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令你逝去的流星雨)》 序章 流星雨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第一章 现在 【2025】 西元二○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十六点七分。 三坪一房格局的破公寓外传来jr总武线的平交道警铃声,电车伴随着这间歇性的节奏开过。从窗帘缝隙间射进的橘色光线慢慢改变角度,今天这一天也即将结束。这是在地球的自转下,这个行星不断重复的运行周期。 「啊……!」 画面上,堆高的方块应声崩塌,巨龙喷火,萤幕闪烁。「gameover」字样冒出,各个字母随即像撞球一样五彩缤纷地迸开。 「差一点就可以集满了啊……唉~~」 我把智慧型手机往书桌上一扔,就听见空的啤酒罐喀啷一声倒下。我在这满是酒精味的房间里,抱着不知道是宿醉第一天还是第二天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打开冰箱一看,彻底空无一物。 我披上磨破的大衣,打着呵欠走向玄关。跨过脚下的大叠旧杂志与催缴单,打开门一看,世界就被自己呼出的气染成一片全白。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一次,可恨的是看来这并不是在胡说。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走下有着粗糙铁粉,生了咖啡色铁锈的楼梯,走向酒馆。今天、昨天、前天,我都在同样的时段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的运行轨道就这么不断重复。眼看二字头的年纪就要过了一半,我却还找不到固定工作,把父母留下的遗产坐吃山空地过活,不知不觉间,变得从大白天就在玩手机游戏。只有支出不断增加,连一圆都赚不到的生活——cp值烂透了。 我正如此回顾自己的半生,一阵干涩的风吹来,几张旧报纸飘过来贴在我脚下。 『大流星雨过后三年——jaxa〈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召开记者会,表示发现了新的卫星碎片』。 这种标题映入眼帘,我一脚踢开报纸,但报纸仍缠住我的脚,让我硬是很不耐烦。 「真的假的……」 去到常去的酒馆一看,我的不耐烦更是火上加油。 店门口拉下了灰铁色铁卷门,挂着临时休业的告示。用胶带随手贴上的传单背面有着不漂亮的手写字迹,写着「暂停营业」,铁卷门上还有附近的坏孩子用喷漆喷的有点像又不是很像的麦可杰克森,构图十分奇妙,搞得像是麦可杰克森暂停营业。 从这里往前,大概只有还要再走一段路才会到的超商可以买到酒。 「啊~~该死,运气真背……」 我铿的一声一脚踢向旁边设的垃圾桶,就在这个时候—— 「平野……?」 ——糟糕。 为什么我会反射性地有这样的念头呢? 「啊,果然是平野……」 她有着透出倔强个性的笔直眉毛、睫毛很长又清秀的眼。一头乌黑直发被夕阳照得发出耀眼的光芒。 盛田伊万里。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也是住得还算近的朋友。她撑着拐状,拖着右脚行进,是因为发生过车祸,到现在还是不良于行。 「好久不见啦。你戴着眼镜,害我一瞬间认不出是你呢。」 「……嗯。」 「我们住得很近,但都不太会见到耶。」 她朝我露出豁达的笑容,头微微一歪,仿佛一种亲昵的证明。 ——她变了啊。 盛田伊万里,高中时代给人一种有点学坏的印象。当时她的头发也染成金色,而且还示威似的在头上绑得老高。现在则变成了一头显得很柔软的黑发,轻轻披在肩膀上。这沉稳的发型,仿佛象征着她已经稳定下来的现状。 「平野是来买东西吗?」 「嗯,嗯……差不多。」 我仰头看着拉下铁卷门的酒馆,耸了耸肩。我在内心自嘲:就算我们是老朋友,还真亏她会开口找上这么一个满身酒味的无业男子说话啊。 之后我们又聊了几句,话题马上就用光了。 为了填补沉默的空档,我试着提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对了,听说你结婚了。恭喜。」 「嗯,谢谢你。」 她坦率地点点头,然后有点怨怼地噘起嘴说:「发了帖子,却从你家退回来了。」 「啊~~不好意思,我搬家了。」「你现在住哪?」「叫星云庄,一栋就在附近的破公寓,墙上都爬了藤蔓。」「咦,会不会太近了?从你老家过去只要十分钟左右吧?是被爸妈赶出来了吗?」「我爸妈离婚了。」「这样啊……」 我想挥开这变得有点令人难过的气氛,开玩笑说: 「只是不管怎么样,我想我都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啦。」 「为什么啦~~」她有点笑着反驳。「为防万一,我都有准备你的位子,而且凉介也好想见你呢。」 「怎么可能?」 「哪有什么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应该不这么想吧,都已经是『大医师』了。」 我耸耸肩,她就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补上一句:「是真的啦。」 冰冷的风吹过,我们各自全身一抖。太阳仿佛宣告这一天就要结束,压低了脸,从背后照着她。 她被夕阳照亮,我被酒馆的屋檐遮在影子里。为什么我会隐约觉得无地自容呢?是因为酒醒了?还是因为医师夫人与无业人士之间的身份差距?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也愈来愈冷了。」没聊上几句我就道别,转过身去。 「啊,平野!你知道要开同学会吧?」 「同学会?」 「就是二a的同学会啊。你应该有收到通知邮件吧?」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似乎有过这回事。 「你会来吧,明天。」 「是明天吗?」 「是啊。你没看信吗?」 我完全没打算去,所以连日子也没记住。 这时她若无其事地说了: 「大家说在同学会前,要去扫『外星人』的墓。」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抽搐。 「……是这样吗?」 「来啦,平野。难得大家聚在一起。」 「我有兴致的话啦。」 「我会等你。」 伊万里留下这句话,转过身去。她撑得拐杖吱吱作响,拖着脚走远。 夕阳照耀下的身影拖出长长的影子,迟迟不从我的脚边分开。 ○ 「喔~~平野,你很慢耶~~」 「啊啊,抱歉,我有点事在忙。」 「你都没变啊~~不过,是不是瘦了点?」 「也许吧。」 隔壁市区的一间连锁居酒屋二楼。平常是租给团体客用来开宴会的和式座席包厢里,塞了大约三十名男女。参加率大约八成,比我预料中来得多。 我晚了一小时参加这场同学会。一走进会场,就瞥见伊万里的身影,她朝我轻轻举起手。我撇开目光,莫名地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我没去扫墓。早上犹豫来犹豫去,时间就这么过去,我终于下定决心,已经是在伊万里打了电话来以后的事。等我慢吞吞地拖着宿醉的身体,好歹刮了胡子,披上唯一一件最好的西装外套,都已经过了开始时间。没熨过的西装皱巴巴的,有点霉味。 「一朗有来吗?」「梅西你气色不错嘛。」「这叫法好怀念啊。」「咦,宇宙跟黑洞没来吗?」「宇宙感冒请假,所以黑洞大概也没来吧。」「毕竟那两个是一组的啊。听说也联络不上恒野。」「怎么?那美女就只剩骆驼蹄一个啦?」(注:从「盛田伊万里」取「盛万」两字的读音,就变成形容女性下体隔着衣物隆起状的moriman)「喂,小心别的女生宰了你。」 每个人都用以前的绰号相称,怀念地打着招呼。虽然也有不少人变胖变瘦,外表有点不一样,但毕竟是老朋友,从气氛就隐约认得出来。 「凉介没来吗?」我也用目光寻找过往的好友。 「啊~~说是有急患,所以会晚到。」 「集换?」 「你也知道,他是医生啊。」 我晚了一拍才意会到不是「集换」,是「急患」。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对啊对啊,他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倒着数比较快啊。」「不知道是不是脑筋本来就好。」「那当然了,毕竟他老爸是医生,脑筋一定很好啊。」 朋友们聊得热络,我也随口应声,打成一片。所幸也因为几乎所有人之间都很久没见面,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最近我很少和人见面,所以觉得谈话的节奏好快。 「平野,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也没什么……在家乡应付应付。」 我不及细想,无谓地吹牛敷衍。其实我只是个无业人士,连兼职的工作也做到上个月就不做了。 「是喔,这样啊?也是啦,你这么灵巧,一定赚很多吧。」 「咦?」 「你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考试分数还是学校课题,你都很会抓重点,用最低限度的成本过关嘛,像大考的猜题更是神。」 开了头以后,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啊~~没错没错,平野在这方面真的很高竿。像考学校也是应届就考上~~」「该怎么说,cp值很高啊。」「哪像我,不但重考还留级呢。亏我根本都没在摸鱼。」「那只是你脑筋不好。」大家哈哈大笑。 上班族、上班族、公务员、自行开业、专职主妇、上班族、公务员——我依序看着这群朋友的头衔。或许是长年的习性影响,我的心思立刻就会开始帮对方「估价」。 这小子是推荐入学,就业也是教授推荐,家乡的信用金库——cp值高。 旁边这个成绩差,高中毕业就直接进了微型企业——cp值普通。 对面那个重考考上知名私立大学,现在却是中小企业的约聘人员——cp值最差。 那边的女生在学生时代只勉强没留级,但跟律师男友结婚——cp值最高。 我一边偷听大家聊回忆,一边一一判定他们的「cost performance」。用国语说就是「成本效益」。能用愈少的成本得到愈多的效益就愈好。在我看来,扣掉一小撮成功者,班上大部分的人都过着cp值很差的人生。从高中时代就很抓不到要领的人,到头来就算长大成人还是做不好工作。 ——然而…… 我喝了一口啤酒。莫名觉得自己非常格格不入。就连只是兼职或非正职的朋友,看起来都远比从白天就在打社群游戏,把父母遗产坐吃山空的我要来得像样多了。读同一间高中,成绩也差不多,我明明cp值和要领都好得多,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太不公平了。 「说到这个——」有人把闲聊延伸出去,提起了一件事。「流星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感觉到身体僵硬。 「有看到有看到,我是回家途中看到的。真的是吓一跳。」「啊~~我当时留在公司加班。职场的那些人全都从窗户探头出去,那天根本就没办法好好工作。」「我懂我懂。像我还一直用手机直播。」「那真的是让人吓一跳耶。」 三年前的「大流星雨」,如今不只是日本,已经是全人类共通的话题。就像发生过重大震灾后,人们会互相问起:「当时你在做什么?」大流星雨可说是这类话题中格外好用的一个。毕竟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也都目击到了。 而且每个人都觉得那幅光景很美。 其实那既不是天文现象,也不是天灾,而是前所未闻的恐怖行动,理应不是可以轻松拿来谈笑的话题。然而,就像所有震灾或战火,都会随着时间经过而不得不风化,大流星雨也不例外,如今已经开始被当成历史事件之一而脍炙人口。 「对了,说到流星雨啊——」有人把话题接了下去。「你们不是去扫『外星人』的墓吗?」 ——别说了。 「那情形怎么样?」「哪有怎么样,也没什么啊。就是有个小小的墓碑,我们就点了线香。」「也是啦,我也没和外星人说过话。」「可是好厉害啊,毕竟她可是史上最年轻的太空人耶。」「是啊,当时大家真的好狂热耶。」「记得她父母也都是太空人吧?」「没错没错。」「然后她爸妈就在太空上床,生下的就是她,所以是外星人。」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为了躲开在上空交错的言语子弹,镇住体内闷烧的火焰,我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喝着啤酒。但这是无谓的抵抗。一句话成了汽油,让我的愤怒窜出火苗。 「不过死了也就没戏唱了啦。」 「——啥?」 就像不良少年找碴似的,耍狠的低沉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刚刚说什么鬼话?」 「咦?」 被问到的人吓一跳,睁圆了眼睛。这个坐在我斜前方的人,是待过足球校队的饭田——记得绰号叫梅西。他一天到晚投入社团活动,重考两年,之后——是如何呢?投入根本当不上职业球员的运动,在我看来是cp值最差的人。可是现在这些事都不重要。 「喂,你这小子。」 我像个黑道似的耍狠。一瞬间,坐在别桌的伊万里的脸孔映入眼帘,但我已经停不下来。 「梅西,你刚刚说了什么鬼话?死了就没戏唱?你是这么说的吗?」「等、等一下啦,平野,你发什么疯啦?」「我才没发疯。」「不,明明就有吧?还是你喝醉了?」「回答我的问题!」我磅的一声往餐桌踹了一脚,使得玻璃杯翻倒。我本来不打算做到这个地步,但装菜的盘子掉到地上,玻璃破掉的声响盛大地合奏。其他桌也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接下来就只有愈演愈烈。 「大家一起开心地拿死掉的朋友下酒是吧!你们可真高尚!」 我大声呼喊,一把揪住饭田的胸口。 「喂,别这样。」「你找什么碴啊。」「平野,你冷静点啦。」 周遭的朋友们跑来劝架。我不理他们,一把将他揪过来。饭田失去平衡而跌倒。又有玻璃杯倒下,女生发出尖叫。 「你说话啊,喂!她死了耶!讲死掉的人很开心吗!还讲什么流星雨怎样!很漂亮?啥?漂亮?啥?要知道她就是被那个害死的啊!」 我粗暴地更加用力,饭田的喉咙发出「唔!」的一声怪声。 就在这个时候—— 「大地!」 随着一声叱喝,身后一股很强的力道拉住我,转眼间就把我从对方身上拉开。我回头一看,看到怀念的脸孔,让我惊觉地回神。 「凉介……」 山科凉介,以前在班上常跟我混在一起的朋友,现在是医生,盛田伊万里的丈夫。从高中三年级才急忙开始准备考试,却应届就考上国立大学的医学系——cp值最高的成功者。 我们好久没见,他的身高比留在记忆中的他更高,染成咖啡色的长发也剪短,换成了干净的黑色短发。面相也变得精悍许多,不知道是出于身为医师的使命感,还是身为有家庭的丈夫该有的责任感。 「大地你怎么啦?一点都不像你。」 他很担心似的说。他穿着一身看一眼就觉得剪裁很好的西装,戴着高级品牌的手表。相较之下,我则穿着皱巴巴的唯一一套西装,戴着便宜货手表。医生和无业人士——天壤之别。 「……啰唆。」 我回得粗鲁,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心中才开始涌现觉得可耻的情绪。本来我万万不想在凉介面前丑态毕露。 凉介看着我,哀伤地皱起眉头,蹲下去关心受害者说:「……梅西,你还好吗?」 「咳……还、还好……!」 饭田还难过地咳嗽,以提防的目光看着我,衬衫被扯下了一个钮扣。 「大地,发生什么事了?」「不关凉介你的事。」「喂,我说真的,到底怎么了?你喝醉了吗?」「少啰唆,你闭——」就在这个时候。 爆出「啪」一声响亮的声音。我挨了一巴掌,就像被ko的拳击手一样,重重坐倒在地。 整个世界扭曲变形,开始旋转的视野里……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盛田伊万里拄着拐杖,维持挥出巴掌的姿势不动,在哭泣。 ○ 我感觉到鼻头一阵冰冷。 慢吞吞地抬头一看,灰色的天空下起一滴滴的雨。 后来同学会就在尴尬的气氛下结束,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凉介与伊万里一直留到原订散会时间,但看我一直闹别扭地喝酒,他们最后一脸悲伤地离开了。看着伊万里拄着拐杖行走,凉介搀扶她离开,就觉得落寞得不得了。 我被赶出店后,在附近的矮树旁坐下,失魂落魄地发呆。虽然也想过要早点回去,但又不想在路上撞见同班同学,于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行人以狐疑的目光看过来,但当我一抬头,他们就会撇开视线走远。 直到刚才我还急怒攻心,揪住朋友的胸口,现在却觉得那一切都不像真的。挨了一巴掌的右脸颊被雨淋湿,热辣辣地作痛。哭泣的伊万里、凉介那像在怜悯我的眼神,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伊万里的这句呼喊一次又一次在脑中播放。就是啊,早知道我也不想去啊。被收了五千圆参加费,还被打了一巴掌,大出洋相——cp值根本糟透了嘛。 最糟的就是那句话。 ——不过死了也就没戏唱了啦。 她死去以后这三年,电视上一再播放她的身影、她的出身、她的灰姑娘故事。明明每个人都不了解她,却以一副很懂的口气在评论,一脸很懂的表情在讲述。这种情形让我打从心底厌烦。我讨厌人们就像吃饭时开着没人管的电视上所播放的新闻那样,随口消费她;我讨厌大家把那场流星雨说得好像只是一幅风情画。死了就没戏唱了?悲剧的女主角?你们到底了解她什么了? 一滴滴水珠从刘海滴下,弄湿了眼镜。被伊万里打歪镜框的眼镜就像不好笑的谐星那样挂在鼻尖。拿掉眼镜一看,视野变得更加模糊,雨水直接滴进眼睛。水珠沿着眼角流动,搞得好像我在哭一样,让我更加不痛快。 「……?」 ——咦? 忽然间,雨滴不再滴落。 抬头一看,一名女性站在我面前。她撑伞帮我遮雨,一双大眼睛担心地看着我。 「——学长。」 这名女性用银铃般的嗓音对我说话。她用伞替我遮雨,弄得雨点打在她肩膀的黑发上,顺着她的颈子流下。一头美丽的黑色半长发,吸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 「我们回去吧,学长。」 「你找伊万里问到的吗?」 我无视她的话这么一问,她就微微点头。 仔细一看,她的鞋子沾满了泥土,袜子也被像是飞溅起的泥水弄脏。看出她为了找我而四处奔波,就有种像过意不去,却又像是最不想见到她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学长。」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 「会感冒的。」 「不会有事。」 「会有事。」 「你自己回去。」 「学长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抬头一看,她的脸是糊的。 我再次从口袋里拿出眼镜,也不管镜框变形,就这么歪斜地戴上,结果看到的是一张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雪白脸庞。 惑井叶月——从小就常玩在一起的朋友。 她白嫩的脸颊涨红,被雨淋湿的身体冷得发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映出我。 叶月为了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再度用那银铃般的嗓音——用那仿佛是纯洁灵魂表征的美丽嗓音,叫了我一声「学长」。 「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recollection】 「天野河……?」 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是在八年前。早不来晚不来,在高中二年级的初夏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她——天野河星乃,转学到了这间学校。只是她从第一天就从不曾出现在学校,我还记得「天野河星乃」这个像艺名的名字放在学生名册最上面,硬是显得格格不入。 传闻我倒是听得很多。 「欸,你知道吗?转学来的天野河星乃同学,就是那个『太空宝宝』。」「那是什么?」「咦,你不知道喔?维基都有写啊,说是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人类。」「好猛,那她是名人喽?」「很有名很有名。像我家爸妈就有够震惊的。」 星乃无疑是个名人,她的父母都是jaxa所属的太空人。光这点就已经是非常抢眼的经历,但以她的情形而言,还有更加特异的「出生」,才是她大受瞩目的原因。 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 天野河星乃的父母是「iss〈国际太空站〉」的成员,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两人在搭乘中有了男女间的结合,创造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就是「星乃」。虽然终究是在回到地球后才在地上的医院生产,但从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宇宙空间创造出来的生命这点来看,她无疑是独一无二的。不只是与生俱来,而是还在受精卵的阶段就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出生时就被全世界当成世纪大新闻报导,还像称在王室出生的婴儿为「王室宝宝」,也有人称她为「太空宝宝」。 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个从出生的瞬间就已经受到全世界瞩目的人物。包括从受精阶段就在太空度过这一点,她的成长过程对全人类以及在医学上,都是珍贵资料的宝山。她的成长纪录,不只是身高体重,从详细病例、血液成分的变迁到dna的解析,一切都被彻底记录下来。jaxa就不用说了,还和nasa、esa〈欧洲太空总署〉sa〈中国国家航天局〉、roscosmos〈俄罗斯航太国有公司〉等全世界的航太机构共同管理。另外,星乃从幼年期就展现出超人般的智商与天才般的头脑,也大大引起世人的瞩目,这些特质与她独特的出身之间的关连性更是全世界注意的焦点。「接受太空辐射照射,大脑就会发达」这样的谣言也传得绘声绘影,还发生了文部科学省正式否定这种说法的罕见情形。星乃的外貌比常人来得美,也让报导更加狂热。 只是,星乃的出身虽然光鲜亮丽,她上半辈子的际遇却绝对说不上是得天独厚。转折发生在她十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意外相继过世。据说之后她寻求亲戚的收养,被踢皮球而居无定所。最后被父母的朋友收养,搬到这月见野市来。她会转学到我读的高中,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委。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高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结业典礼结束后的下午。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我却满心都是忧郁。 「真没想到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养女……」 这一天,我前往天野河星乃住的公寓。是熟人拜托我:「这孩子很不会跟人来往,如果你不嫌弃,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坦白说,我很提不起劲。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所谓的茧居族,厌世倾向相当重。像我这样素未谋面的男生傻傻地跑去,结果显而易见,肯定会吃闭门羹。但我还是拒绝不了这个请求,是因为这位熟人——惑井真理亚,对我低头拜托,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那我只帮忙把讲义带去给她喔。」 「是这里啊……」 我仰望目的地所在的公寓。名称叫银河庄,是以不动产为副业的惑井真理亚负责管理的房子,离惑井家也是近在咫尺。明明收为养女却还这样分居,由此就足以窥见问题有多严重。看这样子,是「病得很重」。 「唉~~还是赶快办完事情回去吧。」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次深深左右往后命运的邂逅。 「二○一号室……应该是这里吧。」 老旧公寓里,这些都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门当中,就只有这个房间的门显得格外牢固。是只改造了门吗?又或者是重新粉刷过? 总之我先按门铃。 我看着形状有点奇怪的对讲机等待,结果…… 『——请问是哪位?』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显得相当狐疑的说话声。 「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什么?」 一声断讯声后,对话中断。「那个,等一下,喂?」我不断呼唤,但没有回应。 ——喂喂喂。 我想到也许她误以为我是来上门推销的,于是再按了一次门铃,但不管等了几分钟都没有回应。我早听说过她很厌世,但这实在超出我的想象。呃,还是说茧居族就是这么回事?我左思右想,但总之结论早已确定。 回家吧。 「呃~~那第一学期的讲义和暑假作业,我就放在这里了。」 我隔着门说完这句话,把装在塑胶袋里的整套作业挂在门把上。总之这样我的任务就完成,要拿来当成对真理亚伯母辩解的材料应该是够了。与其直接见面,大费唇舌地解释,就这么回去cp值还高得多。 我把该做的工作做完,走下公寓的楼梯。满是铁锈的楼梯不但狭窄,而且总觉得有一层粉末,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让我走得很害怕。我小心翼翼,一阶一阶,先探稳落脚处才慢慢走下去。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爬上这楼梯了吧。 我正这么想着…… 「……?」 忽然有东西从我眼前缓缓飘落。 ——咦? 无数a4大小的纸张撒往公寓的前院。这些纸张化为杂乱的纸流,纷纷落下。 「啊……!」 抬头一看,一名少女站在公寓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一头及腰的黑发。每当有风吹起,那分不出是睡到卷翘还是本来就卷翘的头发就会变得乱糟糟的。像是松垮体育服的外套反射出白色的阳光。厚刘海下,一双发出冰冷目光的眼睛俯瞰着我,脖子上挂着像是耳机的东西,手上则拿着我刚刚才挂到门把上的塑胶袋。 ——她,就是天野河星乃。 插图p038 当我认知到这点,她已经把手上的塑胶袋往下倒。里面装的东西受到地球重力牵引,哗啦啦地落下,散乱地撒往公寓前院。 「等等,喂!你搞什么……!」 我赶紧去捡讲义。从袋子里倒出来,加上吹着强风,让纸张飞得到处都是,三两下就弄得无法收拾。 「回去。」 「等一下啦,我得收拾这些——」 「你回去就对了。」 就在下一瞬间。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个物体从我脸颊旁掠过。 「……咦?」 抬头一看,她手上举着一个东西。看起来是个有着「ufo」外型的布偶,但布偶中断断续续传来啪啪作响的爆裂声。 空气枪——当我认知到这点…… 「你开什么枪啦!」 啪! 「不要射了啦!很危险耶!」 啪、啪! 好痛,别这样!唔哇!每当子弹打中,我都发出惨叫,就像跳着蹩脚的踢踏舞似的连连抬脚。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喊出这句对女生说出来实在逊到极点的台词,从公寓前面逃开。讲义之类的东西我全都丢在一旁,感觉就像一只被人拿猎枪追赶的野兽。 等我逃出公寓前院,好不容易完成避难。 「好痛……搞什么鬼啦,真是的……」 我卷起制服裤管,看到有红色斑点般的弹痕——不,这情形也许该说是枪伤?——像北斗七星散布在腿上。 「太凶暴了……」 这就是我与她的第一次接触。 【2025】 叫醒我的是手机铃声。 一九一四年,霍尔斯特作曲的《行星组曲》——第四曲《木星〈jupiter〉》。 「唔……」我想吐。 星乃出现在我昨天的梦里。梦境之所以格外真实,也许是因为我跑去参加什么同学会。我在梦中遭到了「枪击」。我觉得这疼痛还留在身上,忍不住卷起裤管,但腿上当然没有北斗七星。 铃声还在响。 我勉力撑起吸饱酒精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将手伸向前。我看了智慧型手机画面,正要关掉,但想起昨天的事情,还是按下了通话钮。 『——学长。』 打电话来的人——惑井叶月,以银铃般优美又惹人怜爱的嗓音叫了我一声。 『请问……学长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可以。」 『学长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感冒?』 我回答没事,她就由衷松了口气似的说声:「太好了……」我想起昨天淋着雨来接我的她脸上的表情。 『我准备了午餐在冰箱里,不嫌弃的话,还请学长拿来吃。』 ——啊…… 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着好几道装在保鲜盒里的菜。我一只手打开盖子,看见里头装着马铃薯炖肉与金平牛蒡等菜色,还放有冷冻的白饭。 叶月…… 涌起感谢的心情同时,我对她为何愿意这么关心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有着像是日本人偶被赋予灵魂的清纯容貌,以及这年头已经很罕见的内敛个性,是个一切都完美得过火的美人。一个如此配得上和风美人这个形容的青春玉女,为什么要和一个脏兮兮的无业男子扯上关系?我完全想不到理由,而且如果我是她,绝对不会做cp值这么低的事情。 『然后,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学长……』 「怎么啦?这么郑重。」 『「家母」说,想见学长一面。』 「真理亚伯母想见我?」 叶月的母亲惑井真理亚,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住得近,两家多年来一直有来往。我会认识星乃,也是因为真理亚介绍。 「那去你家就可以了吧?」 『不是的,家母因为工作,暂时回不了家,所以说希望学长跑一趟「筑波」。』 「我应该说过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就是说啊……我也跟家母这么说过,但她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学长去。』 「说起来真理亚伯母到底有什么事?房租她不是还愿意宽限吗?」 『不,似乎不是要谈房租,是——』 叶月显得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了。 『是有关……星乃学姐的事。』 我听到锵一声。是我手上的杯子脱手摔破的声响。 「你说星乃怎么了?」我也不管碎片散了一地,立刻反问。 「『说是找到了她的遗言』。」 ○ jaxa筑波太空中心。 入口处那块以大红字体写着「特种戒备中」字样的牌子,是早在大流星雨发生之前就设立的,到现在仍是正门最醒目的东西。牌子右边有着像是从圆蛋糕切下三分之一的日晷,也和以前没有两样。 ——还有时间啊。 我看着远处展出的那全长达五十公尺的「h-2火箭」实机,脚步自然而然走向最左边的建筑物。那屋顶像鱼浆条的建筑物,则是常设展示馆「太空巨蛋」。听说大流星雨过后一度暂时休馆,但最近因为发射万能卫星「凤凰」,又开始展示了。 ——这里也已经三年没来啦…… 馆内人影稀疏,只有两组亲子来宾,剩下的都是工作人员。几乎所有人造卫星都已经消失的现在,这里顶多只剩下作为历史博物馆的意义,所以也无可奈何。 整体空间有些昏暗,四处有打灯照明,这点也和之前没两样。正前方看得到百万分之一比例尺的地球,更后面有着叫作orbital vision的巨大萤幕,再过去则有这个设施最大看点所在的模型。 那就是jaxa与民间太空企业共同开发的多功能型人造卫星,名叫「凤凰」。这是和民间大型太空企业cyber satellite进行技术合作,将负责运送物资到iss的无人补给船「幸福之鸟号」升级而成的多功能卫星,用来顶替因大流星雨而损失的人造卫星群。发射到太空后,称为「蛋」的人造卫星群就会从本体分离,肩负起通讯、观测、气象与gps等多种工作。当然这种功能是要和欧美、俄罗斯与中国等国的人造卫星合作才得以发挥功效,但对大流星雨过后,在人造卫星领域几乎完全仰赖外国的日本而言,堪称是一次起死回生的尝试。外观也相当有特色,往左右张开的巨大太阳能板令人联想到飞鸟的翅膀;两只机械手臂则像鸟的双脚。站在日本的立场,这个卫星就会为今后计划发射的卫星群提供一个立足点,又能和外国已经先行发射的卫星群连线,即使对全人类而言,也可说是个桥头堡。决心不让大流星雨那时的悲剧发生而冠上的不死鸟「凤凰」这个名称,也灌注了所有相关人士热切的盼望。 发射时全球直播报导而大受瞩目,收到成功消息时更引得全日本沸腾。在这个成功的触发下,日本完全进入复兴的气氛,换个角度来看,惨案的记忆也开始风化。总觉得每年十二月的追悼典礼之所以会渐渐变得像是一种例行公事,也是这次成功的影响。 走过这具「凤凰」,最里面的就是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等比例模型。反射出银光,像倒下的巨大空罐的是「船内实验室」。上面还有个像是安上去的头部的「船内保管室」,更里面看得见伸得长长的机械手臂,后方有船外实验平台。 脑海中掠过曾经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名少女的脸庞。 ——大地同学,你看!那就是「希望号」!是爸爸设计的! 她最喜欢iss了。尤其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搭上由她父亲设计的日本实验舱「希望号」。可是等到这个梦想实现的时候,她就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啊!」 以女性而言有点低沉,但一点都不客气的大声说话声。 回头一看,看见一名高挑女子站在那儿。她的左脸斜斜窜过一道很大的旧伤,睡翘的银色短发飘逸摇动,耳朵上戴着小小的星型耳环。 「好久不见啦,大地。」 这名女性眯起一双大眼睛,露齿微笑。 「来,咖啡。」 「谢谢。」 「黑咖啡可以吗?」 「喝什么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上接过纸杯,不让里面的黑咖啡洒出来。我啜饮一口,大杯馥缇咖啡的浓郁滋味刺激舌头,直冲我宿醉的脑袋。 「我们四处晃晃吧~~」 她晃着一头有如白老虎般充满魄力的银发,迈步走在我身前。天气是和她的头发同样一片全白的多云,不时吹起的风冷得刺骨。 惑井真理亚,曾任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管制官,同时也是jaxa大流星雨对策本部副负责人/卫星危机管理总监。这是三年前新设的职位,但听说现在已经是jaxa内最忙碌,责任也最重的立场。这三年来,我就好几次看到她出现在电视记者会,想来原本应该是我高攀不上的人物。实际上由于长年来家住得近而有来往,觉得她就只是个年长朋友的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我们经常通电话,但已经几个月没见了。熬夜让她有黑眼圈,但修长紧实的身材与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都给人一种像是冲浪手的印象。她豪迈磊落的个性配上脸颊上那道大大的旧伤,让jaxa里很多人称她为舰长。附带一提,她的老家是不动产公司,所以也是个小小的资产家,尽管只是形式上,她的确是我住的公寓「星云庄」的房东。 插图p047 「你不去工作没关系吗?」 「我才刚整晚熬夜,休息一下不要紧~~都什么时候了,只不过卫星出点状况,大家未免太慌张了。」 「『凤凰』好像状况挺多的啊。」 「顺利上了轨道喔。只是,送来的资料有点混乱。从我们送出指令到执行,时间上也硬是有些落差。那玩意儿真的是匹脱缰野马啊。」 真理亚耸耸肩,喝了一大口咖啡。 「所以,听说你昨天在同学会上大闹了一场?」 我噗的一声,口中的咖啡喷了出去。 「……原来你知道?」 「因为叶月跟我讲电话的声调有够阴沉的~~我马上就想到是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常明明很粗豪,对这种地方却硬是很敏锐,真让人伤脑筋。 「她讲到都哭了喔。」 「……我有觉得很过意不去。」 「之后你可要对她好一点。不过那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了,我是不打算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要干涉啦~~」 「我跟叶月不是男女之间那种来往啦……不说这个了。」我在这时切入正题。「关于她的事情——」 「噢,对喔。」 真理亚恢复正经的表情。她喝完剩下的咖啡,捏扁纸杯随手塞进口袋,然后从另一边口袋拿出手机。 「是这个。」 「……?不是『遗言』吗?」 「那个说法是我的感想。严格说来,应该是最后的讯息吧,用影片的方式。」 ——影片。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思考定格。 「你的意思是,是星乃录的影片?」 我嗓音发颤。即使是信都让我觉得沉重,何况是影片。 「呃~~说录影大概也不太贴切吧~~」真理亚搔了搔白银的头发,说得含糊。「是接收到了这个,透过『凤凰』。」 「啥?接收?透过『凤凰』?」 「啊~~不好意思,讲得很不好懂。也就是说啊……」 真理亚依序解释给我听。 昨天晚上,真理亚在筑波太空中心担任人造卫星「凤凰」的监看任务。结果工作人员转给她的资讯,就是「凤凰」收到了神秘的通讯资料。她立刻收下并播放,结果画面上出现的就是三年前在「大流星雨」中死亡的太空人天野河星乃——似乎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啊,这是星乃在即将殉职时送来的。」 「所以这是从iss送来的?」 「说来就是这样啊~~」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 「不知道。而且应该也不可能是星乃发讯的电波这三年来都在宇宙空间徘徊吧。」 即使听完整件事,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年前,星乃因大流星雨死去。而星乃在死前送出了「通讯」,到了三年后的现在才被人发现。 感觉就好像是一封从三年前的过去超越时间送来的信。 「……差不多要看了吗?」 她用指尖在画面上滑动,然后点了几下,紧接着就跑出一段影片。 我接过智慧型手机,仔细看着画面,将手指凑近播放键的三角形上。我在发抖,大概是害怕吧。影片里拍了什么?她会对我说什么?小鸟从我头上掠过,高飞上天;外面大马路上的汽车排气声听起来就是有些遥远。真理亚不说话。她一只手扠腰,静静看着我。然后我—— 播放了影片。 「……?」 起初画面全黑,像是太空的清一色黑暗中,不时有光点似的东西掠过。我把脸凑近,提高音量,但什么都听不见。 「啊……」 等播放进度游标显示过了二十秒后,画面上出现了东西。从轮廓勉强可以判断出是人,但别说辨认长相,简直就像从黑色画纸剪下来的人形轮廓。 『——大地同学,好久不见。』 我忍不住唔了一声。 音质非常差。说话的声音宛如不想表明身份的人用变声软体变换过的嗓音,像一个壮汉用粗豪的声音在说话。 『……大地同学?』 粗豪而低沉的嗓音呼唤着我。即使明知说话的人是星乃,我仍无法冷静。 『那我重新——打——招呼。』 说话声不只令人不舒服,还开始紊乱。 『大地同学,你——有——吓到了?』 本来听说是遗言,我想象的是更沉重的感觉。知道是星乃的影片让我严阵以待。 然而,画面上的「星乃」——其实更像一个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轮廓——就像我不认识的怪人,坦白说我毫无现实感。画面上可以看到她的手在动,指尖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在胸前时而碰在一起,时而分开。这些不经意的举止让我勉强能够改变看法:「噢,她果然是星乃。」这影片的画面和声音就是这么差。 『不要吓——听——喔。有些——我无论——你说。』 杂讯实在太严重,几乎所有发言内容都让人听不出意思。可是只有一瞬间,有个部分让我听得很清楚。 『大地同学,你带我去到宽广的世界……』 我们十七岁认识时,星乃是重度茧居族。 为了支持她当太空人的梦想,我陪她克服她的茧居症。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摆脱严重的厌世倾向,甚至还得到了翅膀,像鸟儿一样愈飞愈高,转眼间就追过了我。她在海外的大学跳级毕业,轻松地拿到了博士学位。艰辛的太空人训练也靠着天才级的头脑,得以适用许多特例条件,在超短期间内就完成。毕竟她的头脑比任何教官都好,对太空也很熟悉。是日本引以为豪的天才太空人,「把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加起来(不用除以二)的太空人」——海外媒体真的就是这么介绍她。 『大——同学,我——感谢——』 而这个天才在对我说话。这时画面一乱,一瞬间弄得好像她身首分家,让我更多了一个理由看不下去。 『听——,——我很——,所以——的人生——』杂讯更严重了。才开始没多久,影片已经快要结束。 『多亏——大——同学——』 终于到了极限。画面一瞬间亮起,影像中断,播放进度游标跑到了右端。 画面转为全黑,播放键的三角形再度出现,我看着这样的画面好一会儿。我不知如何是好,和星乃一点也不像的粗豪嗓音以及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人形轮廓,就像诅咒似的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大地,你还好吗?」 真理亚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既后悔早知道就不该看,又有种像是确信自己没办法不看的念头。这两种感情交错,挤得我脑子里一团乱,让我就像处理能力超过负荷的电脑一样当场定格。 画面上显示着「她」的轮廓,就像一团凝固成形的黑暗默默看着我。 【recollection】 我和星乃第二次见面,也是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 当时叶月才十二岁,我负责带她参观,跟她一起来到这里。叶月要去「jaxa暑期儿童班」体验发射自己亲手做的火箭,所以我就在假日被叫来了。 这个时候的我,从那次之后就一直没再见到星乃,当然也不觉得想见到她。由于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枪击,射得我满腿红肿,让我已经完全怕了她。虽然也想报复,但我这个人就是不会把力气花在无谓的事情上,而且真理亚也很过意不去地对我道歉,所以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大哥哥,你等一下喔。」 「你要去哪里?」 「去摘花。」 「啥?……噢,这样啊。」 我目送叶月前往洗手间,觉得没辙地躺到草地上。四周有大约十组亲子档,一边接受jaxa员工的指导一边体验手工制作。这个企画就是让参加者制作所谓的保特瓶火箭,发射到空中。我以前也曾经在这里做过。 ——叶月那小丫头,自由研究这种课题随便在网路上查一查,敷衍过去就好了,不然cp值也太差了吧……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晴空万里的蓝天。保特瓶做的火箭高高飞上天空,小朋友们发出欢呼。这些人当中会有几个人后来当上研究人员或技术人员呢?我觉得是白费工夫。 就在我无意间把视线扫向一旁时。 ——嗯? 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有点可疑的人物。之所以说可疑,是因为外表就很可疑。热得要死的夏天,这人却戴上连帽衣的兜帽,还戴着墨镜和口罩,连古早的艺人要变装都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人的身前放着一具像是手工打造的火箭——而且比持有者身高还高,简直像一座耸立的高塔。 难不成…… 戴着兜帽的人物体格明显娇小,黑长发从脖子一带跑出来。这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挂在脖子上的奇特耳机,让我觉得不陌生。 「天野河……?」 