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物语》 1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年一度的中秋,在秋老虎还没远去时,慢慢地,以月饼甜香暗飘,宣示自己的到来。 京师之秋,白昼的热气犹存,地面湖面暑气凝而未散,迫得人额角微汗。湖面上虽有凉风吹拂,也因湖边聚了太多的人而显得闷热无力。今年皇上下旨,说要与民同乐,摆驾未央湖赏月。消息一放出,未央湖马上被小贩们抢摊完毕。除了重兵守卫知道不能靠近的禁地外,一眼望过去车水龙马,全是小贩们在摆着摊。反正皇上都说是与民同乐了。 倒是那些平日里嚣张惯了的达官贵人们,见属于自己的好山好水被一群小民抢走,气得牙痒痒的。又不敢真个在天子脚旁闹事,只得委屈自己消受。 从午时开始,未央湖畔便已开始清场,到了申时未,龙驾终于摆来,在御林军的环围下,围观的百姓们什么都还没看到,龙船便已经重重护卫舟中驶向了湖心。龙船高达三层,船身灯火通明,有如七宝明塔自天河驶来。各色宝石镶在花灯上,与烛火辉映,折射着炫人眼目的光芒。时有轻歌管弦自船上远远传出,众人想象着船上的宫妃歌伎起舞,口水滴嗒流。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无论如何奢华的想象,加在这龙船上也不为过。 与众人所想象一般,船上的确是歌舞升平。皇上和王公大臣们在第三层摆宴,第三层虽是龙船上最小的部分,也堪比大富人家的厅堂。此层分为前后两进,最前方是歌伎舞女们奏乐跳拂之处,中间是王公大臣们赏乐的案几,最后才是龙椅。龙椅周围,只坐了四人,居中的天子一身明黄龙袍,一左一右坐着的,是常年伴在君侧的宝亲王与祈世子,龙椅稍后处,则坐了位手持团扇,端庄温婉的贵妃。 只是被众星拱月围着看歌舞的皇帝陛下,脸色却不怎么升平。左右两位爱卿目光全投注在他身上,连换个姿势咳上一声,都会惹来两位额外的关注。 这根本不是在欣赏歌舞,而是在当囚犯!!皇帝陛下悲愤地想着,觉得有必要为自己争取权利。打量下左右,柿子先选软的捏。 “祈爱卿,朕可是长得如花似玉,比歌舞更吸引你么?” 皇上开难了~前方坐着的王公大臣都提起精神正襟危坐,一脸庄容沉醉地欣赏着歌舞,耳朵高高竖起——难道不是祈世子是皇上的男宠,而是反过来不成?大消息大消息~~~ “皇上~”祈世子凑近,小声道:“微臣的身家性命就寄托在皇上如花似玉的脸不要突然换成别人。你说,现在天下还有哪个美人能比您更吸引微臣!!” 竖起耳朵的大臣们只听到最后一句——哦哦,原来果然当真理应便是如此啊,瞧祈王爷马屁拍得这么顺溜,大赞皇上,难怪能深得君宠。 “朕是天子,岂是无信之人……” “皇上您如果那年七夕没有和昊帝座往巫山昆仑一游半年,臣一向是深信不疑皇上一言九鼎不会抛下江山大业不顾!!” “朕自接掌宝器,终日兢兢业业,难得有机会与情人见上一面。祈爱卿当知劳燕分飞的痛苦,便不能体谅朕一二为朕分忧……” 君臣二人哪知下方王公大臣在想什么,避着宝亲王小声嘀咕。 “劳燕分飞??”祈世子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下,一脸难以苛同。“恕微臣难以体谅!微臣只觉若真能劳燕分飞,实是普天同庆之大大善事!但愿天下有情人长成怨偶……” 轩辕见祈世子大有涛涛怨气长无绝期之色,眼光瞄了瞄,噗哧笑起:“听说月圆人圆,柳公子昨天半夜又去拜访祈王府了?” 这厢话还没落,那边宝亲王与祈世子一人一个,手上玉杯尽碎。祈世子更是恼羞成怒,压低嗓门道:“谁说的!!让我去杀了他!!” “在下说的。”笑吟吟又温厚的声音响起,近在耳畔,祈世子差点跳了起来,瞪着皇上身边那位团扇轻摇,温婉娴淑到不可方物的贵妃,忍不住想抱着脑袋哀叫:“你你你……” 宝亲王反应就直接多了,冷眼一横手一挥,便要如来御林军拿下此人。 “慢着。”轩辕忙阻止。“柳兄是朕请来的贵客。” 2 “有哪个贵客会打扮成这样么?!”祈世子看着团扇掩唇,一身珠围翠绕珠光宝气的柳大单于,习惯性问道:“这身行头他自备的还是皇上备的?