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1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 旧笑春风……」 蓝衣男子站在满园的桃花之下，任由春风把无数花瓣吹落身上， 手上酒壶一翻，又是一口烈酒进肚，来此是寻人还是赏花已经不再重 要，已经失去的东西任凭如何翻找也没有了原本的意义，诗中相隔一 年已是人面全非，桃花依旧，他离开十年仍能看到桃花春飞，岂不也 算人生一大幸事？ 默默顺着来路离开，孤影独剑飘然一人，天地之大迎接他的又是 什么，谁也无法预见…… 「小二，给我打上半斤烈酒……」坐上雅座，宋璇无视他一出现 时的各种敌意眼神，手上剑一放，已可令无数人调转视线不敢张望， 静静地听着各种闲语进耳，直到秦家堡主就要大婚的消息被人津津乐 道，手上持酒的杯才有丝毫振动。 成婚对一个近二十五的男子来说天经地义，他该为这喜庆而笑的， 可为什么手这般抖着，当年的承诺本就是戏言，人生如戏一笑置之， 来如春梦去无痕！为何凡尘世人硬是看不破呢？ 双手握紧把酒送进嘴边一饮而尽，酒的烈性让心也变得暖和起来， 利眼扫了一下坐在人堆中央的说书人，丢了块碎银要小二把他找来， 看着他迟疑的坐下、畏惧的提心，原来眼中的他早已是人人惧怕的魔 头…… 想一笑心却无力，脸上更是凝重，吓得说书人立刻跪下求饶：「 天尊请恕罪，小的并不是有心想打扰天尊的清闲的！」 「哼，你说秦家大婚，指的是武林泰斗的秦家？成婚的可是秦犀？」 宋璇不知问清楚这到底是为何，秦家一苗独子又岂是他人作娶呢？ 「天尊说得极是，正是现任秦家堡主大婚，已经广邀武林人士前 去观礼，大婚定在下月初五，正是黄道吉日！」 下月初五？当年的十年之期？宋璇一身戾气吓得说书人瘫坐在地 无法动弹，传闻黑刹天尊杀人如狂，脾气变幻无常，今天的他可是遇 上杀星了！ 「走！给我滚得远远的！你们统统给我滚出这里！」宋璇只觉心 中压抑，血液沸腾，杀念已成形，理性正在不断消失中，不久的他就 会是一只杀人的兽，而不是一个人了！ 看到宋璇原本还算清秀的脸转眼间化为恶刹，所有人都迫不及待 的挤出酒铺大门，连掌柜跟店小二也不例外！ 「今个儿是怎么遭了，竟然让刹星进门……」掌柜欲哭无泪，一 心盘算着今天的损失有多少，听见里面不断传来的摔破声砸东西声， 腿一软，人已无力的依在店小二身上，他一生的命全在这店上了！ 所有人都在逃亡，只有掌柜跟店小二因为这里是他们的根而无法 离开，只能静候命运的宣判。 「这是赔给你们的损失……」一大包银子扔在地上，早已面目狰 狞的宋璇立刻往前方飞奔而去，杀性已起的他必须找到可供他杀宰的 恶徒，否则他迟早会狂性大发。 2 把剑从人身上拔起，宋璇抹抹沾在脸上的血腥，看着剑下已经不 成人样的身影，一阵胸闷，转眼间就把刚吃下不多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学这邪功是为了与秦犀比个高下，但一身正气的他又岂是自己能 沾染的对象，双手满是鲜血的自己已经不是十年前在桃花下与秦犀嘻 笑的童子，那时的他貌如桃花，满身天真，只会追着心中唯一的人儿 ——秦犀，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他！ 许下十年之约，约的是今生今世此情不变，约的是来生来世继承 前缘，约的是不管天崩地裂两人依旧相守，可是他们没有约如果一人 已改变，另一人可还认识他，可还爱护他，可还情深依旧！ 踉跄地走着，坐在高坡上看着那远处的一园桃红，似乎还能听到 那时桃园里欢心的笑声，有趣的对话，情深的对视，青涩的一吻…… 只可惜一切都破裂了，由他知道自己是男子那一刻，由他知道自 己是他仇人那一刻，由他知道自己杀了人那一刻… 秦家堡由上月开始就一片喜庆洋洋，对于他们家堡主终于肯定下 心迎娶堡主夫人都满心的欣喜，常人家十五六就成家立业，二十多就 养儿育女，就只有堡主他坚持要到二十五岁才肯成婚，幸好以堡主的 人材相貌财势，不管怎样看都有数不清的淑女肯下嫁，甚至为妾也无 所谓…… 今天的新娘子正是由老堡主千挑细选最后胜出的江南大家最出色 的女儿宣蓉，今年年芳十六的她有着江南第一才女之称，外传容貌绝 美，这真是一桩好姻缘！