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专门店 猫庵》 第一章 店长的猫毛剪影吊饰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下田由奈不擅长许多事。举凡运动(投球跑步跳高样样不行)、下厨(甚至连蔬菜的皮都削不干净)与智慧手机截图(同时按下音量键与电源键却失败),涉及范围很广,但其中最棘手的是「说话」。 她从小就拙于言词,无论是面对少数人或多数人,甚至是一对一,由奈总是笨嘴笨舌。说话的时机、发声、说话时的视线——跟说话有关的她通通不在行。假设有全国会话能力选手权之类的比赛,由奈会在笔试时就被刷下来,根本没出场机会。 由奈能诞生在有程式设计师这项职业存在的时代里,真的很幸运。至少工作时几乎不用与人交谈。 当然也不是一年到头都不用开口。比如和顾客开会,或与上司确认工作内容等,也时常会遇到这些消耗自身能量的状况。不过这算是在社会上生存,必须付出的最低限度的代价吧。 话说回来,这样生性木讷的由奈其实有男朋友。没听错,就是所谓的男朋友。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男朋友的名字叫做井川克哉,他和由奈不一样,是社交型人物,而且工作是营业业务,口才优劣至关重要的职种。就总是想尽办法避免与人交谈的由奈来看,克哉是宛如异次元般的人物。 由奈真的能跟这样的对象顺利交往吗?如何跨越不同次元的藩篱呢? 「我跟你说,对方似乎超满意我的。」 「是喔。」 「不是叫我教他们小孩念书,就是邀我下次跟他们去家族旅行,简直把我当成一家人看了。」 「哇!那很棒呢!」 由奈会随声附和他。 「很多人说我们这世代『公私不分』是ng的,但我可是绰绰有余。而且主管也很赏识我,会询问我对事情的意见。」 「哦哦。」 全力顺着对方的话答腔,好好当一名听众。她并非只对克哉这样,基本上需要对话的场合,由奈大部分都像这样附和对方。 这套附和对方的「战术」,是由奈在中学一年级的球类比赛时发明的。在同学热烈讨论某某社团的某某同学很帅的时候,由奈实在搭不上话只能频频点头,竟然发现这作法似乎行得通。于是由奈透过「点头」这行为,找到自己在班上最适合的位置——同学a。 那天起,由奈经历了高中生a、重考生a、大学生a以及公司职员a的生活。由奈除了家人之外能说真话的对象,真的是寥寥无几。 「老实说,我对这种『博得信赖的技术』颇有自信,但没想到能如此顺利,连我自己都吓一大跳呢。」 「克哉好厉害喔!」 于是乎,只要好好当一个听众就不会出错。 「不过,这也只是第一步而已。我可不会满足于只当一个受到公司赞赏的业务员。」 「克哉的目标是往上升吧!」 话语量要少。不需提出新的意见,完全顺着对方的话答腔。音调要有抑扬顿挫,不让对方有制式化回应的感受。 「没错!要升官,要飞黄腾达!」 克哉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由奈的「战术」今天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由奈看着眼前的盘子。大尾的虾子、颜色鲜艳饱合的狮子唐青椒、大小易入口的南瓜等,全都包裹着黄金色泽的面衣——亦即炸天妇罗。 现在两人是在炸天妇罗的店里。这是克哉推荐的店,他似乎平时也会在这里招待公司客户。榻榻米垫的包厢充满宁静的氛围,的确是个适合商业晤谈的空间。 轮流吃了狮子唐青椒和虾子,再试吃一口南瓜。先吃到酥脆的口感,再尝到南瓜醇浓的甜味。美味极了。特地用面粉将食物裹起来再放入热油中,由奈对这种食物的意义在哪儿再清楚不过。 每次吃饭都选在克哉推荐的店里。毕竟与人会面、吃饭是他工作的一环,克哉的选择从没出错。挑选餐厅交给他就万事ok。 「还是该独立门户创业吧。可是现今这样的世道,风险太大的选择也——」 克哉话说到一半,手机震动声响了起来。是由奈的智慧手机。她拍了料理的照片后便这么放在桌边。 由奈拿起手机,想收进包包里。克哉不喜欢自己说话时被打扰,更别说边滑手机边听他说话了。 「对了。」 克哉开口。由奈窥探到他面露诧异,但似乎没在闹脾气。她松了口气,再度准备收手机,此时克哉续道: 「把这吊饰拿掉吧?很幼稚耶。」 由奈自己也很惊讶竟然会对这句话感到受伤。她内心很紧张,想着得把这场面缓和一下才行。 由奈挂在手机上的吊饰只有一个,是猫手形状的吊饰。大小跟小指头一样,肉球的部分则充满弹性。 这吊饰的确很幼稚,或许该听克哉的,拿掉它比较好。 自从交往以来,由奈任何事都乖乖配合克哉的意见。克哉头脑聪明品味又好,与其自己去烦恼,让克哉做决定大都获得好结果。 ——然而。只有这次例外,由奈就是不想听他的。她实在不想拿掉吊饰,虽然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那天之后过了一星期的某一天。由奈请了年假。也不是特别有事要请假,只是刚好顺势趁机请年假而己。 因为是没什么特别动机请的年假,自然也没什么重要目的。她甚至没对任何人说。今天是平日克哉在工作,其他(为数甚少)的朋友们也一样在上班。 倒也不觉得这样枯燥无聊。反而有种接近解放的感觉。这股愉悦感促使由奈出门散散步。 由奈的公寓位于住宅街一角。平日白天人很少,可以悠哉地信步而行。再过不久路上就会出现放学回家的学生,她打算在那之前回去。要是被孩子们好奇地注视,会令她有点难为情。 既然没有要跟任何人见面,服装仪容只作最低限度的打扮。衬衫加外套搭配牛仔裤,脚下踩着布希鞋。 早春的阳光和煦温暖。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虽然由奈无论工作或性格都偏爱室内活动,但她并不讨厌户外活动。 「哦!」 心血来潮在十字路口转弯,遇到了梅花树。梅花树从民家的院子长长地伸出来,树上长满秀丽的花朵。虽然提到春天的花时,千篇一律答案都是樱花,但梅花沉静的氛围倒也挺不错的。 由奈拿起了手机想拍梅花。手机上的吊饰随之轻轻晃动。 『把这吊饰拿掉吧?很幼稚哎。』 她想起克哉的话。明明不愿回想,却径自浮现于脑海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排斥呢?克哉本来就会挑东拣西地啰唆,而由奈平时也都会配合他。 「咦?」 ——忽然间。有个东西从沉思中的由奈面前走过去。正好是能让人一把抱起的大小,四只脚,毛绒绒,温暖又柔软的生物。 「是猫耶。」 由奈喃喃说。没错,是只猫。耳朵与头部是黑色,眉间往下则是白色的「八」字形花纹。通常被称为宾士猫。 猫咪瞄了下由奈,他的眼睛像是黄色又像是黄土色。瞳孔受到明亮的日光照射而呈细长的一条线。 由奈和猫四眼相对时,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鲜明的回忆。 ——那是刚升上国中的时候。从小玩在一起的玩伴(为数甚少)们各自分到不同的班级,且那时还没学会目前的「同学a必杀战术」,是由奈的人生中烦恼达到巅峰时期所发生的事。 孤孤单单放学回家的由奈面前出现一只猫。花纹虽然是宾士猫,但黑色的部分记得是带点灰的。 猫咪起初每次见到由奈就逃跑,一副要她「别靠近我喵!」的样子。直到由奈用学校午餐的面包跟它交涉,猫咪才「真拿你没办法喵」,态度终于软化下来。 「还有啊,大家都在讲偶像的事情,我也得去了解才行吧。」 由奈摸着坐在民房围墙上的猫咪,自言自语地抱怨那天发生的事,而猫咪只是看向别处频频打呵欠。虽然态度明显没在听她说话,由奈却被深深疗愈了。玩伴们忙着跟新同学培养感情,跟家人说的话又怕他们担心。是故,由奈不用太多顾虑,敞开心扉说话的对象,只有猫咪。 幸好最后由奈靠着球类比赛时学会了「战术」,才终于有办法让心平静下来。几乎同一时刻,猫咪也消失不见了。所以她无法向它报告:「自己现在过得很顺利喔。」 球类比赛是在暑假之前举办的学校活动,算起来和猫咪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却在由奈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在那之前,由奈对猫咪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在那之后则成了热情的猫奴—— 猫瞥了一眼被推进记忆洪流中的由奈后,顿时把脸撇开跑掉了。由奈瞬间回过神,追在后头。 猫时不时回头睨了下由奈又跑掉。既不逃也不等她,一靠近他就离开,一离开他又停驻脚步。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快步地走在由奈前头。 眼看是追不上了。由奈索性拿起手机,至少拍张照纪念也好。 猫前进的方向是附近的公园,由奈不由得地警戒了起来。这座公园里有为了健康地度过余生,花上大量时间散步的老人家,以及靠社群媒体共享日常生活的大学生用单眼相机拍着天空或花草。这类的人时常随意向人攀谈,对由奈来说非常头大。 「——很好。」 由奈一进到公园里,便露出满意的笑容。公园里没半个人。这样她就能安心地尽情拍猫。 猫咪翘起尾巴继续往前走。它在没有半个人的公园里,旁若无人地东看看西看看。 这段期间由奈拍了好几张照,却全都失败。毕竟由奈是连截图都不太会截的人,当然也难以捕捉动来动去的猫咪身影。 猫逛完公园后,便移动到公园角落的草丛荫里。明明是如此广大的空间,却特地窝在小角落里,的确很有猫咪的作风。 由奈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草丛(因为声音会让猫咪逃跑),一边慢慢靠近。 「乖乖坐好,不要动喔。」 由奈轻声说,一边慢慢拉近与猫咪的距离。她的腰蹲很低,手伸直直手机朝向猫咪,一面徐徐接近。 「啊!」 ——这明显是由奈的失误。虽然平常比较容易注意到她不擅言语的那一面,其实由奈还有其他不擅长的事物。没错,就是运动。 不擅运动的意思就是「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相当低」,不仅投球或跳舞之类的动作做不好,就连蹲下边往前一步步移动的动作也很拙劣。 「好痛!」 简单说,由奈一个不平衡往前摔倒。双膝跪地,两手也跟着伸出去撑在地面上。摆出了近似于土下座的姿势。 宾士猫则以比由奈快几百倍速度的动作站起身来,一溜烟地跑开。 「啊!等一下!」 猫咪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停下来。刹那间就不见身影,只剩下呈跪拜姿势面对草丛的由奈。唉,彻底失败了。 身陷沉痛打击的由奈站了起来。多亏牛仔裤保护膝盖没受伤,手也不痛。被飞抛到地面的手机也毫无问题地继续运作。萤幕没有裂痕,应该没事—— 「唔?」 突然觉得怪怪的。由奈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手机。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差了什么,缺了什么。 「——啊!」 由奈发现出问题的地方是吊饰。上头的猫手不见了,只剩连在绳子前端圆环状的五金配件,虚弱地吊在那里。 她慌张地找寻四周却没找着。吊饰最后还在的时间——大概是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的时候。感觉快昏倒了。看来是在追猫咪时掉的。不知道找不找得回来? ——不是这个。由奈盯着地上走了起来。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那吊饰。 「找到了!」 出乎预料的,由奈马上就找到猫手,只见它插在刚刚闪开的草丛中。太好了。由奈内心松了口气。 她将猫手拿起来。想必是穿过草丛旁时勾到了什么东西,挂钩才会松掉吧。 猫手侧边是饰品上常用的的那一种挂钩。只要按下小小的凸起物,挂钩的一部分就会打开,可以勾在其他的挂环上。 由奈很快地试着按按小小的凸起处,但挂钩却没打开。 「奇怪?」 连按了几次,挂钩都没有反应。由奈继续乱按,最后才终于放弃。看来似乎是坏掉了。 再也没有力气继续散步了。 由奈垂头丧气地走着。唉,真是没意义的休假日。不对,没有就等于零,还算好的。实际上,情况却是负的。吊饰坏掉而导致她的心理层面出现大赤字。 试着用正面思考看看吧。——太棒了!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克哉念东念西了。下次和克哉见面时跟他说「吊饰断了」或「这样刚好,不用挂吊饰了」很好,问题解决! 「——不行。」 这想法也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连由奈自己也无法理解—— 「非也!这可行不通!」 当由奈正面临尚无答案的烦恼时,叫喊声却突然飞进她的耳里。那是道低沉且自傲的男性嗓音。声音中听得出经历过人生丰富的淬炼。 她好奇地四下张望。「非也」这句在现代日本的大街上不会听到的措词,引起她的兴趣。 没找到声音的主人。吸引由奈目光的反而是一家店。 茶色的门扉、门的左边是展示用的橱窗。橱窗中陈列着手作皮包、饰品以及春装,并非值得一提的店家。 然而,要说什么引起由奈的兴趣,就属摆在店头前的招牌。那招牌就像有着时髦午餐的咖啡店会使用的立式招牌。 招牌上写着店名——「猫庵」。没错,是猫。由奈光看到字就反射性地起了反应。更特别的是,「庵」字翘起来的部分还画成猫尾巴的模样,真是绝妙的设计。 店名下方写着「万物皆可维修」,似乎也有「换毛时期优待」的优惠。怎么想都相当谜样,但对身为猫奴的由奈来说,就连这点也令她心跳加速——不对,等等!万物皆可维修吗? 由奈从皮包里拿出吊饰,盯着坏掉的挂钩。既然说是「万物」,那这种东西也会帮忙修好吧? 「听好!放开老夫!」 沉浸在思绪中时,又响起这低沉的声音。 「放开!竟敢不放!」 是从店里头传出来的。他们是将音量调到最大在看时代剧吗?抑或是从战国时代穿越过来的武士撞见了现代人,而掀起了巨大骚动呢? 由奈不禁对自己夸张的想象感到好笑。在现今的漫画或轻小说中也不怎么看得到这种剧情了吧。 「蠢蛋!」 门一开启,从中出现一只猫,毛色像是深褐又像是灰色,还有黑色的虎斑。也就是一般所说的黄虎斑猫。下巴到胸前的毛长而蓬松的部分也有点像是缅因猫。 瞳孔的颜色很奇妙。既不是金色也不是茶色,而是夕阳余晖下的大海颜色。 「老夫受够了!」 猫咪站着。——没错,是站着的。他用后脚站立,而且用两脚步行。 「事以至此,就让你瞧瞧兵法的真髓!」 猫咪的嘴巴蹦出自傲的低音。由奈仍一脸苦笑地僵在那里。是猫吗?猫站起来走路?说人类的话? 「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是也。」 猫咪一关上门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不用说,当然是以后脚站立的姿态。双手摆动、大腿上抬的人类跑法。 由奈对这画面哑然失语。现在是怎样?武士穿越时空而来反而还比较接近现实一点。 「啊!店长!不可以跑出去啊!」 门随着这个声音开启。露出脸来的是一名青年。青年穿着围裙,手里拿着梳子。 「懒得理你!」 一出店外,青年便抓住了猫咪。这只猫的全力奔驰,速度简直慢到不像猫,青年光小跑步的程度就追上了。 「营业时间中放着店唱空城计,有失店长资格哦。」 青年用力抓住猫咪身体的两边,然后一把抱起来。 「哼,狡猾之人。」 猫咪挣扎着,但完全逃不了。以猫咪柔软的身体,想必只要身体一弯后脚一蹬,便能轻易脱逃。这只猫可能是身体很硬不然就是很迟钝,光是手脚乱踢乱蹬就已经够辛苦了。 「好了,那就回去再梳——唔?」 青年似乎察觉到由奈的存在。 「啊,你有东西要修吗?现在是换毛期优待,非常划算。」 青年抱着那只猫咪面向由奈说。 「唔。老夫就出肉球帮你一把吧。」 猫咪维持着被抱起来的姿势,口气狂妄地说。 ——这种时候会顺口应和说「好」,是由奈的坏习惯。 「猫庵」的店内装潢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和风吃茶店风。 右侧墙边纵向摆着两张四人桌。桌椅全是木头制,深茶色的色调演绎出稳重沉静的气氛。桌子之间则是用竹制的隔板分开。 店内左侧前方有个空出来的空间,里头有吧台。吧台的颜色也与桌子同色系,上头插着一把超大的红色和伞。 吧台后面的墙架设着棚架,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缝纫机、加勒比海海盗用的望远镜、智慧音箱、不知为何也有类似刀的东西。店内其他地方的风格都一致,却只有这里的东西丰富多变。 「请坐。」 青年拉开吧台椅子劝坐。 「谢谢。」 由奈慌张地点了下头便坐入椅上。 椅子的座面上摆放着与刚刚那只猫一样的虎斑花纹座垫。一坐下去,软软的很舒服。椅背虽低,却能完整地支撑着身体。 「嘿咻。」 那只猫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和由奈一样,以臀部坐在座面上的姿势。这椅子似乎设计成不只人,而是猫咪也能坐的款式。可是,这怎么可能。 「小姑娘,你怎么了?」 猫咪开口问一脸愕然的由奈。依然是时髦大叔的低沉嗓音。 「想必是吓到了吧?毕竟从未看过用狂妄语气说话的猫啊。」 青年走过两人身后,一边替她解释。 「狂妄是啥意思?明明你这小鬼语气才狂妄,身为徒弟竟如此嚣张。」 猫咪头转回去怒骂说。前脚气愤地敲打吧台。在他生气时这样想虽然很失礼,但真的好可爱喔。 「我不是小鬼。」 青年回了这一句便往店里头走去,里头的吧台有一扇门。 「我去准备喝的。」 青年推门进到吧台中,便对由奈投以微笑。 「机会难得,请你好好陪店长聊一聊。」 「别再叫店长了,不是要你叫老夫庵主吗?」 猫咪语气不耐烦地插嘴说。 「这种称呼客人不懂啦,又不是现代的语言。」 随便应付完猫咪,青年开始着手准备。 「荒谬!什么叫做『现代的语言』。茶道是不会对流行趋炎附势的。」 猫咪气愤地说,前脚灵活地做出像是双手抱胸的姿势。果然很可爱。压在屁股下的尾巴,不悦地啪嗒啪嗒摇动。那摆动也可爱极了! 虽然眼前的画面如此赏心悦目,却非常脱离现实。会不会摔倒的时候撞坏了脑袋呢?是不是在作梦,真正的自己正单手拿着手机昏倒在公园里呢? 「话说回来,小姑娘。什么东西坏了?」 店长——因为不晓得「庵主」究竟是什么意思便直接如此称呼——问她。即便此刻被破坏得最彻底的是常识与现实感,但对方也不是在问这个问题。 「呃,这个嘛——」 由奈手伸进包包拿出吊饰。 「就是这个。」 「唔,让老夫看看。」 店长放开环抱胸前的前脚,伸出了一只前脚。 「啊,好的。」 由奈犹豫了半晌才将吊饰拿给店长。 「唔唔。」 店长收下吊饰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最后店长了然于心地点点头,看向青年的方向。 「小鬼,仓库里还有问号钩吧?去给老夫拿来。还有钳子也别忘了。」 「不要啦,我现在才正要磨咖啡豆,请自己去拿。」 对于店长的指示,青年语露不满地拒绝。 「不准顶嘴,这也是修业的一环。」 店长用另一只没拿吊饰的前脚,拍打着吧台说。 「好好,老爱把徒弟当佣人使唤。」 青年边抱怨边走进吧台里头。尽头处有扇门,青年打开门走进去。 「真受不了,只有顶嘴他最会。」 店长鼻子哼了一声。 由奈愣愣地看到他们两人斗嘴。其实心中有满腹的疑问。为什么猫咪会说话呢?为什么青年会毫不在意地接受猫咪说话这件事?徒弟又是怎么回事? 由奈却问不出口,谁叫她本来就不擅长跟人类说话,要跟人类以外的生物说话,更是怎么想都不可能—— 「怎么了小姑娘?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店长突然斜眼看向由奈。 「欸?」 由奈吓一跳。这只猫咪,难道不仅能说话,还能读懂人心吗? 「何必如此震惊。光看客人的表情,老夫便大概猜得出在想什么。」 店长嘴角上扬,笑着说。理应是讽刺人的表情,在猫咪身上却又萌又可爱。 「这也算是免费的服务,来吧,跟老夫聊聊。」 店长催促说。 「这个嘛——」 他这么说由奈反而更加困扰。由奈脑中涌入无数的疑问。该问哪一个呢? 「快点快点!」 「问号钩拿来了。」 门打开,青年回来。明明也没被逼问什么,却觉得压力更大。 「这个,请问——」 由奈的混乱终于达到巅峰。 「请问猫庵究竟是怎样的店呢?」 她脱口冒出这样的疑问。其实,这也不是她最想问的事情。但眼前的状况就像转动的抽奖机一样,里头的彩球转来转去后,刚好就掉出了这一颗。 「噗!」 一瞬间青年喷笑出来。 「你看看,又来了店长。我不是说了吗?行不通的。」 青年边笑边拍拍店长的头。 「哼,哼哼哼。」 店长不爽地闷哼。 「请问,那个。我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吗?」 由奈不解地问道。这应该是最理所当然的疑问才对。外头的招牌上写着「维修专门店」等字,进来一看却有吧台,不仅店内气氛宛如和风咖啡店,猫咪还会说话。觉得不可思议也很正常吧。 「不是不是,店长生气的是店名啦。」 青年笑得更大声,一边解释说。 「其实这家店不念成『猫庵』,而要念做『喵庵』啦。」 「喵庵。」 她跟着重复一遍。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念啊。 「受不了,连这点风趣也不懂。真是气人。」 店长气呼呼地怒道。 「风趣是什么?是德国还是哪里的贵族吗?难道是名为枫区的男爵吗?」 「哪可能是这样!风趣就是开玩笑的意思!用手机上网查去,上网查!」 从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来看,「猫庵」这店名的念法是基于店长的幽默感而来的。虽然对气呼呼的店长很不好意思,由奈心中暗忖:「不可能第一眼就懂啦。」 「况且,怎么会问『怎样的店』这种问题,外头的招牌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店长手靠在吧台上托着腮嘟嚷着。 「话也不是这么说,应该很难懂吧。就算看到『维修专门店』这几个字,还是会令人一头雾水才对——水开了,咖啡很快就好了。」 青年开始磨咖啡豆。顿时四周飘散出宜人的气味。香醇且令人心跳加速的香味。 由奈开始观察起青年。微翘的头发,细长的眼睛。纤细的身材,身穿春季衬衫并围着猫图案的围巾。方才被说话的猫所惊吓,而没发现他是个帅气迷人的型男。 青年将咖啡放在由奈和店长面前。似乎是在由奈观察他的这段期间,已经将咖啡泡好了。 「唔。」 店长将咖啡杯拿到自己脸前。 「尚可,有些进步了吧。没泡出奇怪的香气了。」 店长评价着咖啡。要由奈说的话,这景象根本奇怪至极。猫咪用前脚拿着咖啡杯已经够妙了,更何况猫咪品尝咖啡香的这行动更是违反自然法则。据说猫咪的嗅觉敏锐度是人类的几十万倍。用现磨的豆子泡的咖啡,照理说味道会太强而无法嗅闻才对。 「请喝吧。」 看到由奈犹豫着,青年劝说。 「啊,好的。」 由奈连忙浅尝了下咖啡。近距离扑鼻而来的香气,以及流入口中的咖啡味—— 「——噗!」 由奈呛到了。这杯咖啡是黑咖啡。由奈有几种东西是不喝的:啤酒、姜汤以及黑咖啡。她的舌头受不了苦味与辣味的刺激。 「蠢蛋。」 店长睨了下青年。 「猜想适合对方的饮品——亦即推测出对方的喜好,谓之茶道。小鬼火候尚浅啊。」 「不好意思,我以为您会喜欢黑咖啡。」 青年向她道歉。 「不,别这么说。」 应该要为觉得她是适合黑咖啡的大人而高兴,或者要为不敌黑咖啡苦味的孩子气味觉惨遭暴露感到丢脸呢。当由奈面临这两难的问题时—— 「稍待片刻。」 店长跳下椅子走了出去。从刚刚青年走过的通道进到吧台中,接着身影便消失不见。 「嘿咻~」 可能是站在什么凳子上,店长突然从吧台的另一端露出脸来。 「看看。」 他如同大喊万岁的姿势高举着双手,手上端着托盘。简直就像是成功举重的举重选手,或像是《海螺小姐》的开场中,从水果中间冒出来的小玉猫咪的姿势一样。 「你吃这个吧。」 店长将托盘放在柜枱上。托盘里装着饼干。 饼干是长方形的手掌大小,一个个各别包装的。每一个包装袋是红底配上金色花纹、正中央写着「バ成タ」,这花纹代表什么意义呢? 「是奶油夹心饼干啊。」 青年看到饼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奶油夹心饼干?」 由奈眼睛眨啊眨,她不太熟悉饼干。由奈所知道的饼干只有在超市里买的,或假期结束时拿到的伴手礼而已。 「全名是marusei奶油夹心饼干。那是北海道著名的甜点品牌六花亭的主力商品。也是北海道必买的伴手礼。」 店长解释说。这么一说才发现,「成」这个字是围在圆圈里。象征marusei这个奶油牌子,两边的「バ」和「タ」1指的似乎是奶油。 「这饼干的味道,吃了便知。」 店长两只前脚插在腰上说。 「啊,好的。」 于是由奈依话拿起饼干。 「咦?」 由奈觉得奇怪,不知该从哪里开。 「从后面开喔。」 察觉到由奈的疑问,青年教她如何开。 「从后面吗?」 她翻过一看,背面有个切口。撕撕看,连手都不巧的由奈也能轻易撕开。 从包装袋中出现的是如同其名的夹心饼干,但并非传统的三明治夹法。不是用吐司,而是用茶色的比司吉饼干,夹在中间的不是蛋而是像白色奶油的内馅,其中又夹着深紫色的东西。 摸起来感觉有些湿润,饱满的馅料感觉相当扎实。由奈轻轻咬下去。 口感就与触感相同柔软。虽说是比司吉饼干,吃起来却不是那种在口袋里就会碎成一堆的脆爽口感,而是更软更有弹性。 中间所夹的内馅便紧接着展现美味。散发着奶油风味的内馅浓厚香甜,瞬间便充满了整个口腔。味道实在是——太好吃了! 她再咬一口。深紫色的馅料和奶油手牵手一起进入了口腔。啊,这是葡萄干。味道却跟轮廓完整的葡萄干截然不同,在嘴里演奏出崭新的和音,荡漾在舌尖。 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中奶油夹心饼干已被吃光了。 「好吃吗?」 青年微笑问道。 「是,很好吃!」 宛如国中英语课本般的对话。像是「are you tom?」「yes, i am tom.」的那种。也难怪她会这样,因为太好吃了,语汇全都飞到天边去了。一个不够,她还想再尝尝。 「还有很多,尽量吃。」 店长用前脚将托盘推给由奈。 「还有其他店也有做这种饼干哦。」 青年手指抵着下巴说,店长颔首认同。 「著名的有小川轩。小川轩有几间师傅独立出来的分店,各家的名字和味道也各有不同。吃吃看比较比较也挺有趣喔。」 这么棒的东西也有其他店在做啊。饼干这东西实在太厉害了。深受感动的由奈,一边大啖着夹心饼干。 「别吃得这么急,尝看看咖啡吧。」 店长建议说。 「欸?」 由奈有些抗拒。难得吃了饼干嘴里甜滋滋,真要允许味道强烈的黑咖啡侵入吗? 「人要勇于尝试。试试看吧。」 店长再度劝她说。由奈不好拒绝,试喝了口咖啡。 「——啊!」 甜腻的口腔中加入些许苦味。原本令她不敢恭维的刺激竟展露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好好喝!」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黑咖啡如此好喝。 「万事都有调和。取其彼此的特征加以融合,即可诞生出新品。」 店长说完,拿起夹心饼干撕开包装纸,大口享用。猫咪的手应该做不出这动作,店长做起来却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 由奈点点头。满满甜味的嘴里含进苦涩的咖啡时,便不再只有纯然的苦味。甜味与苦味,两种极端的滋味交融出新境界。 「回归正题,要来进行维修了。」 店长将由奈的吊饰和松脱的绳子一起摆到吧台上。 「店长的聊天时间终于结束了,不好意思让您陪他聊那么久。」 青年一边整理饼干包装,笑着说。 「没这回事,我觉得很有趣。」 由奈摇摇手说,这并非场面话。店长的话其实很有深度,让她仿佛听到很重要的道理。 「太好了,店长。这位客人人很好呢。」 「吵死了。」 青年调侃说,店长立刻把脸撇到另一边。 「别再呶呶不休了,把问号钩和钳子拿来。」 「是是。」 青年从吧台的对面拿出小塑胶袋,而袋子里装了一堆更小的东西。 「先修问号钩吧。」 那是由奈弄坏的五金配件。将凸起来的部分按下去就会打开的零件。她不晓得竟然还有名字。 「这去手工艺材料行的话多得很呢,百元商店也有卖才是。」 可能察觉到由奈目不转睛地盯着零件,青年解释说。 「顺便说明一下,因为形状像问号所以叫做问号钩。」 「原来是这样啊。」 由奈点头回应。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有问号的感觉。 「然后这个叫钳子,这种类型称为平口钳。」 青年接着拿出来的是小一号的钳子。或许是用来处理比钳子更细致的作业。 「请用。」 青年将问号钩的袋子和平口钳放在店长前面。 「嗯。」 店长大力点头后,先拿起吊饰本体和钳子——接下来的流程迅速又确实。 先用钳子取下坏掉的问号钩,再换上新的。接着按下新问号钩的凸起处,穿过绑在绳子前端上圆环状的五金配件上。 「很好,完成了。」 穿完后,店长宣布大功告成。 「好厉害!」 由奈不禁发出惊叹。 虽然才两三个步骤(由奈这么说也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太难的作业。 但压倒性的精彩之处在于手部俐落的运作。毫无浪费、快速、仔细。如同一流料理厨师的刀功一般,是彻底磨炼下的精湛手艺。 「这种程度的修缮,对老夫而言如同和婴儿打架,不费吹灰之力。」 店长两只前脚插腰,挺着胸膛骄傲地表示。 「是吗?店长和人类的婴儿打架肯定会输吧。」 一看到店长摆出「了不起吧」的表情,青年便趁机捉弄他。 「什么!这对武士是何等侮辱!小鬼,给老夫道歉!」 「我才不道歉。店长请先道歉。」 先不管一人一猫哇啦哇啦地大吵,由奈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吊饰。明明修好了,但心情——仍闷闷的。 『把这吊饰拿掉吧?很幼稚哎。』 克哉的话又在脑中苏醒。啊,对了,不该修好吊饰的。这句话宛如锚一样固定住由奈的心,让她哪里都去不了—— 「客人为了何事烦忧?」 店长突然出声叫唤,由奈顿时抬起头来。 「原来是为了修好吊饰而烦心啊。」 不知何时店长已坐在由奈隔壁的椅子上,圆滚滚的大眼一下看着由奈,一下看着吊饰。 「不,不是那样的。」 「那么是怎么回事?」 店长不死心地继续追问。由奈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每次都是相同的模式。没有主见,最重要的是,由奈不知道要对什么有主见,基本上究竟有没有需要主张的事也不清楚,默不作言。要敷衍对方还是做自己,两择一的选择。如此的模式。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 「老夫跟你这小姑娘说说。『我想表达的是,我不知道想说什么。』『我想表达的是,我不知道有没有想说的。』。先说出『我想表达的是……』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表达。」 内心深处似乎被狠狠撞击一般。 「为什么?」 由奈大吃一惊。为何店长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呢? 「呵呵,老夫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多少能洞察人们内心的幽微。」 「豁出去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试着说出来看看。」 店长盯着由奈一边续道: 「这就像清理冷气滤网一样。若被异物塞住运作功能便会变差,吹出来的空气也不干净。好好做个整理,清理一下,就会觉得很清爽。」 店长的话打中由奈的心。原本硬梆梆地卡在心中,紧黏着拿不下来的异物,开始一片片剥落。 