江弛予身边坐下,刚将毛毯披在他的肩上,江弛予就突然往前一倒,扑进他的怀里。  郁铎被江弛予砸地整个人往后一仰,伸手扶住了他的腰,保持住了平衡:“耍酒疯呢,江弛予。”  江弛予没有回答,似是没有听见郁铎的话。  窗外寒风凛冽,在这样一个冬夜里,更加放大了人类趋光向暖的本能,郁铎舍不得将人推开。他用毛毯将自己和江弛予一起包起来,搂着江弛予,仰身靠在沙发扶手上。  郁铎稍微调整了姿势,让江弛予在他的怀里靠得更舒服些,一只手搂住江弛予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怀里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他才捏了捏江弛予的后颈,问道:“感觉好了点没?”  “难受。” 江弛予扎在郁铎的怀里,闭着眼睛。  “知道难受就好,以后不能这样了。” 郁铎耐心安抚着怀里的人,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郁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听杨幼筠说,你们明天要一起回一趟总公司?”  江弛予动了动脑袋,闷闷地 “嗯” 了一声。  “还回来吗?” 一个不留神,郁铎就把萦绕在心里好几天的问题问了出来。  这不是他该问的,郁铎心里明白,不过话既然已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反正江弛予现在醉成这样,明天未必记得。  江弛予没有回答郁铎他还回不回来,他和杨幼筠这么一去,前路未卜,谁也无法保证结局会是什么样。如果事情成了,杨幼筠入主瑰湖,他是有拥立之功的功臣。  若是败了…  若是败了,江弛予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自己再以丧家之犬的模样出现在郁铎面前。  “你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郁铎只当江弛予不想说,不再追问。他拉高了他身上的毯子,将人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起来,抱紧了一些。 第59章 但这些年物质生活得到满足,郁铎偶尔闲下来,也会思考一些哲学问题,比如他最近就时常在想,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至少到现在,郁铎都没有得到答案。  * * *  杨幼筠从郁铎这里出来后,就直接开车去了机场,江弛予已经等在候机室里等了小半个钟头了。  江弛予正在看需要在上飞机前紧急处理的签程,见杨幼筠进来,抬头望了她一眼:“怎么这么慢。”  杨幼筠在江弛予身边坐下,从包里掏出粉饼补妆:“刚去见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 江弛予扫了镜子里的杨幼筠一眼,他只是随口一问,并非对杨幼筠的人际交往感兴趣。  “你猜?” 杨幼筠手里的粉扑一顿,吊起了江弛予的胃口。  “你去见了郁铎?” 见她故作神秘,江弛予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杨幼筠耸了耸肩,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江弛予没有追问,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平板上,杨幼筠去找郁铎的原因,他也猜到了大概。看她现在这个态度,郁铎那边应该是已经答应帮她这个忙了。  江弛予的原意是将郁铎排除在外,他意识到,原来当立场互换的时候,自己也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  今天中午江弛予是在自己家的沙发上醒来的,他知道昨晚送他回来的人是郁铎,也知道自己拉着郁铎说了很多胡话,但他醉得实在太厉害,不清楚有没有对郁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上回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杨幼筠收起粉饼,翻开手边的时尚杂志,随口提起。  江弛予回过神:“什么事?”  “和我结婚的事。” 杨幼筠道。  “这件事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江弛予收回视线。  “你先别急着这么做决定。” 杨幼筠被杂志上的一篇北欧游记吸引,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你可以去和郁铎商量看看,我想他会告诉你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  “你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听见杨幼筠提起郁铎,江弛予的脸上总算有了些波澜。  “今天正好见了一面,就顺口提了。” 杨幼筠手里的杂志翻过一页:“怎么,不能告诉他?你是怕他支持,还是怕他反对?”  江弛予紧紧盯着杨幼筠的眼睛,问:“他怎么说?”  杨幼筠微微笑了笑,正欲开口,江弛予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闪烁着郁铎的名字。  杨幼筠一眼屏幕上的名字,笑道:“你看,这不是来了吗。”  江弛予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他带着手机来到窗边,看着玻璃外忙碌的跑道,接起了电话。  “到机场了吗?” 电话里响起了郁铎的声音。  与此同时,候机室里响起了通知登机的广播。  江弛予定了定神,回答道:“到一会儿了。”  “胃还难受吗?” 郁铎问。  江弛予答道:“已经好多了。”  郁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喊了他一声:“江弛予。”  郁铎那边有呼呼风声,还有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正和哪个咋咋唬唬的后生待在一起。  “怎么了?” 江弛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有一种预感,郁铎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我想和你说,不要和杨——你们要干什么!”  郁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紧接着一连串嘈杂的叫嚣声响起。  电话被挂断,江弛予耳边只剩一阵忙音。第85章 你敢杀人?  不要和杨幼筠结婚,这句话郁铎到底没能说出来。  当时郁铎正坐着李启东的车赶往机场,经过和杨幼筠的那番谈话之后,他迫切地想要在江弛予离开前再见他一面。  这次郁铎没有再犹豫,拦下准备下班的李启东,就这么搭上他的车去了。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一辆越野车突然从右后方冲上来,当场把李启东的车逼停在了国道旁。  对面的远光灯照得郁铎眼前一片晕眩,他看到几道黑影下车朝自己走来,连忙叫李启东不要下车,但还是晚了一步,车门打开,数十名大汉围拢而来。  这场冲突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身后的一记闷棍,让郁铎彻底晕了过去。之后他就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他光着脚,顺着棠村出租屋那条昏暗的楼梯一路往下跑。外面下着暴雨,他不知疲倦地向下跑着,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焦急。  他想出去找一个人。  但眼前的台阶无穷无尽,无论他怎么跑,都无法到达尽头。恍然间他突然明白了,亲手推出去的东西,不是后悔了就能找回来的。  “郁哥,郁哥。”  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将他从无限循环的噩梦中拉了出来。郁铎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就是脑袋上传来钻心的疼。他这颗命途多舛的脑袋想必又被豁开了一个口,脑门上的血已经凝固,在他的头发上结成了一片硬挺的痂。  郁铎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了蹲在自己身边的李启东。  “你怎么样?” 郁铎扶着脑袋,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周边的环境,问:“这是哪儿?”  他们此刻并不在马路边,而是置身于一座像是废弃厂房的地方。  “这里…”  “你醒了。”  李启东还没来得及答话,角落里冷不丁响起了一道男声,李启东刚才还咋咋唬唬的,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连忙噤了声。  郁铎抬起头,透过糊在眼睑上的血痂,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建哥。  不过是一小段时间未见,建哥清减了不少。这些年刻意染黑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周身尽显老态,再也不见往日的风采。  “建哥,您还真是阴魂不散。” 郁铎坐直了身体,有些无奈地说道:“今天闹上这出,又是为了什么?”  金石已倒,就算建哥再想把郁铎当假想敌,也已经没有战场了。  建哥没有立即回答郁铎,而是朝身边的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立刻会过意来,走上前将李启东从郁铎身边拉开。  随后,建哥低头在遍地的废墟里搜寻了一圈,终于从中翻出了一根铁锹拿在手里,缓步朝郁铎走来。  “你想干什么?!” 李启东见状慌了,顾不上害怕,大声质问道。  铁锹拖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令人牙酸的 “滋啦” 声,建哥来到郁铎面前站定,二话不说,一棍子砸向郁铎的脑门。  