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带崽日常》 第1章 小圆 陆小圆的记性很差。 她总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摔了一跤。 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师父的徒弟了。 无父无母,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说书人都说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猴子。 她不喜欢猴子,更不希望自己是。 每每想到这些,总令她沮丧。 或许是看出她的落寞,师父和负责照顾的清酒便总是夸奖她。 只是夸奖的方向有点奇怪。 有时候她饭吃多了,师父说:“饥饿贪婪,前途无量。” 有时候她吃得很少,师父说:“铺张浪费,未来可期。” 她觉得孤单无聊,养起花草和小猫,师父发现后,颇欣慰:“作恶多端,年少有为。” 她想,师父,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君上降妖除魔天下第一。”清酒解释。 翻了翻手中的上古卷宗,陆小圆且喜且忧。 师父降妖除魔确实天下第一。因为他就是天下第一的妖魔。 卷宗上说,魔道是没有前途的。 可以跑掉么?陆小圆坐在檐下,心事重重。 山庄夏夜凉爽,云雾缭绕的缘故,月光寡淡稀薄。 朦胧里,她看见师父站在庭中梨花树下,望着同一轮月亮。 风拂过,他凌空画了道符,飘散的花瓣纷纷升起,变成明珠嵌入夜幕。 黑夜明亮起来,他回身向她淡然一笑,风光无限。 小圆觉得十分神奇,心中的花也开了。 次日小圆为师父磨墨,见他在纸上画符,便迫不及待问:“可以变夜明珠的符该如何画呢?” 师父笑道:“倒并非符的功劳。将魔修叛逃者炼化成花肥,长出的东西自然与众不同······” 陆小圆心中的花又凋谢了。 “且说那魔君夏衍,生来便无廉耻之心。当日龙宫宴席上,将观殊上仙伤得魂飞魄散。事后竟与龙王道:“此处风景独好,你且修一个阁楼,招些美姬作陪,六界贵人皆至,门庭若市。年月一过,自然无人记得死了个小仙”。此话一出,六界皆是憎恶······” 春光明媚的早晨,小圆靠在秋千上看书,试图了解师父生平。 “魔,便是欲念,被欲望淹没是没有好下场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辨不出悲喜。 完了,偷看禁书被发现,上面的恶评还被当事人念了出来。小圆满脸通红,只想当场遁地逃走。 轻舟已撞大冰山,此诚危急存亡之时。 小圆绞尽脑汁,灵光一闪,终于想出一个能转移话锋、化解尴尬、普适度极高的话题! “师父,吃了吗?” “哦?为什么问这个?”师父遗憾道:“我生来就不用进食。小圆,你的脑子真的坏了。” 抽走她手里的书,问:“你有什么感想。” “师父,我错了。”陆小圆以为他在让自己说临终遗言,双手护住脖子。 空气静默了几秒。 她斟酌一下,觉得自己还没有找到父母呢,还是要捡一些好话讲,说:“小圆觉得,师父其实很好!” “虽然有时候残忍,却并不虚伪卑鄙。”补充道:“如果师父真的厌恶小圆,方才早该动手了。可见师父心胸也并不狭隘。” 夏衍知道这是奉承之言。 可是,有的言语,别人说了无用,从特定的人口中说出,却是如此动人心弦。 夏衍有些恍惚,一些旧事忽近忽远。 三万年前,他正遭人嫌狗恶的时候,她说:“你只是生而为魔,不通晓人情,心肠又不坏。” 然后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下,明媚笑着,同他一起去栖云台看风中飘摇的霞光花海。 “在这里说话需小声些,小心吵到花里的精灵。” 他就真的不说话了。 她在藏经阁翻看长生仙人编纂的卷宗,阴森森对他说:“嘘。这本书的春秋笔法太荒唐,趁老头没写完,我们偷将这孤本带走如何?” 幽冥殿凄清,没有酒杯用以对饮,她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碰了碰他右手的食指。指尖触碰的温度萦绕。 