我叫了一声,对方很明显地吓了一跳,然后用指尖把墨镜往下拉,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双大眼睛让我认出确实是她。 「……!」 「之前你很嚣张嘛。」 我站起来走向她身旁。她双脚拼命挪动,用我只在漫画里看过的姿势,维持坐姿往后退。之前见到的时候,她给我的印象极其冷淡又凶暴,现在却显得非常窘迫。她一边弄得火箭零件与口袋里的东西掉满地一边撤退的情形,让我觉得也未免太慌张了。我是食人熊吗? ——这是什么? 一张小纸片掉到脚边。泛黄粗糙的纸上印有已经磨淡的「炸虾券」字样。翻过来看,上面印着「一张可换一只炸虾,五张可换一个炸虾便当」。这确实是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更美味亭……呃,竟然是我家附近的便当店喔? 我把炸虾券捏成一团。 「喂,上次你竟敢——」 就在这个时候。 砰! 位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火箭突然发射出去。 「「唔哇!」」 突如其来的发射声响让我们两人同时惊呼,一起仰望天空。火箭划出一道不知是蒸汽还是烟的轨迹,飞往遥远的天空。 好猛…… 这怎么看都不像手工火箭的豪迈英姿,让我坐倒在地,看得入神良久。她也张大了嘴仰望天空,周遭的亲子组与jaxa的员工也都惊讶地看向火箭的轨迹。 过了一段时间。 「……喂。」 「怎、怎样啦?」 「都没掉下来耶。」 「地球有重力,不管什么样的飞行物体都一定——」 「我知道啦。」 我们第一次有称得上对话的互动,是彼此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进行的。我对这个时候的事硬是记得清清楚楚,就有点像青春中的一页。 我们两个茫然看着天空,又过了一会儿…… 轰! 一阵闷响响起,仔细一看,附近有个人造物——jaxa的招牌,以实机展示的「h-2火箭」突然窜出火苗。「火灾!」来宾们大声喧哗,多名警卫跑了过来。震耳欲聋的警铃响起,甚至还开始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你在火箭里装了什么?」 「液态燃料。」 「竟然在儿童班搞这个,你白痴吗?」 我想jaxa实机展示的火箭起火这种事,这次应该是空前绝后。顺带一提,事后我听真理亚说,这时星乃那具发射出去的火箭飞行高度超过两百五十公尺,触犯了航空法规的限制。 「啊!」 这时她突然蹬地而起,动如脱兔地拔腿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我想起这中国古代兵法时…… 「可以来一下吗?」 回头一看,两名警卫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脸凶样地瞪着我。 「那具火箭,是你的吧?」 「咦?啊,不是。」 「可以跟你聊聊吗?」 「……跟我聊,是吗?」 这时真凶已经拐过筑波太空中心的门,身影从视野中消失。 之后我被带去小房间,被当犯人侦讯似的训话训个没完,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叶月发现情形不对,找来真理亚,才总算结束。 这就是我跟她的第二次近距离接触。 天野河星乃——参加儿童班,损坏jaxa的火箭,而且引发火灾后逃逸。 这女的有够离谱。 【2025】 这一天,我也睡过了中午才抱着沉重的脑袋醒来。伸手想找手机,结果把空的啤酒罐碰得应声倒下。酒喝得愈来愈多了。星乃出现在梦里的次数也与日俱增,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偏离现实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那天发射火箭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张大了嘴仰望的天空。我想只是自己没发现,但那件事在我心中多半是非常快乐的回忆。但那是已经失落的过往,再怎么期盼也不会回来。 「该死……」 我漫无目标地咒骂,也不管胡子已经很长,先洗了把脸。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刺骨,让我的脸和手指都冻得发红。 冰箱里空空如也。翻开钱包一看,一张纸币也没有。我想起昨天买酒的时候就花光了。零钱包里只剩下一枚百圆硬币,再加上十圆与一圆。 ——不妙…… 我早知道存款已经见底,情形愈来愈危险。我也去面试了好几个打工的工作,但每个地方都只回了我一封告知「未录取」的平淡邮件。目前还剩最后一间,如果这里也没上,状况就令人绝望了。 我没有钱也没地方可去,饿得一肚子火,打开智慧型手机玩起平常玩的手游。然而空腹与宿醉导致欠缺专注力,让我玩得很不顺,好几次自取灭亡,最后干脆扔在一旁。结果手机撞到空的啤酒罐,又碰出清脆的声响。 我在搞什么? 我想睡闷觉而躺下来,受够了没出息的自己。 没钱,没工作,也没有梦想。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 我想起了同学会上的事。 ——对啊对啊,他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倒着数比较快啊。 山科凉介以前成绩很差,远比我差,是个只勉强飞过及格边缘的落后生。无论上课的笔记还是考前猜题,全都是我帮他才让他免于留级。结果现在他是医生,我却无业。 盛田伊万里也一样。她高中时很爱玩,还曾被警察抓去辅导,而且出了车祸,右脚有严重残疾。但后来她奋发向上,如今已是业界知名的新秀设计师。 ——最重要的是,她也很争气。 天野河星乃,纯正的茧居族,厌世得连附近的便当店都不敢一个人去。一个生活能力是零,要是没有邮购就会饿死的人。这样的她,却转眼间就跑着梦想的阶梯上去,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空人。 我呢?待在这里的这个叫作平野大地的人呢? 无论洋介、伊万里,还是星乃,他们三个在高中时代都走在远远落后我的地方。我远比他们懂得怎么抓重点,懂得进退,也不曾被老师盯上,把人生掌握得很好。无论学业、社团、活动、应考,一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拿到合格分数。对于将来,我也从网际网路做好万全的情报收集工作,选择风险最少,cp值最好的路线,无论应考还是就职,全都应付过去了—— 结果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乱抓头发,双脚乱踢,但还是赢不了肚子饿。一下打开衣柜,一下翻找外套口袋,想找出还有没有哪次找的钱没翻出来,让我自嘲简直像个游民。 ——! 我的指尖在旧外套的口袋里碰到了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皱巴巴的口香糖包装纸,另一张则是—— 「啊……」 怀念的东西在我眼前轻轻飘落。 炸虾券。 纸上以感觉廉价的字体印了这么一行字。 ○ 许久没来的便当店「更美味亭」意外地门庭若市。 我明明避开了中午的尖峰时间,但今天似乎是优惠日,店门前有大概八个人在排队。饿着肚子等实在很难受,但我别无选择,不耐烦地在寒风中频频抖脚。没有钱的悲惨伴随着寒冷,让我有着切身之痛。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总算排到只剩一个人的时候。 手机铃声响了。 拿起手机一看,是我去面试的公司。我心想说不定上了,打开简讯一看,看见「很遗憾,本次——」的制式文章,让我的焦躁达到了顶点。亏我还听说这是知名的黑心企业餐饮连锁店,最近人手不足到连打工人员都缺,结果却是这样。感觉就像遭到宣告:这个社会上哪儿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位客人……?」 店员对看着不录取通知邮件的我叫了一声。 「啊,呃——」 我从钱包里拿出已经皱巴巴的「那玩意儿」。 炸虾券——一张可以换一只炸虾,五张可以换一个便当的优惠。是星乃常常在收集的优惠券。 「我要这个。」我把五张炸虾券叠好放到柜台上。 「那个……不好意思,这个优惠已经结束……」 「咦?可是上面又没写有效期限……」 「我们网页上是有写『半年』……」 店员的笑容让现在的我觉得非常不耐烦。饿着肚子、不录取,以及想靠这种纸片让人施舍一个便当的自己,突然让我觉得非常可耻,忍不住扯开嗓门: 「那就把这些都写在券上啊!」 我吼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一看之下,发现担任店员的中年女性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对不起,不用了。」 我一把抓起炸虾券,逃离了便当店。 ○ 我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得不得了。 我想起了网路新闻上会看到的那种,在便利商店或餐饮店找店员麻烦的奥客,想起自己曾嗤之以鼻地笑说人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完蛋了。现在成了这种我最不想当的「令人看不下去」的人的,正是我自己。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银河庄前面。 我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身体,喘了好一会儿。明明不是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人在追我,我却这么拼命逃走,让我觉得自己很滑稽。我满心焦躁,想找些东西来破坏。被逮捕的罪犯总是会说的「觉得不爽就下手了」,现在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个时候。 「——学长?」 银铃般的嗓音扰动了空气。 「叶月……」 「啊,果然是学长……」 这位有如树荫下绽放的白百合花的和风美人开心地微笑,眯起了眼睛。她手上拿着小小的包裹,夹住亮丽黑发的漆器发夹低调却又明显为她的美貌更添色彩。 「最近都没看见学长,我就想说该不会是跑来这里……」 她抬头看向银河庄,我则只能随口应声:「啊,嗯。」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不想见到叶月。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但就是觉得一旦见到她就会玷污她,有种像是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踏上纯白新雪的愧疚感。 叶月对我这种心情一无所知,毫无戒心地靠过来。 「学长……如果不介意,这个……」 她轻轻解开手上的包裹,露出里头一个高级的多层漆器木盒。 「叶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艰苦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她都默默陪在身边,以女神般的慈爱对我伸出援手。这样的她让我觉得好耀眼,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纠缠?只用儿时玩伴这个字眼可解释不过去。 「呃,那个……我已经吃过饭了。」 胃立刻紧缩,像在叫我别说谎。 「是、是吗?」叶月遗憾地低下头。「非常抱歉,我多管闲事了……」 她用指尖摩娑着便当盒,就像没了地方可去的小孩一样垂下眉尾。 ——我要说出来。 「叶月,那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别再这样了。」 「咦?」 她就像时间停下似的,当场僵住。 「就是说,送我食物这种事……我很感谢,而且也没资格说这种话,可是……」 「我、我给学长添麻烦了吗?」 不安的眼睛覆上一层薄薄的泪水。 我正在说的话大概非常过分吧。这些话大概就是对这么好心对我的人恩将仇报吧。但我心想就算这样,继续和我纠缠不清对她的人生就是不好。跟着我走,就像是跳上正掉落山崖的马车一样。 「可、可是,我能为学长做的,也就只有这么点事情……」 「叶月,听我说,我——」 这个时候,我微微踏上一步,一张纸从我身上掉出来。纸片就像花瓣似的,飘落到叶月脚边。 「炸虾券……」她以雪白的手指捡起纸片,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说:「记得……星乃学姐很喜欢这个耶……」 「叶月。」 「求求你。」她又用银铃般的嗓音说:「我会努力做出好吃的炸虾。」 她以迫切的眼神恳求。 「我会拼命做炸虾……所以、所以……」 她那沾湿的水晶似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银河庄。 和我住的公寓一样,是惑井集团的出租物件,现在没有任何人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往上爬,朝二楼前进。空腹让楼梯爬起来感觉好漫长。 ——「这个」我也好久没搞啦。 二○一号室那颜色黯淡的门旁有个方形面板。我伸手一按,响起的不是门铃,而是电子语音:『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 接着是: 『请将右手拇指按在面板上。』 我照做就听到语音说:『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最后有个萤幕从对讲机旁滑了出来。精巧得怎么看都不觉得是外行人做的,她对这些东西花了好多无谓的工夫。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 我乖乖照做,右眼凑过去看萤幕。努力不闭上眼睛撑了一会儿,就有一条发光的水平线由下往上窜过,看得出是在「扫描」我的眼睛。 『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喀嚓一声响起,听得出门锁已经解除。附带一提,过了五秒钟就会锁回去,所以必须赶快进去。 用「指纹」、「声纹」、「虹膜」等三种生物认证构成的保安系统称为「木星」。她自豪地说过,名称由来是木星上有着「眼睛」般的纹路,就是这虹膜比对开发起来最费一番工夫。 「受不了……cp值太差了吧。」 同样是保安系统,去委托保全公司还比较便宜。 我穿过多道防线,总算进入星乃的房间「二○一号室」。所有系统还正常运作固然很惊人,但所费的工夫更让我吓一跳。这让我再度体认到天才与笨蛋只有一线之隔。 「…………」 我走进房间的瞬间停下脚步。在玄关处脱了一地的鞋子,只有一只袜子。邮购纸箱倒在地上,不合季节的风铃挂在天花板上。 不由分说地让我感觉到这个房间里还留有星乃的声息、星乃的呼吸。这个房间的时间,就这么停在三年前她出发去进行第一趟飞行的那一天。 我脱掉鞋子,走上沾满尘埃的走廊。走廊途中设有一扇很大的白门,门上有着很具近未来感的几何图案。这是「舱门」,是太空船上那种舱门。门以厚重金属制成,气密性与防火性优异,甚至还防弹。 我站在舱门前,对右上方闪烁的感应器宣告,台词和刚才一样。 「乘组员平野大地。」 『允许乘船——舱门开启。』 舱门随着电子语音往旁打开。简直像电影里会出现的布景,门滑开得顺畅且帅气。机制就只是语音辨识自动门,但完成度实在太高,让我产生一种仿佛踏入科幻片的错觉。星乃一直称这个房间为「太空船」。 ——然后啊,大地,关于星乃的房间…… 在筑波太空中心看完那段「影片」后,真理亚拜托我一件事。就是近日内将要拆除星乃以前住的公寓,要我先来整理遗物。 「……」 我环顾室内,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巨大望远镜。望远镜穿破天花板,往外突出。星乃说光靠这具望远镜就可以进行研究所等级的天文观测。墙上有星乃说是自制的「太空衣」,做得和真货一模一样,我第一次看到时也很感动。虽然不能真的穿去实际的任务,但据说这件太空衣用的科技和素材还被用到nasa的太空衣上,实在不简单。 除此之外,地板上杂七杂八地放着邮购纸箱以及星乃发明的各种东西。眼前为了确保有地方站,我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推到墙边。但忙了很久,还是迟迟没露出地板,房间乱得让我大感吃不消。 整理到一半,我就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躺到大堆破铜烂铁上。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肚子也愈来愈饿,只觉得更加焦躁。 ——对了。 我想起哪里会有粮食,翻找垃圾袋。记得星乃以前吃的固态保久食品应该就塞在这里头。我像个游民翻找垃圾袋底部,摸到疑似要找的东西,翻出了几盒方块状的干粮。保存期限过了很久。我稍微犹豫,但顶不住饥饿驱使,便撕开封膜,把里头的东西扔进嘴里。一阵潮湿的滋味过后,突然有种莫名的苦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我赶紧吐掉。 「呸、呸……竟然腐坏了!」 说出口后,这句话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室内显得格外余音绕梁。 竟然腐坏了!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我。我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对便当店大婶发飙,糟蹋儿时玩伴的好感,最后甚至—— 「我吃垃圾吃个什么劲儿啊……」 有东西滴在我的手背上。透明的液体,和刚才吐出的食物渣滓混在一起,肮脏地滑落到地板上。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滴落。 ——这、这是,怎样…… 我赶紧擦了擦脸颊,但眼泪违背我的意志,继续夺眶而出。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 我又想起了同学会的情形。凉介是医生,我没有工作;他戴高级手表,我戴便宜货。大家都有工作,只有我连应征打工都被刷掉。这些没营养的自卑感在我脑袋里绕个不停,眼泪一滴滴流下。 我在搞什么啊…… 我往前瘫倒,趴在地上。对一切都厌了。 我精疲力尽地翻成仰躺,看见天花板上亮着圆盘形的电灯,四周挂着仿太阳系的灯饰。不管眼睛往哪儿看,这个空间满是她的回忆。看向墙壁,会看到星乃喜欢的「大iss展」海报,早从八年前就一直贴在那里,现在「星空中的太空站」这几个logo字样已经明显褪色。 「…………」 也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后悔伤害了叶月。 我身心都感觉到深沉的疲劳,不知不觉受到睡魔侵袭。 【recollection】 第三次见面是在「大iss展」。 「大哥哥,上次的事,你要补偿我喔。」 在叶月的央求下,我暑假过到一半,被迫来到这展示会场。由于星乃在筑波太空中心肇事逃逸,害我背了「黑锅」,结果导致我放着叶月不管。这次一起出来就有补偿她的成分。 因为叶月要求,我们上午去看电影和逛街,逛着逛着,时间就过去了,等我们抵达要去的展示会场,离结束只剩一个多小时。 我们沿着动线前进,大致看完一遍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叶月走散了。也因为那时整个展示已经快到结束时间,我们通电话说好在纪念品区碰头,然后我沿着剩下的路线闲晃。重头戏所在的iss模型展示与模拟搭乘体验都已经结束,只剩下一些附带性质的照片还摆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 ——啊,这家伙! 我在一幅照片前发现了一名少女。 看侧脸就马上认出来了。这时她没戴墨镜也没戴口罩,盯着一幅照片看得出神。她那乱糟糟的头发和松垮垮的体育服一如往常,脖子上挂着由圆盘与眉月组成的耳机。错不了。 「喂,上次你竟敢——」 我马上要拿「背黑锅」的事情抱怨,话却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星乃在哭。 一行泪痕划过她雪白的脸颊,泪珠一颗又一颗顺着那轨迹滴落。我还没出声喊她,就被这幅光景震慑住。先前那极具攻击性又凶暴的印象急转直下,隔着刘海露出的大眼睛就像星星亮着光芒,却又像和爸妈走散的小孩一样寂寞,颤动的嘴唇不时动起,仿佛在喃喃诉说不会乘着空气送出的言语,整个人就像一具生命魔法已耗尽的美丽人偶。 她、她在,看什么……? 在出声叫她之前,我先对这点起了兴趣。我小心避免她发现,悄悄绕到她背后。这幅也不怎么大的照片里拍到了两个人物。应该是出发前拍的,只见两名太空人相互依偎,看着镜头微笑。 我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不,只要是日本人,而且对太空有一点兴趣,都会知道他们是谁。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 是星乃过世的父母。 她一直看着这张照片。我觉得她今天一定是来看这照片的,于是不出声叫她。只有现在这一刻,我隐约觉得不想去打扰她。 就在平静的音乐与告知展览结束的场内广播响起时,她慢慢转过身来,结果…… 「——!」 和我四目相对。 也许错就错在我不该站在她正后方,这下弄得她的脸和我的脸在极近距离下对看,让她发出「呀!」一声怪叫,整个人吓得往后仰。结果她的背撞上背后的照片,发出喀锵、霹叽几声经典的破碎声。 「啊!啊!啊……!」 因为撞坏的是宝贵的父母照片吗? 星乃跪在碎裂的相框前,发出「啊!啊!」的惊呼,开始拼命捡起玻璃碎片。就好像在捡拾碎裂的回忆碎片,拼命把尖锐的碎片放到手掌上。 「喂,太危险了啦。」 即使我阻止,她也听不进去。她仿佛想把玻璃碎片当拼图嵌进去,但一直不顺利。「呜呜……」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 没过多久—— 「好痛!」 她忍不住叫痛,整个人僵住。白嫩指尖迅速冒出红色液体,沿着手指滴落在相框上,让红色弄脏了父母的身影。这让她更加窘迫,又想用流血的手去擦相框。其他来宾也聚集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慢着慢着,你冷静点啦!」 我实在看不下去,抓起她的手,用手帕按住她流血的手指。她大喊:「放开我!」还想继续挣扎,但我不管她,扯开嗓门呼唤:「不好意思~~!」 「可以麻烦去请工作人员来吗?她好像割破手了!」 几分钟后。 「喂,你乖乖别动。」 我们被带到小房间,先进行包扎。「来,洗手。」、「不、不用啦,我自己会洗。」「乖乖听话。要是有细菌跑进去怎么办?」 我半强迫地带她到展区设置的水龙头前,把血从她染成一片红的手上冲掉。伤口很小,却割得很深,我消毒完后按上纱布,卷上绷带。我想起以前真理亚教我的包扎法,一边试着处理,结果包扎得还挺像回事。看得出血在绷带上晕开,感觉非常痛。 「晚点可要去一趟医院。」 「…………」 星乃不回答,也不点头,就只是把脸撇开。 「那我走了。」 我走出房间。「啊……」星乃开口想说话,但我听不清楚。 来到走廊上一看…… 「大地!」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甩着一头白银短发跑过来。 「真理亚伯母。」 「听说星乃受伤了?」 「嗯,是啊。」 「伤势怎么样?」 「只是手指头被割了一下,也都包扎过了。」 「这样啊……」 真理亚由衷放下心来,深深呼出一口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星形耳环。 「糟糕,我忘了叶月。」 「我已经叫她在柜台等了。」 「不好意思。」 「不会,没关系。我才要谢谢你,星乃承蒙你照顾了。」 「你不去见她吗?她还在那房间里。」 「这……」 真理亚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然后说声「这个」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信封。 「这是什么?」 打开信封一看,里头是一张照片。 「啊……」 这是星乃先前看的那张拍下她父母的照片,和放在展示相框里的照片不一样,没有经过放大,尺寸还很小。 「这个,可以由你交给星乃吗?」 「咦?请问为什么要由我?」 「因为由我交给她……她一定不肯收。」 这时,真理亚非常难过地垂下视线。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我还想问些什么,但不再继续追问。我不敢涉入她们之间,也有种感觉不该闯进去的预感。 然后真理亚说:「我会和叶月回去,麻烦你送星乃回去。」说完就离开了。坦白说,我实在不觉得星乃会跟我一起回去,但眼前还是姑且没有拒绝。真理亚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照片里的两名太空人对着镜头微笑。我不知道星乃现在的监护人真理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照片托付给我。 回到房间一看,星乃仍然坐在刚才坐的地方不动。脖子上的眉月形耳机歪向一边,就像坏掉的听诊器一样挂着。 看到我回来,她睁圆了眼睛。她似乎很意外,将我的身影映在睁大的眼里,连连眨眼。这个时候的星乃显得好幼小,让我联想到小孩跟爸妈走散的模样。 「这个。」 「咦……?」 我若无其事地递出照片,星乃就以震惊的表情说:「咦、咦?为什么?」视线在我与照片之间来回。 「这里的员工说要给你。」 「可是……」 「说是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反正都要销毁。我看你就收下吧?」 这是信口胡诌,但这种事我一向拿手。只有逢场作戏这回事,我从以前就很习惯。 「这、这样啊……」 她一直看着照片,然后轻轻抱在胸口。 ——麻烦你送星乃回去。 「要一起回去吗?」 「咦?」 她仿佛吓了一跳,从照片上抬起头。 「你看,天色愈来愈暗了,而且我们也住得近。」 「嗯、嗯……」 我还以为会被一口回绝,没想到她并未拒绝。也不知道是因为刚跟我拿了照片,不好意思拒绝,还是因为我帮她包扎。 我踏出脚步,星乃就畏畏缩缩地跟在我斜后方一两步远。她频频瞥向我,显得战战兢兢。我感觉展示会场的走廊走起来好漫长,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走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觉得一直不吭声也不太对,于是先开口。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她脖子上的东西。 「那个,你每次都戴着啊。」 「……咦?」 「你脖子上挂的,那个……是耳机?」 「这是『超光子通讯机〈tachyon ceiver〉』。」 「tachyon……ceiver?」 「迅子是比光更快的粒子。」这时星乃突然变得多话。「历史上最先提出迅子概念的是阿诺·索末菲(注:arnold sommerfeld,德国物理学家)。可是,取了迅子这个名称的是杰拉尔德·范伯格(注:gerald feinberg,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物理学家),是在一九六七年,算得上是最近的事。」 「你好清楚。」 「……啊。」 她似乎被一不小心说了这么多话的自己吓了一跳,撇开目光回答:「也没什么。」白嫩的脸颊微微泛红,刘海下的一双大眼睛连连眨动。总觉得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得知她一紧张,眨眼就会变得频繁。 她为了让自己镇定,用力抱紧了抱在胸前的背包,里面装着刚才我给的「照片」。 我忽然想起照片上的两人——她的父母,总觉得想聊聊这件事。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都是世界知名的太空人,而他们两人的女儿就走在身边,让我重新产生兴趣。 「实在很帅气耶。」 「咦?」 「弥彦流一。该怎么说,就像战队英雄那样,很英挺。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他。」 「……是吗?」 「iss的现场直播,我一次都没错过,都有收看。youtube的弥彦频道我也都有看。还有一次,他看了我寄出的鼓励的信,那时候我好高兴啊。」 「……这样啊。」 星乃的父亲弥彦流一曾有一段时期是不折不扣的全民英雄。不只因为他是太空人,他作为工程师也大大做出了一番成绩。他从一开始就参加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开发,据说他超乎常人的创意与天才般的技术,让日本的太空开发进步快了十年以上。而本来预计在二○○八年进行的「希望号」建设计划也在弥彦的贡献下,于一九九八年就开始在太空建设。 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弥彦流一的功绩之后,星乃似乎不知该如何自处,显得有些浮躁。「……这样啊。」「嗯、嗯。」应声也很生硬。 「天野河诗绪梨也好厉害啊。」 我说得起劲,还聊到了她的母亲。 「她当太空人之前,不是在海外有名的研究所工作吗?呃,叫n、ni……」 「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所。」 「对对对,就是这个。」 星乃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是知名的医学学者。她在美国参与最尖端的研究,在预防老化的范畴做出被评为将来肯定会得诺贝尔奖的成绩。尤其是关于从宇宙空间射入地球的辐射线与老化速度的研究论文,更是震撼了全世界的医学领域,一旦这项研究成功,甚至有可能「就像停住时间」,停住所有老化与疾病恶化现象,因而受到重大期待。 处在宇宙空间,人的骨骼会脆化,肌肉会衰退,这些类似老化的现象原本就广为人知。在nasa的研究中,也曾以太空人史考特·凯利为对象,进行同卵双胞胎的对比实验,发现白血球内的染色体、贺尔蒙分泌量、肠内细菌环境等等都有了改变,让滞留太空与人体老化的研究成了大受关心的研究项目。天野河诗绪梨的研究固然是以这些既有的研究为基础,却也建立了大胆的理论,将人体的老化现象速度与太空辐射的影响相连结,是划时代的假设。 她的研究取时间之神克罗诺斯的寓意,命名为「chronospace cell」,取英文字首,通称「ch细胞」。而这「ch细胞」的研究核心就是和太空辐射的关连,所以在iss进行太空环境的实验是不可或缺的步骤。为此开发船外实验平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彦流一。 「那个时候,你爸爸在太空打造出实验空间,然后你妈妈就在那儿进行拯救人类的实验。哇~~你爸妈真的好厉害啊。」 我也不是想说客套话或是想捧谁,单纯只是想老实称赞小时候心目中的英雄们,而且能见到他们两位的女儿,直接把这些话说给她听,也让我觉得非常开心。 「…………」 她听完我忍不住说得很长的这一番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心想大概是我讲了太多,让她有点傻眼了,结果…… 「……对啊。」 她喃喃说出这句话。 「爸爸和妈妈是全宇宙第一。」 全宇宙第一这个说法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我硬是觉得很贴切。我回答「是啊」,她就微微点了点头——我是这么觉得啦。 她撇过脸去,不让我看到表情,但我想她一定很自豪。 【2025】 一阵像是从梦中传来的旋律,把我的意识又唤回原本的世界。 《行星组曲》第四曲——《木星》。 我不想醒来。 从梦中醒来时,等着我的是压倒性的落魄现实——一脸栽进刚才吐出来的食物渣里就这么睡着,无业又身无分文的自己。以前我也曾喝得烂醉,睡到一半呕吐,但心情并不像现在这么糟。 梦里星乃还活着。第一次见到时她很凶暴,第二次见到时让我背了黑锅,第三次见到时却在哭。每次见到她,她都展现出不同的面貌,就是这一幅一幅的画面,在我心中形成了天野河星乃这个人物。 她基本上就很孤僻,总是从乱糟糟的刘海底下瞪着世界。极度厌世,口头禅是「我讨厌地球人」。 ——大地同学。 她的声音在耳里回荡。所有回忆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中转个不停。她过世已经三年。无论呼吸、走路,或是在睡觉——她总是在我心中占据了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有所怨恨似的看着世界,默默创造出各种来路不明的「发明」,但吃炸虾的时候显得好幸福。这样的她,一直留在我心中。 我好想她,而我知道怎么做就能见到她。 她在梦里。 一阵腐臭直冲鼻腔。我再次对自己的呕吐物产生嫌恶。这堆脏东西就是我。 我不想回到现实。我害怕面对现在的自己,所以我逃避到过去之中。 忽然间,眼前有东西一晃。这个被我鼻子呼出的气微微掀起的东西,是一本眼熟的小册子。我懒洋洋地伸出手,用指尖拎起来一看,是以前星乃给我的冲刺班小册子。 我躺着不动,就像对太平间的尸体那样把小册子盖到自己脸上。一遮住脸,腐臭气味就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像塑胶的加工纸张气味。 我闭上眼睛,然后再度逃离了现实。 【recollection】 「来,炸虾便当。」 我递出还热腾腾的便当。地点是在我常去的星乃房间。 ——这是…… 时间跳了一小段。最近的「梦」,依序是第一次邂逅、第二次邂逅、第三次邂逅……按照时间顺序,复习我和星乃间发生的事情。但这次的梦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已经亲近得多,会整天泡在她的公寓里的时候。大概是认识一年左右那阵子吧。 「我放这边喔。」「嗯。」「要趁热吃。」「我知道啦。」 我把还热腾腾的炸虾便当放到桌上,然后拨开脚下的大堆破铜烂铁,翻出塞在外送披萨店传单后的整袋纸杯。就算整理好,她也马上就会弄乱,所以最近我已经半放弃了。她用邮购买的大量固态保久食品连同箱子散了一地,让我有时候会真心觉得如果没有邮购,这女的大概会饿死。 「水瓶座,就快了吗?」 「极大日是二十八日。水瓶座,aquarius,是从古苏美时期就被观测出来的世界最古老星座之一,也是托勒密四十八星座,下次看得见的不是黄金周前后会变多的水瓶座η流星雨,而是δ流星雨。美少年伽倪墨得斯〈ganymede〉被宙斯掳走,叫他用水瓶帮忙斟酒的神话很有名,也有个说法是本来帮宙斯斟酒的女子结婚,宙斯很寂寞,才掳走了伽倪墨得斯。另外木星的卫星加尼米德〈ganymede〉也是取自伽倪墨得斯的名字——」 「知道了知道了,这个讲解我已经听十次有了。」 我打断星乃的讲解。因为要是不制止,她可以轻轻松松讲上好几个小时。 「明天观星能来吗?」「嗯~~有暑期讲习要参加啊,难说。」「你要参加暑期讲习喔?」「毕竟我是考生嘛。」「你要应考啊?」「咦?当然要吧?」 我们就读的月见野高中虽然不算很难考的学校,但仍有六成毕业生会进四年制的大学就读。如果把短期大学与专校也包含进去,升学率达到九成。 「——大地同学啊……」 星乃忽然说了。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开始称我为「大地同学」。 「毕业以后,你要做什么?」 「咦?就是进大学——」 「不是啦,我是指更将来的事情。」 这个提问让我有点意外。过去星乃从来不曾谈论将来或生涯规划之类的事情。 「将来?……不就是去上大学,然后就业吗?」 我一边打开炸虾便当一边回答。 「你想就业吗?」 「也不是想。不就业就不妙了吧?」 淋上塔塔酱。 「你想上大学吗?」 「要就业的话,还是大学毕业比较好吧。如果只有高中毕业,终身总工资的cp值会很差。」 「你有什么想做的职业吗?」 「也没有。目前正在搜寻有哪些看起来cp值比较好的业界。」 「之前你是不是提过公务员?」 「公务员cp值可棒透了。不会被开除,福利也很猛,年金和退休金也都很够。」 「你想做公务员的工作?」 「也不是想做,但这年头民间连大企业都有倒闭的危机,还是公务员最稳定吧。毕竟不管多混,薪水一定都会照年资上涨,还绝对可以做到退休耶。」 「…………」 「啊,可是如果靠教授或校友的管道摸进大企业,这条路可能就比较好。毕竟公务员考试录取率低,而且只要是当地国公立大学出身,就业就超有优势。只是要念五科实在是cp值太差,从这点来看,应考科目少的国公立大学也是可行。」 「…………」 「干嘛啦,突然不说话。」 我嚼着炸虾问起,她就有点不满地说:「大地同学开口闭口都是『cp值』。」 「啥?」 「这样好像活得很聪明,其实只是没有面对自己的生涯规划,只拿cp值这字眼在逃避。」 我火大了。 「怎样啦?讲cp值有哪里不对了?不管是考试还是就业,基本上还不都是看cp值?」 「例如说啊——」 她从电脑椅起身,在脚边翻找一阵,弄乱一堆电脑零件和记忆卡,拿出一个东西。 「这个。」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标题写着《寻找梦想的方法 ~生涯规划咨询导览》。 「这是什么?」「小册子。」「看也知道。」 那是一本彩色印刷,偏薄的小册子。封面画着少年与少女举起手,感觉很阳光;左下的logo印的是在执照班业界还算有名的补习班名称。这大概是扔进共用信箱的dm,又或者是塞进邮购纸箱里的广告吧。里头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这种单纯的询问、歪着头思考「生涯规划该怎么办?」、「我的将来会是……?」的少年少女插画。这动画风的插画是去年大红的青春电影角色,然后放了「你的梦想」这样的标题,还画了像是图表的东西。正中央有个大大的「圆」,里面写着「梦想」,让我想到福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想象地图吧。 看来是以高中生为市场的生涯规划咨询导览,但最后一页有介绍考照讲座的文宣,看得出是一份精心制作的执照班广告。 「要不要试试看?」 「咦?」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她递出钢珠笔。钢珠笔的侧面印有jaxa的logo,以及笑得得意的爆炸头男子。是某部描写一对兄弟太空人的漫画作品与jaxa合作的商品。 「我看看,首先请想象你『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把这些写到标有『梦想』的圆圈四周……」 念着念着,「梦想」两字就映入眼帘。我觉得胸口深处有东西在蠢蠢欲动,便扔开了小册子。 「……啊啊,这好累人啊,麻烦死了。」我莫名地不耐烦起来,忿忿地说:「而且『梦想』到底是什么啦?『梦想』咧。」 「梦想就是梦想。就像想当职业棒球选手啦、想当偶像明星啦,有很多吧。」 「啥?职业棒球?偶像明星?」我摊开双手,夸张地表示傻眼。「又不是小学生,要是追求这样的目标,将来保证会饿死啊。我告诉你,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实现啦。」 「大地同学老是讲没几句就这样逃避。」 「啥?」 「每次讲来讲去,就是找理由掩饰自己的真心话。你应该更好好面对自己才对。」 我火大了。 「那你呢?既然你都说到这个地步,自己应该已经决定了吧?」 「决定?」 「生涯规划啊,生涯规划。既然敢说到这个地步,你应该已经决定好自己的生涯规划了吧?」 我没指望她回答。毕竟我觉得她这个茧居族怎么可能已经决定好自己的将来,单纯只是被讲得无法回嘴会让我很懊恼,问这个是想还以颜色。 可是—— 「你听了不会笑我?」 「咦?」 「我的生涯规划。」 「……你、你已经决定了?生涯规划?」 星乃点点头。 「真的假的?不对,那你到底想当什么?」 「就问你了,你不会笑我?」 她疑心很重地用刚才那本小册子遮住脸,一再问我。 「我才不会笑。」 「绝对不会笑?」 「你很烦耶。」 「你敢笑,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我可不好吃啊……而且,你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在做什么?」 「让自己不紧张的魔法。」 仔细一看,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写东西。看起来像是用一笔画出「☆」号。 她画了几次,又深呼吸一次,吊足了我的胃口后…… 「——人。」 「仁?」 「太空……人。」 「太空人……」我把这几个字转换成汉字。「太空人?」 她用小小的声音回答:「……对,太空人。」 「你……」 将来的梦想是当太空人—— 插图p093 「……噗!」我的承诺一瞬间就毁了。「噗、噗噗……你、你喔,太空人……你,这,我跟你说,这可是全世界最难当上的职业耶。也、也不想想你是个茧居族,讲这什么话啊?我跟你说,全世界有七十亿人,曾经去过太空的就只有五百人耶,一千万人里不到一个人耶。cp值太差,脑袋也太差!」 我笑着说了这么一大串,星乃的脸迅速转红。 「而、而且你啊,别、别说太空了,连走路五分钟远的便当店都不太敢去吧?何况太空人的身高需要一百五十八公分以上,还得会游泳才行耶。你这两样都出局了吧?还说要当太空人?噗、噗哈哈哈哈!」 「——你笑了。」星乃肩膀不停发抖,满脸通红大喊:「看我把你打成汉堡排!」 她用力把手上的布偶砸了过来。亚当斯基型飞碟的圆盘砸到我头上,然后掉在地上。「你明明答应绝对不笑的!」「等一下等一下!抱歉抱歉!」她手抓到什么都往我扔过来,我只好双手挡在身前防御,喊着:「好痛,等等,别丢了。」这房子里满地都是破铜烂铁,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东西扔。 保特瓶、邮购纸箱、空面纸盒……她扔了好一会儿后,脸红得像太阳似的大喊: 「所以我才讨厌地球人!」 【2025】 简讯的通知声叫醒了我。我嫌烦地挥开盖在脸上的纸,发现那是我睡前自己盖在脸上的小册子。梦中的我是高中生,参加暑期讲习,在校成绩不算差,是个还有前途的学生。说来说去,每天还是跟星乃一起过得很开心。但现在不一样,我已经不是学生,却也不是社会人士,连兼职的工作都没有,也没有梦想,是个埋没在垃圾与呕吐物的无业男子。我闭上眼睛,但已经睡不着了。这次响起的是电话铃声,但我不想接。不管再响多少声,都不会是星乃打来的,也不会是星乃传来的简讯,星乃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视线所向之处,一幅看似从书架掉下来的相框倒在地上,照片上是星乃年幼时的模样。这名九岁的少女双手牵着父母,笑得十分幸福,相信当时她作梦也不会想到一年后就会孤苦无依。星乃的父母——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在只差一步就能完成「ch细胞」研究的阶段发生意外,再也回不来了。全靠这两人的天才头脑进行的研究半途而废。当初期待愈大,反作用力也就愈强,后来这项研究大受非难,被说是天花乱坠的诈骗、浪费税金。 相信星乃一定无比遗憾。父母过世、研究重挫、名誉扫地。我很清楚星乃对于这些有多懊恼,对于翻脸比翻书快的社会大众又是如何失望。她谈论父母时开开心心,谈论社会大众如何贬抑她的父母时,表情却像结冰的死人一样冰冷。知道她兼有这两种表情的,搞不好就只有我一个。 但星乃并不死心。有一天,她难为情地谈起将来的梦想是当「太空人」,之后她就真的以当上太空人为目标,透过呕心沥血的努力与天才般的头脑,继承了父母的研究。星乃想当太空人的梦想发自想完成父母留下的研究,一雪他们的遗憾,洗刷他们的污名。她就是一路去到太空,捡起了因父母的死而停滞的梦想的接力棒。 但她的梦想没能实现。她的夙愿被那莫名其妙的「大流星雨」残忍地彻底击碎。 铃声响起,这次是简讯。我伸手想关掉电源,发现画面上显示电话与简讯各有好几项通知。「惑井叶月」、「惑井真理亚」这些名词看在现在的我眼里,硬是显得很陌生,就像引发了字义饱和现象般格格不入。叶月这边只显示了未接来电,但真理亚这边则在简讯内文里简短写着:「你跟叶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 我正要回复,但只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决定不回了。事到如今才找借口辩解也无济于事,而且让真理亚知道情形又会让我觉得好像在依赖她,让我很不想这样。 铃声又响起了。 就在我打算干脆关机时。 「……咦?」 画面上显示的名字让我睁大了眼睛。 「啥?」 我凝视着寄件人栏位的「那个名字」,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检查。 「啊……啊?」 不是我看错,上面的确显示着「那个名字」。就在寄件人栏位上显示得清清楚楚。 我不敢相信。 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 寄件人是—— 天野河星乃。 第二章 space writer 扑通一声,心脏猛跳了一下。 视野产生晕眩似的变形,让我的智慧型手机差点脱手。 ——什……什么……? 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盯着这串字看。「天」「野」「河」「星」「乃」。这些文字,这个排列顺序;邮件账号的英文与数字。 「太离谱了……」我赶紧打开简讯。我手指发抖,操作失败了两次。 内文很简单。 【开电脑。】 咦……? 内文只有一行。就算卷动页面,接下去也没有任何文章。 我看着桌上那台星乃爱用的电脑,然后再次查看简讯的寄件人。上面仍然显示着「天野河星乃」这个名字,不管看几次都一样。 ——不可能。 会显示出这个名字,就表示有人用星乃的邮件账号发了简讯给我。星乃的智慧型手机应该早就因为未缴费而被解约,照理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有人接手了这个邮件账号? 不管怎么说,我开了电脑。虽然很好奇简讯是谁发的,但更让我好奇的是简讯中吩咐的内容。 等了一会儿后,萤幕上显示出桌面。 很奇妙。以前看到的时候,整个桌面应该都被星乃留下的资料夹填满,现在却全都消失了。上面连垃圾桶资料夹都没有,就只有正中央放着唯一一个资料夹。 「给大地同学」。 看到这个名称,让我全身一震。 错不了,就是给我的。更新日期是三年前,想来是星乃即将出国那阵子。 我的手在发抖。我对这里头写的东西感到害怕。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也许是。我一瞬间想起了在筑波太空中心看到的她的「遗言」。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点进去。资料夹里有琳琅满目的文件。 【关于超光子〈迅子〉通讯机的原理】。 迅子……? 我拿起了挂在书桌旁的「那玩意儿」。是星乃成天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她称之为「超光子通讯机」。 卷动画面看下去,就渐渐看出这篇文章就是星乃创造的这个「发明物」的说明书。从想到这个发明构想时的备忘、列有许多算式的原理讲解到立体的设计图,从多方面说明这个发明。 【杰拉尔德·范伯格在一九六七年将比光子〈photon〉更快的粒子命名为「迅子」。在此我也仿效先达,将这次的超光子称为「迅子」。只是虽然我称之为迅子,但严格说来也有很多地方和范伯格的学说不同。我决定按照当初提倡「超光速粒子」存在的阿诺·索末菲所想象的最原始而原本的定义。因为关键就在于比光更快这一点,如果写作超光子,念作迅子,一定很帅气,嗯。】 我一边看下去一边心想:真有她的风格。不太像论文,比较接近随笔,又或者说是日记。 我很想仔细看,但更在意后续。应该会有一些地方是写给我的——我怀着这样的期待与害怕,慢慢卷动画面。 【迅子会超越时间。严格说来,是会回溯时间,从未来流往过去。为了证明这个假设,我发明了通讯机。透过超光子穿越时光的通讯机,就简单称为「超光子通讯机」吧。唔,帅气。】 我的手当场定格,然后轻轻碰了碰放在桌上的对讲机。 这就是……穿越时光的通讯机?呃,可是,超光速就可以穿越时间吗?理论上说得通吗? 穿越时光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件事。 ——应该也不可能是——星乃发讯的电波,这三年来都在宇宙空间徘徊吧。 真理亚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交给我的那段影片。我播放的星乃那段疑似「遗言」的影片,嗓音粗豪的人形轮廓画面,也未尝不能说是从三年前的过去「穿越时光」送到现在的讯息。 【……经过反复实验,得知这种通讯机有几个弱点。首先是通讯只能在两副子机之间成立,如果用一般收讯设备接收,画面和声音就会发生决定性的失真。由于是把光子放到超光子上发送画面,如果没有能接收超光子本身的机制,资料似乎就会流失。】 ——难不成…… 一切都是推测。但我感觉到先前那一个个无法理解的现象,就像拼起的拼图,在我脑海中牢牢嵌合起来。 如果顺利,也许就能好好看懂星乃送来的「通讯」——那段只有人影轮廓,声音也很混乱的「遗言」;也许可以好好听她说完最后一段话。这的确让我害怕,但我说什么都想知道。 她留下的遗言,最后几句话。我想透过更清楚的画面、更清楚的声音,好好听完。 所以我继续动手。 资料显示出来后,出现「一则讯息」的字样。我拉出线卷式的连接线,把「超光子通讯机」戴到头上,就完成了所有设定。 我按下enter键。只是播放影片,我的呼吸却开始紊乱了。我在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渴求星乃。我要星乃的脸、星乃的说话声、星乃的话、星乃这个人的存在。我总觉得长达三年疏远的她,就待在这切成方形的萤幕另一头。 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显示。 我等了十秒钟左右。 然后—— 画面突然亮起。闪光灯似的光照亮我,然后显示出画面。失真的影像就像调色盘上的颜料,五彩缤纷地搅拌在一起,变形渐渐修正,形成掺有杂讯的「影像」。 「嘎……哈……」空气从喉咙泄出。有种仿佛身在太空的氧气稀薄感,有如心脏被挟持的迫切感与紧张感,让我全身僵硬。 星乃显示在画面上。 【2025】→【2022】 有着亮丽光泽的美丽黑发。 雪白剔透的肌肤,水润饱满的嘴唇。 清秀的鼻梁,微微泛红的脸颊。 ——啊、啊…… 出现在画面上的,千真万确就是天野河星乃。现在她身穿太空人的制服,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刚认识时她那头乱糟糟不去剪的头发,现在也已经梳理整齐,用高雅的发夹夹好。她从高中毕业后,身高也开始迅速增长,轻而易举地通过了jaxa的身高门槛。二十二岁的美丽女性,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那曾是茧居族少女的影子。 然后—— 『大地同学,好久不见。』 ——! 确实是星乃的嗓音。和以前在筑波看到的影片不一样,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嗓音。 她——天野河星乃,平静地露出笑容看着我。她会像这样温和地露出笑容,是从几时开始的啊?仿佛以前那隔着刘海送出充满敌意视线的少女时代从未存在过,现在的她透出的是一种隐约的成熟姿色与稳重。三年前过世的星乃,年纪理应比现在的我小了足足三岁,我却觉得好像在面对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女性。 对此我感受到的寂寞胜于怀念,这是为什么呢? 『大地同学……?』 耳边听到说话声以及像是有点紧张的呼吸声,最重要的是就近在眼前的她的身影。她头上戴着像是对讲机的东西,由眉月型的拱架连接起一对圆盘,从这造型就可看出和我这边的「超光子通讯机」同款。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了?都没有回答耶……』 她在萤幕另一头露出狐疑的表情。她每叫我一声大地同学,我胸口深处就有种像是被填满,却又像被绞紧的感觉。每听她叫我一声,心中的星乃就会复苏,简直是一句魔法般的话语。无论如何成长,变成稳重的成年人模样,只有叫我「大地同学」的嗓音并未改变。 ——这里是…… 她的背后可以看见两个圆窗与很大的气密舱门。iss——国际太空站,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船内实验室。毕竟我亲眼看过模型,也曾透过画面看过实机,所以错不了。她的身体因为处在无重力环境,频频有些飘起,以及有些像是手套的物体在空中持续旋转,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喂?大地同学?』星乃朝着我挥手。『喂,听得见吗?看得见吗?大地同学,回答我嘛……』 她就像看得见我似的,亲昵地对我说话。 『我说啊,不要当作没看见我,说点什么啊……』 星乃的表情变得泫然欲泣。即使平常看起来很跩,外表变成熟,但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变得怯懦。好久没看到她快哭的表情,让我胸口一紧。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 「不要哭啦,笨蛋……」 就是在这一瞬间,仿佛听见我说话的声音,萤幕里的——「三年前」这段影片中的她睁大了眼睛。 『通了!』她露出笑容。『总算听见了!听见大地同学说话!』 ——咦? 太奇妙了。她仿佛在演一出独角戏,像在与别人说话似的对答起来。 『那我重新打个招呼。好久不见了,大地同学。』 「咦、咦?」 『啊,大地同学,你是不是有点吓到了?看你戴着那副通讯机,应该就表示那封简讯你确实收到了吧?』 ——怎么?这是怎样? 我一阵错乱。我觉得刚刚我和星乃之间的对话是成立的。 这是错觉。理智这么告诉我。 不可能。这段影片是三年前的她录下来的。就只是一段影片,不是直播也不是skype。但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击碎了我的理智。 『——话说,你那眼镜是怎么了?镜框都歪了。而且你视力变差了吗?』 「呜恶!」 我忍不住摘下眼镜。这副眼镜是去年买的。或许是因为生活不规律,最近视力急速衰退,才买了这副眼镜。三年前就过世的星乃为什么会知道这副眼镜?甚至连镜框歪了也知道? 「你……看得见我?」 我朝萤幕说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蠢事。 『当然看得见啊。』 「你骗人。」 『奇怪,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这只是影像。」 『是影像没错啦。』 在这互不相让的问答后…… 『咦,果然怪怪的……』她操作手边的键盘,并露出认真的表情。『你那边的收讯处显示「houou」……houou、houou,啊啊,是不死鸟「凤凰」啊?可是我没听说过有卫星叫这样的名字,一定是新的孩子吧?你那边是西元二○二五年对吧?」 「是、是啊。」 『那果然成功了。我确实跟三年后的大地同学连上线了。』 ——这什么情形? 我还在错乱。 她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还在作梦吗? 『嗯,原来啊……』 她微微低头,像在查看什么地扫动视线,然后说: 『对三年后的大地同学而言,也是啦,会一脸像是看到鬼的表情也不奇怪吧。』 「星乃。」 『什么事?』 「你真的,是星乃……没错吧?」 我还不敢相信。这是怎样?为什么?怎么弄的? 『对,就是我啊,天野河星乃。』 这自我介绍加上有点难为情的笑容,是我认识的星乃。 「这……是在和三年前的你连线?」 『就是这么回事喽。』 「我不敢相信。」 『可是,隐藏资料夹的内容,你已经看了吧?』 「隐藏资料夹……啊、噢,说是超光子怎样的。」 『那你应该就懂吧。我们现在就是透过「超光子通讯机」,跨越时间进行通讯。从我看来,是和三年后的你通讯;从你看来,是和三年前的我通讯。』 「这种事情……」 我看着星乃的脸。 我的确看了那个隐藏资料夹。「超光子通讯机」的讲解、基本原理,还有使用方法,我也都看了。可是,那应该只是让我能以清楚的声音与画面,播放真理亚给我的那段「影片」,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和三年前的对象「通话」。而且照常理,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吧。 『不要吓到,好好听我说喔。有些话,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说。』 「有话要跟我说?」 她突然端正姿势说了: 『我很担心大地同学。』 我的心起了一阵涟漪。 「……担心?」 『对,担心。大地同学你啊,该怎么说,总是酷酷的,有点玩世不恭,对吧?所以我就想说你这种个性将来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我才特地设定在「三年后」。』 她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一双纯真、毫无阴影,有如太空般深邃的眼睛。我对她这种视线有着几分害怕,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之前我也说过吧?大地同学对未来总是太急着抢在前头,属于不擅长在当下全力投球的类型。因为害怕失败,不敢去挑战。』 「这……」 我无法反驳。 『大地同学,你带我去到宽广的世界。多亏大地同学,我才能克服茧居,当上太空人。所以我也想报答你的恩情,我想支持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 『其实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只要扪心自问,对自己坦白。』 「你在说什么?」 『这个超光子通讯机,本来我是打算当成在太空和大地同学通话用的私人频道……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耶。本来我是想回地球之后再告诉你,但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现在跟你说,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担心你是多管闲事啦。』 已经回不去……这句话让我想起最重要的事。 ——没错! 「你、你要不要紧啊?那个,iss,都没事吗?」 三年前的iss。我应该早点从这个情境发现事情不对。那是星乃殒命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问题。 『……我想,大概不行了。』星乃静静地说出残酷的事实。『iss现在处于无法控制的状态。我想再过几分钟,机体就会撑不住了。』 「天、啊……」我觉得眼前突然一黑。 明明奇迹似的和星乃联络上了,却只剩下几分钟,这太残忍了。 「应该有办法!有办法得救……!所以星乃你——」 『没有。』她说得小声,但很清楚。『没有方法可以得救。我全都试过了,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不要放弃!会有的,只要仔细找,应该会有方法的!」 『直到刚刚,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 她视线低垂地说: 『内部的机器全都当机了。我想想,用个人电脑来比喻,就是触控萤幕和键盘全都故障,连电源都开不了的状态吧。无计可施。』 「对了。联盟号!不是有逃脱用的联盟号太空船吗!还有其他乘组员呢?」 她默默摇了摇头,脸上有着平静而深沉的觉悟。 「你骗人……我、我才不相信,这种事……」 我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得察觉到了。是星乃说无计可施。那样一个天才这么说了。 『你放心,大地同学。我计算过了,照这个轨道下去,我想iss会在大气层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没问题。』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无法理解她说的话。明明再过几分钟,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为什么她却显得这么若无其事? 她始终平静地说: 『听我说,大地同学,我很感谢你,所以我才更不希望你走错人生的路。虽然我会在这里结束,可是大地同学,我万万不希望你走错将来,走错人生的路。』 「你在说什么——」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这是我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你心中藏着一股热情,也有对遇到困难的人就会不计得失伸出援手的善良。可是,你有那么一点点随波逐流,在意世人的目光,不敢表现出真正的自己。我觉得这非常可惜,也非常可怕。』 「可怕?」 『很可怕。你想想,人生很短。只顾着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知不觉间,什么也没能做到,就这么结束了。人生就是有这种可怕。该说是没有预演就直接上场,只有一次机会的可怕吗?我在十七岁才总算察觉到,而让我察觉到这点的,就是大地同学你。』 「是我?」 『我多亏了大地同学你,才能当上太空人,像这样接近自己的梦想。所以我才更担心你。』 「这种担心……」 我看着星乃正经的表情,「我用不着」这句话哽在喉头。 『我一直梦想着要来到这个地方。这是我的生命开始的所在,是爸爸和妈妈描绘梦想的地方。就是你带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不是。是你自己努力,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 星乃摇摇头。 『你也知道吧,我曾经是个茧居族,连家门都走不太出去。我厌世,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对社会,对自己,都绝望了。可是我认识了大地同学,因此能够改变。就是因为你在身旁陪着我,我才能有再努力一次看看的念头。所以现在,我才会在这里,才能够继承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继承父母的梦想。这就是她的夙愿。为此她才努力当上太空人,继承ch细胞的研究,为了医学上的飞跃性进步而迈进。她借此继承了父母的遗志,洗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父母所留下的遗憾——还不只是这样,由于花了天文数字预算的研究半途而废,被人们评为「浪费税金」、「天花乱坠」。身为他们两位的女儿,为了洗刷这些恶评与风声,她说什么也想完成这些研究。这是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办得到的,堪称宿命的夙愿。 过程是一连串的苦难。一个连家门都很难走出去,彻头彻尾的茧居族,要去到比天空更遥远的太空,可不是普通的辛苦。光是适应到能够去附近的便当店,告诉大婶店员要买什么,都不知道花了多少天。还不只这样,被恶犬吠了就会跑回来,有飞虫钻到背上又会哭,差点撞到路人都会恐慌。要看着人的眼睛说话,要打招呼,要把心意说出来,觉得过意不去就要道歉,就算不耐烦也不能用空气枪射人——这一切,都是我教她的。无数回忆就像走马灯转啊转的,每一段都让我怀念,有些很滑稽,但她却是正经八百。尽管被这个社交能力零的少女弄得傻眼,对我而言,却是这辈子最充实的一段日子—— 然后她展翅高飞,去到了太空。 『我啊,是多亏了大地同学才能向前走,才能鼓起勇气打破自己的壳。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样能够打破自己的壳。』 「希望我?打破自己的壳?」 『对,大地同学其实也已经察觉到了。所以只要一点点,只要第一步就好。就像我打开银河庄的大门那时,就像我小声对便当店店员说我要买炸虾便当那时。』 「我说真的,你从刚刚就一直在鬼扯什么啊?」我搞不懂她。「我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吧。为什么、为什么——」 我嗓音发颤。 「你为什么……这么若无其事啦?」 『咦?』 星乃的表情显得不解。 「你为什么讲得一副都已经结束的样子啦!」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用喊的。 「讲什么道谢、担心、最后……明明就还没完吧!」 『这……』星乃全身一震,缩起脖子。『这,可是……』她一句话哽在喉头。 「你不是说过吗!不是跟我说过好多次吗!说你要当太空人,在iss,在你老爸打造出来的『希望』上,继承你妈妈的研究,用这样的方式打开这扇曾经被关上的梦想之门!你的梦想,才正要走下去吧!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吧!可是你却、你却,为什么,摆出一脸参透人生的表情,想把这一切盖棺论定啊!」 『可、可是,已经……』 我的话停不下来。星乃想结束自己的梦想,这让我无法接受。她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所以这是我由衷的呐喊。 「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画面上,一对大眼睛有了水行星般的湿润光泽,就像西沉的太阳那般眯起—— 『这……』 她以颤抖的嗓音—— 『想也知道,当然不甘心了——』 一颗水珠,从星乃的眼睛闪闪滴落。 「既然这样——」我正要说下去的瞬间。 时限到了。 萤幕的色调突然变了,那就像是灯熄了转暗,她的身影显得模糊。 『——对不起,大地同学。』 星乃拉起视线,喃喃说道: 『时间,好像到了。』 这句话让我背脊窜过一股恶寒。 「星乃!喂,星乃!现在是什么情形!发生什么事了……!」 『得道别了。』星乃在一阵白光中,整个人亮得耀眼。『我很庆幸在最后,能这样见到你。』 「喂、慢着!星乃!」我喊得几乎恨不得一口咬住萤幕。「慢着啊,别开玩笑了!哪有这样就结束的啦!」 『对不起。』 「你的……梦想,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话先喊出来,很多念头才突然涌上心头,让我无法好好出声。「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一切,一切,都会值得了,不是吗……」 说到最后,嗓音就像哭诉似的沙哑了。 『大地同学——』 星乃皱起脸,像是原本忍着的情绪溃堤,像是先前虚张声势的面具被扯下,紧紧咬住嘴唇。萤幕变得更白,传来巨大声响,画面剧烈闪烁摇晃,背后的墙壁凹陷到骇人的地步,让我们知道极限即将来临。 萤幕上有「影像」侵蚀般插进来。许多视窗围绕着她开启,显示出许多不同视角的画面。视窗中可以看到有无数人造卫星在大气层中发热,碎片拖出光的轨迹—— 成了流星雨。 「星乃……!」 我大声呼喊。一喊之下,水珠就溃堤似的从她的眼睛一滴滴落下。 『大地同学,对不起……』 她挤出颤抖的嗓音…… 双手在胸前交握,忏悔似的说: 『对不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把讲义撒了一地。』 星乃的身影笼罩在纯白的光芒中。萤幕上开出数量多得乱七八糟的视窗,显示iss即将燃烧殆尽的模样。 『对不起,在筑波发射火箭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跑掉。』 iss开始崩毁。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太阳电池面板严重变形,化为无数长方形碎片撒了出去。两侧的散热器弯折断裂,追着散开的面板碎片飞向宇宙空间。 『在iss展遇到的时候,谢谢你替我包扎。』 闪烁的萤幕中,星乃被崩毁的iss画面围绕,继续说着独白。面临这电影最终场景似的非现实光景,我无能为力,只能一再呼喊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大地同学把照片给我,我好高兴。』 iss的桁架就像挫折的心一样应声折断,波及俄罗斯的居住舱星辰号,撞得四分五裂。机器手臂一瞬间凌空划过,美国的实验舱命运号燃烧殆尽,接着欧洲实验舱哥伦布号激出剧烈火花渐渐熔解,遮蔽板脱落的七叶窗半球体就像花瓣似的从它旁边掠过。 『大地同学买给我吃的炸虾便当,每次都好好吃。』 最后剩下的日本实验舱,名叫「希望号」,船外实验后勤模组贴在实验平台上,就像被钓起的鱼,在机械手臂上挣扎了一会儿后连根折断,被抛了出去。 『我在爸爸妈妈死后,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讨厌社会,讨厌人类,讨厌活着,想死,想消失,每天都好痛苦。可是……』 脑中闪现的身影一瞬间映出了她的轮廓,露出随时都会消逝的笑容。 『我遇见了大地同学。』 船内保管室激出火花燃烧殆尽,只勉强留了个原形的船内实验室——星乃所在的房间烧得像一团火球,体积在坠落过程中迅速减少。 『你对这样的我非常好。每次都来我家看我,听我说话,陪着我。』 接着iss迎来了尾声。它化为一颗燃烧自己飞逝的流星,冲进大气层,直到最后都炽烈地发出生命之火的光辉,变成一条细细的线,最后连这条线也像睡着后的眼睑,渐渐燃烧得无影无踪。 『爸爸和妈妈死掉以后……我活着,一点好事……都没有,可是……认识大地同学以后的每一天,真的、真的,好开心……』 开在她四周的许多视窗就像宣告结束似的接连关闭。 一同坠落的无数卫星争奇斗艳似的起火,接着燃烧殆尽,化为一道道的光,就像阵亡将士那般纷纷消逝。 「星乃……!」 『大地同学——你一定要,一定要,抓住……美好的未来喔……』 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萤幕没有画面,只剩声音,传来她那细小但清楚的呐喊: 『啊啊——可是我还是,好不甘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跟大地同学,一起……抓住梦想,爸爸、妈妈的梦想,才正要继续。我不要,不要这样,这样还是……太过分了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啊啊,啊啊,大地同学、大地同学、大地同学——』 这时候,萤幕上可以看见一个人影——不,是一名女性——被抛出残骸的轮廓。一头长发就像翅膀一样摊开的身影,最后朝我求救似的伸出手。然后在没有大气的虚空中,她的嘴唇动的时间只有一瞬,但让我确实看出了—— 插图p121 救、救、我。 下一瞬间,更强大的光芒吞没了她,随即化为蓝色的流星,燃烧殆尽。 画面中断,萤幕变成全黑。 我动弹不得。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待在全黑的画面前,睁大眼睛,僵住不动。口好渴,心脏的跳动一直不对劲。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很明白。不是在三年前,而是现在,就在我眼前—— 她死了。 【2025】 『那个,学长……我是叶月。不好意思,三番两次打电话留言给你……那个,我知道这是我多管闲事,可、可是最近,都没有看到学长,我、我愈想愈担心……请问,学长还好吗?不知道现在学长人在哪儿呢?』 隔了许久才按下的电话留言服务通知,有多达五件叶月的留言。听着她担心的说话声,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回电。 电脑的资料里还有后续。在讲解「超光子通讯机」的文章后面,还累积了大量的文章。附带一提,通讯机后来再也开不了机。我和星乃进行的最后一段对话内容也并未储存起来,仿佛一切都是幻觉,什么都没留下。 这完全无视阅读者懂不懂的脉络,意味着星乃写这些文章并未以要让别人看为前提。说得更精确点,甚至给我一种印象,觉得她是把不知道要往哪儿丢的文章与资料全都丢进这个资料夹。通篇都是复杂的算式,又或者是加进手写部分的图解,以及顶多分了章节却几乎连小标题都没有的文字浊流。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不但超乎意料,甚至可说是荒唐无稽。 然而,星乃潦草写下的这些充满错漏字的文章,以及算式、图解、作业步骤、实验结果、庞大的研究资料——都证明了这份资料不是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年轻的天才科学家星乃正经八百进行的研究。 【人类的记忆,有87%来自视觉资讯。】 【所谓视觉,是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感测通过视网膜的光子的过程。】 【光子永远伴随着等量的超光子。这超光子会在视网膜内的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上留下记忆的超光子残像。也就是说,若光子在脑细胞留下的记忆为「正极」,超光子就是在视网膜细胞上留下「负极」。】 【从这些记忆资讯是留在视觉这点而言,日语的形容中最接近的,大概就是「记忆烙印在眼里」吧。】 【刻在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压缩为资料,透过超光子通讯发送到过去。】 【视网膜细胞超光子痕迹扫描型记忆资讯发讯机〈retina visual cell tachyon eng〉。】 这串长得要命的正式名称后写着简洁的简称。 【space writer。】 这是一种把现在的记忆「写进〈write〉」过去记忆「空容量〈space〉」当中的机器。也就是说,能去到「过去的世界」——以已经被用到烂的说法,就是「时光机」。 「不会吧……」我看完这一切后,自问自答似的喃喃说出这句话,整个人靠到椅子上。太离谱了。不管读几次还是会这么想。然而,我却有着不能加以否定的理由,毕竟我就是实际体验过了。我透过「超光子通讯机」,和「过去世界」的星乃对话过了。 和过去的人物通讯的机器——这本身就已经可以称为时光机。因为只要能把资讯送到过去,就能改变现在。把赛马的结果送去给过去的自己,转眼间就能变成亿万富翁。 【我一直想发明时光机。】 星乃明确地写下这句话。时光机。听起来很科幻,很脱离现实,很荒唐无稽。 【我好想见过世的爸爸和妈妈。所以我就想到,只要发明能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想到这样就可以找回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这是一种几近妄想,岂有此理的愿望。但她付诸实行了。 【为此我发明了「space writer」,但它有着重大的缺陷。就像过往各式各样的时光机假设一样,要回到过去,都将受到绝对不可推翻的限制。时光机最多只能回溯到创造出时光机的时候,不管怎么想回到过去,都无法回去发明出时光机之前。以space writer来说,只能回溯到扫描视网膜细胞而创造出来的点。逻辑上这是当然的。毕竟用来回到过去的受器不是别的,就是自己,而在扫描自身记忆的时间点之前,当然不存在这样的受器。】 【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绝望了。我扔开这个发明,然后打算去死。】 她赤裸裸地诉说着。 【可是,我改变了。我认识了大地同学。】 我的手指当场定住。但我立刻挪动滑鼠,往下卷动画面。 【我认识大地同学,学到了很多。我摆脱茧居,走到外面,见到别人,体验了很多事情。我和大地同学一起创造了好多回忆。这些事情做着做着,我就不再想死,也不再想回到过去了。】 有过这样的事……星乃不为人知的烦恼与挣扎,让我看得移不开目光。我焦急地动着手指,继续看下去。 【我已经不再需要space writer了。可是我想到,也许大地同学还需要。因为大地同学——】 ——缺乏梦想。 这个字眼不断被重复提到。梦想、梦想、梦想。星乃说得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但我听了却没有共鸣。她是想当太空人的天才,与我这个凡人之间有着填补不了的鸿沟。梦想这种东西不会实现。梦想——你倒是说说梦想到底是什么啊。 【所以我把space writer留在这里,让大地同学无论如何都觉得后悔时,还能从头来过。】 最后孤伶伶地分开写下的一行字,像是一个公式。 【axc=p】 ○ 之后我发疯似的翻找星乃的房间。拨开塞满地板的大堆破铜烂铁,书桌的抽屉与柜子不用说,从厨房排水管到马桶水箱,能找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连电脑里的资料,我都红了眼睛翻找。我不眠不休地找个不停,体力撑不下去就累倒,等意识恢复后就猛灌坏掉的固态保久食品和自来水,又继续翻找。找什么?想也知道,当然是找星乃留下的最后一项发明——space writer。星乃确实写说已经完成了,而我也透过「超光子通讯机」得以窥见一斑。既然这样,应该就会有。这件发明应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这一周以来,不管我怎么找—— 就是找不到「space writer」。 「该死……!」 我抓住东西就拿起来,朝墙壁砸过去。有着飞碟外形的布偶撞上舱门,无力地弹了回来。 为什么找不到? 为什么不跑出来? 是本来就没有时光机吗? 我不会想让人生重来。我这残渣似的人生根本不重要。可是,星乃的人生不一样,星乃的梦想不一样。只有这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步。有人用那场荒唐的流星雨践踏了她的梦想,我绝对不原谅他们。所以,我需要。 需要时光机——需要星乃所谓的「space writer」。 「该死,为什么,找不到……」 我饿得一肚子火,抓起手边的空罐一扔,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 ——! 震耳欲聋的警铃响起,我惊觉地回过神来,朝电脑萤幕一看,上面映出了公寓周围的光景。上面显示出监视摄影机的画面,是星乃这个被害妄想与厌世的结晶,亲手将银河庄的保全系统强化到大都会银行的等级。 「啊……」 五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下了卡车。他们指着公寓讨论,一边把红色角椎放到四周,贴上胶带围起。 ——这、这是怎样?他们打算做什么……? 他们走动着察看公寓外围,以粗暴的动作撤下设置在围墙上的带刺铁丝网以及围墙垮下的土石。连我也能轻易想象出他们来到这栋久无人居的公寓,是要开始做些什么。公寓最近要拆除,麻烦你先去整理遗物——我想起了真理亚的话。 我在玄关急忙穿上鞋子,走到门外。不知不觉间已经下起了雨,还被风吹进了二楼走廊。 「你、你们在做什么啊!」我一开门就朝楼下大吼。他们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看向我,然后面面相觑地讨论:「喂,有人住?」「不,我没听说啊。」工作服上印有附近一家建设公司的名称。 「我明明就还在里面吧?」 我从公寓楼梯跑下去,逼问这些作业员。尽管听见内心的声音在对自己说:镇定点、要冷静,但我已经失去理智。我无法忍受星乃那么宝贝的这艘「太空船」受到损伤。 一名作业员冷眼看着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我们听说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 他口气很有礼貌,但皱起眉头的眼神在在透出怀疑,而这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脸和衣服。可以确定的是,他在怀疑憔悴得皮包骨,打扮又邋遢的我是什么来路。 「我是,那个……」 我一时间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什么人?不是公寓的房客,也不是星乃的亲人。冷静下来一想,就发现我没有任何权限可以阻止他们进行拆除作业。 「呃~~我是之前房客的,呃,朋友……」 「朋友?」对方更加皱起眉头。「普通朋友,为什么会在公寓房间里?根据惑井不动产的说法,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住了耶。」 「我是……来整理一下……遗物……」 「整理遗物?哦~~……这么说来,你果然不是这里的房客是吧。」 作业员检查手上的板夹,然后看了看手表,显然想赶快开始上工。 「请问贵姓?」 「我是……平野。」 「那么平野先生,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来工作的。下周就会有重机过来,我们得赶快架好鹰架,铺上塑胶布才行。」 「不能这样,我会很伤脑筋。」 「你伤脑筋,我们也伤脑筋啊。有什么意见,请打电话给惑井不动产……好了,开始吧!」 男子一声令下,其他作业员纷纷答应。 于是工程开始。他们拿起钳子与槌子等工具,开始破坏围绕建地的栅栏与铁丝网。 「啊、啊,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们要报警了!」「请先不要拆除!」「这小子,该死,放开我!」我和几名作业员纠缠在一起,他们使出蛮劲拉扯,没过多久,我就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到地上。 「唔……!」 我的头栽进泥泞,一瞬间无法呼吸。「喂、喂,你要不要紧啊……!」他们慌慌张张跑过来。大概是觉得万一害我受伤就不妙了,但过了一会儿,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我满脑子只有要保护星乃这艘「太空船」的念头,没办法去想其他事情。 「你、你还好吗?」 「唔啊啊啊!」我再度跟一个人扭打起来,作业员被我扑倒。 我在做什么?有什么目的?我明白自己在做傻事,但还是抗拒不了心中的激情。星乃的太空船;她的回忆。不管是谁想破坏这些,我都无法原谅。 「喂?警察局吗!有个男人在闹事!地点是吗?呃,是在三丁目一栋叫作银河庄的公寓——」 作业员报警到一半,手机被人一把抢走。 ——啊…… 抢走电话的人物跟我对看了一眼。男子喊出她的姓:「惑井小姐!」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请你们先停工吗~~」 「这、这样好吗?」 「这小子我认识~~总公司那边由我联络,就麻烦你们明天再继续~~」 「既、既然惑井小姐都这么说了……」 他们立刻安分下来,急急忙忙搭上卡车。虽然也有人瞪我,但这辆印有建设公司logo的卡车还是开走,再也看不见了。 「大地……」 有着银色头发的女性悲伤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怎么啦?」 惑井真理亚静静地问起。 我吐出嘴里的泥巴,仰望着她。雨变大了,无论我还是真理亚一头银色的头发,都已经湿淋淋的。 我忍着跌伤的痛,闹别扭似的回答:「哪有什么怎么了?」 「她住的地方要被拆掉,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这里要拆掉的事,我应该事先告诉过你。」 「就是说啊。」我特意用讽刺的口吻说。「没有人住的公寓,只会平白多花维修费和固定资产税,cp值当然差了。」 「不是这么回事。」 「不然是怎么——」 「你打算继续搞这种事情搞到几时?」 「咦?」我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星乃对你来说很特别,这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她平常讲话语尾会拉长的习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感觉得出她是认真担心我。 「大地。」 被雨淋湿的银发贴在脸上,感觉好像不是平常的她。 「你总得找个地方放手。」强而有力的视线直直贯穿我。「过世的人不会回来。无论这个人对你多重要,你总有一天要放下。你必须整理好回忆,收进心里,往前走。」 我忽然想起真理亚自己的过往。真理亚的丈夫病逝,她的这番话听起来也有几分是说给自己听的。 「过世的人不会回来,时间没办法倒转。所以,我们只能接受现实,往前进。」 「这你就错了。」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就把时间倒转回去就好了』——『用时光机倒转时间』。」 「咦?」真理亚睁圆了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我要倒转时间。用时光机回到过去,然后——」 我直视着她,宣言: 「我要去救星乃。」 「你说时……时光机?」 真理亚的眼神变了。从开导我的眼神变成怜悯的眼神。 「就是时光机。」 「喂,大地。」 「她发明了时光机,名称叫『space writer』,可以扫描留在眼睛里的记忆负极,用超光子传送,这样就有可能回到八年前的过去!」 「大地!」真理亚抓住我的双肩。「你、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时光机这种东西?」 「不,就是有。就是有时光机,是星乃发明的。」 「你……」 真理亚茫然看着我,因悲痛而皱起脸。 「真理亚,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很清醒。我要用时光机改变过去,去救星乃——」 「你振作点!」她摇晃我的肩膀。「你、你是因为对星乃的回忆太强烈,才会看不见现实!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已经改变不了了!」 「过去可以改变!我要用她发明的『space writer』去救她!所以,不管是太空船还是银河庄,都不可以拆掉!我要让她起死回生,然后让她的梦想,让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没能完成的梦想,继续——」 火花四溅。 一阵冲击传来,我整个背倒到泥水里。 直到真理亚喊出来,我才自觉挨揍了。 「你这个大笨蛋!」 左脸颊传来剧痛,视野模糊。身处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头上传来真理亚像是快哭了的喊声。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脸上感受到的热,下个不停的雨。我透过有如酩酊大醉的行星般转个不停的视野仰望着她。 淋着雨,加上刘海遮住,让我看不清楚,但我还是看出真理亚在哭,甚至反倒是打人的她感觉更像在承受某种痛苦。 「星乃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这几句话,一句句仿佛都刺在她自己身上。「弥彦、诗绪梨,还有那个最灿烂的时代,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垂头丧气,水珠从头发滴落,眼泪从脸颊滑落。左脸上的旧伤,现在显得更令人心痛。 我慢慢站起。 「——不对。」这是三年份淤积在心里的情绪。「并没有死。」 「咦?」 「星乃她没死。」 我尽情吐露心中的情绪。 「早上一醒来,她就像睡美人似的一脸若无其事,却又流着口水……然后她一坐起来就会像猫一样揉着眼睛,不开心地打个大大的呵欠……到了中午就会说要吃便当,可是又说地球的治安不好,她自己不想去买,可是又好喜欢吃炸虾便当,吃的时候真的显得好幸福。下午都只顾着玩游戏,可是她又死不认输,到了晚上,用望眼镜看星空,她就会眼神发亮,但又显得有点落寞……她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她一直都在我身边,我随时都听得见她说话,老是梦见她……」 星乃过世三年。这三年来,我一直疏远星乃,想忘记星乃,拼命逃避她。一直逃避这回忆的阴影。 但我办不到。不管我做什么,就是会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的脸,梦见她。最近更是每天都这样。我就是忘不了她那总是得意洋洋、自信满满,却也有点落寞地叫我「欸,大地同学」的声音。 「在我心里,她不会死……」 言语在倾盆大雨中消逝。雨水一再打在我脸上,粗暴地夺走沿着脸颊滑落的眼泪。 真理亚慢慢走近,朝我伸出手。她揪住我的衣领,再度挥下拳头。她轻而易举就把我打得脚步踉跄,但这次我没倒下。和刚才相比,这一拳弱得多了。 我都知道,知道星乃死后,真理亚哭倒在银河庄的门前;知道星乃送她的星形耳环,她到现在还很珍惜,每天都爱惜地戴着;知道她把星乃这个过世好友留下的女儿当成亲生女儿疼爱。 我们很像。我们都失去了星乃这个太阳,但仍无法停止在她待过的地方转啊转的,都是挥不开留恋的可悲行星。 真理亚再度揪住我的衣领,我不抗拒。我心想:如果她要打我,怎么打都行。她举起拳头,我本能地咬紧牙关。 就在这个时候。 「住手……!」 一道喊声传来。一名女性挡在真理亚与我之间。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来人不掩饰混乱与动摇,以颤抖的嗓音问起。是有着一双大眼睛与一头美丽黑发的和风美人。 惑井叶月。 「妈妈,为什么?你为什么对学长这么过分?」 「叶月你让开。这小子不揍一顿就不会懂。」 「不要对学长……做过分的事……」 「没关系,叶月。我被打是当然的。」 「连学长也……」 叶月摇摇头。雨伞脱手落地,在她脚边被雨点打得发出清脆声响。 「你、你们两个,是怎么了?这样太奇怪了……」 她肩膀颤抖,呼吸紊乱,发出啜泣般的吸气声。她脑子里多半是一团乱吧,被亲妈妈殴打儿时玩伴这种超乎日常的光景搞乱了。 真理亚放开手,无力地垂下手臂。被放开的我用袖子擦了擦流血的嘴角。我觉得被打的痛以及冬天的雨水打在全身的冰冷,迅速把我唤回了现实。