温热的血液缓缓流下,沁进了郁铎的衣领,建哥像是玩弄猎物的猫,没有打算一下子就置郁铎于死地,接下来的几棍都精准地抽在那条有旧伤的腿上。  李启东看到这一幕,剧烈挣扎起来,疯了一般叫嚣道:“住手!马上给老子住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建哥笑了一声,万分不屑地说道:“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  李启东是个什么货色,建哥早就心知肚明,并没有把这个小子放在心上。谁知这个绣花枕头突然如有神助一般,一把挣开了建哥的手下,冲上前来一脚飞踹踢开了建哥。  几个小弟晃过神来,忙不迭冲上前架住李启东,一把将他按在地上。建哥更是怒发冲冠,一个骨碌翻身站了起来,照着李启东的脑袋连踢了好几脚。  李启东很快就被打得满头是血,尽管如今,建哥犹不解气,准备再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一点颜色瞧瞧,终于缓过一口气的郁铎开口说道:“建哥,您叱咤城北威名赫赫,和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建哥一想,觉得有些道理,时间紧迫,还是不要浪费精力在无关痛痒的人身上。于是他吩咐小弟拖过两张椅子,将郁铎和李启东反手绑在椅子上,再次踱到郁铎面前。  “郁铎,早说你和瑰湖的江弛予关系不一般,我也不必瞎费功夫。” 建哥顿了顿,不忍回忆这段丢人的经历:“你们俩联手,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是吧?”  与瑰湖的合作中止后,经过身边的人提醒,建哥彻底想起了江弛予这号人物。好几年前,因为砖厂的纠纷,郁铎和江弛予这两人就曾经一起摆过自己一道,那时自己只当这俩是小人物,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没想到到头来竟被这两个小东西啄了眼睛。  “误会了。” 郁铎轻咳了一声,咽下漫上喉咙的血,说道:“托建哥您的福,我和江弛予的恩怨人人皆知,当年是我侵吞了他的股份,将他赶出公司,我和他之间早就反目,他现在又怎么可能和我合作针对你?”  建哥做事偏激不顾后果,他现在一副失去理智要玉石俱焚的模样,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郁铎的第一反应就是先和江弛予划清界限。  “现在才想起撇清关系,我告诉你,已经晚了!” 建哥将手上的铁锹往地上一扔,道:“因为你的关系,金石彻底完了。”  金石的负债高达百亿,全国楼盘烂尾,因为瑰湖退出,其他觊觎金石土地储备的企业更加谨慎,轻易不会介入。局面发展到现在,凭建哥之力,基本已经无力回天了。  “你觉得瑰湖最后决定不入股金石,是因为我的缘故?” 郁铎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居然还露出了点笑意:“建哥,您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一家公司的决策,怎么可能是我可以左右的?”  建哥见郁铎死到临头还在狡辩,不由大怒,连声质问道:“如果不是你从中挑拨,好好的投资,怎么会说撤销就撤销了?”  “与其迁怒我,不如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与建哥相比,处于劣势的郁铎的情绪镇定不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都不会反省自己的问题,总是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过去砖厂被吊销执照时是这样,如今瑰湖撤销投资计划也是,建哥总是把过错归咎到其他人的身上,从没想过自己曾经种下过什么因。  “你有无数次机会做出改变。” 郁铎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如今你满盘皆输,是由你自己造成的,怨不得任何人。”  “闭嘴,闭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想当年我…”  说到这里,建哥蓦地闭上了嘴,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王建明了,所有的成功都已经是过去式。近几年来,他无法接受日益年迈的自己,无法适应时代的转变,无法接受公司逐渐走向没落的事实,无时无刻不感到力不从心。  没有一个人能永远留在巅峰,辉煌过后迎来的必然是下坡。但建哥无法接受,他要永远活在传说里,不管用什么手段。  如果不行,他就必须要找个人,为自己的悲惨落幕负责。  “对,都是因为你。” 建哥伸手指向郁铎,厉声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建哥心里比谁明白,瑰湖中止金石的投资是出于商业层面的考量,但他必须找出一个 “始作俑者”,才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生的失败。  “你今天把我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和这个自欺欺人的老鬼是说不通了,郁铎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双腿更是失去了知觉:“我无法改变瑰湖的任何决定,从我身上找突破口不过是徒劳。”  “我知道,公司倒闭,我已经一无所有。” 说到这里,建哥的脸上扬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并不想利用你来做什么,你看看,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郁铎环视了一圈四周,终于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建哥的那家旧砖厂。  这座砖厂说起来和郁铎还有些渊源,当年就是因为郁铎工地上的那起售楼部坍塌事故,砖厂被关停,后来听说风头过去之后,砖厂陆续也有偷偷摸摸开工。  “我只想要你死。” 建哥冷笑了一声,道:“砖窑里的火已经点起来了,到时只要把你和那边那个小子往风洞里一推…”  风洞就是砖窑的排风口,里面的温度高达数百度,人掉进去,不需要多久就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建哥的这番话,在当今的法治社会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但郁铎知道他不是在恫吓他们。王建明出身地下世界,一路向上爬的过程中,手上早就血痕累累。  无视法律肆意妄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他们一贯的行事法则。  “你敢杀人?”李启东头一次见识这种阵仗,脸色 “唰” 得一下就白了,额头上冒出了大滴的冷汗:“如果我和郁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以为你能逃过法律的制裁?”  建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要是过去,李启东这番话他大概只会一笑置之,但现如今不同了。这些年他其实收敛了不少,因为他知道,一旦再牵扯上什么人命官司,他的那些陈年旧案都会被翻上来,到时就不是他能够摆平的了。  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么多,横竖他自己都不大想活了,死之前自然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第61章 “王建明。” 江弛予没有耐心再和王建明纠缠:“多的话也不说了,警察马上就到,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回头。”  毫无意外地,江弛予听见建哥的鼻子里冒出一声嗤笑。但江弛予这话并不是说给建哥听的,他转头看向建哥身边的手下,缓缓开口说道:“建哥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们不是。你们确定要因为一时的义气,把自己下半生都搭上去么?”  小弟们面面相觑,到了这个时候还留在建哥身边的人,他们的忠心毋庸置疑。这些年轻人大多早早离家跟了建哥,是建哥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件衣服穿,也是建哥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像模像样的 “工作”。  他们之中大多没有上过几天学,从小就在江湖道义的熏陶下,被教育要忠于建哥,对他马首是瞻。  经过刚才在郁铎那边的一阵僵持,小弟们的心里打起了鼓,江弛予这么一问,他们更是有些犹豫。  这么多年来他们信奉的那套规矩义气,真的是正确的吗?  “建哥称霸城北几十年,这辈子该享受的荣华富贵,都享得差不多了,那你们呢?” 江弛予见好几个人有些动摇,开始乘胜追击:“你们现在停手,到时我会替你们在警察面前说话。”  其中一个年纪小的男孩,似是被江弛予说动,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朝大门外跑去。建哥见状,连忙出来拦住了他:“警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他只有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把他给我抓住!”  小弟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的心里虽有顾虑,但最本能的反应还是听从建哥的命令,操起各自的武器,齐齐袭向江弛予。  江弛予挥棍格开一记直抽向他面门的铁棒,一场以一敌多的混战就这么开始了,江弛予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但刚才江弛予的几句话,已经在小弟们的心里埋下了顾虑,他们不想真的闹出什么好歹,也不敢使出全力,一时间也制服不了江弛予。  