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小姐》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1 瑞纪注视着从咖啡杯冉冉上升的白烟。受热而升高的空气,在水蒸气层层叠绕之下宛如轻薄的丝绸。店员刚端上来的那杯咖啡,依然热腾腾的。 「那一天,婚礼上的宾客都像这样拍手,纷纷朝新郎和新娘喊着『恭喜』、『要幸福喔』。」 吧台上的隔壁座位,瑞纪的朋友加藤香奈兴致高昂地说着话。她举起双手,啪啪啪地在胸前做出拍手的动作。她正在讲述一起灵异事件。 啪啪啪。 啪啪啪。 她重现了宾客在婚礼上拍手祝贺新人的场景。 「当时,有人举起相机将大家拍手的画面照下来,没想到……」 她忽然压低声音。 「后来看照片时,发现所有人的手都变成这样……」 她双手合十。纤细的十指伸得笔直,掌心相对,紧紧贴在一起。那副姿态简直像是参加丧礼的宾客。 「现场这么多人,掌声此起彼落……居然就这么巧照到所有人都合掌的瞬间。一场好好的婚礼,照片却搞得仿佛在丧礼守夜……有够不吉利,而且听说没过多久,新郎和新娘就意外身亡了。」 瑞纪脑海浮现那张被拍摄下来的照片。 新郎和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环绕着两位新人的宾客也都笑容满面。 然而,所有人毫无例外地双手合十。 那画面看起来就像大家正在送两人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 令人不寒而栗。但感觉不太对劲,瑞纪思考片刻,才发现原因出在哪里。 「这件事如何?可怕吗?」香奈询问。 「很可怕,而且有点奇怪。」 瑞纪也做出拍手的动作。 果然没错。 「哪里奇怪?」 「我想象了一下你刚才描述的画面,宾客拍手时,一定会有人是这样拍的。」 掌心不是完全贴合,而是稍微转出一个角度,左掌稍微凹陷,再用右手的指腹轻敲那个凹陷处……瑞纪想象着英国绅士听完歌剧深受感动、优雅拍手的模样,一面解析动作的细节。 「去神社参拜时,应该没人会用这种方式拍手,不过在婚礼之类的祝贺场合,也会有人这样拍吧?」 「对耶,搞不好这样拍的人反而占大部分。」 「但你刚刚是说按下快门的瞬间,正好所有人的掌心都对齐贴在一起,没错吧?就像双手合十参拜。」 瑞纪认为,拍到所有人都双手合十的瞬间,可能性并不为零。当然机率高低会随着照片里拍到多少宾客而改变,但绝非不可能的事。只不过,如果很多人是用英国绅士的方式拍手,不管何时按下快门,都不可能拍到双手合十的姿势,左手和右手百分之百会错开。 「啊,原来如此。瑞纪,你居然会注意到这种奇怪的小细节。」 香奈语带佩服,接着又打趣似地笑了,霎时,周遭空气仿佛染上几分柔和的粉嫩色彩。香奈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浑身散发出的华美气质,与时髦的耳环、浅粉红色的服装十分相衬。尤其是那双眼睛美丽动人,瞳仁还是咖啡色的,在她的注视下,男学生肯定都会心脏怦怦直跳。 营造出开放感的大片窗户另一侧,是座雅致的小庭院,种有橄榄树。这家咖啡厅离车站不远,走路就能到。香奈之前说「我想拿去温泉乡玩时买的小礼物给你」,约瑞纪在这家店碰面。点好餐点,香奈从包包里掏出的小礼物,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纸包,里面是泡澡粉。 瑞纪和香奈就读的科系不同,很少有机会在课堂上遇见,但透过社群软体依然大致了解对方的近况。瑞纪知道香奈刚与几个打工同事一起去旅行回来。 「你们去那边玩了些什么?」 「讲恐怖故事之类的。」 「恐怖故事?」 「记得是回家前一晚吧,每个人轮流讲恐怖故事。」 「你讲了什么故事?」 原来是这个缘故,香奈刚刚才会突然讲起恐怖故事。 两人享受着咖啡厅闲静的气氛,一面聊起最近看过的书。碰面时,瑞纪多半会扮演聆听的角色。此刻店里明明只有她们,每一桌都是空的,两人却选择并排坐在吧台,因为瑞纪只要跟别人对坐,就会感到十分拘束。交谈之际,她也不太敢注视对方的眼睛,所以肩并肩的坐法会比较自在。在这一点上,香奈总是配合她。 聊天告一段落,两人细细品尝美味的咖啡。乌云飘流过来,天空顿时多了几分阴郁,店内光线也稍稍变暗。突然间,香奈的脸色不太对劲。 瑞纪注意到,香奈一直盯着窗外,流露些许惊讶的神情,好似看到什么出乎意料的景象。 