叶月的呜咽声听来像担心受怕的小孩,在我耳边回荡。 「…………」 我默默看着叶月。真理亚也一样,即使看到亲生女儿全身淋湿、痛哭失声,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呆站在原地。我们三个一直淋着雨,仿佛象征这三年来的我们。这三年,我们没有一个能往前走,全都被放不下的悲伤弄得全身湿透,裹足不前。 真理亚想结束这些。 而我抗拒。 叶月在我们两个之间左右为难,痛心不已。 ——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在我要爬上楼梯时。 「学长……!」 这一下来得突然。我被叶月从身后抓住手。柔软的手紧紧握住的感觉,随着一股温暖从右手传来。 「学长,要去哪里?」 「咦?」 叶月问出了我意料之外的问题。 「学长打算去哪里呢?」 「去哪里?就是去星乃的房间啊。」 「学长骗人。」她摇摇头。「学长,和平常不一样。感觉会去到……很远……是要去一个,很远的……我去不了的地方。」 「没有这种事……」 「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学长的手,就一定……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是觉得,学长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非星乃学姐不可?」 「……咦?」 「星乃学姐,已经过世了,哪儿都找不到了。」 「这……」 她握住我手的力道更加重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大胆。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从小时候,认识学长、变成朋友,之后一直、一直都看着学长。」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听她说下去。 「……可是,学长的眼里,没有我。学长总是看着星乃学姐,就算和我说话,说的也都是星乃学姐,即使星乃学姐过世,也一直都想着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肯……看着我……」 她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明明距离这么近……我明明这么待在学长身边,看着学长,可是,我就是赢不了,赢不了已经过世的星乃学姐。我明明……活着……」 叶月呼吸紊乱,难受地哽咽。 「学长……我,活着。我和星乃学姐不一样,我好好地活着。」 她轻轻放开手,然后慢慢绕到我身前。我们彼此面对面。 「只要一下子就好。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大滴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看着我嘛,大哥哥……」 叶月扑到我怀里。 此时此地,只要我紧紧抱住她,相信这一切就会结束,然后,一切就会开始。如果能和她修成正果,以后也一直一起活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很幸福。我会去做正职,认真工作,好好建立家庭。曾几何时,今天的事也变成回忆,开创出黄金般的幸福未来。 而我不惜放弃一切也想选的,又是什么呢? 星乃留下的资料夹里有着这么一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是个要对失败与副作用都做好心理准备后进行时光旅行,这种荒唐无稽,而且赌命的选择。 可是…… ——救、救、我。 「叶月……」 我慢慢把她推回去。 「对不起。」 我说完这句话,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然后用被雨淋得湿透的脚,沿着满是铁锈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从二楼的走廊看得到叶月双膝一软,瘫坐下来。但我不回头。 插图p144 然后我来到二○一号室,有太空船的房间。 『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接着是最后一步,萤幕从对讲机旁滑出。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把右眼凑上去。『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雷光窜过。 我想起了资料夹里所写的「space writer」说明文。 ——刻在这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 「视网膜细胞」——「扫描」。 「难不成……」 我只顾着找房间「内」,所以眼睛都没往「外」看。「虹膜比对」这句话让自己隐约产生一种印象,觉得和「视网膜」不一样。 为什么都没发现?我对自己太离谱的糊涂傻眼。答案实实在在就近在「眼前」。 「木星……」 每次来到这公寓都会扫描我的「眼睛」——不只是虹膜,连「网膜」也会扫描的机械。附保全功能的非常讲究的门铃。 「原来是你啊……」我用手指摸过萤幕,结果画面上显示出键盘与「输入密码」的字样。 「密码……」 星乃的生日、喜欢的数字、回忆中的号码……各种想得到的我都拿来试试看,但都只换来错误讯息。然后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该不会是这个? 【axc=p】 这是space writer说明文的最后面看似不经意写上的一个算式。 一试之下,结果猜中了。下一瞬间,画面切换…… 『密码认证通过。』电子语音告知答对。『请问要「space write」到哪个点?』 上面列出琳琅满目的数字串,一往下卷,发现字串非常大量,卷都卷不完。 起初看起来只是不规则的数字,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有「2018」、「2019」等数字,让我察觉到这是年月日。有了这么多提示,接下来的部分连我也看得懂了。星乃对space writer的原理是这样讲解的。 【刻在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压缩为资料,透过超光子通讯发送到过去。】 我推测出如果这门铃「木星」会扫描我的网膜,储存刻在网膜上的「负极记忆」,那么这些数字时刻指的就是这回事。事实上,最新的日期,就和我来到这里的一周前日期完全吻合。 ——这……也就是说…… 我用手指卷动数量庞大的数字,过了一会儿,抵达了一个日期。 是最旧的日期。 【2017072514331505】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三十三分。是八年前,夏天里的一个日子。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 ——就是这个。 我用手指点选,就看到画面又切换了。 『已确认目标点。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朝背后看去。 叶月从楼下仰望着我。她仍然瘫坐在地上,湿润的眼里映出我。 真理亚也仰望着我。她什么话都不说,贴在脸上的银色刘海底下的嘴唇咬紧。 我不说再见。因为在我要去的世界里,想必还会再和她们两个见面。 我打算找回来。找回星乃,找回她的性命,找回梦想,找回未来。 所以我把手指放到画面上—— 按下了「yes」。 就在这一瞬间。 一条光线由下而上,从我右眼前扫过。萤幕中迸射出的这道光,让我有种整个人都要被吸过去的感觉,接着意识轻飘飘地浮起。 这什么玩意儿……? 光的洪流化为压倒性的怒涛,笼罩住我。这光的丛数迅速增加,就像无限的隧道从我身前射过。 那是记忆。我出生、呱呱坠地、长大的记忆。从我开始懂事,成长,上幼稚园,上小学,国中毕业,在高中二年级认识星乃,和她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变得要好,有时去观测天文,有时吵架,然后听她说起她的梦想,决定支持她,她克服茧居,报考jaxa,以特例合格,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太空人,过着每天训练的日子,获选参加iss搭乘任务,一起庆祝,然后巨大的流星雨在眼前划过,画面上的星乃流着眼泪,碎裂的iss冲进大气层——所有的光——不对,不是光,是比光更快的粒子——超光子穿透我的视网膜,逆时间而行,把刻印在我视网膜细胞上的记忆负极资讯发送到过去,把现在的我发送给过去的我。这是超越光速的走马灯,连光都追不上的四次元世界。这些将会去到—— 【2017】 当我惊觉地睁开眼睛,立刻就是一阵剧烈的晕眩。 我站都站不住,单膝跪地,手撑在眼前的墙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了什么? 实在太多资讯、画面与记忆,化为光,不,是化为比光更快的某种东西,穿透了我。残像化为记忆的闪现,仍然在我眼前,在眼睑底下错综乱窜。等这一切总算平息下来,我才总算能好好睁开眼睛。 我看见了门。 是一扇很眼熟,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深色门。门牌上写着银河庄,二○一号室。是我刚刚还待着的地方。 失败了……? 这是我最先产生的感觉。我身在同一个地方,看得见同样的景色。我所处的位置毫无两样,感觉就像明明应该跳跃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却在同一个位置落地。 但我发现不对。 「啊……」叶月不在了。到刚刚都还瘫坐在楼下的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理亚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雨也停了,而且不只这些,我身上穿的这厚厚的衣服是——制服。是高中的制服。 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怀念的学校制服。仔细一看,书包就放在脚边,鞋子也是以前穿的天蓝色运动鞋。 阳光亮得耀眼。是晴天。雨刚才明明还下得那么大,现在外面连积水都找不到,没有任何下过雨的痕迹。 就在这时,门铃对讲机传来「哔」的一声反应。 『——请问是哪位?』 是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的嗓音。 第三章 起始之日——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三十三分 1 『——请问是哪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得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显得没礼貌、冷漠、非常嫌麻烦,但显然是我非常熟悉的嗓音。 我勉力用颤抖的手翻找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错不了,画面上显示的日期表示这里就是过去的世界。八年前的世界,我还是十七岁时的世界,而且也是她还——活着的世界。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回来了? 『请问……』 又听到说话声。我全身一颤,回答「有、有!」的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她就在这扇门后。她存在着,在呼吸,看着我。 『……请问,是哪位?』 对讲机传来显然觉得受打扰的说话声。 「是、是我啊,是我。」 『…………』 「是我啊,我。」 『…………』 隔了一会儿,我才惊觉不对。 ——糟糕,我搞什么鬼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的错。这里是八年前的过去世界——也就是说,我和她根本还没认识。现在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时间点的她是个拒绝上学,始终不现身的神秘转学生。相对地,我对她而言,则是个连长相都还没看过的陌生人。 ——呃,该怎么办…… 我的目光停在自己穿的制服上,这才想起怎么回事。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结业典礼,我受真理亚所托,送学校讲义与暑假作业到星乃的住处。 「那、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这句冷漠的话说完,对讲机的光就应声消失。 「……咦?」 我傻眼了。不用了——我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脑袋慢了一拍才意会到我吃了闭门羹。 ——总、总之,再按一次。 我大乱阵脚之余,再度按下门铃。但我等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难不成…… 我断线的脑内回路终于对我下了结论。 我被她无视了? 冷静一想,就觉得这是当然的。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彻头彻尾的茧居族,极度厌世,不擅长人际关系,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不肯去,生活所需全都靠邮购买齐。她就是这么一个沟通能力零的十七岁女孩。 这我明白。 可是,我最受打击的是我被星乃无视的事实本身。 五年前,我们一直在一起,几乎每天都见面。虽然不是情侣,但确实有着超乎朋友的关系,我们一起走在通往她梦想的路上,苦乐与共。现在这些都回到原点了。 我回到了认识她之前的过去,所以这是当然的。然而,就是有一股落寞与心酸笼罩在我内心。 ——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该不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我心中一瞬间冒出后悔的芽,但立刻就被摘掉。 ——救、救、我。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星乃就活在这面墙的后头。哪怕她不认识我,哪怕她不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五年时光,她仍然是星乃,是我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拯救的少女。 我一闭上眼睛,「space write」的瞬间看见的那影像洪流立刻历历在目。记录了我一辈子的记忆资料,其中夺走她性命的「大流星雨」更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我再也不要尝到那种滋味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 为了救她,为了找回她的梦想与未来。 「呃,我是平野。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最后我补上一句:我还会再来。 没有回应。只是,我觉得这样就好。失去的时间,必须从现在起脚踏实地重建回来。即使是这样,比起少了她的那三年的痛苦,根本就没什么。 我捡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在二楼走廊上缓缓走远。隔壁二○二号室的门上还插着今天早上的报纸,日期一样是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看到报纸我才想起,这个时候银河庄里还有星乃以外的住户。挂在窗框上的透明伞,还有隔着毛玻璃可以看出疑似装着厨房清洁剂的容器等用品,都透出一种生活感。 仔细一看,我很久没穿的天蓝色运动鞋鞋带也有一边松脱了。我在原地蹲下来,重新绑好鞋带,随即怀念地想起这双一直穿到高中毕业的鞋子,曾几何时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刚才拿出来的红色智慧型手机,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换成颜色更朴素的机种,而我隐约排除明亮色调的穿衣品味,也透过这长达八年的岁月,让我在在感受到差异。 ——我真的,回来了啊…… 我重新对这「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件事大为感慨。即使是已经亲身体验过的现在,我仍然迟迟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绑完鞋带,我走下楼梯。这满是铁锈的楼梯和八年前一样破烂,不一样的只有从下数来第三阶还没凹陷。 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突如其来的喀嚓一声。一种像是金属互碰的独特声响——开锁的声响。 我心想不可能,但仍转过身去,结果…… 我倒抽一口气。 二楼最边边的房间门已经打开,一名少女用门板遮住身体站在那儿。她披着一件与她娇小身躯很不搭,松垮又泛白的体育服外套,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蓬松地被风吹得晃动。短裤底下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双脚,和上半身服装的邋遢感很不搭调。脚上穿的凉鞋印有适合儿童的角色,配上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刘海下一双不高兴似的眼睛却充满了对我的敌意。证据就是她手上抱着飞碟布偶,我知道那里面其实装了空气枪。这位美丽又难以亲近的少女。 天野河星乃,十七岁。 「啊……」最先是一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念头推动了我。「呃,你、你好。」 我想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意识无法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脑袋的线路短路似的无法正常运作。 星乃站着。星乃活着。星乃看着我。 我就像被吸过去一样,从楼梯折回去,再度回到二楼走廊。然后我踏出一步,少女就做出全身一震的退缩动作。我心想不妙,又退回半步。 我们隔着这令人心焦的短短几公尺距离对峙。 「——为什么?」 起初,我不懂她问这话的意思。 少女带着冰冷的眼神说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是『木星』?」 「啊……」 ——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这个时代的我还不知道这款对讲机,我没道理会知道她私人发明的名称。 「啊,呃,那个……」我吞吞吐吐起来。「我……我是听真理亚伯母说的。」 「听那女人说的?」 那女人——这个称呼让我耿耿于怀。 「嗯、嗯。她跟我介绍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她说起的。」 「你?」 「星、星乃。」(注:日文中叫对方名字比直呼第二人称来得礼貌)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那……天、天野河……同学。」 我觉得非常不习惯。我上一次用姓氏叫星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她从杂乱的刘海下,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眼神盯着我看,自顾自地想通似的回了一句:「是吗?」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咦……」 「那你就回去跟她说,不要多管闲事。」 她忿忿地撂下这句话。 我想不通。星乃和真理亚感情这么差吗?我试着在脑内叫出八年前的人际关系,但从老旧的记忆里就是找不太到我要的资料。星乃与真理亚,被监护人与监护人。从星乃的观点来看,是过世父母的好友;对真理亚而言,是过世好友的女儿。我只挖得出这种表面的资料。 「呃,我……」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得维系住跟她的关系才行。我以往前倾的姿势靠近一步。 结果就在这一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打在我脚边。 「唔哇!」 仔细一看,星乃举起飞碟型的布偶,「准星」对准了我。 「等、慢……」 我还来不及说话,脚下又传来啪的一声。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一种叫作bb弹的空气枪子弹,是天野河星乃的标准配备。 「你敢过来我就开枪。」 「你明明就已经开枪了吧!」 似乎是对我的回答不满,又是一枪打在脚下的地面。「唔哇喔!」我像个小丑蹦蹦跳跳。 「好啦,我回去总可以!别开枪!很危……好痛!喂!住手!很痛啦!」 每次我一开口,子弹就打在我脚上。非常痛。 「别再来了。」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重复和上次的「第一次接触」时同样的台词一边开溜。 2 我被赶出银河庄后,束手无策。 「哇,好糟……」 卷起裤管一看,腿上有好多bb弹的弹痕,排出北斗七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枪口不可朝人」这句连小孩子也懂的警语。 ——我都忘了,她以前很凶暴啊…… 我揉着痛得热辣辣的脚,就当去疗伤,绕到惑井家一趟。但不巧的是似乎没人在家,真理亚和叶月都没有会出来应门的迹象。惑井家的外观,只有屋顶铺上了格外抢眼的水蓝色,我这才想起他们家就是这阵子在施工补强屋顶防漏。 ——没办法,先回自己家一趟吧…… 八年前的街景有些地方变了,也有些景色没变。例如常去的便利商店是同一家连锁超商,但打工的店员不是同一个人;写着内有恶犬的附近住家,那只本来应该已经死掉的大型犬还精力充沛地乱吠。住商混合大楼一楼那间应该已经倒闭的理容院还在营业,二楼的空位还空着,记得应该会在两年后才有一家个别指导式的补习班进驻。看到明明应该已经连夜逃债的镇上工厂还在正常营运,就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改变的不是只有这些。正当我来到自己的寄宿处,准备拿出钥匙时。 ——咦? 找不到钥匙。口袋里找不到我随时都会带着出门的钥匙圈,钱包和月票夹里也没有像钥匙的东西。 不妙啊,怎么办?正当我转得门把喀嚓作响时…… 「这位同学!」 门突然打开,猛力撞在我的手臂上。「好痛!」我呻吟着退后,就有一位陌生的女性从室内探出头,而且还穿着性感睡衣。 「你找我们家有什么事?」 「啊……」 这时我才发现不对。门牌上写的姓氏是「坂井」,不是平野。 ——糟了! 这星云庄是我在父母离婚后才搬来住的,所以现在还不是我的住处。 「啊,对不起,我弄错房间了!」 我赶紧走人,跑出公寓占地。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对于这里是八年前的世界这回事,我还是有些地方没能适应。即使脑袋知道,脚还是会自然而然走到平常回去的寄宿处。就和我忍不住直呼星乃这个名字一样,非得小心不可。 「呃……是那边啊。」 我来到马路上,踩着不怎么听使唤的脚步走向老家。 「好怀念啊……」 我仰望着漆成白色的两层楼「自宅」,也不知该说当然还是不自然,总之这尴尬的感想就是脱口而出。 父母在我高中毕业的同时离婚了。 原因是发现父亲出轨,母亲很干脆地递出离婚协议书,离开了家。当时父亲外派到远处,于是直接卖掉住家,用这笔钱挤出要给母亲的精神赔偿金,以及我的学费与生活费。之后父亲健康迅速恶化而病死,一年后母亲与一名有孩子的男性再婚,只有我被抛下不管,就这么过到今天。 这平野家将来就是会走向这种空中解体的命运,所以要我现在回这个家,坦白说会觉得心有芥蒂。说这感觉就好像回到一间倒闭的公司上班,不知道妥不妥当。 「我回来了。」 一走进玄关,母亲就来迎接我:「哎呀,阿大,你回来啦~~」也不知道我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名气,却也当了一阵子舞台剧女演员,白嫩的肌肤和清秀的眉目都和惑井真理亚一样让人看不出年纪。我自己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用活到二十五岁左右的观点一看,就觉得她确实够漂亮。和真理亚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由于眼角低垂,显得比较文静吧。 「成绩怎么样啊~~?」 「咦?」 我一时听不懂她问了我什么。乘机? 「就是成绩单啊。今天不是结业典礼吗~~?」 「啊,对喔。」 我打开书包,翻找了一阵。换作当时的我,八成会为成绩单上的成绩觉得呕,但现在连有成绩单这回事都已经忘得精光。 「给你。」 我连内容也不看,就把这张横向的成绩单交给母亲。 母亲翻开来,一边嗯嗯几声一边查看。 「原来数学进步,国语退步啦~~剩下的应该算持平吧~~」 母亲语气悠哉地查看我的成绩。她语尾拉长的习惯跟真理亚很像,但若真理亚算是女战士,那我家老妈大概就是治愈系的女祭司吧。 「你明年就是考生了,一定很辛苦吧~~暑假也要努力念书喔~~」 母亲似乎觉得没问题,把成绩单还给我。我看了看,五阶段的评分里,3与4交互出现,内容可说平凡到了极点,让我想起我以前的确就是这样的成绩。没有拿手的科目,也没有不拿手的科目,平板而没有个性。 「晚饭要吃什么~~?」 「什么都好。」 「吃昨天剩的好吗~~?」 「那就这么办。」 我随口回完,上了楼梯。 ——好了…… 自己的房间我总还记得。二楼最里面,往左转。打开门一看,窗边有金属床,左手边最里面是书桌。 「哇,还在用『7』喔?好旧喔~~」 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被出现的作业系统之老旧吓了一跳。我听说在it产业过个半年就已经算是上一个世代,那八年前应该就是远古时代了吧。 「噢~~对喔~~说来的确是这样啊~~」 我看看标记为书签的「我的最爱」项目,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兴趣以及常去看的网站。和太空或天文观测相关的网站很多,不过海外歌手相关的网站也不少。这阵子我有在涉猎欧美音乐,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听了。 电脑和智慧型手机的联络簿、书桌抽屉里的私房钱、电子书清单、从网路上扫来的免费色情影片……我把当时自己的「装备」都检查过一轮。 「对喔,暑假啊……」 桌面上显示的是一位笑咪咪穿着泳装,但到八年后早就退出演艺圈的偶像,上面的日期是二○一七年七月。今天是结业典礼,从明天起就是暑假。 当时的我,是怎么度过夏天的呢?我回溯记忆翻找,但就是想不太起来。八年的岁月,原来会让人的记忆变得如此稀薄吗? 之后我也继续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翻找,从网路新闻到时事话题都看,消磨时间。像是新内阁的阵容介绍、核电厂除役问题、连续杀伤案的公开判决内容、无人行星探测器停止更新消息——从政治经济到娱乐、文化甚至科学新知,所有最新时事话题都让我怀念。附带一提,新内阁因为阁僚闹出丑闻,撑不到两年就解散,核电厂的事情到了八年后也完全没有得到解决,连续杀伤案的嫌犯在狱中死亡,无人行星探测机在下个月就很干脆地找到了。 我就这样「更新」脑袋里的资讯,度过了第一天。上网到一半,想到要不要打电话给星乃,然后发现手机里没有登录她的电话号码。里头有惑井真理亚、惑井叶月这些到了八年后也还有来往的联络人,也有很多高中毕业后就完全疏远的人。联络簿上的朋友,之后大部分都已经不再往来,让我切身体认到近年来自己的交友关系有多狭隘。上面列出的一朗、梅西、宇宙这些绰号,都让我好怀念。 跟母亲吃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晚餐,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刻就受到睡魔侵袭。 「呼啊……」 仔细想想,「今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被真理亚一边打一边训话,被叶月拥抱着表白,对我而言都是「今天」发生的事。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我想起星乃的话,还有她的面孔。 她以冰冷的眼神,丝毫不假辞色,让我吃了闭门羹。但她仍然活着。她确切存在着,耳朵听得见我说话,眼睛看得见我。 我盖上毛毯,在床上想着她。 我哭了一会儿。 3 翌日早晨。 『do it!do it!oh!f○ck me?』 吵闹的铃声叫醒了我。虽然不免觉得这个品味差劲的西洋歌曲是怎样,但转念一想,这就是我高中时代的品味。 朝画面一看,一个名字在闪烁。 「凉介」。 ——啊。 我一瞬间想起space write前发生的事。同学会那天,那个架住我、最后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的老朋友,将来会当上医师的人物——山科凉介。 我睡意全失,下了点决心,按下通话钮。 「喂……喂?」 『喔~~大地同学,你还活着~~?』 话筒另一头马上传来轻佻的说话语气。 咦……?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啦?睡昏头还没醒吗?熬夜看a片啦?』 ——我都忘了。 记忆总算苏醒。山科凉介本来是这样的个性。他是个给人轻佻感觉的痞子,觉得网球校队练习太辛苦,所以三个月就退队,是个没有毅力的人。在这个时间点,他的成绩差得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将来会当上医师。 『哎呀~~大地大师真有一套,超respect的啦。从第一天就马力全开。』 「第一天?」 『哎呀呀,大师您忘了吗~~讲习是从今天开始。』 「咦?」我朝日历看去,上面根本没写到这件事。不,仔细一看,有个随手插在书架上的东西,那是写着冲刺班名称的小册子。 ——对喔,从今天开始就是暑期讲习啊! 『大地同学,掰啦!啊,别忘了上次讲好的a片光碟啊!』 凉介傻子似的讲完这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我看着手机画面显示的「凉介」这个来电纪录,困在一种怀念又有点五味杂陈的感情里。我和山科凉介确实在前阵子的同学会上才见过,但像这样和十七岁的他说话则真的已经事隔多年。感觉就像事隔八年后,和一个住得很远的朋友重逢。 「暑期讲习啊……」 我是为了拯救星乃才space write到这个世界来。所以坦白说,我觉得高中或冲刺班之类的都不重要,只要做能拯救星乃性命的事情就好,现在根本不是去上什么暑期讲习的时候。 ——可是…… 试着推敲到这里,就涌起了其他疑问。 拯救星乃这件事已经定案,是一切的大前提,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是有恐怖分子引发那场「大流星雨」,我当然至少也要查出那个人的所在,把他扭送警局。但就现状而言,我不知道恐怖分子在哪,而且恐怖攻击本身也尚未发生。八年后的未来,全世界国家公权力都大肆出动却仍遍寻不着的神秘恐怖分子,我实在不觉得像我这么一个老百姓能轻易找出来。而且就算要阻止星乃那次飞行以避免遇上恐怖攻击,她现在也连太空人都还没当上。 「对喔……」 仔细一想,现在的我没有一件事办得到。顶多只能多去找星乃,想办法和她培养感情,但就连这个任务,我也是昨天才刚被赶回来。从星乃厌世的个性来看,可想而知死缠烂打只会让关系恶化,应该需要一些「战略」。而且从space write之后,我还没把「空窗期」填补回来。对于这种堪称有八年时差的状态,我必须想办法处理。如果就这么不念书也不去上学,我跟爸妈还有老师之间的关系也显然会变得麻烦,而且凭高中生的经济能力,要离开父母的保护独立生活也并不实际。在想到拯救星乃的有效计划之前,先暂时顺着「普通的高中生活」进行多半比较保险吧——我暂且确定了眼前的方针。 手机画面上冒出「暑期讲习」的提醒字串。 「就先去露个脸吧……」 「喔~~辛苦我们大人物来上班啦!」 一进教室,一名少年就举起手。山科凉介。他一头看起来染得很廉价的褐发留到肩膀,胸前戴着银色项链。外表走男公关风,意志力软弱。我想起他的「很扛不住人情压力的轻浮男」这个评价,早已在班上有了共识。 「我不小心忘了。」 「昨天才跟你说过,为什么已经忘记啦?」 「抱歉抱歉。」 对我来说是八年前,怎么可能记得。 等我搭两站电车抵达时,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下课时间的教室被出入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 「早啊~~平野~~」 凉介的身后有一名少女亲热地举起手。这名少女仿佛要把染成金色的头发秀给大家看,在头上绑得老高。一双有点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隔着衣服都可以清楚看出的丰满胸部将薄衬衫往上顶。她确实是个美少女,但胸前打得很松的领带以及吊儿郎当的感觉,都给人一种像是不良少女的印象。 ——呃……这是谁来着? 插图p171 「平野,你今天是怎么啦?竟然睡过头,还真稀奇。」 「会、会吗?」 眼前就先顺着话头说下去。 「当然会。你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弄到稳稳低空飞过吗?没有抢眼的活跃,但绝对不搞砸,像这种感觉?」 ——啊! 我总算想起来了。 「盛田……伊万里?」 「咦?啊,嗯,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少女略显惊讶,眨了眨眼。 没错,盛田伊万里——我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 她长大成人后变得稳重,但高中时的确就是这种模样。是全班最像不良少女的一个,和轻浮男凉介并列为首席坏小孩二人组。之所以会不甘不愿地来参加暑期讲习,是因为家长擅自帮他们报名,这点他们俩也一样。 ——对喔,她本来是这个样子啊…… 对于超越时光后「重逢」的朋友们现在的模样,我不由得觉得格格不入。当上医师很有出息的凉介,以及有了成年女性应有的沉熟稳重的伊万里,让我就是对不到现在年轻又爱玩的他们两人身上。 附带一提,伊万里没把不良于行的障碍当一回事,将来成了业界知名的设计师。后来和交往多年的凉介结婚,然后——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在同学会打了我一巴掌。 「喔,怎么啦,大地同学?」凉介露出贼笑说了。「竟然用全名叫骆驼蹄,有点可疑喔~~」 「不要叫我骆驼蹄!」 盛田伊万里大喝一声,朝凉介踹了一脚。盛田的「盛」接上伊万里的「万」,就成了骆驼蹄。这是凉介取的绰号。 ——咦?伊万里的脚…… 我想起她在同学会上拄着拐杖的模样。现在她用来踹凉介的右脚,本来应该是有残障的。所以她发生意外而受伤是在这之后?如果是这样,那是几时来着啊? 我还在沿着记忆寻找,钟声已经响起。 「啊~~结束啦结束啦~~」 凉介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合计三堂课上完,第一天的讲习宣告结束。 坦白说,上课内容我是左耳进右耳出。数学公式全都没听进去,而且我也没那个心好好努力学会。脑子里转的念头全都是昨天才刚见到的星乃,想着今天回家路上要去见她但该说什么才好,有没有什么有效的计谋……满脑子都想着这些。这样我实在没资格笑凉介。 「好了,接下来就是开心的时间了。」凉介转向斜后方,探出上半身进攻。「伊万里,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咦~~」 盛田伊万里露骨地摆出嫌麻烦的表情。 「我累了,很想赶快回家休息耶。」「别这么冷淡嘛,夏天才刚开始呢。」「那我要回去了。」「啊啊~~伊万里,等等我啦~~」 凉介秉持轻浮男的作风,追着女生屁股跑。这样一看就觉得很怀念。实际上他们两个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交往的?看凉介这么被冷落,实在不觉得他们会结婚。 一分钟后,凉介苦笑着回来了。 「该死~~那女的明明很轻浮,却很不好追。」 我在内心吐槽:将来要跟这个轻浮女结婚的人就是你。 「好羡慕喔~~如果我也是个像你这样的型男就好了~~」 「喂,我哪可能是什么型男?」 「唉唉~~所以我才说你喔……」 凉介夸张地比手划脚,摆出一副觉得我不懂的姿势。 「你在女生之间可是挺受好评的喔。」 「真的假的?」 「说你长得是不错,可是那种年纪轻轻就已参透人生的态度让人看了就火大。」 「这根本就没受到肯定吧?」 「重要的是长相啊,长相。」 我反倒觉得凉介这种地方帅气得多,但现在议论这个也不是办法。从我看来,他还是别染头发,留个有男子气概的短发比较适合。只是他本人完全走相反品味的路线,就让我觉得搭不起来。 「啊~~话说回来,骆驼蹄实在让我想到就火大~~」凉介被甩而恼羞成怒,开始说她坏话。「那种一点都不可爱的女人绝对找不到人嫁,是那种会碰到坏男人然后毁了一辈子的类型吧。」 「也对,也许会碰到坏男人吧~~」 我一边看着她将来的老公一边在内心吐槽。 4 这天傍晚。 我立刻前往银河庄。 今天想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是: 我要救星乃——这个念头没有改变。只是,为此我该怎么做?迟早会发生的「大流星雨」,以及到时候拯救星乃性命的方法等,我想来想去,现阶段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我必须跟她熟起来——这是最低限度同时也是最优先的事项。无论是要给星乃建议,还是要让她找我商量事情,总之大前提就是要先建立基本的人际关系。没有这样的关系,想来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听一个陌生人给建议,也肯定会半信半疑,何况从星乃的个性来看,绝对听不进陌生人的意见。 可是…… 『…………』 我按下对讲机,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应。 我知道星乃这个茧居族是假装不在家,因此没有回应也就等于被她无视。 ——不行吗…… 我告诉自己不必着急。 我很清楚星乃。她的兴趣、个性、喜欢吃什么东西、怕什么虫,从充满回忆的歌曲到喜欢的天文台,全都一清二楚。我对和她熟起来的「第一轮人生」很清楚。只要发挥这些知识,应该就能用很有效率、cp值很高的方式,缩短和她的距离。 「我会再过来。」 就在我这么想着,回到二楼走廊的时候。 听到喀嚓一声。 我心脏猛一跳,不由得当场站得直挺挺的不动,然后转头看去。 ——星乃……! 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名我很熟悉的少女。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留到腰间,皮肤仍然白得病态。今天她穿着运动长裤,上半身则是松垮垮的t恤。她一样把飞碟型布偶抱在胸前,刘海下的眼睛仍然对我投来充满敌意的视线。 「——为什么?」 「咦?」 她眯起刘海下的眼睛,冰冷的视线刺在我身上。 「为什么又来了?」 「我、我不是说过还会再来吗?」 「我说过叫你别再来了吧?」 她立刻照样造句似的反驳。即使不明说,透过声调也足以让我感受到那股「我觉得不愉快耶」的情绪。 「又是那女人的命令?」她提出上次提过的名字。 「你是指真理亚?」 「那还用说?」 「她不就像是你妈妈吗?」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承认那种人是我妈妈。」 「为什么啦?真理亚伯母人不是很好吗?虽然有点怪。」 「……人很好?」 她的气息变了。挤向眉心的皱纹已经跳过不开心,进档到愤怒的阶段。 「地球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都没有。」 「哪有可能?」 「就是有可能。」星乃满腔怒火地断定。「地球人不能相信。他们冷酷、残忍,三两下就会背叛。」 「说不定有这样的家伙,可是应该也有好人吧?」 「因为地球人都很愚蠢,脑筋很差。我讨厌。」 「星乃,你听我说。我——」「不要叫我星乃!」 门发出愤怒的声响紧紧关上。 5 从银河庄徒步一分钟。这栋房子就是如此近在咫尺。 「惑井」。 从门铃声响起过了好一阵子。我想起各式各样的事情,有点紧张地等待。 「喔喔,是大地啊~~」 门打开后,一名高挑女性搔着一头睡得到处乱翘的银发走出来。大概是刚起床,她不但穿着睡衣,衣襟还有点敞开。 ——啊…… 惑井真理亚的左脸颊上并不存在那道很大的旧伤。我本来就知道她是个美女,但年轻了八岁,加上脸上少了旧伤,更让她成了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相信即使她自称女演员,大家也会相信。她本来就有不像日本人的身材,和她一头有光泽的银发更是绝配,让人觉得仿佛是奇幻世界当中的人物。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忽然间,我想起了在八年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真理亚对我说过的话。我「space write」后,当时脸颊被她打的痛楚理应已经消失,但像这样待在她面前就觉得还在痛。 「嗯,怎么啦~~?看你在发呆~~」 「没有……」 ——我这才想到,真理亚脸上是几时受伤的? 我试图想起,但一时间抽不出这些记忆。 「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行啊,没问题~~」她很干脆地答应,然后朝家里喊:「叶月~~有客人来了~~去泡个茶~~」 「好~~」 一名少女从二楼的楼梯跑下来。一头轻飘飘的黑发绑着有点大的红色蝴蝶结,穿着白底粉红线条的运动服。 「大哥哥!」 惑井叶月活力充沛地喊了我一声。 她蹦蹦跳跳地下楼梯,朝我跑过来。紧接着拉住我的右手,对我撒娇似的说:「好棒喔,今天我们要玩什么?」 ——对喔,八年前,还是这样子…… 这个满是稚气与天真的少女大胆地黏在我身上,用力拉我的手。从二十岁到十二岁的改变总是有着很大的隔阂感,加上她本来就娃娃脸,更让她显得孩子气。 「大哥哥,今天你可以待久一点吗?」 「不,只能待一下。」 「咦咦~~都放暑假了,我们多玩一下嘛。好不好嘛,大哥哥?」 我怀念地想起这个时候她对我的称呼还不是「学长」,而是「大哥哥」。我和叶月从小就是两家人都有来往,就像一对年纪差比较多的兄妹一样一起长大。我们会去对方家玩,或是去附近公园玩。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 space write前,临别之际她所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叶月是从几时起对我怀有好感的呢?也因为我们本来就像亲兄妹一样亲,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把我当成异性看待。 五分钟后。 「妈妈,你红茶里加太多砂糖了啦。」 「有什么关系,加这么一点没问题的~~」 「大哥哥呢~~?」 「那我加一匙就好。」 细心泡好的红茶香气舒畅地窜过鼻孔。我想起这个家的奢侈品是取决于掌管厨房的叶月对什么有兴趣,所以表示这阵子她对红茶很讲究。 「——然后啊,大地。」 真理亚还拿着杯子,静静说道: 「星乃,怎么样?」 「呃,这个嘛……」 ——不要再来了。 我耸耸肩,坦白招认:「她完全不理我。」 「是吗……」真理亚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说了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星乃的话又在脑海中苏醒。 她和真理亚的关系有那么糟吗?据我所知,气氛的确尴尬,但总觉得没有严重到让星乃称真理亚为「那女人」。还是说,只是因为事隔八年,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前不久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戒心很重~~」 「……我想也是。」 这我很清楚。 