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打破这个僵局的,是一道尖利的警报声,随着第一声警笛划破夜空,越发密集的警报接连响起。霎时间,这座废弃的破砖厂仿佛已经被千军万马包围。  马上就有人反应过来,是警察来了!  小弟们慌了神,顿时阵脚大乱,纷纷扔掉手里的刀枪棍棒,不敢再动弹。  建哥见自己的小弟如此靠不住,顿时急眼了,一把抢过小弟手里的匕首,转身朝江弛予飞扑而去。  可惜王建明长年吃喝嫖赌,又年纪一把,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他举着匕首还没靠近江弛予,就连人带刀的,一起被江弛予放倒按在了地上。  建哥厉声咆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搭把手!”  刺耳的警报声中,小弟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一步。  江弛予夺过建哥手里的刀,冷声问:“郁铎在哪里。”  建哥不见棺材不落泪,笑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化成灰了吧。”  “在哪里。” 江弛予用刀抵住了王建明的脖子。  “怎么,你要为了他杀人不成?” 王建明接触到江弛予的眼神,心中开始有些发慌。  “你以为我不敢吗?” 江弛予手里的刀往下压了一寸,逼近王建明,眼中的森森寒意在疯狂蔓延:“如果他伤了一根手指头,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  王建明打了个寒颤,这一刻他相信江弛予并不单单在威胁他,他说得出做得到。  眼看着刀刃要划破王建明的脖子,门外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生生中止了这一切。  不断有粉末从屋顶上掉落下来,整座厂房都跟着颤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厂房此刻变得更加不堪一击。  众人一脸惊恐地问:“什么东西爆炸了…”  “是砖窑爆炸了!是砖窑!” 很快就有小弟反应了过来,砖窑废弃已久,各种设备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一定是窑里的煤尘引起了爆炸。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有人大喊了一声:“快跑!”  砖窑爆炸通常不会只有一波,二次三次爆炸随时可能发生,不把整座窑子炸穿誓不罢休,这会儿小弟们再也顾不上建哥了,纷纷抱头四下逃窜。  而口口声声 “将生死置之度外” 的建哥,在面临死亡时,还是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  王建明颤着声问江弛予:“你… 你不走?”  “我可以陪你耗。” 江弛予的瞳底像一湾死水,脸上却是笑的:“你不是正好不想活了么。”  “疯子,疯子!”  爆炸随时会再次发生,头顶上厂房即将崩塌,他的脖子上还抵着一把匕首,再加上江弛予这不死不休的架势,让王建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人就在卡风口!从后门出去,一直走到底,上到楼顶的高台就是!”  王建明的话还没说完,江弛予手起刀落,挥刀劈向他的脑门。  耳边响起刀刃的铮铮颤鸣,匕首贴着他的耳廓,直直没入泥土。  王建明睁开眼,只能看见江弛予朝爆炸方向冲去的背影。  他不敢继续在这厂房里待下去,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大门。  * * *  寒风越发凛冽,破败不堪的高台上只剩下郁铎一个人。  建哥刚一离开,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两个手下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放下郁铎,站在风口前大眼瞪小眼。  没过一会儿,脚下的砖窑就发生了爆炸,他们所在的那半截高台直接又塌了一半。这两个小弟本就是惊弓之鸟,这会儿更是被吓破了胆,直接扔下郁铎,屁滚尿流地跑了。  郁铎就这么一个人被留在了高高的卡风口上,浓烟不断舔舐着他的后背,他短暂地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但很快又清醒过来。  身体下的砖窑里发出危险的轰鸣声,像是镇压着一条火龙,正在酝酿着下一波爆炸。  幸运的是他正处在上风口,否则单是置身在这浓烟里这么久,不死也能耗掉半条命。  郁铎不是甘心坐以待毙的人,既然老天给了他最后一点生机,他就要放手再搏一把。刚刚被人一路架上来的时候,他特地透过布条底侧的缝隙留意了周边的地形,大概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还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已经没有时间让他磨断手上的绳子摘掉眼前的破布了,郁铎当机立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两条残腿,起身往高台边缘走去。  夜里风向多变,原本一路向西北的黑烟,突然调转方向,迎面朝郁铎扑来。为了不吸入太多的浓烟,郁铎闭紧嘴巴,尽量屏住呼吸。  经过几番努力,他很快就摸索到了高台的边缘,以郁铎的判断,这座高台大概有两三米高。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要从这么高的地方下去,着实是需要一些勇气。  郁铎在边缘处坐下,先是将双腿探了出去,然后慢慢移动身体,就在他调整姿势尽量不要让自己的要害先着地时,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坠了下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郁铎不大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没有当场摔得头破血流,而是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大手稳稳接住了他,然后将他抱紧。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呼吸声,郁铎心下一动。蒙在眼睛前的布条恰好在此时掉落,滚滚浓烟中,他隐约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哥。” 江弛予红着眼睛,轻轻叫了他一声。  “江弛予。” 郁铎动了动满是血腥味的嘴唇,脸上甚至浮起一丝笑意:“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同一时间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再次响起,热浪扑面而来,原本就破败不堪的砖窑层层坍塌,满地飞沙散尽后,烈火中只剩下一片烧得焦黑的废墟。第88章 你还怪他?  李启东一动不动地蹲在草丛里,手里死死抱着一台手机。  手机里持续不断地发出刺耳的警笛声,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砖厂大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原来警察还没有来得及赶到,刚才把建哥一行人唬得阵脚大乱的警笛声,不过是李启东在故弄玄虚。  他没有听江弛予的话留在安全的地方等救援,而是在给警察汇报位置的同时,一路跟了上来。  不久之前厂里发生了爆炸,建哥一伙人逃命似的从厂房里撤了出来。李启东在原地等了许久,并没有看见郁铎他们出来。  里面不知是什么情况,李启东不敢冒然进去。但好几分钟过去了,依旧不见郁铎的动静,这下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轻手轻脚地从草丛里出来,决定进去看看。  重新回到虎穴,李启东的心里很害怕,恨不得立刻躲得远远的,但郁铎说得对,他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更加勇敢,更加有担当。  然而李启东还没来得及靠近大门,厂房里又接连响起了几声惊天巨响!这次爆炸的威力比前一次强上数倍,幸好李启东及时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避险,才没有被波及。  待巨响平息之后,危险才真正到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座原本就破旧不堪的厂房,在他面前成片成片地崩塌,烟尘交织火光蹿上夜空,很快就吞噬了一切。  “哥… 郁哥…”  这下李启东也顾不得太多,连滚带爬地从树后冲了出来,冒着漫天的尘土,绕着破屋断墙转了好几圈,最后绝望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尽管如此,李启东还没有彻底放弃希望,他一边哭,一边手足无措地四处打电话求助。就在他一步步陷入绝望的时候,废墟里突然响起了江弛予的声音。  “别哭了,叫救护车。”  这个声音将李启东哭声生生掐断,他连忙抹掉眼泪,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他看见江弛予打横抱着郁铎,从一片烧焦了的断墙后走了出来。  李启东大喜过望,连忙冲上前去想搭把手,被江弛予一把挡开。  江弛予将郁铎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声音喑哑:“别碰。”  他还没从刚才的应激情绪中挣脱出来,脸上的戾色人心惊。他将郁铎牢牢圈在自己的领地里,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李启东被江弛予冰冷的眼风刮了个正着,傻傻愣在原地,连鼻涕眼泪都被憋了回去。  