为此整个秦家堡生气勃勃，努力把这天大喜 事办个完美！ 「贵子，门外的红灯笼都挂对称了吗？这里牌匾歪了一点快把它 扶正，酒席都准备好了？」 大管事指挥着各人做事，对于一会儿的婚礼是既兴奋又紧张，可 一定要顺利啊！他想看到堡主的后代已经好久了，真希望少爷能早生 贵子为秦家开枝散叶！一家世代在秦家做管事的他对秦家有着不可思 议的忠诚。 「大管事，吉时已到，花桥已可以看到桥顶了……」一旁的家丁 提醒着，让大管事惊醒过来，「那还不快请少爷出来迎桥！快去……」 接下来一阵慌乱，但其中夹杂的兴奋让人的情绪异常激动，秦犀 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一身红装的他更显俊美，高大修长的身子直直 坐在门边注视着由远而近的花桥，双眼除了一些兴奋外根本看不出什 么情绪，旁人直道秦家堡主好高的定力！ 随着媒人的叫喊，做着一道道程序，直到众人簇拥着他们走进大 堂，秦犀对上高堂关怀的眼神，心中一暖，脸上礼貌的笑容总算加了 一点温情进去。 「一拜天地……」 秦犀牵着红缎正要跟新娘子齐齐向天拜去，就在这时，一样东西 破空飞来，其劲道之足让旁观之人也感觉到烈风吹袭。 秦犀敏捷的反手一抓，接到的只是一块红布包裹成礼包的东西， 利眼一扫，却看不出扔出物件的主人，打开红布一看，众人都不由好 奇上前一窥，却又失望的退回原地。 3 一块破树皮居然也敢拿来送礼…… 秦犀在看到树皮上隐约可见的字后，脸上的笑容全灭：「来了为 何不显身呢？还是你也知道自己没有面目站在秦家堡中……」 随声从门外走进一个身穿蓝色、满头乱发、胡须覆脸的男子，虽 然大半武林人士都不认识他，但却几乎全认识他手中的那把剑，黑漆 诡异的弯剑，那正是黑刹天尊的标志！ 这黑刹天尊自出道后从没有人能打败他，往往被他砍得惨死，那 杀起人的疯狂劲在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已经深入人心，众人一领 悟到来者身份，立刻退避三尺，空出长长的大道任由他跟秦犀遥遥相 望！ 「你去过桃园？」秦犀皱着眉，手上那树皮被他紧紧抓在手中， 似乎想到什么事情了。 「从今天开始这世上不会再有桃园二字，送你这块树皮了断我们 之间的恩怨……」胡须的摇动让旁观者明白黑刹天尊正无声的笑着， 但话里浓郁的恨让任何人都能听得明白，不需细品的。 「你想如何？挑这个喜庆日子上门挑衅，是视我们秦家无人吗？ 且让我来会会你，堂兄今个儿拜堂容不得半分扰乱！」 秦家小辈持剑站出只换来黑刹天尊的冷冷一笑：「哼，黄毛小子， 休来显丑……」 秦犀快步抢出把堂弟拉了下去，低声唤过媒婆把新娘子带下，也 高声叫旁观者散开，黑刹天尊只是静静待他处理完毕，没有加以一丝 的阻挠。 「你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天了断我们之间的事？」似乎也明白这天 除了是他成婚之日外还是另一个特殊的日子，秦犀口气有点缓了下来。 「杀师之仇不可不报，你我之间也欠一个了结，既然今天如此特 殊为何不了断呢？桃园已经被我毁了，人面无存，桃花又何苦留在世 间凭吊那逝去的记忆，反正也没有人会惜它怜它！」 黑刹天尊话中竟带着点点柔情：「你我之间除了仇恨再也没有其 他了，了断也好不是吗？」 「你毁了桃园？你真狠得下心？」厉声高喝着，秦犀说不清自己 心里作何感想，当初看到刻着他们山盟海誓的树皮时心已凉了一半， 旧事重挠心中，但现在听宋璇这一说，心更是又气又恼，气的是什么 恼的是什么，他不敢去想，面对年迈双亲，他不能去想！ 「为什么狠不下心？世事如幻，灭了不该存活的痴念本是智慧之 人行事，我只是把这个世上能牵绊我的东西毁了而已，它不也是你的 一个梦魇！」 