「我想那孩子很难相处,但还是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爱惜地摸着星形耳环。那是小时候星乃亲手做了送给她的礼物,是真理亚一直很珍惜的宝贝。 ——可是,她跟星乃处得不好耶……这是为什么呢? 「不好意思啊,拜托你做这种麻烦事~~」 「还好,我会尽力试试。反正我很闲,而且拜托我的不是别人,是真理亚伯母。」 「我欠你一次!」 她啪的一声在我背上拍了一记。「噗喔!」我被红茶呛到。 「哇!大哥哥,你还好吗!」 叶月赶紧拿纸巾给我。 她急忙擦拭我弄湿的裤子,一边骂:「真是的,妈妈你小心点啦!大哥哥是叶月的宝贝『丈夫』耶!」 ——咦? 我反问了这句话: 「丈、丈夫……」 「你答应过吧,大哥哥?」 「几时?」 「小一的时候!」 我完全没有记忆。 「要等到十六岁才能结婚,所以还要等四年耶~~好久喔。」 她完全没有说笑的感觉,喃喃自语得十分陶醉,眼神还像在遥望远方。 我为难地往旁一看,作母亲的就以美式风格耸耸肩说: 「都好,剩下的就给年轻人自己处理喽~~」 说完走出房间,仿佛在强调不想牵扯进这种麻烦事。 「大哥哥~~」 等母亲离开,只剩我们两个后,叶月说话的声调变得更撒娇,身体也靠了过来。她在沙发上紧贴着我,让我微微退开。 「大哥哥,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叶月有很多票~~」 她说完就自己配了个「噔噔~~」的音效,拿出一个金属盒。之前大概是装煎饼之类的吧,是个银色的铝盒。 她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很多门票或小册子一类的东西。「jax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电影版hagetaka ——遥远的归还」、「天文台『雅』 ~月砂、星砂」、「太空杂志特别企画 太空人的一千零一夜」等,大多和太空或星空有关。 「妈妈说看我喜欢哪个都可以去。」 「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啊?」 真理亚从以前就常常拿这类太空相关活动的小册子和门票回家。听说她身为「jaxa的美女职员」,很有明星光环,也有很多活动会请她去参加。 「啊,这个不是真理亚伯母也会出场的活动吗?」 我拿起一张文宣。这场活动叫「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上面有真理亚的照片,还有演讲内容说明。仔细一看,她拍照也非常上相,即使说她是好莱坞的女明星也不会觉得突兀。 「真是的~~妈妈出场的活动就不用了啦……啊,大哥哥,这个怎么样?」 她拿起了一张传单。 ——啊…… 大iss展 ─星空中飘荡的太空站─ 飘荡在太空背景中的四片巨大太阳能板。这方形的轮廓与苍白的形体,我不可能会忘记。 iss——国际太空站。 我接下叶月递来的传单,静静地读起。小标题写着「广受全球瞩目的iss」,报导日籍太空人的活跃。弥彦流一设计的「希望号」无论功能性还是耐用年数,都有出类拔萃的性能,而在既有的单晶硅架构上追加钙钛矿科技的高效率太阳能电池面板,加入液态金属的耐久性太空残骸屏障等,这些划时代的科技对欧美、中国、俄罗斯等国也都加以公开,太空站本身的寿命也随之大幅提升。然而营运展期才刚确定,就发生了「那个事件」,从现在算起五年后,iss就和其他人造卫星一起化为星尘消灭了。 iss。那是她的墓碑。 「大哥哥,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不了,不好意思。」我静静地摇摇头。「选别的地方,好不好?」 结果这一天,我拗不过叶月,答应要去「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 6 「我听说啦,大地同学!」 一来到冲刺班,凉介就跑来勾肩搭背。 「听说你对那个神秘转学生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班上的漂亮女生全都躲不过我的法眼。」 凉介贼笑着说得很自豪。戴在他胸前的那个跟他不太搭的银色项链,今天也十分闪亮。 「原来啊~~对女生不表示兴趣的大地同学终于也迎来了春天啊?」 「也不是这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天野河?她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女没错啦。」 「你又没见过。」 「少来了~~那个美少女不是很有名吗?」 凉介卷动手机画面,翻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女照片给我看。看似只有十岁左右的星乃年幼的侧脸。她双手被父母牵着,大概是正要上车时被拍到的吧。 「你从哪里找出这种东西的?」 「没有啦~~网路上不就有一大堆吗~~十岁就这么漂亮,到了十七岁的现在,真不知道已经长成怎么样的美少女——好痛!」凉介说到这里,夸张地整个人跳起来。 他喊痛按住脚,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个皱起眉头,看似很不高兴的高中女生。 「恋童癖,别挡路。」 「你干嘛啦,骆驼蹄!」 「不要叫我骆驼蹄!」 可悲的轻浮男又被踹了一脚,这次改按住另一只脚呻吟。 「你下次再这么叫,我就踢爆你蛋蛋。」 伊万里坐到座位上,仍然皱着眉头滑手机,还粗暴地猛踹桌脚,显然心情很不好。 「伊万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也知道,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那个啊,那个。女生才有的日子。」 「是这样吗?」 「说实话,她说最近在跟马麻吵架。」 「马麻喔……」 我把凉介的话当耳边风,又看了她一眼。 伊万里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用指甲抠着桌子,紧皱眉头。总觉得一靠近她就会被砍成两截。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高中时还挺凶的,踹凉介的时候也都不留情。 八年后的盛田伊万里形象是非常成熟的女性,所以看到现在焦躁的伊万里,就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开始上课后,她仍然一直抠着桌子,下课钟一响立刻就走出教室。 「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们先冷静下来。」 凉介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一边点选智慧型手机,搜寻泳装写真偶像的影片。 这天傍晚。 上完冲刺班,我和凉介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时。 「嘿嘿嘿,大地同学,我啊,找到了『好东西』。」 「好东西?」 「这个这个。」 凉介像要拿出什么宝贝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粉红底色,镶有繁星般闪闪发光的水钻,是一支超级浮夸的行动装置。翻过来一看,上面贴着小小一张拍了两名少女的大头贴。 「喂,这是伊万里的吗?」 「答对了!」 「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没有啦~~我是想说听见后面桌子传来奇怪的声响,一看就发现抽屉放着这个。一想到这里面有伊万里的秘密,我就好兴奋啊~~」 「要是被发现,伊万里会把你打个半死。」 「安啦,大地同学太没胆啦。」 凉介说着就开始操作伊万里的智慧型手机。萤幕开启后,他就把手机凑向自己的脸,像要送秋波似的眼睛眨个不停。 「你从刚刚就在搞些什么东西啊?」 「还有什么?就是那个app啊。只要能解锁……果然不行啊~~」 他遗憾地垂头丧气。我是搞不太清楚,不过看来想解手机锁是失败了。 「我不会害你,趁被她发现前放回去吧。」 「不不不,我们现在就去伊万里家吧。只要有还手机这个借口,说不定就有机会进她房间。」 「是吗?你加油啊。」 「大地同学,不要讲这种冷淡的话!你有那个美少女,当然无所谓了,可是我还没有一个可以抚慰我心中滚烫青春火焰的女朋友啊!」 就在这时,凉介身上传来上个世代的流行歌旋律——在这时代是最新歌曲就是了。 「喔!」凉介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太棒啦!朝阳回我讯息啦!说现在可以跟我见面!」 「你说的朝阳,是恒野朝阳?」 「没错没错,就是班上胸部第二大的朝阳。」 「第一大是谁啊?」 「就是这家伙!」凉介说完,把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 「那我去和朝阳歌颂青春,这个就麻烦你啦!」 「喂,你该不会是想叫我送去吧!」 「全班胸部最大的就让给你啦~~!」 凉介这么喊着,人已经穿过验票闸口,下了通往月台的楼梯。「喂!等……!」我话说到一半,已经听到电车要开的声音。 留在我右手上的是一支超浮夸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 「真的假的……」 7 「啊,刚才那个路口果然应该走右边吗?」 三十分钟后,我在找伊万里家,搞得有点迷路了。 ——似乎也不必特地跑这一趟吧…… 如果只是有东西忘了拿,明天在冲刺班见面时再还就好。可是,要把伊万里的手机拿回家就让我隐约有点抗拒,而且如果在明天还给她之前都要负责,我也敬谢不敏。到头来,我得出了还是赶快拿去还最轻松的结论,于是就这样一路从车站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 「咦……?平野同学……?」 听到有人叫我,我惊觉地抬起头。 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两名少女。 一名少女戴着眼镜,两条这年头已经很少人绑的辫子垂到胸前,以有点吃惊的眼神看着我。 ——呃,这是谁来着?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噢,那个……我在找伊万里家。」 「这样啊?你要去她家玩?」 「不是,只是想把她忘记的东西送去。她把手机忘在冲刺班了。」 我一边谈话一边拼命搜寻脑内资料库。这两个人,我确实有印象。呃,记得是…… 对了! 「universe……?」 「我说过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吧?我本名叫宇野宙海。」 「啊、嗯,抱歉。宇野……同学。」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宇野宙海,对什么事都很正经的班长,学业优秀,是老师的爱将。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工作,是个稳健未来已经得到保障的人物,却又会率先承担起麻烦的学生会活动,对慈善活动也很热心,给我的形象不像是cp值高,比较像不得要领而朴拙。顺便说一下,她的绰号由来是把姓名中的「宇」和「宙」拼成「宇宙〈universe〉」。 「呃~~我想盛田同学家应该是再过去一条街,喏,就是那栋白色墙壁很大一片的房子。」 「啊,是这样啊?」 「没错吧,冥子?」 ——对了,旁边这个是「黑洞」。 universe搭话的少女,大大的黑色缎带垂到腰间,穿着像是出席丧礼的黑色服装。她名叫黑井冥子,每次都穿得一身黑,所以绰号叫「黑洞」。不知道为什么,她跟宇宙很要好。说起来黑洞的朋友也就只有宇宙。 对了,黑井将来是会变成怎样来着? 我一如往常,想用cp值来估量同班同学的未来,但我实在想不太起黑井毕业后的出路。是跟universe进同一间大学吗? 「…………」 黑井冥子不说话,微微点头。她有着跟日本人偶一样剪齐的刘海,遮得让人完全看不见眼睛,根本无法窥见她在想什么。 「这样啊,再过去一条街啊。谢啦,多亏你告诉我,宇宙。」 「就说我叫宇野宙海了!」 「抱歉抱歉,那我走啦。」 我知道路怎么走后,挥挥手和她们道别。宇野宙海挥手回应,但黑井冥子始终保持沉默。 就在我从她们身旁走过之际。 「——心。」 我好像听见黑井冥子小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 小心——听起来像是这样。 等我想问回去,她们已经弯过转角,看不见了。 8 「盛田、盛田……喔,有了。」 我照她们告诉我的路走,终于抵达了我要去的住家。高墙围绕着宽广的占地,是一栋白墙十分耀眼的宅邸。这么一来,我的记忆才复苏,想起伊万里家很有钱。 ——话说回来…… 我想起了从黑井冥子身边走过时,她对我说的话。「小心」。如果不是我听错,她确实这么说了。我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黑洞好好说出一句话啊……」 我想着这种事,站到伊万里家门前。不知道是不是大理石或黄铜,总之那一看就很高级的门牌、广大的宅邸、离大门很远的玄关,都让我觉得有钱人果然不一样。同时我摸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然后才去按门铃。 就在这时。 「——少啰唆!」 一道喊声直冲耳膜,让我停下手指。伊万里的叫声——听起来是她。隔着栅栏朝里头看去,看到玄关的门微微开着,声音就是从里头传来。 「为什么我的将来就得由妈妈帮我决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明明就还是小孩子吧!却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现在是暑假,我要待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是担心你才说的!」「啊~~真是的!就说你这样是多管闲事了!」「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口气吗!等爸爸回来,我会叫他好好骂你一顿!」 争吵非常剧烈,连离玄关有点距离的我都听得见。看来是母女在吵架。 「我不管了!」 玄关门磅的一声打开,金发少女跑了出来。 「伊万——」 我正要叫她,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跑走了。之后应该是她母亲的人物追了出来,但看到我而露出狐疑的表情后,就故意关给我看似的紧紧关上门,回到屋里。 「啊~~」 我看向手上的手机,为自己运气不好被牵扯进麻烦事而叹气。 我在附近的公园找到了她。 一名少女坐在秋千上,荡得铁链发出哀伤的叽嘎声。我叫了一声「伊万里」,声响就停住了。 「平、平野……!」 她一注意到我,立刻发出惊呼。接着赶紧撇开脸,用力擦了擦眼睛。等她再次转过头来,眼线已经糊掉,像是晕开的颜料。 「给你。」 我从口袋拿出她的手机。粉红色的机身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啊……」她睁圆了眼睛。「谢谢。你特地送来给我啊?」 ——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在玄关前不小心听见伊万里母亲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这段期间,伊万里都有来冲刺班,所以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离家出走。 「你跟爸妈吵架了吗?」 「常有的事了。」 伊万里没有抬起头,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似的摇晃身体。秋千像年久失修,发出叽嘎声。 「总觉得为了毕业后的事情被讲了一大堆,听得我一肚子火,反驳几句,结果就吵起来了……所以才会小小离家出走。就这样而已。」 「毕业后的事情?」 「你都已经高二了,要好好为将来打算——每天都在啰唆这些。我第一学期的成绩烂透了,所以也没办法,但像暑期讲习,她都没跟我说就擅自帮我报名了,而且爸爸也说我不去就不给我零用钱。我爸妈最近成天就是跟我啰唆这些。」 「这样啊……好惨喔。」 我嘴上说得同情,内心却觉得「饶了我吧」。坦白说,去管别人的家务事可是再麻烦不过。 「唉~~以后该怎么办?朝阳也说今晚不能让我过夜……」 她一边滑着手机一边荡秋千。她跑了一段路而弄乱的头发影子在我脚边来来去去。 我也有想说回家吧,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立刻离开。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总觉得秋千寂寥的叽嘎声是体现出她的心情。 「平野你啊——」 她小声喃喃说道。 「毕业以后,要做什么?」 ——大地同学啊,毕业以后,你要做什么? 我从这句话听到了以前星乃问过我的问题。 「怎、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回答得莫名有些吞吞吐吐。 「就是想做什么工作,想尝试做什么事情之类的啊……」 「没有那种东西。我只隐约想过要上大学,然后找个地方就业。」 虽然实际上是打工一直换,最后失业就是了。 「记得伊万里你是想当设计师吧?」 「咦?」她睁圆了眼睛。「我跟你说过吗?」 ——糟了。 「啊啊,没有。」 我赶紧掩饰。 「之前你不是提过一点吗?说是喜欢设计。」 「有这回事?」 她歪了歪头,但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继续说:「然后啊……」我松了一口气。 「没错,我想当设计师……所谓的时装设计师。」 她一度拉起视线,然后又低下头。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我知道这不是谁都能当,没有才能就不行……可是,我除了这个以外,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有什么不好?就当设计师啊。」 「可是爸妈都不当一回事啊。刚才妈妈也叫我别老是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要我实际点。」 「这样啊?也是啦,毕竟要当设计师难度大概很高。」 「嗯。我查过,想当的人非常多,能成功的只有一小撮人。」 说着伊万里低下头。侧脸的表情显得没什么自信,很少看到她这样。 我暗自想着:何必那么苦恼?伊万里将来会成为业界知名的时装设计师,肯定是有才能的。 「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就像在说梦话,也知道还是听爸妈的话,乖乖去上大学,正常就业会比较好。」 「也是啦。毕竟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而且到时候才后悔没有地方就业,那就太迟了啊。」 「说得也是啊……」 她嘴上赞同,但显得很无力。 「平野你呢?」 「咦?」 「你没有梦想吗?」 「梦想……」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星乃的话又在我脑海中掠过。我想起了那个时候感受到的揪心。 「没有那种东西。」 「一个都没有?」 「不行吗?」 「啊,不是啦,我不是在怪你。可是你小时候应该也有一些梦想吧?不介意的话就告诉我。」 她抬起头,迫切地盯着我看。水润颤动的眼睛在夕阳照出的阴影中,仿佛是两颗行星。 我大概是被她的视线震慑住,说溜了嘴。 「是没错,以前的确有过一段时期,我想做太空相关的职业。」 「太空相关?」 「我家附近住了个jaxa的员工。我从以前就经常问这个人很多有关太空啦、火箭之类的事。然后,我写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就是『太空人』。」 「是这样啊。」 「听了会笑吧?那时候,朋友写了要当飞行员,我是太空人,也有人写要当内阁总理大臣。大家都好幼稚啊。」 「你不朝这个目标走吗?」 「咦?」 「当太空人,不是你的梦想吗?」 「别说这种小孩子说的话,我们都是高中生了。」 我的语气忍不住变得粗鲁。我不希望有人随随便便讲出要人去当太空人这种话。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啊——我是知道很难啦,但也不用放弃吧?该怎么说?我们还是高中生,而且平野你脑筋又很好。」 「喂喂喂。」我有点傻眼地摊开双手。「你要知道,太空人可是号称全世界最难当上的职业耶。全日本只有十个出头,比当过内阁总理大臣的人数还少耶。」 「你为什么认定办不到?」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吧?而且要是我把目标放在当上太空人,到时候当不上,那要怎么办?拼命努力过,努力却没办法挪去做其他任何职业,cp值也太差了吧。」 「不是啦,平野。」伊万里直视着我说:「梦想不是这种东西啦。不是因为觉得当得上才拿来当作梦想,也不可以因为感觉当不上就放弃。虽然我连爸妈都说服不了,也没资格讲别人就是了。」 「可是,如果当不上,将来会遇到困难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人生就只有一次,要是从一开始就放弃,那不是很没意思吗?」 「喂喂喂。」 我忍不住吐槽。 我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孩子。不愧是想进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世界的人,伊万里从以前就有种爱作梦的特质。她只是凑巧有才能才成功,想法却还很幼稚,是个没出过社会的高中生。 「你等我一下。」 我打开书包拿出一本笔记本,用钢珠笔在上面迅速地画出图。 想实现的人生>2正常就业的人生>3梦想没实现的人生 「以你的情形来说,是只拿1跟2来比才会是你说的那样。可是我告诉你,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会去到3。努力了半天,到头来全都只会走到人生的最低谷。这样cp值也太差了吧。」 「嗯~~」 伊万里的视线落到笔记本上,歪了歪头,显得不太认同。 「可是啊,一旦放弃梦想,人生不就会变得很没意思?」 「会吗?梦想这种东西只是年轻的时候向往,等年纪大了就会忘记啦。比起这种事,到了老年才发现找不到工作,那才糟糕吧。」 「这的确是很糟糕啦。」 「没错吧?」 我征求她的同意,但她的头更歪了。她的金发被夕阳照得泛红,顺着分岔的头发发出纤细的光辉。 「该怎么说,平野,我觉得这张图不对。」 「啥?」 「因为这上面不就只写了『结果』吗?」 「结果?」 「跟你说,我觉得是这样。」 伊万里说到这里,伸手要我借她笔。我交出笔,她就在笔记本空白处加上了几笔。 1追逐梦想的人生>2放弃梦想的人生 「不就是这样吗?我认为就算结果不好,还是1的人生比较有价值。」 「慢着慢着。」 我从伊万里手上一把抢过笔,把不等号涂改成「<」。 「这1的人生非常悲惨耶。努力了那么久,拼到最后,却连一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耶。」 「可是,你不觉得从一开始就放弃梦想会更难受吗?全力尝试过还不行的话,那也没办法,但如果试都不试就放弃,我觉得一辈子都会后悔。」 「这是不惜放弃应届毕业门票也要做的事情吗?」 「对有些人来说大概是吧?」 「明明知道百分之九十九行不通?」 「可是一旦放弃,比赛不就结束了?」 伊万里说得非常干脆。她的语气没有迷惘,更让我觉得困窘。这是为什么呢? 「人生很长啊。像这样只凭着年轻时的冲动脱离正轨,到了中年才后悔的家伙,可是有一大堆啊。」 「可是,放弃年轻时的梦想,事后才后悔的人不也挺多的?」 「也许吧。可是如果同样要后悔,有稳定的将来总是比较好吧?」 「是吗?」伊万里不退让。「我觉得人生很短。你想想,现在我们不是十七岁吗?用平均寿命来算,已经有五分之一结束了吧?不趁能做的时候把想做的事情做一做,难道不会等人生都结束了才后悔?」 「年轻的时候这样也行啦,但退休后要怎么办?要是存款和年金太少,老了以后可是很悲惨的耶。」 「钱的确很重要,但问题应该是要拿钱来做什么吧?不惜放弃梦想也要存钱,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你这么想就笨啦,梦想这种东西,年纪大了就会忘记,但如果老了却没有存款,人生就会走不下去。刚才我也说过,梦想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也就是说,老大不小还追逐梦想的家伙,有百分之九十九人生都会走不下去。照常理推想,不就是这样吗?」 「嗯~~……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啊……」 伊万里用力搔了搔金发,仰望天空一会儿。满天晚霞将她的脸照成橘红色,看上去倒也像是身后有光。 「我说啊,平野,我觉得事情的确就跟你说的一样。不管是运动选手还是漫画家,梦想这种东西,通常有百分之九十九,某些情形下可能甚至有百分之九十九·九九不会实现。可是啊,我会觉得这比『相反』要好。」 「相反?」 「对我来说啊,一旦放弃梦想,那就成了『百分之百』会后悔的人生。等长大成人,找到工作,有了一定的收入,有兴趣的事情也玩过一些,然后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年纪慢慢变大,度过幸福的退休生活——就算想到这里,我觉得临死之际躺在医院病床上,还是会这么想:我那时候为什么会放弃梦想呢?我真笨。」 「…………」 我一瞬间答不出话来,因为伊万里的眼神实在太直率,太强而有力。 「所以啊,会变成这样。」 伊万里在笔记本上补上了「机率」。 逐梦想的人生(99%会后悔)>2放弃梦想的人生(100%会后悔) 「你不觉得这个几乎都只会后悔?」 「啊哈哈,你说得对。」伊万里笑得实在太开朗。「不过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才是现实。虽然我也不知道等梦想破碎,我成了大婶,自己会怎么想就是了。」 「你会后悔的。」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也许比百分之一还低。」 「嗯,也许。实际上可能是○·一或○·○一左右。」 「那当成人生规划就不实际了吧。」 「嗯~~可是啊……」 她歪头思索,语气却充满确信。 「实际上就是有人在当时装设计师,这不就表示在这个地球上,肯定有人已经实现了梦想吗?所以这绝对不是零。」 这时少女的金发就像皇冠似的,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所有梦想,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现实。」 她的眼神实在太直率,让我莫名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才对。这样的想法俨然存在于我心中,但相对地,伊万里写在笔记上的「100%会后悔」这几个字看起来硬是充满了力道。一条绝对会后悔的路,和一条有着一线希望的路,对伊万里而言的选择就是这样。1和2只差了百分之一,但这百分之一对她而言大概就是最重要的成分吧。 过了一会儿,我们有点别扭地默默对看,一阵风吹过。伊万里打了个冷颤,重开了话头。 「不好意思,好像都是我在讲。」 「不会,无所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 我嘴上这么说,却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错。伊万里凑巧有才能,凑巧有着很强的决断力与觉悟让她持续追逐梦想。这只表示她就是这么「特别」的人,包括我在内,压倒性大多数的凡人都没有足以实现梦想的运气或才能。她是属于被选上的那「百分之一」的人。 「找你说了这些话,让我轻松了点。我说得很嚣张,但其实很不安。可是,跟你说完,我还是懂了。我还是要追逐梦想。」 「嗯、嗯……这样很好,因为你有才能。」 「是、是吗?但愿是这样。」 「你有的。」 我一这么断定,她就红了脸,喃喃说道:「……谢谢你。」 没错,伊万里有才能,将来会变成有名的设计师——「所以」她是对的。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 「不会,不要紧。」 「啊,今天的事,对笨蛋凉介绝对要保密喔。」 「我知道。」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得趁天黑前找好今天过夜的地方才行。」 她轻拍几下裙子,伸着懒腰这么说。 「你不回家吗?」 「开玩笑,谁要回那臭老太婆的家?我会再找朋友家过夜。」 「明天你会来吗?」 「应该会。好歹是模拟考,要是不去考,大概又会吵架。」 「是吗?那我们明天见啦。」 我一边回答一边想起明天是模拟考。坦白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考试,所以经常忘记。 伊万里在公园出口挥手,我也挥手回应。我们道别后,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大概是在和今晚要去寄宿的对象交涉,手上握着粉红色的智慧型手机。 「梦想吗……」 追逐梦想。乍看之下很帅气,但在这条路上等着的却是百分之九十九,又或者是更高机率的身败名裂。即使不至于丢了性命,却是一条找不到什么像样工作的路。悲惨的老年,cp值差劲透顶的人生。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间,毫无预兆。 「唔……」 一阵抽痛,让我忍不住按住右眼。就像眼球底下的肿起物突然发作,产生一种这辈子不曾有过的剧痛。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手上有股黏黏滑滑的感觉,往下一看。滴落到地上的液体有铁锈味,呈深红色—— 血泪。 这、这什么玩意儿……? 下一瞬间。 「啊……!」有东西从脑海中掠过。眼皮底下窜过闪光灯似的光,就像朝我直逼而来的流星,这阵光笼罩并贯穿我全身而去。 插图p212 这个感觉……! 我不可能会忘记。酷似我「space write」时回顾自己一生的那种体验。 于是我想起来了。「好歹是模拟考,要是不去考,大概又会吵架。」模拟考前一天。「开玩笑,谁要回那臭老太婆的家?」和母亲吵架当天。「我会再找朋友家过夜。」说好要去朋友家过夜的那一天—— 「啊啊啊……!」 我一个人发出叫声,跑了起来。穿过伊万里走过的公园出口,跑去追她。 ——没错! 我弯过转角,跑在小巷中,穿出后跑向车站。差点撞到行人,但我一边闪避一边继续飞奔。 ——我为什么都忘了……! 高中二年级;暑期讲习;模拟考;前一天。 那一天,盛田伊万里也跟家人吵架。她和母亲为了生涯规划的事吵架,夺门而出,前往站前。一只手拿着手机,连续打很多通电话给有可能收留她过夜的朋友,心不在焉地走向站前的大马路。途中她—— 我用跑的。已经不知道上次全力奔跑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手机从刚刚就一直在拨打,但只传来通话中的语音,始终打不通。 「唔……」 拜托要赶上啊……! 弯过转角,来到大马路上。离车站的路途还剩一点。 「呼、呼、呼……!」 我喘着大气,诅咒没参加社团的自己体力太差,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唔,啊,呼!我跑得呼吸紊乱,好不容易来到站前的路上。 ——找到了! 我找到这名注册商标就是头上绑高的金发,身材也很修长的少女。 「伊万里……!」 我大声呼喊,但她没察觉。她耳朵贴在手机上,一边讲电话一边接近「现场」。从路口冒出一辆箱型车。这辆车逆向行驶,开车的是一名八十几岁的高龄男性,周遭的人们都要求他别再开车,这起不幸的意外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发生——以前看过的电视新闻报导在我脑海中高速窜过。 「伊万里————!」 我呐喊着奔跑,她踏上行人穿越道,箱型车的喇叭声撕裂空气。她抬起头,面对大灯而吓得呆住,手机脱手落地。要赶上,赶不上,拜托让我赶上—— 「唔啊啊啊啊!」 我以飞扑滑垒似的动作朝她冲了过去。箱型车开近,我感受着风压,手已经勉强构到,煞车声震耳欲聋,我整个人盖到她身上—— ——啊! 这个时候,一道雷光从我脑海中窜过。许多景象惊涛骇浪般从脑中穿过。意外——逆向行驶——伊万里——凉介——复健——生涯规划——留学——然后—— 「呀啊!」 她尖叫的同时,我把她整个人往后拉,倒到路面上。轮胎从我们身旁过去,紧急煞车后停下。四周大肆喧闹起来。 「伊万里……!」 我大声呼喊。结果她惊魂未定地发出「唔、啊、唔……」几声,但仍看向我。 「你有没有受伤?」我急忙起身,查看她的情形。她几乎是冲向身旁的道路护栏,躺在地上不动。 「啊、嗯、嗯……」 她似乎还很激动,眼睛眨个不停,回答我:「我、我没事……」看来除了脚破皮,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让我暂且放下了心。 「平野,脚……!」 「噢,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看了看破皮的膝盖。虽然衣服弄破,渗出了血,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和她失去一只脚相比。 「来,抓好。」 「啊、嗯……」 她的脸还有点红,抓住了我的手。 落地的手机,粉红色碎片散落得像花瓣一样,躺在道路另一头。 9 「伊万里……!」 我在医院走廊等待,结果看到一名中年女性冲进病房。 「等等,妈妈!你太夸张了啦!就跟你说只是脚擦伤!」 伊万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病床上被母亲紧紧抱住。即使才刚那么激烈地吵过一架,但看到母亲因为女儿平安,喜极而泣的模样,就对她们两人果然是母女的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觉得心有戚戚焉。 ——回家吧。 我拖着伤口已经请医师处理过的脚慢慢站起,走在走廊上。 说巧不巧,救护车送我们来到的正好是凉介父亲服务的医院。距离车站很近的医院也不是那么多间,所以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但我却觉得其中有着某种命运的密语。 我确实成功救了盛田伊万里。 成功防止她失去一只脚。这很好。 ——只是…… 我从汽车轮下救了她的瞬间,脑中窜过一种像是重回记忆的现象。那是有关这场车祸堪称「真正历史」的真相,也是我直到刚刚都还想不起来的记忆。 ——我改变了。 我知道的「真正的历史」里,盛田伊万里出了车祸。她右脚复杂性骨折,恢复情形也不理想,再也无法不靠拐杖行走。 可是,还不只是这样。 伊万里发生车祸,不良于行之后,在医院拼命复健。看到这样的她,一名少年深受感动,从此开始认真准备报考以往只是有点想考的医学院。而少年也开始帮忙伊万里复健,两人在这样的过程中加深了感情,开始交往——这个少年名叫山科凉介。 ——可是…… 伊万里今天并未发生车祸,所以她的脚并未受伤,当然也并未住院。结果,凉介没来探望她,他们两人不会交往。 连结他们俩的命运丝线,在我把她从箱型车前推开的那一瞬间就改变了。说起来,他们俩的命运路线,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分歧」了。 ——我是不是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我为了这些而苦恼,正要走出医院大门时。 「平野……!」 回头一看,一名弄乱了头发的少女喘着大气。平常在头上绑得高高的金发也直接披在肩上,有点她长大成人后的影子。 「喂,你这样跑没关系吗?」 我看着她的脚问起。她右脚缠着绷带,从膝盖到小腿肚都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睡衣裤管往上卷到大腿高度。 「啊,嗯,不要紧不要紧。」 伊万里显得有点慌张,把卷起的裤管整理好。 「我、我才要问你,你的脚要不要紧?」 「噢,我什么事都没有。」 「平野,今天,那个……」 她停顿了一会儿,颇为紧张地说: 「谢、谢谢你。」 「谢什么?」 「咦?你不是救了我的命吗?」 「啊,对喔。嗯,不客气。」 我做出有点状况外的回答。 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救了她的命,反而觉得是我让她的性命暴露在危险边缘,很过意不去,所以突如其来的道谢让我不知所措。 「……对了,我差点忘了。」 我为了改变话题,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智慧型手机。那是从车祸现场捡回来的伊万里的手机,现在画面已经冒出蜘蛛网状的裂痕,边角部分也缺了一大块。 「你啊,差点就因为走路滑手机死掉啦。」 「对不起。」 伊万里乖乖道歉,接下手机,然后说着:「哎呀~~看来是不行了。」打开电源。过了一会儿,画面亮起。看来只是萤幕裂开,里面的系统奇迹般地没事。 「对了,车祸快发生的时候啊……」 「嗯?」 「发生了有点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伊万里点点头,然后歪着头说: 「汽车开来的瞬间,我有种世界整个停住的感觉……你也知道,电视剧不就常常这样演吗?临死之际,时间会动得很慢,变得像走马灯那样。」 「噢,的确有啊。」 我听说过人面临生命危险时会分泌各种脑内物质,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啊,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皱起眉头,显得无法接受。「总觉得,我也不太会形容……但就是好鲜明。虽然我也不知道是箱型车的大灯还是路灯映入眼帘,好像有些像是『光箭』的东西穿透身体。然后,我小时候的记忆,像是国小和国中时代,就像看快转的影片一样,一口气重新回去这些记忆里。」 「重回记忆……」 我掩饰不住震惊,茫然看着伊万里的脸。她所说的内容,和我曾经有过的体验非常类似。 space write。 ——不,这太离谱了,不可能。space writer放在银河庄,而且跟伊万里没有任何关连。 我正如此拼命挥开悬念,结果…… 「会不会果然是这玩意儿害的?」 她看着手机喃喃说道。 「这个……?」 「视网膜app。」 ——视网膜? 这个字眼慢慢透进我心中。 「这、这是什么?」 「呃,你也知道,那叫什么来着?就像是手机的锁,或者说安全系统?就是那个东西的视网膜版。」 「跟虹膜认证不一样吗?」 「咦?虹膜?」 「用眼睛虹膜认证的安全技术不是已经实用化了吗?可是视网膜的话,是不是很少听到啊?」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是差不多吗?」 伊万里似乎听不太懂我说的话,歪头思索。 「抱歉,伊万里,你说的那个……『视网膜app』,可以弄给我看吗?」 「咦?嗯,是可以。可是画面都裂了喔。」 伊万里把手机举到自己面前。 ——这一说我才想起,先前凉介也做过类似的动作啊…… 我想起玩伊万里的智慧型手机的损友的脸,当时解锁失败。 从旁看向画面,上面显示出「请进行视网膜认证」的文字,画面正中央还有一个像是圆形视窗的东西。透过裂开的画面看不清楚,但上面映出了伊万里长长的睫毛与眼睛,手机的前摄影机亮起。 ——啊! 我对这个光景并不陌生。蓝色的光线由下往上扫描视网膜的光景。这的确和我来这个世界时所用的「那个装置」一模一样。 「这个,从前阵子就挺流行的耶。呃——」 下一句话在我心中掀起了更多涟漪。 「只要google一下『jupiter公司』,马上就会列出app商店。」 第四章 europa 1 之后好几天,我一边上冲刺班一边调查「视网膜app」。 jupiter股份有限公司所提供的生物认证app。这款app还是开放测试版,广征测试人员。当测试人员的报酬,就是jupiter公司所提供的app几乎都会变成免费,所以以年轻人为主,已经变得相当普及。尤其一款叫作「fine」的社群软体上可以使用的「贴图」大受欢迎,因为想要贴图而自愿当视网膜app开放测试版测试人员的人就急速增加。 ——扫描视网膜的app,加上公司名称叫作jupiter,是吗…… jupiter公司是在短短两年前创立。总公司位于中野区,执行董事栏位上记载的是「六星卫一」这个艺名似的名字。 ——是巧合。 视网膜扫描本身并不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听说每个人视网膜内的血管分布都是独一无二,比指纹更能显现出不同的个性。已经有许多国家或企业为了保持机密而采用视网膜认证,现在这些技术也只是应用在电子产品上,所以并不值得惊讶。 然而…… 现在我所在的二○一七年当下,与视网膜认证似是而非的「虹膜认证」智慧型手机确实存在。但这种手机还号称世界创举,才刚上市,利用人类的「眼睛」解开手机锁的设计还很难说是已经普及。最重要的是,在我曾经待过的二○二五年未来,还没有视网膜认证的手机存在——至少在日本还不曾听过。 我放眼往教室内看去,看到有高中女生躲过讲师的目光,偷偷在用手机。她把右眼凑近手机,随即有蓝光扫过,解除了「视网膜app」的锁。这几天来,不管教室里还是街上,到处都看到有人做出这样的动作。看来网路上说这技术正爆炸性地普及的消息属实。 ——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感觉往我的背脊吹来一股寒风。有种脚下开始摇动、崩塌似的生理上就很排斥的感觉。 教室里,高中女生们把手机拿到眼睛前面扫描「视网膜」。每个人都不抱任何疑问,让这来历不明的光窥看自己的眼睛。 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和我知道的过去相比,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 岔开了。 ○ 『天文台?』 对讲机传来狐疑的问话声。 我捏紧两张门票,拼命地持续说服。 「你也知道,就是去年翻新过的天文台的门票,还展示了陨石跟月砂之类的。星乃,你不是很喜欢这些吗?」 『就算我喜欢,我为什么就非得跟你去不可?』 「怎样啦?你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东西吗?你想想,难得我有免费门票。」 『反正都是跟那女人要来的吧?那我就更要拒绝。』 「你说的那女人是指真理亚伯母?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之前我也说过吧?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狐狸精?真理亚伯母是狐狸精?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 星乃一瞬间发出像是后悔说溜嘴的声音,然后说声「我什么都没说」就结束对话。 「喂,星乃,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而且这本来就跟你无关。还有——』 她一如往常,用这句话结束对话。 『不要叫我星乃。』 对讲机「木星」再度嘟的一声闭上了嘴。「啊,喂?星乃?星乃?」我继续呼叫,但一度沉默的对讲机不再发出说话声。 ——不行吗…… 我把从真理亚家要来的门票捏皱,塞进口袋。这样算来到底是几连败啦?我连数都不想数。 亏我还以为这招绝对行得通…… 之前我邀星乃来这天文台时,她就非常高兴,在馆内也玩得非常开心,所以我才会觉得这招铁定行得通,但结果却很凄惨。 我失去了王牌,意志消沉地拖着身体走下公寓的楼梯。铿、叩、铿、叩——金属锈蚀的楼梯发出奇怪的声响。 这段时间,我把想得到的所有方法都试过了。 例如,星乃喜欢的博物馆、展览、演讲活动、餐厅、书籍、漫画、玩具、邮购产品……我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东西,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全都落空,找不到头绪,最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对话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会被她完全无视的日子也不远了。 ——到底是少了什么? 从我开始进攻以来,这个疑问就一直支配着我。要如何才能和星乃要好?换个说法,当时十七岁的我,是如何和星乃熟起来的? ——我想不起来。 并不是所有记忆都缺损了。星乃的兴趣、嗜好、个性、口头禅,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记得。偏偏只有最关键的事——我认识她后,是什么促使我们开始亲昵地交谈?就只有这件事像是被撕下的一页,空在那儿。