可惜都是假的。 后来她几乎灰飞烟灭,化作世间一粒小小的尘埃。 在这许多年里,他借着剩下的一成修为遍访六界,为她寻魂结魄。 在人间,他偶然结识一位行走江湖的诗客。 诗客自诩怀才不遇,整日流连花间酒楼,将他当作酒友,醉了便吟些酸腐诗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两心相知与共,便是人间大吉。” 他被灌醉了,竟也流下一些眼泪。 夏衍悲哀地发现自己受用。 于是他问:“小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翠玉金织雕梁栋,长生不老灵丹药,反正应有尽有。 “我······可以知道自己是谁吗。”小圆小声说。 一阵安静的风飘过。 “不可以。”夏衍皱眉。 又问,“这卷宗是哪里来的?” “回师父,在那件藕荷色烟萝纱衣衣襟里有一个袋子,从袋子里抖落出来的。”小圆恭恭敬敬地说。 见他方才沉思良久,也是真的怕惹恼了他。 卷宗上说: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大佬,通常都平易得近乎散漫。然而这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倘若真的冲撞了这样的人,谈笑间,便会魂归天地。 小圆觉得头顶好像有一朵瞬息万变的云。 这位大人物心情好呢,就云蒸霞蔚,万事大吉;若他心情不好呢,就遮天蔽日,雷电齐鸣。 偶尔说不定,还会有晴天霹雳。 是了,无论他问什么,她都态度端正如实禀告,方为万全之策。 她刚清醒的时候,只有身上一套脏了的衣服。 清酒便给她量好尺寸,特意去订做了许多时兴款式。 梳妆的时候,她感到衣襟处似有异物,拿出来看,是一个小小的锦缎袋子。 好奇地抖了抖,结果从里面掉出一本厚厚的卷宗。 “这么小的袋子,怎么装下这么大的书?”她问清酒。 清酒连忙让她将袋子收回原处,一脸严肃地说:“小圆,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清酒答非所问,然而言辞恳切,她也不好多问,就将袋子放了回去。 不过,可能是她没有法力的缘故,书倒是怎么也塞不回去。 虽然她翻来覆去也找不到关于自己的记录,但由于时常有空闲,无所事事,便将就着新鲜劲翻阅卷宗内容。 里面是一些自上古而来的记载,以时间为叙事线,讲故事的风格,措辞不算很严谨,编书者会在有的地方加上自己的看法与评价。 她主要想多了解六界各处的风土人情。 再顺便了解某些人在编书者心中的形象。 有时候,书中描写的一些画面会翩翩浮现在眼前,恍若身临其境,倒是有趣得紧。 她回想起书里一些内容,不由得想笑。但感到头顶的云朵还未散开,又生生将扬起的嘴角抿回去。 夏衍挥一挥衣袖,那袋子凌空而来,落在他手里。 陆小圆又看呆了。 他将袋子打开,厚书卷便乖乖没入其中。 哎,大佬就是大佬,没收东西从来不多作解释。 似乎察觉到她的微妙地望向自己,他说:“你想不想,去见见编书者?” “想!”小圆飞快点点头。 诚然编书者喜欢批判魔修,却一定知道许多许多事。 哪怕只有只言片语,她也想从中找寻自己身世的线索。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自己身后长出翅膀,自己变得好小好小,周遭事物扩大数倍。 诶?蝴蝶。 她从师父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小巧轻盈,灵活可爱。 夏衍弯身将秋千上的蝴蝶捻入袖中,捏诀上了云庭。 坤灵宫中,长生殿上。 一盏长明灯熄灭了。 长生仙人心中一跳。 最近气象混沌,他本与众仙约好去司宸仙君府上探讨此事。 察觉异动,只好托金风去致歉,半路回去。 回到殿中,只见那个作恶多端的畜生端坐在他的座位上,面前的桌案上铺开一本卷宗。 他环顾四周,松了口气。 幸好及时,他只掐灭一盏,再不回来,这条疯狗怕是要灭完宫里所有的长明灯。 抚慰好悲愤情绪,他谦虚拱手道:“不知魔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疯狗正在看书,头都不抬:“仙君不必客气。” ······ 没有礼貌的畜生,你倒是从老夫的座位上下来呀! 