「其实我……」 想将这些想法转换成语言。 「我……」 想传达给店长他们。 「我……」 由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倒也不是因为感动到想哭。只是剥落的异物一口气涌了上来,反而塞住了。这感觉就像是屋内发生大火,惊慌失措的人们一齐冲到出口却因此堵塞而谁都出不来。 「不用急着说出来没关系。」 青年这样说,但她不是焦急,只是无法顺利表达出来。该怎么做才能传达出内心的想法呢? 「唔。」 店长凝神思考中。 「客人可有让情绪冷静下来的习惯?」 接着如此问道。 「让情绪冷静下来的,习惯?」 由奈感到困惑,可能也有些混乱,她不懂这话的意思。 「像是听喜欢的音乐啊、吃东西啊,这一类的。」 店长补充说。 「或者是把玩什么呢?」 青年问。 「唔。摸摸发尾啊、按压自动铅笔让笔芯进进出出之类的也算。」 店长点头说。 「即使外人会认为是不冷静的行为,但意外的是,这样的动作有助于当事人保持冷静。」 「把玩什么啊?」 由奈低吟,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就是那个—— 「——啊!」 她深吸口气。倒也不是没有。中学时期的淡淡回忆。 「我遇到烦恼时,应该会——摸摸猫咪或跟猫咪说话。」 「唔。」 店长发出不满的闷哼声。在由奈的大腿上。 「这样不是很好吗?就像普通的猫咪一样。」 青年拍手笑道。 「唔。」 店长尾巴啪嗒啪嗒摇晃,那是猫咪不悦的表现。虽说接近摇尾巴的猫并不是上上之策,但由奈已达极限了。 「失礼了。」 知会一声后由奈立刻摸摸店长的背。 「啊~」 她不由得发出叹息。这触感实在太疗愈了。 店长的毛比看起来的长很多。充满光泽又很滑顺。摸起来滑滑的,同时也软蓬蓬的。 「店长现在是换毛期,请见谅。他完全不让我梳毛。」 青年说。 「没关系。」 由奈开心地笑着回答,继续摸着店长的毛。 用手梳了好几次毛后,接着摸摸头。猫毛与头的触感也随之传达过来。接着是耳朵。食指轻轻摸耳朵,耳朵立刻抖了起来。她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耳朵,店长便放弃似地放松力气。 「店长,您就别逞强,尽情呼噜呼噜吧。」 青年促狭说。 「这个蠢蛋,给老夫记住。」 店长又再度不悦地摇晃着尾巴。 「如何,想说了吗?」 然后催促着由奈。 「哎呀,别那么急嘛。」 由奈边说,手离开耳朵,移动到店长的脚。接着将拇指贴在脚底紧摸着。目标就是肉球。 「哦吼。」 她的叹息声带了点英语感。店长肉球的触感就是如此撩人,甚至会让由奈的反应都变得如欧美人一样夸张。不对,简直是天大的奇迹。 「差不多该说了吧?怎么了?」 店长又开口催她。 「拜托,请等一下。别像我男友那样催我。」 由奈不悦地抱怨。 「我男友他总是自顾自说自己想说的话。虽然他常强调自己的沟通能力很强,但老是想说就说,这称得上沟通能力强吗?和他聊天时并不是像一般对话的抛接球,而是单方面的接球。就像我只得接住对方全力投过来的球一样。」 回到最初的动作,再一次抚摸店长的背。软蓬、滑顺、好幸福。 「我只是让他心情好的工具而已。饭冷了就找微波炉、衣服脏了就找洗衣机、想说话就找我。家电女友这个新品种随之诞生了。」 这次她摸摸店长的胸口。长着茂密的毛,是她最喜欢的部分,摸起来和其他部位的毛质有些不同。这是米克斯猫特有的毛发触感。有血统证明的名种猫都有着固定的「模样」,不会有这种特色。 「说到让他心情好,约会也是他决定好想去的地方然后带上我而已,行程像沾酱油一样很赶。感觉就像在收集纪念章,只是没有盖章一样。其实我很想去哪里旅行个几天,好好逛逛呢。」 「原来如此啊。」 店长抬头看由奈。 「不是办得到吗?」 「什么?」 由奈手的动作停下来。店长趁机从由奈的手逃脱移动到吧台上。不是像刚刚的人类坐姿,而是像猫一般慵懒地横躺着。 「什么嘛,原来你自己没察觉啊?自己的心情全都表达出来了嘛。」 「欸?是这样吗?」 由奈觉得困惑。她刚才尽情地抚摸着店长而不太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应该说,后劲满强的,也让老夫想了很多。」 对于店长的话,青年表情玩味地点点头。 「不不。」 由奈两手捂着脸,觉得好害羞。 「这作法能让你表露出自己的内心啊。」 店长仿佛看透由奈的内心似地说,张口打了个呵欠。尖锐的虎牙——即使是猫也不叫做猫牙——啊,清楚可见猫粗糙的舌头。 「问题解决啰。之后只要用刚刚那气势跟你男友说清楚就好。这跟兵法书的运用一样,依据各个士兵力量展现气势的有无才是最重要。」 「气势吗?」 突然要她这么做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刚刚的由奈,虽是由奈感觉却不是她自己。就这么直接将她送往战场也很伤脑筋。 「那个,我该说什么呢?」 不知如何开口。由奈支支吾吾后,低下头。店长刚刚坐着的大腿上沾了很多毛。 「看来客人不摸店长的毛,似乎就真的无法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 青年面露诧异。 「唔,果然没那么简单啊。」 店长躺在柜枱上托腮。好似人类的动作。 「可是,今后的约会又不可能带着老夫,该如何是好呢?」 「有没有什么能够代替的呢?」 听到青年这么说,店长两只前脚,肉球对肉球一拍。 「对了,有个好法子!小鬼,去把上次换毛期老夫做的那个拿来。」 「啊,原来可以用那个。」 青年也和店长一样,双手一拍。 「记得那个在箱子里,去去就回来。」 于是他打开吧台里头的门走去。 「有了有了!」 青年返回,手中握着小小的东西。 「这是店长用自己的毛做的猫毛毡吊饰。」 那是一个吊着猫咪娃娃的吊饰。大小比由奈的小指稍微小一点。虽然是娃娃,却没有五官,而是剪影吊饰般的感觉。不过,制作得非常精致可爱。 毛色就和店长一样。完整再现黑色条纹的花纹。摸起来却不是软蓬滑顺,反而很硬。明明使用的是店长的毛,触感却格外坚固扎实。或许这样形状较能稳定,不易散掉吧。 「将毛揉成团状,再用针刺成形就好了,这个很好玩喔。店长的毛很软,其实就是一般猫毛啦,却可以做成这样的触感。」 青年说。 「那个就送你吧。虽然触感些微不同,终究是老夫的毛,一定能有所帮助。」 店长嘿咻一声站起来,将前脚放在由奈手中的店长吊饰上。刹那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光芒四射。吊饰散发出白色眩目的光芒。由于太过惊讶,由奈差点不小心松开吊饰。 吊饰持续发着光。店长仿佛施予什么谜样的力量般。毕竟他是能两脚站立还会说话的猫,说不定真能让物品发光。 「唔,这样就好了。」 光一消失,店长便满意地点头,前脚离开吊饰。 由奈目不转睛地盯着吊饰。虽然是突然发光,外观却没什么改变。 「奇怪?这标志是什么?」 不对,不是标志。仔细一看是像猫肉球图案印在店长剪影的下方。刚刚似乎还没有这个。 「这是老夫的落款。」 说完,店长骄傲地哼了几声。 「乐观?」 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由奈感到一头雾水。店长的确不是悲观的类型,但这也不代表乐观吧? 「就是正式贩卖的小物认证商标吧。」 青年解释说,店长面露些许不悦。 「有点微妙的差异。是像老夫在作品上属名一样。」 「明明是属名,却是脚印吗?难道店长擅长徒手修缮,字却写得很丑?」 「不得无礼!写字是小事一椿!把笔墨给老夫拿来!」 「请、请问……」 落款的意思由奈大致上懂了。可是还有其他不懂的地方。店长说这个能帮助她,是怎么回事呢? 「为何要大张旗鼓地挥毫呢?而且啊,也不用特地去拿毛笔吧?店长的尾巴几乎跟毛笔没两样,用那个就可以写字吧?」 「小鬼!给老夫道歉!老夫要好好惩治你!」 但两人正热烈斗嘴中,没有她插话的余地。打扰他们也不太好,就默默等待吧——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我有件事很好奇。」明明心中这么想,由奈却开口说话。 「这吊饰对我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吗?」 连她自己也很讶异吧。又没有摸店长,怎么就这样说出内心想法? 「是的,就是这样的帮助。」 店长咧嘴一笑,看向由奈手边。由奈跟着店长视线看着自己的手而大吃一惊。由奈不知不觉间摸了店长的吊饰。 「难道说只要摸了这个吊饰,就如同摸猫咪一般能自然地侃侃而谈吗?」 心中的疑问立即诉诸言语,令由奈惊讶不已。 「正是如此。」 店长点头应道。 「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帮助,不可能永远都靠这个。自己的想法要靠自己好好表达出来。」 店长站到由奈面前,前脚直接放在她头上。 「总而言之,就说吧。试着将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给对方。如此一来,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就能豁然开朗。」 一周后的星期天。由奈准备与克哉出门约会。犹豫许久之后,决定在手机上挂上猫手吊饰和猫庵送的吊饰。现在由奈的吊饰猫指数也因此达到史上最高。 两人先去看电影。克哉想看的是只在单一电影院上映的日本国片,内容从头到尾都看不懂。电影看完后去喝咖啡,开始听克哉讲解电影。似乎是将原作进行解构改编后的一部片,但自己就是看不懂。 最后去能看到漂亮风景的地方观景、逛逛outlet、打打保龄球。他们没有好好享受每一个点,而是沾酱油似地快速移动。如同往常一样的克哉式行程。 晚餐是在包厢吃烧肉。克哉也没问由奈,自作主张点了满满全是肉品的两人份套餐。 这段期间由奈都没有触摸吊饰。——不对,是不能摸。那天自己在猫庵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如果再出现那情形该怎么办?她连想都不敢想。 店长曾说:『试着将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给对方。如此一来,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就能豁然开朗。』这个不明白的事,是不是永远都不要明白比较好呢? 「还有,踢过室内足球的人很少,他们很依赖我喔。」 似乎没察觉到由奈内心的纠结,克哉一如往常地大肆炫耀自己。 「这样啊。」 由奈也一如往常地附和着。 「嗯,我曾经是球队里的王牌喔。也肯定能一次连进三球。」 「好厉害喔。」 一如往常的谈话模式。今天也会像这样结束约会吧。 她想起在猫庵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的感觉。虽然不会觉得不愉快,但也不算爽快或痛快。与其再度享受那感觉,像这样的毫无变化是不是会比较好? 「我说你,还挂着那个吊饰啊?」 ——冷不妨话题转到由奈的吊饰上。 「那个真的很幼稚啊,而且怎么又多了一个?」 克哉说「又多了一个」时的音调升高,酝酿出超过话中之意的意含。那时感受到的厌恶情绪,多了好几倍扑了上来。 「不就叫你拿掉吗?又不是小孩子。」 克哉停下烤肉的动件。这代表在由奈不拿掉吊饰之前话题都不会改变。 该拿掉还是不拿掉?该听话还是不听话? 『自己的想法要靠自己好好表达出来。』 店长的话掠过脑海。 「这个、这个……」 于是由奈下定决心,紧握着吊饰。 「这是我自己买的而且相当喜欢。为什么我喜欢的东西要被你批评成这样?如果是突然穿着大荷叶边的维多利亚风格打扮出现,或是手边的东西全都统一换成蝙蝠侠而被你念的话,我还没话说,但这个是吊饰喔?吊饰又没什么不好?」 终于说出来了。至今一直压抑着、压抑着,连自己都不晓得被压抑成什么形状的心情,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不也是只顾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的电影也是,什么解构原作之类的我是不懂,莫名奇妙的内容看了真令人无力。然后一个接一个满满的行程,完全不能好好享受约会。」 克哉怔住。事情太过突然,以致于他来不及去理解现在的状况——他感觉像是这样。 「还有,晚餐还吃烧肉。为什么老带我去高热量的店?是想让我变胖吗?若以为带去高级餐厅女人就会开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声音渐渐大声。虽说是包厢,但太大声也会被人听到。由奈也很清楚,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情绪。 「还有,老爱炫耀自己也要适可而止吧。我又不是附和英勇事迹用的机器。更何况,总爱强调自己很有魅力,但服装打扮大都像上个月的男性杂志出来的一样,半点个性都没有!」 一口气说到此,由奈顿时回过神来。再怎么说,一次把牢骚全发泄出来也太过分了吧。 她偷瞄克哉的表情。只见克哉愣愣地直盯着烤网下的碳火。 为掩饰尴尬的气氛,由奈烤肉来吃。虽然刚刚还嫌东嫌西的,但这牛五花实在美味极了。 「那个。」 由奈在烤横膈膜肉时,克哉终于开口。他瞥了眼由奈,又低下头。整个人一百八十度大改变,变得很懦弱的感觉。 「其实我啊,之前交往的女孩子——」 「这种时候讲到其他女人是怎样?」 由奈被惹火了。莫名奇妙。现在是想怎样? 「啊,不是。这样的确很奇怪,抱歉。」 克哉紧张地摇摇手说。 「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啊?」 因此她压抑怒气,开口问道。 「就是,我在学生时期交往的女孩子很强势,对我嫌东嫌西,最后还被她甩掉。」 克哉开始一字字地娓娓道来。 「『要更争气一点!』之类的、『要观察女人给的暗示再行动』、『全是自虐的话题很讨厌』、『不会打扮就看杂志』之类的。所以我——」 「等一下。」 她听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听前女友说的话假装了?」 果然,或许她这才明白,不明白的事永远不明白比较好。 「难道我怎么想都无所谓,而是学生时代的女朋友说的话才重要吗?」 超烂的。这意思就是说自己是用来疗伤的代替品。由奈抓起手机和皮包站起来。因为再也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了。 「不、不是这样的!」 克哉拼命想向由奈解释。 「她是我交的第一个女朋友。」 可能觉得丢脸,他满脸通红。自己似乎也能体会他的心情。毕竟克哉是由奈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令由奈讶异的是克哉拼命想解释的模样。老是高高在上炫耀自己多么厉害的克哉,现在却不顾形象地挽留由奈。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低姿态。 「从那天起,就再也没遇到喜欢的女性。等我专心拼事业有了不错的成果后,也有女人主动靠过来,但我都没感觉。就在这时候遇到了由奈。」 ——她回想起两人初相遇的情形。那是在职场办的聚会续摊。她说不出自己想回家,只好顺势跟着一行人去酒吧,这时找她攀谈的人是克哉。她想不透优秀型男风的克哉为何跟自己搭讪,一心认为他肯定是直销或结婚诈欺而想尽办法闪躲。但克哉仍锲而不舍,最后由奈才终于点头同意跟他交往。 「所以我下定决心不要重蹈覆辙。」 克哉的眼神很认真。 「因为我不想失去由奈。」 真是的,他究竟在说什么?若真不想失去由奈的话,应该要更在乎由奈的事情或心情。他的作法根本就大错特错。亏他这样还能在业务的工作上出人头地。由奈曾听说过有些人完全不擅长经营男女关系,但没想到真有人会这么夸张。 「——」 由奈无言以对,径自沉默。耳朵好热。克哉从未如此直接地表达情绪。该用何种表情面对呢?『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就能豁然开朗』——店长的话果然是对的。 说到店长,也有奇怪的地方。现在明明摸着店长的吊饰,为何由奈又说不出话来了? 由奈看向吊饰,并无特别变化——不对。店长的肉球印记消失了。那道光的力量似乎消失了。 『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帮助,不可能永远都靠这个。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如今更能理解店长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吊饰的事,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太多。不对,没想太多本身就不对了。对不起。」 克哉向她道歉。他不是口头道歉而已,是真的体谅到由奈的心情。跟之前不一样,所以自己必须清楚回应他才行。 ——不,不用清楚回应他也没关系。刚刚的克哉是怎么回事?跟平时滔滔不绝的模样截然不同,消极的口吻。但这样不就明白他的心意了。 「没关系。不,虽然不是很好,但没关系。」 与擅长或不擅长无关,而是与想表达的心情有多强烈有关。 「你体谅了我的心情,我很开心。」 心中泛起的种种想法,浓缩在一句话中。这就是由奈想表达的。 「是吗?」 克哉一直僵硬的表情,这才柔和下来。心意似乎传达出去了。 由奈心中瞬间涌起暖意。这和在猫庵时感受到羞赧不同,是即将沸腾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啊。由奈有了深刻的体会。与某人心意相通时,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那次之后,由奈多次寻找猫庵,却遍找不着。走过跟那天一样的路,在周边找来找去,却始终找不到那间不可思议的店。 难不成是在作梦吗?有时她会这么想。然而,会说话的神奇猫咪所送的吊饰,至令仍挂在由奈的手机上,所以是千真万确的。 顺带一提,目前由奈手机上挂的吊饰有三个。那家店送给她用猫毛做成的剪影吊饰;以前自己买的猫手造型;最后是旅行时克哉买给她,披着斗篷的猫吊饰。 三个吊饰全是猫,虽然也会担心猫指数是不是过高,但由奈每个都好喜欢,无法舍弃任何一个。 1译注:日文的奶油为バター(butter)。 第二章 等比例的店长布偶 「唉。」 虽然出声叹气,但没有特别理由或意义,对上村修二来说,叹气已是他的习惯。 不论是站着、坐着、早上起床、晚上睡觉。在每一个行动的环节中,都会发出稍大叹气声。 这次是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回来而稍作休息。这和洗衣服、洗澡一样,都是麻烦的事。 关上玄关门并锁好,脱下鞋子回到家里。敲响佛坛的钟后,再移动至矮饭桌前的固定位置上。一坐入和室椅,便用摇控器开电视。 漫无目的转着频道。换成数位电视已好一阵子,他仍对转换频道的慢速不习惯。他又不懂什么画质好坏或讯号问题,老实说之前的比较好。 『摄津章鱼队,陷入泥沼的十五连败。自力优胜无望了。』 『今时今日全世界都有重金属乐团。突尼西亚的乐团也透过大型音乐公司在日本发行cd,之后也会来日本举行公演——』 『离爆炸只剩三十秒!红线蓝线,该剪哪一条!』 『花美男偶像强尼,这次来到滋贺县湖南市。』 白天的电视个个索然无味,反正几乎没有他有兴趣的电视节目。 『大人,这可不行。只要老头子我还在世,那种事就绝对行不通。』 最后停在不知重播多少次的时代剧上。修二并非从以前就喜欢时代剧,也不是成为高龄者后而开始喜欢看。纯粹是画面和台词的刺激少,看了也不会累而己。 『吉宗祈愿亲子幸福。』 时代剧播完。这次转到综艺节目,不久,修二便开始昏昏欲睡。 醒来已傍晚。将电视频道转到新闻台,看了一则又一则的新闻。肚子饿了,便吃买回来的甜面包。 来到黄金时段。转到民放电视频道为时两小时的新闻节目。并非特别有兴趣,但这段时间所有频道都很热闹,看nhk或这类的节目比较安心。 『曾有一说,秀吉其实是否也有失智症。以前大河剧也参考这说法而设计角色,当时这话题曾轰动一时。』 听着主持人的解说,令他开始回想。唔,是哪出大河剧呢?虽然记得演员的脸,是连续剧里常出现的面孔,名字却忘了。 『无论是《源氏物语》或《万叶集》,都有关于失智症症状的记述。今天节目便要用最新医学,彻底根除一直与人类长久历史共存的失智症!』 他打了个呵欠。以世间标准来看,修二虽属于高龄者,但也才刚进到这分类里而已。只不过记不起演员名字,不需要自己吓自己。 昏昏沉沉看着电视时肚子饿了,所以再吃一个甜面包。吃着面包的期间,新闻节目播毕。他转换频道,观赏着主角演员不断换人演,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两小时悬疑剧。看完后,再看新闻。最后差不多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 修二站起来先叹了口气,再将浴缸放满热水。洗完澡后穿上衣服走去厕所,刷完牙后走到佛坛前敲响钟并上香,再躺进铺着没收的被褥中就寝。 这就是修二平日的日常生活。妻子过世后,大致上每天都是这样。有宽裕的年金可生活,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因为没有高度的期望,所以也没有不满。不多也不少是最好的状态。 即使修二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日历上仍有画上圈的日子,那就是每个月的十三号。那天是亡妻每月的忌日。修二对所有事都意兴阑珊,唯有扫墓一定会按时去。由于儿子修太郎和女儿恭子都各自有家庭且住很远,能定期扫墓的只有修二而已。 『本日不巧是阴天。预计过中午可能会下雨。』 早晨情报节目中的天气播报,天气预报人员如此说。会下雨吗?那得带雨伞了。 早上先吃了甜面包,边叹气边站起来,敲响佛坛的钟后往玄关走去。穿上鞋子,开门前又叹了口气。 「唉。」 他发出比想象中还大声的叹息。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有反应。家里有的只有成堆的玩偶。 电车搭三站就是雅子的坟墓。在平凡无奇的墓地中,平凡无奇的位置。由于没有上村家代代相传的墓,修二便就此建造了一座。 修二将墓设计成修二及儿女们都能进去,代代相传的坟墓。价格之高大概仅次于现今住的房子。第三贵的应该是佛坛。——不对,或许是向雅子求婚的戒指。那戒指多少钱呢?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他早已记忆模糊只记得价值不斐。 修二将买来的花和供品用的点心摆上去,再点上香。基本上和每天在家做的一样。然而由于妻子的骨头就在这坟墓里,感觉无论香或供品都能确实传达到她那里。 回家途中他绕去便利商店,买了甜面包、饮料和速食干面。难得出门,就顺道去采买。 提着袋子离开便利商店走了一会儿,来到「猫庵」的店前。招牌上写着「万物皆可维修」,修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里竟然会有这样的店啊?明明是平时常走的路,却不记得有这家店。 修二不解地歪着头,此时额头上感觉到冰冷的东西。下雨了——没带伞。 「奇怪?」 他不禁出声。明明出门时还想着要带伞,看来他似乎是忘光光了。 雨势愈来愈强,修二赶紧用跑的。 才跑一下下马上就气喘吁吁。真的只有一下下,很难说距离到底有没有超过十公尺。 结果雨势一半就渐缓,身体没有被淋得湿透。反而是心情上受到很大的打击。 『事实上也有秀吉可能患有失智症的说法——』 电视节目一开始的那句话浮现脑海。虽然之后的具体内容想不太起来,但像这样健忘是不是就是失智症的初期症状呢? 仔细想想,最近很常想不起事情来。不仅饰演大河剧秀吉的演员记不起来,买给妻子的戒指价格也记不起来。 亲戚中有一人患有失智症。是伯父儿子的太太,关系远到几乎不算是自己人,但伯父的儿子——几乎和他同世代——记得曾说他妻子非常辛苦。究竟具体说了什么,还是记不起来。 「唉——」 一进到玄关便深深长叹。那是比平时还深沉的叹息。自己真的得了失智症吗?从未想过自己若得了失智症该怎么办。 又不能造成孩子们的困扰。修太郎在海外工作,恭子又有三个小孩。只好进养护设施了吧,光靠修二的年金有办法撑下去吗?不对,电视上说,要顺利进入养护设施也不容易。 想到烦的时候,修二忽然看向旁边。那里有个鞋柜,鞋柜上摆了几只布偶。他望着一陈不变的家中玄关。以前布偶成员是会改变的,但现在不会了。 他随意伸手拿起其中一个有点褪色的猪布偶。后脚伸在前面,有着像人类一样的坐姿。 「唔?」 修二感到错愕。触感怪怪的,有种破掉的感觉。 「——啊。」 修二把布偶翻至背面,不禁吓了一跳。布偶背部的缝合处裂开了。有白色的东西从那里爆了出来。 修二自己试着修了好几次,他将跑出来的白色东西——棉花还是什么的塞进去,塞不进去的部分就拿掉,再塞看看。 状况并不顺利。想塞进去却塞不回去,多出来的部分一拿掉布偶就变得扁皱。 「真伤脑筋啊。」 修二很烦恼,又不可能因为坏掉就丢掉,因为那是妻子留下的布偶。 ——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每天生活得健健康康开开心心似乎就很满足的妻子,唯一在乎的,就是那些布偶们了。 种类不拘。譬如泰迪熊或迪士尼的狗(穿衣服的狗,但名字忘了。)之类修二也知道的有名布偶,或来历不明的布偶,年纪也不小了还用抓娃娃机抓了漫画角色的布偶等等,总而言之范围很广。甚至有一次带孩子们去水族馆时,竟然是雅子买了最大的海豹布偶。 这只破掉的布偶是那些布偶之中最旧的。隐约还记得,应该是他们夫妻结婚前去旅行时在长野买的。 再怎么样都无法靠自己缝补好,应该要拿去哪里修呢?黄色电话簿里找得到吗? 思及之此,修二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修东西的店。应该是刚才看到的。 修二飞奔出家门。由于没有适当的袋子,所以将布偶装进家电量贩店的纸袋里带了出门。那场雨似乎只是阵雨,已经停了。 虽然不太记得店的位置,总算是找到了。店前有个如黑板质感的立式招牌,修二是靠那招牌才认出来的。 招牌上用粉笔写着「猫庵 万物皆可维修」,那样的话,布偶包不包含在「万物」中呢?虽然不清楚,但眼下也只能进去问看看了。 「不好意思。」 修二打开门,进到店里。 左边是吧台,右邉桌椅席,仿佛吃茶店的室内装潢。吧台上张着一只大和伞,这样的气氛像是会出现在时代剧中,深山里的茶店一样。坐在长椅上吃饭面或团子,虽要与坐在对面的密探交换情报,却得极力避免眼神交会的那种。 「欢迎光临。」 店员出声招呼。是肩上挂着束衣袖带子泼辣的小姑娘——当然不是这样,是围围裙的男店员。 那是个如偶像歌手般的花美男青年。年纪约在二十五岁左右,或二十初头。 头发感觉是自然卷。身高比修二高,体格却反而比修二还纤瘦。围着的围裙上有猫的图案和「猫庵」的文字。 「这边请。」 青年请他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 「好的。」 修二颔首致意,面向吧台坐在椅子上。 「唉。」 随即大大叹气。 「您累了吗?」 进到吧台里的青年,担心地问道。 「啊,不是。我没事。」 修二吓了一跳。竟然跟平时一样叹气。 「客人,您有叹气的习惯吗?」 被这么一说,修二感到很意外。和青年温柔的声音不同,那边声音低沉又自傲。 他看了四周。青年摇摇头,表示不是自己问的。但店内没有其他人,那么究竟是谁—— 「人无完人。任谁都有自个儿的习惯。」 一只猫突然从吧台另一边冒出来。茶色的毛与黑色虎斑,也就是米克斯猫的模样。 「只不过,还是得注意别太大声,尤其叹息作为一种『动作』,具有非常大的否定意含。尤其到了这年纪,几乎没人会好意提醒这一点呢。」 低沉的声音,是从猫咪嘴巴发出的。 「欸欸欸欸!」 修二吓得不知所措。猫咪竟然在说日文! 「他是店长。」 青年介绍说。 「不是。老夫是庵主。」 被称为店长的猫不悦地反驳。原来如此,因为是庵的主人,所以是庵主。就像千利休之类的人物一样吧。 现在可不是认同这种事的时候。这究竟是什么店?会不会是所谓的整人节目,艺人在其他房间边笑边看着摄影机。不过,最近也看不到以一般人为对象的整人节目了,应该不是才对。 「请喝茶。」 青年将茶杯放在修二面前。蒸气缭绕,是煎茶。 「店长您也请。」 青年也将茶杯放在店长面前。 「唔,谢谢。」 店长用两手——不对,应该说前脚吧——拿起茶杯,啜饮着茶。 「茶点在这里。」 青年接着将盘子放在修二与店长之间。盘子上放着用白色包装纸包起来像是和果子的东西。 「这东西叫做德利最中,是岐阜县土岐市的『虎溪』和果子店的著名甜点哦。」 青年解释说。听他一说才发现这的确是德利酒壶2的形状。 「这么说来,前天上野先生来时也进了这个货。嗯嗯,这组合不错。」 说完,店长放下茶杯。 「先吃一个吧。」 拿起德利最中,拆开包装纸。 「唔,真美味。」 店长满足地眯眼说。举手投足都像极了人类。 「客人,您也尝尝看吧。」 店长催促着修二。 「啊,好的。」 修二在仍一头雾水的状态下拿起和果子。大概是刚刚好可放在掌心上的大小。 包装纸上写着「德利最中陶?」。这是什么意思呢? 「土岐是有名的陶艺街。名产是德利酒壶或大碗等陶器。」 修二直盯着包装纸,于是店长解释说。 「顺带解释,『虎溪』所产的是德利陶?最中。通称德利最中。」 「原来这么有来头啊。」 拆开包装纸一看,的确是德利的形状。也有点像洋葱的造型。表面印着「陶?」的文字,「?」印的是古字的「示」边,很有气氛。 修二轻轻咬了口德利最中。外皮薄脆,很有最中风格的口感。紧接着内馅冒出来。是红豆——颗粒状的。 虽然「颗粒」这形容词感觉非常细小,但这红豆内馅的颗粒很有存在感。粒粒分明地在口中滚动。 「哦。」 将咬下去的部分吞下去,修二惊叹出声。并不是平时深深的叹息,而是自然呼出的柔和气息。 「真好吃呢!」 修二呢喃出心中的感动。 无论是红豆泥还是红豆颗粒,都没有复杂的强烈刺激感。整体柔和宜人的甜味,吃了之后令人全身放松。享用的时候幸福感缓缓渗透至全身——这种感觉的和果子。 不过,这点心并不仅是小小一颗。实际上,份量比外观看起来的还要多。红豆扎实饱满地塞满了内馅,但外皮却相当薄,这样的比例不知是如何取得平衡的,真不可思议。 「合您胃口吗?」 青年问。 「嗯,是啊。」 修二点头说,并将和果子吃完。最后吃下的外皮黏在上颚里,他便喝茶漱口。 「啊,哦!」 这煎茶又跟德利最中的滋味很搭,甘味与苦味的完美平衡,恰恰牵引出德利最中的甜味。 「新的发现也很不错吧?」 店长说出那样的话。 「重复吃相同的东西,重复过相同的生活,这本身并非坏事。所谓的隐居,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然而,漫不经心地度日人会变迟钝。毕竟人类是不方便的生物,无论是朝着哪个方向,只要不前进就会衰退。」 修二讶异地看向店长。店长以笑容回报他的视线。仿佛在说你已经被我看透了。 「这点,就很羡慕猫咪。上厕所、吃完睡睡完吃、理毛等,每天重复这样的生活也能精神百倍呢!」 在旁听着话的青年嘲弄店长说的话。 「什么!你意思是说老夫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吗!」 店长火冒三丈地质问。 「所谓的君子是泰然自若的,如小鬼般这等小人是不会懂的!」 若是君子被嘲弄应该也不为所动吧——想到一半修二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视店长的存在为理所当然了。 「真是愚蠢的小鬼!」 顿时把脸撇向一边,店长便从吧台那头消失。过不久后,吧台角边如门般的部分,嘎地一声打了开来。 「天啊!」 修二愕然惊呼。走出来的竟然是店长。他用后脚站立,小碎步地走。