宋璇手中剑一振，秦犀也不迟疑，接过管事递上的霜剑迎了上前， 两人就如当年在树下练功般撕打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两人心中 的浓情蜜意早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一心要置对方死地的狠绝！ 宋璇舞着剑，目视着秦犀的一招一式，对攻过来的剑招完全不去 理会，转眼间身上已经多了几处血迹，不过秦犀也好不到哪儿去，同 样伤痕累累的他拼命回击着，十年不见的宋璇怪不得能成为邪道至尊， 招数之狠辣诡异让人防不胜防，他用尽全力也只是跟他平分秋色，当 年那总是打输就哭的人儿真的不复存在了。 毁掉那甜蜜回忆的是自己还是他本人？或是这世间的无可奈何… … 谁又知道他师父竟会下毒毒害自己双亲！谁又知道年仅十六的他 居然可以杀死他师父！谁又知道那玉啄粉饰的童子竟是一个男儿身！ 对他是恨是爱早就不再重要，想掩埋一切过去又舍不得那童年时 的乐园，哪知真正狠心的是他，一个能亲手毁掉他们过去让他们再无 关联的黑刹天尊！一个对他手下绝不留情的敌人！一个他必需为武林 除掉的恶毒之人！ 4 场外所有人都提心看着，两人不死命的死攻法让人咋舌，但在场 者一致希望秦犀能胜出把这个杀人狂魔置之死地，只有一直看着他们 长大的秦家老夫人泪水滚下，无论谁最后活着，对另一人都是地狱啊！ 众人的惊呼让不忍再看的老夫人睁开双眼，看到儿子无恙时先是 心一宽，却在望见霜剑插进宋璇胸口时心一痛，可怜的孩子啊！！ 「你赢了……」口中鲜血滚烫滴下，宋璇连退几步，在秦犀无法 置信又心忧如焚的眼光下把胸前深入的霜剑用力拔出！ 「不……不要这样……」秦犀狂叫着，就想扑上前接住摇摇欲坠 的身子，但接到的只是自己自小就佩带在身的霜剑，那小人儿曾嚷嚷 着要自己送他的宝剑，那剑柄上还刻着两人名字，那剑穗也还是剑上 鲜血的主人所赠…… 为什么？为什么呢…… 地上残留的鲜血刺激得秦犀一跃而起，不再理会爹娘的叫唤一心 直追着心中暗藏的那人，沿着滴滴血痕前进，看到的竟是满目的桃花， 那迎接般欢跳着的花瓣只会让人泪流，熟悉绕过一株株桃树，走到已 经被挖下一大块树皮的树下，那闭目的人儿不正是自己心中所寻之人 吗？ 「璇……我来了！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为什 么不再睁开眼看我呢？」 抱着已经慢慢失去体温的躯体，努力的想从浓密的胡须底下辩认 出自己心爱的人儿，不顾刺人的疼痛把唇贴在先前不断流出鲜血的嘴 上，不怕的，你冷不是吗？我来给你温暖，你很快就会不冷了…… 所有人追来时只看到痴痴地哄着怀中人的秦犀，在漫天桃花纷飞 春风薰人的季节中那一幕情景是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美…… 「犀儿，吃点东西吧！你已经守在璇儿身边整整一月了，不吃点 东西又怎能继续下去呢……」 「娘……会怪我吗？我无法去恨他，连不想他也不能，原以为至 少娶一门妻子好让你们开心让秦家开枝散叶，结果也让你们希望落空！」 秦犀并没有抬头，爱怜的望着沉睡的宋璇，那清秀的脸已经凹陷 只剩骨头了，虽然没有以前那般漂亮夺目却更牵动着他的心，让他舍 不得移开眼光。 「说什么话！当初见你就答应婚事我就觉得奇怪，你一点即将成 婚的喜悦也没有，为娘的又怎会不知儿心肝，当年看你跟璇儿情深意 重，虽然璇儿师父对不起我们，但他徒儿没错啊！错也只错在他隐蔽 了自己是男儿身一事，但想来也是他师父吩咐的，可怜的孩子，一生 无根，只有你才是他生存的意义啊！」 上前拢拢已经失去光泽的头发，为宋璇被他们家赶出去的遭遇施 加想像，更对这清瘦男子添上几分怜悯，现在只盼他能醒来，她这老 婆子一定会护着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的！ 「谢谢娘！爹那边……」 「不怕，大不了老婆子我跟你们一起离开另觅住处，儿啊……有 得必有舍啊！」 看着难得如此深沉的娘亲，秦犀不语，但紧紧握着宋璇的手已经 表明他所下的决定，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放开这双手了！ 