皇上备的莫忘了收租金!” “柳兄这打扮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兄身份特殊,朕总不能直接邀请他上船来。王公大臣们知道了,天才晓得会说什么。”轩辕边说边往下瞧瞧,欣慰地看到众大臣对着歌舞指提点点赞赏不已,没一个回头看向他们。 “张年兄,你看到了吧……” “嘘,许相爷,小声点,莫让皇上看到……” “皇上与祈王爷之间是怎么回事?下臣已越来越糊涂了。安郡王,你说,难道跟皇上身边那位娘娘有关么?” “这……说来,那娘娘是谁,我怎么那么面生?” 王公大臣们指着场中的歌舞,七嘴八舌小声议论。 “看来可能皇上与祈王爷的心结,就出现在此了。皇上喜欢上那位娘娘,不要祈王爷了,祈王爷一怒争宠……” “不对不对,应该反了吧。是祈王爷喜欢上那位娘娘,可惜对方已经嫁为皇妃。祈王爷欲争不能,黯然伤神。而皇上因为喜欢祈王爷,却得不到他的心,更非难那位娘娘。你没听到之前皇上的质问么,和祈王爷心灰意冷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原来宠臣也不好当啊,祈王爷还真是可怜。或者我们该看看有没什么办法可能帮帮祈王爷……等等,你们看,宝亲王似乎也掺入了,他与娘娘似乎也是旧识,他脸色好冰啊……” 众大臣在为祈世子唏嘘之际,有人小声尖叫。 “怎么可能!”众大臣拿出小铜镜,小心地照出后面龙椅附近的龙争虎斗,一片哗然。“哎呀,怎么会变成这样?宝亲王喜欢的是谁?娘娘?皇上?还是祈王爷?那祈王爷喜欢的又是谁?皇上呢?娘娘呢?” 四角恋爱可以得出无数的答案,流言有着千百种方式,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上方的四人根本不知道下面的猜测已进展到三龙一凤淫乱后宫。祈世子对皇上的解释完全不以为然,但旁敲侧击根本无法探出底细。宝亲王与柳‘娘娘’冷眼相瞪,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随时都可以打起来。只有轩辕玉扇摇摇,神色悠闲,狐狸眼儿乱转。 就在此时,湖面传来一声轻啸。啸声初闻极远,转瞬间已近至身畔。外面护驾舟座一阵纷乱,大叫着护驾护驾,一阵弓弩飞射之声,接着,龙船最顶上便破了个大洞。王公大臣歌伎舞女尖叫成一团。 轩辕看着眼前长得温文乖巧,白衣边缘绣着金色九曜图纹,却是一脸煞气的青年,脸上的笑容有点苦。“煌小……煌兄,好久不见了,一来便给朕这样一个惊喜,实在令朕承担不起啊。” “少说废话,昊在你这里吧!”夜语煌眉凝冷锋,打量完周围之人,目光落在轩辕身边的‘娘娘’身上。他曾被狼狈为奸的二人逼着扮过女装,对此类自是敏感,见状身形一震,伸出根手指,颤危危地指着‘她’:“你……你……你就真的这么喜欢这个混蛋狐狸,喜欢到了你连男人的尊严也不要了?!” 柳“娘娘”眨了眨眼,不确定煌是认出自己还是将自己当成夜语昊。 煌见他没有否认,更是一脸悲愤。“夜家真是家门不幸,我已经劝你这么多次了,为何你还是一意孤行不听劝?这个狐狸有什么好?有仇必报,小鸡肚肠,霸道蛮横,不可理喻。处乱世必是昏君一个,只是正好遇上了个盛世,才有这么点皇帝的样子,偏偏一肚子狗皮倒灶,只会想些男盗女娼不知所谓的事!跟他在一起,你只会学坏啊!!好好回昆仑省亲,居然玩了那手什么歌舞乐侍!!你胳膊要向外弯也别弯得这么明显!!我与你好歹是同父同母所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没功劳也有苦劳!还记得你小时候多么可爱,包得圆滚滚的,天天粘在我身边……” 看来再说下去,不只皇帝会吃醋翻脸,无帝天人一般的形象也要保不住了。夜语昊是少数值得欣赏的人,为了保在他在自己心中最后的印象,柳大少觉得自己只能先牺牲小我了。 “煌帝座,你认错人了……” 3 “你居然叫我煌帝座!!”娃娃脸上一片泫然欲泣的神色。“你居然为了他而不认我这个哥哥……他有什么好啊!!” 轩辕在旁哼了声,煌瞪回他,一手拉住‘娘娘’的手,悲壮地下定决心。“只要你肯放弃他,这条不归路……我愿陪你走到底!!” 