不只说话,连走路也很像人类。 「嘿咻。」 坐入隔壁的椅子上后,店长看着修二。 「话说回来,有何贵干?说来听听吧。老夫出肉球帮你一把。」 「这个嘛,其实——」 修二从带来的纸袋中拿出布偶。 「布偶好像不小心弄坏了。」 「哎呀!」 青年感到讶异。不晓得他讶异的是破掉的方式很奇怪,抑或像修二这样的人竟会拿着布偶。 「唔。」 店长抱起猪的布偶开始检查。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眼前的画面就像是猫和猪扭打在一起。 「应该是线劣化而破掉了吧。布偶毕竟是人做出来的,本来就有坏掉的一天。」 说完,店长将猪布偶放到吧台上。 「只要将棉花塞进去缝合起来马上就好了,但似乎还得整理一下。被太阳晒得都褪色了,看来这布偶年代久远?」 「嗯,的确很旧了。」 修二拿起第二个德利最中,一面唤起记忆。 「那是亡妻买的布偶。结婚前就买了。」 ——那是去长野旅行的事。他们绕去的商店街里有间玩具店,店头摆了这只布偶。妻子说布偶跟修二的脸长得很像,开心得手舞足蹈说想要买。再怎么可爱,自己被笑说长得跟猪的布偶很像,修二哪笑得出来啊,记得当时他还严重抗议,但最后还是买了布偶。 这只猪布偶一直和修二他们在一起。两人一起开始住国宅,小孩出生搬去独栋独户新家时,这布偶都如家中成员般镇座家中。被修太郎扔来扔去、当恭子玩办家家酒的玩伴、两人长大之后离家,它仍继续在玄关守卫着这个家—— 「伤脑筋耶,算不清究竟买了几年啊。既然是两人一起住之前就有的,至少超过四十年了。」 喝了口茶,深吸口气。还不至于说话说到累,但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仔细想想,已经好久没像这样和人聊天了。 「哦,是这样啊?」 店长前脚像手一般盘在胸前,点头说。 「布偶先放在老夫这里吧。就算老夫本事再大,也还是需要点儿时间。」 「竟然说自己本事大,说话真狂妄呢。」 青年扬起眉毛说。 「这是什么话?小鬼你不是钦佩老夫的技术,而央求老夫教你吗!」 「情况不是这样的吧?店长,您是不是上了年纪记忆混乱了?」 「才没这回事!和织田右府大军刀锋相向的事,仿佛昨日般仍历历在目!」 「虽然不晓得您是和哪里的猫在争地盘,但过去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也不代表没事喔。真正严重的是最近的记忆开始变得模模糊糊。」 一边看着两人相声般的对话,修二开始担心。毕竟修二连过去的记忆都变得模糊,是不是代表更严重呢? 「你这小鬼嘴巴真不服输!给老夫记住!」 店长愤恨地警告说,接着看向修二。 「这件事先放一边。有代替品可以给客人。」 「替代品吗?」 「嗯,小鬼,把那个拿来。」 修二愣了一下后点头,店长才对青年下指示。 「好、好。」 青年推开吧台尽头的门,走到外头去。 「对了,客人,几年了?」 修二正要打开第三个德利最中时,店长问道。 「几年?请问是什么意思?」 「夫人过世几年了。」 打开包装纸的手停住。 「——三年了。」 原因是出车祸。妻子每天都很注意健康,也确实做运动,这些努力却因司机癫痫发作,使得妻子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 「这样啊。」 店长望着修二。 「总有一天要面对的。」 胸口被狠狠打了一拳的感觉。这句话的意思是—— 不知何时已回来的青年,将店长放在店长旁边。 「欸!」 修二非常吃惊。店长增加成二人——不对,应该说是两只吧。 「是布偶,但长得一模一样。」 青年笑着说。 「这个就是所谓的肖像,是老夫的。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像铜像一样的东西。」 其中一个店长,把前脚放在另一只猫的头上。会动的是店长,不会动的是布偶。 「是因为没人帮你做像忠犬八公一样的肖像,只好自己做吧?」 「才不是这样!应该说,为何拿老夫跟狗比较!不是还有西乡或二宫之类的可比吗!」 「因为店长是猫啊,用狗来比喻再适合不过了吧?」 「臭小鬼!」 店长气得扑向青年,青年拿起店长的布偶当盾牌防卫。真的是一模一样,让人有种搞不清楚状况的感觉。 「总而言之,在布偶修好之前,这个先借给客人吧。」 说完,店长用前脚的肉球压在布偶胸前,布偶便释放出炫目耀眼的光芒。 「哇!」 事情太过突然,修二惊呼出声。布偶店长持续发光一阵子后,光芒才终于收敛消失。 布偶恢复原状后,出现很大的变化。布偶店长的胸前有一个大大的肉球印记。 「三天后应该就修好了,到时再拿这个过来。」 店长对一头雾水的修二说。 修二离开店,往自家走去。 手中提的家电量贩店纸袋里,放着那只布偶店长。布偶放在店里修缮,又借了布偶来替代。感觉十分奇妙,就像车检时借来的暂时开的代用车一样。 一回到家,修二先是叹了口气,接着从纸袋中拿出布偶。 愈看愈觉得跟店长很像。从有点嚣张的五官,到令人联想到夕阳的瞳孔颜色,全都完整地重现出来。 他将布偶店长放在猪布偶原本的位置上。有着大力金刚站姿的布偶,酝酿出超群的存在感。 「唉。」 再度叹气后,脱下鞋子走上玄关。总之,先来看电视吧。 ——漫不经心地度日人会变迟钝。 正要坐入和室椅上时,店长的话闪过脑海。 他说的当然懂,但实际付诸实行却很难。因为他不知该怎么做。 『卡迈尔探员,跟你做个交易。我要申请证人保护计划。』 于是修二再度漫无目的地看着电视。 隔天早上修二跟往常一样的时间起床。平时他早饭会吃甜面包,但今天有点饿,决定吃速食炒面。早餐若吃得够充足,一直到晚上肚子都不会饿,也乐得轻松。 用茶壶煮水后,在碗里倒入热水。他懒得等太久,一下子就把热水倒掉。拿到矮桌上,扳开便利商店拿来的免洗筷。开动吧—— 「难道这就是你的早餐?」 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早餐吃饱一点,中午就不用吃乐得轻松,你打着这样的算盘吧?」 那是个令人怀念,且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是雅子吗……」 修二喊出三年都没提过的名字,回头确认。 「真拿你没办法,不管你就自甘堕落成这样。」 在那里的是布偶店长。它后脚大张地站着,前脚抱胸。 「看来不好好纠正是不会改了?」 布偶店长说。声音是雅子——亦即修二的妻子。 因为丢了也浪费,所以雅子便同意他吃速食炒面。 「那么开始吧!」 一吃完,布偶立刻下达指示。 「先来扫地!用吸尘器吸地!你一定是一开始有稍微用吸尘器,但集尘袋一满就觉得换新的很麻烦,所以在那之后便几乎不用吸尘器吧!」 「不,等一下。」 布偶说的几乎是事实,但那是以前的事了。 「是雅子吗?」 「废话!」 布偶哼了一声。明明是布偶却会哼出声音来。 「像你这样散漫的人,还有谁能照顾得来啊!快给我去拿!新的集尘袋在二楼左边房间,动作快!」 拍着手说话的姿势,和在世时的雅子身影重叠。 「喂,别愣在那里了!」 扯着喉咙大喊的声音,空气几乎为之震动。快、狠、准的说话方式。不由分说,充满力道的语气。没有错,是雅子。继走路说话的猫咪之后,登场的是以妻子的声音说话的布偶。真是的,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快给我动起来!」 即使脑中仍一片混乱,修二仍遵照布偶店长的指示开始行动。如同过去一般,他无法违逆雅子的声音。 「虽然称不上完美,至少算是勉强及格了。明天起要更仔细打扫哦。」 过了正午时分,雅子才终于满意。 「欸,竟然这样说,打扫成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修二躺在佛堂的榻榻米上,嘟嘴抱怨。因为已叠好棉被,所以直接躺在榻榻米上。 「问题可多了!」 说完,雅子冲进来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 「给我看清楚!全都是灰尘!」 跑回来的雅子身体上的确沾满了灰尘。仿佛是将自己的身体当成了鸡毛掸子。 「也不是要你每天打扫,但若不隔几天就去做,整理起来就会很麻烦啊!」 雅子小碎步走,来到修二面前。 「就像是这里一样!」 然后往修二的腹部一拳揍下去。 「呃噗!」 修二不由得像漫画一样发出呻吟,抱着肚子痛苦地弯着腰。 「那脂肪是怎么回事,这程度已经不能只用代谢症候群来蒙混了,难道里头住了什么新生物吗?」 「是吗?不是从以前就那样了?」 修二从以前就一直属于「微胖」的体型。被认为跟猪布偶很像也不无道理。 「才不是,明显胖多了!」 雅子更加用力拍打修二肚子,斩钉截铁说。 「先从做体操开始吧,快给我站起来!」 「欸,好麻烦哦。」 「你现在已经是初老了,若还过着跟年轻时一样的生活,下场会很惨喔。不仅会患上慢性病,要是脚和腰部没力,光是在家中摔倒就说不定会受很严重的伤,毕竟运动不足是失智症的前因。要过不健康的生活也是需要体力的。人上了年纪,日常生活就要顾虑到自己的身体才行!」 「唔……」 被这么一说,他无法反驳。突然想到自己的确一下子就忘东忘西。 「知道了知道了啦!」 修二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来,先把脚打开,接着双手一边弯曲,一边在胸前紧握后再放开。」 雅子挥舞着布偶的脚跟手,一副运动教练似的态度指导着修二。 「这样称得上是运动吗?」 修二很快就开始抱怨。认真做这种动作莫名地觉得丢脸。 「这只是热身啦。来,接着轻轻甩一甩,一、二、三、四——」 一开始还像玩家家酒一样,但动作接着越来越激烈,在运动结束时修二已汗流浃背了。 「nhk有这种体操节目,你就看那节目持续做。最终目标是要能完整做完有氧体操哦!谁叫你若不这么做就瘦不下来。」 「欸!」 修二发出悲鸣。有氧运动就是健走或慢跑。这种累死人的运动就饶了我吧! 「补给水份休息一下之后,就去清理浴室吧。我刚刚看了,怎么搞成这样,全都是霉,你是把房子租给霉菌吗?」 但雅子却毫不留情地催促他前进再前进,这种一丝不苟的地方果然很有雅子的作风。 雅子永远都走在前头。连最后的最后也是先走一步。 浴室清理完毕后,修二被逼着前往附近的超市。已经很久没到便利商店以外的地方购物了。 修二买了雅子吩附要买的东西回家时,雅子又说:「你去下厨吧,我会教你,练习一下。」 「又来了,别开玩笑了雅子。」 修二不禁喷笑。在他超过六十五年的人生从未下厨做过一次饭,甚至连围裙都没围过。现在才练习又有何用呢? 「别啰哩啰唆了,那么就来开始吧,去给我准备准备。」 雅子的声音,完全没在开玩笑。 「听好,使用咖喱块做成的咖喱是相当适合新手的料理。照着盒子背后的说明就能成功做出咖喱了。虽然简单,但步骤里也有着切菜、翻炒、炖煮之类的基本动作,很适合当成练习。」 站在流理台上的雅子教授着修二料理技巧。 「嗯。」 不过,他好不容易才答应她。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修二拿着菜刀。是的,就是菜刀。说不定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拿菜刀。没想到过了这把岁数还能有这么一天。 「只要换个料理块就能做成炖菜或牛肉烩饭,马铃薯炖肉的作法也几乎一样喔。只要会做这个,就能一下子学会很多料理。虽然每道菜都不适合减肥,但只要饭吃少一点就可以了吧。至少比吃杯面或甜面包过日子好太多了。」 雅子连珠炮地说个不停,他只能频频点头,连回答的空档都没有。他心惊胆颤地用菜刀往去皮的红萝卜切下去。 「不对不对,压的手势不对,手要缩得像猫手一样。」 「很难压啦。」 修二抱怨说。他也知道将手缩成猫手的样子就不易切伤,但这姿势实在很难将青菜固定住。 「别抱怨了。」 「好好,知道了。」 修二再度着手下厨。 「——雅子?怎么了?」 修二感到诧异。雅子的手没有离开。 「不,没事。」 雅子说,并轻轻放开手。 咖喱的味道很不错。虽说调味都是依靠食品公司的地方,但修二很讶异自己做的料理竟能如此美味。 他吃饱洗完碗盘后本想洗澡,但雅子提醒他吃完饭后马上泡澡对身体不好,就听话隔了段时间才去洗。在干干净净的浴室里悠哉泡澡的时间,还挺不赖的。 沐浴后修二立刻被睡意袭击,开口跟雅子说自己差不多该睡了,雅子也说她要一起睡觉,两人便决定同枕共眠。 「刷牙时每次都要把水龙头关紧,你到现在还没改掉让水一直流的坏习惯。」 修二完全睡不着,谁叫雅子仍在隔壁棉被里唠叨不休。 「还有,二楼走廊的电灯泡坏了一颗吧?很危险耶。」 「不是啦,想说省电。」 他忍住睡意解释说,却立即被打脸。 「少骗人了。你只是懒得去买吧?若真如嘴上说的要节省,刷牙时就要给我关水。」 「知道了,知道了啦!」 无奈地看着对方的侧脸,布偶模样的雅子躺在棉被里。这光景令人发笑。 「你那句『知道了』其实是在敷衍我吧——还有,我发现家里没报纸了,为什么?最好要好好看报纸喔。修太郎也说过『网路上的资讯很多都是从报纸或周刊杂志转载来的』。」 雅子劈哩啪啦说个没完。对啦,就是这样。雅子老是在睡前话特别多。 「已经停掉了啦。看完后还要拿出去回收很麻烦。」 「不行啦!你连书都不看了,若不养成阅读文字的习惯就真的会痴呆喔!虽然上了年纪自然会忘东忘西,倘若置之不理的话反而会更加恶化哦!」 「我知道了啦。」 「还有,也要好好煮饭。反正你也没在整理所以不知道,我就直接跟你说,二楼中间房间的抽屉有我的食谱,你就照着上头写的做菜吧。还有,那个,还有——」 话说到此,雅子突然喃喃一句: 「对不起。」 跟刚刚精气十足很吵的模样完全相反。她的声音说不上算是哀伤或悔恨,却同时包含了两种情绪。 「早你一步离开人世,对不起。」 ——雅子是在和友人购物完回程时身亡的。她和友人分开后,一个人走在路上时遇上了车祸,当场死亡。 「不用道歉啦,又不是你的错。」 想忘怀的记忆再度苏醒。 对于雅子的死,修二不知责怪自己多少次。早知道陪她上街是不是就没事了?退休后雅子也持续替他持守家务,但自己却无法保护她远离危机。 他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却只有扫墓从来不缺席也是因为这原因。至少这样能消除一些罪恶感。没能回报她任何事的罪恶感。 「你要好好吃饭喔。」 雅子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其实还想为你煮更多饭,却已经没办法了。」 「嗯。」 为什么只能说这样回应呢。 「我知道啦。」 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对雅子说。 「老公,我问你。」 究竟过了多久呢?正当修二开始昏昏欲睡时,雅子问道。 「我没看到那只猪布偶,它怎么了?」 「啊,那个啊,好像因为太旧缝线脱落了,目前拿去维修的店里缝补。」 修二解释说,雅子调皮地笑了。 「哎呀,原来是拿去修啊。以你这个性我还以为随随便便就丢了。」 「才不会丢呢!」 这声音比自己想得还坚决。 「我才不会丢掉呢。」 「是吗?」 雅子的声音显得有些高兴。 「其实啊,我是因为那只猪布偶才开始搜集布娃娃的。年轻时你因为没钱经常穿同件衣服,却舍得买布偶给我,真的让我好开心。我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布娃娃的。」 ——他是如何回应这句话的呢,修二不记得了。因为他很快就沉沉睡去。只有雅子爽朗的声音深深留在记忆中。 「早安。」 隔天一醒来,修二便跟雅子道早安。 「雅子?」 雅子一动也不动,修二这时才察觉到那并非雅子,布偶已经回到布偶的状态了。 仔细一看,胸口的肉球印记也消失了。是不是里头注入的力量消失了呢?修二也不清楚。 又来了。修二肩膀沮丧地垂下来。雅子又先走一步了,她总是就这么把修二丢下。 修二决定去找雅子所说的食谱。如雅子所料,那里几乎没有整理,但他马上就找到食谱了。好几本的大学笔记本堆叠在那里。 笔记本里头贴着报纸剪下来或电视节目抄下来的食谱。一开始只是抄写料理作法,中途却逐渐增加了关于热量与盐分的描述。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身材不断横向发展的修二所下的各种工夫。 修二深深叹了口气后才发现,雅子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叹气。发出声的叹息似乎是为了稍稍吹走雅子不在的寂寞。察觉到这原因,修二深吸口气——却也只能呼出叹息。 「打扰了。」 距上次到访已隔了三天,修二再度踏进猫庵。纸袋中放着店长的布偶。 「欢迎光临。」 青年笑容满面地迎接他。 「布偶已经修好啰。」 青年说,并进吧台里拿出修好的布偶。 「哇!」 修二很惊讶。不只是单单缝合起来,还将布偶整理得宛如跟新的一样干净漂亮。 他忆起和这布偶初遇的光景。那时他们既年轻,一切都很光明,充满希望的时期。雅子一直都在身边的——那个时期。 「呵呵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粗犷的男性声音传来。声音主人在吧台上一脸得意地说。 「凭老夫的本事,这点小问题算不了什么。」 「不可以太夸他哦。店长会得意忘形的。」 青年脸凑过来说。 「小鬼!老夫听到啰!」 「耳力真好呢。我还在想会不会上了年纪后就重听了。」 「你说什么?」 「不、不好意思。」 因为担心跟上次一样又要斗嘴个不停,修二歉然地插话进来。 「唔,干嘛?」 刚刚还火冒三丈的店长,气势略减地看修二。 「我把布偶带来了。」 修二稍微抬起纸袋说。 「哦,是吗?结果怎样?」 店长问道。 「这个嘛——」 修二想了一下, 「非常棒。」 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不错。」 店长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 「既然如此。那个老夫的布偶就送你吧。」 「哎,可是——」 修二不知所措。原本不是只说借他的吗? 「没关系没关系。」 店长抱着猪布偶跳下吧台,走向修二。 「这是老夫费尽心力修好的,要珍惜喔!」 「非常感谢您!」 修二蹲下来,从店长手上接过猪布偶。心中涌现感谢之情。仿佛获得缝补布偶之外更感动的东西。 「幸好有把布偶拿来『猫庵』修理。」 他直率地传达内心想法,却得到意料之外的反应。 「你说什么?」 店长瞠目结舌。 「哈,果然还是这样。」 青年咯咯咯笑。 「怎么回事啊?」 修二一头雾水地问道,店长则用五味杂陈的表情说:「没事,啥事都没有。既然说啥事都没有,就是没事。」 到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修二至今仍丈二金刚摸不清头绪。因为那天之后,自己已忘记猫庵的所在地。 健忘的情形变严重了吗——倒也不是这样。记忆力反而比前些日子还好。生活有了起伏,不再发呆度日。 修二开始会打扫房间,也持续做运动而成功地减轻了一些体重。每天看报纸,也持续照着食谱下厨做饭。和修太郎与恭子打电话聊到这件事时,他们都很讶异「不像老爸的作风,简直换了一个人」。 虽然他骗孩子们说「只要有心这些都小事一桩」,其实他常觉得很麻烦,有时也会偷懒。然而只要拖拖拉拉开始怠惰时,他就去看一看摆在玄关的布偶,又会打起精神并充满干劲。 和修二很像的猪布偶,以及用两脚站立的猫布偶。一看到它们,那天的记忆与过去几十年的回忆就一涌而上,内心感到无限温暖。仿佛就能听见那道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比任何事都重要的声音。 修二也不再习惯性地叹气。纵然寂寞仍在,但再也不需要用叹息声捂住耳朵抵挡寂寥。他已勇于面对,并启步前进—— 2译注:德利酒壶倒酒时会有类似鸟鸣的声音,壶口形状如高领毛衣的领子。 第三章 不为人知的努力!店长的背影坠饰 ——真不敢相信。 「给我放回去!」 如冰一般冷冽的眼神,如刺一般尖锐的话语。 「不行就是不行。」 手中微热的温度。即将消失的生命,竟然要我丢弃—— 那一天,猫庵面临一触即发的危机。 「绝对是我!」 「不!绝对是老夫是也!」 应该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大爆发了。 「绝对要看花式溜冰竞赛!今天是全国女子长曲项目赛!」 「时代剧是也!这次可是现在难得一见的全新作品啊!」 「既然是cs的卫星节目不就会一直重播吗!就算花式溜冰同样是cs卫星电视,但还得用随选视讯,很麻烦!」 「老夫要看首播!否则就会被网路爆雷了!」 两人的主张是平行线,没有交集,也没有妥协的余地。 「哎呀?怎么了?这么热闹。」 正当此时。打开店门扉出现的是一只猫熊。背着厚重的行囊,用四只脚慢吞吞行走。 熊猫的名字叫上野先生。别看他这样,其实他是猫庵的供应商。 「啊!上野先生!请听我说,店长他——」 「上野先生,听老夫说,小鬼他——」 店长和青年同时向上野先生告状。 「唔唔。」 聆听着同时进行的状况解说,上野先生边点头附和,接着说: 「得想一个好法子才行。我口有点渴,有没有什么喝的?」 「真好喝。」 一屁股坐到餐桌区位置的上野先生满意地说。他的手——或者说他的前脚拿着的是设计素雅的茶杯。 「老夫泡的茶,自然好喝。」 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店长露出骄傲的笑容说。 「焙茶哪有什么泡得好不好的?」 店长旁边的青年歪头说。 「一般说到焙茶,都会联想到饮料吧那种一按就会出来的粗茶吧。可是这杯茶既然这么好喝,那一定有好坏之分。」 上野先生说,咕噜咕噜地将茶饮尽。 「呼~我复活了。外头虽然寒冷,但背着行李走路口渴得要命。」 接着他用空手的那只爪搔着脸, 「总而言之,听你们这样说的话,店长的确比较不利。录影下来补看呢?」 他干脆地做出裁断。 「唔。」 店长面露紧张的神情, 「我就说吧。」 青年骄傲说。 「一起看花式溜冰,看完后接着看录下来的时代剧。这样就不会被爆雷了。」 上野先生提出解决方案,下的结论非常准确。 「唔、唔唔。」 店长瞪着大眼低吟。 「店长,怎么了?除了『唔』之外的话都忘了吗?」 青年抓住机会猛烈调侃。 「唔!」 可能是太不甘心了,店长在椅子上气得手脚乱挥大发脾气。 「那我就在花式溜冰开始前先整理好吧台。」 青年说完,进到吧台里。 「唔唔……」 店长开始整理猫毛。他先舔一舔手上的毛,再用力地洗脸。 「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洗脸的习惯一点都没变呢。」 上野先生看着他一边笑着说。 「哼!哪有什么不顺心的。」 店长嘴上虽逞强,但一看就晓得整个人气呼呼的。 「好了好了,我进了个好东西,你息怒吧。」 上野先生从摆在桌边的行囊中拿出包起来的东西。 「这是紫式部爱用的毛笔哦!」 「哦!意义非凡!」 店长激动地站起身。 「等一下,您又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吗?」 从吧台传来青年责难般的声音。 「哼,热爱古今中外的珍品是武士的嗜好。你这花式溜冰宅男是不会懂的。」 「从花式溜冰宅男眼里看来,这种持续增加仓库物品的嗜好,叫人怎能不告戒。」 一脸不耐烦地反驳,青年再度整理起了吧台。 「你们两人感情还是一样好啊。对了对了,我也进了新的茶点——」 上野正要从行囊拿出什么时…… 「豪痛!」 店内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唔?」 上野先生率先发出不解的问句,店内所有人的目光均朝向声音来处——入口的大门。 那里有一名少女。穿着连帽大衣与牛仔裤。绑着侧马尾模样很可爱,但不知为何趴卧在地上。 ——完蛋了。松冈摩夜很后悔。没想到竟然会突然摔进店里。她憎恨几分钟前输给好奇心的自己。 「没事吧?门口很滑。」 有人在跟自己说话,是男性的声音。 「不,没事。」 总之,得快逃才行。 这里绝非普通的店。正当她站起来,想冲出门外时…… 「有没有受伤?」 摩夜停了下来。她发现一脸担心地跑过来的竟然是相当俊俏的花美男帅哥。 身材又瘦又高,脸的五官立体。身上围着猫图案的围裙,和纤细的身材搭在一起,散发出中性的感觉。一想到自己那句蠢爆的「豪痛」竟然被他听到了,实在有点丢脸。 「是的,我没事。」 摩夜嘿嘿地娇羞一笑。什么嘛,这里很正常啊。自己刚才看到的果然是错觉。说的也是,在大街上不可能看到熊猫。 「我吓了一跳。」 里头有谁在说话。仔细一看,有只猫熊在那里。 「果然在这里!」 根本不是什么错觉。真的有熊猫。熊猫正坐在椅子上看着这里。 「当然在啊,因为刚刚才来的。」 而且竟然还说着人话。 「究竟是怎么回事?」 ——才不过刚刚的事。 寒假的某一天。 从上午就一个人在外游荡的摩夜,发现了写有「维修专门店 猫庵」的店。当她被「万物皆可维修」的广告词,直立式招牌上的可爱文字和插画,橱窗中各种可爱的小物和冬季服饰等吸引时,却听到里头传来争吵声。她在橱窗前竖耳聆听究竟怎么回事时,突然看到一只背着行囊的熊猫出现,进到店里。 匪夷所思的状态令摩夜太过震撼,她轻轻打开门偷看里头的状况,却一个不平衡扑倒进店里—— 「熊猫竟然在说话!」 摩夜指着熊猫大喊。 「哎呀,我没打算吓着你的。」 两手拿着茶杯的熊猫口气悠哉地说。 「就算你没那个心,但还是吓着了——啊,不对!」 话说回来,熊猫像这样和人类说话根本就很奇怪。 「听好,冷静一点。」 低沉的男性声音说道。声音传来的位置也很低,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摩夜在班上也是属一属二的矮个子,所以不太有跟比自己位置还矮的人说话的经验。 她将视线下移,看到那里有一只猫咪。 「受不了,是在吵什么啊?」 猫咪抬头看着摩夜的脸,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猫咪竟然在说话?!」 补充一下,那只猫还是只靠后脚站立,用两只脚行走。超乎想象的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 「欢迎光临。」 帅哥青年亲切地说道。即使对中学生的摩夜也一视同仁。 外头的招牌写着「维修专门店」,但里头却有吧台席桌椅席,感觉像是很时尚的吃茶店。虽然摩夜没去过时尚的咖啡厅,无法确实判断。 「今日有何贵干?」 青年微笑问道。 「啊,不是,那个——」 该怎么回答才好?摩夜不知如何回应,这时猫咪咧嘴一笑。 「大概是看到上野先生,感到好奇才跟过来的吧。」 「奇怪?我有那么醒目吗?」 熊猫拿着茶杯歪头说。看来这只熊猫的名字就叫上野吧。 「别站着说话,先坐下来吧。」 青年说,并安排摩夜坐入餐桌区的位置。震惊未歇的摩夜无法开口拒绝,乖乖地被带入座。 「请坐,我去端茶来,您请等一下。」 摩夜被安排的位置是上野先生这位熊猫的对面。桌边堆了一大堆东西。 椅子有两张,她选择靠墙的位置坐下。脱下大衣外套挂在椅背上。店里的暖气让整个空间暖呼呼的。 「你好。」 上野先生向她问好。顺带一提,上野先生的椅子可能是特制的吧,特别大。 「您好。」 因为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摩夜便选择了万无一失的回答。 「可是,小姑娘。你要进来就正常地走进来啊。」 猫咪口气狂妄地说,并坐入摩夜隔壁的椅子。他一屁股坐下来。背脊挺直,明明是猫却没有猫背3。 「最近的小朋友是不是流行以柔道的摔法摔进建筑物里?」 「没这回事。」 摩夜断然否定猫咪的疑问。先不管和坐在椅子上的猫说话这件事有多荒谬,作为最近的小朋友代表,她必须解开这个奇怪的误会。 「我不是故意进来的,只是不小心摔进来。」 没错,她没打算进去。并没有要冒险。她不会对莫名奇妙的事出手。因为摩夜不是故事里的英雄主角。她心知肚明。 「茶已经泡好了,先来喝一杯吧。」 青年端着托盘出现。托盘上摆着三只冒蒸气的茶杯。 「我也试着泡了焙茶。不晓得有没有泡错,请喝看看。」 青年把茶杯放在摩夜等人面前。茶香四溢,情绪稍微缓和下来。 「你又再帮我泡了一杯啊,谢谢。」 上野先生将手中的茶杯拿给青年,两手拿着新茶杯。 「唔。」 上野先生啜饮口茶,露出沉思的表情,接着说:「很好喝,可是总有点儿不同,不知是怎么回事。」 「哼哼。」 猫咪不知为何摆起架子来。他闭着眼挺着胸,看来是很得意是吧。 「唔,输给店长真不甘心。」 青年遗憾地表示。 「店长?!」 摩夜很震惊。继说话的熊猫,说话的猫咪,本日的第三次冲击。 「不是有猫咪站长吗?就类似那样的感觉。」 青年咯咯轻笑,一边解释说。 「别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老夫可不是吉祥物,是经营这间猫庵的庵主。」 「——喵庵?」 本日的第四次冲击。现在摩夜的情绪是比听到猫咪说话冷静一点,但仍旧很惊讶。 「可是,那种念法很难念吧?」 摩夜一指出这点,青年就笑出来,上野先生跟着点头,店长则在椅子上闹脾气。三人三种反应。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念喵庵呢?」 店长不甘心地大吼。 「念不出来嘛。」 摩夜边说,边喝了一口青年泡的茶。——唔,清雅甘甜。熊猫竟然说猫咪泡的茶比这好喝,实在难以相信。 「对对,我想到了,有和焙茶味道很搭的和果子。」 说完,上野先生从摆在桌边的物品山中,拿出一堆袋装的东西。 「来,这是笹团子,是新川屋的。」 袋子上写着上野先生口中说的「新川屋的笹团子」。 「哦,很棒很棒。」 店长眼睛亮了起来。 「笹团子味道的确跟茶很搭呢。」 青年也同意店长的话。 然而摩夜却眨着眼感到讶异。笹团子。名字仿佛听过又仿佛没听过,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光看袋子上的介绍,应该是新泻名产。 「我拿一个喔。」 青年先知会一声后,打开袋子取出笹团子。 笹团子的外观是笹叶包着椭圆状的内馅,最外头再用茶色绳子绑起来固定。感觉用祈晴娃娃来形容也说得通。 「好久没吃笹团子了呢。」 青年灵活地打开绳子,拆开竹叶,取出里头的团子。 团子是比叶子稍浅一点的绿色。形状就像是矮矮胖胖的葫芦,要形容的话,类似头和身体同样大小的雪人。 「啊~真好吃。」 青年咬了一口后,脸上扬起笑容。看来团子真的很好吃。 「哼,搞什么东西。」 店长看到他那样,跩跩地泼他冷水。 「笹团子其实是要这样吃的。」 店长快速解开绳子,不将叶子完全拿掉直接吃团子。像是在吃汉堡时,不让手弄脏而拿着半边的纸的感觉。 「这种吃法不是会吃到笹叶的味道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不然为何要叫笹团子。」 店长和青年的意见相左。 「我觉得哪种吃法都好。」 而另一方面,上野先生说完便只解开绳子,将叶子和团子大口吞下去。 「不拿掉笹叶直接吃也很好吃吧?况且本来就是用笹叶包着下去蒸的,应该要连笹叶一起享用。最重要的是,叶子很好吃哦!」 大概是因为上野先生是熊猫才觉得笹叶好吃吧,摩夜暗忖。 「新川屋的笹团子品质稳定也很好吃。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或土产店也经常看到,当地的超市也经常会进笹团子来卖,可以说是基本款——」 一个通知音,打断上野先生的话。 「咦?」 上野先生又再度翻找行囊,这次他拿出平板电脑。 上野先生用爪子滑着平板后说: 「今天就这样,我留下手工艺用品和咖啡豆就要先离开了。」 他背着一部分的行囊,用四只脚爬行离开。 「好的,非常感谢您。」 青年走到门口打开门。 「小心慢走。」 店长也站在椅子上目送他离开。 「嗯,我会再进有趣的东西过来。」 上野先生回头说完后便离开店。他就这样走在大街上吗?谜团有增无减。 「对了,小姑娘。」 重新坐在椅子上,店长看向摩夜。 「客人也吃吃看笹团子吧,无需客气。」 「啊,那我就吃吃看。」 无法拒绝店长的盛情。摩夜拿起笹团子。 接着,她却僵在那里没动,这绳子要怎么解开啊? 「正中央的部分拆掉后,就会整个全开了。」 关上门回来的青年告诉摩夜解绳子的方法。 