好在这个时候警察和救护车及时赶到,李启东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将江弛予和郁铎一起送上了车。  * * *  第二天一早,清水村砖厂发生爆炸的事就上了本地新闻。  刚开始的时候市民朋友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被披露,大家才发现,这背后竟藏着一桩绑架杀人案。  一时间群情激愤,到底是怎么样穷凶极恶的匪徒,才能在朗朗乾坤下当街撞车绑人!  主犯王建明的生平很快被彻底起底,这位人称建哥的男子背后远不止这一起恶性案件。令人感到心惊的是,王建明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为一起杀人事件被判无期徒刑,不知为何居然至今逍遥法外,继续逞凶行恶。  好在,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一切都在好的方向发展。这次不管怎么样,他都逃不脱法律的制裁。  林胜南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郁铎已经脱离危险转进了普通病房,只是暂时还没能恢复意识。  他身上的外伤问题不大,经过处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棘手的还是眼睛。  郁铎的眼睛在爆炸中受了伤,还需要经历几次手术才能恢复。  尽管医生再三向林胜南保证,郁铎的眼睛没有伤到关键部位,经过治疗就能完全康复,不会造成失明。但她还是守在郁铎的床头,默默垂了好几次泪。  时间来到八点,家里的女儿也该去上学了。林胜南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准备出去给星星打个电话。  她刚回过头,就看见江弛予一声不吭地靠在门框上。  今天的江弛予已经不见昨天夜里阴戾冷硬的模样,看上去温和又平静。  “你来了。” 林胜南暂时放下女儿的事,起身来到江弛予面前。  江弛予刚配合警察走完流程回来,市里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上面特别重视,连夜就成立了专案小组。  “他怎么样?” 江弛予问。  林胜南道:“挺好的,就是眼睛…”  郁铎的眼睛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江弛予是明白的,那天在爆炸发生的最后一秒,郁铎已经处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但他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将江弛予按进了他的怀里。  “不进去休息一下?” 林胜南试探性地问:“柜子里还有一张折叠小床。” 第63章 飞机平安落地,江弛予拖着行李箱,上了路边的一台出租车。  他今天是临时决定回来的,买了最晚的一班飞机,航班深夜到达,还没来得及通知任何人。  刚进家门,他就看见护工王大姐正在预备明天早餐的食材。  王大姐之前是江弛予家里的保洁,和他还算熟悉,现在郁铎的眼睛还没康复,生活起居需要有人照料,赵助还要处理分公司的业务,完全指望他是不可能的,所以江弛予额外请她来当护工。  大姐见老板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惊喜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时间已经来到凌晨,客厅里仅留着一盏廊灯,江弛予朝王大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行李箱靠在门边,轻声问:“他呢?”  “在房间里,应该已经睡下了。” 大姐回答完,又瞅了眼江弛予脸上的口罩,关心道:“江总今天感冒了?”  “有点。”  江弛予的感冒何止是 “有点”,他一开口说话就是浓浓的鼻音,声音听上去比平日里低沉沙哑了不少。  大姐是个热心肠,又热情地建议道:“要不我给您熬一碗姜汤吧?”  江弛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瞎忙活了,随后吩咐大姐先去休息,自己来到房间前,推开了房门。  郁铎还没有睡着,他靠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正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什么。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抬头望了过来,讶然道:“赵助?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助理刚离开没一会儿,他白天还要处理公司的业务,晚上不留在这里过夜。  江弛予没想到郁铎还醒着,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但他很快又意识到,郁铎的眼睛现在看不见,不用在他面前特地掩饰克制什么。  于是江弛予没有立刻回答郁铎的问题,而是站在门外,细细打量着他。  半个月不见,郁铎清瘦了一圈,头发也长了不少,眼睛上贴着厚厚的纱布,看上去有些狼狈,不过精神状态还挺好。  看着郁铎穿着睡衣,乖乖巧巧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江弛予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久违的怀念,也让他生出了一种或许自己能够拥有他的妄念。  郁铎的话音落下后许久,门口的那个人都没有回应。  赵助理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郁铎这些天也已经摸得明白,他没有傻等赵助理回复,而是继续说道:“正好,帮我把水杯递过来一下。”  江弛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呆发得有些久。他抬眼看向床头柜上的水杯,忘了先否认自己不是赵助,而是很自然地应了声:“好。”  赵助理今晚走得急,床头的杯子里只剩下半口水,水壶也已经见了底,江弛予拎起水壶晃了晃,走进厨房重新烧了一壶。  直到江弛予走出房间,郁铎才转头面向他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几分钟之后,江弛予就端着水杯回来了,郁铎摸索着从他的手里接过了杯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好烫。” 也仅仅喝了一口,郁铎就忙不迭将杯子还给江弛予。  江弛予试了试水温,并没有觉得烫,为了不烫着郁铎,他刚刚特地兑过凉水。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又重新端了一杯温水回来,  这次郁铎没有接,而是就着江弛予的手,低头喝了起来。  眼见这个半瞎直到现在都还没认出自己,江弛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久违地起了逗逗他的心思,看看到底要多久,他才能认出 “小赵” 已经换了人。  喝完了水,又上了一次洗手间,郁铎也该睡觉了。然而他刚在床上躺平,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饿了。”  郁铎过去不是一个娇气的人,赵助理平日里也没有提起,江弛予还是第一次知道郁铎在病中这么难伺候。但在面对郁铎时,江弛予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于是他先是替郁铎将被子盖好,又垫好枕头,留下一句 “等着”,就出了房间。  大概是江弛予今天感冒了,再加上赵助理平日里是个做得比说得多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郁铎都没有发现身边的这个人竟然不是小赵。  托了护工大姐的福,冰箱里食材丰富,菜肉奶蛋应有尽有。江弛予打开冰箱看了一圈,从急冻层里翻了一包手工包的饺子出来。  大姐看见老板刚一回来就摸进厨房准备宵夜,连忙进来帮忙。江弛予婉言拒绝了,让大姐先去休息,他自己来就可以。  点火,烧水,下饺子,江弛予久不下厨,但厨艺并没有生疏。没过一会儿,一碗煮得白白胖胖的水饺就端进了卧室。  江弛予将碗放在茶几上,紧接着就要过来扶郁铎下床,郁铎将双手一摊,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看不见。”  江弛予看了一眼郁铎这 “小人得志” 的嘴脸,由着他胡来。他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舀起一颗饺子吹了吹,直到不烫了才送到郁铎嘴边。  郁铎就着江弛予的手,一口将饺子含进嘴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 “高级服务”,笑得嘴角弯弯。  一小滴汤汁不小心溅到了郁铎的脸上,江弛予伸出手,用拇指在他的唇边,温柔地抹了抹。  “小赵,你做事这么认真,你们老板给你开多少工资啊?”想来是 “赵助” 今晚的表现让郁铎很满意,他竟然还有心思打听起别人的闲事:“江弛予那么抠门,给不了你多少钱吧?以后有没有打算跳槽?”  真是翻了天了,郁铎认不出他本人就算了,吃着他煮着饺子,明目张胆地挖着他的人,居然还在背后编排他。  “工资开得很高。” 江弛予心里暗暗记下了一笔,第一时间替自己澄清,顺便没好气地给赵助的未来做了决定:“不跳槽。”  “那真是可惜了。” 郁铎并没有强求,耸了耸肩,十足惋惜的模样。  郁铎平日里并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吃了四颗饺子之后就开始喊饱。夜里吃多不好消化,江弛予也不勉强,收拾好碗筷就出去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郁铎已经回到床上躺好,还老老实实地盖上了被子。  折腾到了这个时候,郁铎总该睡了,谁知他今晚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小赵,睡不着,过来给我读读书吧。”  