柳大少苦笑不已,侧眼瞄了瞄,完全不出意料,祈世子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显然在考虑要救哪位‘美’——罢了,他会考虑,而不是直接选择煌,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事了。 “煌帝座,请冷静……” “你这教我怎么冷静……” “煌小兄,昊真的不见了么……” “你这不是废话么——” 对话进行到这里,嘎然而止。 夜语煌艰涩地扭着头,看看被自己紧紧握住手的‘娘娘’,再看看轩辕。 轩辕在旁沉痛地点头,玉扇一扬,狐眼弯弯。“你认错人了。” “这位……” “煌兄真是无情,这么一下子便忘了在下。”柳‘娘娘’羞答答地用团扇拍开煌的手,十分委屈地比划给祈世子看。“都捏出手印了。” 祈世子看了半天,只回了一句。“幸好这手印不是捏在昊帝座手上,那才教人心疼。” “昊没来找你么?”那边对话继续。 “昊有来找朕,朕还会呆在这里闺怨么?”轩辕也没好气,“前年一别,朕一年多都没见到他了。顶多偶尔飞鸽传书送个消息。问他中秋要不要来京城,只写了十个字给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说到这,瞄了旁边柳‘娘娘’一眼,牙齿痒痒的。这柳大单于怎么当的,真是好命,要走就走,要留就留,突然跑来京师也就来了。哪象自己,想去找情人身边还有两个尾大难掉的爱卿,一到这种相聚的日子他这皇帝就堪比囚犯。昊不主动来京的话,两人根本见不上面,可是要昊主动来京……怎一个天长地久长无绝期的绝望啊! 夜语煌闻言,眉毛也皱了起来。“昊是有说会回昆仑,可是从八月初一直等下去,始终不见人回。他要回昆仑,必定经过三关,初七都还没经过的话,根本赶不及在中秋回教的。” 所以他这个等得心焦的人,就一路找了出来,结果找到京师都还没见到昊的影子。 没回昆仑,也没来见轩辕,昊到底上哪里去了? 柳大少在旁见二人苦思,不由笑道:“两位,昊帝座好歹是天下第一人,不会有事,不劳二位操心……”要操心的是昊没出现,是不是在算计什么才是。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外面又是一阵喧哗,护驾船上的御林军们再次尖叫护驾护驾!接着,龙船三层右边的墙体乒地一声碎裂开来,好不容易定下神的王公大臣歌伎舞女们再度尖叫着抱着一团。 伴随着碎片的裂开,八位白衣少女抬着一顶素雅而华丽的月华轿轻飘飘踏上龙船。少女们身形窈窕,容颜秀美,一身素衣不染纤尘,望之几疑是月宫仙子们下凡。可是长袖拂处,却是打碎一地阻拦了前进道路的摆饰,令王公大臣们也碎了一地幻想。 煌一见月华轿便脸色微变,有几分想落荒而逃的架势。只是顾着面子,不肯移步。 八位少女放下轿,向煌微一躬身。“见过煌帝座。” 煌咳了声,打起精神。“免礼。月后大驾降临,不知有何要事?” 见到月华轿而脸色微变的,不只有煌。祈世子也在见到八女后悄悄向后退,退着退着就退到柳‘娘娘’身后。 “你夫人来了,不去见个面么?”柳‘娘娘’笑嘻嘻地团扇掩唇小声说,凤眼余光瞄向祈世子。 “是前夫人。”祈世子纠正了声,脸色垮了。想到从水横波嫁入祈王府开始后的连串惨淡生涯,他能深刻体会到煌此刻的心态!不过说来,这种心态不知为何,有点熟悉啊…… 祈世子那边想着,轿子里,月后已经开口了。 月后据说是个瞪眼时比冷着脸可怕十倍,可是当她微笑着的时候,简直是可怕上了百倍的女人。她此时一定是在微笑,因为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冷,非全不冷,还温柔动人清脆悦耳,让煌和祈世子各自打了个哆嗦。 4 “本教中秋赏月大会,素来是教中惯例,为此盛会,多少分舵舵主不远千里赶回昆仑?多少消息等着帝座处理?让人愉快的是,本教的日君突然被帝座派去执行任务,然后,帝座也突然过劳病倒了。教中上下为了帝座劳心劳力鞠躬尽瘁以至身体微恙,皆是愧疚无比,见帝座病中不忘处理教务,更是感动又惭愧。” “这个……”官慈,本座对不起你。 “本后也是感动无比,可惜本后是女子,是小人,只想着,昊帝座要回昆仑又还没回来,一向‘兄弟情深’的煌帝座,居然放得下心抱病处理教务。咦,这倒是奇了,本教的帝座何时成了圣人了?” “月后……”煌苦着脸。