「啊,真的耶。」 照他说的一试,的确轻轻松松就解开了。乍看之下绑的方式很复杂,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开,真神奇。 摩夜解开绳子,打开笹?并取出团子。 「唔,不用老夫的方法吗?」 店长不满地说。 「啊,这个——」 猫咪和帅哥。若要参考的话,当然是选帅哥的吧。 「那我开动了。」 摩夜咬下团子。 「——!」 接着出现第五次的冲击。 首先,团子的外皮富有惊人的弹力,很弹牙的感觉。不会太硬也不会太软。柔软又富弹性的口感,就连咀嚼这个动作都变得有趣。 接着从中满溢出来的内馅也很棒。虽不像外表那样塞得膨膨的,但很扎实。而且开场时的那股弹力也没松散,顺势将本篇带入高潮。 「很好吃吧!」 青年这么一说,摩夜只能点头如捣蒜,说不出话来。因为还不想将口中的团子吞下去。 「明明不要把叶子拿掉比较好。你们根本就不懂。」 把碎念的店长抛在一旁不管,摩夜吃完剩下的团子。果然很好吃。笹团子真不是盖的。 「啊,时间差不多了。我开一下电视。」 青年进到吧台中。 吧台墙上架设着棚架,上头排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之中也有电视。 青年按下摇控器打开电视,转着频道。电视中播放的是——花式溜冰的实况转播。 「啊,原来今天是女子花式溜冰啊。」 摩夜瞬间下意识地走到吧台席。 「您喜欢花式溜冰啊?」 青年从吧台露出发亮的表情看着摩夜。脸上洋溢着「说不定是同好」的期待。 「嗯,这个嘛,是的,我喜欢花式溜冰。」 摩夜用笑容回应青年的期待。 「唔。」 店长含有深意的眼神望向摩夜,她故意假装没发现。 她的确非常喜欢花式溜冰。却因为一些个人因素而不太想去触碰这部分,才会想避免话题延续下去。 「长曲项目也几乎很完美呢。」 今天的滑冰结束后,青年感动地说。 「嗯,值得一看的比赛。」 摩夜也点头同意。由于是意料之外的选手获胜,两人都很惊讶。 「小姑娘,你很开心吗?」 坐在摩夜隔壁的店长问道。 「当然开心啊。」 坐在吧台席上,享用着可口的点心跟茶,一边观赏花式溜冰。多么奢侈的时光啊。怎么可能不开心。 「在家就不能这样了,因为——」 话声未歇,摩夜就后悔了。糟了。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你没事吧?」 青年担地心问道。看来自己的表情很可怕吧。 「不,没事。」 摩夜虽然爽快地否定,却以大失败告终。无论表情或声音都十分逞强。她僵硬的程度,简直就像是故意演出来的一样。 「真是没辄。你并非有东西要修,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我们的业务范围。」 店长叹口气后,嘴角缓和下来。 「老夫出肉球帮你一把吧。」 跟之前有些调皮的笑容不一样,是温柔的微笑。那股温暖浸透了摩夜的内心。 「——其实。」 摩夜下了决心开口: 「我和爸爸一直,有心结。」 摩夜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已经不在了。上小学之前母亲突然因病过世。 和母亲的回忆全都很幸福,两人一起看cs卫星节目的花式溜冰实况转播。星期日早上一起看变身英雄的卡通节目。 当然并不是一直看电视而已。 『绝对不能放弃希望!』 『一起变身吧!』 摩夜经常和母亲玩英雄游戏。不只念念台词而已。从变身英雄的衣服到变身用的道具,母亲全一应俱全。而且还不是买市售品来充数,全都是亲手制作。 小小的摩夜就这样成了英雄。拥有帮助受困之人的善良与绝不放弃的坚持,化身成爱与希望的战士。虽然不能真的穿英雄装上街,但摩夜时常帮助他人,举凡打败附近那些欺负人的男孩子,或安全带着迷路的小女孩回到父母身边等等。每次母亲都会夸她了不起。 甚至连母亲病倒时摩夜都没有颓丧下来。 『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加油哦!』 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母亲交待说,摩夜点头答应她。虽然泪流不止。 即使母亲离开人世,摩夜仍日日夜夜与勇敢奋战。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挺着胸咬着牙。她要连母亲的份一起打起精神,连母亲的份一起看花式溜冰。 某天发生了一件事。摩夜和朋友在公园玩游戏时,在草丛荫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鸽子。那是只又小毛也还没长齐的雏鸟。 鸽子胸前流着血。她先用手帕包起鸽子,试着替他疗伤,但无论是摩夜或她的朋友都不晓得这样有没有用。总之,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鸽子会很危险,于是摩夜便带着鸽子回家。 抱在怀中的鸽子体温暖暖的,令摩夜感受生命的温度,誓言一定要保护他。 下定决心的摩夜回家后,父亲却挡在她面前。 父亲个性与母亲截然不同,是个沉默寡言情感不表露于外的人。无论是母亲的心电图停下来时,或是守夜及葬礼时,父亲都未掉一滴眼泪。 「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父亲,双手盘胸站在玄关。她第一次见到父亲这种表情。——父亲在生气。 「这只鸽子受伤了。我想帮助他。」 摩夜小心翼翼地说,父亲却用寒冰般的眼神命令她: 「给我放回去!」 「为什么?鸽子很可怜啊,放回去他会死的。」 「不行就是不行。」 怀中分明有鸽子身体的温暖,但在一瞬间她却仿佛全身冻结一般。 摩夜嚎啕大哭地回到公园。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不让朋友知道,避开眼目悄悄移动。总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将鸽子放回原处。鸽子似乎连动的力气都没有,无力地躺在那里。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摩夜眼泪横流地频频道歉,最后逃也似地跑离那里。 ——自那天起,摩夜几乎没和父亲交谈,只在必要的时候会和父亲说话,父亲也一样。 同时,摩夜放弃了当一个英雄,变成了只是个常看花式溜冰的普通女孩子。 「就是这么回事。」 不知不觉夕阳照进店里。店内染成一片带红的橙色,酝酿出一股寂寥的氛围。 「从那次之后,看到父亲或跟父亲说话,都会感到一股厌恶。」 虽说是厌恶,但并不是讨厌父亲。她只是无法处理自己的心情。只要一意识到「父亲」这个存在,内心深处就会涌上无以名状的痛苦,甚至连跟父亲说话都没办法。 「唔。」 店长前脚抱胸,似乎认真在想什么的样子。 「今天星期六父亲在家,所以你才出门的啊。」 青年领会,深深点头说。 「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些,心情轻松多了。」 摩夜对青年和店长道歉。这不是客套话,她真的觉得内心稍微轻松了一点。毕竟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喂,小鬼。」 店长突然叫唤青年。 「前一阵子老夫做的坠饰在哪里?」 「还在还在,我整理时有留下这个。」 说完,青年在吧台里蹲下去。 「有了,就是这个吧。」 那是猫的坠饰。没有眼睛和鼻子,只有着猫的轮廓。金属制的吊饰,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亮。 「这个是店长做的吗?」 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坠饰。令人难以相信是猫做的。 「嗯,是背影的轮廓,意思是靠背影说话,也就是不为人知的努力。」 店长喜不自胜地解释这坠饰的意义。 「店长一开口就话匣子停不了,连背影也会说话啊,真吵。」 青年故意做出大叹气的动作。 「吵死了。」 店长对青年大吼后,前脚按住坠饰。一瞬间,坠饰发出灿烂炫目的光。这是第六次的冲击。店长不仅会说话会站立会走路,还会使用魔法啊。 「这样就完成了。」 店长脚一拿开,坠饰猫的身体上就出现小小的肉球印记。仿佛是种记号。刚刚明明没有这印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姑娘,这坠饰就送给你吧?」 店长将坠饰递出去说。 「给我吗?啊,谢谢。」 突如其来收到了礼物。摩夜虽感到莫名奇妙,仍然老实收下。 「你戴戴看。」 店长催促说。于是摩夜依话戴上坠饰。 「很适合呢。」 青年拿出手镜替摩夜照镜子。 镜中人的确是摩夜,但感觉有些不同。胸前的坠饰让摩夜显得有些成熟。 于是摩夜在青年的目送下走出猫庵。夜色已深沉,差不多得回家了。 话说回来,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甚至觉得一直在做梦一样。 「——奇怪?」 一走出去,摩夜就发现哪里不对劲。觉得自己离地面很近,但视野却又很广大。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觉得诡异,摩夜仍前后动着脖子向前走。 「咦?」 前后动着脖子?不太对劲。一般来说,脖子都是上下左右动的。只会在音乐加打拍子时才会看到脖子前后动。 她紧张地环看四周。正好她身旁就有一个橱窗。总觉得那橱窗莫名的大。摆在橱窗里的小物也巨大化,完全都不「小」。简直是「大物」。 往橱窗仔细一看,玻璃上有一只鸽子。玻璃映照出鸽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令她吃惊的是玻璃上只有鸽子,照理说还会照出其他东西才对。 摩夜觉得奇怪而靠近橱窗,照映在橱窗上的鸽子也走近橱窗。 「咦?」 摩夜往右动,鸽子也跟着动,即使往反方向动,鸽子也仍跟着动。 ——感觉状况差不多开始明了了。不对,还没。她还不能接受,得有确切证据才行。她试着做出更容易理解现状的行动。 摩夜豁出去高举着两手试着挥动,于是照映在橱窗上的鸽子也张开双翅,做出仿佛即将展翅飞翔的姿势。 看到这状况,她就不得不承认了。摩夜借由变成鸽子,实现了变身为英雄的梦想。 「这也太扯了吧!」 一整个莫名奇妙,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变成鸟呢? 映照在镜子里的摩夜,脖子上挂着坠饰。金属制的猫和肉球印记也仍在,只是变成鸽子的大小。想必是配合摩夜的变身而改变尺寸了吧。 「——难不成。」 原因出在这坠饰吗?毕竟是由会说话的猫这个怪奇现象集合体所送的礼物。说不定真能将收下这坠饰的人类变成鸽子。 「嘿咻、嘿咻、嘿咻。」 摩夜拼了命地移动到大门前,大声抱怨。 「有人在吗?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啊——」 她扯着喉咙大喊,却无人出现。大概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般鸽子的咕咕叫声吧。 「唉,该怎么办呢?」 摩夜在大门前来回徘徊。伤脑筋,该怎么办啊—— ——刹那间。摩夜感到一股不祥的气息。有个极度危险的东西靠了过来。 正当她慌张地想要离开那里时,附近响起啪嚓啪嚓的声音。黑色翅膀,巨大的喙嘴。是乌鸦。 乌鸦一直线地朝摩夜的方向飞过来。 「呀!」 她连忙避开。惨了!摩夜此时此刻似乎正受到乌鸦的袭击。摩夜突如其来地被丢到弱肉强食的自然界。 即使乌鸦的初次攻击失败,仍不放弃继续攻击摩夜。她不晓得原来乌鸦是会攻击鸽子的。她对于乌鸦和鸽子的印象是,他们会一起赖着给饲料的老爷爷要面包屑吃。 「不要过来!」 摩夜企图逃跑。乌鸦却紧追不放地逼迫着摩夜。 「那个,我们来场鸟类的对话吧!」 摩夜向乌鸦呼喊,但对方却没有反应。看来是语言不通,毕竟鸽子是鸽子,乌鸦是乌鸦吧。 摩夜感到绝望。唉,自己会在这种地方被吃掉吧。真是再悲惨不过的人生。不对,不是以人而是鸽子的话,应该叫做鸽生—— 「这里!」 忽然间有人在叫她,看过去发现远处有一只鸽子。鸽子和鸽子似乎语言能相通。对方傲然挺出的胸口很显眼。毕竟是鸽子,有鸽胸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胸前那道伤痕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现在的摩夜自己也是鸽子,为了方便姑且就将这只鸽子称为救命恩人。虽然取得不好,但在乌鸦追捕全速逃命的状况下,也没空着墨在名字上了。 「救、救救我!」 摩夜拼命地往救命恩人的方向跑。其实鸽子不可能像人类一样用跑的,所以应该要说她一边用力把脸前后移动,快步走比较对。 乌鸦更加紧追着摩夜不放。说不定是发现猎物变成两只而见猎心喜。 「如果等下要扑过来的话,要同时飞起来喔!」 救命恩人给她建议。 「哎?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飞啊!」 摩夜是才刚当上鸽子几分钟的菜鸽新人,突然要她使出高级技术实在太强人所难。 「不知道怎么飞?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唉,没办法了!喂,臭乌鸦!过来这里!」 救命恩人将两片翅膀在身体前方一拍,然后张开羽翼,往天空飞上去。乌鸦上钩了,改去追救命恩人。 摩夜愕然地望看着飞远的救命恩人和乌鸦,这才回神过来。不能呆愣在这里,得躲起来才行! 但她不知道何处适合鸽子躲藏。就在她左往右回举棋不定时,听到啪嚓啪嚓翅膀的拍打声。摩夜吓了一大跳,难道是乌鸦回来了吗? 「果然还在这里啊!你这家伙还真迟钝!」 摩夜松了口气。幸好来的不是乌鸦,而是救命恩人。 「过来这里,有一个好地方能躲避。之前是其他鸽子的巢,最近空出来了。」 救命恩人走在前头,摩夜连忙跟在他后头。 救命恩人默默地走在前面。而跟着他的摩夜默然不语。 既然没话说,脑中自然光想事情。今后摩夜究竟会怎么样呢? 看来只能以鸽子的身份生存下去吧。在救命恩人告诉她的地方落脚,再搜集树枝什么的制作鸟巢,肚子饿时去在公园里撒面包屑的老爷爷脚边撒娇。自己将来会过着这样的生活吧。光想就觉得丧气—— 「喂,小心一点!」 救命恩人突然警告她,摩夜这才回神。 「那些人类很危险喔!」 那些是小学年纪的男孩子们。看来并没有特别奇怪,就是一般的普通小孩。从时间带来看,应该是放学回家途中吧。 「他们要来啰!」 但救命恩人却警告说,并张开翅膀跳起来。惊慌的摩夜紧张地拍打翅膀时,小孩子们丢了石头过来。 对小孩来说,那不过是又小又轻,容易丢掷的石头。但从摩夜那娇小的鸽子身躯来看,就如同杀人武器,每一次攻击都很可怕。 摩夜到处奔逃,最后躲在临近的住家空调室外机的阴影处。那些小孩子这才终于停止丢石头,可能怕丢到别人家吧。 「喂,可以出来了,那些人也走了。」 摩夜一直躲着不敢动,这时救命恩人从外头叫唤她。 「真的是太过分了!那些家伙是怎样!我们又没做什么!」 一从室外机阴影处出来,摩夜便愤慨说。 「好了好了,别气了。也不是所有人类都是那样。」 救命恩人安慰着气呼呼的摩夜。 「在我还是雏鸟的时候也曾受过人类的帮助。是比刚刚那些小鬼更小的小孩,算是人类的幼崽吧。」 「是这样啊。」 摩夜内心感到酸楚。那个「人类的幼崽」比自己厉害。果然帮不帮得上忙还得靠作法。回想起那时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觉得很没用—— 「那个人类的幼崽不知为什么在我脖子上围了个什么,然后带我回自己的巢穴。可是似乎惹父亲生气,最后又把我放回原来的地方。」 「欸——」 摩夜倒吞口气。 「难不成是你?」 他就是当时的鸽子雏鸟吧?胸口的伤——原来就是那么回事啊? 「怎么了?」 救命恩人吃了一惊,瞪大双眼反问她。 「不,没什么。」 摩夜努力抑止内心的激动,问道: 「你对那个人类雏鸟有什么想法吗?」 ——不行。一听到这件事就按捺不住情绪。 这是什么蠢问题。救命恩人一定很恨摩夜。肯定又会听到令人痛苦的事实。然而,她还是脱口问了出来—— 「那个人类啊,把我放回原处的路上一直哇哇大哭。我想那人一定是在道歉吧,因为看起来非常悲伤。」 ——救命恩人的情绪非常平和。 「人类有满山满谷的食物,还住在大鸟巢里。和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即使如此,却也有无法尽如人意的时候,我当时才明白这件事,所以不会去记恨。」 救命恩人靠过来,啄着摩夜脖子附近。脖子上挂着坠饰。 「看到你挂的坠饰而想起那人类为我做的事情。她那么拼命地想救我。平时连鸽子都不一定会救同伴了。」 ——救命恩人果然就是那时候的雏鸟。他甚至为没救自己的人类着想,原谅了对方。 摩夜回想自己的状况。自己至今曾想过别人的心情吗? 想象过对方在想什么,在打算什么吗? 「那么,话就先聊到这里吧。」 救命恩人迈步出去。 「时间太晚的话,这附近会出现鼬鼠——」 「对不起!」 摩夜向救命恩人道歉。 「怎么了?」 救命恩人身体整个转过来。摩夜向对方传达自己的心情。 「亏你救了我,我却要跟你说抱歉。我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有个非好好谈谈不可的人。」 ——于是摩夜醒过来。 这里是自家卧房的床铺。身上穿的是睡衣。确认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 「原来在做梦啊?」 应该就是这样吧。仔细想想,本来就是这样。这世上根本没有会说话的猫,也没有会说话的熊猫。人类既不可能变成鸽子,鸽子也不可能推测人类的心情。 她躺在床上,上网查有关鸽子的知识。他们似乎会记住人的脸,一遇到外敌攻击就会成群逃离敌人的攻击。然而,具攻击性的鸽子之间也会吵架,似乎也不会特地为其他的鸽子挺身而出。 冷静地想了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真是的,做了一场自私的梦。那只鸽子能顺利活下来,还能体谅摩夜……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摩夜轻轻叹息,将梦的事推入记忆的角落。首先,就先从她每天的例行功课,搜寻花式溜冰讯息开始着手。忘掉那奇妙的梦,和平常一样过日子吧。 情报网站上,热烈讨论着美国选手权的话题。一名黑马级的女子选手排名大跃进。 摩夜坐起身。认真地确认出场选手的分数和排名。 「——不会吧。」 她没弄错。和在那家店一边吃笹团子一边看电视的结果一样。 她试着用记忆中的关键字来搜寻。「维修专门店」、「猫庵」,都查不出任何线索。——果然不是梦吧。难道是她将在家里看电视的记忆跟梦境混淆了? 她突然往书桌上一看。那里有个陌生的东西。是由链子和金属组合而成,挂在脖子上的饰品。 她说不出话来。那饰品的确是那只猫咪——店长送她的坠饰。她不会搞错。真的完全一模一样。 只不过有一个地方不一样。就是那个小型的肉球印记消失了。仿佛它完成了任务,把该说的话说完后便消失无踪一般。 摩夜来到客厅,父亲正在那里。他坐在沙发上,开着笔电阅读工作上所需的各种文件,以及写电子邮件。旁边放着马克杯。马克杯里有咖啡。一如往常的身影。 身上穿的不是西装而是便服——对了。摩夜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 她蓦地涌起了一个疑问。即使星期六日在家,父亲也经常像这样打开笔电。难道连休假日也工作吗? 她想了想,却理不出答案。因为摩夜对父亲的事不了解。 她知道父亲的职业,也听说他是责任很重的管理职。 然而对父亲的日常生活却一无所知。在两人保持距离的这段时间,摩夜不知不觉完全不知道父亲每天过着怎样的生活。 客厅有着相连院子的玻璃窗户。外面的光透了进来,非常明亮。然而,摩夜却觉得父亲待的地方覆盖着薄薄的薄雾。 「早安。」 她能说的只有这个。最安全的一句话,打招呼。 「啊,早安。」 父亲瞄了她一眼。一如往常,眼镜深处的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基本上一直都是这样,一打完招呼就没话说。如果父亲工作需要早点上班,他就会先去公司,反则摩夜先去上学,遇到休假日时摩夜就回房间。不外乎这情形。 现在该怎么办?摩夜在父亲的斜后方,保持微妙的距离站着不动。 她揣测着父亲的想法、父亲的心情——没办法。完全无法想象。她想去思考,头脑和胸口却一片混乱。那时父亲严肃的脸庞重现,令她呼吸困难。『给我放回去』、『不行就是不行』的声音再现,她很害怕—— ——正当此时。有只鸟随着翅膀啪搭声落在院子里。 「啊!」 摩夜惊呼。是救命恩人! 不对,鸽子外观看来都大致一样。先不提种类,怎么可能区分出每一只来。明明不可能区分得出来,却不禁会觉得那鸽子就是救命恩人。 「是鸽子啊。」 父亲喃喃说。摩夜僵在那里。可能听见摩夜的惊呼,父亲才发现鸽子。说不定又要对她说些什么。就像那时严厉的眼神,以及严厉的声音对她下达命令。 「摩夜。」 父亲眼神仍落在笔电上,开口说: 「你还记得鸽子的事吗?」 来了。她的脚发抖。口干舌燥,手心冒汗。 「那个时候——」 父亲回头。嘴唇一张,说出来的话是: 「——很抱歉。」 出乎摩夜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父亲眼里的情绪并非那时的冷漠无情。而是温暖且带些悲伤的光芒。 「你为了守护和母亲的约定,一直拼命逞强吧。」 父亲声音里隐含的并非当时的尖锐冷酷,而是温柔且充满包容的平静。 「我希望你能从痛苦中解放,所以故意冷漠对待,没想到那样会伤害了你。」 父亲微微低下头。 「你比我想的还要温柔善良。」 摩夜无言以对。父亲比她想的还成熟,比她以为的还爱着自己。 父亲站起来,打开客厅角落柜子的门,从中取出一本相簿。摩夜大吃一惊,她甚至不知道那里收着相簿。 「我想重拾那样的笑容。」 父亲将相簿放在客厅桌上,父亲翻开每一页。相簿里全是双亲和摩夜的笑容。她没看错——父亲也在笑。 摩夜和父亲只拍了一张相片。母亲不在相片里是因为由她负责拍照吧。身穿英雄装的摩夜,高高举着手里的武器。脚下是躺在地上苦笑的父亲,上演着「我被打败了!」的戏码。 这时她才想起来。摩夜和母亲一直都扮演着英雄。但光只有英雄,游戏玩不起来。必须要有坏人的角色——啊,为什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呢! 「爸爸。」 摩夜拥抱着父亲。眼泪不停地掉下来。仿佛要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芥蒂冲刷掉一样。 「摩夜。」 父亲手拙地抚摸着摩夜的头发。 「啊,我要看花式溜冰了。」 过了一会儿,摩夜离开父亲的怀抱说。摩夜稍微了解了父亲,所以这次她要让父亲了解自己。 「爸爸也一起看吧?」 摩夜边说边坐进沙发。 「花式溜冰啊,你妈妈以前也常看呢。」 父亲坐她旁边。 「爸爸,你懂花式溜冰吗?」 「嗯,只要腾空转四圈就能获得最高分获胜吧?」 父亲口气不太有自信地说。没想到父亲也有说出这种荒谬答案的时候。 「完全不对。」 摩夜毫不留情。 「是吗?」 父亲面露些许诧异。 「分数很高的确是有利之处,但分数太高的话,下一季就要放弃腾空转四圈的表演,而需要更具艺术性的技巧——」 这时摩夜转头看向院子。救命恩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摩夜认定那只鸽子一定就是救她的恩人。 3译注:日文中驼背的意思。 第四章 在店长脖子上挂铃铛——小小的店长串珠娃娃 出于女性嘴里的赞美,有各种意含。有真心觉得厉害而感到佩服的;也有想透过赞美获得对方好感的;更有附和对方想法而顺口称赞的。 「课长真的很厉害耶。」 另外,还有这种言下之意是「虽然很厉害但我办不到」,隐含着不耐烦的称赞。 「没有啦。」 江口朱美顺势接受了这声「厉害」。成为社会人近十年,她早已习惯这种反应。 对方是广本菜月,进入公司大约半年的年轻下属。看来是还不习惯朱美这种「做的事远超过公司规定」的人。 「没有啦。」 小事一桩——话未出口便吞了下去。如果工作得太卖力,有可能会让人认为「上司带头加班工作,就是在施压要下属也得免费加班」。她也不想勉强下属,再想想其他妥善的说法吧。 「反正我这星期日又不忙。」 这样应该算恰如其分吧。 ——朱美并非想让自己获得什么好评。虽然在这年纪,已经有了不错的职称,但有更多同年纪的人在其他更大的企业里被委派更伟大的工作。 在这层意义上,原本想说的「小事一桩」倒是真心话。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份内事罢了。 「星期日上半天班」的确很麻烦。休假日只剩半天,也没有高额的假日津贴,更不会因此大受公司好评。只是必须有人去做而已。仅仅如此。 于是乎,这个星期日朱美便穿着套装去上班。手脚俐落地在上午完成了必须完成的工作,午餐也在公司旁的荞麦面店简单吃完后,便直接坐上回程的电车,车上正好有空位,她就迅速地坐了下来。 她在电车里全都是滑手机来打发时间。不是玩游戏或用通讯软体聊天,主要是看网路电子报的新闻。 当年为了找工作而开始看网路新闻,养成习惯后就延续至今。反正既不会有什么损失,对工作也有加分的效果。而且,她也没有其他需要在这段时间完成的要事,当然没有理由放弃这习惯的理由。 星期天的新闻会有比较多的专栏或书评,比平日的内容轻松了一点。快速阅读新闻的朱美手指突然停在某篇访问上。心里的冲击好比被雷打中般剧烈。 令朱美惊愕的是每周会专访活跃于各领域女性的报导。这系列采访其实很普通,但重点是在于此次受访的人物:「历史学家 平内宪子」。采访照片是在黑板前讲课的女性身影。既阳光又美丽,知性的气质也符合她的头衔。 朱美认识这位女性。过去她们的人生曾有所交集。 她整个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不像「当时」那样戴着眼镜,气质优雅出众。然而,她并非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朱美很清楚这位女性绝对就是「那个」宪子。 朱美读着文章,现在的她是著名大学的副教授,也活跃于电视节目中,担任解说员。更因流畅清晰的口条,简单扼要的说明而大受欢迎。几乎不看电视的朱美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记事的最后,有着如此的总结。 ——在电视的历史节目中,由老学者当任解说员可说是「常规」,但她在这股风潮中,也泰然自若地接下挑战。「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的一生可说是极为短暂。无论年轻或年长,在人类的历史面前并无太大差异。希望今后我也能将历史的有趣之处传达给更多人。」 记忆复苏,历历在目。朱美回想起与她共处时的记忆。曾以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态度生活着的朱美,和现在感觉完全不同的她,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里一起度过的时光—— ——当时,朱美全都用ipod来打发时间。不管是在上学的电车中,或是在学校的休息时间里,朱美都一直在听音乐。听的是激烈吵闹的歌曲。 喜欢音乐当然是无庸置疑,但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闪避无聊的话题。 帅气的偶像、笑话和流行的衣服。同学们的话题时常换来变去。一言以蔽之,就是什么都可以聊,重要的是「和同学一起聊天」这件事。强调自己懂得察言观色,融入于班上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过,这一点反倒让朱美不开心。光是重视「跟大家一起」、「跟大家一样」,为此即使不喜欢的东西也会说喜欢,甚至避开喜欢的东西。对此感到厌烦的朱美一直散发出「你们别来跟我说话」的气场,用音乐建了一道墙来隔离周遭的人。 离家升上高中已经过了一个月。虽然和同学不太交谈,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算大家都不跟她说话,也完全没问题。 「喂,江口同学。」 事实上并没那么顺利。想趁刚升上高中这段时间来吸引男生注意的某位女同学,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向她搭话。 「干嘛?」 朱美拿掉耳机,口气爱理不理地回道。 「江口同学很爱听音乐呢。」 但女同学的脸上仍堆着笑容。 「你在听什么?告诉我吧!」 既然对方这么说,朱美便告诉她。这是美国某个乐团的首张专辑。团员全都戴着诡异的面具,统一穿着连身工作服,音乐则是由轰隆作响的吉他及主唱的尖叫贯穿—— 「西洋音乐啊?我不太了解。」 女同学一听到是海外乐团就兴趣缺缺。朱美想也知道,对方对后头的内容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不了解的话,可以不用假装在听我说话。」 因为觉得火大,而故意让对方听到自己关上心门的声音。女同学先是一脸僵硬,最后才「哈哈」几声,识趣地离开。 朱美默默又戴上耳机。想聊天也只是白费力气。谁叫大家只对感兴趣的事物有兴趣,又不想去了解不熟悉的事物。反正不过就是感觉吧。哈哈—— 经过「听什么歌事件」后,朱美在班上的立场也随之确立。她成了「听奇怪西洋音乐的恐怖女生」。正合朱美的意。 在那之后,朱美每天的例行公事是一个人度过休息时间,放学后便到校舍顶楼。虽然放学后也能立刻回家,但要是在归途或电车中遇到班上同学的话,便会被他们投以好奇的眼神,她觉得这样很烦,干脆错开回家的时间。 顶楼上没半个人,可以度过还不坏的悠哉时光。虽然夏天可能会很热,而冬天或许很冷,但到了那时再说吧。 朱美享受一个人的时光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有一个人径自闯了进来。 那一天下着小雨。不用说,学校顶楼当然没有屋顶,于是朱美在楼梯口的屋檐下躲雨。虽然只要进到校舍里就好,但不知怎么地她就想待在外头,就像是一种逞强吧。 当她如同往常般听音乐时,楼梯口的门打开了。她好奇地回头,那里站着一名女学生。 个子娇小,戴副眼镜,发型算是短发。整个人感觉唯唯诺诺的。从名牌颜色来看跟朱美一样同属一年级生,姓平内。 平内同学瞄了下朱美后低下头,一直重复这动作。感觉很妙。 「有事吗?」 朱美拿掉一只耳机问道。平内同学吓了一大跳。 既然那么胆小,应该会逃走吧。朱美这么想,但平内同学却有莫名的耐性。扭扭捏捏半晌后,微微深吸口气。 「我有事上来顶楼。」 接着她又说起话来。 「啊。」 朱美自个儿也不好说,但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要紧事?况且还下着雨。虽感到谜团重重,但她还是先靠边站,注意着尽量不让自己淋到雨,一边空出通道。 平内同学走到顶楼后,发现外头正在下雨而大吃一惊,又回到了屋檐下。 屋檐不是很宽,平内一走回来,两人就只能并肩而立。 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但又没有特别该搭话的理由,也没有话题。朱美下定决心不去在意,打算重新戴上耳机。 「那个……」 这时平内同学突然向她搭话。 「什么?」 朱美困惑地应道,平内同学小心翼翼又很紧张地看向她。符合校规的裙长、打得规规矩矩的领带,与其说像是模范生不如说是朴素;与其用乖乖牌来形容还不如说是朴素。总而言之,就是很朴素的一个人。 「我叫做平内宪子。」 平内同学自我介绍了起来。