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有事物岔开了。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唔……」 右眼窜过一阵刺痛。 又来了。又是「这个」。 血泪。 视野错开,像是没对到焦的相机,影像分成两层,被深红色的血染红后,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让我十分焦虑。 之后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也转过很多眼科看诊。但不管做什么样的检查,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原因。」 「说是结膜炎……又不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么多血。就是找不到有病变的患部啊……」 我想起了医师用特殊显微镜诊察时,说得十分狐疑的表情。不管去哪个眼科看诊,最后都是敷衍的一句「有什么状况请再跟我联络」,就把我打发回家。实际上,只要擦掉血,洗把脸,右眼就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痛也不会不舒服,没有充血的迹象。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现象,从第一次出血以后就一直反复发生。 我的眼睛没有什么宿疾,也不曾碰撞过。 原因不明的血泪。 唯一想得到的,就是那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扫描视网膜的「space writer」。我的「血泪」说不定就是它造成的副作用。 扫描视网膜的「app」。伊万里的「重回记忆」说不定就是它的副作用。 总觉得好像一切都连在一起,却又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之间的关连。就像在不牢固的地基上再堆上一层不牢固的地基,谜上加谜的屋上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 「大哥哥~~这边这边!」 一来到车站,面容稚气的少女就精力充沛地朝我挥手。 我遵守之前的约定,今天和叶月一起去看美术展。我们去的是「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听说是收集了「星空」绘画的美术展。 「真理亚伯母不来吗?这展览,jaxa不也是后援团体之一?」 「妈妈说『大iss展』那边要忙。还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要致词。」 「啊~~到处都有人要找她参加那种场合。」 「而且约会怎么可以带上妈妈呢?」 「这是约会吗?」 「是约会。」 我牵着幼小叶月的手,在附近的公园肩负起顾小孩的任务,实在没有这种感觉。而且叶月直到去年都还是小学生。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星乃就不用说了,还有像是「视网膜app」还有「血泪」等非得想办法处理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只是一旦违背跟叶月的约定,事后就会延烧很久,而且我也的确想透透气。 我们搭乘下行电车,搭了两站后下车。 从站前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门面颇有风情的校园后,看似报到柜台的地方已经排了队伍。我们拿出门票,先从多半比较不用排队的常设展区看起。 「喂,不要贴这么紧,很不好走耶。」 「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啊。」 「是这样吗……」 叶月很干脆地丢下这句话,嘻嘻笑了几声,整个人抱住我的手臂。总觉得很难为情,但馆内很多人都看画看得出神,也不至于被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 我们三十分钟左右就看完常设展区,正要走向特别展区的时候。 「啊……」 我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这幅画没什么特别,尺寸也比周围其他作品小了些。然而,上面画的东西却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看似宇宙空间的暗色背景下,有如星座般浮现出一个方形。一眼就看出那是iss——国际太空站,然后还有个用双手捧着iss,有点女性化的轮廓。她捧在胸前的小星星令人联想到生命的光辉。构图中有温暖,却又让人心酸,很不可思议。 标题也一针见血。 「space baby」。 「……大哥哥?」 听到叶月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呆立不动,就好像意识被画吸了进去。 「啊,没有,没事。」 我被她牵着走,离开原地。 朝制作者的名牌一看,上面签了「伊欧」这个名字。 「咦……?」 看完展,我们在博物馆贩卖处闲晃的时候。 我发现一名伫立在画集区的少女。她头上有着高高绑起的金发,穿着一件宽松的薄毛线衫。 「——伊万里?」 我这么一叫,她就应了「什么?」回过头来,然后看到我的脸,瞪大了眼睛。 「平……平野?」 她忍不住大声叫出来,然后才赶紧捂住嘴。周遭客人一瞬间都看了过来,但这种状态很快就解除了。 站在那儿的就是盛田伊万里。她把先前拿在手上的画集放回去,有点慌张地摸摸头发,检查自己的服装。总之大显动摇。 ——我让她吓了这么大一跳吗? 「平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朋友有门票。美术展的票。」 「唔、哦~~这样啊?」 「你的脚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不要紧。」她在原地跳了几下。「医师说已经可以正常蹦蹦跳跳了。」 「那太好了。今天你怎么会来?」 「这个嘛——」 她的脸还很红,说话速度很快。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生涯规划的事情吗?这里的毕业生当中,就有人是业界知名的设计师,跟这次的美术展也有合作。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能不能当个参考。」 「这样啊……」我对她的行动力觉得佩服。「伊万里还这么年轻,却好厉害啊。」 「你是在跩什么?你明明就跟我同年吧?」 她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很充实。 ——这是为什么呢? 伊万里有梦想。可是这个梦想在现阶段应该难度很高。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的职业,连不太清楚的我也知道竞争非常剧烈。那实实在在是个「百分之九十九」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她就像那天傍晚我们在公园里聊的时候一样,说得毫不犹豫。 「后来我跟爸妈又谈了一次生涯规划的事情。结果,事情变得有点奇怪。」 「奇怪?」 「我是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他们都不再劈头就直说不行了。总觉得在他们脑袋里,好像把我发生车祸解释成是因为针对生涯规划的事情骂太凶了。」 「啊~~」 这我多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觉得要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又离家出走,他们也会很为难吧。 「所以啊,最近态度也渐渐不一样了,还会帮我找有关的小册子或是对这方面比较清楚的朋友,还挺愿意协助的。还说『妈妈也会帮忙找,你也要多收集情报』。」 「是喔?」 「她态度突然改变,让我吓了一跳。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服饰店工作过,还说下次会帮我问问朋友。」 「真是太好了啊。」 「不过爸爸还是反对,所以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啦。」 我答话之余,先前的议论还在脑子里打转。 追逐梦想的人生;放弃梦想的人生。伊万里选择前者,我推荐后者。明明应该是我的论调比较实际,但对伊万里不管用。 另外还有一个悬念。 设计师这条出路很好,毕竟这是伊万里的梦想,我也希望她务必要实现。因为她在未来的成功是已经可以保证的。可是,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因此把她会和凉介结婚的未来都改变了。 ——这样,真的好吗? 不知不觉间,伊万里一直看着我。我察觉她的视线,问说:「怎么了?」她就「啊……」的一声开口,唇膏擦得水润的嘴唇间嘟哝了几声。 「总觉得,平野你好像变了。」 「变了?」 「也不是说变了,也许只是我之前都没发现啦……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酷酷的,更不会干涉别人的人,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保守地做完,不会因为太热情而搞砸的类型。」 「也是啦,也许我算是挺没热忱的。」 「可是,上次就不一样。」她的脸上多了些火热。「那时候的你总让我觉得好厉害。大声喊我,舍命冲过来,感觉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让我吓了一跳。」 「没有啦,那是……就是很拼命。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不会,没关系。因为啊——」她说到这里,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平野你好帅。」 「咦?」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说完后,和我视线相对,「嗯?」的一声歪过头,然后才总算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似的脸迅速转红。 「啊、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喔,你可不要误会啊。」 就在这个时候。 「啊~~~~!」 背后传来一声突兀的叫声。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名连身裙有高雅刺绣的少女。 「大、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叶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声说着走向我们。「咦?咦?」伊万里的视线在我和叶月之间来来去去。 「一下子没看到,大哥哥就会跑掉。」 叶月双手抓住我的右臂,把我拉到她身旁。然后冷眼看向伊万里,不高兴地问:「这女的是谁?」 「是我的同班同学盛田。刚才我们碰巧遇见。」 「同班?哦~~……」叶月狐疑地盯着伊万里看。 「我是大哥哥的『未婚妻』惑井叶月。」 她一边打招呼一边强调「未婚妻」三字。 「未婚妻?」伊万里瞪大了眼睛。「等等,平野,这是怎么回事?」 「别当真,只是她自己在讲。」 「大哥哥好过分!我们明明约好的!」 「小一的时候就是了。」 「什么嘛……是这么回事啊。」伊万里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叶月住在附近,我们从小就认识。以前我们就常常一起玩,今天我也是负责顾小孩。」 「才不是顾小孩,是约会。」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有小学生跑来美术大学啊。」 「是国中生!」 「哎呀,对不起,你太小不点,我才会弄错。」 「你给我等一下,大哥哥,这个个性很差的大奶太妹是怎样?」 「谁是大奶太妹!平野,这小孩是怎样?我超火大的。」 伊万里的大胸部晃来晃去,对我抗议。一瞬间,可以看到叶月按住自己的胸部,露出懊恼的表情。 「慢着慢着,你们两个都先冷静点。」 两名少女仿佛随时都会扭打在一起,我赶紧拦在她们之间。为什么气氛会这么一触即发? 「我们走吧,大哥哥。」 「也对,我肚子也饿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吧。」 「咦?」「咦?」 两名少女同时发出显得意外的惊呼。 「……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伊万里得意一笑,叶月的脸皱成般若的表情。 3 「平野,刚才的店好好吃耶。」 「算是还不错吧。」 「你对绘画有兴趣吗?今天也跑来看美术展。」 「这个嘛,与其说绘画,算是喜欢星空吧。」 「啊,之前你就说过喜欢太空嘛。」 「没错。像星星啦、火箭,我基本上都喜欢。」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天南地北地聊。 「这样啊。原来平野喜欢这样的东西啊……」伊万里大感兴趣似的点点头。而且我们今天距离很近,从刚刚我们的肩膀就互碰了好几次。 结果…… 「大哥哥啊~~最喜欢太空的话题了耶。还有,从小他就常常跟我去观测天文,就我们两个。」 少女介入我和伊万里之间。 「喂,是我在跟平野讲话耶。」 「今天是我跟大哥哥约会耶。」 两人对瞪,视线几乎要擦出火花。 ——这是怎样? 从刚刚就一直这样,有时叶月介入,有时伊万里抢回去,展开一场房车赛似的排名争夺战。 这样的对抗持续了一会儿后。 「唉~~难得的约会都被搞砸了。」叶月发起牢骚。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去看『大iss展』耶。那边已经是最后一天,而且也不会遇到太妹……」 ——咦? 叶月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停下了脚步。 大iss展,最后一天。这些字眼在我脑海中——不,是从我眼皮底下,唤醒了某些记忆。 「平野!」伊万里大喊。「右、右眼!」 「右眼?」 我摸向右眼,摸到一些黏滑的东西。有种红色的液体附着在手掌上。 血泪。 这一瞬间,「光」从我眼皮下窜过。子弹般的粒子就像快转的走马灯,接近我、穿透我,再纷纷远去。就像玻璃碎片上反射出来的世界,又或者像积水映出的蓝天,许多回忆的片段化为杂乱的幻灯片秀播放出来。大iss展——最后一天——父母的回忆——赌命的出远门——偶然的邂逅——太空人——弥彦留一——天野河诗绪梨—— 「叶月……!你手上,有门票吗!」 「咦?」 「iss的票,有带在身上吗!」 「啊,嗯,我是有放在包包里……」 「借我!」 我用力抓住叶月的双肩,她就不知所措地递出门票给我说:「就、就是这个……大哥哥?」 「抱歉!我想起有急事要办!」 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大哥哥!」「平野,等等啊!」我挥开她们两人的呼喊,一路往前跑。 ——为什么之前我都没发现! 『大哥哥,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叶月邀我的时候,其实我本来应该会去大iss展。可是当时我拒绝,选了「星空艺术家展」。因为iss是星乃死去的地方,让我觉得很忌讳,于是换了个地方。 ——一样。 和伊万里那时候一样。我早已知道她会出车祸,忍不住在车祸现场阻止她被车撞。就是因为早已知道会有这场车祸,我才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的行动。不去iss展的判断也是一样。就是因为早已知道那里会成为星乃的葬身之地,我才改变了去处,改变了本来的判断。 过去已经偏离了轨道,原因就是我。space write后的我自己,就是改变了过去,改变了未来,改变了命运的要因。 ——十七岁的我今天本来会去的。去看iss展。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候的我对iss没有讨厌的回忆,因为我不知道将来星乃会死在那儿。 而在展示的最后一天,我凑巧,真的是凑巧,在会场撞见了来看有父母回忆照片的她。她看着父母的照片,然后回过头来看见我,吓了一跳,后退时撞裂了相框,手指受了伤。我替她包扎伤口,让我和她的距离大大缩短。总觉得那是我第一次能够和她好好沟通。 ——就是那个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我和星乃的命运开始交错的奇迹瞬间。 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十七点。 大iss展会在十八点结束。从这里赶到展示会场,搭电车要将近一小时,这样会来不及。既然这样,就在站前招计程车吧?这样也许勉强可以赶上—— 拜托,拜托要赶上……! 计程车飙了几十分钟。 等我到达展示会场,天色已经快要转暗。 「对不起,这个……!」 我把门票递给柜台人员。 「那个,最终入场时间已经过了,所以今天……」 「求求你,我有重要的事情,非进去不可!」 「你这么说我也很为难啊……」 我们争执起来,警卫觉得有异状,走了过来。 ——不妙,没时间了! 现在时刻离十八点只剩五分钟。 只要在这里等,星乃就会出来……?不对,这样一定不行。 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星乃在父母的回忆照片前—— 哭泣。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动荡了。正因为是在那个时间,她才会把我看进眼里。一旦错过那一瞬间,我多半就只会被她一如往常地用冰冷视线打发走。我心中有着这样的确信。找回的记忆顶着我,催我赶快行动。 只有现在,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对不起……!」 我强行突破了入口横杆。「啊,这位客人……!」柜台人员大喊。「等等,你慢着!」警卫追了过来。 但我不理会这些。 ——星乃……! 我跑了起来。 我在展示即将结束,人影变得稀疏的会场里,躲开其他客人,按照记忆,无视会场动线,跑最短距离过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跑向那照片展示墙前,时刻离十八点还有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然后我抵达了。 琳琅满目的照片中,只有这里有着一张照片装饰在大大的相框中。 她在。 一个人物站在这个地方。是个身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个子娇小的少女。 「星乃……!」 我呼喊着跑过去。被我叫到名字的少女全身一震,转过身来。 然而—— 「啊……」 这名少女不是星乃。她有着一头发尾在肩膀高度卷翘的头发,戴着像是画家会戴的贝雷帽。她的背影跟星乃很像,但从正面一看,就很清楚看出不是同一个人。 「啊,对不起!我弄错了,我认错人了!」 「哦~~好巧喔。」 这名少女慧黠地微微一笑。 「咦?」 「是我啊,是我。你不记得了吗?」 「呃……」 「『怎么,你忘啦?也没办法啦,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嘛』。」 「这种东西……?」 「没错。」 她嘻嘻一笑,用手指卷着头发玩,猫一般的嘴笑起来的模样和星乃有几分相似。 「我说你啊——」戴贝雷帽的少女亲热地问我:「喜欢『吃吃log』吗?」 「啥?吃吃log?」 那是一个为餐饮店打分数的餐饮评价大站。 「那个,很方便吧。」少女不让我有机会插嘴,说个不停。「『吃吃log』、『美食评论』、『热报』,全都是我很喜欢的评论站。拿到3·5星以上,就能吃得安心安全,cp值很好。」 她一边对自己说的话点头一边说个不停,不让我打岔。 「可是这样就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耶。」 「咦?」我忍不住插嘴。「在吃吃log上有3·5星,就不会踩到地雷了吧?」 ——怪了? 我为什么在反驳这个陌生的少女?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少女有着一种独特的气场,我就像被这种气场莫名地捕捉住似的,参与了对话。 「你想想看,味觉的偏好不是因人而异吗?说来理所当然,如果想找出『自己』最想吃的东西,不就只能『自己』去找店吗?也许会是一家在『吃吃log』上评价很低的店;搞不好会是附近的套餐店;也说不定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妈妈做的味噌汤。」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我为什么在应声?少女的魄力就是让我无法忽视。感觉就像被她那直视我的视线定了身。 「明明不是亲身试过,但看着网路上的评价、分数和排行榜,就觉得自己知道。其实味觉的喜好,自己不实际吃过就不会知道,但大家都完全相信了别人说的话。」 「可是,这样cp值才最高吧?至少不用踩到地雷。」 「嗯嗯,说得也是。你说得对。吃东西的话是无所谓,讲求cp值还是什么都行。毕竟就算难吃,也只要在『下次』午餐挽回就可以了——可是啊……」 少女的眼睛发出强而有力的光。 「人生,就不一样了吧。」 「人生?」 「因为人生和午餐不一样,没有『下次』啊。只有一次,一次就结束了,就算失败也不能重选,所以别人的评价或排行榜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啊,大地同学……」 ——咦? 这女的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能对你的人生做出评价〈review〉的只有你自己』。」 「…………」 「你最好记住。」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发言让我一时间消化不了。少女留下这样的我,露出满面微笑,踩着小跳步离开了。我想去追,但脚莫名地像被钉在地上不动,整个人就像假人一样僵在那儿,目送贝雷帽弯过转角。 「啊!」 而我这个糊涂蛋到现在才惊觉不对。 ——对了,星乃呢! 我赶紧环顾四周。我的注意力被少女与我之间的对话吸走,意识完全远离了最关键的事。我在搞什么啊? 我看了看时钟。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时刻是十八点整,时间完全没在动。 「咦?」 是时钟停了? 馆内持续播放感人的旋律,听得见广播说:『本馆即将关闭。』 「星乃……」 我惊愕不已。我搞砸了。来不及。我错过了这个再也不会有的好机会。是那个少女害的?不对,不是这样。是我的失误,我不该到最后一刻才想起。 这个时候,有只手放到我肩膀上。 「啊……」 回头一看,是一名我熟知的银发女性。 「怎么啦,大地,原来你跑来这儿啊~~?叶月怎么啦~~?」 惑井真理亚结束了本日担任来宾的工作,一双大眼睛意外似的看着我。 4 我面对银河庄这栋建筑物,呆呆站在原地仰望。 之后过了一周。我和星乃的关系完全没有进展,最近她连门都不肯开了。 讽刺的是,若说有什么事进行得顺利,反而是模拟考的结果。 我从过去的记忆想起出题范围,精准猜中题目,勉强取得了能看的分数。考虑到八年的空窗期,算是表现很好。 ——你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考试分数还是学校课题,你都很会抓重点,用最低限度的成本过关嘛,像大考的猜题更是神。 我想起了space write前,高中同学会时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从以前就是这样。我很会猜题,也很会掌握要领,什么事情都应付得很好。连学校活动都是这样,不让爸妈或老师骂,不让自己在班上格格不入。 小时候,我很喜欢足球,所以参加了当地的少年足球队,拼命练习。可是,不管我如何从早练到晚,都绝对追不上会踢的家伙,差距只会拉开,不会缩短。更让我绝望的是,就连这些很会踢的家伙也被更会踢的对手球队打得落花流水,输得一塌糊涂。让我从国小就深深体认到人上有人这个道理的,就是运动。但我偏偏很会抓重点,能够留在球队的主力位子。与其咬紧牙关做着不会值得的努力,还不如随便练练,适度地打马虎眼,只要维持主力身份,好歹在球队就能得到一定的地位。无论练习还是比赛,我很高竿地在教练看不到的地方摸鱼,在显眼的地方就装出一点努力的样子。我就此被当成一个「很会踢足球的家伙」,得到了一定的肯定,而且也不会被瞧不起或是被排挤。在足球队里,会按照足球踢得好的顺序形成一个金字塔,所以我总是留在比正中间要高出一点点的排名,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到了cp值这样的想法。比较成本与益处,做出效率最好的选择,得不到结果的努力是白费工夫。有人追求不会实现的梦想,那就是笨蛋。这就是我人生的基础。 所幸,我的学业也算好。我就是很会抓重点,所以不管国语、算数、理科、社会,全都只靠听课就能拿到不输人的分数。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敌不过班上学业最好的家伙,成绩也到一定程度就上不去了。要挤进班上前十名很简单,但要进前三名就办不到。我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去上升学补习班,连国中都是考试入学的家伙之间,有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所以我偷懒了。即使偷懒,我还是能轻易维持平均分数。猜题我从以前就很拿手,所以在大考总是能拿到超乎实力的分数,结果得到了「平野脑筋很好」这样的好评。 我这辈子就这样,重视cp值活到现在。但这不是我的错,既然生在缓缓沉沦的现代日本,这是当然的选择。只要横冲直撞地努力就能出人头地,年收入也会增加,那样的时代早就结束了。泡沫经济和高度成长都已经是过去的遗物,景气回升和下渗经济学都是漫天大谎。这是个小学生的梦想排行榜上,「上班族」和「公务员」会名列前茅的时代。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的现实。将来的梦想?那是什么,可以吃吗?在这样的时代,不作梦,保持冷静,回避风险,能好好计算将来cp值的家伙才会生存下来,所以我一直都这么做。无论国小、国中、高中、大学,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留下cp值最好的结果。我就这样一路「攻略」人生。我进行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时候,就觉得「赢了」。第二轮的人生,cp值会比第一轮更好。无论大考、考学校、就业,一切都能轻松摆平。最重要的是,我对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了若指掌。无论她的兴趣、嗜好、不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我全都知道。所以我们马上就会熟起来,之后只要避开大流星雨就万事都能解决——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错了。 我跟星乃甚至还无法好好讲上几句话,连朋友都没当上。每次都吃闭门羹,完全被她讨厌了。所有想得到的手段我都试过,已经没有招了。彻底无计可施。 ——这不对劲。我明明没有犯错。 计划理应是完美的。我比谁都更了解星乃,倾向和对策都是万全的。我们理应能用最合理、cp值最好的方法熟起来。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适得其反。 暑假就快结束,到时候第二学期就会开学,我会愈来愈没有时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我没有接下来的展望。在这个世界——二○一七年这个过去的世界,我所拥有的最大优势就是「记忆」,也可说是一种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测」。总之,接下来这些全都不会管用了。因为我暑假结束后的「记忆」,全都是已经和星乃熟起来,感情培养到能够进出她公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没经历过像现在这种连好好见面都办不到的未来。 一切都走样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个只是变年轻了几岁,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的二十五岁无业男子。一个高中生该有的年轻与感性都已经丢掉,连唯一的武器「预测」都已经失去的人。一个没有工作,身无分文,连找打工都全军覆没的翻找垃圾来充饥的窝囊废。 我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不顺利?为什么无论第一轮还是第二轮都不顺利? 我不曾在人际关系上失败。我跟任何人都维持在适当的距离来往,适当地混熟。在集团中不会格格不入,却也不会被盯上。我会察言观色,避免冲突,永远在一定的距离建立关系。和合得来的人当朋友,对合不来的人则不勉强来往。有时候也会互相融通,互相帮助,但绝对不涉入对方的内情。这就是cp值最好的人际关系。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产生决定性的对立,不会像现在的星乃和我一样,关系弄得这么僵。我每次都会在事情闹成这样前就抽身,努力不让关系恶化。因为对合不来的对象努力,cp值会很差,只会白费工夫。 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曾「修复」过人际关系,我总是在关系恶化之前就远离,所以不曾和闹僵的对象和好,不曾累积这样的经验,无论考试、就业还是人际关系,我都不曾面对过看似没有希望的挑战。 怎么办?真的该怎么办才好?星乃很孤僻。面对这个不折不扣是全世界最厌世的少女,我无计可施。玩完了。要是暑假就这么结束,再来就是我不知道的未来。 我不行了。 真的,状况令人绝望,没救了—— 「啊,有了有了!平野~~!」「大地同学~~!」 我听见有人大喊,打断了我的念头。转头一看,马路另一头有两名男女跑过来。 「凉、凉介?伊万里?」 「哎呀~~果然是在这边啊~~」凉介喘着大气,在我身前停下脚步。「跑去找站前的游乐场,连二楼都找,真的是白找了。」 「看吧,果然我说的才对嘛,笨蛋凉介。」 「不要叫我笨蛋啦,笨蛋。」 「你们两个,怎么会……」 我来回看了两位朋友的脸。 「我们两个人分头在找你啊。对吧?」 凉介使了个眼色,伊万里也「嗯」的一声点点头。 插图p257 「因为你最近总是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听课也心不在焉。所以,我很担心……」 「没错没错。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们陪你商量啊,偶尔也依靠我们一下嘛。而且——」 凉介与伊万里对看一眼,然后就像要代表两人的意思一样说了: 「我们想回报大地同学的恩情。」 「……咦?」 「大地同学,你想想,每次你不是都帮助我们吗?就算我上课睡觉,你也会把笔记给我看,考试猜题更是神。」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不不,你有够厉害的啦。我这次的暑期讲习也一样,要不是有你在,我绝对不会继续上课。」 「实际上你不就跷课了?」伊万里吐槽。 「我有去上一半好不好?而且现在我的事情不重要啦!」 凉介喊着拉回话题。 「总之,我想帮助大地同学。」 「我也是。毕竟你陪我商量过,甚至还救了我的命。」 「不,那是……」 我没做任何值得他们感谢的事情。 「我想帮助大地同学。」 「我也一样。我想为平野你做些什么。」 「啊……嗯、嗯……」 我没办法把想法好好说出来,就只是看着他们两人。 ——没错。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 ——我是多么愚昧。 space write前也是这样。那场同学会上,留到最后的就是他们俩。邀我去的是伊万里,挺身阻止我的是凉介。 他们是我的朋友。无论在未来的世界,还是在过去的世界,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老是在意cp值,连人际关系都想照cp值划分,而他们两人却不计得失地跟我来往。我过了足足八年,才察觉到这么重要的事情。 「而且大地同学有什么烦恼,我都已经知道了。」 「咦?」 「不就是天野河吗?光是你会站在这里,就已经太明显啦。」 「啊……」 用不着隐瞒,就如他所说。 「很明显吗?」 「是啊,大地同学。暑假期间,你也一直为了天野河的事情烦恼吧?我是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该怎么说,说穿了你们就是想『和好』吧?那我会帮你啊,毕竟我对女生的事很专业。」 「天知道。」 「骆驼蹄你是怎样啦,别泼冷水。」 「别叫我骆驼蹄。」伊万里往凉介脚上狠狠踹了一脚。「可是凉介说的没错,我们会帮你的。」 然后她小声喃喃说道:「……虽然你想的是外星人,这让我有点不爽。」 「咦?」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啊。」 伊万里撇过脸去。 ——可以这样吗? 在space write后的这个世界,把他们两人的命运也牵连进来。 我没办法马上做出回答,所以我背向他们,擦了擦脸,不想被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不过,我想还是很明显。 5 「——所以呢!」 翌日的冲刺班,课才刚上完,凉介就站起来。 「今天我们要开作战会议。」 「你说什么会议?」 我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反问。 「还能有什么,想也知道吧。就是太空美少女星乃攻略会议啊。」 凉介的智慧型手机上显示出星乃(十岁)笑咪咪的脸孔。 「那边那个恋童癖给我等一下。」伊万里拿课本在凉介脑门重重敲了一记。 「痛死了!谁是恋童癖啦!」 「你昨天有好好听平野说话吗?」 「当然有啊。」 「那攻略会议这样的名称就不对吧?我们是说要让他们和好。」 「这就叫作攻略。」 「你那套根本就只是搭讪大作战吧。」 「你说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较劲。我拦在中间说声:「好了好了。」 「接下来的部分,我们去咖啡店再说吧。我请客。」 「好,小子们,我们走!」「笨蛋凉介不要指挥!」伊万里想踹领在前头的凉介,却踹了个空,我跟在最后面。 昨天在那之后,我把我的「苦衷」摘要告诉他们。话说回来,我没提到space write还有星乃死去的未来这些事情,只就我和星乃的关系说出要点。说我以前和星乃认识,但星乃不记得,我也不能让星乃知道。而我希望能再度跟她建立起可以谈话的关系。 这段说明就像打了马赛克再上一层柔焦,模模糊糊,难以捉摸。可是他们两人热衷地听我说,也容许我避过细节不谈,还说愿意给予我「协助」。 「我会更详细查查看星乃的事。正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我也会去查查看。我朋友里面有人跟天野河读同一间国中,我会去问一下,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然后,昨天刚讲完,今天凉介马上就提议要开作战会议。 ——谢谢你们两个。 我并不指望他们能带来什么具体的成果。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星乃的事能这么简单就有什么进展。 可是,他们的心意让我好高兴。 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对谁都不能说space write的事情,所以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小心闯进了异世界,而且跟星乃的关系还进展得不顺利,心情跌落到谷底,而凉介和伊万里就拯救了这样的我。 我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呃~~根据我的情报网,那个美少女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是说,起因在她的出身。」 「开场白就省了,赶快说明啦。」 「啧,你很会搞坏我的心情耶……那我就从基本情报说起。」 他把手上的智慧型手机朝向我,滑动画面给我看。 里头就像个相簿,琳琅满目地列出星乃小时候的快照。每一张都是星乃五~十岁的幼年时代,让伊万里露出有点厌恶的表情。 「呃~~星乃是她父母在叫作iss的国际太空站上床而生下的小孩。父亲是弥彦流一,母亲是天野河诗绪梨。两个人都是jaxa的太空人,后来回到地球结婚。然后母亲生下了星乃,也就是所谓的奉子成婚吧。好a喔。」 「凉介,你那些没营养的注解就不用讲了。」「很a的是你吧?」 「呃,那个……你们两个会不会都太冷漠了?」 凉介显得不服气,但仍操作手机开始说明。 「咳,就如你们所知,星乃这个『太空宝宝』非常受欢迎。全世界的电视新闻都报导了她可爱的笑容,让她成了全球最有名的婴儿。要说她有多可爱,就像这样。」 凉介说到这里,仿佛把手机当成了水户黄门的印笼,往前猛一递出,点选画面。画面上可以瞥见youtube的红色logo,然后开始播放一部「影片」。 ——啊……这个…… 画面上有一名男性登场。是个身高很高,晒得很黑的英俊男性。他面带笑容摊开双手,就有个小女孩大喊「爸爸!」冲到他怀里,然后被他用健壮的双臂牢牢抱起。他的身旁有一位黑发年轻女性笑咪咪的,看着被父亲抱住而露出满面笑容的女儿。不需要任何注释,我也立刻看出这就是星乃与她的父母。脸磨蹭着父亲的星乃有着灿烂无比的笑容,还听得见她喊说她最喜欢爸爸了。冲过去拥抱爸爸时弄乱的黑发,被身旁的母亲轻轻抚平,年幼的星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的笑容实在太纯真,将她多么受父母所爱、多么幸福述说得毫无挑剔的余地。画面上的少女还不知道这幸福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 「可是呢~~」 凉介以装模作样的口气说下去。总觉得愈看愈觉得他像是某种说书人。当事人自己可能也就是想这样吧。 「花儿命短,偶像的寿命也很短。等这短暂的风潮过去,星乃的人气就愈来愈低迷。开始低迷的最大理由,就是舆论的抨击。因为弥彦流一的出轨行为被揭发。」 「出轨?星乃的父亲出轨?」 我忍不住反问。 「奇怪,大地同学不知道吗?不过我也是昨天查了才知道啦。」凉介说得一派轻松。「听说是当时周刊娱乐的独家新闻呢。」 「那本杂志不是大家都知道假消息很多吗?消息有经过查证吗?」 伊万里指出这一点,凉介就辩解:「别问我,去问维基百科老师啊。」 「不过先不说消息真假,火种就是延烧到让弥彦流一召开了记者会。可是他拼命解释也无济于事,网路上闹得不可开交,连他们根本是奉子成婚所生下的星乃的出生都受到抨击。抗议电话打到jaxa接不完,而我们的悲剧偶像星乃又遭逢更大的不幸。」 凉介说故事似的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在先前的同学会听到,也许我会觉得不愉快,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并不生气。是因为说的人是凉介吗? 然后他说了。 「就是发生在iss的死亡意外。」 距今七年前,星乃十岁的时候。 星乃的父母搭乘iss时发生了悲剧。 起因是小小的故障。船外实验平台上有一样机器故障,然后拿预备零件去换,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当时公认弥彦流一对iss最熟悉,经验丰富,天野河诗绪梨又身为实验舱负责人,于是就由他们这对搭档去处理。然而,就在更换预备零件的程序即将结束时,传来了一阵原因不明的冲击。事后才知道原因是太空残骸的撞击。这块宇宙残骸穿过norad〈北美防空司令部〉的监视网,只有几毫米大,却以「秒速」八公里这种比子弹快了十倍的速度飞来。 这块残骸的撞击,造成天野河诗绪梨所穿的太空衣破损。她因为缺氧而当场失去意识。弥彦流一抱着昏厥的妻子,拼命想回到船内。可是,这个时候弥彦流一自身也因为残骸而受了致命的重伤。历经超人般的奋斗之后,弥彦将妻子诗绪梨送回了iss。然而,他自己就在这时力竭身亡,再也回不来了。之后诗绪梨仍然昏迷不醒,回到地球。在医院所受的治疗也徒劳无功,几个月后断了气。 从这一刻开始,星乃变得孤苦无依。 事后的意外调查报告书做出的结论是,这场悲剧的原因不折不扣是天文数字级的极低机率下所发生的残骸冲撞,无从避免。只是,当时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管制官事后辞职负责。 「啊……」 「怎么啦,大地同学?」 「不好意思,回刚刚那边看一下。」 我指向手机这么说。经过「呃,回到哪?」「前一句,说管制官辞职那边。」这么一段问答,画面上再度显示我想看的地方。 这时,觉得对意外有责任而辞去管制官职务的人物名字,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的。 惑井真理亚。 6 如果只是引咎辞职,我是知道的。 只要稍微查一下真理亚的个人资料,就会查到这个事实,还有人说这就是她会收养星乃的起因。 再下来的部分才是问题。 「早啊,大地!欢迎你来~~」 晴朗的蓝天下,惑井真理亚举起手呼喊。 她的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头俐落的银色短发,分不清是睡到卷翘还是发型本来就这样。她一笑,洁白的牙齿就亮出耀眼的光泽。明明不像有化妆,却漂亮得让人无可挑剔。 听凉介说完的两天后。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怎么说得这么乖巧?今天我负责陪那些小鬼头,你来正好给我借口溜出来。」 建筑物入口架起了「jax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第二届)」的招牌,听得见孩子们的吵闹声。园区内有许多亲子档,不同于平常地热闹。我怀念地想起以前就曾在这儿童班与发射火箭的星乃不期而遇,但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 jaxa筑波太空中心。以前被真理亚叫来这里时,接收了星乃给我的「遗言」。但那是八年后的未来,「这个世界」的我来到筑波的次数大概少到数得出来。 「对了,特别演讲就快到了吧。」 她背后的墙上贴着好几张海报,上面有「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这样的标题。演讲者写着惑井真理亚的名字,题目是「希望的iss 太空人的回忆」。 「啊~~这个啊~~」真理亚搔了搔后脑勺。「我一再拒绝,可是上头说无论如何都要我去~~真不知道他们是想叫一个辞职的管制官说什么话啊。」 「可是,真理亚伯母这么漂亮,是jaxa的门面嘛。」 「哈哈哈,我吗?是谁讲了这种话啦~~」 说来懊恼,但她豪迈大笑的表情还是很漂亮。对美貌没有自觉或许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就是了。 ——真不知道他们是想叫一个辞职的管制官说什么话啊。 顺着她这句话带出话题就好了。 可是,实际面对本人就让我不太好开口提起。 前几天,凉介给我看的手机画面还有后续。因iss的意外而引咎辞职的管制官惑井真理亚——底下还加上了这样的注释。 「根据部分周刊媒体报导,是弥彦流一的不伦恋对象。」「当事人及jaxa否认。」「但周刊媒体刊登了只有他们两人走出旅馆的照片。」 ——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如果这报导是事实,先前听星乃说的那句话就有了解释。 当然即使这件事揭晓,也不会对我与星乃的关系产生任何影响。然而我就是觉得,连space write前都不知道的这个事实当中,隐藏了某种更重大的秘密。 可是…… 我看着她迈开大步,挺得笔直的背影。 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女性搞不伦恋? 