长生仙人幽怨地问:“魔君此番到访,所为何事?” “你猜。”夏衍轻描淡写。 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起了波澜。这畜生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一万多年前,这畜生到过此地,来找玉芙的残魄。 那日天界早有预料,道法神君命三位上神联合,提前领兵在钦天门布好弑魔阵,只等他来自投罗网。 未料,就算只剩一成修为,这畜生顷刻间便覆灭了整支神军。 巨大的煞气汇聚,像一把直击命门的匕首,将仙气冲散至无,兴奋地威胁诸神的结元。 上神们竟不敢动弹分毫。 众目睽睽中,夏衍踏入钦天门,难以置信道:“竟用不上陨天剑。” 他进坤灵宫取到想要的东西,径直离开。 他走后,煞气消失,不灭的魔气却依旧笼罩整个云庭。 那是怎样黑暗的一天,长生仙人已经不敢回忆,恐怖如斯。 宫中魔气却盘旋着经久不散,修为不高的小仙们纷纷慌乱保命,辞离者不在少数,冲撞伤亡者亦有。 长生仙人差点以为自己和门下要永别坤灵宫。 火神流朱胸怀慈悲,不忍见状,耗尽自身修为,引劫雷击木生火,取其中的离火点燃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才确保仙气驱逐魔气,进入里面相安无事。 而以上,只是这畜生的一成功力。 他如今又回来了,进云庭如入无人之境,耀武扬威,嚣张至此。 长生仙人心中酸楚。然而修行多年登列仙位,他自神仙风骨在,容不得一个混世魔王肆意侵犯尊严。 “老夫不知。”他挺直肩背,不卑不亢道:“还望魔君直言。” “来找她的智识。”夏衍拍拍仙人肩膀,眯了眯眼,“其实她傻一点也没什么,毕竟以前就傻。但倘若有人把那东西掐灭了,我会有点难过。” 第2章 金风 天青色等烟雨。 金风在等一个人。 早春,莺啼佳期到。护国大统领姜威征战塞北凯旋,带回许多玉京未有的奇珍异宝。 其中有一种叫雪音的花,状似芙蓉,生得俏丽娇嫩、浅香浮动,加上大统领常将此花赠与立大军功的人,于是玉京人人都以得此花为荣。 金风的父亲官至户部侍郎,同护国大统领交情不菲,很容易便求得一株。父亲知他心细,种在他院房庭中。 闲来无事,他也乐于照料,温度一到,雪音便绽满枝头。 玉京商业繁华,街头常有小贩买卖。他突发异想,将院中的花采集了卖。 市井上雪音还很稀少,背着这样的花篓上街,他一时成为最风光的卖花郎。 最后一朵的时候,他遇到命运中的人。 一眼便看到她,及笄的年龄,她还在同伙伴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绸纱,她小小作弊了一下,心虚地将它往上挪一些,保管别人看不出。 街上车马多嘛,玩游戏是要小心一些的。她理直气壮地想。 飘渺花香传来,她转眼虚虚一望。 嗬,檐下俊秀的郎君遗世静立,身影那样美好。 她假装看不见,蹒跚地摸住他的花篓,说:“我找到你啦!” 于千万人之中刚好遇见。 她撤下绸纱。 羊犊般晶亮的眼眸中盛满笑意,像一泓清泉灌入他的心田。 敢问姑娘名字?他壮着胆子问,怕以后再也找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反问。 我叫金风。他取出刚刚好的最后一朵,说,花送给你。 我叫玉露。她指着发髻,你可以帮我簪一簪吗? 他轻轻地小心地,怕弄坏她的头发。 明天可以见到你吗?心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明月楼很高,风光霁丽尽收眼底。 陆小圆觉得不愧是人间,浪漫幸福。 不仅有清甜温软的酒酿丸子,还有如此般配的佳偶天成。 她期待地望着师父,想再来一碗。 夏衍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二天梳头的时候,小圆捂着发髻呜呜地跑开了。 师父主动提议给她梳头,准备了好多钗环花娥,结果把头发扯得又疼又丑。 她恍然大悟,人间,果然还是得看遇到什么样的人呀! 