「娘跟爹……」 「他还有两房妾可以陪着，无妨，你才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儿 啊！不要总是顾前顾后，有时人要决断才行！要为璇儿想想，如此优 柔寡断怎能让他撑起一片天呢！你已经伤他一次，不要再让他受伤了 ……」 看到儿子若有所思，秦夫人总算满意离去，该是做离开的准备了。 对丈夫了解甚深的她明白这以前的当家堡主已经忍耐不住这败坏门风 的行为，很快就会有所行动，她必须保护儿子跟他所爱的人，不能让 他们受伤！ 5 坐在马车里抱着已经没有几两重的人儿，秦犀算是彻底对秦家老 爷他父亲寒了心，如果不是娘发现的早，那碗剧毒的药岂不是经由自 己的手喂璇喝下，亲手了结他的命？ 泪水慢慢滴落宋璇的脸上，为上一刻的惊慌这一刻的心碎，也为 了一直沉睡不肯清醒的璇，他的嘴角一直在笑着，是在好梦中吗？梦 中有他吗？梦中有桃花吗？ 慢慢的两脸相贴，秦犀厮磨着发鬓：求你！求你睁开眼吧，我们 已经在一起了，已经能过没有负担没有责任的生活了，为什么？为什 么你不肯相信呢？睁开双眼就能得到我了，为什么要在梦中求那虚幻 的身影？ 「犀儿，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的安家之所，把璇儿抱进屋里吧，别 让他受寒了！」站在一旁良久的秦夫人终于看不下去决定开声。 痴人！真是痴人！想死在爱人手中的宋璇跟自家总算明了真正心 意的儿子那份深印的感情比她跟丈夫几十年的情谊还深还浓！看得她 也热泪盈腔了！ 走出马车看着这处隐蔽的山岭，秦犀惊讶母亲的坚强与韧性，以 前的她如此柔弱却敢为自己坚强起来，为什么不能呢？只会让年老的 母亲伤心！ 「娘……我想在这里种植桃树！璇跟我都爱桃花……」挺直腰身 紧紧抱住怀中的人，秦犀一脸坚决，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该是由他 来保护心爱的人跟柔弱的母亲。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回应的是低泣跟感动得颤抖的声线…… 一向过着好日子的他们终于要靠着双手为自己的未来打拼了，锦 衣华服被丢在一旁，秦犀利用自己的头脑迅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事业， 为了能找到最好的药材给宋璇而日夜操劳着，但看到微微有点血色的 宋璇的脸时，所以一切辛苦烟消云散，只要抱着他坐在桃花初开的树 林中，幸福就会淡淡飘来…… 「真该庆幸璇你所练的邪功，能在生命垂危时保持一丝气息，正 或邪当真由人凭说，现在的我也被归入邪门与你共道，真可称为患难 与共啊！」 低头轻吻着每天由他亲手打理的头发，习惯了三年间抱着他坐在 由他亲手栽种的桃花园说话，也习惯了怀中没有回应的瘦弱人儿，或 许这也称得上是幸福吧，他爱做梦由他，只要他脸上那淡淡的笑不要 消失，一切都无所谓了。 6 这样的自己是否有些窝囊呢？连母亲都勇敢站出来为他争取幸福， 但他却无力让怀中的人感觉真实的温暖…… 磨擦着冷冷的苍白的手试图让它暖些，任由风飞花舞，一年一度 的春又降临到大地上了。 看到了吗？还是那片景色，你跟我都没有变，我们依然坐在桃园 里，依在沐浴在春风里，依然相爱着，依然拥抱着，醒来吧！不要再 睡了，醒来一切都是光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你的… … 心中的默念似乎终于被上天听见了，一直凝望着美丽景色的秦犀 突然听到一声嘤咛，紧握的手缓缓的动着，低下头对上了如星光般璀 灿的眼，里面装着的只要浓浓的爱意跟满满的幸福…… 他终于回应了！！他终于听到自己所说的话了！！ 狂喜的抱着宋璇与落花飞舞，就像以前他常常抱着小孩子的他回 旋在花瓣当中……笑着！哭着！拥抱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