唉唉,别人偷溜跷宫时,为什么那么容易,轮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找回,这这真是天理何在啊——他却不知,他羡慕的对象之一,其实此时正抱着跟他相同的烦恼和想法。 轿内的声音越来越冷,也越来越见火性。 “结果圣人不见,却见帘子后抱病处理教务的无帝变成奉令外出的君座。这可怎生是好?本后险些以为几年前帝座传承一事又要发生了。幸好日君对帝座太过忠诚了,堪为本教上下楷模,才没发生这种惨绝人寰的误解。只是他对帝座去向,一字不吐露,令本后觉得很失败呢。” 银铃般的笑声传达了真正的心意,煌为自己那已经英勇捐躯的君座默哀数秒,觉得当务之急是先平熄月后的怒火再说。 目光默默向左右传递求救之意,触之者皆摇头。 轩辕小声道:“先皇有教诲,千万不要试图跟女人讲理。” 柳大少补充道:“尤其是盛怒中的女人。” 祈世子也小声追加。“如果你以为你阻止得了,你会死得很惨。” 宝亲王一脸冷若冰霜,难得也说了四字:“沉默是金。”引得众人一致侧眼看了过去。 瞪了旁边落井下石的几个,夜语煌觉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月后,此事是本座有错,本座也已后悔了,正准备回教……咳咳……” 月娘啊,请教教本座要如何象身后那几个嘴上抹了蜜的家伙一样,懂得哄女人啊。 “帝座真有心,本后感动。回昆仑大可不必了。”月后的声音恢复了一惯的冰冷。 不必?!煌惊讶地眨了下眼。月后真不愧是女中豪杰,不与同类相比,原来这么好说话…… “不必了的意思是~”三两下琴挑之声,优雅的语调从众人上方传来。大家抬头,才见一身黑衣,优雅如贵公子般的暗羽,不知何时已坐在横梁上,大概是趁方才月后进来现在一片混乱时,从上方煌进来的破洞进来的。他怀里抱着琴,含笑道:“月后已经将君座无法处置的教务带来京城,还有那些被煌帝座抛弃在总舵的舵主们也带来京师了。只要帝座收拾齐整,换好正装,出个门就可以举办中秋赏月大会了。对了,连帝座您的正装,月后也带来了哟。至于秋后算帐,反正秋天也到了,大家一点都不急,慢慢来~” 多么有魄力的女人……多么可怕的女人!众人同情地看着被吃得死死的煌。 祈世子终于想到为什么自己能这么理解煌了。这月后一言一行,冰冷无情公事公办的态度,可不是又一个宝亲王。想想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管制压迫……心下再次怜意大生。 “耶,这不是无名教的煌帝座,月后,暗羽么,怎么同时驾临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身红衣敛遍天际晚霞之色的佳人倚门而笑。神仙府目前的大当家在听到暗卫接二连三的汇报后,赶来看热闹了。她眼珠子瞄了瞄和兄长傍在一起的‘娘娘’,黛眉一颦,摇头叹道:“哎呀~我现在到底该哪位嫂嫂才好呢? 祈世子一见红袖那目光心下就大叫不妙。闻言一个激灵,马上看到煌头上燃烧着的火焰有向自己移动的趋势。手臂上还被柳‘娘娘’拧了一把,立刻抱定沉默是金,宁死不开口,一问三摇头的决心——开玩笑,插进两个女人,还是两个名满天下的女人的斗争中,他知道尸骨无存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不想自己亲身去验证。 月后在轿内轻笑了声。“原来是红袖郡主,难为郡主如此顾恋旧情,本后感动。果然一个人年龄大了,变会开始念旧了。” 5 红袖脸色扭曲了下,娇笑道:“‘嫂嫂’这话太不容情了,伤了‘小’姑子的心啊。女人年纪一大,心也就狠了。幸好红袖还没嫂嫂狠。” 冷空气压低,寒流在众人头上萦绕不去。在场五个男人看来看去,目光一致落在祈世子身上——你去解决吧。 ——为什么是我! ——她们一个是你妹妹,一个是你前妻! ——她们两个不也分别是你们的下属! ——你对女人有一套,最了解女人的不就是你么。 ——不要胡说! 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一道清越的声音越过湖面,打破了众人的对峙。 “武圣庄乡野小民,闻皇上在此与民同乐,冒死恳求一睹皇上龙颜。”