「香奈?」 瑞纪唤了她一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咖啡厅的庭院里,只有橄榄树静静矗立着。 香奈猛然起身,走到窗边。她挨近窗户向外看,鼻尖几乎贴到玻璃上。 瑞纪从座位探出身,观察着香奈的举动,发现她的眼睛睁得老大。 「怎么了?」 瑞纪关切地问,香奈才终于有了反应。 她瞥一眼瑞纪,目光旋即转回窗外。 「那里……」 香奈倒抽一口气,脸上浮现恐惧的神色,不住后退。 没退几步,香奈就绊到自己的脚,摔倒在地板上。 瑞纪离开座位,奔到香奈身旁。 「香奈,你不要紧吧?」 香奈跌坐着,双脚伸向窗户,连瑞纪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时,她的双眼都牢牢盯着窗外。 男店员从吧台后方探头查看情况。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瑞纪正要开口回答「我朋友的模样有点不对劲」时,香奈蓦地抓住她的手。像是在抓浮木,紧紧地握住瑞纪的左腕。 「在、在那里……」 香奈仿佛快哭出来,惊慌地说: 喏,在那里,对吧?你看啊。 但瑞纪依然不晓得香奈究竟看见什么,跟方才一样,窗外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香奈又转向窗户,表情歪曲。 瑞纪手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是香奈的指甲刺破了皮肤。她反射性地甩开香奈的手,指甲狠狠刮过皮肤,留下长长的鲜红痕迹。 「瑞纪……」 两人四目相接,香奈哀求似地将被甩开的手朝瑞纪伸去。瑞纪不明白香奈发生什么事,只知道皮肤上的伤口好疼。 香奈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天花板,像是有人出声叫她。 香奈不是看着正上方,也不是看向窗外。 她的目光对准斜上方。 如果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差不多就是对方脸的高度。 她放声尖叫,扭身就要往反方向爬,仿佛想逃离。 一道奇异的破裂声响起。既像是湿润的肉块爆炸,也像是整桶水泼洒出来。 正要走出吧台的男店员倒抽一口气,僵在原地。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瑞纪一下无法理解。香奈的脸上忽然喷出大量鲜血,地板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红。此刻,她趴俯着,动也不动。 瑞纪忍不住叫唤香奈的名字,伸手摇晃她的肩膀。没有反应。香奈依旧趴着,瑞纪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然而,香奈头颅下方的血滩不断扩大。瑞纪心想必须保持呼吸道畅通,否则大量鲜血可能会阻碍呼吸,决定把香奈翻回正面,于是伸手穿过她的肩膀下方,打算抬起她的上半身。香奈身材纤瘦,体重也轻,只是瑞纪力气太小,还是抬得很辛苦。 香奈整个人软绵绵的,明显已失去意识。一翻回正面,香奈的脸就清楚可见,但瑞纪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什么。眼前的画面太脱离现实,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碎裂声响彻咖啡厅。男店员不由自主后退,撞到墙边的架子,几个排列整齐的玻璃杯摔到地上,破了。 香奈的脸看起来非常诡异。双眼周围红通通的,炸成碎片的肌肉组织都露在外头。她的眼睑裂开,眼窝只剩下空洞,两个鲜血直流、红色肉块组成的凹洞。原本应该镶在里面的眼球消失不见。她的双眼不知道跑去哪里。过了好一会,瑞纪才惊觉,散落在地板上的无数肉屑,就是刚才还好好嵌在她脸上的眼球。 瑞纪听到一声惨叫,那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 2 上大学后,瑞纪开始在东京一个人生活。第一年她根本交不到朋友,几乎一整年都没跟别人交谈。她反省得出的结论是,大概是自己害怕看着别人的眼睛讲话,才难以建立比较亲密的人际关系。结识加藤香奈,是刚升上大二没多久的事。 