这令朱美更加一头雾水了。突然冒出来的朴素少女为什么要对朱美自我介绍,根本没道理。 「请多指教。」 平内宪子鞠躬说。她的胸前有个东西在摇晃。插在胸前口袋的笔尾上挂着铃铛。声音很小听不到铃声,这铃铛跟她这人氛围挺像的—— 『——出口在左侧。』 车内广播将朱美从回忆拉回到现实。看了下车内的标示萤幕,已到了离自宅最近的一站。 ——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许久没想起那时候的事了。 电车到站停了下来。朱美将手机收进托特包,拉上拉链后站起来。 走到月台,通过剪票口,走出车站。这段期间她脑中全想着过去的事。或许听听音乐能转换心情,但朱美身上已经不会带着ipod之类的东西。手机又没插上耳机,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听音乐了。 于是她心不在焉地踏上归途。那些回想起来也没用的回忆一一苏醒。总是在回顾后悔也无济于事的失败,胸口也随之感到苦闷。 喝酒吧。朱美决定喝酒解闷。若一直这样下去会影响到明天的心情。 她绕去药妆店,买了一堆烧酎调酒和零食。朱美平常没有在家里喝酒的习惯,牌子也是随便乱选一通。请店员将这些东西装入塑胶袋后,她便直接整袋放入托特包里。虽然也可以不用拿袋子,但之后拿来当作家里的垃圾袋使用也不错。 从药妆店出来稍微走了一段后,托持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朱美从震动模式判断,应该是公司的电子邮件收到了新信件。 半晌后,又传来同样的震动模式。连续传了两封信来,或许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才对。 于是朱美停下来,正要打开托特包时,却发现拉链紧得拉不开。她用力拉开一看,原来是夹住塑胶袋了。似乎是她刚才将袋子连着拉链一起关上,真是太不小心了。 她拿起手机确认邮件。寄件人是bloody_dark_nightmare这类的地址,主旨是『好久不见,我是紫香乐暗奈。』,第二封则是『我是广本,不好意思寄错了。』 朱美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后,便直接把邮件删除。为了体谅对方,她没把信点开。但会将个人信件误寄到公司主管信箱里,表示对方没好好管理信件,下次得当面提醒她才行。真拿她没办法。 朱美将手机放回托特包里,拉上拉链。 「天!」 她顿时惊呼。拉链竟然关不起来,一直开到尾端。 先将拉链头拉回到还关得起来的部分,再小心地往前拉,果然还是关不起来。肯定是拉链坏了。所谓的祸不单行就是这么回事吧。 看来明天只好先带这包包上班,回家时再绕去买新的。虽然她还挺喜欢裤装搭配托特包的造型。 她走出一步后,又再度停下来。并不是紫香乐什么小姐又传讯息来。而是朱美发现前方有一个招牌。 招牌上写着『维修专门店 猫庵』、『万物皆可维修』。无论是设计或品味感觉都经过专家设计,相当引人注目的招牌。不过,庵字翘起来的部分设计成猫尾巴,倒是很刻意。 先不管这个,如果真是什么都能修理就实在是谢天谢地了。不用特地买新包就能解决,更何况只是拉链坏掉就得换一个新包也太浪费了。 猫庵这个建筑物的外观设计,典雅又大方。店头有橱窗,摆了各种衣服和小东西。应该是为了展现这家店的「维修」技术。 稍微看了下橱窗里的东西,她对手工艺的东西不了解,无法妄下评断,但看起来每样都做得很棒,修拉链应该不是难事。 「打扰了。」 打开门,朱美边出声招呼边进入店内。 店里有吧台,两张四人座的桌子,装潢宛如咖啡店的风格。还有一把红色和伞摆放得像架在吧台上方,整体概念倒像是日式吃茶店。由于店名是「维修专门店」,还以为店内装潢会像小木偶爷爷的工房一样,朱美不禁有点意外。 吧台上有只猫。有着茶色底的毛与黑色虎斑。猫咪横躺着看向朱美。应该是吉祥物吧。毕竟收钱让客人与猫咪玩耍的猫咪咖啡店也愈来愈普及,的确是个不赖的经营策略。 朱美和猫咪四眼相对。猫有着橘色——应该更像是橘红色的瞳孔。若举一个最相近的例子,应该是夕阳吧。会让见到这双眼眸的人感伤或寂寞的颜色。 「欢迎光临。」 吧台深处的门开启,一名青年进到吧台中。年纪约莫二十几岁,端正的五官与瘦长的体型,就算说是年轻的人气演员也说得通,看起来就很受女孩子欢迎。然而,瞳孔深处湛放的光芒却能感受到他不只是个花瓶帅哥。不知道该用难以掌控来形容呢,还是该用老成来形容才好,总之,气质相当不可思议。 「店长,请您好好接待客人啊。」 青年这样对猫咪说。应该是为了客人能毫无顾虑地和猫咪肢体接触才会这么说吧。那么自己就恭敬不如从命,去和那个应该是店长的猫咪玩一下—— 「这是什么话。若老夫去接待客人,小鬼不就没工作了吗?这叫工作分享。」 于是店长嘴硬地反驳说。朱美瞠目结舌。猫咪竟然说话了。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从猫嘴听到「工作分享」这个单字。 「我的工作多到一个头两个大了,替我分担一些也不为过吧。」 青年毫不在乎地和店长继续谈话。这对他或许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请坐。」 青年笑容可掬地请一脸狼狈的朱美入坐。原来他的笑容也如此迷人。但朱美可不会就这样上当。 「为什么猫会说话?」 这问题听来滑稽,但她也只能这么问。 「你这问题还真奇怪。」 店长从吧台跳下来,站在地面上。 「谁规定猫不能说话。人类可以说话,猫却无法说话,哪有这种道理。」 没错,店长是站着的。用两只后脚站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简直是小学生爱说的歪理呢。一副『为什么不能做坏事?那些大人物不也做坏事?』的样子,完全就是狡辩。」 青年指出猫咪逻辑的问题点。虽然朱美觉得是猫咪用两只脚站才违反物理逻辑,但青年似乎没有要吐槽这点的意思。 「够了,住嘴。别挑人话柄。」 猫咪愤愤地踏脚闹脾气,全身举手投足都不像只猫。不,这反而是他的可爱之处吧。 「总而言之,你先坐吧。身为庵主,老夫不希望客人站着。」 店长抬头看着朱美说。 「哦。」 催促之下,朱美坐入吧台位子。 「请问今天有何贵干?」 一入坐,青年便询问道。 「包包的拉链坏了。」 朱美将身边的包包摆到吧台上。 「嗯,老夫看看。」 店长跳到吧台上,检查拉链。 「小鬼,把适合这包包尺寸的拉链和拆线器给老夫拿来。还有剪刀之类的工具。」 店长目不离包,直接向青年下指示。 「好的。」 青年便开启刚才那道吧台门,走了出去。 「真伤脑筋啊,客人你太大力拉拉链了。」 店长抬起脸,看向朱美。 「因为夹着塑胶袋,不小心就——」 朱美一边回答,一边心生佩服。光用看的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真不简单。 「从包包的状态来看,你平常应该不会如此粗暴对待它,发生啥事了吗?」 端坐在吧台上的店长问朱美。 「聊聊吧,老夫出肉球帮你一把。」 又圆又大的双眼望进朱美的眼目中。那对有着奇妙颜色的瞳仁,绽放着仿佛看透心中所思所想的光芒。 「来吧,别客气,尽量说吧。」 店长不给朱美犹豫的时间,店长探出身子不断逼近。 「不,没什么。」 朱美支吾其词。却无法断然拒绝。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你有自信断言,有办法自己一个人处理吗?」 她无法否定店长的话。 「我,这个——」 即使说出来,也只是流露内心的动摇罢了。 「店长,我拿来了。」 青年抱了一堆东西回来。朱美觉得更加为难。如此一来,不只店长,连这青年都会听到她说的话吧。 「小鬼,你去整理仓库直到老夫满意为止。」 正当朱美想着该怎么办时,店长这样告诉青年。仿佛了解朱美内心的想法。 「这令人恼火的命令是什么意思嘛?这叫做职权骚扰喔!」 青年气呼呼地抗议。 「老夫有点事要问客人。」 店长语气稍微认真地说。 「有烦恼的人类,并不完全是被同情的一方。」 接着瞄了一下朱美。 「那烦恼有时也因为错在自己。」 朱美愕然失语。光从朱美那犹豫不定的态度,就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吗? 「知道了,有事再叫我。」 或许是同意了店长的意思,青年将拿来的工具摆上吧台后,便开门离开。 「那老夫就边修边听吧。」 店长如是说道后,便在朱美隔壁的椅子坐下,开始翻找着工具。他并不是像一般猫咪那样坐,而是像人类般的坐姿。 「我会拿掉拉链换新的,这样可以吗?」 店长问道。他的手,应该说是前脚拿着的是如雕刻刀般的工具。金属部分比雕刻刀细长,而且一长一短分岔成两端。 「要拆掉拉链?」 她不太懂意思。拉链紧紧贴合着包包,并没有用什么固定住的感觉。 「将拉链的部分拆掉,缝上新拉链。」 店长轻描淡写地说。朱美却很讶异,看来似乎是个大工程。 瞥一眼店长摊开的工具,的确有更换用的拉链。原来拉链是独自存在的单品,她第一次晓得这件事。 「虽然自己说有点老王卖瓜,但老夫的手艺真的很不赖。所以你不用担心会伤到包包。」 店长说。看来负责维修工作的不是青年而是店长。然而,跟刚刚的自称一样。店长的手是猫手。真的有办法修好吗? 「就包在老夫身上,这程度小菜一碟。」 为安抚朱美的不安,店长自信满满地表示。 「唔唔,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既然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也没办法。虽然半信半疑,朱美仍决定交给他修理。她将里头的东西全拿出来后,把包包交给店长。 「嗯,你安心吧。」 店长开始着手作业。闲来无事,朱美看着手边的东西。 酒、饼干、杂物小包、化妆包、皮包、手帕、卫生纸和手机。有些日子,她会为了读资料或电子书而带上平板电脑。扣除今天意外购卖的饼干和酒外,这些就代表现在的自己。实用取胜的事务性内容。无聊乏味的人。 她回想起宪子。从电子报的单色照片就看得出来,她闪闪发亮。跟自己是如此不同,如此有别。 现在的自己或许比起当年的她还要无趣。若当时的宪子是「朴素」,现在的自己就是「淡而无味」吧。如水龙头流出来的水般——不对,自来水都还有漂白水味。自己是更无趣的人,根本是水分子吧,h2o。 「表情真严肃呢。」 听到店长的话,朱美便从化学公式的世界重回现实。 她看向店长,只见他用有如雕刻刀的工具快速将拉链拆开。为何猫手能做如此精密的工作,根本不合理。 「我想起很多事。」 朱美脱口而出。 「以前的朋友似乎实现了梦想。」 店长工作的身体仿佛有股莫名的力量,能令她放松下来。 「哦。」 店长一边工作,一边附和。 「我却没有替她高兴。」 随着话语一一说出口,混乱模糊的情绪逐一明确地成形。 「虽说是朋友,实际上没有那么亲密吗?」 「不是这样,我们感情很好。」 朱美摇头回应店长的问题。自己一直和宪子在一起。对当时的自己而言她是闺密,对当时的宪子而言,朱美应该也是闺密。 没错,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该怎么说呢?」 那个时候—— ——突然自我介绍的平内宪子,在那之后说了句「再见」就离开了。真是莫名其妙。 隔天,她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平内宪子是同班同学,她之前完全不晓得这件事。 经过一两个月,班上的「势力图」便大致底定。以八面玲珑又可爱的女孩子为核心,形成班上主要的团体,而运动社团、普通的人、书呆子、喜欢动漫的人等团体,则是像飞镖的镖靶一样围绕她们。顺带一提,朱美的位置是这圈圈之外。墙壁或边缘,肯定零分的位置。 平内宪子则像拼命挂在最外圈,就她如同挂在胸前的小铃铛一样,存在感稀薄得要是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 这么看来,她应该是为了不想要一个人孤孤单单,才和朱美攀谈吧。不对,她若有这样的打算,在第一次攀谈时应该要更大方点才对。上次那样实在太过笨拙了。果然还是个谜。 放学后,朱美完成了值日生的工作,来到顶楼上,那时平内宪子人已在那里。平内宪子朝着因惊讶而呆站的朱美低头打招呼,「你好。」 之后,一直到朱美回家前,平内宪子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地看着书。谜团愈滚愈大。 隔天,以及再隔一天也是一样。平内宪子都会来到顶楼,这次是摊开类似古纸一样的东西,盯着入迷。 朱美在这段期间一直戴着耳机,却无心听歌。现在不是听音乐的时候。怎么回事?现在究竟是怎样? 某一天。朱美终于下定决心问她究竟想怎么样。 「那个!江口同学!」 没想到对方也在这时与她攀谈。 「怎样?」 被夺得先机,令她不小心跟平时一样冷漠以对。 「我也想听听江口同学的音乐!」 「什么?」 出乎意料的这番话令朱美不禁傻眼。 「这个嘛……」 她连忙从西装制服的口袋拿出ipod,看着曲目表。 朱美瞄了下平内同学的表情,她一脸像是要决斗般的认真表情。虽然那不是听音乐该有的表情,但朱美也因此明白她跟之前的同学不同,是真心诚意的想了解。这么一来,朱美也得认真回应她才行。 「就听这个吧。」 她选了手头上的音乐中最有名的乐团。这也是美国的乐团,具节奏感的饶舌、厚重的吉他声、再融合了主唱特殊的嗓音所唱出的哀伤旋律,在日本也是颇为知名的乐团。 ipod里的是第二张专辑。该听哪首呢?每首都还蛮好听的——啊,就先听第三首歌吧。选完歌后,她先按下暂停键。 「这边是右耳。」 朱美一边说明左右耳方向,并把耳机拿给她。平内同学笨挫地戴上耳机。 朱美将音量稍微调得比平时自己听的音量小一点后,再播放歌曲。 平内同学的表情没有改变。一脸紧绷的表情睨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她可能是在集中精神听音乐吧,但也太夸张了。 由于自己听不到声音,也不知歌曲进行到哪里。就算看了ipod的显示画面,也无法完美想象出现在究竟实际听到哪里。 一分钟、一分三十秒,只有时间不断流逝。平内同学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朱美难掩失望,果然没能让她产生兴趣,分明是首好歌啊。 ——不对,说不定不是这样。朱美低头开始沉思。 说不定……只是自己不擅于向人传达自己的想法。会和周遭人起冲突,或许也是因为自己不擅沟通。 她顿时感到不安。仔细想想,「在听什么事件」可能是朱美不对。朱美之所以现在会孤单一人,并不是自己希望如此,而是不受周围欢迎才会变得如此? 她再度抬起头,播放时间显示正播到两分二十秒左右。而平内同学——眼泪正扑簌簌地掉下来。 「哎?」 朱美吓了一大跳,差点把ipod摔了下来。她怎么了? 歌曲听完的平内同学拿掉耳机,把眼镜往上推,再用西装制服的袖子拭泪。她真的在哭。 「你怎么了?」 朱美终于问出这一句,平内同学看向朱美。直勾勾的视线。那是没有任何虚假,表里如一的诚实双眸。 「我真的很感动。」 ——从这时开始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闺密。 「这个乐团太棒了!」 宪子对每个朱美喜欢的音乐都展现出相当热烈的兴趣。 「太厉害了!太帅了!」 「对吧!」 朱美也兴奋地告诉她很多关于音乐的事。她虽是中学时期开始听音乐,但却没有这种分享的经验。对朱美而言,音乐一直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了,」 朱美也开始对宪子产生兴趣。 「宪子,你在看什么?」 宪子在顶楼上看着她摊开的奇妙纸张。上头写的是如天书般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但一看就晓得是很古老的东西。 「这个啊,是古文书。」 宪子害羞地回答。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古文书是什么?」 「就是古时候的人留下来的古文书籍哦。」 「这个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要看古文书?」 「因为我想看啊。」 有点天然呆的宪子有时说话会像是连续投来会消失的魔球,让人一头雾水。对负责接球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这种球更令人想哭的。 「我家有很大的仓库。」 感觉终于要进入正题。 「仓库里有我家祖先留下来的大量古文书,从小我就自己学着怎么看。」 「啊,原来如此。」 感觉好了不起。朱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比父亲、母亲以及曾祖父母还老的祖先都是人类罢了。现在宪子的话就像是异世界的故事。 「可是上了高中之后,前阵子开始遭到双亲的反对。」 宪子的表情淡了下来。 「他们说女孩子读这种东西,以后会嫁不出去。还要我学学如何交朋友。」 宪子的头发比初见面时长许多,随风飘扬。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读古文书,想研究更深入的历史。」 「这样很好啊。」 朱美断言说。 「不用配合任何人。就算学会了其他人也会做的事情,那又有什么意思?宪子就做宪子会做的事就好。」 宪子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微微一笑。 「谢谢。」 那是连见到这笑容的朱美都会心动的灿烂笑容。 「所以我才会主动攀谈,想跟朱美做朋友。」 宪子说。 「完全不对班上任何人虚以委蛇,一个人也自由自在。让拼命想打入圈子里的自己就跟笨蛋一样,很想跟这样帅气的人做朋友。」 「你把我夸得太好了啦。」 朱美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开。 两人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想当然耳,她们也交换了联络方式,午休时也将桌子连起来一起吃便当。宪子还学朱美将之前系得很紧的制服领带稍微调松了一点。 宪子不仅外表,连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 「我问你,这样比较好吧?」 她时常会像这样主动搭话了。 「看是要跟什么比较。」 另一方面,朱美倒是常常感到为难。这时也是,宪子要她看的是个普通的茶色短夹。感觉不好也不坏。 「那不是你之前就在使用的皮夹吗?」 朱美实在没办法就干脆直说了自己的想法,只见宪子嘟着嘴反驳: 「不是那个,是这个啦。」 宪子指着皮夹的一角,仔细一看,放零钱的拉链上挂着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个,你改挂到皮夹上了啊。」 那是原本挂在自动铅笔上的铃铛。 「嗯,之前不是掉了吗?」 「对啊,之前掉过呢。」 ——忘了是哪一天,放学后两人去逛唱片行。她们在店里试听音乐,逛逛推荐专区时,宪子突然大喊「铃铛掉了!」似乎是从自动铅笔上掉了。 最后是在店员以及刚好在场的嘻哈大哥帮忙下,才终于找到铃铛。朱美原本觉得打扮成嘻哈风格的人「感觉很差」,但这件事令她抛掉了偏见。 「皮夹大多都会收在包包里,应该不大会掉吧。」 宪子自信满满地表示。 「是吗?」 话说回来,在皮夹上挂铃铛很有一种古老咒语的味道。朱美想起祖母好像就曾这么做过。 算了,这种事下次再说。因为朱美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对了,那铃铛有什么意义吗?」 这是最为基本的问题。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宪子身上就挂着这铃铛,究竟是有什么原因? 「你们家代代相传的东西吗?平内家的家徽是铃铛?」 「不是,我家的家纹是『圆内交叉的扇纹』喔。」 宪子否定朱美的猜想后,眼神忽然望向远方。 「不是这样的,这个是别人送的礼物。」 ——虽然常被宪子说的话给吓一大跳,但这次的发言可称是首屈一指的厉害。 「虽然已经分手了,但这是初恋情人送我的铃铛。在国中的时候。」 朱美因太过震撼而说不出话来。 「震惊成这样也太没礼貌了吧?」 宪子不悦地板起脸。 高二的秋天,两人去看了演唱会。宪子第一次听时就感动流泪的乐团来日本举行了演唱会。 老实说,之前也有过参加这乐团演唱会的机会,他们曾在摇滚音乐节与慈善音乐会表演过很多次。 然而每次宪子的父亲都不同意她去听演唱会。对平内家而言,摇滚乐团的演唱会就等同可疑的反社会人士聚会。 这次一定要成功,两人因此研拟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她答应父母会经常联络,也以音乐杂志等资料作了简报说明「摇滚乐团的演唱会并非不良少年聚集耍坏的地方」。加上时常来家里玩的朱美也和父母熟识而成了助功,两人终于获得许可。 包含热场,总共有三个乐团参与了这场表演,结束时已超过九点。她们两人和其他观众一起离开会场,往车站方向走去。 「太精彩了!真的太棒了!」 宪子兴奋地说。演唱会从头到尾她都非常嗨,看来兴奋的情绪尚未平抚下来。 「就是说啊。」 朱美也很激动。对朱美而言,这也是她人生第一次参加的演唱会。直接沐浴在音乐下是全然不同的经验。未曾听过的重低音、响彻整个扩大空间的欢声、超过万人聚集所释放而出的热烈气氛,全都历历在目。 周围挤满了看完演唱会踏上归途的人。有的人穿着t裇,有的脖子上围着毛巾,穿着打扮跟一般的行人完全不同,一眼就分辨得出来。大街仿佛被粉丝所镇压似地,让朱美不自觉地骄傲了起来。 朱美她们也穿着乐团的t裇。那是在演唱会买的周边商品,图案设计则都不一样。 虽然宪子希望两人穿一样的款式,朱美却断然拒绝了。穿一样的图案会让朱美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看到马路上有人穿着同样图案的t裇,她却反而感到莫名开心,真是势利眼。 「谢谢你,朱美。」 宪子突然冒出这一句。 「唔?谢什么?」 朱美反问,宪子扬起嘴角微笑。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不会晓得这样的世界。因为有朱美介绍,我才能这么着迷在这里头。」 ——一股暖流在胸膛里逐渐扩大。与看演唱会的感动不同,这是另一种柔软温暖的感情。 朱美这才明白。将喜爱的事物魅力与精彩传达给某人,与某人一起共享,感觉竟如此美妙。 一个目标在朱美内心里萌芽。虽然还不是相当明确,不过,她这么想着。 ——希望将这样的心情传达给更多人。 两人到了车站,却发现人山人海。从演唱会离开的观众大批大批涌入,造成车站人满为患。售票机前也是大排长龙。 「早知道刚刚先买回程的车票就好了。」 朱美点头同意宪子,也跟着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脑中全是刚刚油然而生的念头。 ——这想法并非突然间才冒出来的,她心里如此认为。说不定这个目标在很早之前便萌生了呢? 站在自己旁边的宪子,与她相处的每一个日常,都让朱美的内心吹进崭新的风。而这道风运来的新种籽,又萌发出了未知的新芽。 朱美看向宪子。宪子在这喧腾里哼唱着歌曲。想必是演唱会的情景又在心里苏醒了吧。她一脸满足却又嫌不够的表情,欣赏完一场精彩演唱会后的反应,肯定就是这样。 朱美本想跟她说话,却把话吞了进去。她不忍心打扰沉浸在余韵里的好友——不,不是这样的,她是没有勇气。 那一天。让宪子听音乐,进而变成挚友的那一天。虽然是朱美人生中最闪耀的一天,却也让她油然生出和明亮完全相反的心情。那心情从未消失,如光明背后的影子般,在朱美心中留下黑点。 ——自己是否不擅与人沟通。朱美偶尔冒出这想法时,就会感到茫然不安。 自己能将目前心中的想法完整地传达出去吗?如果无法让宪子理解,如果被宪子推开的话,又该怎么办? 人龙慢慢往前进,朱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仍说不出口。 她心里也很清楚,现在再不说,大概永远都说不出口了。若不借着演唱会的感动说出来,在这仍残留兴奋余热的地方说出来,一定再也不会说出口。然而,她却怎么样都无法坦然展露内心—— 「怎么了?」 宪子突然开口探问。她的眼神仿佛带着敬佩,又仿佛窥视着内心。 「那个,嗯——」 朱美就仿佛被引导似地说出了口。 「我啊,想试着写些聊音乐的东西。」 后悔之情顿时排山倒海而来。写些聊音乐的东西,自己到底在讲什么啊。文法也很怪,感觉不知道在讲什么。 「啊,是指乐评吗?」 然而,宪子却轻易接了朱美的话后,还能悠然地回应。甚至还将朱美表达不好的部分,直白地表达出来。 原来如此。朱美终于理解了,自己想做的事原来就是乐评啊。 「我觉得很好啊,我也想读读看。」 然而,还没时间感动,宪子就轻松地说出吓坏朱美的话。 「可是,就算要我这么急着去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朱美感觉相当狼狈,没想到宪子竟然会如此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朱美才刚萌生了这念头,一下子就要她付诸实行实在太过突然。 「啊!」 宪子突然惊声尖叫,维持着打开包包的姿势僵硬在当场。 「怎么了?」 朱美不解地问道,宪子相当难过地说: 「铃铛掉了。」 这次她们也获得周遭人士们的协助寻找铃铛,却没能顺利找着。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就没有再深入聊过客人你『想做的事』啰。」 店长领会地点点头。 「是啊,就是时机溜走了。」 那时能说的都说了,但却无法踏出更进一步。现在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最初的「契机」。 「好了,完成了。你检查看看。」 店长将包包递给朱美。 「哇!好厉害!」 朱美不禁出声赞叹。新换上的拉链与托特包完全贴合,若不说的话,应该没人会知道有换过拉链。 「真谢谢你。」 朱美向店长道谢。 「唔。」 店长一副得意地点头回应。 「那么,你继续说,差不多到核心的部分了吧。」 店长这么一说,朱美原本想要开口,但不知怎地说不出话来。欲言又止,视线游移,只好用苦笑带过。 「——唔,是吗?」 店长眯起眼,从椅子上跳下来。 「也说了很久了,休息一下吧。」 说完便往店里头走。吧台的角落有扇弹簧门,店长推开门入内。虽然店长刚才都会坐在吧台上了,直接跨过分明比较方便,但看来似乎不能这么做。 「你稍待一下。」 店长上半身突然从吧台对面冒了出来。似乎是站在什么台子上。 「让我招待客人吃茶点吧。」 说完,店长拿出茶壶和茶杯,似乎是要泡红茶。明明是和风式的店,泡的却是红茶。 茶壶和茶杯都是同款花色,配色鲜艳却得宜,品味很好。 「今天是起司蛋糕,所以配红茶。」 店长将四方形的盒子放在吧台上。盒子上写着「rikuros老爷爷的店」。上头也写着「烤起司蛋糕」,并画着戴着厨师帽,笑咪咪的老爷爷插图。这位就是rikuros老爷爷吧,很有烤面包店的设计。 「这是大阪著名糕点店的起司蛋糕。等红茶泡好,就来切蛋糕吧。顺带一提,rikuros老爷爷的原型是公司的创立者,但跟实际长相不太像。」 店长熟练地煮开热水后,温热茶杯再将茶叶倒入茶壶里。泡红茶的猫。令朱美不禁想到爱丽丝梦游仙境。啊,可是故事里猫和红茶没有直接关系啊。 「来吧,红茶泡好了。老夫要切蛋糕,你可以先喝。」 店长将红茶放在小碟子上说道。扑鼻而来的香气,骚动着朱美的鼻尖。温暖的味道似乎能抚平毛躁的情绪。她手拿茶杯,啜饮一口。 「——呼……」 不由得呻吟。满载深度的韵味慢慢地渗入体内。仿佛血液载着红茶,将平静输送至全身一样。朱美不是很懂红茶,但即便毫无半点知识都能实际感受到这杯的确是绝品。 「嘿咻。」 店长从盒子里拿出起司蛋糕。是一整个大蛋糕。黄色的蛋糕体及焦茶色的表面和一般的起司蛋糕一样,但表面中央的部分——也就是圆形正中央的部分印有rikuros老爷爷的图样,底部则是点缀着些许黑色的东西,跟一般起司蛋糕不太相同。 「其实蛋糕有各种切法。商家建议用九等分切法,留下rikuros老爷爷的图案,但老夫先用一般的切法吧。」 说完,店长用手拿着菜刀。虽说是用手拿刀,毕竟他的身体是一般猫咪身体的尺寸,用「举刀过头」来形容这姿势似乎更加适当。 「嘿咻!」 店长将蛋糕切开。虽然店长的举刀方式应该会很不好切才是,但实际上起司蛋糕已被切成漂亮的八等分。 「来,吃吧。」 店长将切好的起司蛋糕放在盘子上,摆上叉子放在茶杯旁边。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朱美很快用叉子将蛋糕送进嘴里。 「——唔!」 和红茶时不同,这次她不禁发声惊叹。 虽然两者都是温柔的味道,方向却不一样。相较于能让情绪柔和放松的红茶,蛋糕则是能释放低落的情绪。 湿润又不黏牙,蓬松柔软的口感。味道既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恰到好处的甘甜。享用完丰富的滋味后,起司的后劲还会残留于口中,留下耐人寻味的余韵。 绝妙的好滋味还不仅如此,这款起司蛋糕用崭新的角度加了一个重点,添加风味层次,那就是散布在蛋糕底部的黑色的东西。原来那是葡萄干。 葡萄干拥有明确的酸味,替起司蛋糕点缀了更加精致的配色。笑容和蔼的rikuros老爷爷,仿佛不只是会笑咪咪而已。 「滋味很棒吧。听说以前这大小的蛋糕只要五百日圆时,我真是大吃一惊。最近是因为原物料的缘故而有些涨价,但的确有这价值。」 店长边说,边准备了自己的红茶与蛋糕。 「唔嗯。真不愧是老夫,绝妙的风味。」 喝了口自己泡的红茶,店长自夸说。虽然他很自满,却是事实。 朱美也再喝一口红茶,感觉味道和第一口有所不同。一定是因为刚刚吃了起司蛋糕吧。甜点跟饮料会因为组合不同而产生出崭新的滋味。 「唔,这样的组合也很完美。」 店长用叉子吃了口蛋糕,满意地笑了。看来朱美的感想并没有错误。 「话说回来,客人。」 享用一会儿美味的起司蛋糕后,店长忽然看向朱美。 「为什么直到现在仍会如此在意那位友人呢?」 他抛出来的是,听起来轻松却很沉重的问题。 「因为——」 原本想回答,朱美却哑然失语。经店长这么一提,的确是这样。 为何会这样呢?朱美自问。是嫉妒她成功吗?——不,不是这样。朱美的确觉得现在的她十分耀眼,但心里并没有负面的感情。丝毫没有希望她不幸,或失败的念头。 既然如此,是替她高兴吗?——也不是那样。不可能不替她高兴,心情怎么都无法开朗起来。总觉得心头闷闷的。 「关于人生有各种看法。有苦也有乐,既有用歌来颂扬,也有形容说是巧克力盒子。还有某个狸猫也曾说过『人生就像是背着重重的负担,走长长的路4』。 猫咪在谈论人生的大道理,但朱美却笑不出来。 「如同这样,即使仅仅描写『何谓人生?』这个主题,其实也有各种表现。可见得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生。 如此一来,即使过去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不也一定会就此离别,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吗?既然如此,为何你无法接受呢?」 为什么呢?店长的话深深撼动她的心。 「——也是啦,突然被这么一问,的确不可能马上答得出来。没什么,只要有个契机,一定能够恍然大悟。要老夫来说的话,人生近似于项链。即使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也会因为意外的契机就能轻易解开。不用勉强,等待时机到来即可。」 