声音柔润绵长,极是动人,王公大臣们虽然目前还是抱成一团,犹能闻声知人,定是美人一位。他们虽处庙堂之高,但武圣庄有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却也是有所听闻的,当下小声鼓嘈起来,想知道柳大美人到底有多美。 柳残梦听到这声音,微微色变,转瞪恢复如常,却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怎么回事?难道今年是跷宫年,跷宫的都会被逮回去么?还来不及理解现在是什么状态,就见场面话说得很温存很谦恭有礼的人,行动完全是另一回事。龙船目前唯一完好的左壁突然破开个大洞,一杆红缨红杆的长枪投在地上,随风摇曳,红缨颤动,接着,一条长鞭自破洞处如蛇卷入,在横梁上绕了三匝,一人借力轻盈落在龙船上。 王公大臣歌伎舞女们,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祈世子开始低头写债单。 柳残梦苦笑道:“慢点慢点,上面那个洞和右边那个洞真的不关我的事。” 来人身着紫色方巾长袍,轻裘缓带,极为儒雅。长得男生女相,柳眉朱唇,秀美阴柔,唇角时时带笑,无限温柔,教人难生恶感。他目光晃悠悠地在室内转了一圈,落在‘娘娘’身上,皱了下眉,有些难以认同地用力摇头。 柳残梦惨了,一身女装,居然被下属见到。众人心下都涌起兴灾乐祸之感。 “这花色太艳了,又大了点,压在鬓角,恶紫夺朱,夺去了凤冠的色彩。还有衣服也不该配这色的,红与金不够稳,要用黑色来压制才不会招摇得这么俗气……”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下数落了半天后,终于笑盈盈下了结语。“单于,您果然在这里啊,不过,现在的您真是没品味。” …… 有什么样的上司,就会搭配怎么样的下属,众人终于都见怪不怪了。 柳残梦也是笑嘻嘻的,被下属见到自己这身打扮完全没有尴尬与不自在。目光在红缨枪上转了转。“莫絮,你跟应天奇都来啦?” 塞外双奇一齐到来,想溜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要迎接单于回宫,不隆重怎么行呢。”莫絮笑得甜蜜,蜜里粘着把刀。“五公子身体不好,慢了一步,很快也会到的。” 等凤五也到了,那就真的完了。柳残梦脑袋急转,脸上笑得温和忠厚。“唉,被你们找上,在下也只有回去了。只是,我这一路隐藏行踪,你却是怎么知道我来了京师?” 莫絮收回鞭,对自家公子一点也不敢大意。“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来不及说完,柳残梦拉着祈世子,脚下千斤坠一跺,龙船虽坚固,到底是木制的,还是被他跺出个洞来。 一般人问出不解之谜后,要逃好歹都会等听到答案后再逃的,哪有象柳残梦一样莫絮才刚回答几个字他就逃了。莫絮一怔之下,长鞭挥出,已是不及。一阵尘烟飞扬,柳残梦和祈世子二人从洞内往下掉去,接二连三听到地板碎裂之声,还有祈世子大声叫着:“本王最讨厌水!!!姓柳的你这混蛋!!!” 显然为了安全,他们直接从船上逃到水底。 轩辕看着原来富丽堂皇,现在还有点富丽堂皇余韵,只是上下左右都破了个大洞的龙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莫絮鞭子长,龙船内空间有限,他方才长鞭一挥,椅毁柱倒,已将室内众人都逼得换了个位子。月后的侍女抬着月华轿往左偏,红袖正好往右偏,双方迎了个正,先前口舌交锋尚未分出个胜负了,这一撞上,皆没好气。这个叱道:“无礼,敢冲撞本郡主!”那个嗔道:“笑话,却不知是哪个不长眼自己撞过来!”三言两语,被莫絮打岔分散的战火再次引燃。 6 莫絮一见让柳残梦逃了,倒也不怒,鞭子一收,哼道:“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幸好凤五早猜你不会这么安份了,乐意当条鱼便下水吧,铁甲铜丝网正在水中等着你!” 煌和轩辕在旁咽了口口水,开始同情起柳残梦了。原来这家伙也不是最轻松的啊,这年头,怎么抓起上司来个个狠得要命,简直不把上司当人看待了。 