夏衍茫然看看册子上的步骤,再看看自己的手,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就像他第一次临水观照时心中便空无一物,敞亮的裂隙中只有虚无。 顾金风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世间缘分如同浮云。他想,要如何抓住一朵云? 打道回府后,顾父遣小厮将他带入书房谈话。 吹开水面浮茶,顾父颇有深意道:“今日我去大统领府同旧友叙事,听得一件有趣的事。” 金风还在想方才的事,有些闷闷不乐:“父亲不妨说来听听。” “姜大统领的二女儿画了一幅画,说是要找到画中之人。”顾父将画卷展开,眉开眼笑地打趣:“女儿家的事,我本不爱掺和。但定睛一觑,怎么看着像是我儿子呢······” 画上少年芝兰玉树,眉目疏朗,手中拈着一朵雪音。 入秋,户部侍郎顾金风同护国大统领府姜玉露大婚的喜讯传遍玉京。 凡是茶余饭后说到这对,众人皆赞叹不已。 是金玉良缘,更是珠联璧合。 顾侍郎与姜大统领本就是故友,一家在朝堂,一家护边塞,如今亲上加亲,家旺国兴。 洞房花烛,情意绵绵。同所有新人那般,金风和玉露喝过合卺酒,许下携手白头的诺言。 顾金风自小深得父亲重视,文武双全,十九岁那年便被朝廷推恩赐官为内阁中书,前途蒸蒸日上。 后来和姜玉露又有了两个孩子,幸福美满阖家欢乐。不过,既然两家如此辉煌,朝堂之上又如何可能不忌惮。 姜威在战场出生入死之际,内阁学士高槐联合兵部、刑部两位侍郎上奏,直言姜威常驻塞外是心怀不轨。 皇帝多疑善妒,见塞外形势尚稳,亦怕他功高盖主,多次在他带兵打仗时将他召回,理由不痛不痒。 姜威在扭曲的漩涡中泅游,受尽苦楚。 端王的党羽有意为他出头,同他走得亲近,短暂时间便拉拢了人心。 玉京百姓们私下都说,端王势力逐渐壮大,未来必会造反。 端王本就是先皇的长子,是当今圣上的哥哥,为人聪慧,善于结谋。 可惜先皇并不偏爱他。本朝规定立嫡,先皇在当今圣上还未学字时便封他为太子,一点机会都不给端王留。 记恨是自然而然的。 一道圣旨下来。 顾父擢升户部尚书,奉命参与探查国库亏空一事,牵连颇多,尤其是端王的党羽。 突然提起如此错综复杂的棘手案子,显然圣上求的不是真相,是借刀杀人。 顾家,便是那把好用的刀。 玉露的哥哥姜元对他说:“令尊为查账整日辛劳,人消瘦许多。不如劝他依照以前的例子,将这案子含糊了结罢了。免得树敌,招致祸害。” 他知道这是朋友为他感慨的肺腑之言,如今暗流涌动,行舟翻船只在顷刻之间。 连姜威大统领也同端王势力亲近。 若是出事,只怕无人能帮顾家说话;若顾家接受端王示好,暗通款曲,等这株大树大到遮住皇帝那棵,顾家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朝中无人敢指摘顾家。 然而,他还是摇头:“顾某知姜兄是为我好。然而,实不相瞒,这件案子是家父与我多年的心愿。不查清账目,积弊难除,只怕以后积重难返。” 姜元不悦道:“积弊已深,只怕查下去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顾郎伸张正义是好事,只是还需多注意些,莫要连累舍妹和孩子。” 他笑了:“若满朝文武皆装聋作哑,只知鱼肉和自保,才是真的没救了。” 作揖道:“顾某定会照料周全,断不会让他们受伤害。” 于是,姜家与顾家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姜玉露看着丈夫沉睡的面庞,心中怅然。 她听多了政客间的风言风语,也知道如今局势不明朗。 但无论怎样,她都想紧紧握住他的手,和他厮守。 树上有两只小黄鹂叽叽喳喳。 端王在偷鸡!小圆瞪大眼睛,问:“难道他也是妖魔变的?” 残阳如血。是鸡血。 庭院中遍地凌乱的鸡毛,混杂脏污发暗的鸡血,数不清的骨头累计了数日,发出一阵催人呕吐的腥味。 着装华贵的男子坐在其中,满脸血污,正生啃鸡心。 顺势瞥一眼,夏衍没好气地说:“妖魔门槛有那么低吗?那是他在装疯。” “为什么要装疯?” “他想骗人。”夏衍说,“让别人以为他是疯子,放下戒备。” “他好聪明,而且很勇敢。”小圆很羡慕。 “呵呵,凡人而已。没有我聪明,也没有我强。” “当然啦!”小圆说。 夏衍三分得意,七分骄傲。 “他是装疯,别人都说师父是真的疯子!” 