江弛予这才看见床尾摆着一本外文翻译的小说,应该是小赵从他的书柜里挑出来的,偶尔读给郁铎消遣的。  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江弛予抱着到底什么时候郁铎才能认出他的想法,配合地翻开书,开始读了起来。  只可惜郁铎实在不是个文化人,开头一段还没读完,他就倚在床头,睡了过去。江弛予无奈,只得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又替他盖好被子,最后关了灯。  做完这些事之后,江弛予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静静地在床边坐下。  这么看着郁铎,他心里那股蛰伏已久的占有欲,也跟着出来作祟。  今天在进家门之前,江弛予的心里其实有些忐忑。过往种种虽然已经明晰,但他们之间的空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回想重逢后的见面,有好几次,都是不欢而散的结局。再次面对郁铎时,江弛予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江弛予努力回想着自己过去在郁铎面前的模样,发现已经无法真的回到从前。很多哄他高兴的事他不能再做,很多调皮撒娇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而今晚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反而让江弛予得到一个机会,可以遵循本心,用最真实的面目,坦诚地面对自己,也面对他。  他可以像过去那样,不加掩饰地对他好,喜欢他,照顾他,而他也十分难得地,对自己表现出了全身心的依赖。  这原本只是缓解 “近乡情怯” 的一个玩笑,未曾想到了最后,他竟然有些不舍起来。  床上的郁铎翻了个身,江弛予总算缓过了神。他站起身,准备先去隔壁的酒店开一间房。  他的这套房子只有两室一厅,主卧留给郁铎,另一间客房暂时归护工大姐,他作为屋子的主人,回 h 市的这几天要暂时屈尊住在酒店。  “小赵?” 这个时候,原本睡着的郁铎突然抬了抬脑袋,面对着江弛予,低声问:“你要走了么?”  江弛予没想到他还醒着,微微一愣,应声道:“嗯。”  郁铎沉默了几秒,又开口说道:“别回去了,和我凑合一宿吧。”  房间里没有开灯,微微泛白的天光足够江弛予将床上的人看得分明。  “方便吗?” 江弛予问。  见鬼了,他和小赵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这有什么?以前在工地里,二十个人的大通铺都睡过。” 郁铎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睡吧,别瞎讲究了。”  江弛予简单地洗漱回来,郁铎又睡着了。他翻开被子,躺上了床的另一侧,规规矩矩地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就这么看着郁铎的背影。  “郁铎。” 江弛予试着喊了他一声。  郁铎没有回应。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江弛予心里的所有渴望都冒了头,但他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郁铎的头发。  这段时间不方便理发,郁铎的头发长了不少,发梢摸上去软软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睡梦中的郁铎突然一个翻身,转身面向江弛予。  发丝如水般从指尖穿过,他的手掌也就这么停留在郁铎的脸上。  半夜动手动脚被人抓了个现行,场面有些尴尬。江弛予正琢磨着好歹说点什么,郁铎却往前一滚,扑进了他的怀里,带起一阵温柔的风。  江弛予的掌心落了空,郁铎的双手搂住了他的腰,又将脑袋往他的胸口一埋,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第91章 别走  也许是因为在郁铎身边,又或许是这段时间太过疲惫,江弛予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杆。  他醒来的时候,床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江弛予起身走出房间,看见郁铎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没想到郁铎这人眼睛不好使,耳朵倒是灵敏,江弛予还没出声,他就听见了门口的动静。  “你终于醒啦?小赵。” 郁铎扭头转了过来,面对江弛予的方向。  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再听见郁铎 “小赵” 长“小赵”短地亲切称呼他,江弛予脑门上的青筋就止不住一阵乱跳。  郁铎对此自然是毫无察觉,继续往下说:“王姐老家突然有点事儿,今天请假回家了,接下来几天都要靠你啦。”  江弛予正准备开口结束这个 “角色扮演” 游戏,郁铎轻轻巧巧的这么一句话,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将他牢牢地套回了赵助的壳子里。  “好了,快来吃早饭吧,饿了。” 江弛予还没答应,郁铎就从躺椅上支起身子,单方面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江弛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赶鸭子上架,正式接替了王大姐的工作,还顶着赵助理的名头。  护工大姐这假请得突然,不过她在临走前还是在锅里留好了早饭,江弛予先将郁铎扶到餐桌前坐好,给他手里塞了一杯热咖啡,随后就进了厨房。  清粥榨菜,煎蛋培根,这顿不土不洋的早餐很快就端了出来,有了昨晚宵夜的经验,今天江弛予格外上道,不用郁铎多说,他一上桌就自觉地端起碗勺,先照顾郁铎吃完早餐,之后才轮到自己。  郁铎现在 “瞎” 了,横竖也没什么事干,自己吃过早饭后也不急着走,就坐在桌旁 “看” 着江弛予。  “像你这样能文能武的全才,跟着江弛予太可惜了。” 或许是郁铎的爱才之心太过强烈,江弛予吃饭的间隙,他又旧事重提:“以后要不要考虑跟着我?待遇好商量,再怎么样也比江弛予高。”  “不考虑。” 江弛予看了眼桌上的胡椒粉,心里琢磨着给这个瞎子的咖啡里加点料,但最终还是没狠下心。  他恶狠狠地戳了两下荷包蛋,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气道:“谢谢老板抬爱。”  说完,他的心里又 “噗” 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个赵助不能再待在 h 市了,尽快给他调回杨幼筠身边去。  郁铎连江弛予的声音都没认出来,更别指望他听出语气里的不悦,他翘起二郎腿,笑吟吟地说道:“不着急拒绝,慢慢考虑考虑,可以晚点再回复我。”  早餐后江弛予去看了眼墙上的时间表,按照计划安排,这个半瞎今天要去医院换药。如今王姐请假,照顾病患的事又不可能真的全靠赵助理,送郁铎去医院的重任就只能落在江弛予的身上。  “在这儿稍等。” 江弛予带着郁铎走出电梯间,扶着他来到门边站好:“我去取车。”  小区车位离电梯口有些距离,郁铎现在的这个状况走过去实在不大方便,不如就让他站在这里等。  “我看不见,一个人待在这里,心里会特别害怕。” 显然郁铎不想等在这里,将手一伸,又抬出了百试不爽的万能借口:“万一来个开车不长眼的,再把我给撞了,那可怎么办。”  郁铎说起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第65章 将心里的这些话和盘托出,对郁铎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现在江弛予就站在他面前,但他也看不见,这些平日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倒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最后他笑了笑,对江弛予道:“过去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江弛予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郁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把一个人的真心扔在地上践踏。虽然事出有因,也不是出自本意,但他知道,他始终是让一个爱他的人伤心了。  “你——” 江弛予刚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再开口时,嗓子哑得不像话:“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和郁铎之间早就是一团乱麻,说也说不明白,理也理不清楚。钻出死胡同之后再往回看,除了爱情,郁铎给了他所有自己能给的东西。  但感情的事,最是不能勉强,不能评判对错,也没法用尺子衡量。谁付出多一点,谁欠谁少一点,在不同的立场下,也不会有标准答案。  “好,那我说点别的,只是不知道现在说这些会不会太晚了。” 郁铎停了停,似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再次开口说道:“其实我… 一直很喜欢你。”  把一直深埋在最底层的心意剖出来之后,后面就变得顺畅起来,郁铎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不是当亲人,也不是当弟弟,从过去开始,我就很喜欢你。”  只可惜,郁铎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他九曲十八弯的心肠里扒拉出来的这几句话,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井中,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但郁铎不敢停下来,生怕错过这个机会,或是听到江弛予的拒绝,他就再也鼓不起勇气:“如果你还愿意重新相信我,身边又恰好缺个人的话,能不能考虑再给我一次机会?”  