煌小心看了一旁和红袖唇枪舌战的月后,听了片刻,确定月华轿内的人暂时不会注意到自己后,小声问轩辕:“你真的不知昊在哪里?” “朕要知道,早就跑去找了。”轩辕玉扇轻摇,也小声说着。 煌考虑片刻,无奈道:“本座姑且相信你便是……”目前还有更紧要的当务之急,趁月后没空注意自己,暗羽跟宝亲王打招呼的时候,先逃开避避风头再说——虽然他师父没给他任何关于女人争吵的教诲,倒有告诉他,无名教的月后生气时,无论是哪一代,都一定要懂得避风头。 轩辕瞧着煌的神色,眼珠子转了转,指指左边那个洞指点道:“煌兄,从那边出去,离岸比较近。” “哦?”煌有点惊讶地眨了下眼,没想到轩辕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指点自己道路。第一次觉得,这家伙也不是那么不可取的。 轩辕笑得一派风流。“你好歹是昊的兄长,不看僧面看佛面么,朕总该帮你才是。” 不爽地哼了声,不便此时发作。煌屏蔽气息,慢慢向左边那个莫絮破开的大洞移去,好不容易快接近,却听轩辕哎呀大叫了声:“煌帝座,朕说错了,应该是右边……” 右边怎么样没必要说下去,看到月后猛然飞出月华轿,暗羽目光也投向自己,煌气得脸色都青了。“轩辕逸你这个混蛋!!!!!!” 他为什么会蠢得去相信这只狐狸尾巴一直在摇的九尾狐!!!!! 轩辕只是轻笑——他晚上特别摆驾未央湖,又将柳公子带来,便是为了要牵制祈世子,然后再次跷宫。虽然后来发现的事闹得有点超乎想象,不过现在有好机会,不将场面搅得更混又待何为。 “煌帝座,你这举止,太让人伤心了!”月后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表情,只是一双美眸透出的寒光,让煌从头顶凉到脚底。 “煌帝座,这次真是没人救得了你了。”暗羽将瑶琴甩入背上的琴袋,笑得优雅,缓缓阻住煌的去路。 煌哪会乖乖束手就缚。两手一错,身若游鱼般想从暗羽身边滑过,暗羽手一挥,他已借力投向上方破开的大洞。 月后哼了声,轻飘飘地跃起,袖摆一拂,向煌当头打下,煌猛提真气,临时折腰掠向一旁梁柱,脚一点便要自龙船右面边破洞掠出,暗羽见状,急急一道掌风击向煌身后。 煌闻风知变,只得再次转换身形,避开那道掌风。但龙船虽大,到底是有限的,不比平地。三人上下追逃间,一个失手,掌风切向了莫絮。 莫絮唉了声,长鞭一挥,举住掌气。掌气是挡住了,长鞭飞舞,原本便已破坏得差不多的龙座周围更显粉身碎骨之态。红袖纤腰一拧退到墙角,犹被扫落一角红衣。宝亲王淡淡伸出手,捏住如毒蛇吐信的鞭梢。 “莫公子,请自重。” 莫絮眉一扬,他素来横行惯了,冷笑道:“我不自重又如何!!” “这里是龙船御舟,皇家重地。莫公子若不自重,休怪本王无礼。” “好啊,我便看你如何无礼,你留得下我再说!”甜蜜蜜地笑着,莫絮长鞭一扬,鞭上挟着雷霆之力,向宝亲王当头照脑打下。 宝亲王只觉此人蛮不讲理,但手下功夫确实不能让人小窥,眉头微皱,手上一招‘步烟生莲’,以繁对繁,打成一团。 东边,煌和月后暗羽拳掌相加,扇风琴音交错夺命,招招不让人,降龙镯剑影纵横,步步想逃难。从三楼打下二楼,再往一楼,听得连串霹雳叭啦之声,不用看也可以知道楼下被破坏成怎么样。 西边,莫絮与宝亲王也斗得如火如荼,一个是武圣庄的武相,庆国的双奇之一,一个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当朝的中书令。论起武学不相上下,论起阴狠莫絮占上风,论起深沉却是宝亲王强上一筹。原本有宝亲王控制着场面,理应不会太乱,但莫絮的兵器长达数丈,挥舞之下,当真是覆巢无完卵,墙摧柱断梁倒,只吓得下方王公大臣歌伎舞女们尖叫到没声音可叫了。 7 乒嘭乒嘭,乒铛乓啷……一连串又一连串的声响后,再如何坚固的龙船,也经不住这一群武林高手们的摧残。 ———————————————————————————— 颤危危地,颤危危的…………在岸上所有围观者不能置信的眼光中,坚固的,华丽的,壮观的,巍峨的,代表着皇家,代表着天子,代表着普天下最有权势的身份地位的龙船,缓缓地断裂成无数块。 