看到朱美沉默不语,店长微笑,接着说:「那么,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好。」 踌躇半晌后,朱美再度驰骋于回忆中。 「升上高三之后,」 为何会踌躇呢?因为现在要说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发生了许多事。」 因为是最她不想提的事情。 朱美不太喜欢拘泥于歌词。在推荐喜欢的音乐时,实在太常因为歌词是英文这理由而吃闭门羹。只要能够感受到音乐或旋律表现而出的情感不就好了吗?又不是英文考试。 「这个『珍的日记』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但宪子却持相反意见。 「毕竟是歌名,意义肯定最重要吧。」 她总会翻阅字典或上网搜寻,全力以赴解读着喜欢的音乐歌词。 ——即使升上三年级,两人也会固定去顶楼。对两人而言,放学后在这里打发时间已变成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对了,升学考试没问题吗?」 「嗯,感觉还不错。模拟考也判断是b。」 升上高三,两人的话题也进展成升学出路。 两人都接受大学考,但想念的学校却不同。朱美依自己的分数选择了安全牌,宪子则是因为「想上某大学某个老师的课」,而以难考的大学史学系为第一志愿。 ——没错,是史学系。宪子终于成功说服双亲。朱美也跟着一起讨论过很多次,但最终说服双亲还是宪子本身对历史的热情。 「是喔。」 「嗯,英文成绩变好了。我想都要归功于音乐吧。真的很有趣。」 宪子不好意思地笑说。 「果然因为喜欢而享受在其中才是最重要的。正所谓懂的人不敌喜欢的人,喜欢的人不敌享受其中的人。所以说——」 宪子话说一半,手便伸进西装外套的口袋。她拿出手机,似乎是有讯息寄来。 宪子开始回起了讯息。两人的谈话就这样没头没尾地中断了。 「对不起,我今天要先回家了。」 打完讯息后,宪子便说着「拜拜」挥手离开顶楼。 「好吧。」 朱美没有特别要阻止她的理由。目送宪子离开后,朱美戴上耳机。 以前她们会一直聊天直到学校关门。然而,最近宪子愈来愈常先回去,不然就是根本没来。 她似乎有很多事要忙,但却不知忙什么。既然宪子没说,朱美也没问。虽然她并非毫不在意。 朱美深吸口气后,从摆在旁边的书包拿出一本笔记。那是普通的大学笔记本,封面什么都没写。翻开内页,里头有一些文章或潦草写下的笔记,都是朱美的笔迹。 内容是听完音乐后的感想。她将想法一一写下来。目标是开一个部落格。介绍自己喜欢的歌曲让更多人知道。 她从校服胸前口袋抽出自动铅笔,想写下正在听的音乐感想。虽然整首曲子交互使用了死亡咆哮声与一般歌声,但旋律相当棒。大量炫技的吉他独奏也很帅气。似乎是主唱兼吉他手嗓子疼痛,曲子里也收录了如此的纠葛心情—— 叹了口气后,她放弃书写。完全不行。这种文章不会有人想读的。 朱美一直像这样写了又放弃,写了又放弃。是那个「影子」在扯后腿。她怀疑自己想表达的心情是否无法传达给任何人?整个人陷入这样的情绪,无法继续书写。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问题的。宪子会听自己说话,会一起去看演唱会,甚至表示了感谢,也说想读朱美写的东西。应该不致于办不到。 朱美将笔记本收进书包中,站起来。一直闷头烦恼也不是办法。虽然有点早,差不多该准备「那个」了。 朱美前往的是饰品店。装潢稳重大方的时尚饰品店。 「唔……」 朱美在店前徘徊许久。果然,她很难踏进去。若是摇滚乐相关的店,纵使气氛有些吓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进去,却对这种可爱流行的商店却步。感觉店周围似乎张着时尚结界,仿佛只要踏进去一步,邪恶的朱美就会被净化。 然而她怎样都得冲进去才行,因为宪子的生日快到了。 之前两人都是在各自生日时互请水果圣代,大吃大喝度过奢侈的一天。不需要大费周章,对生日的感觉就像是「能吃免费水果圣代的幸运日」。 不过,这次朱美决定买礼物送她。其实她并没有特别意思,只是想送她生日礼物而已。 店门开启,有个女人从店里出来。那是位穿着稍长裙子的普通女性,却有股莫名的气势。而女性并未特地留意朱美,迅速扬长而去。 朱美望着关上的门。她不能够一直这样犹豫了,若不下定决心,今年也会用水果圣代塘塞度过这一天。吃水果圣代搪塞过生日最惨了,几乎跟吃土一样。 朱美终于下定决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于是她拉开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被这么一招呼,朱美内心立刻胆怯下来,但她仍若无其事般地板着脸。她很擅长板着脸,虽然这也不是什么该得意的特技。 她环视店内,不是太过宽敞,小小的地方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饰品。店内播放的音乐是爵士乐。她完全不懂爵士乐。只知道音乐里有着钢琴、爵士鼓、贝斯在响而已。 店里只有朱美和女店员。店员的编发上别有珠珠发饰,一看就知道是饰品店店员的时尚打扮。 不过,自己又不是来欣赏店员的。朱美转眼看向商品架。她要找的是——铃铛。 ——那天演唱会弄丢铃铛后,宪子消沉了好一阵子。虽说是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但她应该原本就很喜欢那铃铛吧。 所以朱美才想在生日时送新的给她。虽然不知道能否找到宪子喜欢的铃铛,但收到铃铛总不会不开心吧。 正当她在店里四下寻找时,朱美发现了「铃铛bell」区。那就从这里找找类似的吧—— 「呃!」 朱美惊呼。铃铛的种类比想象得还要丰富。大小颜色都各有不同,样式多到宪子这辈子的生日礼物都送铃铛也没问题。朱美被震慑住,到底该选哪一个呢? 烦恼半天后,朱美选了跟之前宪子挂的铃铛类似的小铃铛。打安全牌虽然不甚满意,但要冒险的话,项目实在又太多了。 数日后。朱美将包装好的铃铛放进西装外套口袋去学校。她多次伸手进口袋里摸摸铃铛,终于到了放学时间。 朱美和宪子一起前往顶楼。朱美感到莫名紧张而默默不语。宪子也没说话,两人便一语不发走上楼梯。 两人到了顶楼。差不多该开口了。朱美不禁心跳加速,手再次伸进口袋。她想赶快送给宪子,看她开心的表情。 「宪子。」 朱美清了清喉咙后开口。 「唔?怎么了?」 老爱低着头的宪子,抬起脸来。 「欸?啊,不是——就是,最近我写了满多的。」 朱美竟说了无关紧要的事。现在聊乐评的东西也无济于事,虽然她的确写了满多乐评,但聊这件事并非她的目的—— 「写了?你写了什么?」 宪子一副不懂她在说什么的表情。 「咦?」 朱美僵在那里。刚刚宪子说「写了什么?」吗? 看完演唱会的归途中,宪子立刻明白朱美想说的事情,甚至还说「我想读读看你写的东西」。自己分明是受到她的鼓励才动手的,现在这态度是什么意思? 朱美插入口袋里的手触碰到包装好的铃铛。她只是想赶快送给宪子,看她开心的表情。现在情况却似乎逐渐往莫名奇妙的方向展开。 「不,没什么。」 朱美想将话题拉回来。虽然心里觉得受挫,然而现在若追究这件事,感觉会变成无法挽回的状况。 「啊,对了。」 半是焦虑地,朱美继续说了下去。 「已经五月了吧?那个五月——」 「对了,朱美。」 ——接下来,朱美却听到宪子意料之外的话。 「我可以带两位朋友来这里吗?」 「朋友?两位?」 她感到晴天霹雳,有点无法理解宪子的话。 「嗯,他们是我在图书室找历史书籍时认识的。」 「什么时候的事?」 朱美虽然想露出笑容,却不知为何失败了。最后却露出有点僵硬的笑容和沙哑的声音。 「嗯,最近才刚认识的。虽然我想介绍给你,但他们满害羞的。」 「唔。」 宪子似乎很替那些朋友着想。 「随你高兴。」 说出来的语气比想象中还刺耳。奇怪?怎么会这样? 「我第一次认识对历史有兴趣的朋友。」 宪子似乎没有察觉不对劲,笑着继续说。看来她真的很开心。 ——谜团终于解开了。怪不得宪子最近常不在,以及突然回家的原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是吗?」 比起朱美这种对历史毫无兴趣的朋友,宪子找到了更愉快的时光。 「这样啊。」 手依旧插在口袋里,朱美感受到内心有什么逐渐变形。 「不好意思,我是对历史没兴趣的朋友。」 ——唉,原来是这样啊。她完全不记得看完演唱会归途上所发生的事了。因为还有其他更好玩的事。 「既然如此。」 朱美的嘴巴,径自动了起来。 「既然如此的话——」 「——既然如此就随你高兴。」 话说到此,朱美又再度语塞。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太幼稚了。正因为太幼稚,才无法挽回。 「唔。」 店长慢条斯理地点了几次头。不勉强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就此吵架,再也没说半句话就毕业了。」 自此之后的人生,朱美有了各种经历。上大学然后毕业,离开家乡出社会工作。经历过几次被告白后交往的感情,但每段恋情都不长久。 她完全放弃要把音乐分享给更多人的梦想,笔记本也再也没有打开过就这么丢了。虽然一开始因为习惯继续听音乐,但被几个交往对象说过类似「都是大人了,还听这种歌实在很蠢」后,她便完全不听音乐了。 她不再去做想做的事,而是做该做的事。懂得察言观色,留心自己的行为举止。只要这么做就不会再感到不安。朱美她——长成了成熟的大人。 「铃铛你怎么处理了?」 店长问道。 「已经不在了。」 那天她就直接把铃铛带回家,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打开包装。为了不再看到它,甚至塞进了房间深处。 在朱美出社会离开老家后过了好几年,母亲打扫朱美的房间时,不小心将铃铛和其他东西一起扔了。朱美记得当她发现铃铛被丢掉时,心里还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唔。老夫知道了。」 说完,吧台另一边的店长却突然消失。 看来他不知道在到处找什么。 「啊,有了有了!」 店长边说,边露出脸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娃娃。 「这个就送你吧。」 那是由小型串珠制作而成,有着店长模样的娃娃。从蓬松的猫毛到黑色虎斑,都以串珠的感觉重现出来。头部更接上绳子,做成了吊饰。 「哇,好可爱!」 朱美不觉惊呼出声。朱美并不是那种会喜欢可爱东西的人,但这只串珠店长就是有连这种人都会被吸引住的魅力。 「这就当作修理的赠品。」 店长将绳子穿过拉链开阖的部分(话说回来,这部位的名称到底是什么呢?)的前端,把娃娃绑在上头。 绑好之后,吊饰发出清脆的铃声。仔细一看,娃娃的脖子上挂着铃铛。是个小巧可爱的铃铛。 「老夫还有挂上铃铛。不过,在猫脖子上挂铃铛,还真是不太让人喜欢的说法啊。」 只见店长自嘲地说完后,便用前脚的肉球用力按在娃娃上。紧接着,娃娃便发出炫目的光芒。店长收回前脚,而铃铛上则出现原本没有的肉球印记。 「这样就完成了。」 店长满意地点头。感觉刚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朱美却没空多加理会。 ——铃铛大声地响起。那不只是声音,而是昔日残留的声响。方才回顾的记忆,如阵阵涟漪般涌上心头。 「小鬼,可以啰。回来吧。」 店长向门的另一边喊道。 「呼,终于整理好了。仓库和厨房后门附近也亮晶晶哦。」 过了一会儿,青年开门进来。 「啊,这不是rikuros老爷爷吗?好狡猾,我也好想吃!」 青年一看到起司蛋糕便闹脾气地说。因为刚才店长和朱美边聊边吃着起司蛋糕,早已被吃掉半块了。 「虽然是招待客人的,可是——」 青年继续抗议,却只说到一半。他的视线落在修理完毕的托特包——更精准地说,是绑在拉链上的串珠店长。 「店长,这个——」 青年表情有些讶异。 「嗯,是免费赠送的,是猫庵谨制的独创商品。」 店长对青年解释。朱美有些糊涂了,刚刚他是说「喵庵」吗?喵庵是什么?喵庵、喵庵—— 「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小声说。喵庵,原来店名要这样念啊。 「怎么了?」 青年问道。 「那个『喵庵』是店名吧?我还以为念作『猫庵』。」 听到朱美这么说,青年「呵呵」调皮地笑了。 「哼!」 店长却不悦地闷哼。 「是店长取的,但几乎没人会念。店长,干脆改名好了?像艺人他们不是改名后就顿时大红吗?」 「老夫跟小鬼你是师父跟徒弟的关系,才不是什么相声搭档呢!」 「艺人不也跟师父一样吗?」 「你说什么!」 一面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朱美一面拿起托特包,打算把东西放回去而打开拉链。 ——铃铃。串珠店长胸前响起铃铛声。声音就铃铛的体积一样,也非常小声。 「话说回来。」 朱美回去后。坐在吧台享用剩下起司蛋糕的青年,喃喃说道。 「店长,这次跟平常的情况有点不同呢。」 「嗯。」 坐在脚梯上整理吧台的店长应和。 「老夫实在无法置之不顾。」 「这是什么——不。」 青年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下来。 「我不应该再继续问了。那位客人,似乎也很难以启齿。」 「——所谓的羁绊……」 店长将茶器摆入棚架里。每个茶具并非全都一模一样,而是形状大小都各有不同。一看就知道不是用机器而是徒手一一打造而成。 「起初因为芝麻小事而失去了这羁绊。之后无论再后悔都无法弥补,一旦丢弃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老夫有深切的体会。」 店长停下摆茶杯的手,或该说是前脚。 「然而。只要对方还活着,说不定就有机会能解决。或许他们之间也有剪不断的羁绊。这么一想,老夫便不由自主……」 店长的眼神里透露深深的惆怅。 「其实,我们自己也难以理解自己的心情。老夫已经丢出『能令她恍然大悟的问题』。只要那位小姑娘可以不仅仅是怀抱着那份心情,而是能够接纳的话,她的烦恼或许就能解决了。」 店长再度开始摆起茶器。青年盯着店长好一会儿,正想要开口却又打消了念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将起司蛋糕放入口中。 朱美一如往常地过日子,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自从造访那家店以来,都没有发生什么大大脱离生活常轨的事件。 在这样的每一天中,朱美的苦恼与纠葛仍未被淡化。在每天的休息片刻间会时不时冒出来。无论是智慧型手机的液晶萤幕、夜晚电车的玻璃窗、公司大楼的自动门。若隐若现地,将朱美拖进找不出答案的深渊里。 朱美好几次都想找到那间猫庵,却怎么都找不着。即使上网搜寻也都找不到「维修专门店 猫庵」的资讯。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立走路的猫,还会端出红茶和起司蛋糕,根本就超乎现实。 然而,那一切又不全然是白日梦。毕竟朱美的托特包换了新拉链,拉链头的部分还挂着可爱的串珠猫吊饰—— ——那一天夜里。朱美没走平时的上班路线,反而出现在转运车站。这代表她这天没回公司,直接下班。 即使是在车站,朱美的包包上扔挂着脖子上有铃铛的串珠店长。虽然铃铛在人群中常会造成困扰,但这铃铛尺寸很小,声音不大所以不需要担心。 而且,车站相当吵杂,无论是出站进站的电车、铃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的站内广播,来往交错的无数人们。所有一切都会发出声音,合而为一演绎出车站这个场域。 朱美认为,铃铛在这个空间里根本微不足道。无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会被吞没。一如当时的朱美一样,被压倒性的现实所吞没—— ——铃。仿佛要否定朱美的想法似地,铃铛发出响彻周边的清亮声。这是迄今最大的声音,强而有力又清冽的音色,贯穿了四周压迫而来的杂音。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检查手上的托特包,才发现串珠店长不见了。似乎是掉了。 朱美四处找寻,似乎没人对铃铛有反应。若真的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掉到地上时应该会听到声音。但没有任何人瞥向停下脚步的朱美一眼,没有人察觉到铃铛的声响。 ——不对。只有一个人的反应跟周围的人完全不同。那人弯着腰。长长的裙子搭配白色开襟羊毛衫,长发有着美丽的卷度,是位非常美丽动人的女性。朱美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女性从地上捡起某个东西。是串珠店长。 「那个,不好意思。」 朱美对女性说。 「咦?」 一抬起头,女性的表情丕变。仿佛遇到什么出乎意料的人。 「莫非,你是朱美?」 朱美僵在那里——自己现在又是何种表情呢? 「完全没想到会再见面呢。」 许久不见的宪子,果然和那时候高中时的她很不一样。 「我好感动喔。分明就是命运的安排嘛!根本就是红线嘛!」 首先是她开朗的表现。虽然宪子原本个性也不阴沉,但应该没有这么活泼才对。而时尚的穿搭、摘掉眼镜改戴隐形眼镜,更加强了这样的印象。 「总之先来杯生啤酒。葱烧鸡肉串、鸡皮,以及软骨都先来两人份的——还有,加上高丽菜就完美了。朱美呢?」 再来是,驾轻就熟的态度。现在的宪子已浑然不见过去名门千金小姐的气质。若对高中时的自己说「将来宪子会在均一价的连锁串烧居酒屋大点特点」,也一定不被当一回事吧。 「好好吃!」 接着是,食量很大。高中时代的宪子,便当盒跟珠宝盒差不多小,每次都是小口小口又慢条斯理地吃着五颜六色的配菜;现在吃葱烧鸡肉串时却每口都能鸡肉连葱全吃下去,鸡软骨也爽快地吃得干干净净。 「——那么,我就继续说啰。因为我在那节目制作了失智症特集,为此绞尽脑汁。譬如说,到了江户时代,虽然有大量关于被认定为失智症患者的资料,但其实各有各的状况,不能一概而论。虽不是像弃姥山那样全带到山里弃养,但也不代表大家都像『古老而美好的日本』那样敬爱照顾老人。实际上也都是受到经济的左右,跟现今的情况很类似。」 然后是,很长舌。虽然宪子高中时代也只有一开始沉默寡言,之后也很多话,但没像现在这么夸张。 「所以我提议『在节目里提及这些问题,再让观众多加思考』,却被节目的人退件说『只要讲到秀吉是失智症的情报就好,观众根本不会对其他详细抱有兴趣』。」 当然,酒精应该也有所影响。但光靠酒精不太可能就这么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 「我就是想克服『懂点皮毛就好』或『随便都可以』的想法。毕竟历史并非是单纯给予有趣小知识的供给端而已。我自己又不是想炫耀知识才说个不停,而是为了想将失智症的知识传播出去才说的!」 这是她的志业。她一直为了这目的,为完成这梦想而努力思考。宪子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单纯喜欢历史的女孩子,而是认真看待历史学这门高深的学问,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历史学者。 「过去能反映出现代,让我们获得创新的看法。我想珍惜这样的想法。」 宪子简直耀眼夺目。两人只不过隔了一张桌子,却感到她离自己很远。 「原来是这样啊。」 朱美附和着,视线落到了桌上。眼前摆的是随便点的黑醋栗利口酒跟芥末章鱼。连朱美都不懂为何会选择这样的组合。 串珠店长也待在了黑醋栗利口酒旁边。宪子替她捡起来后,朱美还没挂回包包上。她原本幻想着串珠店长会不会像真正的店长一样,会行动并说话解救自己呢?看来是她想太多。毕竟串珠店长自始至终都只是串珠店长。 脖子铃铛上的肉球印记不知何时消失了。并不是涂料脱落,而是消失得干干净净。真不可思议—— 「啊,不好意思,好像我自顾自地讲个不停。」 宪子解释道,她似乎误会了朱美的沉默。 「不,不会。」 朱美摇头回应。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很明显地宪子是在等待朱美开口说些什么,朱美却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你真的好厉害哦,当上了课长。」 宪子刻意对朱美先前提到的事表现出讶异。大概是由于朱美默不作声,才想找话题吧。 「连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都晓得朱美公司的名号。」 她顾虑着朱美的心情如此说道。这是成熟人士才有的行为。 「没有啦,根本不算什么。」 朱美回应,并察觉到自内心深处涌上一股莫名的感情。那感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对于无法纯粹地赞赏宪子变成熟的自己感到厌恶。这时想起店长的话『有烦恼的人类,并不完全是被同情的一方。』唉,真受不了。真受不了自己,被猫店长说中了。 「啊,对了。」 宪子话锋一转。看来是发现朱美的反应不佳,才转换话题吧。 「朱美最近听什么歌?」 宪子的表情充满期待。她一定以为这个话题能带动气氛吧,但事实却是大错特错。 「我不太听最近的乐团的歌曲。像是sleeping with sirens,或asking alexandria,都已经不是最近的乐团了。可是——」 她所说的乐团名称她全不认识。 「骚动乐团(disturbed)今年不是出新歌吗?我去看了他们的演唱会喔。就是几年前来参加『knotfest』的。」 即使提到认识的乐团她也没什么想法。那乐团有来日本吗? 「唔,是吧。」 也没认真应对,朱美目光一直盯着桌子。宪子非常开朗阳光,就跟那时候一样,打从心底享受着音乐。 ——朱美痛心地领会到。宪子和朱美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宪子从当时的宪子成长为现在的宪子;相较之下,朱美却舍去了当时的自己,成为现在的自己。如此截然不同的差异。 「朱美?」 宪子困惑地问道,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抱歉。莫非你最近不太听歌?」 朱美微微点头,甚至连「嗯」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喔。」 宪子便继续吃起烤鸡肉串,看来她似乎终于无话可说了。 朱美喝了口黑醋栗利口酒。她真应该点更烈的酒,就能借酒精之力稍微缓和气氛。 谈话一中断,之前一直没察觉的喧嚣瞬间蜂拥而至。怒吼般的大笑声,啤酒杯与桌子的碰撞声。仔细留意的话也会发现,好奇的目光穿过杂乱无章的声音缝隙间投射过来。 会有这反应也是可想而知的。两名女性出现在这样的居酒屋的情形并不多见,而其中一人又是极具魅力的大美女。或许有些人已发现那美女经常上电视。 ——果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朱美由衷体会到。宪子是张着双翼自由翱翔空中的飞鸟,而朱美是望着天空的杂草云云。 在这瞬间,当时的感觉又涌上来。就像是寒风吹入了胸口,同时却又一点一滴地刺着心脏。无以名状的情绪、莫名的感情,从身体内部不停拍打着朱美。 『为何你无法接受呢?』 店长提出的问题在脑海里重播。仍未找到答案。而且,为何自己会这样—— 「对不起。」 宪子突然低声冒出这一句。 「欸?」 朱美抬起脸。 「我果然还是不中用吧。」 宪子将吃完的烤鸡肉串竹签垂拿在手上,表情一看就知道不对劲。难道她这么快就醉了吗? 「对不起。」 不对,看来也不是醉了。宪子似乎相当沮丧。 「我仍跟那时候一样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让你感到困扰。」 宪子悠悠叹气。跟刚刚的开朗呈一百八十度大改变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 「朱美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真的,完全是个了不起的社会人士。」 宪子说的这些话,令朱美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了不起啊。虽然公司的确很有名,但工作内容超级普通,还不能对讨厌的上司加倍奉还喔?」 她话中试着开了点玩笑,但宪子毫无反应。没戳中她的笑点吗? 「要这么说的话,宪子才是超厉害的吧。」 无可奈何,她只好续道: 「宪子不是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吗?但我只不过是很会妥协而已。」 说得极端一点,若明天朱美突然因莫名的怪病倒下去住院超过一个月,能取代朱美的人多得是。大型组织就是这样的机制。就像是拥有复杂精密结构的机械,为以备不时之需,各个零件都能轻易地更换或修理。就跟这道理一样。 但宪子却不同。当然,若她不在依然有人能填补那个空洞,但却无法完美填平。由于空洞是以她的形状形成的空洞,除了她以外,不管是谁去填都会留下空隙。 「宪子很帅气啊。」 老是拼命模仿朱美的宪子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她,真正活出她自己。 「我才真的是不中用。」 相较之下,朱美真的没丝毫成长。 「现在也,一直——」 一直,囚困在这感情中。对一股劲儿往前走的宪子所涌出的这个感情。 「我,现在也一直——」 宪子看着朱美。有些柔弱,又很坚强的眼神。比起过去,这两者的比例,后者较前者强烈。唉,她果然很了不起。 「我一直——」 自店长抛来后便一直纠结着朱美的问题,再度苏醒。 『为何你无法接受呢?』 她咬着下唇。既然如此,直接告诉她不就得了。既然懂得说什么人生像项链的话,至少会有线索吧。与其讲些艰涩难懂的话让人摸不着头绪,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讲了之后,又置之不理。 「我——」 置之不理。朱美感觉心里有某种东西快要解开了。对,就是被置之不理。宪子虽然就在眼前,但朱美却像是一直在看着她身影逐渐变小的感觉。 「——啊,原来是这样。」 忽然间。蓦地,朱美恍然大悟。这股心情的真相。 「原来,我一直都很寂寞。」 全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急忙准备生日礼物也是;对于一股劲儿地往前跑的宪子感到气愤也是。之后,慢慢与音乐拉开距离也是。全都来自于——被抛下来的孤独感。 「原来是这么回事。」 店长所说的『轻易就能解开的东西』。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原本以为复杂交缠的东西,其实非常单纯。 她不觉苦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店长明明知道她的心情,却故意提出问题来暗示她。让朱美自己绞尽脑汁后才终于发现。 「朱美?」 宪子困惑地叫唤她。 「我很寂寞,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 朱美嫣然一笑,说出早该说出口的话。 「对不起,宪子。那时该道歉的人是我。」 自己也很讶异,竟然能够侃侃而谈。 「真的,很对不起。」 朱美低下头诚心说道。 「欸?什么?」 宪子惊慌失措。 「我还以为一定是我——」 那声音有着浓浓的鼻音。 「一定、一定,是我被讨厌了。」 听到这句话,朱美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宪子眼泪竟然扑簌簌地掉下来。 「等、等一下!」 朱美慌了起来。光是宪子突然在居酒屋大哭就让她很伤脑筋了,更糟糕的是宪子还是个名人。说不定会有跑艺能线的记者躲在一旁偷拍,那下星期的周刊杂志上就会出现写有「在电视大受欢迎的学者,竟然在居酒屋嚎啕大哭!」的八卦文章。 「你快擦擦眼泪。」 朱美连忙从包包里拿出手帕,她不能让宪子陷入变成丑闻人物的风险。 「呜呜……」 宪子收下手帕,按压着眼角。为了抑止一发不可收拾的感情,脸朝上做了个深呼吸。 「隐形眼镜别掉啰。哎呀,筷子碰到手肘了啦,小心衣服会沾到番茄酱。」 朱美替她顾东顾西。真拿她没辙,好不容易解开长年的芥蒂,却没空沉浸在感动的气氛里。 「——哈、哈哈。」 这时宪子突然笑了出来。接着边笑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最后还哭得太大力而不禁咳嗽。 「你到底是要笑还是要哭啊?喜怒哀乐跟资源回收都要分清楚啊!」 听她这么一说,宪子更是捧腹大笑。顺势说出来的冷笑话,看来是奏效了。朱美自己倒觉得刚刚的加倍奉还好笑一点。 「果然很厉害,朱美真的太强了。」 会不会夸过头了?要是这种程度的笑话就能让她赞不绝口,看来迄今的朱美还真是个无聊透顶的人吧。 「不仅温柔,又很会照顾人。」 还以为是要夸她会讲笑话。 「你还记得吗?我东西不见时,你不都会帮我找吗?」 「只是帮一下小忙而已。」 朱美不解地歪头。那是需要特别提及的事情吗? 「你不是还有帮我向面露疑问的陌生人问说『请问有看到我们掉的铃铛吗?』」 「有这种事吗?」 朱美不太记得了。当时觉得一定要找到才行,虽然记得有帮忙到处找,但她真的有做到这种地步吗? 「当然有啊!」 宪子似乎冷静了下来,微笑说。 「朱美果然还是那个我所崇拜的朱美。」 「别这么说啦,又没什么。」 朱美故意把脸撇向一边。即使是在高中被这么说大概也会很不好意思。现在就更脸红耳热了。 「没什么?哪会呀?」 宪子疑惑地问。她天真傻气的这点仍然没变。 「就是啊,我又不像宪子那样成功,又没有远大的目标。也不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就去做啊。」 宪子若无其事地说。朱美深吞口气后把视线拉了回来。 「现在也是,想做的事就去做不就好了。去实现你想将喜欢的东西传达给更多人知道的目标不就好了。」 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不会吧?她还记得? 「我没忘记这件事。可是,那时却没想到这个。」 宪子看着朱美。 「我觉得那是很棒的目标,也很期待你能实现。可是那时我却没有好好听你说话,光想着自己的事。」 她的视线很真诚,表情里没有一丝虚假与敷衍。 「和朱美不再见面的那时起,我也一直很后悔。因为朱美的鼓励,我才能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但我却什么都没替你做。」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一股暖流浸透朱美的内心。 「所以,这次换我站在身后推着朱美向前走——现在开始也不晚喔。写写看吧。」 啊,果然,宪子对朱美而言,仍然是最重要的——挚友。 『对了,最近我主管样子怪怪的。』 中午午休时间,广本菜月用手机的通讯软体和朋友聊到这话题。 『是喔。』 朋友血沙都回了讯息。 『暗奈的主管是那个人吧?』『超优秀的人。』 『对对,就是她。』 菜月在脑中稍微整理下文字就传送出去。 『之前午饭只在附近的荞麦面店吃。』『但最近会在附近的公园吃便当或三明治。』『而且每天还带着笔电走来走去。』 极度优秀且英姿绰约,却又令人难以靠近的她,突然起了莫名的变化。在同事之间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哦哦。』 血沙都传了一张猫咪双手抱胸的可爱贴图。 『只是中午也在工作而已吧?』 