「——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我心脏猛一跳,停下脚步。真理亚转过身来,扬起一边眉毛。 「就是想问星乃父亲的事情吧~~」 「不……啊,是的。」 我的回答会变得矛盾,是因为被她说中了。而且听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想问的事情是多么八卦,多么低俗。 「对不起,呃,那个……」 「我的确搞不伦恋了。」 「咦啊?」 我发出怪声。 「果然是这件事啊~~」 她说得很干脆,然后目光直视我。 「弥彦流一。他的照片你看过吗?」 「咦?啊、啊啊,看过。」 太空人弥彦流一,星乃的父亲。透出坚定意志的粗眉毛,紧闭的嘴,有如年轻运动员的结实体格,像是古早帅气男星的气氛。他出身贫苦家庭,半工半读念完大学,修完航太工学与应用化学后,通过jaxa的太空人考试。他以天才般的头脑与充满独创性的企划力为武器,设计出iss的「希望号」,担任其乘组员也十分活跃。一段典型的成功故事,配上典型的英俊外貌。更有人说,天才医学学者天野河诗绪梨的ch细胞研究,若是少了弥彦流一在技术面的支援,就不会成立。 「他很帅吧?」 「是、是啊,挺帅的。」 「个性也活像个现代武士,最讨厌拐弯抹角——以前我好崇拜他。」 这时,她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眼神。像个少女一样,不设防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 「可是我被甩了~~」 「咦?」 「他一脸活像杀了人的表情,连连说不好意思、对不起、抱歉之至。接下来又开始大谈他已经有喜欢的对象,爱着对方,说什么都无法死心。他是个顽固、正经八百、不懂得变通的呆子,但我大概就是迷上他这种地方吧。」 「咦、咦?那么,说不伦恋是——」 我脑子一团乱。我的确搞不伦恋了——曾经喜欢——可是被甩了。指针左右摆荡,让我无法判断真假。 「哈哈哈,你当真了?刚才那是开玩笑啦~~」 「真理亚伯母。」 「抱歉抱歉。谁叫你一脸严肃的表情,我就想说当然要耍你一下。」 她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强得让我咳了一下。 「我对流一表白,是在他还单身的时候。然后不伦恋案闹大,只是因为刚好我在旅馆前面碰到流一,然后被拍到照片。」 「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啊,我和诗绪梨是好朋友,我可没沦落到对好朋友的老公下手。如果问这问题的不是你,我已经把人一脚踢飞了。」 说着她转身之际使出一记回旋踢。高高举起的脚划破空气横扫而过,裙子掀起,露出了大腿。我的刘海轻轻飘起。我想起了真理亚从小就练空手道。 「对、对不起。」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跟那孩子好好相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于是她看向天空,小声说出这句话。 「星乃她啊,是他们留下的宝贝……是我最喜欢的他们俩留下来的宝贝。」 「真理亚伯母……」 我忽然想起。「大流星雨」刚发生后,被通知星乃死亡的消息时,真理亚就在星乃的公寓房门前痛哭失声。她抓着门号啕大哭的模样足以诉说她的悲伤之深。 现在我很明白。 这个人深爱着星乃。即使不是亲生女儿,仍然像亲妈妈一样爱着星乃。远在我认识星乃的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护她、庇护她、支持她,帮她挡着避免受到社会、大众媒体、贫困与抨击的伤害。监护人这个头衔并非只是拥有亲权。 「真理亚伯母,你曾经跟星乃说过这些吗?」 「没有~~」 她摇摇头。看到我正要说话,她就轻轻举起手制止,说道: 「没关系,大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啊,星乃恨我,是没办法的事。」 「咦?」 「我啊,没能救活她的父母。当时我担任管制官,如果能做出更适切的指挥,也许他们就可以得救。那个时候,我被意料之外的残骸冲撞吓得脑子里一团乱,顶多只做得出照章行事的对应……」 「可是,iss被残骸冲撞的机率,就算以十年为单位,也只有○·一%以下吧?这要说是意料之外,也没办法反驳吧?」 「那是指雷达捕捉得到的十公分以上的残骸。太空中飘着无数雷达捕捉不到的残骸,说残骸撞上来是『意料之外』,岂止是没资格当管制官。」 真理亚以严肃的口气说得十分自责。不知不觉间,她语尾拉长的习惯也不见了。 无论看jaxa的正式文件还是意外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意外发生的原因显然都是避无可避。但她仍然会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多半是因为交情很好的同僚死在眼前吧。更有甚者,她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常要在职场过夜的辛苦工作,或许也是因为受到这种自责的念头驱使。 「星乃应该很恨我吧。」 「但这是……」 「没关系。她有资格恨我。」 真理亚说完低下了头。她话是这么说,但我认为因为跟星乃之间的隔阂而受伤的反而是她。 「真理亚伯母。」 「嗯?」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我就问出了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你知道『europa事件』吗?」 ※ ——似乎是叫作europa事件喔。 凉介提起这件事是在前天。 在iss进行舱外作业时所发生的「意外」,让太空人弥彦流一死亡,其妻天野河诗绪梨也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回到地球,然后住院,几个月后过世。 问题是在天野河诗绪梨住院期间发生的。 有人在网际网路上写了对诗绪梨的「杀害预告」。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恶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犯人在网际网路的各个留言板写下这样的内容。而且这个人不只是在网路上发言,还打算实行杀人预告。犯人在晚间潜入医院,并且尝试侵入她沉睡的病房。当时犯人做出了用喷漆在病房窗户上涂鸦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被警卫发现,犯行本身以未遂作收。遭逮捕的犯人是个身材发福的光头中年男性,本名井田正树。高中毕业之后在当地公司就业,但因人际关系发生问题而辞职,二度就业不顺利,茧居在家数年后犯下了这起犯行。 井田正树遭到警察逮捕,法庭以杀人未遂及擅闯民宅罪判决有罪。考虑到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法官处以实刑,必须入监服刑。几年后,他服完刑期,获得释放,之后就下落不明。以上事件就以井田正树预告犯行时所用的网路id,称为「europa事件」。 ——听说在网路上他还被称为「europa神」,相当有名。虽然我想这样叫的人几乎都只是闹着玩,但其中也有一些真正的「信徒」,相关的讨论串气氛还真有点危险。只要看哪个艺人或政治人物不顺眼,马上就有人写:「要执行正义!」 执行正义——在europa所用的网路黑话里,这就和「杀了他」同义。 ※ 「你知道『europa事件』吗?」 我问出这句话的瞬间。 真理亚悲痛地皱起脸不说话,显然我深入了某个核心。她眉头紧皱,表情僵硬。 我心想:奇怪了。 「europa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虽然是很过分的事件,但真理亚的表情会比谈到星乃父母死于意外时更加难受,就让我觉得有蹊跷。 「……我知道。」她以今天最低沉的嗓音回答。「你听谁说的?」 「呃,网路之类的。」 「是吗?」 她又说了一次:「是吗,网路啊?」 ——这是怎么了? 她看起来不对劲。 「网路上写了什么?关于这个事件。」 「这……」 我把从凉介口中听来的情报与自己查到的消息摘要说给她听。自称europa的男子预告将杀害星乃的母亲。此人实际做案,但以未遂作收。 「你觉得这个事件没什么大不了吧?」 「咦?」 「不是吗?网路上多的是这样的事件。先闹得沸沸扬扬,然后有人预告犯罪、执行、失败。脑袋有问题的网路使用者身上常见的崩溃……差不多就这样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点头。她指出的部分也的确就是我抱持的印象。 「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犯案的笨蛋遭到逮捕,受到法律制裁……可是啊——」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就像猛禽亮出犀利的光芒。感觉像是用眼神将累积在心中的某些东西硬压下去。 我想起了「杀意」这个字眼。 「话一旦说出来,就不会消失。不管在现实,还是在网路上。」 「这是什么意思?」 「犯人在网路上不断发言表示天野河诗绪梨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是税金小偷,把这个罪犯的生命维持装置关了。不只犯人自己,有很多人都搭上这股热潮,写下这样的话。他们相信周刊杂志没有根据的报导,无论是对昏迷不醒的诗绪梨还是已经死去的弥彦流一都疯狂抨击,是一阵谩骂的风暴。」 网际网路上有着一种称为「灌爆」的现象,就是批判性的留言形成一股热潮。我也在过去的匿名布告栏,或是叫作懒人包网站的留言精华网页看过,都是一些很过分的留言。对昏迷不醒者的中伤;对已死去者的毁谤。 「你觉得这些,是『谁』在看?」 谁在看——这是什么意思? 「弥彦已经死在太空,诗绪梨也昏迷不醒。那么,是谁在看这些?」 我一开始还听不懂真理亚这句话的意思,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 「难道说……」「没错。」 真理亚把视线固定在虚空,述说答案。银色的刘海遮住她的脸,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得见她的嘴唇就像检察官宣读嫌疑似的淡淡动着。 「就是星乃。」 我说不出话来。 「大家凑热闹,出于好玩扔出的石头,全都打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了她、这是正义、天谴。写上去的恶意,全都打在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身上。」 「你是说,星乃看了布告栏?」 「不是她想看,也不是有人告诉她。可是啊,这种事情就是会传到她耳里。尤其那孩子头脑好,直觉又敏锐。偶然听到风声,凑巧看到什么线索,一步步查下去,那些像是恶意结晶的言语洪流就会涌出来。只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关上电脑,记忆也不会消失。现在,有人在别的地方抨击自己这家人,抨击死去的父亲、昏迷不醒的母亲。你觉得她那纯真又柔软的心灵会变成怎样?一个小孩死了父亲,在病房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孤身一人面对几千几万枝恶意的箭,到底会变成怎样?」 我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幅景象。 无数枝箭有如雨点从空中洒下,不断射向十岁少女全身。 她的身体染成深红色。 「……我本来还以为不会再看这种东西了。」 真理亚说到这里,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她用手指操作画面,然后交给我。 「这是?」 「星乃的影片。是有人擅自上传以前电视新闻的画面……你就看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点选了三角形的箭头。总觉得以前星乃送来神秘「通讯」时,我也是像这样借真理亚的手机看影片。那个时候,三年前的星乃显示在画面上,只有一个黑色轮廓,说话也掺着杂音。 当影片开始播放,就看到一名男性。是一位在电视上常常看到的演艺圈记者,以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握着麦克风。拉高手机的音量就听到记者说:「现场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看到一栋拉了黄色封锁线的建筑物。画面右上方有一串文字写着「住院中的太空人遭不明人士袭击」。 「这是……」 「事件刚发生后的报导。」 真理亚简短地补充完,撇开了视线。看样子是不想看这段影片。 从记者讲话速度很快的报导渐渐弄懂是怎么回事。正面拍到的白色建筑物是医院,有看似采访组的摄影师与记者大举涌向镜头很快拍过的大门。大概是「europa事件」刚发生后,媒体记者涌向现场采访的画面吧。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让采访记者一阵骚动的场面。看似案发现场的病房窗边出现了一个人物。是个矮小的少女,手上拿着像是抹布的东西,慢慢开始擦窗户。 仔细一看,窗上写着一些文字。那些用喷漆写上的像是涂鸦的文字被摄影师放大,看得出是写「天诛」。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报导,说europa事件的犯人在病房窗户上留下的讯息就是「天诛」。 星乃伸长手,想用抹布擦掉这些字。但用喷漆写上的大字实在很难擦掉,她用瘦弱的小手拼命想擦掉的模样令人看了好心疼。好几台摄影机拍到她这种模样,闪光灯闪个不停。星乃也不管这些,默默地、淡淡地擦着天诛两字。擦到一半,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抱住拿着抹布的星乃,想把她抱回病房。闪光灯又是一阵猛闪。 星乃从窗边退场时,有那么一瞬间回头看了过来。看到这里,我吃了一惊。 星乃在瞪人。这名十岁的少女眼眶含泪,表情僵硬,咬紧了牙关,仿佛恨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了过来。就连她这种表情也成了闪光灯的猎物,记者群将她无垢的灵魂散布到观众面前。母亲遭到抨击,甚至遭到袭击,还被写着天诛的胡闹涂鸦侮辱的少女拼了命反抗的模样,摄影机仿佛当成一种表演,不断朝她亮起闪光灯。几十个大人围住一个受到伤害的少女,却没有一句话、没有客气、没有顾虑,也没有沟通,就只是把少女悲痛的表情当成拿得到收视率的被摄物,拍个不停。想必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的观众之间也是一样的情形。 「从这天起,星乃就不再笑了。」 真理亚没拉起低垂的视线,重开话头。往她的侧脸看去,只见她的脸颊悲痛地僵住,让我仿佛从中看到了画面上星乃的表情。 「长达好几个月,她一直去医院探望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直对母亲说话,叫着妈妈、妈妈。可是母亲不回答,就这么过世了。相信他们一定很遗憾吧,不管是诗绪梨还是流一。那孩子在并排着父母遗照的灵堂前不哭不叫,就只是孤伶伶地坐着不动,她的背影我永远也忘不了……」 不知不觉间,真理亚的身体在颤抖。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是站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啊……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到。然而知道这件事,我想通的感觉更胜于吃惊。星乃那么喜欢她的父母,经常谈起跟父母的回忆。可是,她不想提父母遭逢的意外,也不跟我说她会变成茧居不出的理由。我觉得真理亚给我的这个情报,补上了一片星乃那些不为人知的人生拼片。 来参加暑期企画的孩子们开心的叫声回荡在园区内。 有人发射了手工火箭。 火箭高高飞起,随后在地球的意志下坠落到地面。 7 「我是听朋友说的。」 之后过了一周左右,伊万里带来了「调查结果」。 是在上完每天上的冲刺班课程,来到常来的咖啡馆后。 「喔,骆驼蹄也终于带消息来啦?」 「你很烦耶,我跟你不一样,不是只在网路上简单查一下,是好好采访过相关人士。还有不要叫我骆驼蹄。」 伊万里赏了凉介一记手刀当成招呼后,转过来面向我。 「然后,关于外星人……天野河的事情。」 「嗯,问出什么了吗?」 「根据同一间国中的朋友说,天野河很少上学,所以几乎没有人跟她说过话。」 「搞什么,那不就没辙了吗?」 「你先闭嘴啦。」 桌子底下传来铿的一声,凉介发出唔哇一声哀号。 店内播放的背景音乐从耳熟能详的国内歌曲换成西洋歌曲。dj开始在广播中介绍曲子。 「虽然没有人跟天野河说过话,但听过她传闻的人还挺多的,尤其是网路消息之类的。」 听到网路消息,我就想起几件事。 前几天真理亚跟我说过的事情。也就是所谓europa事件,以及以此为发端的网路抨击热潮。 「不是有各种学校地下网站吗?就是可以匿名留言的布告栏。」 「噢,的确有这样的东西啊。」 也不只有学校,网路上就是有各种和学校、企业、团体等有关的各式各样匿名布告栏。说是学校地下网站,应该就是指能让学生或相关人士留言写下这间国中或高中相关传闻或消息的布告栏。 「听说那里啊,就写了很多有关天野河的事情。」 我立刻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上面写了什么样的事情?」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也知道她很有名,就有人写到她父母是太空人啦,或是把维基百科的内容剪贴上去啦,还有网路上到处都找得到的以前的照片啦。」 「是喔?跟我一样啊。」 「你这个恋童癖先闭嘴啦。」 桌下又传来锵一声,凉介发出哀号。今天第二次。 「布告栏已经不见,之前也并没有写那么多坏话或霸凌的话……可是啊——」 伊万里说到这里,压低音量。 「听说有人在上面写过犯罪预告。」 我心脏猛一跳。 「犯罪,预告?」 「之前凉介不就说过吗?曾经有一起牵扯到天野河母亲的预告犯罪事件,叫作el、eu……」 「apron事件。」「是europa事件。」我立刻纠正凉介说错的部分。 「没错,就是europa。」伊万里这才想起似的在手掌上打了一下,然后说:「我朋友就说,这个人也有出现在她国中相关的布告栏上。」 「你说什么?」 我的手忍不住一动,碰到拿铁咖啡,摇晃的液面啪一声溅起来。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啦。总之就是有个人用europa这个id,写下了像是暗指天野河的犯罪预告。」 将于近日内执行正义。 内文就只有这么一句。不过,只要看的人知道内情,想到「europa」和「执行正义」这两件事,就会知道这句话很显然就是杀人预告。 「就只写过一次吗?」 「没有,听说有好几次,可是内文全都一样。起初还有人觉得好玩或是可怕,但老是千篇一律就很无聊,大家似乎很快就腻了。然后,这个布告栏似乎没多久就被校方知道,也就关闭了。」 「有过这样的事情……」 我第一次听说europa事件还有这样的后续发展。 「星乃从以前就知道这件事吗?」 「这点就……谁知道呢。」伊万里歪了歪头。 也许早就知道。不,应该知道吧。我直觉这么认为。 星乃直觉很敏锐,又擅长在网路上收集情报。茧居族特有的网路依赖倾向,让她对这种事的天线很灵敏。尤其当自己读的国中多少在网路上形成一些热门话题,她知道的可能性就很高。 europa事件的犯罪预告。这在母亲死后还追杀到自己就读的国中。 不知道星乃有什么感受。 当然了,这个「europa」未必就是真货——遭到逮捕的井田正树。假设是有别人擅自用这个名号,反而比较自然。即使真是如此,不,正因如此,这恶质的程度才更上一层楼。当时的星乃是国中生,而且父母死后还没过多少时间。在这样的时期,看到有人用以前那个犯人的名号预告要杀她,她会有什么感受呢? ——大家凑热闹,出于好玩扔出的石头,全都打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了她、这是正义、天谴。写上去的恶意,全都打在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身上。 我想起真理亚的话。 写的人也许只是开玩笑。可是,星乃会如何看待呢?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心灵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呢? ——啊。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我说啊,我们的高中情形怎么样?有这样的地下网站吗?」 「……关于这件事……」 伊万里显得难以启口,握着智慧型手机的手被她用另一只手握住。 看到这个反应,我就懂了。 「有啊?」 「嗯。」 「该不会……」 「嗯,没错。」 她低声说了。 「……我也想知道,一查之下,就跑出有点像的布告栏。然后啊——」 之后不用听也知道。 「有、有了,大地同学。」 凉介把手机画面朝向我。 「月高 交流布告栏」。 上面确实有人用那个id写下这样一句话。 『我会执行正义。』 8 脚自然走向这里。 我在咖啡馆和他们两人道别,走了十几分钟。 抬头一看,是我常去的公寓——银河庄。 杂草长得老高,前庭大而无当。一栋像是微微后缩,只有八户的两层楼小公寓。 凉介说了。 ——这种臭网站,删除掉不就好了? 伊万里回答。 ——没用的。反正又会马上有别的网站冒出来,还是会演变成一样的情形。 没错,没有用。至少不会得到根本的解决。 真理亚也说过她申请了好几次,无论律师、警察、咨询窗口、专业人士,她都去商量过。申请删除留言、申请关闭布告栏,所有法律手段她也都行使过。 但都是白费工夫。 ——就是会冒出来。那些网路乡民不管几次、几十次,都会再冒出来。即使有人遭到逮捕,也不会就这么结束。并不是有特定的领袖,也不是有什么组织,不管怎么打击,就是会再冒出来。 冒出第二个、第三个europa。 ——这个啊,真的会是学生吗? 凉介说出了这样的意见。 ——网路上的留言,有时候一揭晓,不就会发现根本是完全不同世代的人写的吗?用留言笔战起来,有时候会发现对方是小学生,又或者是年纪有够大的大叔。你们想,「初代」europa一开始不也假装是学生在留言吗?然后等到被逮住,才发现是个过了三十岁的大叔。在我们学校布告栏上留言的家伙,说不定也是假装成学生的大叔。不然感觉多差啊,如果写这种东西的是跟我们同班的人。 其实很有正义感的凉介做出很合他作风的发言后,轻轻踹开椅子。 对此伊万里则这么回答。 ——那么,假设写的是比我们年长的世代,针对我们这种高中生的人,其实就是已经三十几岁,说不定甚至是四十几岁、五十几岁的人了?例如说,有可能是个五十岁的阿伯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做出杀人预告?不觉得这样真的很恶吗? 没错,照常理来想,这很反常。 老大不小的大人对一个年纪跟自己小孩差不多的对象,匿名说坏话,甚至做出杀人预告。 ——可是…… 网路上,有时候反常会变成日常。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实属反常,在网路空间就是会充满这样的反常。这种叫作留言的石头要丢多少都行。人们不会知道被丢到的人会受什么样的伤,就只是丢出去,打到人,觉得痛快,然后关上浏览器,谁也没办法追究。 就像太空中飘浮着无数残骸,网路空间里也飘荡着许多人写下来的留言。没错,就像星乃的父母死于残骸的撞击,就算打到别人,丢掉残骸的本人也不会被追究责任。 我仰望着银河庄,多少懂了一件事。 ——我讨厌地球人。 以前星乃说过的那句话,现在我懂意思了。 ——因为地球人都很愚蠢,脑筋很差。 网路布告栏上的中伤;报导父亲不伦恋的周刊杂志误报;先把他们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社会;大众媒体,这些—— 全都是,地球人。 我爬上满是铁锈的楼梯,走在有夕阳照耀的走廊,站到常来的房间门前。 按下门铃。 『……回去。』我觉得好久没听见她说话了。 「我说啊,星乃。」 我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但我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讨厌地球人吗?」 『……啥?』 像是傻眼的声音后,给出的答案果然是这样。 『蠢问题。』 ○ 这天回家路上。 口袋传来震动。拿出手机一看,是收到了一封讯息。 「咦……?」 看过内文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明天是什么日子?】 简讯就只写着这行字。标题什么的都空着,内文就这么一句话。 朝寄件人栏位一看,上面是一串胡乱排列的英文与数字。感觉很像典型的骚扰简讯,我马上就想删除,但又突然惊觉不对。 明天是什么日子——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明天是周日,八月最后一个周日。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日子?暑期讲习已经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去办的事或约定。 「明天……」 我收起手机,再度迈出脚步。我觉得心情浮躁,在回家路上走着走着…… 「啊……」 右眼一阵刺痛。我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按,手掌心立刻积了一滩黏稠的红色液体。 这是……! 下一瞬间,光在脑海中窜过。是过去我多次体验过的「光箭」。无数的光出现在眼皮底下,纷纷穿透过我。space write的时候以及space write之后,我已经多次体验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唤醒我记忆的光。 血一滴滴落到路面上,我喃喃说道: 「『我想起来了』……」 第五章 命运之日——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十点五分 1 暑假最后一个星期天。 我再度踏上这块土地。 jaxa筑波太空中心。对我来说,这里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 【明天是什么日子?】 那封简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明天是什么日子——既然已经发现,那么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就非常明了。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这一天,jaxa筑波太空中心举办一场叫作「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的活动。这场活动会透过展示与演讲,介绍历代太空人的活跃。尤其悲剧的太空人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的部分更是放在主展区,还会放映先前并未公开的他们两人相关的影片。 星乃会出现在这里,而十七岁的我会凑巧和她再度相遇,一起看展览。妙的是这就像是一场半天的约会,是我和星乃的距离就此决定性接近的一次活动。 当然没有人可以保证会顺利。看在星乃眼里,现在的我就只是个每天死缠烂打找上门的同班同学,就算见到了,肯定也只会摆出厌恶的表情。即使如此,不是在公寓门前,而是能在「外面的世界」遇到她,这意义也深远得无法估量。毕竟我就是透过这类巧遇才和她熟起来的。 最后的机会——这句话不容分说地压在我胸口。八成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吧。几天后暑假就会结束,第二学期就会开始。到时候,可以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和她巧遇,一切就看这一天了—— ……我是这么想,满怀抱负来到这里。 「大哥哥,等等我嘛~~」叶月开开心心地跑过来。 「平野~~这边这边~~!」伊万里也挥着手,显得很开心。 「大地同学~~快点快~~点!」凉介莫名地情绪亢奋到最高点。 ——为什么变成这样…… 这不是夸饰,今天就是决定我和星乃命运的日子。就像先前那样,我不知道「未来」会因为什么差错而走样,所以我为免被别人打扰,当然打算一个人来,但回过神来,他们三个已经跟我在一起了。 「唉……」 姑且不说母亲要上台演讲的叶月,竟然还被凉介看出来,实在是运气不好。今天早上我们在车站碰到,他就逼问我:「大地同学要去哪里啊~~?」不知不觉间就弄成这样了,而且凉介还找了伊万里凑成整组来。 真没想到我抢先命运一步,却被朋友抢先我一步。 「大地同学,我们赶快去看嘛~~」「平野~~快点~~!」 也不知道是不是暑期讲习结束带来了解放感,他们两人开心地挥手。看着他们这样,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2 「哦~~这就是iss啊……」 「严格说来是只有日本实验舱部分。实体会和美国或俄罗斯的舱体连结,还要更大,大概有足球场大吧。」 「是喔?你好清楚。」 伊万里显得佩服地点点头。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jaxa园区内的展示圆顶屋。这里有常态展示区,今天活动开始前挤满了来消磨时间的客人。 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这等比例的模型,就是这个设施的最大看点,反射出银色光芒的圆柱型外型给人一种近未来科幻片的印象。星乃梦想所寄托,也让她梦碎的国际太空站,更是星乃这个少女开始以及结束的所在。 我在会场内设有的椅子坐下,在离「希望号」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静下心来,好好仰望它那像是一个长空罐的模样。 「奇怪,叶月那丫头跑哪儿去啦?」「在咖啡座区和凉介喝着咖啡呢。」「喂,真的假的?」「他还发下豪语说:『叶月你将来绝对会变成一个大美女。』」 「他真的不是恋童癖吧?」「谁知道呢?」 伊万里不感兴趣地耸耸肩。 「我说啊,平野。」她压低声音说道。「你该不会,是在这里等人?」 「咦……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从刚刚就一直心浮气躁啊。」 我自认装得平静,但看来还是掩饰不住。 「约好了吗?」 「没有,不是这样。该怎么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隐约觉得不想说谎,于是说出目前可以说的理由。 「这里是我的回忆之地。」 「回忆?」 「没错,之前我和一个人一起来到这里……她很喜欢这里,看得很开心。所以我就想说,只要待在这里,今天是不是也就见得到她。」 ——大地同学,你看!那就是「希望号」!是爸爸设计的! 不管来到jaxa几次,星乃都一定会来这里。这是她最喜欢的爸妈在太空所待的,也是她诞生的所在。她开开心心地大谈「希望号」,就和从电车上看到自己家,指着说:「你看,那就是我家!」那种感觉一样。我确信如果星乃在太空人展的活动开始前会先绕到别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这里。 「你说的,该不会是……天野河?」 「嗯。」 「你今天来这里,也是为了见天野河?」 我点点头,伊万里就低下头说:「果然是这样啊……」金色的刘海遮住她的脸,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去买个咖啡来。」 她站起来,走向出口。途中一度回头看我,但她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却又仍然露出笑容。 星乃没来。 3 『由jaxa人员谈论太空人回忆的演讲即将开始。想参加的来宾——』 会场内响起广播,通知今天的最后一个企画。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五十分。 星乃没来。没有来到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前面,也没有来播放她父母生前活跃情形的影片展示区。找过其他我觉得有可能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样。经我事先告知这件事的真理亚所给出的回答也是:「还没看到。我也相当仔细在找了……」 几乎所有企画都已经结束。剩下的演讲,是由真理亚上台。考虑星乃与真理亚的关系,她参加演讲的机率低得令人绝望。 也就是说,星乃已经不会来了。 「大哥哥,你怎么啦?不去听妈妈的演讲吗?」 「嗯、噢……」 我让叶月牵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着。伊万里与凉介走在前面,先走进了会场。 「你等一下,要坐在大哥哥旁边的人是我。」「怎样?又没有规定。」「你们两个都别吵了,现在我旁边可空着啊。」——他们几个的对话,在我听来有些遥远。 ——为什么? 同样的疑问从刚刚就一直像苍蝇似的在我头上盘绕。 ——她为什么不来? 我不认命,一再环顾会场,视线连入口也不放过。 但就是没看见星乃。 「……平野?」 伊万里看向我的脸。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我逃跑似的离开,跑进附近的厕所。 我在男厕的镜子前面,双手撑着洗手台。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啦?」这是一段掺杂愤怒与失望的自问自答。 我明明应该预测了未来。亏我以为我预测了我们的相遇,亏我以为我抢先了命运一步。 星乃不来。她不在这会场里,连影子都看不到。这就是现实。 「该死……」 我让大家那么大力协助,甚至用上了space write这种犯规手法,却连从未来回到过去的优势都发挥不了。 ——我在搞什么啊…… 我被自己的没用与无力感打垮了。 就在这个时候。 我受到了一股冲击。 回头一看,是一名男性。「给、给我小心点。」这名男性以有点尖的嗓音抱怨完,继续念念有词地走出厕所。他把有「jaxa」logo的帽子戴得很深,看不见长相。 我也该走了……我挪动双脚,来到走廊。 忽然间,我看见真理亚踏入会场。看到她愁眉不展的侧脸,我猜到她也还没能见到星乃。 ——星乃也许会来明天的太空人展。 昨天晚上,她听见我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开心地问:「真的吗!」现在弄得辜负了她这份期望,让我满心只觉得过意不去。 回到会场一看,少女朝我挥着手。 「大哥哥,这边,这边!」叶月指了指自己隔壁的座位。 「等一下,你凭什么决定?平野,我这边空着喔。」伊万里指了指自己隔壁。 两名少女的座位隔着通道分开,身旁的座位都空着。看来是我去厕所的时候,她们帮忙占好了位子。 正当我犹豫着该坐哪边才好时…… 「啊,等等!那个!」 叶月大叫。 转头一看,有另一名男性坐到叶月隔壁的座位。似乎就是刚才在厕所撞到的男性。他那有着「jaxa」logo的帽子,还有不像夏天会穿的厚外套,我都还记得。 「不好意思啊,叶月。」 我在伊万里身旁坐下。既然座位没有对号,我总不能叫戴帽子的男性让开。 「啊~~真是的,我好想坐大哥哥隔壁喔~~」 「叶月叶月,那就跟凉介大哥哥一起看吧!」 坐在叶月左边的凉介装熟地对她说话。「山科学长请闭嘴。」结果三两下就被叶月打发掉。他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似乎已经受够了凉介的轻浮男模样。 「就说小孩子闪边去了。」 「咦?」 「呵呵呵,我在自言自语。」 坐在身旁的伊万里脸上有着得意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这时广播宣告演讲即将开始。叶月抱怨了好一会儿,这时也总算安静下来。 主持人简短致词后,今天的演讲者终于登台。 「谢谢各位来宾今天来参加jaxa的暑假特别企画『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刚才承蒙主持人介绍,我叫惑井真理亚。今天——」 真理亚穿着套装用敬语说话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新鲜。她收起平常豪迈的模样,这样看过去,真的觉得她很漂亮。把正式服装穿得挺拔服贴的银发美女,让我觉得她宛如正要开始指挥宇宙战舰的动画人物。 ——脸上没有伤,果然差很多啊…… 八年后的真理亚左脸颊上有着一道很大的伤痕,一道简直像古装剧的浪人会有的斜斜划过的大伤痕。她的魅力不会因为这样就受损,配上她与生俱来的豪迈,反而更添魄力,但想必她还是会在意那道伤痕。 演讲继续进行。 真理亚运用台上的幻灯片与影片等等,流畅地讲解iss所肩负的任务,以及历代太空人在其中把工作做得多么棒。尤其一谈到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语气更充满热情,我甚至觉得她的热忱把整个会场的气氛都带得火热了。有一次她直呼两人的名字「流一和诗绪梨」,让人感受到她与他们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演讲即将结束。 ——奇怪? 真理亚的演讲流畅而热情,我看着她的脸,硬是觉得不对劲。 真理亚她…… 她的左脸颊,肌肤晒成小麦色,很有弹力。 ——她的脸,是几时受伤的……?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有过的疑问。当我进行space write后,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看到她的脸最先产生的就是这个疑问。 正常来说不会弄出那样的伤痕。一道像是在脸上划过的刀伤似的伤痕。一种不是被撞,也不是被打,若非刀刃划过就不可能会有的伤痕。 我听不进演讲。 我往记忆底部翻找,想着真理亚的伤。 但这些记忆就像裹在面纱里,一想触及核心,脑子里就会笼罩上一层雾气,让记忆的森林远去。 就在这个时候。 「啊……」 有液体滴落到手中的小册子上。液体化为红点,滴在手册上的真理亚脸上。这斜斜滴落的红色液体,在她的照片上留下伤痕般的污渍。 血泪。 血泪成了扳机,记忆的子弹从已经失落的脑内弹匣射出。比光还快的子弹就像雷射似的穿透我的身体,就像下载过剩的资料一样,把分量猛烈的记忆解压缩,唤醒到意识表层。那一天——筑波——暑假——最后一个周日——真理亚——演讲——事件—— 「等、等等,平野,血、血!」 伊万里似乎吓了一跳,拿手帕来擦我的脸。但我几乎听不进她的叫声。 我想起来了——总算想得起来了。 「平野,你、你还好吗?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好不好?」 掌声响起,与伊万里安抚的声音叠合。那是演讲结束的信号。 「接着,我想进入提问的时间。」主持人进行到下一阶段。「如果有话想问讲师,请举手——」 这句话尚未说完,前排就有人举手。时机实在太快,让主持人似乎也愣住了,然后指名:「那么就请这位来宾发问。」 主持人走过去,要把麦克风交给那个人。 结果举手的人物若无其事地上了讲台。一个连衣兜帽压得很低,个子有点娇小的人物默默地、淡淡地,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似的走向讲台上的真理亚。 看得见戴上连衣兜帽的人物右手握着某种东西。一道光从这个人的手中亮了出来。 ——难不成…… 那是一种直觉,同时也是一种近乎确信的念头。回过神来,我已经弹跳着冲出去,跑过座位与座位间的通道。背后传来凉介与伊万里的喊声,但我没有时间回头,奔跑之余,过去的记忆就像快速播放的影片,在脑海中带我重回现场。盯上真理亚的理由——不伦恋——犯人的供词——无法原谅不伦恋——好想执行正义——布告栏上的大家都支持我——这一切化为资讯的洪流,让事件的全貌在我的脑内剧院高速播放。 犯人是三十几岁的男性,在布告栏上自称是「europa」,不断预告犯罪,遭到逮捕后在拘留所大言不惭地说:「不能上网吗?」公开判决中,检察官说他「在女性脸上制造了一辈子不会消失的伤痕」,他反驳:「做个整形手术不就会消失了吗?」——我看着走上台的人物,拉高了对犯人的记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憎恨电压,大喊:「真理亚!」等她转头看向我,再喊了一声「europa!」警告她。她脸色一变,朝上了讲台的「提问者」看去。结果这时提问者也注意到我跑过来,眼睛从兜帽底下跟我对看,一瞬间吓了一跳似的僵住。我顺着奔跑的势头一口气跳向讲台,冲了上去,然后朝对方做出飞扑滑垒般的动作。我就在真理亚的眼前,扑向戴连衣兜帽的人物,把他按倒在地。金属制的物体从对方手上掉落,连衣兜帽翻起,这家伙就是europa—— 「咦……?」 我维持按倒对方的姿势,惊愕得瞪大眼睛。 从掀起的连衣兜帽下出现的,是有着雪白的肌肤与一双大眼睛,长得楚楚可怜的少女。 「为什么……」 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咦?啊?这是怎样? 插图p307 「——让开。」 她喃喃说完,瞪了我一眼。 「赶快给我让开。」 「啊、嗯……」 我被对方的视线震慑住,从她身上让开。 她一脸不愉快的表情慢慢起身,首先捡起刚才落地的金属制物体。这个物体串有链子,像是一条项链。 jaxa的人员听到骚动而赶来,但真理亚告诉他们:「没事的~~」 「『是我认识的人』~~『两个都是』~~」 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再面向戴连衣兜帽的人物。 「你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吗?」 真理亚这么一说,这名少女—— 天野河星乃,点了点头。 「那么,请问我可以问第一个问题了吗?」 星乃若无其事地说了。 「请说。」 真理亚回答。语尾拉长的习惯已经消失。 ——这…… 我站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席也一片哗然。这也难怪。担任主持人的女性也一副「咦?咦?这是什么情形?」地惊慌失措,完全迷失了自己的职责。 乱遭遭的黑色长发披在脸上,头发底下透出犀利的目光。跟看着我的时候那种冰冷的眼神显然不一样,是有着热度的眼神。那是敌意、是憎恨,还是超越这些的情绪,我不明白。 「请问你认为你有资格吗?」 星乃开始提问。 「……资格?」 真理亚反问。 每个人都无法阻止这个情形,就只是屏息守候在一旁。两名美丽的女性在舞台上对峙的模样有点像某种戏剧,超脱了现实。 「就是资格,你发言的资格。」星乃说明问这个问题的真意。「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你针对他们两人谈论的资格。」 「…………」 真理亚以僵硬的表情默默听她说。 「你说得像是他们的好朋友,又或者像他们值得信任的同僚,对过世的他们两人说些当时怎么样,这样那样,当时真好,好棒,留下很深的印象,太美妙了,发生过很多事——就是你一脸好朋友的样子,针对这一切谈论他们两人的资格。」 一脸好朋友的样子这句话透出了毒性。 「请问你有吗?」 星乃挑衅似的问了。 真理亚一度张开嘴唇,然后吸气,又合起。看起来像是把话吞了下去。 「你没能救活在宇宙空间遇到意外的弥彦流一,也没能帮助失去意识的天野河诗绪梨。你明明办得到,能够指挥,能够从安全的地方,对处在危险状态的他们两人冷静地给出适切的建议,你却没这么做。你脑子一团乱,慌了手脚,抛下了职务——请问我有说错吗?」 「……没有错。」 真理亚第一次回答了。 仿佛她是个被告人。被怀疑犯罪,基于法律与正义受到裁决的被告人。 「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以好朋友的立场谈论他们两人的人生、功绩、回忆——谈论这一切吗?」 「……没……有。」 「我的父母只差一步就能完成ch细胞的研究,却因为你的失误半途而废。他们两人壮志未酬,梦想就这么破灭。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谈论我的父母吗?」 「没、没……有……」 说是第一个提问而开始的这段对话,已经甚至不是提问了。 审判的钟声在白银美女的头上响起。她就像个要被处以火刑的罪人,被吊了起来,尖锐的言语长枪刺进她毫不抵抗的心。 处决示众。 星乃质问真理亚的「罪」,而真理亚「告解」。这处决的仪式继续进行。 「他们两个都死了,你却活着,会笑、会吃、会喝,结婚、生了小孩、出人头地、享受人生。