大概是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有 “渣男” 前科的人,说出来的话没什么说服力,郁铎将手举到脑袋旁,一本正经地做了个发誓的动作,说:“我保证,以后不让你伤心,尽量少惹你生气,不然我做生意亏死,开车…”  他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突然扬起一阵小风,紧接着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郁铎站的这个位置刁钻了一些,江弛予衣摆拂到了过道上的一盆干花,花枝上的小干果霹雳啪撒地掉了一地。  “别口无遮拦,你已经够倒霉的了。” 江弛予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你这个人一天一个花样,老是说话不算数,还是少发这种毒誓的好。”  江弛予的掌心压紧郁铎的唇,不让他再说出什么有天没日的话,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镇定沉着,甚至还带着他一贯的绵里藏针。  只是郁铎发现,捂在他嘴上的这只手在微不可查地轻颤,连带着他自己的呼吸都凌乱了起来。  他拉下江弛予的手掌,双手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来到他的脸上,如果不是入手一片湿热,他几乎要相信江弛予对他的这番话不为所动。  郁铎摸索着,用拇指抹掉了他眼底的水渍。  江弛予一辈子就丢人这么一次,还是被郁铎撞见了,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可惜又被郁铎拽着脖子薅了回来。  “哭什么呀。”  等到指尖再也擦不出什么,郁铎将江弛予搂进怀里,轻轻抱住了他,濡湿的纱布贴紧眼眶,冰冰凉凉有些难受。  “你才哭了。” 江弛予不服气地反驳。  “这次是真的。” 郁铎知道自己眼里的湿意快要盛不住了,他环住他的腰,将脸藏进他的肩窝,说话带了些鼻音:“你可以试着再喜欢我一次。”  江弛予马上回答,而是用一种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如果这次我和杨幼筠失败了,可能会一无所有。”  古往今来的夺权战争中,失败者只有一个下场,被逐出瑰湖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往长远了看,甚至还有可能被整个行业封杀。  江弛予继续说:“如果我一无所有,将来可能没有办法帮上你什么忙,也不能替你解决麻烦,甚至还会拖你的后腿…”  “江弛予,你是不是故意在气我。” 郁铎被江弛予的话气笑了,用力在他背上扇了一巴掌。  他当然知道他的这些执念都来自何处,这些年才会这么不留余力地去逼迫自己,用最快的时间走完一条漫长且艰险的路。  “我知道我过去说的那些混账话,让你难过了。” 郁铎今天打定主意要解开江弛予所有的心结,一桩一件都不要放过。  江弛予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当年的郁铎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虽不是出自本心,但也都是赤裸的真相。  现在他已经从林胜南那里知道了郁铎的苦衷,但这个真相没有让他释怀,反而让他更加懊恼。  他懊恼自己无能为力,空有一颗爱他的心,无法在郁铎最艰难的时候,陪着他一起渡过。  “那些话都是假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知道,当年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一个人没钱没文化,怎么走到现在。” 郁铎抱着江弛予,跨过五年的岁月,将当时徘徊在心里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你从来不是累赘,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我的骄傲。”  这种骄傲无关江弛予取得什么成就,无关江弛予满足他什么期许,也无关江弛予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助益。  单单只是因为江弛予这个人。  这辈子能与他遇见,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好了,话说完了。”  郁铎松开江弛予,他觉得如果再说下去,自己这双眼睛算是白治了:“爱喜欢不喜欢,赶时间的话就赶紧滚。”  江弛予没有回答这个关于 “喜欢” 还是 “不喜欢” 的问题,而是直接拦腰将郁铎抱起来,转头就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郁铎瞬间预感大事不妙,可怜见的,他刚从床上下来。  “干什么,江弛予。” 再次被压上床的时候,郁铎警告江弛予:“你这是禽兽行为。”  “是又怎么样。” 江弛予轻而易举就剥掉了他身上披着的风衣,随手扔在地上:“现在是你喜欢我,我还没考虑好呢。”  郁铎趁机踹了他一脚:“我反悔了,不要你喜欢我了,赶紧滚滚滚。”  江弛予嘴上叫嚣得厉害,一副恨不得要郁铎一个月下不来床的样子,但闹到最后,也不过是扯过一旁的被子,像包粽子一样,将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盖好了被子,江弛予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双手撑在床垫上,俯身贴近郁铎,熟悉的鼻息之间像是有什么吸引力一般,甫一接触就彼此交融。  “你在想什么?” 江弛予抵着郁铎的鼻尖,故意打趣他:“耳朵怎么红了?”  “别以为我瞎了就揍不动你。” 郁铎梗着脖子,他已经被江弛予的反复无常闹得没了脾气。  “没时间做饭了,你再睡会儿,我叫人送午饭来。” 江弛予笑出了声,捧起郁铎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这原本只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告别吻,但在相互贴近的那一瞬间,就变了意味,江弛予扣着郁铎的下巴,亲得又凶又恨。  吻上郁铎之前,江弛予仍然想着要克制,但他的心里有太浓烈的情感要宣泄,大喜和大悲两种情绪裹挟着他,一路将他推到失控的临界点。  毕竟,这是他的十年,十年大梦一朝成真,任谁都要不管不顾,大疯大闹一场。  经过早上那么一通折腾,郁铎的唇舌早就被亲得又痛又麻,这会儿又被人捆成了一只蚕蛹,更是全程处于劣势。  想起江弛予的眼泪,郁铎的整颗心都要碎了,所以此时他格外纵容江弛予,由着他没有分寸地予取予求,细细安抚着他。  谁知这小子趁着郁铎没法反抗,舌尖肆无忌惮地在他的口中攻城略地,故意碾着嘴唇上细小的破口连啃带咬,惹得郁铎手脚发软,心中火起,舌头就这么不甘示弱地缠了上去。  只可惜他发挥的空间实在是有限,没两下功夫就被逼得节节败退,只能被迫在江弛予的掌控下沉浮,连枕头被洇湿了一小片都没察觉。  “哥,再等我一下,这次不管结果好坏,我都会回来见你。” 漫长的宣泄过后,江弛予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卸了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郁铎的嘴唇上轻轻啄着。  “别瞎叫唤。”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景,这声 “哥” 烫得郁铎浑身发麻。  江弛予毫无察觉似的,在他的唇珠上蹭了一下,微微睁开了眼:“余下的时间还有很长,我会慢慢告诉你答案。”  其实并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揭晓,江弛予看着郁铎,心里想。  如果郁铎此刻能看得见他的眼睛,一定就会知道,他的答案从来未曾改变。第93章 我只喜欢你  lindy 端着一大盘咖啡来到会议室,刚推开门,就被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顶了出来。  小姑娘见状赶紧离开,虽然她刚刚入职瑰湖不久,连实习期都还没过,也知道现在不是送咖啡的好时候。  这样的场景她早就司空见惯,三一工程那边每次派人过来开会,十次里有七八次都会把气氛弄得很紧张。  但怪就怪在,工作风格如此不合拍的两家公司,居然也一直合作了这么长时间。更加诡异的事,每次吵着吵着,问题也就莫名其妙地妥善解决了。  不过今天的事情好像有些大条,lindy 回到工位上之后,暗自犯起嘀咕,因为没过多久,她看见三一工程的老板郁总也来了。  郁总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影响,穿着一身利落的西装,看上去神采奕奕的,还热情地和公司同事打招呼。  lindy 对这位郁总的印象不错,自告奋勇带他去会议室,结果好巧不巧,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公司的江总。  两位老板相见,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lindy 被夹在中间,恨不得自己只是一团空气。  在入职瑰湖之前,她就听说过一些公司的内部八卦,据闻当年江总曾经离开 h 市近一年,虽然明面上说是工作变动,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背后隐藏着一场权利更替。  如今他重新回到总经理的位置,杨幼筠也在 b 市坐稳了董事会,瑰湖将来由谁来做主,已经不需多言。  lindy 还听说,在这件事情上,三一工程的郁总帮了很大的忙。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绕着郁铎转了一圈,心里更加闹不明白,这两位老板一会儿打一会儿合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将两尊大佛送进会议室之后,lindy 逃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回想起刚才会议室里的场面,依旧让她心有余悸。  