龙船解体的那一瞬间,一群武林高手们闪避不及,纷纷落入水中,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无名教的三位对看一眼,二话不说,煌当先向外逃去,月后暗羽尖叫着:“你休想逃跑……”,一边也跟着往外追随而去;莫絮在沉船的那一刻,长鞭一卷,卷向一旁的护卫船,三两下也逃之夭夭。 宝亲王一招九宵腾龙,没落入水中,此时正缓缓坠到龙船碎裂在水面的残髂上。见着现场一片乱景,目光不由冷了三分。哼出四个字:“真是国耻!” 顿了顿,向一旁掉入水底正扒着他站的木头残髂努力浮出水面的御林军交待:“将今晚的损失记一记,分作两份,分别投递到无名教和庆国去请款!庆国的可以慢点,等祈王爷回来后把他的帐单也加一起送过去!” 说完四下看看,不见了天子,估计趁乱自己没注意到时,已潜入水底,脸色不由阴了阴,正想下令追拿逃走的皇帝陛下,却听远处有人叫道:“熙。” 声音熟悉之极,宝亲王抬头一看,禁区之处不远处停着一只小舟,舟上二人立在船头,蓝衣人负着手,白衣人正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他示意。 居然是云兄!宝亲王怔了一怔,没想到他们二人会在此时出现。 心下的欢喜未能掩去脑中的违和,这未免也太巧了吧。想到这,宝亲王心中一动,回想起今晚的一切,煌和无名教的出现,武圣庄的出现,再到现在惊鸿照影的出现……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看到这些人背后那一根线。 想下令追拿皇上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晌,还是放下。 罢了罢了,难得中秋夜,团聚比较重要啊。 身形如浮云飘落般掠了过去,落在惊鸿照影身前,向兄长绽出外人无缘得见的笑容。 “噗噜噜噜,张年兄,这个中秋真热闹啊……” “咕噜噜噜,没错……咕噜噜噜,皇上到底惹了多少风流债……” “噗噜噜噜,美人这么多,这么凶,噗噜噜噜,难怪皇上正宫空缺,没立皇后……” “咕噜噜噜,没错没错……咕噜噜噜,为什么还没人快来救命啊啊啊……” 沉向水底的王公大臣们在被水彻底淹没前的一刻,还不忘交流最后的八卦心得。 ———————————————————— 在水中摘下龙冠龙袍收好,轩辕得意地笑了笑,趁乱游向前方民舟聚集之地。他便是为了方便逃跑,才选了个与民同乐的未央湖。此时民舟上的人都被湖心龙船沉没一事震惊不已,谁也没注意他这‘不小心落水的男子’。 从水里冒出头来,为周围水面落了不少果皮瓜壳而皱了下眉。朕今日来此游湖,还把乱七八糟的杂物扔进水中,真是大不敬,大不敬! 他腹诽未完,突然一捧水从头上倒下来了。出其不意的惊吓下,真气一个不稳,险些淹下湖去。 嗔怒地回头寻找非难对象,却见他身后左边有一只小舟,舟上有人轻声吟咏: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声音清朗中微带沙哑,熟悉得让轩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看,舟上一渔翁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怀抱钓杆,身边放着一坛酒,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还是湿漉漉的,显然方才那捧水正是他的杰作。 见轩辕回过头来,他笑得更开心了。那笑容三分深,三分浅,三分的不可捉摸,却是四分傲。只是这些颜色里,都多了些叫温柔的色素。“瞧我晚上运气真好,钓到一条大鱼了。” “不是一般大鱼,还是跃过了龙门的大鱼。”带着几番恍如隔世的迷离,轩辕也笑了起来,伸出手。 8 那人将白皙的手放入轩辕掌中。双手交握,轩辕一个用力,将那人从船上拉了下来。 那人哎了声,扑嗵落水,对轩辕会将他拉下水倒不意外,只小声道:“还是湿……” 湿什么没说完,双唇已被堵上。在水中泡了这么久,轩辕的唇是冰了,却又带着异样的火热。那积压了一年多的热情,透过辗转吸吮啃噬的双唇和激烈狂热的拥抱,却是无论如何也索取不够的。 这热情是由心引燃的三昧真火,非一般水能熄灭。那人微微一笑,闭上眼,反搂住他的颈项,顺从回应着。 