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谈论我的『父母』吗?」 她继续问着同一个问题,用同一把刀一次又一次插向真理亚胸口。 我不曾看过这样的星乃。恨意的结晶;化为愤怒出口的嘴唇。 「没……有。」 我不曾看过这样的真理亚。仿佛自信与胆识化身的她露出无力的表情,在指责的风暴下就只是低着头,以颤抖的小小声音认罪的模样。 ——不可以。 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星乃的言语刀刃把真理亚伤得浑身是血。不可以做这种事,不可以让她做这种事。不管是为了真理亚好,还是为了星乃好。 「请问你这个接近弥彦流一,试图勾引他的狐狸精,有资格悼念他的死吗?」 每吐出一句话,星乃的脸都会皱起。 「——没……有……」 每吐出一句话,真理亚的脸都会皱起。 关于不伦恋的报导,她应该可以反驳。但她不反驳,就只是任由星乃说,任由自己被言语的暴雨打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打算接受惩罚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反驳呢?另一边的星乃也是,她指责对方,但绝对没有得意的模样,反而表情痛苦,仿佛每说出一句话都伤到自己。 砍人的一边被喷出来的血溅到,双刃的剑用鲜血染红了双方。没有胜利者,甚至不是对决,彼此用剑刺进心中的伤痕,不断攒刺。 「最后一个,问题。」 握着裁决之剑的少女冷酷地宣告。 真理亚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仿佛用尽了一切,脸上没有血色,双手撑在讲桌上,银发垂下来遮住脸,变得苍白的嘴唇甚至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好好呼吸。 接着她挥下了最后一刀。 「请问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真理亚抬起头,嘴唇动成「咦」的形状。 「惑井真理亚,请问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你问我……为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质问出乎意料还是太致命,真理亚的喉咙发出一句分不出是回答还是提问的话。 「这、是……」 「你又不爱我。」 星乃一度低下头,咬紧嘴唇,说了: 「你明明又不爱我。」 重复爱这个字眼。 「为什么,收养我?」 敬语消失,换上她自己的话。 真理亚抬起头,喉头发出「啊」的一声,然后又一次做出把气深深吸进肺里的动作,以应该是现在的她竭尽全力的声音呼喊: 「因为我爱你。」 这句爱的言语仿佛是从心脏榨出的血,又像是吐出自己生命的一切。 听到这句包含了一切的爱的言语。 「你骗人。」星乃否决了。 真理亚就像递出的心脏被一把捏烂,微微呻吟。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星乃像要踏扁这颗心脏似的说个不停。 我觉得她会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理亚会死。 「我没有……骗、你。」真理亚回答。 星乃摇摇头,长长的刘海摇动。 「你骗人。你就只是想忏悔。你只是想把自己的罪过马虎带过,就只是想装好人,想稀释自己的罪恶感才这么做。这不是爱,只是自私。」 这非常残酷。养育的「母亲」说爱孩子,而「孩子」否决。 谈论起爱,孩子这个定位很卑鄙。哪怕父母握有绝对的决定权,但在有没有爱、有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这一点上,孩子的裁决是绝对的权威。那是一种有如天神裁决,无处可逃的残酷。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不说话?其实你只觉得我是个嚣张的臭小鬼吧?既然这样,当场揍我不就好了?」 「不……对……」 「你恨我吧?觉得我碍眼吧?因为,只要没有我在——」 这个时候,星乃的话停了。 理由很单纯。 因为我站到了她身前。 「你……」 星乃睁圆了眼睛。 她反复眨眼,看着我,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八成直到刚刚,她根本就忘了我待在这里吧。所以我进入她的视野,她才会不知所措。 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要是再这样用言语的刀刃互砍,真理亚就会死掉。不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心会死。 而星乃也—— 「不行啦,星乃。」言语很顺地说出口。「不可以说这种话。」 「让开。」 「真理亚伯母不是这样的人。」 「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吧?」 星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挥手命令我让开。 但我不让。 「真理亚伯母,一直爱着你。」 虽然变成在这个像在演戏的舞台上,说出像在演戏的台词,但我仍然不犹豫。 「你让开。」 对话没有交集。 「其实你也很清楚吧?」 「你让开,不然——」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 ——唔! 有东西打在我胸口。一种像是被强劲的弹簧弹到,独特的尖锐疼痛。 星乃的手上握有小小的布偶。以前在她公寓也看过,用来击退可疑人物的改造空气枪。这飞碟形的布偶就暗藏了这样的空气枪。 「我不会让。」 我这么一说,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疼痛传来,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真理亚刚才挨的那些言语的刀刃,远不是这点疼痛所能相比。 「你让开。」「我不让。」 刚才我扑倒她时,被她一喊就忍不住让开。 但现在不一样,我会待在这里是有理由的。我有理由不能让。我确信。 「让开。」啪的一声响,空气枪的bb弹命中我的胸口,弹开后落到地上。「我不是叫你让开吗!」 啪、啪。空气枪连射。很痛,但是不可怕。 反而倒过来了。 「为什么……」少女一边开枪一边后退。「你是怎样?每天每天,都来我家,就算撵走,又跑来。你是怎样?」 「我是你的同班同学。」「别跟我开玩笑。」 命中,然后弹开。子弹滚到脚边。 星乃边开枪边后退。她一寸寸往后退,仿佛在打一场撤退战,从奈何不了的敌人面前退开。举在手上的飞碟形布偶吐出塑胶弹打得啪啪作响的模样,仍然有几分稚气。 相信看在她眼里,会觉得我就像个不管开几枪都不死的僵尸吧——星乃现在大概真的怕了我吧——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镇定了些。 星乃很胆小。她怕生,很不会说话,最不拿手的就是沟通。这样的她,到刚刚都能显得那么强势,是因为对象是真理亚。 因为面对的是爱着星乃,给予她保护与慈爱的真理亚。 我知道这是一种粗鲁的「撒娇」。举例来说,就像婴孩捶打母亲的行为。我知道这是一种笨拙的沟通手段。 因为我一直看着。我在未来跟她一起度过的五年,一直看着。 我没有自信。既没有勇气挑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或是觉得绝对会失败的事,而且也没有像伊万里那样的毅力,去挑战难以实现的梦想。 可是,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就办得到。 星乃并不恨真理亚,就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心意没能相通以及疙瘩,所以无法老实。就只是她的心灵所受的伤太深,蒙蔽了她的眼睛。 「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不要过来!」 「你察觉到了。其实,你……」 「不对!」 她呼喊着。 「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我每踏上一步,星乃就开「枪」。啪啪几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胸口传来疼痛。塑胶枪弹落到地上,听起来就像弹壳落地。 「不可以啦,星乃,这样不可以。你要好好说出来。不是用枪弹,也不是用责难……你要好好说出你心里的『感情』。」 我如此诉说并且想起。这是我和星乃度过的「第一周」发生的事情。为了实现她的梦想,我奉陪到底。首先是为了克服她的茧居,拼命对她诉说「信任别人」这件事。对这个说「没有一个地球人值得信任」的少女,细心、不厌其烦、不屈不挠、朴拙地诉说信任别人的重要。去跟附近便当店的大婶买便当、付钱,如果对方多给了什么就要道谢——我就是这样一件事一件事耐心地开导她。 「星乃,你应该懂的。」 我又踏上一步。 「就叫你不要过来——」 星乃仍然拿着枪,但这次没有子弹飞来。只听到喀、喀几声空响,告知子弹已经没了。 我在离她只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星乃往后退,被逼到只勉强还能从观众席看到的位置。布偶轻轻从她手上落地。 「为什么……」星乃嘴唇颤动,带着蕴含震惊与害怕的眼神说:「为什么,说得出这种话……」 刚才那攻击性很强的态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我」这个外来者完全不知所措的少女模样。 现在相信她一定听得进我说的话。我有了这样的念头。不是隔着公寓厚实的墙壁,而是言语直接传得到的距离。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这一瞬间…… 「星乃,你听我说。我——」 我直视她的眼睛,准备对她诉说万般思绪。 就在这时。 「大地同学……!」 我听见凉介的呼喊,接着有人喊出一声:「危险!」 ——咦? 我转头的瞬间,惊愕得瞪大眼睛。 那里站着一名男子,戴着有「jaxa」logo的帽子,穿着不像夏天会穿的厚外套,眼神显得可疑。 我觉得眼熟。是我在厕所撞到,后来坐到叶月旁边的那个男子。 什么时候上来的? 男子看起来显然不对劲。他念念有词,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我。然后手伸进怀里,拿出的是——一把大型的刀子。 ——原来是这家伙吗! 我一瞬间理解了事态。这个亮刀男,就是在真理亚脸颊上留下伤痕的犯人。 是europa。 我站在犯人与星乃之间好护着她。待在讲桌前的真理亚离我们有点距离。 看到刀子,观众一阵哗然。有人尖叫,有人退往出口,也有员工听到骚动赶来。 「唔啊啊啊!」 男子胡乱挥刀,冲了过来。 我心想不妙,但我不能逃走。对方盯上的多半是星乃。只要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用想也知道,他临时将目标从真理亚换成了星乃。 就在我打算先躲开他第一刀的瞬间。 ——什……! 想也不想就动的右脚踏上了某种东西。鞋底传来唰的一声,我失去平衡而跌倒。 糟了……! 我背部着地,想勉强稳住姿势而伸出去撑的手碰到了东西。色彩缤纷,只有几毫米大的球体——bb弹。是刚才星乃乱射出来的。 男子重新握好刀,我一时站不起身。他对我看都不看一眼,朝着星乃这个目标直线冲了过去。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脚,但抓不到。星乃瞪大眼睛,全身僵硬,恐惧让她脸色发青。 会被杀。星乃会被杀。住手,不要啊——我在心中一再呼喊,等我好不容易爬起,犯人已经冲到星乃眼前。 来不及。会死,星乃她,会死掉—— 这一瞬间,有个东西有如一阵疾风从我身旁掠过,一转眼拉近距离,拦在犯人与星乃之间。 「唔啊……!」 鲜血飞溅。犯人的刀子割开皮肤,观众席的尖叫声更大了。 被砍到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性。她抱住星乃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凶刀。 「真理亚伯母……!」 血从她的肩膀喷出,染红了舞台。离她最近的犯人脸上溅到血,一瞬间退缩了。 ——趁现在……! 「唔喔喔喔喔!」 我大吼一声,扑向犯人。一记肩撞顶向犯人的腹部,撞得他倒地,刀子也跟着应声落地。 「你这家伙……!」 我失去理智了。有着「jaxa」logo的帽子脱落,露出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脸孔后,我就朝他的脸挥下拳头。啪的一声闷响,犯人的脸往旁一歪。背后听见星乃呼喊:「真理亚,真理亚……!」我听着她的叫声,继续骑在犯人身上朝他挥拳。 然而—— 下一拳还没打到,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在我面前爆开。 「啊……」 叮一声拨动琴弦似的声音响起,我视野歪斜,从犯人身上倒下。 唔、啊……! 我无法呼吸,视野晃动,一种比烂醉还严重的酩酊感,维持不住姿势的虚脱感。最强烈的是,脸的右侧有种喷火似的灼热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得到犯人发出怪叫声抬起上半身,拿着一个东西指向我。看在倒地的我眼里,像是横式的歪斜照片。 他手上发光的深灰色金属,看起来像是「枪」。 这……! 「我、我、我我我执行了……!」 犯人以破嗓的声音大叫。 「我、我我,执行了,正正正、正义,啊……!」 太离谱了…… 我太小看他了。姑且不说刀子,竟然连手枪都有。 不对。 这和我八年前的记忆不一样。那个时候只有刀子,现在却有手枪。有东西偏掉了,有地方弄错了。未来—— 走样了。 「那么,该、该、该,收尾了……!」 于是犯人—— 将枪指向星乃。 星乃瞪大眼睛。真理亚压在她身上。真理亚肩膀流出的血将一身套装染成深红色,但她仍然当星乃的盾牌,试图用全身保护她。 苦涩的记忆苏醒。无数的流星、坠落的iss、消逝的星乃、在银河庄庭院里被真理亚打的自己——我从现在瘫在地上的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个时候没出息的自己。 ——救、救、我。 就是现在。 此时此地,要是救不了星乃,那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股愤怒似的情绪驱策着我。这是对谁的愤怒?是对犯人,对自己,还是两者都有?我任由右脸滴落鲜血,撑起上身站起来。被枪打中的右耳附近,觉得好像只有这一带的空气变得沉重,不断传来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而在被自己的血染红的视野中,犯人转过来面向我。多半是没想到我竟然会站起来,他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踏上一步,犯人就怕了似的微微退后。他举着枪,枪口从指向星乃转而朝向我。 ——很好,这样就对了。 我拖着自己滴下的血往前进,再度站在犯人面前。我身后不远处就是星乃,以及紧紧抱住她的真理亚。 「让、让开啦,让开。」 犯人口吃地呼喊,枪口指向我。然后枪口往左右摆动,用手势一再要我让开。 「叫你让开!」 「我不让。」说话有血的滋味。 「咦……?」 犯人慌张地表情抽搐。他眼睛四处张望,眨眼次数变多。 「我、我、我会杀了你喔,会死喔。」 「尽管试试看。」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冷静。站在有枪的犯人面前,还做出挑衅的回答,这怎么想都觉得…… 犯人的手指放上扳机。这不是bb弹。 是实弹。 「要是现在让开,我待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就会消失。所以——」 我把话语混着嘴角流下的血一起吐出来。 「我不让。」 「你、你这小……说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我不害怕。 要是现在让开,星乃就会死,真理亚会中枪。所以我不让开。若说连这样的我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那也许就是对于结果已确定的未来有着强得莫名的自信。 虽然我会怕已经知道会失败的事情。 虽然我不敢挑战得不到成功保证的未来。 可是—— 枪声响起。 砰一声响亮的声音,舞台的灯光爆裂,玻璃碎片就掉在很近的地方。他也许是在威吓,但对现在的我没有意义。 「臭小子……!」 犯人用双手持枪,大概是觉得单手开枪会打不准吧。 枪口直指着我。外行人拿手枪,没这么容易打中——为了鼓舞自己,我搬出了临阵磨枪的知识。 枪声又响起了。 这次脸旁吹过一阵风。背后传来尖叫声,还听见枪弹在某种物体上弹开的声响。回头一看,星乃害怕得一张嘴又开又合。我和真理亚瞪视般的视线对上了。子弹没打到她们两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瞄准的点确实愈来愈接近。这一枪几乎擦到我的脸颊,下一枪肯定不妙。 犯人朝我靠近了一步。他以行动表现出下一枪要打中的意志。相对地,我脸上流出的血液比想象中多,没有要停的迹象。视野一瞬间模糊,觉得只要稍一松懈,意识就会被带走。原来中枪就是这么回事啊?即使不是致命伤,但还是不觉得有办法迅速行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费尽力气。 扣下扳机。 啊…… 有东西从右眼流下。本来就红的视野里又混进了另一种红。 我凭感觉知道。 ——是「分歧」。 我所知道的「第一轮」和我现在所在的「第二轮」,这两者之间错开时,就会流出这种「血泪」。伊万里车祸时、没见到星乃的大iss展时,以及真理亚受到攻击的事件,还有现在也是。 我直觉知道。 我会死在下一发子弹下。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光景从脑海中掠过。就好像space write时那样,像是将自己的半生浓缩,然后一举回顾的走马灯的光景。从出生、上幼稚园、成了小学生、踢足球,但又赢不了会踢的人,学会偷懒,然后国中、高中、大学、就业,也全都用省电模式,保持高cp值混过去。但这样的人生,什么成果都累积不了,什么都学不到,什么成就感都没有,是一场无聊到了极点的人生游戏。 这样的游戏,现在就要结束。 ——我很担心大地同学。 我心想,没错。这是星乃即将被流星雨吞没之际,对我说的话。 ——大地同学你啊,该怎么说,总是酷酷的,有点玩世不恭,对吧?所以我就想说你这种个性将来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 星乃,你说得没错啊——我在心中这么想。 你说得没错,我失败了,在人生中吊车尾。一个吃垃圾维生的无业窝囊废,即使用上space write这种犯规手法,到头来搞不定的事情还是搞不定。 ——啊…… 脸颊上有感觉。一种火热的感觉。我在哭吗?到底为什么而哭?为了自己没出息的人生?还是为了跟星乃的第二次离别? 我不经意地回过头,星乃用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当我们目光交会,她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胆小、讨厌地球人、对活着这件事很笨拙的,好幼小好幼小的少女。 ——我想救她。 我在出血严重的朦胧意识下,觉得自己还是想保护这个少女。 我的身体变成蜂窝也无所谓。 心跳停止也没关系。 没错,星乃。 唯有星乃。 ——我一定要救她,拿我的生命去救。 接着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 犯人的手指扣上扳机,这一瞬间硬是很像慢动作。面对最后要射出的命运枪弹,我卯足最后一丝力气蹬地,朝着犯人、朝着子弹,直线跑过去。啊啊,星乃,你等着,我绝对,会救你—— 下一瞬间。 叩! 突然有个「东西」砸在犯人头上。这一砸之下,手枪瞄的方向歪了,射出的子弹在地上弹开,跳弹偏往大老远的方向,命中远处的用品而激出火花。就在这光景看起来都像成了慢速影片的视野中,打中犯人的「东西」在他脑门上弹跳,划出一道弧线落到我面前,发出喀锵一声破碎声。 ——咦? 智慧型手机。 一支超浮夸,镶水钻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一眼就看得出是盛田伊万里的手机。「唔唔!」犯人按住头,想捡起脚下的手枪,但这个时候—— 「混账东西!」 有人突然扑向犯人。留长的咖啡色头发,胸口戴着银项链。「凉介……!」当我忍不住喊出来时,两人已经滚倒在地,纠缠在一起。凉介试图压制犯人,但对方也拼命抗拒。两人一再翻滚,上下位置交替,像野兽似的扭打。我也拼命往前走,想去帮忙,但严重的出血让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过了一会儿,凉介腹部挨了一脚,呜的一声呻吟。犯人继续踹凉介,把他从讲台踢下去之后,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手枪。 ——不妙! 犯人捡起枪,枪口再度朝向星乃。 「天野河星乃——」 犯人以歪斜的嘴唇叫出她的名字。 下一瞬间。 「什……!」 犯人瞪大眼睛。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前。 这个人毫不畏惧对方手上的枪,高高抬起脚,露出雪白的大腿一举扫过。那是一记强烈的—— 回旋踢。 犯人握枪的手臂被踢得要变形,整个人摔出讲台,摔向观众席的椅子,发出盛大的喀锵声。 使出这一记豪迈踢腿的人——惑井真理亚,任由血从染成深红色的套装继续流。 「你对我家小孩做什么!」 她大吼一声。 警卫涌上来扑向犯人,站在手枪旁的职员捡起手枪。犯人仍然在挣扎,但很快就被压制住,安分下来。 我一直看着这情形。犯人已经不动,完全沉默。事件结束了。当我有这样的确信,突然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回来了。远方听得见警笛声。「妈妈!」可以看见一旁的叶月跑向母亲。 至于我,则慢慢站起,走过台上。 ——星乃。 台上有一名少女以茫然的表情瘫坐在那儿。她的表情显得心不在焉,脸色苍白,仿佛连眨眼也忘了似的僵着不动。 「你还好吗?」 「啊……」 小小的嘴唇用泄出空气似的声音想说话,但并未形成发音。 「没有受伤吗?」 她点了点头,就像一具忘了言语的人偶。 星乃抬头看着我,然后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血。」 「嗯?」 「在流血……」 「啊啊,这没什么。」 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衣服染得比我想象中更红。 大概是因为放下心,疼痛突然来袭,但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星乃活着。 只要她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站得起来吗?」 我伸出手,但伸出的右手一片血红。「啊,抱歉……」我说着就要收手。 然而—— 星乃迅速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冰冷到了极点的雪白小手放到我的手掌上,柔软得像是一握下去就会弄坏。 「对不起啊……」从混着血的唇间说出的话莫名地是道歉。「刚才,我对你很跩地训话,讲了一大堆——」 现在的我一定在笑。 「不行的是我啊。」 「…………」 少女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仰望着我。她的表情就像太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但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那转眼间盈眶的泪水让我好安心。 「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 「啊,等一下!那个,呃……那个……谢……」 「你该道谢的对象不是我吧。」 「咦?」 「喏。」 我用视线示意,那儿站着她的监护人——就如字面的意思,就在刚刚保住了她的命,保护她免于受到暴徒伤害的银发女性。叶月哭着在身后抓着她。 「……真、真理亚。」星乃以颤抖的声音叫出这个名字。 「好久没听到星乃这样叫我啦。」 真理亚嘴角一扬。她受了重伤,手臂染血,却显得很开心。 「真理亚,手,你的手。」 「不要紧啦~~」 「可是!」 「不要紧,不要紧啦~~」 她为了让星乃安心,笑了一笑,大大的手轻轻摸了摸星乃的头。 「你没事就好。」 「呜……」被她摸头的星乃低下头,小小呜咽一声。 然后,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 「哇啊啊啊啊,对不起,真理亚,对不起……!」 星乃扑到真理亚怀里,开始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银发女性用满是鲜血的手臂抱住抽噎的少女,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的。」 「你没有错。」 「真理亚,真理亚……!」 星乃一再呼喊她的名字,然后反复说着「对不起」。 ——已经不要紧了吧。 我见证这对「母女」相拥,就像戏演完的演员慢慢走到台边的楼梯。 那里有两个朋友等着我。 「平野,血、血!」「大地同学,医院、医院!」 他们用同样的台词迎接我。 我擦擦脸上的血,露出笑容。「不要紧,只是有点破皮。」「真的假的?」「真的吗?你整张脸都红了耶。」两人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看。 「谢啦,凉介,多亏你来帮忙。」 「什么话,这是一定要的吧。」 凉介用力竖起大拇指。 「伊万里也谢啦。那球投得漂亮。」 「新买的手机完蛋了就是。」她耸耸肩膀。「哎,不过不搞『走路滑手机』,像这样『丢手机』就没关系吧?」 她举起萤幕破掉的粉红色手机,眨了眨单眼。 回头一看,可以看到星乃大哭以及真理亚安抚的模样。 ——太好了,星乃。 我胸口火热,有种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昂扬。 这和我知道的「第一轮」完全不同,cp值有点,不,是烂得乱七八糟,可是—— 可是我在这「第二轮的人生」,还是感受到了确切的满足。 【recollection】 「方程式不是这样。」 我睡在医院病床上,久违地梦到从前。 是在令我怀念的她的房间,银河庄二○一号室。 这时的星乃穿着大学讲师般的白袍,拿教鞭在白板上一敲。她明明很跩,长相又只是个孩子,一场仿佛在模仿老师的学会。 「大地同学说的『cp值』,以数学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cp值=p÷c 她在白板上喀喀作响地写给我看。 「p是performance,c是cost。」 「这我知道。」 「大地同学说实现梦想的机率只有1%左右,所以cp值很差。」 「那当然了。然后梦想没实现的话,performance就是零,也就是说p=0,所以cp值烂透了。不是吗?」 星乃先回我说「是没错」,然后又摇摇头说:「可是,这样不行啦。」她摇头的方式显得非常看不起人,让我不开心了起来。 「哪里不行了?」 「算式错了。」 「算式?」 「这个算式用在选午餐、选旅馆或买衣服,就可以套用。选择价钱便宜但品质还不错的东西,cp值的确很好,可是——」 她断定了。 「这里有个陷阱。」 星乃把「c」的部分圈了好几圈。 「这个算式最可怕的地方啊,就是如果想把『p÷c』最大化,只要把c无限缩小就好。也就是说,只要大力缩减努力〈c〉,cp值就会大大增加。因为『尽可能只出最小的努力』,就是cp值这个想法的关键。」 「这种时候,只要把performance加大不就好了?」 「不会变成这样。这世上所有事情都会在某个阶段遇到『瓶颈』。不管是学业、艺术还是运动,每个人都可以进步到一定程度,但也一定会在某些地方遇到很难突破的『难关』,就像减肥的停滞期那样,所以接下来的部分才艰难。这种时候,人就会停止追求『p』,而会想透过缩减『c』来提高cp值。因为不管是谁,都很难一直维持难以得到成果的努力。」 「哎,是没错……」 「所以,在人生要选的不是『p÷c』——」 她又喀喀作响地在白板上追加新的「算式」。 axc=p 「要选就选这边。」 星乃说到这里,用教鞭朝白板上一敲。仔细一看,教鞭前端还加了个行星标记,从那眼球似的纹路来看,似乎是木星。 插图p341 「这是什么?」 「梦想的方程式。a是ability,也就是才能。才能〈a〉与努力〈c〉相乘,也就是说『才能x努力』,是决定梦想实现可能性高低的方程式。」 「那么,为什么这会比cp值好?」 「很简单。」 星乃又用笔把「c」圈了好几圈。 「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的时候,梦想〈p〉愈大,人就会把努力〈c〉增加到愈大。刚才的『cp值=p÷c』,是让人想把努力〈c〉最小化的动机起作用;相对地,这个『axc=p』则是p愈大——也就是梦想愈大,就非得让c也跟着愈大不可,所以会往把努力最大化的方向起作用。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方程式。」 少女嘿嘿两声挺起胸膛,然后又对我发问: 「大地同学,你要选哪一边?」 我嘿地一笑,这样回答: 「cp值好的那一边。」 「哼~~」 少女的脸颊鼓得像太阳一样,挂着木星的教鞭朝我飞来,命中我的身体。「痛死啦!不要乱丢东西啦,笨蛋。」我这么一说,她就发起已经成了惯例的牢骚。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终章 崭新的未来——二○一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十七点四十五分 暑假最后一天。 我在阳光耀眼的街上直线朝目的地前进。好几天没走的街上,景色和平常理应没什么两样,但现在看起来却觉得很新鲜。 事发后过了四天。 这起事件被安上「jaxa职员遇袭事件」这个简单扼要的名称,各媒体也都大举报导。嫌犯名字叫富樫正明,三十九岁,在当地企业担任正式职员,连日在网路匿名布告栏上写下对天野河星乃的批判,最后提出「8·27 执行正义」的犯罪声明。最后他也如同自己的声明,攻击jaxa职员,使用刀子与手枪闹事。演讲中的jaxa职员惑井真理亚及两名观众分别受到轻重伤,并因为嫌犯用于犯罪声明的id,「第二europa事件」这个通称很快就确立。 我的右脸颊被枪弹擦过,为了进行治疗和检查,结果在筑波的医院住了四天左右。被子弹打伤的只有一层皮,比起出血量,伤势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右脸也许会留下一些伤痕,但我根本不在意。 本来,真理亚的左脸颊上会留下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一道大伤痕。只要想说这道伤痕转移到我脸上,反而甚至会觉得很自豪。 不幸中的大幸,就是真理亚手臂的伤似乎不那么严重。她被刀子割伤的右手,说重伤的确是重伤,但主要的肌腱和骨骼都没事,似乎也只需要短时间住院。 「真理亚伯母,那我走了。」 我比她早一步出院,回去前先到她的病房露个脸。真理亚手臂缠着绷带,在银色刘海下轻轻眯起一双大眼睛。 「谢谢你啦,大地。」 「咦?」 「是你救了我们。」 她这么说完,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把我拥进怀里。胸部的柔软触感撞上我的脸,头发轻抚弄得我的脸痒痒的。 我本想把这句话的意思问得更清楚,但想起那起事件时,真理亚和星乃最后抱在一起的模样,就觉得问这个也太破坏气氛了。 ○ 「视网膜app」那件事有了意外的结局。 europa事件隔天,jupiter公司宣布解散,相关的app商店事业全都让渡给其他竞争业者。另外,视网膜app说是发现了扫描用的光线有故障情形,被呼吁要立刻停止使用。 公司解散后,和jupiter公司有交易的相关企业与工程师们之间盛传奇妙的传闻。一个是本来营运顺利的jupiter公司为何解散,另一个则是执行董事「六星卫一」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试着打电话到jupiter公司。「您所拨的电话号码已经无人使用」这句语音,在我觉得起了一阵恶寒的耳边回荡。 ○ 「奇怪了……?」 这天下午,一名少女站在银河庄前。头上绑得老高的金发让我一眼就认出她。 「伊万里?」 「我想说只要在这里等就可以见到你。要知道我今天可是连医院都跑过了喔。」 「不好意思,我一大早就出院了,还被爸妈骂了。」 今天早上我坐立不安,一大早就办好出院手续跑出来了。因为我想尽快见到星乃。 「平野你有时候实在很乱来耶。」她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然后担心地问起。「你的伤势怎么样?」 「什么事都没有。新皮肤都长出来了。」 我轻轻摸了摸右脸颊上的纱布。医师说痊愈过程很顺利,之后只要清洁还有涂膏药,应该就没事了。 我们说到这里,伊万里深深吸气,然后吐气。 「我、我说啊,我呢,今天,有话想跟平、平野你说。」 「怎么啦?突然这么郑重。」 「我、我啊——」 她将右拳贴在胸前,用力握住,注视着我。脸很红。 「我对,平野你——」 这个时候。 「大、地、同、学~~!」 有个少年用力挥着手,从大马路另一边走过来。 看到凉介突然登场,伊万里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她吞了吞口水,像是硬把要说的话吞回去。 「哎呀~~大地同学你好过分喔~~!你说今天出院,我还去接你,结果你早就跑了~~!」 「不好意思,我把你忘了。」 「好过分喔~~好过分喔~~大地同学是笨蛋~~」 凉介就像约会被放鸽子的情人一样,嘴上说着,身体还扭来扭去。 「所以,伊万里,你刚刚要说什么?」 「咦?啊,没有,不用了不用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伊万里说到这里,骂声:「你这白痴!」猛力朝凉介的屁股踹了一脚。 「痛死啦!干嘛踹我啦?」 「少啰唆!为什么你现在给我跑出来!」 「好痛,痛痛痛!不要这样,不要踢了,不要踢我的重要部位!」 伊万里赏凉介几记毫不留情的上段踢。搞不清楚他们感情到底好还是不好。 「痛痛痛……可是,大地同学真的好猛耶。」 凉介一边防御胯下一边看着我说。 「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个事件啊。犯人拿出手枪时,你不就拿自己当肉盾帮星乃挡吗?大地同学果然很猛,我就绝对学不来,简直是好莱坞电影的主角啊。」 「没有啦,我只是太拼命。」 「不不不~~那很猛,真的不简单,我超尊敬的啦。」 凉介把我捧上天,让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你的伤怎么样了?」「已经没事了。」这样的对话过后。 「——那么大地同学,我们差不多要走了。明天学校见。」 「你们要走啦?」 「你不是要去找天野河吗?我这个人只要看到正妹,不管是谁都会去搭讪,但实在没办法挡在你的情路上啊。我们走啦,骆驼蹄。」 「不要叫我骆驼蹄!」 「那大地同学,再见啦。」 「谢啦,凉介!那个时候你来救我,我真的很高兴。还有伊万里也是,你丢手机帮了超大的忙。」 「我、我是……回过神来就已经丢出去了……什么都没想。」 「是啊,我也是我也是。不知不觉间就一股脑儿冲过去了。」 「你们两个真不要命。」 「只有平野你没资格说我们。」 大家齐声哈哈大笑。 「不过啊——」凉介有点腼腆,小声说了:「我们总算是对大地同学报恩了吧?」 「咦?」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吓了一跳。 凉介耸耸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大地同学,你在我们危急的时候,不都会很潇洒地赶来帮忙吗?不管是考试猜题、这次的暑期讲习,还有我遇到留级危机的时候都是。所以啊,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办法至少还你一次恩情。而且之前为了星乃的事情帮忙时,到头来我也没能找到什么大不了的情报。」 「没这回事……」 「就是啊,平野。你要多依赖别人一点,我们也是帮得了你的。」 两人看着我,没有说笑的样子这么告诉我。「伊万里你只有扔手机吧?」「比你管用啦,笨蛋凉介。」看着他们两人这样对话,我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流往上冲。 「真的很谢谢你们两个。」 「太见外了啦,大地同学。」「就是啊,平野。」 两人露出微笑,然后讲了几句道别的话就离开了。 弯过转角时,可以看见伊万里大喊:「你再晚个五分钟来啦!」并踹了凉介的屁股一脚。 等到看不见他们两人的身影时,我在原地深深一鞠躬。 ○ 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到底站在这房门前多少次了?我怀着这奇妙的感慨,再度站到门前。 我把手伸向对讲机想按门铃。 叮咚~~ 我定睛细看,看见有种像是光的东西在萤幕上扫过。一如往常,似乎只要一按「木星」,机器就会扫描我的「眼睛」。这与其说是为了让我进去的认证系统,还不如说是星乃用来检查访客的识别系统吧。虽然未经许可就收集虹膜或视网膜之类的资料,似乎也会有侵犯隐私方面的问题就是了。 ——我这才想到,星乃是几时发明了space writer? 就在我心中涌起这个疑问的时候,萤幕上的通话指示灯亮了。 『…………』 我得到了无言的迎接。只消这么点迹象就看得出来这点,是我一再在这个地方被甩的副产物。 「嗨。」 『…………』 听得出她在无言当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光是知道她在听,我就莫名地好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今天,我出院了。」 『…………』又有了短暂的吸气空档,然后是一阵轻微的磨蹭声,又传来吸气声,然后…… 『……是吗?』 有了回答。星乃说话了。或许是因为隔了四天,总给我一种有点新鲜的印象。 「后来怎么样?都没事吗?」 『没什么。』 这是她一如往常的粗鲁回答。 但这样就够了。听得到她在,感觉得到她活着,隔着门可以隐隐约约感受到她的存在。光是能感受到这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轻轻按住胸口。 ——又来了。 胸口好热。这是那天从europa手下救了星乃时也感受过的胸口的火焰。 ——对我来说啊,一旦放弃梦想,那就成了「百分之百」会后悔的人生。 之前伊万里说过有关「梦想」与「后悔」的话题。当时我不认同,但现在就觉得好像懂了一点。 从内心深处驱策我的这火热心意。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想必这个温度很接近人追逐梦想时的热情。 「啊,对了。」 我退开一点,就像写信写到最后补个「p.s.」似的补上一句。 「从明天起就是第二学期,所以我来的时间会晚一点……那我走了。」 就在我真的要离开的时候。 喀嚓。 ——! 回头一看,门已经开了,一名少女从门后探头。 「啊。」「喔喔。」 我们彼此发出像是吓一跳的声音。我没想到星乃会出来,星乃也像是为自己竟然开门而吓一跳。 「……那个……」星乃忸忸怩怩。「恭……恭……」 「恭?」 「恭喜你,出院。」 啊……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喔、喔喔,谢啦。」 「还、还有——」 星乃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转过去背对我,做出像是用手指在手上写些什么的动作——我想那多半是她母亲教她的那个让自己不紧张的小小魔法,在手掌心画「☆」符号吞下去。 「茶。」 她转回来小声说。 「咦?」 「茶。」她又说了一次,低下头,然后往上看着我说:「要进来喝个茶吗?」 ——进来,喝个茶? 我伸手想捏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在作梦,然后发现脸上有被子弹打的伤,于是捏了捏大腿。会痛。 「可、可以吗?」 星乃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不敢置信,朝星乃踏上一步。星乃吓了一跳,但这次并没有躲进家里,也没朝我开空气枪,而是站在原地等我。 五公尺、四公尺、三公尺、两公尺。 然后是一公尺。踏上最后一步之前,我又问了一次。 「可以吗?」 「……嗯。因为——」 星乃窥看我的脸色,然后撇开视线说: 「真理亚要我这么做。」 真理亚——星乃以前一直称她为「那女人」,现在却好好叫她的名字。 「知道了。那我就打扰一下吧。」 「……嗯。」 我轻轻地踏出最后的一步。星乃像在等我进去,把门开得更大,空出一条通道。 零公尺。 「很、很乱就是了。」 「我知道。」 「咦?」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一走进玄关,就看到厚实的舱门。 「不、不要笑喔。你敢笑,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那我会很为难啊。」 「这、这是,那个——」 「太空船?」 「咦?」 「我这么觉得……可以进去吗?」 「啊,嗯、嗯。」 接着她有点难为情,却又有点嚣张地说了: 「我是船长天野河星乃。」 电子语音对这句话回答:『允许乘船——舱门开启。』过了一会儿,厚实的舱门帅气地滑开,室内的光射了过来。 那场流星雨的谜还没解开,我也并不是已经知道拯救星乃的方法。 可是,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我现在,确实—— 朝全新的未来迈出了脚步。 后记 各位读者幸会,我是松山刚。这次非常谢谢各位读者拿起本书《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 本作的主题是「梦想」。一种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怀抱过,但随着成长而渐渐淡去,抛诸脑后的事物。职棒球员、偶像明星、漫画家、太空人、总理——天真无邪地写在国小毕业纪念册上的「梦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赶到手构不到的地方,在房间角落生灰尘。我自己就是如此,认为长大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从「梦想」中醒来,面对「现实」。 「我告诉你,『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实现啦。」本作的主角在剧中说了这样的台词。梦想不会实现,所以追逐梦想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会弄得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存款和年金都变得更少,退休后会过得很悲惨。所以梦想这种东西丢掉就好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写下来的,就是本作。女主角最后写给主角看的「方程式」能导出什么样的解答呢?如果能透过这整个系列,和各位读者一起思考这个解答,那就是万幸了。 多亏了许多人的帮助,本作才得以问世。 i责编,从企划阶段到改稿都尽了莫大的心力。在此深深感谢您陪我一再改稿。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给了本作许多美妙的插画。从发售前的主视觉设计到人物的草稿与彩色插画,每次收到您的画都让我开心得冲昏头。真的非常谢谢您。 本作进行的宣传活动中采用了一项创新的尝试,也就是发售前就发布发售前原稿让读者「抢先看」。收到的征求数超乎想象,还从发售前就连日收到许多感想,以作者来说,享受了一段非常奢侈的幸福。协助本次活动的各位,真的谢谢你们一贯的支持。 与本书制作、贩卖、通路有关的各位,我要借这个机会对各位致上深深的谢意。 而现在拿起本作的各位读者,我想传达的事就和写在发售前活动的讯息一样,所以在此从中引用一部分作为本篇的后记。 【这部作品的女主角名字叫「星乃」。就像太空中有许多星星,我想人生中也有很多梦想的形式。新发现星星的人,能够为这颗星星取名字。如果这部作品对您而言,也能成为一次有如在夜空中发现小星星的邂逅,身为作者将会感到望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