『我们原本也这么想。』『但好像不是这样。』 虽然没有直接看到萤幕画面所以无法肯定,但似乎与工作无关。那位手腕高超的主管若连中午也工作的话,工作的速度肯定会大幅攀升,但又不是这么回事。 『感觉也不是在收集情报或念书。』『总之是个大谜团。』 『这样啊~』 血沙都传了可爱猫咪冒着问号的贴图。 『啊,这么说来。』 一看到那贴图,菜月猛然想到一件事。 『主管最近好像在包包上挂了吊饰。』『是很可爱的猫咪娃娃。』 对,的确有这件事。主管分明是个大美女却很朴素,最近却突然挂了猫咪吊饰。同事们起初看到时,周围都默默地陷入震撼。 『原来如此。』『所以是交男朋友了吗?』『男朋友送的礼物吧?』 血沙都的话的确有道理。像她那样的人会突然大改变,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受到新恋人的影响。 『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 菜月却不同意她的说法。那个可爱的吊饰是串珠娃娃,不是品味一般的男性会送的东西。 况且,若有男朋友的话,午休带着笔电去公园也说不通。若非要写很长的文章,为何要带笔电—— 『抱歉。』 菜月的思绪被血沙都的话给打断。 『青菜差不多要开始促销了,我要去超市啰!』『再聊啰!』 真是充满生活感的留言。「血沙都」的昵称虽然霸气,其实她是个家庭主妇。 不过,菜月也是一样,虽然是个公司职员,昵称却是「紫香乐暗奈」,实属同类。上次把要传给朋友的讯息误传给主管时,她还以为死定了。 『唔。』『买菜小心。』 说完这句,菜月与血沙都的聊天结束。午休还有一点时间,菜月瞄了下网路动态,便从书签连往某个部落格。那是专门书写金属乐cd或演唱会感想的部落格。 菜月因为喜欢视觉系的音乐,在上下班的电车中时常听歌,但不太读这样的部落格。因为她看不懂。 『强烈受到某某影响的吉他』『绝赞的这个那个与歌词又这样那样的』『巴哈的精神怎样怎样的』——无论哪种类型的音乐部落格都一样,总爱使用该种音乐的专有名词,再与其他狂热的乐团或音乐家比较,就结果来看,对菜月这样的入门者来说门槛太高。 但这个部落格却不同。尽量使用浅显易懂的语汇,企图向更多人传达音乐的魅力。 那是最近刚开的部落格,说实在也有许多还在尝试的地方,可以看出有些部分写得很艰涩,或想写轻松一点却失败的文章。然而,像这样尝试的作法,菜月还挺喜欢的。 部落格本身并不热络。偶尔会有昵称为「海苔子」的人,留下冗长的留言。虽不知登入人数的多寡,但在社群媒体普及的当今时代,部落格也不流行了吧。 「好吧。」 考虑半饷,菜月决定写下留言。因为菜月很清楚,观看者的感想能成为书写者的力量。 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可说是菜月极为致命的黑历史,其实以前她经营名为『血染的暗梦』的部落格。那是个有着黑底红字,有点伤眼的部落格,她在上头写着悲痛的日记,有人留言就会心喜若狂。第一篇留言她还截图保存了下来。 『我搜寻喜欢的音乐人所受到影响的乐团时,进而找到这里,将会就此待下来。』 开头这样应该没问题吧。虽然有点饶舌,但也只能这样。因为菜月「喜欢的音乐人」是画浓妆的视觉系吉他手,部落格主可能不太熟吧。 『全都是不认识的乐团,每次都让我有新发现。』 感觉有点老套,所以菜月补写了『对之前介绍的专辑产生了兴趣,就下载购买了』。最后是属名吧。 『姓名:紫香乐暗奈。』 危险!不小心就用了习惯用的昵称。她四下张望,输入正好映入眼里的东西。 『便利贴(黄色)。』 虽然有点随便,但应该没关系吧。菜月送出留言。 之后菜月将手机设为休眠后放回桌上,便放松地靠着椅子休息。菜月的桌子就在课长旁边,工作中不能太散漫,所以要趁现在尽量放轻松一点。 「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一道声音传入耳里,听来大方爽朗。她好奇地转头过去,没想到声音的主人竟是江口朱美课长。 「不会吧。」 菜月大吃一惊。课长竟然会开朗地打招呼,天要下红雨了。 她不禁窥探周围的反应,只见大家也都在互相窥探,交换着视线,最近则一致看向菜月这里。她听见大家无声的表示,要坐最近的她去问问状况。 虽然想拒绝,但这是不可能的。毕竟菜月是这部门职位最低的新人。 「请问课长,您怎么了吗?」 菜月若无其事地向课长询问。 「没有,没什么。」 课长如此回答,但她才不信。 「好,要努力工作了。」 最奇怪的是,课长笑容满面。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 「啊,是。」 菜月虽感讶异,仍点头。 真搞不懂她,太不可思议了。平时态度淡然的课长,竟仿佛变了一个人,到底遇到什么开心事? 4译注:德川家康的遗训。 第五章 猫庵亲授!暖呼呼的毛线围巾 当人会觉得「一直看到同样的东西」时,其实是「一直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像是电视新闻或谈话节目,连续剧、漫画或小说也一样。一旦自己没兴趣或不太喜欢的东西映入眼帘时,就会因不满而脱口说出「都是同样的东西。」。 想当然耳,这样的论调在网路上也通用。当之前好玩的东西不再有趣,网路世界就成了不毛的荒野。 『#咖啡店巡礼』『#包包内容物』『#今日穿搭』 本庄泉实便是透过网路上的照片理解这道理。 『#想认识时尚的人』『#自拍』『#东京迪士尼海洋』 相片疯狂修图、炫耀日常生活,演绎出「完美的自己」。泉实的动态上每天都是这情景。 要是能跟他们一起凑热闹开心开心的话,的确是很好的环境。彼此互相按赞、彼此友好,就能够延续这舒适圈的循环。然而,只要有一次没跟上,齿轮就会全部开始逆转。 一个接一个蜂拥而至的「完美的自己」。每个人千挑万选上传的一张照片,毫不间断地在泉实的手机响起通知。 看着大量的照片,她都快弄不清楚谁是谁了。「美丽」这概念深受流行的影响,无论是妆容或打扮都大同小异。 不过,自己也跟大家差不到哪里去,没资格说大道理。追求流行,配合风潮,服装和脸也一一跟着改变。心里坚信着「只要这么做就会被喜欢」,下场却很凄惨。 ——情绪愈来愈郁闷。泉实将app关掉,刷到萤幕外。不玩了,她决定不玩了。 泉实抬起头来。意识从线上重回线下的生活,周围的风景鲜明地染上颜色。 大学校园染上深深秋意。来来往往的学生们身上穿的,是介于厚衣与薄衣间稍厚的衣服。吹来的强风让体感温度比实际月历上的月份还要来得冷。 泉实一个人坐在长凳上。泉实也已经换成长大衣搭高领毛衣,及膝裙搭裤袜的秋冬标准穿搭。只要穿成这样,身体就不会感到寒冷。 手机在震动。似乎有电话打来,她再度看向手机萤幕,萤幕上显示「母亲」。真伤脑筋,又来了。 「喂。」 口气有些不佳地接起电话。 『喂,我说泉实啊,最近变冷了,你没事吧?有没有感冒?气温一变化你就容易感冒,要记得保暖喔。』 完全在她意料之中。母亲三天两头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就联络她,每次都像这样单方面地说个不停。泉实完全分不清母亲究竟是真的关心她,抑或单纯想找人说话才打电话来的。 「我没事啦。」 她故意放大声音中的不悦,母亲却未察觉。 『那个还在吧?人家送的那条围巾。』 结果踩到泉实心中最大的地雷。 『你之前一直围的那个,你有带去吧?要记得围围巾喔。』 泉实全身瞬间冻结。真是的,竟在这时间点上提到这个。 「——知道啦。我要去打工先挂了。」 泉实赶在自己大爆炸之前先挂掉电话。毕竟母亲是担心自己,平时她还会稍微附和,但现在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她看着萤幕画面。刚才通电话的时候,社群app传来通知:「muneyuki0507刚刚分享了新照片。」在夏天结束之前仍是泉实男朋友的那个人,在网路上分享了新照片。 别看比较好。不对,应该要看。泉实的理性发出最大声的警告。自己也明白听从那警告百分之百没有错,但泉实每次还是会忽略那警告。如同会一直按下x,来关掉满满挡在画面正中央的网路广告。 泉实开启app。显示最新动态的照片是七男三女的团体照。 地点是某个河畔。后方是烤肉的工具。「难忘的时光!太感谢各位了!希望今后也能常常聚在一起培养感情。」内容大致是这样。正是一张看来完美,强调「充实的现实生活」的照片。 上传照片的年轻人,站在团体中心的边边位置。精致的五官、流行的发型与服装。身旁是——其他的女性。 泉实叹了口气,将手机休眠。情绪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坏到透顶。看到昔日自己的位置上站着其他人的画面,不可能开心得起来。 泉实今天在家庭餐厅打工时,比平时更加埋头于工作中。纵使是区区的打工,她也不要因为个人事情影响工作。这样会觉得自己落败了。 「——呼。」 结果就是一下班,泉实便累得筋疲力尽。内心背着比平时还沉重的负荷做事,会特别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本庄小姐,你累了吗?」 在办公室打卡下班时,打工领班的池田小姐问道。她是在关心泉实吧。 「不,我不累。」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呢。若有什么事可以跟姐姐我聊聊喔。」 池田小姐温柔笑道。那是亲切大方又温柔的人,由衷展现出的笑容。 「谢谢你。但我真的没事。」 泉实对池田小姐说谎,内心有点愧疚,但实在不能跟她说。 「辛苦了。」 泉实点头打声招呼后便走出办公室。 不只池田小姐,泉实从没对任何人聊过这件事。原因连自己也不清楚。明明应该也不是伤得那么重。 打开房门,进到里头。起初还不习惯的单人房,住了半年以上也已经相当熟悉了。 锁上门,脱掉鞋子进到屋里去。包包随便往旁边一扔,泉实便直接走到床边趴了下去。 「——唔!」 泉实握紧拳头,用力地捶向床铺。正因为熟悉的空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才能真正展现情绪。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带着烦躁的呢喃声被枕头吸收,没传到任何人耳里。 ——好冷。泉实醒过来,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或许会感冒吧,她不关己事地想,迷迷糊糊地盖上棉被。母亲说得没错,每当气温变化时泉实就容易生病。尤其像现在季节转换的时期,更是要注意。 「有没有围巾呢?」 泉实站起来想找看看。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彩色收纳箱前。收纳箱有上下两层,里头都是从老家拿来的衣服。 冬衣是在下层。主要是运动衫、毛衣及防寒衣物为主。高中时毫不在意穿上的衣服,现在看来却觉得土气。 围巾被收在收纳箱深处。浅白色的毛线围巾。当泉实一看到这条围巾,心中便涌起一股感慨。对她而言,这条围巾并非普通的防寒用具,而是她的战友。 泉实高中时代热衷弓道。在前往冬季晨练的痛苦试炼时,这围巾经常伴随左右。 无论下雨、下雪或道路因辐射冷却而冻结时,泉实都会与这条围巾一起穿梭在上学路上。 而且这条围巾还有另一个回忆。这条围巾—— 「咦?」 泉实忽然觉得摸起来怪怪的。围巾背面有些地方触感不太一样。本来背面应该也很厚的。 「奇怪?」 她将围巾翻过来检查,却被吓了一跳。原来围巾破洞了,虽然洞不大,却有好几个。根据破洞的大小与毛线这个素材,可以得到一个结果:围巾被虫蛀了。 「咦?」 泉实视线忽然一片模糊。到底怎么了——正想如此自问时,她双眼已经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哎!怎么了!」 不管怎么拭泪,眼泪就是停不住。即使看到对方现在的生活,或是打工累得筋疲力尽时,泉实都不曾哭过,可是现在眼泪就这么止不住地拼命冒出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和男友分手时,还以为眼泪已干涸了。 「嗯,这就是说大型企业也以『永续的社会』为目标去着手进行。譬如说日本著名的电机厂商,让自家公司的员工餐厅持续使用取得认证的水产品——」 隔天,泉实就这么带着悲伤的心情去上课。坐在大教室后方,教授那咕哝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和扩音器放大,但她只是马耳东风。虽是因为兴趣而选了这堂课,却难以集中精神上课。 课一结束后,泉实很快就离开学校。回家后也完全没有该做什么事的计划。加上今天打工没班,应该随便上上网就结束一天了。 自己也不是没想到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她原本应该是闲不下来的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呢—— 「——好痛!」 泉实的脚突然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啪嗒一声倒了下去。自己原本也差点摔倒,好在最后总算保持了平衡。 「不好意思。」 泉实很快出声道歉,并回头查看。 那是一块直立式招牌。黑板造型的看板上用粉笔写着「维修专门店 猫庵」。庵翘起来的部分被设计成猫尾巴,可爱极了。「季节转换划得来!店长的换毛期优惠」。总的来说,设计得挺不错的。 「您没事吧?」 她连忙想把招牌扶起来时,有人这么对她说。 「不好意思,挡到您的路了吗?」 声音的主人,是一名青年。从他身穿猫图案的围裙来看,应该是这间猫庵的店员吧。 「不,不会。」 泉实狼狈不堪。除了踢倒招牌还被当场抓包这件事很尴尬以外,但最令她如此手足无措的原因是,店员是个大帅哥。 微翘的发尾,立体的五官。细长的瞳仁散发着温柔的光芒,年龄应该跟泉实差不了多少,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比泉实年长。 「您有受伤吗?」 青年丝毫不在乎招牌,反而很担心泉实。 「不,我真的没事!」 泉实慌张失措,最后才终于扶起招牌。脸又红又热。不知是因为害羞抑或是其他的心情。 「是吗?那太好了。」 青年温柔地微笑说。心跳愈来愈快,泉实把眼神转开。 眼神定住的前方有一间店。茶色的门扉与橱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与冬季防寒用品。从大多是以猫咪图案为主来看,这间应该就是猫庵吧。 「好棒的店喔!」 泉实说,青年露出开心的微笑。 「是啊,毕竟——」 「毕竟这是老夫的店。」传来这声音。 「品味极高的老夫,店当然也很有品味。」 店门开启,从中出现的是。 「老夫正是庵主。」 出现的是用两脚站立走路的一只猫。泉实吓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也难怪,基本上应该没有人在被两脚步行的猫攀谈后还能保持冷静。 「换言之,刚刚这位所给的好评都要归功于我。因为实际经营本店的不是店长,而是我。」 青年冷静地反驳。看来被猫攀谈还能保持冷静的稀少人类,这里就有一个。 「你说什么!小鬼,你想要以下犯上吗?还有,不是说了很多次,老夫不是店长,是庵主!」 被称为店长的猫咪勃然大怒。手脚乱挥乱甩的模样,有着跟鸟兽戏画5一样的幽默感。 「所谓『以下犯上』是下位者想要拥有扳倒上位者的权力吧?握有实权的是我,所以没这回事。」 「别胡说八道!小鬼竟敢说自己拥有实权,真是笑破肚皮了!」 「向上野先生订茶叶并管理的人是我啊,假设我要求改善待遇而决心罢工的话,就会发生店长想喝却喝不到茶的窘境喔?」 「什么!哼!」 店长露出苦瓜脸沉默不语。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看来青年似乎说赢了店长。 「好吧,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也有自己的想法。」 双手抱胸思考一会儿后,猫咪说。 「小鬼,这次就由你来照顾这位小姑娘。」 「什么?」 店长抬起头,看着一头雾水的泉实。 「就好好让老夫瞧瞧你是如何『维修』她的东西的。这次就不出借肉球了。」 如此这般,也不问泉实愿不愿意,就由青年负责招待。 「请慢用。」 青年端茶到泉实面前。飘着温和清香的绿茶,与和风的店内装潢很搭。 「谢谢。」 泉实以茶杯就口喝茶。在这种陌生的地方所端出来的东西,是不是该拒绝比较好?但她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原因可不是因为对方是帅哥喔。 「——啊。」 泉实才喝一口便不觉惊呼,微微的苦涩直直冲了上来。 「合您胃口吗?」 吧台对面的青年笑着问。 「是,很好喝!」 感觉很像喝到了「真正的茶」。虽然并非认为充斥大街小巷的茶都是假货,而是量产绝对无法呈现的风格味道。 「毕竟这茶本身就好。」 身后传来店长大发厥词批评的声音。 泉实回头看,发现店长独自占了一张桌席。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前脚像两只手一样地拿着茶杯。可说是扭曲现实的荒谬景象。泉实会不会在撞到招牌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转生到异世界了呢? 「不过,猫庵的真髓可不只有茶喔。」 再一次啜饮茶时,店长说。原来念作「喵庵」啊?这样的念法虽然牵强,但比起猫会说话这点,还算是能接受。 「本店的真髓吗?这我知道,因为是维修专门店啊。」 不服输地哼了一声后,青年重新面向泉实。 「那么,我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 然后怔怔地看着她。 「啊,好的。」 泉实不禁转开视线,一边调整刘海。 「您是不是有东西要维修呢?」 青年问道。 「欸?什么?」 她一头雾水。不太晓得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认为来敝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修,可说是有缘相遇吧。」 「重要的,东西——」 一要说出口,泉实脑海中便想到了那条围巾。 「似乎是有呢。」 青年稍微探出身子。 「啊,不是。」 泉实欲言又止。那个很重要吗?不,既然一拿出来就泪流满面,想必就是重要吧。可是,又觉得不想一口断定。 「别客气,请说出来。看过实品后再判断修不修得好,也是我们的工作。」 青年似乎误会泉实沉默的原因,亲切地表示。这令她愈来愈尴尬。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叫人难以启齿。 「其实是围巾。」 泉实终于放弃。毕竟对方如此替她着想,若不委托点东西实在也不好意思。 「围巾吗?是哪种质料?」 青年双手盘胸问道。 「是毛线的。」 「毛线的啊,现在有带着吗?」 「在我房间里。要去拿来吗?」 泉实脑中开始计算从这里回到公寓要花上多少时间。虽然距离挺远的,但也不至于不能回去拿。 「嗯,不麻烦的话。」 「那我就去拿啰。」 说完泉实便站起来。 「请稍待一下。」 说完,青年站起来绅士地替她开店门。 「慢走。」 于是他就这么目送着泉实离开。 总觉得赶紧回去才行,于是泉实便跑了起来。多亏社团活动的锻炼,她对于跑长距离很有自信。快去快回吧。 话虽这么说,到家的路程还是很花时间。并不是因为大学生活导致身体变钝或心肺功能衰退。现在的泉实虽不及全盛时期,但也没那么没用。 问题在于鞋子。穿着有跟的靴子,比想象中跑得还要慢,还害她好几次差点摔倒,连忙调整好姿势才没跌个狗吃屎。人家说穿跟鞋比较流行且身形比较好看,所以她才穿有跟的鞋子,但对于跑步只有扣分。 终于回到房间,泉实从没收进去的抽屉拉出围巾塞进包包里。然后换穿帆布鞋后再飞奔出门。 效果卓越。泉实飞也似地狂奔,不一会儿便回到了猫庵。 「我拿来了!」 她打开门,进到里头。 「真快呢。」 青年讶异地将眼睛瞪得圆滚滚。 「小姑娘脚程挺快的嘛。」 店长的眼睛原本就圆滚滚的。 「就是这个。」 在吧台上坐正后,泉实从包包里拿出围巾。 「我来看看——原来是被虫蛀了啊。」 青年收下围巾,眼神认真地开始检查。 「原来是这样。」 青年抬起头。眼睛望向泉实,视线仿佛能看透内心一般。 「真遗憾,我无法修理这条围巾。」 青年说。 「——啊。」 泉实糊涂了,没想到自己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失落。为什么会这样呢?又不是这围巾修好后就能修复什么—— 「可是,有件事我能完成。」 青年续道: 「就是织新的围巾。」 「什么?」 泉实愣了一下。混乱的状况下再听到莫名奇妙的话,让她的头脑当机了。 「一起加油吧。」 青年咧嘴露出微笑,对哑然失语的泉实说。 泉实就在一头雾水下,隔天起开始上编织课。 「先手握两根棒针。」 「好的。」 两人坐在猫庵的桌席,青年在对面教她织毛线。 「然后,用毛线打一个圆圈,留下这样的长度后穿过两根棒针再拉紧。」 「好。」 「别只会说好嘛,小姑娘。」 会说话的猫也替他们泡茶,算是额外的服务。 「我也无能为力啊。」 泉实向店长抗议。但可能是店长的态度很骄傲,她语气不禁变得很客气。 「毕竟我是第一次织毛线。」 不是她自夸,泉实的双手实在不灵巧。她家的人几乎都这样,她早已经接受这宿命。 「很简单的,你一定没问题。」 虽然这么说,但应该要绕成圆圈的地方她却怎么也做不好。若换成弓箭,无论弦再紧再重她都有办法拉,没想到却拿软绵绵的毛线毫无辧法。 「真是的,笨手笨脚也要有限度吧。像那个pepper机器人,应该都可以做得比你还要流畅了吧?」 店长把泉实的地位看得比机器人还低。因为不甘心被瞧不起,她便全力以赴织毛线,却都只在奇怪的地方打出圆圈。 青年给泉实的是由绿色转为深蓝色的渐层毛线。触感蓬松柔软,若织成围巾肯定很暖和吧。但现在仍只是毛线,前往围巾之路仍充满荆棘。 「——啊。」 由于太过拼命,泉实的手肘撞到毛线球,毛线球因此落到地上并滚了出去。 「哼!」 刚刚光说风凉话的店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方才以人类坐姿闲坐的椅子上一跃而下,改为四脚步行追着毛线球跑。 「呼呼!」 店长连续出猫拳攻击滚来滚去的毛线球。俨然是只猫咪无误。 「噗。」 青年故意大笑出来,店长霎时回过神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这个啊——」 店长拼命想解释,视线却仍盯着毛线球不放。他想必爱死了吧。 「我懂我懂,猫咪牵到哪里都还是猫咪。」 青年呵呵地从鼻子发出笑声。 「你说什么!竟敢瞧不起老夫!这点小小的诱惑,老夫怎么可能中计——」 「来来——」 店长站起来破口大骂,青年这次将自己的毛线球滚了出去。 「呃!」 店长无法抵抗地狂追着毛线球。 「卑鄙小人!无耻之徒!」 一边无奈咒骂一边追打着毛线球的店长,洋溢着难以形容的悲哀。 「这就叫活该。」 青年忍俊不禁地笑说,便开始将毛线球织成围巾。 毛线复杂地缠绕在两根交叉的棒针上,绕完后便抽出一根棒针,动作灵活,毛线也随之逐渐变成围巾。 「太强了。」 泉实露出赞叹之声。即使谦虚地形容青年手部的动作,都还能说是媲美大师级的专业。即使是什么都不懂的泉实,也能明白他的技巧有多高超。 「因为我织习惯了。」 或许是察觉到泉实的视线,青年微笑说。 「慢慢花时间,一步一脚印去做就能进步。客人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呢?」 听他一说,泉实便陷入思考。自己扎扎实实学习的经验? 「要说起来,也不是没有。」 「看吧,还是有嘛。」 青年兴致盎然地说。 「高中三年,我都参加弓道社团。」 似乎被青年成功引导,她开始侃侃而谈。 「不过社团时间几乎都在跑步或做肌肉训练。虽然社团的顾问老师说『弓箭拉得好的人不是用肌肉,而是用骨头来拉』,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拿来练肌肉了。」 因为觉得袴裤与护具很帅气而加入社团的新社员,全不到半个月就被淘汰。不过,其实泉实原本也是如此,只因她个性不认输才咬牙撑了下去。 「即使如此,到了第三年,我也比一开始时要来得厉害多了。」 虽然并非成为社团的王牌,或在大赛获得优异成绩等有着了不起的纪录,但认真投入一件事已是最棒的成就。 「——怎么觉得好像在炫耀一样。」 泉实害羞地笑着唬咙过去,或许自己的确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不会不会,挺有趣的故事呢。原来弓箭要用骨头来拉吗?」 青年温柔地说。 「拉弓箭啊。没想到最近的年轻人也拉弓箭,真佩服。」 店长也边戳弄毛线球边夸赞了她。 「不用这么谦虚。」 青年真诚地盯着泉实。 「努力学习而来的技术,所费的时间,努力过的这个经验,全都是你的宝物。的确值得骄傲。」 「——是。」 接连三个直直正中红心的直球,让泉实害羞地用棒针遮住通红的脸。被如此大力夸赞,自己究竟该作何反应啊。 「然后啊,我是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口内炎痛还是其他原因啦,但感觉超差的。我不过是个打工的,而且还没拿到『当成出气沙包的补助津贴』呢。」 大学上课时,泉实午餐大部分都跟朋友一起去学校餐厅吃。巅峰时间人可能会多得找不到位子,那时她们会改去校外的店家用餐,但今天人潮还没那么多。 「可是口内炎很痛吧,而且还会咬到。」 「我懂。有没有药可以涂啊?」 「药妆店有在卖喔,好像有涂的也有贴的。」 「哦?哪种比较好啊?」 朋友们聊着可有可无的内容,泉实则心不在焉地左耳进右耳出。脑海中全是那家维修专门店的事。 由会说话的猫和帅哥所经营的,不可思议的商店。当回归日常生活时,总会觉得那间店就像是如梦似幻的存在。但那间店确实存在于现实之中,因为她包包里正放着织到一半的围巾跟棒针。 自那天起,泉实几乎每天都去猫庵。虽然一样织不好毛线,也老是被店长瞧不起。另一方面,青年却温柔地守护着她,鼓励她「一点一滴的努力会带来成果」—— 「泉实,我问你,你觉得哪个好?」 话锋忽然转到自己身上,泉实这才回到现实。 「啊,唔。身体不舒服真的很辛苦呢。」 一听到泉实的反应,朋友们全都一起变脸。 「蛤?你说什么?」 「慢半拍也要有限度啊,泉实。」 语气困惑地回应后,被她们用更困惑的语气责备了。 「抱歉。」 没好好听她们说话也是事实。泉实道完歉,表情微妙地大口扒饭。 「话说回来,泉实之前有一阵子怪怪的,但最近变得更奇怪了。」 其中一名朋友说,其他人跟着点头如捣蒜。 「真的真的。泉实一直在发呆。」 「之前是一脸严肃,像是对世界感到绝望一样,现在则是意识常常飞到别的世界一样。」 「等一下,大家不要你一言我一语地一直说我怪嘛,搞得我好像怪咖一样。」 「事实上就很奇怪啊,连吃的午餐菜色都变了。」 被大家这么一说,泉实看着自己双手捧着的丼饭。松滨起司牛,据说是冠上了设计这道菜单的文学系教授的名字,热量超过一千大卡的重量级菜色。 「泉实以前只吃像兔子饲料的青菜而已。」 「最近却突然肉食化。」 「呃,这个嘛……」 她们是大学才交的朋友,所以不晓得泉实原本就只吃这类菜色。因为高中社团会做肌力训练,更不能缺少能帮助肌肉成长的蛋白质能量源。 上大学后,泉实开始挑战多吃蔬菜控制热量的饮食生活。因为她开始注重身材了。 周遭几乎都是同类型女生的当地高中,与大都市里的私立大学,两者关于美的概念根本是天差地远。原本只在流行杂志上看过的耀眼女孩子,竟成群地占据校园各地。一开始,泉实觉得自己好像土包子一样。 不能再这么下去,男朋友会被抢走的。受到如此的压力影响,她开始注重体形,连衣服和妆容全都一一努力学习。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看吧,果然变了。」 「感觉突然变忧郁了。」 「啊,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泉实连忙敷衍过去,因为她还没跟大学的朋友说自己失恋的事。 「真的变了啦,连服装打扮都变了。」 之前一直没说话的友人也跟着帮腔。 「之前是一般流行的打扮,现在好像专走帅气路线?」 泉实穿着帆布鞋、七分裤,搭配色调沉稳的外套。风格整个大改变。 ——啊,若说改变的确是变了。即使和男友分手,泉实还是维持着「一般流行的打扮」,多少也有逞强的意味在。「感觉现在放弃就输了」、「绝对要维持这样的生活」她拥有这样强烈的信念。 明明有这样强烈的信念,为何现在自己却穿着帆布鞋吃着破千卡的高热量午饭呢? 过午时分。泉实打开猫庵的门,里头有只猫熊。 「哎呀哎呀,来了个可爱的客人呢。」 一整个屁股坐在大尺寸椅子上的熊猫,看到泉实便如此夸赞。 泉实则是太过惊愕而说不出话来。最近的熊猫已经进化成不只有吃竹叶,还会说起客套话吗?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进化不可能一蹴可几的。 「他是我们店里的供应商上野先生,平时受他很多关照。」 吧台里的青年,介绍熊猫的来历。 「老夫很信赖上野先生的眼光。」 与熊猫对坐的店长则赞赏着熊猫。 只有泉实感到惊讶,基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决定了泉实的反应不适合现场气氛。必须要加以调整,但她心里还是对这一切感到一头雾水。 「不不,您过奖了。这样我会很不好意思啦。」 被称为上野先生的熊猫用前脚在脸前摇了摇。猫咪与熊猫靠语言沟通。仿佛迪士尼的电影一样,加上这里也有王子。问题只在于泉实并非公主罢了。 「这次进货的茶点也很棒呢。」 青年说。 「是浅草龟十的铜锣烧!」 店长猛然跳起来,看起来挺兴奋的。 「不不,您过奖了。」 上野先生又摇了摇前脚。 「龟十?」 只有一个人,又只有泉实反应不同。 「是浅草老店铺的和果子店。铜锣烧一天限定三千个,每天都大排长龙喔。」 上野指着桌上的茶点介绍说。那里有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个包装起来的圆形和果子。 「是吗?我对浅草不熟。」 提到浅草,脑海里反射性地就会浮现小米果,根本不晓得还有其他的著名甜品。 思及至此,泉实忽然浮现一个问题。上野先生是如何买到那个限定的铜锣烧呢?浅草的排队队伍中出现熊猫的话,肯定会引发大骚动吧。 「嗯,非常好吃喔。我现在去泡茶,客人也尝尝吧。」 青年说,店长表情一变。 「如果给小姑娘的话,数量不就变少了吗?」 店长皱着脸张开了嘴,露出像裂唇嗅反应6的表情。换句话说,就是极不愿意分给泉实。 「好啦好啦,我再进货不就得了。」 上野先生安慰他说。真是个好人,不对,是好熊猫。 「真没办法——来吧,小姑娘快吃吧。」 店长将靠墙壁的椅子空出来。 「谢谢。」 泉实微微点头致意。虽然她心里还是很在意刚才店长的表情,但既然愿意分给她,自己也没有不道谢的理由。 「那我就尝尝看。」 一坐入椅中,泉实手很快地伸向铜锣烧。 「唔。」 她出现跟店长一样的赞叹声。光拿着就知道,这个铜锣烧——非泛泛之辈。 「很扎实吧。」 外观已经够大,而且又重又很扎实,这样的触感令人很期待里头的内馅会有多饱满。 「对吧,吓了一大跳呢。」 青年端茶走过来。和第一次端出来的茶一样,是绿茶。 「谢谢。」 泉实道谢,青年还以微笑。泉实低下头,感觉自己的步调乱成一团。这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别想了,现在先专心吃这个和果子吧。转个念头,泉实打开袋子拿出铜锣烧。 果然很扎实,也很厚重,甚至感受到惊人的气势。事实上价格也不斐——不行,现在不能想价钱的事。既然是人家请的,就该抱着感谢之情来享用。泉实大口咬下铜锣烧。 「——!」 感受到巨大的冲击。