lindy 问身边的同事:“江总和三一工程的老板都来了,这下应该不会再吵了吧?”  同事早几年入职,在公司算得上是老资历,她神秘地笑了笑,道:“你看着就知道了。”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会议室的门重重打开,郁铎带着一群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郁铎本人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他身边的几个人的脸色一个塞一个黑,一个年轻小伙儿看上去被气得够呛,离开前不忘重重踹了一脚会议室的大门。  眼看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从自己身边闪过,lindy 缩了缩脖子,心想同事多吃了几年饭,见识果然不同凡想。  从瑰湖大楼出来之后,郁铎一行人一起上了一辆丰田商务车,车子还没开出瑰湖的大门,下属们就争先恐后地向郁铎告起了瑰湖的黑状。  郁铎支着脑袋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终于察觉到老板这态度有些耐人寻味,不由得住了嘴。  “回去之后,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最近的工作。” 郁铎见大家不说了,这才放下手,说道:“你们平时在项目上是怎么办事的,我没说,不代表不知道。”  刚刚在瑰湖的人面前,郁铎是大力支持自己人,始终站在自己同事这边。现在车里没有外人,郁铎自然也要敲打敲打他们。  甲方乙方因为立场原因,有很多矛盾不可避免且难以调和,一味在对方身上找原因是没用的,也要找到内部的问题并解决。  车子开进公司大门,员工们依次从车里下来,脸上的表情都恹恹的,李启东凑上前去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被芊芊拦了下来。  今天在车上郁铎只是稍加提点了他们几句,没有说什么重话。  傍晚的时候郁铎提前下了班,因为今晚他要去参加 reba 的婚礼。  得知 reba 要和沈嘉乐结婚的消息,公司上下最震惊的要属郁铎,那个口口声声说 “上床和谈恋爱是两回事” 的人,转眼就要和一根筋的沈工结婚了。  郁铎当面向 reba 请教了这个问题,reba 略微有些羞涩地说道:“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可讲,缘分来了,所有原则都可以退让。”  reba 和沈工都是地产圈的人,他们的婚礼自然也邀请了江弛予和瑰湖的其他人。郁铎这边的几个小伙儿和瑰湖的员工还有新仇旧怨没有了解,双方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分外眼红。所以两家公司的坐席隔得老远,连带着郁铎和江弛予两个人一整个晚上都没讲上话。  一直到晚宴过后的 afterparty,江弛予才有机会找上郁铎。  派对办在酒店的花园里,巨大的草坪中央是用鲜花和彩灯搭成了个小舞台,现场乐队再一烘托,气氛非常浪漫。  但 reba 这个新娘一出场,现场就和浪漫这两个字搭不上边,她带着几个小孩闹疯了,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瓶香槟,逮到谁就往谁身上滋。  郁铎年纪一把,不想被他们波及,就远远地躲开了,一个人坐在丁香花树下的长椅上避风头。  “生气呢?” 江弛予来到郁铎身边坐下:“你手下几个人太不是东西了,特别是沈嘉乐,以前性格挺温和的,最近是不是被 reba 带偏了?”  “说话注意点,我们现在正在参加人家的婚礼呢。” 郁铎忍不住笑了,郑重提醒江弛予:“别光顾着说我,你们公司那几个小年轻,仗着甲方身份在工地上耀武扬威也不是一两次了,这次如果你们不处理,我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行了。” 这话题如果继续下去,一整个晚上都掰扯不完,江弛予往椅背上一靠,牵起郁铎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暖着:“下班不说工作上的事。”  二人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哄笑,沈嘉乐在众人的起哄下,单膝跪在地上,即兴给 reba 来了一段深情告白。别看沈工平日里一副木讷工科男的模样,真要他发挥起来,口才着实不错,没说两句话,就把 reba 闹得眼泪汪汪。  reba 一感动,当众宣布了自己已经怀孕的消息,沈工激动得手足无措,抱着 reba 又哭又笑。 第67章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不喜欢我,我们不可能,你喜欢的人在国内,我都知道了,你别说了。”  说完,她不忘对着江弛予胳膊来上一肘子,然后气鼓鼓地走了。  一楼的主卧住着一对情侣,女生听见动静开门探出脑袋,正好看到了最后一幕,由衷地对江弛予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有的时候太招人稀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江弛予住的这栋三层小楼离学校不近不远,每天通勤大概要骑上半个多小时的车,在这里面合租的都是同校的留学生。  为了节省开支,上个学期结束后,江弛予就从学校的宿舍搬了出来,以近乎免费的价格住进了顶层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阁楼,但是日常要帮房东维修房子,整理花园。  他和 ashley 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两人和这栋房子里的其他留学生一样,都是再单纯不过的舍友关系。  不过江弛予并不讨厌 ashley,这个小姑娘心眼儿不坏,就是家庭条件好,从小骄纵惯了,有时会比较任性。  第二天江弛予自然没有和 ashley 去坐什么小火车,一大早就泡进了图书馆。  图书馆外是一大片花园,最近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今天终于放晴。花园里堆满了积雪,阳光铺洒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园子里,像极了童话里的冰雪幻境。  江弛予突然想起,h 市从不下雪。  他很想在这样的季节里,点上一支烟。  好在江弛予并没有烟瘾,这个念头仅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短短一瞬,就被雪地上的一只色彩艳丽的雪鹀打断。  他顺着这只跳跃的雪鹀往树梢望去,余光正好瞥见远处一队戴着旅行团小红帽的华人大姨大哥,说说笑笑地从雪地里走过。  * *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空气湿湿冷冷的,看着是要落一场冬雨。  江弛予踩着椅子打开衣柜的最高层,终于在一堆叠在一起的棉被毛毯里,找到了郁铎的羽绒大衣。  对于长期生活在 h 市的人来说,几乎用不上这种厚度的衣服,不过江弛予和郁铎两人明天要去北海道泡温泉赏雪,这件压在箱底多年的羽绒服终于又派上了用场。  江弛予将大衣从收纳袋里取出来,简单整理了一番,却意外在大衣的内口袋里翻到了一张旧登机牌。  郁铎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毛衫,坐在客厅的行李箱前收拾衣服,他对那边的温度没概念,拿不准要带些什么衣服。  江弛予从房间里走出来,将厚实的羽绒服批在他的身上,然后从背后连人带着衣服,一起抱在怀里。  “怎么了?” 郁铎转过头,问:“现在撒起娇来不分时间段了?”  “你之前去过美国?” 江弛予的脑袋靠在郁铎的肩上,将手里的东西举到郁铎面前,飞快地晃了晃。  郁铎瞥了眼江弛予手里的登机牌,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嗯,在你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  “去做什么?” 江弛予问。  “去找你。” 郁铎折起两人的睡衣,一起放进行李箱:“顺便去旅游,对了,还去你们学校参观了呢。”  “原来你真的去找我了。” 江弛予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来,抱着郁铎的那两只手臂微微收紧。  郁铎笑了起来:“骗你做什么。” 接着他继续说道:“我跟着旅行团去了美国,晚上在旅馆里给你打了电话,电话被你当时的女朋友接到了,她说你在洗澡,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郁铎没有再说,但江弛予知道,以郁铎这个人的性格,接下来会怎么处理。  江弛予想起了多年前雪夜里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他不确定那个电话是不是郁铎打来的,但只要一想到郁铎一个人远赴异乡,在旅馆里给他打了这个电话,心里就像被一双大手胡乱搅和了一通,一圈一圈地开始泛酸泛疼。  他想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穿越到过去,回到那个小小房间,将在雪夜里枯坐的那个人好好抱进怀里,告诉他没有别人,我只喜欢你。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江弛予觉得如果把这个念头说出来,郁铎一定会嘲笑他幼稚。  江弛予平复了一会儿情绪,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哪里有过什么女朋友?”  “少唬弄人。” 郁铎笑骂:“交过女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喝这种陈年老醋,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真的。” 