夏衍黑着脸想把她拍下树去。 时间飞鸿掠过。 端王装疯卖傻三个月,做尽常人不敢做的事。 御医和江湖名医们都说无药可救,官员们纷纷避而走之,府上门可罗雀。 连皇帝都认为,这人已经不是威胁了。 一朝兵变。 封在边缘地区的藩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带军一路从西北关门杀入玉京。 端王与他里应外合,派早已暗中勾结的势力打开城门,长驱直入,将守城的御卫军们杀得措不及防。 夜晚,圣上登上在朱雀台放了一把火,拔剑自刎。 对骄傲的人而言,失势地活着比痛快死去更难受。 他宁愿烧成灰烬,也不愿那个哥哥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尸体。 不多时,带头起势的藩王拥护端王为新皇,改号“乾乐”。 蛰伏多年,辛苦经营,端王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皇权。 由于攻城时有功,姜父被新皇倚重,姜家二姐在宫中受封贵妃,姜家子弟们连连高升,钱权名望更不可同日而语。 新皇下旨,大赦天下,修缮宫殿,犒劳军工。 顾父秉书直言忧虑,国库空虚不堪重负,这是雪上加霜的劳民伤财之举,民怨沸腾,有损大局安定。 朝中之人联名驳斥,说这是顾父对新皇不满,故意刁难。 新皇不悦,于是顾家男子沦为阶下囚,女子沦为奴婢。 消息传入府中,顾母悲伤过度,哭晕后再也没有缓过来。 随着政局颠覆,顾家和姜家的情谊也走到了终点。 为了保全,他和她终究和离了。 接走孩子回姜府的那天,姜玉露从庭中折下一枝雪音。 这花果然珍贵,常开不败,皎洁如月。 只是现在变成了一片惨白。 眼睛里下了一场大雨。 她去狱中探望他,他却不肯相见。只托狱卒求她照顾自己年幼的妹妹。 她殷切地问,他有没有别的话同我讲? 狱卒遗憾道,没有了。 那以后,她的脾气好像变坏了。 以前她工于画笔,他在上面题诗,相辅相成,趣味无限。 如今她见到画纸就撕。 顾金风是一个烂货!一个懦夫。她在心里暗骂,如果他真的顾及夫妻之情,又怎会甘愿让她一人带着孩子,也不肯在朝堂逢迎几句? 他没有辜负心中的正道,可是辜负了她。 难道她就不在他心中吗?收拾书房的丫鬟看到满地碎屑,觉得委屈。 孩子也觉得委屈。 有天放学后,学宫的先生布置了课业,他好不容易抄写完课文最后一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母亲大人看见了,冲过来便撕了自己的作业。 第二天先生检查功课,他如实禀告,先生却觉得他是偷懒找借口,手心挨了好几尺子,回家后还隐隐作疼。 第3章 月沉 又一年春天,她同家眷去参加皇后在忘忧山办的诗会。 筵席在晚上开始,觥筹交错,家中大哥总是向别人介绍她。 她对哥哥说:“哥,你别白费力气了,我不会再嫁的。” 哥哥叹息一声,不再强求。 于是她跑开了。 前方有笛声传来,循声而去,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辛夷花树下吹奏,曲调哀婉。 她哭了。 男子安慰她。问,“为什么哭?” 她说:“十年前,我和爱人在这树下埋了一坛酒。如今酒还在,人不见了。” 男子一脸不可思议。 他玩味地说:“那酒,其实前些天被我喝光了。” “也好。” 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他开口道:“我的爱人也走了。不会再有人懂我的心境。” “也好”,她听见自己说,“爱的人死了也好,不然总痛恨他牵动自己的情绪。” 男子说:“还是有爱人才好,无悲无喜,是假人。” “假人,就不会幸福吗?这世间许多对夫妻都是假的。” 辛夷花繁茂,三殿下隔花看着她许久。 “总归是假的,不如我们凑一对?”他说。 他挽笛挑落一朵,递给她:“这一朵,叫心无旁骛。” 她愣了愣,指着天空说:“月亮美,是因为独一无二。如果有两个,就不美了。” 他叹了口气:“人在看天上月亮的时候,也应该看看脚下的尘埃。” 后来她才知道,遇到的男人,便是新皇的三殿下。他的妻子,在三年前病逝了。 姜家门楣光耀,若是再攀上一层······ 她想,算了,站在高峰上是很危险的。 