这饼皮怎么会这么好吃。这绵密弹性又具跃动感的口感,仿佛具生命力一样。难怪饼皮的日文会写作「生地」,正是活生生的地面。泉实刚刚终于亲身明白了这道理。 「——!!」 第二波的冲击。红豆从大口咬下去的饼皮爆浆出来。宛如温泉,又像油田一样,芳香甘醇的甜美直接从中喷了出来。 泉实不禁感到战栗。原以为浅草那个地方除小米果外,就是拍巨大灯笼的外国观光客。没想到竟然有这么恐怖的武器—— ——一回神,泉实发现自己已吃完铜锣烧。真蠢!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个铜锣烧有将陷入这股美味之中的人送入时光旅行的能力吗? 「别急别急,吃太快会噎到喔。」 青年劝她喝茶。 「啊,谢谢。」 道谢后,泉实啜着茶。 「——唔!」 冲至喉头的苦味,将受到铜锣烧冲击的泉实拉回现实。苦甜两极的味道,如同平衡的天秤般诞生出美丽动人的均衡。似乎是考量到这样的搭配,青年才端出茶来的。 「也有白豆沙馅的喔。」 青年要她试试别的口味。 「我要吃!」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泉实很快地打开包装袋。 白豆沙馅的铜锣烧,外观和触感也和红豆沙馅完全相同。但咬了一口就知道——完全是不同风情。 跟爆浆喷出的红豆沙馅不同,白豆沙的风味低调,这样反而更能品味到饼皮的魅力。 低调却不淡白。如同白色给人的印象一般,柔和的甜味,缓慢沉稳地浸透口腔。 最大的不同应该在于比例吧。白豆沙馅比例的分配和红豆沙馅不一样,更能凸显出铜锣烧本身的魅力。 泉实深深领悟到铜锣烧这个和果子的深层奥秘。自然界中黄金比例的数字只有一个。但在铜锣烧身上的黄金比例似乎可以是复数的。换言之,铜锣烧或许是超自然的存在。超越自然的伟大东西,或许就是指铜锣烧吧。 「还有很多,不要客气尽量吃。」 青年将整盘铜锣烧推了过来。这无非是恶魔的呢喃。白天就大快朵颐,尤其还是吃铜锣烧。依照自然法则来看,单纯是卡路里摄取过量。 「好!」 然而,铜锣烧是超越自然的存在。换言之,即使吃太多也不会摄取过多热量。得到这样的结论后,泉实放心地享用铜锣烧。 「对了,小姑娘。围巾织得怎么样了?」 店长向饱尝完铜锣烧的泉实问道。 「欸?啊,是的。我回家时也持续在织。」 泉实从书包拿出织到一半的围巾。起初看来只是毛线卷在棒针上的模样,现在的程度则是到自称在织毛线也不会被吐槽了。 「唔。」 坐在椅子上的店长,观察着围巾。 「虽然品质还不赖,但也花太多时间了吧。等织好冬天都结束了。」 受到这样的评价,让泉实很不高兴。明明只不过是只会猫拳和抓人这点小伎俩的猫咪而已,讲话却这么狂妄。 「小姑娘。你刚刚在想老夫不过是只猫咪吧?」 店长睨着泉实责问。 「好吧,就让你瞧瞧老夫出神入化的本事。」 于是乎,店长伸出前脚。现在是猫咪要织毛线吗?泉实内心冷笑着,一边把棒针交给他。真令人火大,横看竖看猫咪的前脚都不可能织毛线。有场好戏看了。 「像这样,这样,然后是这样。」 店长开始动起棒针。竟然以泉实十倍以上的高速织着围巾。 「不会吧。」 泉实哑口无言。何止是有好戏看,简直太精彩了。多么惊人的速度。太夸张了——不对,搞不好不是猫咪动作快,而是泉实太慢了?因为自己的手实在太过笨拙,说不定织围巾的速度也只有一般猫咪的十分之一吧? 「不过,你也不用太震惊。」 泉实因太过震惊而开始胡思乱想,青年安慰她。 「因为店长是怪物。光是猫咪会说话这一点就已经不合理了,所以手艺技能高超也是不合理的。」 「小鬼!竟敢说师父的技能是超自然现象,成何体统!」 「至少不寻常吧?——您还好吧,客人。」 不理会店长的抗议,青年蹲在桌边问道。那是居酒屋店员接受客人点餐时常出现的姿势。 「速度人各有异,时间分配也人各有异。既然要做的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在意其他人的做法。啊,店长不是人,是猫。」 青年仰头看泉实,咧嘴一笑说。 「当然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所以要扎实地去做才行。无论是做法或方式都不用拘泥于形式,对吧?」 听到这句话,泉实竟然感到内心平静了下来。暖意穿过好几层的心墙,浸透到很深很深的部分。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忽然间。泪水滑过泉实脸颊。 「咦?」 顿时感到困惑。自己究竟怎么了? 「奇怪?我是怎么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溃堤般地流下来。 「抱歉,我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吗?」 青年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难怪他会这样。泉实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哭出来,就算是他也会不知所措吧。 「你没事吧?」 上野先生担心地问道。 「那个,店长——」 青年向店长求救。 「啊,对了,上野先生。」 店长前脚的双肉球一拍。 「吃了很多铜锣烧,来玩相扑消化一下吧。」 再不自量力也要有自知之明,泉实边哭边想着。熊猫与猫咪相扑的话,体重差距太大,根本比不了输赢。 「欸?相扑?」 但上野先生明显露出困扰的表情。 「可是店长站起来的位置很低,这样交手的话很棘手呢。」 那位置的确很低,原来问题在这里啊。 「总之我们先走吧,来吧来吧。」 店长推着上野先生的屁股走出店。想当然耳,店里只剩青年和泉实两人。 「总之,先用这个擦眼泪吧。」 青年拿出手帕。手帕上绣着可爱的猫咪刺绣,精致到令她犹豫该不该用,但既然对方说要借她也不好拒绝。泉实感恩地收下手帕,擦拭泪水。手帕散发一股柔和的清香。 「请稍等。」 说完,青年便离开桌椅席进到吧台中。耐心等了一会儿后,青年端着冒着蒸气的杯子过来。 「这是香草茶,能让你情绪平静下来喔。」 「非常谢谢你。」 杯子散发出与手帕不一样的香味,非常温暖的芳香。香草茶,名字虽常听却不曾喝过。 泉实手拿着杯子,轻轻靠在嘴上。香草茶这名字,会让她联想到更能让体力恢复的药草味,但这杯茶却不是这样。散发出相当温和凝练的味道。 「情绪混乱时就喝香草茶,这好像已是不成文的规定,但真的挺有效的喔。」 青年边说,边将泉实对面的上野先生专用椅,改换成其他桌子的椅子。 「既然是不成文的规定,果然有一定的效用吧。毕竟所谓的规定,是由信赖关系所成立的。」 青年坐入刚才拿来的椅子上,和泉实面对面。 「说到烦恼的不成文规定,就是要跟谁聊一聊自己的心事吧。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聊聊吗?」 她无法马上点头说好。毕竟她连自己的心都还没有整理,也还没跟任何人说过。全部都埋藏在心里。 「——这个,其实。」 最后,泉实决定说出来。为什么会想说呢?她心里觉得,对青年不用有任何的隐瞒。 「该怎么说呢?上大学之后,我一直都在勉强自己。」 她不敢说自己上大学就变漂亮了,但感觉有些类似。不仅外表改变,生活习惯也改变,举手投足都跟以前不一样,简直变了一个人。 「因为想留住那时的交往对象。」 青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点头。 泉实是在高一的时候与宗之相遇。两人之前都不同班,所以没留意到他,是因为某个契机两人才拉近关系。 那并不是什么浪漫的邂逅,反而是很愚蠢的情况。泉实在打扫时间走在走廊上,而宗之和朋友在用扫把打打闹闹不小心打到自己。 「你们在干嘛啦!」 泉实真的发怒了。毕竟走在路上被扫把打到谁都不会开心。 「抱歉抱歉。」 然而宗之完全没有反省之意,第一印象简直差劲透顶。 自从这次之后,宗之有事没事就会找泉实说话,一开始泉实觉得很烦,但宗之的爽朗天真打开了她的心扉。 宗之是篮球社的正式成员。体育课或社团活动时间中,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驰骋于球场上,让泉实逐渐在意起这个人。身边的男性只有父亲跟年龄相差不少的哥哥而已,所以对泉实而言或许是第一次的经验。 「其实我也不是讨厌男生吧。」 泉实不禁苦笑说。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太慢熟了。 「你和令尊或令兄的关系怎么样?处得不好吗?」 青年担心地问道。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他算是比较憨厚迟钝的人吧。」 父亲总是沉默寡言,但一讲话又惜字如金,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要是我无法理解他说什么时,他就会自己在那边闹脾气。他要是晚个三十年出生,就会被笑说是有沟通障碍的人,可是并不会讨厌他。无论怎么说,他算是很温柔的父亲。 「令兄又是怎样呢?」 另一方面,一想到哥哥内心就很复杂。 「算是做妹妹的常有的心结吧,就像是『父母都只重视哥哥!』这样。」 双亲一直都重男轻女,至少泉实是这么想的。泉实即使在学校(大部分是体育类)获得好成绩,也没好好被夸赞过。相较之下,哥哥不管做什么父母都会多加注意。尤其母亲甚至会拿她跟哥哥比较。如今对母亲会如此冷淡,或许是因为这原因吧。 「原来有这层原因啊。」青年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惨了,竟然连不用说的部分都说出口了。这世上做妹妹的应该多少都能自己找到平衡点,泉实却一直到现在都没解开这心结。或许是这部分表露出来了。 「请继续说下去。」 泉实回归正题。虽然对于刚刚的事觉得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了。 「喂,我喜欢你,跟我交往吧。」 ——某天,宗之忽然大剌剌地跟泉实告白。地点是在放学途中的坡道上。时至初秋,偏红的落叶翩翩落下。 「唔。」 她记得那时心里即使担心若有人经过会很丢脸,但仍回答ok。毕竟被他告白,泉实还是很开心。 交往之后,彼此会替对方的比赛加油,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就约会。虽然老家不是什么大城市,能约会的地方只有郊外的购物中心,但泉实光是这样就很开心了。 虽然看来宗之很随性,但对泉实却很体贴。由于泉实每天早晨都要忍耐着寒冷去学校晨练,宗之还买了防寒用具送她。 「这个给你吧。」 宗之一样选择在放学归途时将礼物交给她。购物中心提供的礼物包装,对当时的他而言,想必已经是费尽心思的装饰了。 两人坐在附近公车站的长椅上,打开包装。里头是,那个是—— 「原来是这样。」 青年领会地点头说。 「就是这条围巾吗?」 他手里拿着被虫蛀得遍体鳞伤的围巾。自那天以来,这条围巾一直寄放在猫庵。话聊到一半,青年从吧台将围巾拿了出来。 「是的。」 泉实盯着围巾。一幕幕的回忆涌上心头,晃了一下又消失无踪。 「冬天时,你每天都会围这条围巾吧?」 甚至连五感都随之苏醒。围巾的暖和感,以及上学路上风的味道。 「我真的每天都会围。」 接着是——宗之的声音。 两人接受同间大学不同科系的入学考。虽然宗之是个会用扫帚跟人打架的篮球社社员,成绩却很好;相较之下,对于连脑袋都是肌肉的泉实来说,考试就是场严峻的苦战,幸好最后总算顺利考上,于是两人一起离开家乡,过着住宿的生活。 泉实第一步是开始打工。之前高中校规的缘故,所以不得打工。 另一方面,宗之则进入学校篮球社。现在想来,这就是扣错的第一颗钮扣。 宗之加入的社团,并非是使劲全力埋头打球,而是以篮球之名行吃喝玩乐之实的一群人。宗之社群网路上的照片很快就被「充实的校园生活」侵蚀,甚至不见篮球踪影。 宗之的外表也逐渐像是换了一个人,同时他身旁也纷纷出现几个女孩子的身影。那些女孩子隶属与篮球社进行交流的其他大学的社团。 「别担心啦,泉实最正了。其他女生跟泉实完全不能比。」 宗之常常这么对她说。他讲话比在家乡时还油嘴滑舌,但仅仅滑过她的心扉,半句也没留下来。 既然如此,自己也变得可爱就万无一失了。泉实终于想到这办法。只要自己不是乡下的土包子,他的目光就不会移到其他人身上吧。 流行服饰、发妆、减肥,泉实用尽了所有尝试。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愿认输。 原本她决定打工上轨道后,要将放在老家的弓具拿过来,再次练弓道。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弓道虽然帅气,但称不上可爱。 抛弃弓道所做的「努力」有了效果。宗之每每都会夸赞她的成果,让她稍微安心下来——到头来,一切只是表面而已。 几个月前,时间正值初夏。泉实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因为突然想见宗之而绕去了他住的地方。但她在公寓附近所见到的是,宗之与经常出现在宗之社群网路照片中的娇小女生,几乎是黏在一起走路的模样。 「没有啦,聚餐完我们正好同路,就顺路送她而已。」 面对出声呼唤的泉实,宗之则是态度大方地回答。那女生也蛮不在乎地和泉实打过招呼后便直接回去了。 泉实觉得有几点矛盾。他们两人的距离太近,说是顺道送她却在碰到泉实后就立刻个别行动,也太奇怪了。况且,泉实甚至不晓得宗之今天有聚餐。然而,宗之却不断地说话蒙混。 「你信任我吧?」 最后宗之抛下这句,泉实只能点头。因为她很爱宗之。 没有比相信曾背叛过自己的人,要来得更傻的行为了。在那之后,宗之开始说些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即使泉实指出不合理的地方,只要他说「那时你不是说信任我吗?」就无法再争下去。泉实的心不断地被贱踏到极限。 八月初的时候。泉实终于传了分手的讯息给他。 『我们分手吧。』 虽然她也不想用通讯软体分手,但只有这个方法了。最近宗之老说「我很忙」,连电话也不接。 宗之则回传「恋爱真难。如同拼图一样,只要有一块拼错就全乱了调。」这种虚无飘渺的诗句,让泉实更是彻底伤透了心。因为她知道,直到最后的最后,宗之仍想敷衍泉实。 泉实那一阵子就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空壳。即使母亲催她盂兰盆节要回家,她也没心思回去。加上也没有安排打工,盂兰盆节假日时她便一直躺着滑手机。手机里的宗之是庆祝着快乐的暑假。那女生也在旁边—— 「——原以为已经忘记了,但有意无意间,我还是很在意——」 本以为又会哭,但说完之后竟没想象中的激动。怎么会这样? 「原来有这段故事啊。」 青年轻轻点头。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知道他很专心地聆听,这令泉实很开心。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泉实下意识地拿起了棒针。刚才店长展露神速的技艺后,就这样摆在桌上离开了。 就像是受到号召一般——实际上当然没那么夸张。泉实只是自然而然想继续织下去。 泉实动着棒针,织出一针针的针目。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应该是重复着单纯的动作,让情绪也变得单纯吧。 每织出一个针目,就仿佛有某个东西跟着离开。也觉得似乎有某样东西从一排排的针目中浮现出来—— 「——咦!」 回过神来的泉实不禁讶异,自己编织的速度竟然比之前快许多。 「状况不错喔。」 青年称赞说。 「因为集中精神的关系吧。」 听他这么一说,泉实才发现夕阳已从外头照射了进来。虽然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也较早,但她仍感到不可置信。明明感觉只过了一下子。 「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实在不容旁人置喙。」 青年低声慢慢开口。 「然而,我是这样想的——」 「哎呀!流了满身大汗呢!」 正当青年的话正要直触核心时,大门啪一声地开启。 「五十二胜五十败啊,今儿个是老夫赢了。」 「我对第七十回有异议,猫咪竟然使出假动作,真是太诈了!」 店长和上野先生进来。从两人话中得知似乎一直在玩相扑。 「喂,小姑娘。进度很快嘛。」 店长看向泉实手上的围巾。 「让老夫来瞧瞧。」 接着他就跳上桌子,眼睛贴着针目看。店长究竟在看什么啊? 「唔唔,原来如此。」 仔细观察围巾后,店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原来如此啊? 「对了,小姑娘。时间很晚了,你没其他要事要办吗?」 店长将围巾放到桌上后问道。要事?这么说来好像有—— 「——啊!」 发出悲鸣般的尖叫。要打工。她这才想到今天有班!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确认时间。呃,迫在眉睫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要去打工了。」 泉实将手机和围巾扔进书包里后站起来。 「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奔出店前跟青年道谢。 「不会不会,不用客气。」 青年温柔地笑着说。 「小姑娘,问你一个问题。」 店长忽然开口说。 「若今天织的围巾完成,原本那条你要作何处理?」 店长的视线注视着的是被叠放在桌角的那条围巾。 「这个嘛……」 ——她只犹豫了半晌。 「交给你们处理。」 「是吗?」 店长没深入追问下去。 「那我先告辞了。」 泉实再度低下头便走向店门口。 ——为什么会这样回答呢?连自己也不明白。但回神过来发现已脱口而出。 她没有不甘心,反而有种轻松感。好久没有这种心情了。就是所谓的神清气爽。感觉肩头的负担全都放下来了。 泉实将包包挂上肩,抬脚跑了起来。脚下穿的是帆步鞋,一步一步踢着地面的感触,让她觉得好踏实。仿佛遗忘的事物又再度苏醒—— 太阳完全没入地平面,上野先生也回去了。猫庵开始收店。关上橱窗的照明,也在门扉挂上「准备中」的牌子。青年俐落地打扫店内,店长则在吧台上悠闲理毛。 「小鬼。」 店长忽然开口叫唤青年。 「不能轻易告诉对方答案。」 「呃……」 原本在擦桌子的青年,停下手边动作脸色僵硬。 「第一次你建议她『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时,老夫已经放过你了,但不准有下次。」 店长停下理毛的动作,对青年如是说。 「——啊,您偷听我们谈话吗?猫咪固然耳力好,但这样是不对的。」 青年抗议的眼神看向吧台。 「别说得那么难听,老夫只是恰巧听到而已。」 店长毫无半点歉意。 「因为,她就只差一步不是吗?」 青年坐在四人桌的椅子上。 「自从来猫庵之后,那孩子不是变了吗?虽然本人似乎没发现。 她褪下勉强自己的打扮,开始找回原本的样貌。不管是服装或食量大的这部分,也是她原有的个性吧。只要推一把,她就能往前走了。」 青年滔滔不绝。那是有客人在时不曾见过,全力辩驳的模样。 「唔。」 店长轻轻颔首。 「说的没错,那个小姑娘几乎明白小鬼你要她织围巾的理由了。」 「对吧,既然如此——」 「答案要自己去找。」 「人生这项考试若『作弊』的话,总有一天报应会再度回到自己身上。最后会变成只要没人教导就什么都办不到的人类。」 「——那就……」 青年低下头。 「别担心,看了针目就会明白。」 店长对沮丧的青年柔声说: 「针目能看出人品。那个小姑娘织的针目,非常扎实有力。她虽然会暂时停驻,却不会就此倒下。」 「是这样吗?」 青年抬起头。忧心忡忡的表情。 「嗯。」 店长再度点头。 「所以我们能做的到此为止。猫庵帮的忙,已经够了。」 「——我懂了。」 思考半晌,青年站起来,开始扫除的工作。 「店长。」 一边打扫,青年边说。 「谢谢你把那孩子的事交给我处理。」 「呵呵。」 店长嘴角稍缓,在吧台上卷成一团。 仔细想想,自从一个人生活就不曾回过故乡。泉实步行在久违的故乡街道上思考着。 这里并非偏僻的乡下,只是没汽车会比较不方便而已。然而,去过大都市后再回来,难免会感到有所差异。像是建筑物的高度、路人的平均年龄、个人商店的存在感,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吧。 冷风吹拂。那是道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直接吹来,有如幅射冷却现象的宠儿一般的刺人冬风。但泉实已经不再觉得冷了。因为她围着温暖的围巾。颜色是由绿转蓝的渐层色。是她自己织的围巾。 ——自从那天述说失恋之苦以来。泉实便再也找不到猫庵,之前分明常常拜访,现在却遍寻不着了。 猫庵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织到一半的围巾,宛如梦幻般。 那天起,泉实就和围巾奋战,终于顺利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是「收针」,她上网找「新手也能上手!」之类的影片,却因为看不懂挣扎了许久,最后才勉勉强强完成。 当泉实围上织好的围巾时,才终于明白青年为何要她自己织围巾。 青年看到前来维修围巾的泉实,发现寄生在泉实内心里的执着。织毛线、织新的围巾的行动,是他给泉实的讯息,也是要她踏出全新一步的建议。 猫庵的确是维修专门店,修好了泉实内心的方向—— 平凡无奇的独栋独户,正是泉实的老家。她晓得玄关门总是没上锁,就直接开门进去。 「我回来了。」 知会一声后,泉实就随意脱掉帆布鞋踏入家里。 「好好好,欢迎回家,我说你啊——」 母亲小跑步地出来迎接她,但一见到泉实却瞪大了双眼。 「老爸!」 当然,在母亲眼中泉实并非自己的丈夫,而是女儿。换言之,她叫唤的并不是刚回来的泉实,而是在客厅悠闲放松的泉实父亲。 「怎么了啊?」 过一会儿,父亲才慢吞吞的出现。 「哦!」 父亲也一见到女儿便吓了一跳。 「你们干嘛这样啊。」 无论是父亲或母亲,他们的这种反应不是因为许久没见的女儿变得成熟优雅,而是遇到难以想象的状况。 「等一下。啊,不用在这里等没关系,你去暖桌里等。」 母亲啪嗒啪嗒地跑进家里。 「啊!」 父亲也追在母亲身后。 「真是的,怎么回事嘛。」 被单独留下来的泉实不悦地板着脸。她希望父母能用更普通的方式迎接她。 「真受不了。」 嘴巴虽抱怨,也不能一直站在玄关,于是她走向客厅。 客厅是和室,有暖桌、电视、和五斗柜。一如往常的老家。 她看向正在播综艺节目的电视。时间正值年底,节目正在回顾今年一整年发生的事情。仔细一想,今年年初她仍是高中生,感觉真难以置信。 既然都回来了,就先替佛坛上香吧。才刚这么想,母亲又三步并两步地跑了回来。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慌张回来客厅的母亲这么说道,手里还拿着某个盒子。她不记得有见过这盒子。 「什么东西果然是这样?」 「泉实,你没看过这个吧?」 后来出现的父亲,拿出盒子里的东西。 「这个,是——」 泉实倒吸口气。父亲拿出来的是织到一半的围巾。颜色是从绿转蓝的渐层。和泉实织的围巾一模一样。 「该不会——」 双亲既然如此保管这围巾,她想到一个可能—— 「嗯嗯。」 母亲点头。 「是哥哥最后在做的东西,——为了泉实你。」 泉实错愕地看向佛坛。那里摆着一张少年的照片。纤细的微笑,瘦弱的少年。 泉实愣然地坐在佛坛前。盯着少年的相片。两人的身影重叠。唉,为什么没发现呢。这照片的少年若长大成人的话,一定—— ——泉实的哥哥出生以来便患有重病。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 双亲之所以老是护着哥哥,老是夸赞哥哥也是因为这原因。虽然脑袋明明能理解这件事,内心却无法接受。泉实也很希望能像哥哥一样受到呵护,受夸赞。 仔细一想,就是在那时养成自己不服输的个性。既然不被对方看在眼里,就更不可能认输。泉实老是这么告诫自己,不知何时成为她的信念。 「泉实很棒呢。」 哥哥老对来看病的泉实这么说。 「我就只能做这种东西。」 哥哥老是在做手作的东西。折纸、黏土。哥哥的病房全是他亲手做的东西。父亲和亲戚们大多手都不灵巧,只有他是少数的例外。 对凡是用浆糊手就会黏黏的,用剪刀就会把纸剪歪的泉实来看,听到哥哥的称赞只感到莫名的讽刺。反正到头来还是赢不了哥哥吧——甚至隐约觉得有这样的含意。就算她在工艺课努力参与,结果却无法克服手拙的致命伤。对泉实而言,那是即使努力也无法克服的痛苦回忆之一。 「原来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呢。」 泉实一家人围着暖桌。空气里飘荡着微微的线香味道。 「那孩子看到你冬天穿着薄衣来探病后,就一直很在意。」 母亲一边剥着橘子一边说。皮剥得乱七八糟,简直是最笨拙的剥皮法。不过自己也没资格批评,毕竟泉实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剥橘子皮。 「好像的确有这件事。」 虽然模糊,但泉实隐约有这个印象。 泉实上的小学基于「小孩是风的孩子」这观念,过度鼓励学生在冬天穿薄衣。个性不服输的泉实老实遵守这样的方针,即使寒冬也不太穿外套到处跑来跑去。现在想来,或许是为了凸显自己和哥哥不一样身体很健壮,但哥哥却担心她衣服穿太少。 「他说『我很担心泉实这样会感冒』。我就回说『笨蛋不会感冒,别担心』,但那孩子似乎不听。」 「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泉实抗议说。即使是很久以前的事,有些话也有该说和不该说的分别。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母亲笑着说。那声音,那笑容,泉实心知肚明。再怎么说,母亲都是很疼爱泉实的。哥哥在世时之所以会只顾着哥哥,是因为光那样就很辛苦,并不是故意对泉实冷淡的。 她想起母亲经常打电话来。即使泉实的回应都很冲,母亲仍不放弃依然频频打来。这意义,这原因。 「他拼命地织围巾,但身体状况却恶化,到最后都——」 忽然间,母亲露出沉痛的表情,沉默不语。 「我劝他『太勉强的话身体会受不了,别织了。』但他却不听。」 看着电视的父亲补充说。 ——哥哥是在年初去世的,也就是那时候的事吧。 泉实内心满满感动。哥哥一直很关心爱吃醋的泉实。连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也没改变。 ——不,不对。不是离开人世为止,哥哥一定。 「这是你自己织的吗?」 父亲瞄了下泉实的围巾说。 「是啊。」 泉实不好意思地笑了,并看向佛坛的方向。 「人家教我的。」 没错,教她非常重要的事。 「对了,妈,我的弓具和弓道服呢?」 视线从佛坛转回来,泉实问母亲。 「放在你的房间里吧?」 母亲一脸讶异地回道。 「好!」 泉实离开暖桌。虽然不舍得离开这暖意,但现在有想做的事。 泉实房间的模样跟搬出去前大致一样。只不过,增加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纸箱,这倒是令她很介意。这是危险的征兆。过了两三年后,纸箱要是繁殖了,泉实的房间说不定就会变成仓库。 话虽如此,一直担心着未来也不是办法。现在泉实有想做的事。 立挂在房间墙上的弓、弓筒、弓悬或护具等的一整套道具,接着是弓道服。她将这些全摆到房间地上,再用手机拍下来——啊,光线不够亮拍不好。于是她打开窗帘,再拍一张。很好,完成了。 总算拍到一张还不错的照片,于是泉实将照片上传到网路上。动态时报上全都是年底派对的照片,但她看也不看,只上传了刚刚拍下的照片。 『明年的目标:回归!』 并加上这个内容。她并没有要给谁看的意思。只是想替之前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的自己做出区隔;并非为了讨好谁而装扮自己,而是以真正的自己上传照片。 ——不对,说不定她希望某个人会看到。 如果说哥哥在某间由猫咪经营的不可思议店铺里守护着自己,希望他能看到。她把哥哥教她的道理藏在心中,以这个姿态,踏出新的一步。 5译注:「鸟兽戏画」是从古至今在日本流传拥有八百年以上的悠久历史,而其运用动物拟人化的绘出手法,而被视为日本最古老的漫画。(点此回到本文) 6译注:意指翻起上唇。裂唇嗅为上唇翻起之特殊行为,可见于有蹄类动物、猫科动物及其他哺乳类动物。 结语 「哈啾!」 店长看着预录的时代剧,打了个喷涕。 「喂,小鬼,是不是变冷了?」 「有吗?」 青年歪着头回答。 「店长有暖呼呼的毛皮应该不冷吧。而且毛挺长的。」 说到这儿,青年才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开始秃了?虽然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都会掉一堆毛,但是不是开始不长毛了?」 「无礼!是空调不好!」 店长手脚乱挥,发脾气。 「有没有猫咪用的假发呢?还是说,用掉下来的毛来做比较合适。」 「老夫才不需要假发!别太瞧不起人了!」 店长不高兴地把脸撇开。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别生气了。」 青年安抚他,店长仍不把脸转回来。 「真拿你没办法。」 青年走向闹脾气中的店长,店长仍是继续撇着头。一边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来,这给你。」 青年在店长脖子上围了个东西。 「唔——」 「之前为了当范本我先做到一半,后来觉得时机正好,就顺手打完了。」 那是一条围巾。颜色是从绿转蓝的渐层色毛线,宽度也正好适合猫咪。 「唔。」 店长睁大眼睛,感到诧异。 「觉得怎样?」 「唔。」 「除了『唔』以外,就没其他话可说吗?」 「唔。」 「真受不了你,没办法,那我去整理仓库了。」 说完,青年就从厨房后门出去。 「——唔嗯。」 被留下来的店长,眼睛一眯,喉咙发出呼噜声。 「啊,对了。」 原本到外面去的青年又再度回来。 「咳咳!」 店长夸张地大声咳嗽。 「是不是感冒了?虽然我不知道猫咪会不会感冒。」 青年伤脑筋地问道。 「老夫才不会感冒呢!」 即使如此,店长仍然没把头转回来。 后记 各位读者们大家好。我是尼野ゆたか。由于后记只有一页,容我先写谢辞。 责编m崎先生。谢谢你从头一路相挺,引导我完成本书。上班前先将需要完成的事项条列给我,并一一反复检查,万分感谢! 替本书画封面插画的山猫哥哥(山猫兄妹)老师。谢谢您画出超赞的店长。那样的存在感!那样的自大狂妄!那样的可爱!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想必都感受得到,这正是不折不扣的猫庵店长! 为我提供各种手工艺的建议,以及各样协助的i本先生。还有i本先生饲养的猫卡迈尔探员(自己乱取的?称),以及家人和友人们,在此由衷地感谢各位。 本书付梓出版的过程中鼎力相助的各方人马,当然也有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多亏有各位的帮忙,尼野ゆたか才能够顺利成为作家。再多的道谢都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 顺带一提,故事中登场的甜点全都真实存在,也是我尼野ゆたか吃过的甜点。每个都是令人食指大动滋味绝美的点心,有机会的话请务必尝尝。猫庵挂保证! 二〇一八年 八月 吉日?尼野ゆた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