江弛予在郁铎耳边,格外郑重地说道:“从头到尾,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自从他遇见郁铎的那天起,眼里就再也没有装下过第二个人。  郁铎的脖颈开始微微发热,他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面对江弛予时不时的热忱坦率,他总是会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真的?”  不过这次他没有再装傻充愣,而是转头过去,看着江弛予的眼睛,飞快地在他的嘴角啄了一口,笑着说道:“巧了,我也是。”第96章 番外 2(三更)  【时间线:郁眼睛受伤后,江第二次回 b 市】  b 市,瑰湖总部大楼。  江弛予和杨幼筠一起走出会议室,路过的同事看到他们,纷纷停下点头致意。  刚刚杨幼筠的大哥带人来过,双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差点在公司上演了全武行,好在关键时刻,老杨总一个电话赶过来,阻止了这场大庭广众之下的 “骨肉相残”。  “我哥被你逼急了。” 杨幼筠的心情不错:“什么昏招都使出来了,居然敢在公司动手。”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沉住气,不能自乱阵脚。” 回想起方才大公子气急败坏的模样,江弛予也笑了:“不然就要输了。”  二人闲聊着,路过了半开放的接待区域,江弛予眼尖,看到一个穿着快递制服的身影,从他面前匆匆走过。  这个人佝偻着背,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制服,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江弛予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上前一步喊住了他。  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四毛茫然地回过身来。今天他接到订单来瑰湖总部大楼收快递,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江弛予。  故人重逢,他在原地呆愣了三秒,第一反应就是掉头离开,连单子也不接了。  “四毛?” 江弛予拦住了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好… 好久不见。” 走是走不了了,四毛压低帽檐,不敢直视江弛予。  “你现在在快递公司工作吗?” 江弛予问。  四毛回答了一个字:“是。”  江弛予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时针已经快要走到六点,江弛予没有马上追问他这些年的境遇,而是提议道:“快下班了吗?晚上一起吃饭?”  再见江弛予,四毛心里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拒绝,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下来。  时隔近六年,江弛予和四毛并肩坐在板前,看着师傅们在案前忙碌。  当年四毛和雯雯来 b 市旅游时曾光顾过这家日料店,经历几年发展,这家店已经成为本地颇有名望的老牌名店,而四毛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小老板,沦为了刑满释放人员。  在牢里待了整整三年后出来,他更加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  “所以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江弛予将茶杯放回杯托上,选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开场白。  “行贿,侵占公司财务,数罪并罚。”  江弛予并没有问他关于坐牢的事,四毛盯着寿司师傅手里血红色的野生金枪鱼,面无表情地先一步说了出来:“被判四年,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一年。”  过去四毛挖空了心思,一心只想挤入 “上层阶级”,仿佛只要咬牙住一回奢侈酒店,用小半年的工资在夜店里消费几回天价洋酒,就能抹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如今再面对这顿曾经让他时时憧憬的贵价日料,四毛有些食不知味。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搭上这三年的青春。  原来这世上,有的是比物质享受更珍贵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的手上。  四毛的手腕上戴着一圈细细的手镯,以他现在的境遇,再戴着这只螺丝钉造型的手镯,很难让人相信不是仿品。  这是雯雯送给他的周年礼物,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变卖了自己手边所有值钱的物件,唯独留下了它,算是给自己一个念想。  寿司师傅适时地将一碟叫不出名字的菜送到二人面前,也许是因为用了洋葱调味,四毛的眼眶酸酸涩涩的,有些难受。  他踌躇了一个晚上,终于鼓起勇气问江弛予:“郁… 郁铎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他现在还在 h 市。” 江弛予的语气平淡。  “那你们现在…” 四毛焦躁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知如何问起,江弛予回国之后没有留在 h 市,是不是意味着他和郁铎的关系已经再也无法挽回。  “我在这里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结束后就要回去了。”  见四毛欲言又止,江弛予主动说道:“之前发生的事我也都知道了,我们现在很好。”  “那就好,我一直担心你们因为我闹出的事翻脸。” 再多的话,四毛也说不下去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憋出了一句:“是我对不起郁铎,也对不起你。”  这是四毛的真心话,他的心里对郁铎有愧,所以出狱后不敢联系他,更不敢见他,远走他乡来到 b 市谋生计。  “你会怪我吗?” 四毛讷讷地问。  “当然会。” 江弛予放下筷子,侧脸看向四毛:“如果当年不是你鬼迷心窍,这些年他也不用吃这么多苦,我不会原谅你。”  四毛呼吸一窒,后背坍塌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几乎团成了一个球,缩进了灯下的阴影里。  “但我是怎么想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顿饭接近尾声,江弛予从钱夹里取出银行卡放在桌面上,准备买单走人,“人生是你的,接下来要怎么走,全在你自己的手里。”  四毛盯着桌上精美的酒器,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双眼如死灰般黯淡。  吃过晚饭后,两人在店门口分别。b 市夜晚的寒风干涩刺骨,江弛予没有提议开车送四毛一程,也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他站在日料店门口两盏素色的大灯笼下,看着四毛骑上小电摩,晃晃悠悠地汇进晚间第二波高峰的车流。  通过四毛的口,江弛予又得知了一些当年的细节,原来那个时候的情况,远比郁铎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艰难许多。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 b 市车水马龙的街头,突然好想见见郁铎。  于是他翻出手机,给郁铎发了条信息:【哥。】  郁铎回复了两个字,言简意赅:【怎么?】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不适合用在短信里聊,于是江弛予说:【没什么。】随后,他又补上一句:【就是想你了。】  郁铎大概是在忙,这次他过了许久才回:【撒娇精。】  * *  和四毛分别后,江弛予直接开车回了家,他刚来到家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发现,家里好像有人。  江弛予瞬间警惕了起来,眼下正逢多事之秋,杨幼筠的兄弟们狗急跳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类似上门抢公章入户销毁证据文件的事来。  毕竟经验告诉他,高端的商战,往往只需要采用最朴素的手法。  江弛予暂时按兵不动,在门外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家里确实有动静后,他打电话联系了物业经理。  很快,保安队长就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上来,一行人在门外简单地制定了一个行动方案后,江弛予一声令下,彪形大汉牟足了劲头破门而入。  “嘭” 得一声巨响,防盗门重重的地撞向门后的衣柜,一群黑衣猛男从天而降,一窝蜂涌进了客厅。  郁铎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杯底里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洒在了江弛予家的沙发上。赵助理正弯着腰在茶几前泡茶,面对这样的场面,万年不变的棺材板脸上也有了点震惊。  眼看刚才还在自己的脑海里作威作福的人,这会儿正安然地坐在自家的沙发上,江弛予瞬间有些迷茫。他还没来得及从 “进屋捉贼” 的情绪中转化过来,一口气卡在半道不上不下,脸上还带着浓重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