许是那天她说话惹恼了三殿下,他总是捉弄她。 比如,他让皇帝从牢狱里放出了顾金风和顾父。 然后贬为庶民,终生不能入朝为官。完全斩断顾家重回朝堂的可能。 折辱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杀了他,而是将他自尊的头颅埋进土里,让他无能为力。 顾父在刑部牢狱中受过审讯,年迈体衰,落了一身毛病,眼睛也看不见了。 街坊邻里的孩童们总是学着他的模样,一瘸一拐。 每看见他走路,那群顽劣的孩童便嬉笑道:“顾瞎子来咯!”翻一个白眼跑开。 这些孩童们的父母都市侩,喜闻乐见大官从高处跌落,不仅不肯帮助,反而总是嫌弃。 他瘦成了一把焦骨。昔日旧友念在曾经的交情,偶尔会送来一些草药和米粮。 不久后他去世,有人感念他的直言,居然肯让出一块风水宝地,让他长眠。 刑部大牢的官员狡猾,见顾金风年轻,俊雅,像是还有翻盘的可能,没有刻意为难他。他少时通读兵书,本就懂一些药理,后来父亲生病,又刻意学习,在玉京远郊寻了一处荒废的茅宅,种些草药,帮人看病,竟然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郎中,有人慕名前往。 可惜以前树敌太多,有人专门找了混混砸场子,打断他一条腿。 湖心凉亭。 他们之间隔着距离,再也不似曾经的亲昵。 她让侍女把锦匣给他。 里面躺着一枚玄色令牌,是护国大统领在塞北都护府的唯一信物。 出嫁那天,她爹便郑重交给她。爹说,行军打仗犹如刀尖舔血。倘若自己战死,她也决不能被欺负了去,带此物去塞北都护府可保此生无忧无虞。 她早已备好了人马,打算将他送去。 他却拒绝了。 如今他已经瘸了一条腿,却无半分落魄的神色。 他说:“如今你我需避嫌,谁都不要越界。” 他说:“情义已尽了,一别两宽。” 她生气了,笑着说:“我往后有享不尽的荣华,谁会记得你?我不想你死,不过是想要你亲眼目睹我的风光。” 他摇摇头,沉默着。 局面僵持,她转身离开,再悄悄折返看他。 只听见他抽泣哽咽的声音。 仿佛一棵任风吹雨打的遒劲大树,枝桠刚直,却太脆弱,被簌簌落雪压弯。 他不想这副样子被她看到的。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亦隔着他难以启齿的自尊。 然后他又笑了,取出令牌掷入湖中,沉没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离开的时候,是在冬天。 屋中温暖如春,听到消息,她的灵魂如坠寒窖。 递话人交给她一只布袋,里面装着一朵干枯的雪音,真挚、茫然。 她从妆匣中取出那朵,和离时摘下的,把它放进去。 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在春天开始,以冬天结束,四季轮回,她的爱欲生长成美丽的悲剧。 她想告诉他,传闻不是真的,她从未有再嫁的打算。只是那人权势滔天,心思深沉,她若直接拂了他的脸面,以后身边之人难以好过。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锋回笔转,她细细在纸上勾勒他的模样。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打马风光过锦城,笑折花枝赠故人。月沉。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大道如青天,独他放弃凌云步,在世上苦行,两鬓覆了白雪青霜。 第4章 美人 夏衍将小圆变作蝴蝶放入袖中,前往幽冥府。 幽冥君正在书写薄册,见他前来,额头不禁冒出一滴冷汗。 收好苦哈哈的表情,他迎上去,说:“君上寻智识之事,六界已众多人知晓。只是那顾金风是自杀而亡,所以······” “所以智识应不在此处,”他谦卑拱手道,“还望君上高抬贵手,不要打散他的魂魄。” “是了,”夏衍冷笑道,“他熬药的时候,我竟没看出来那是毒药,一不留神让他喝下去了。” “凡人的物件么,不值得琢磨。”幽冥君奉承道,“恕小君愚昧,君上此次前来是想······” “我想看看他下一回的死法,”夏衍道:“早作打算。” 