他们在小舟的阴影下,倾诉着离别的相思。他们是无法在一起的平行线,可是,偶尔也会有着相交而过的机会。 周围喧哗 的人声,在追逐着他们于尘世间的幻影。而他们只在水中,贪恋这温柔的一刻。 小舟不小,舱内布置得很温馨,虽然没有太多摆设,但有一张柔软的床就已经足够了。 拨动着昊披散在枕上的黑发,黑发柔软地缠绕在他的指端,一点都不象主人那么难缠,轩辕满足地将脑袋埋入昊气息还未平稳下来的肩颈间。 好久没闻到昊的气息,搂着他的身子了。 幸福越多,越会衬得离别的日子是如何孤寂难耐。 可是,还是不愿为了怕寂寞而放弃此刻的相聚。 “昊哪,你都好久好久好久不来见朕了,朕问你中秋要不要来,你还只送了朕十个字。”轩辕有些委屈地诉苦着。 什么海内存乱己天涯若比邻的,对情人来说,那是屁啦。大骂着脏话的轩辕毫无身为天子的自觉。天涯若比领真能让他一伸手便搂到在比邻的情人么?那根本就是情人怨遥夜,即夕起相思啊——幸好今年不用再念这首诗了。 夜语昊有些倦累地笑了笑,许久未曾经历床事,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他伸手推开轩辕埋在自己颈间挑逗的气息。“本来我是要回昆仑的。” 轩辕一听脸就拉长了,昊不由失笑,戳了戳他的脸。“结果回来时经过洞庭湖。” 轩辕开始偷笑,昊也微笑,手指改戳为抚,抚摸着轩辕又成熟了许多的脸。“那年在潇湘山庄,你对我说,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所以他来了,没回昆仑,来京师见那花间携手之人。 轩辕得意于自己当年的布局有先见之明,昊睨他一眼,泼冷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昊啊~”轩辕哀叫。“不要屈解朕的爱心,除了你,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 脸色微红,打断轩辕的话。“好了好了,我知道就是,不用说了。” 昊脸皮还是这么薄啊,怕自己说出,他也得跟着说,才每次都打断。轩辕笑嘻嘻地看着昊清俊的脸上,难得不是因为情欲而出现红晕,忍不住低头咬了下。 此心已交,事实胜于无数语言。既然如此,说不说已是无妨。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度过了相见的惊喜和久违的缠绵后,轩辕终于有空想到晚上连串的巧合。“晚上之事,你到底插手了多少?” “一点也不多。”夜语昊闻言,无辜而谦虚地摇着脑袋。“我只不过知道柳大少来找祈世子,你一定会利用他牵制祈世子的,所以就告诉凤五一声,让凤五来带柳公子回去……”然后柳公子还没吃饱喝足,当然会顺便带走祈世子。 “还有呢?” “凤五受了人情,主动说会帮你逃开。”所以莫絮才会与宝亲王大打出手。 “还有呢?” “顺便请惊鸿照影来未央湖赏月。”不然就算见到面,两人也跑给宝亲王追,太不浪漫了,不合他无帝算无遗策的名声。 “还有呢?” “喂,煌他们会来,可不在我算计中。” “但是你知道煌不见你,一定会跑来的。这个的确并非存心算计,只不过合理地在煌身后推一手吧。” “这个真的是意外……”昊揉了揉鼻子。“我只不过担心无名教的安危,提醒月后注意下煌,谁知道他真的跑来掺一手了。” 一狼一狈笑吟吟地对视着,如果让晚上忙活了一夜的众人见到,定要再次大骂狼狈为奸二人组。 “昊难得这么主动地计划安排了我们的见面,朕十分感动啊……”轩辕边说边吻上昊微笑的双唇,低声道:“春宵苦短,我们再来一次。” 帐帘再次放下的同时,响起昊的轻笑声。“轩辕,你答应我的生辰贺礼……” 后面的话突然中断,过了半晌,狐狸皇帝狼狈嘀咕道:“那不是重点,昊啊,朕很想你呢……” 秋风拂过,船外的月已升到中天,在船舱上白亮亮的洒了一湖清光。 这正是: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束。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西江月·朱敦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