幽冥君摇头:“天道轮回,自有缘法,小君确然不知!” “这倒简单,不用劳烦,”夏衍抬手,“他再入轮回出世之时,我便取代他,保他安然正寝,他死前我再出来取他魂魄就是。。” 幽冥君连忙摆手,道:“君上修为太高,只怕肉体凡胎无法承受。” “我封印一些就是。”他说着。 轮回之境闪烁,他带着袖中蝴蝶走入。 幽冥君赶紧在生死簿上奋笔疾书。魔君此行定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袖子里那位需要投胎,自然要一个极好极顺畅的人生。不然最多再过百年,自己恐怕魂归天地了。 “诶?对了,”幽冥君停笔,突然琢磨不定,“人间最好的人生,是公主吗?是皇帝吗?” 芙蓉不及美人妆。 我的美人是一朵暴躁的娇花。 但莫名其妙,我就是想依赖她。 我常想,倘若哪天我不做皇帝,唯一的心愿便是与她携手,云游四海。 从朝堂到江湖,大家私底下都说我脑子不好,能当皇帝,不过是母后的世族恰好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 无意听到他们议论的那天,我躲在朝阳殿后偷偷哭了。 察觉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连忙擦干眼泪,大喝:“站住。” 来者怔愣了片刻,却没有听我的话,继续走近。 “大胆!连孤的话也不听了?孤这就令人将你······” 对于权力驾轻就熟的运用,是我与身俱来的本领,我是天下至尊,独一无二。 “你再叫一声试试?”她蹲下,捧起我的脸,笑得很坏。 我抬头,一张艳丽的脸庞赫然在前。 太傅曾教我许多描写美人的诗句: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但其实,只有八个字可以概括那一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用黄金修一座宫殿将她藏起来?还是用翡翠凿一座华台炫耀她的美? 我严谨地思考这两者的可行性,忘记了要罚她。 罢了罢了。若外貌也有以下犯上的说法,她已经将我置于死地。 “还想跟我耍威风?”她掏出一张手帕为我擦脸,问:“谁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欺负回来。” 她一身宫女装扮,不被别人欺负就不错了。我摇摇头。 多数时候,越是接近核心权力的地方,人越势力,踩低捧高为常态。 我是皇帝。那一刻,我想,在这云谲波诡的宫中,我更要好好爱护她。 其实,我后宫的嫔妃数量已不算少。 并非我贪图美色,而是母后为了笼络各方势力,安抚臣民,硬将她们接入。 可能因为我确实比较笨,做任何事都无法三心二意,于是自幼便秉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信念。 在遇到美人后,这信念更是变成我心中唯一的太阳。 她是我的祥瑞,出现时总是为我带来好运。 生病的时候,太医给的药方苦涩难捱,她来喂我的时候,汤药就变成了甜的; 太液池的荷花离岸边远,我和随行太监们都不敢摘,她宫殿来打扫,刚好带回那一束我梦寐的清香; 做错事关禁闭,她趴在窗棂上,给我带许多美味,都是我爱吃的;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一次骧城水灾,河流冲垮堤坝,淹没百姓房屋和千亩良田,各部官员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我左右为难,愁眉不展,好几天寝食难安。她问我缘由,我本不能透露,但出于一种没由来的信任,还是讲与她听。 过几天奏折呈上,骧城堤坝修好,房屋良田复原,水患解除。而这竟未耗费一徭一役,一分一文。 她定然不是凡人。 作为表率,我曾沐浴斋食,前呼后拥带领千人,步行数十里到祠堂中祭祀,将牲畜放入礼器中,向祖宗和神仙们祈求风调雨顺、百姓安居。 一定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所以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