早晨的地铁十分拥挤,瑞纪抓着吊环,默默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感时,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屁股。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却渐渐发现那种触感肯定是来自某个人的手掌。那只手带着明确的意图,宛如生物般紧贴着她的屁股,缓缓滑动。 瑞纪以前听过电车里会发生这种情况,可是一旦亲身遭遇才知道,当下厌恶和惊惧会淹没理智,令人双腿发软,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她浑身僵硬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时,一道女声响起。 「住手吧,大叔。」 那只恶心手掌的触感忽然消失了。瑞纪在挤得水泄不通的电车里回过头,看到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褐发少女,正紧紧揪住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的手腕。 后来,不管是把色狼交给站员,还是说明事情经过时,那名少女都一直陪在瑞纪身旁。加藤香奈。她主动自我介绍。一发现两人读同一所大学,她们立刻交换联络方式,关注彼此的社群软体账号。瑞纪请香奈吃饭感谢她出手相助后,香奈又主动邀约「下次要不要去看电影」。不可思议地,瑞纪和香奈十分气味相投。她是瑞纪到东京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她的遗体送去解剖了。 香奈刚死亡时,瑞纪的记忆一片模糊。警察不知何时出现,有人帮瑞纪受伤的左手包扎绷带。瑞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恍恍惚惚,在做笔录的过程中频频走神。 瑞纪没什么能告诉警方的。香奈忽然站起来,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又忽然死了。瑞纪没说谎,警方并不怀疑这一点,因为男店员描述的内容也差不多。 香奈的确是望向窗外后,就变得很不对劲。警方仔细搜索过咖啡厅的庭院,可是香奈当时一直牢牢盯着的地方,并未找到可疑事物出现的痕迹。她究竟是看到什么才会那么害怕? 据说,香奈的死因是心脏衰竭。警方相关人员联系瑞纪,告诉她解剖的结果:遗体的眼球破裂并非直接导致丧命的原因。是某种因素引发心脏衰竭,使眼球内部产生异常的高压,最终造成那样的结局。详情还没查清楚,但目前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 瑞纪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3 香奈习惯同时用好几种社群软体,最能了解她近况的是facebook。过世前一天,她上传了去温泉乡玩的照片。在她死后,那张照片下方涌进许多悼念的留言。香奈的亲友都为她的离去深深惋惜。 facebook似乎有一种功能,在用户过世后,个人页面会显示「缅怀」一词。瑞纪会知道,是因香奈的个人页面上,出现原本没有的这两个字。大概是有人通知营运方了。 香奈的表妹将丧礼日期等资讯公告在facebook上。该带着什么表情参加丧礼才好?又该对她的家人说些什么?瑞纪实在不知道。 香奈死后,瑞纪只请了一天假就回大学上课。走在校园里,好几个同学叫住她,都是香奈的朋友。瑞纪从未跟他们直接交谈,只打过几次照面。他们大概是听说有关咖啡厅的传闻,想知道香奈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 「那些流言是真的吗?」 「流言?」 「香奈的眼睛……」 到下一堂课开始之前,瑞纪将早先告诉警方的内容又重新复述了一遍。至于眼睛的事,她尽量模糊带过。有些女生光听瑞纪的叙述就哭了。她们应该都很喜欢香奈吧?瑞纪能体会她们的心情,顿时悲从中来。往后就算来学校,也见不到香奈了。她忽然真切领会到这个事实,蓦地一阵鼻酸。 「请问……你是山村瑞纪,对吧?」 香奈在咖啡厅离奇死亡五天后,有个男生在学校的玄关大厅喊住瑞纪。早上的下课时间,瑞纪坐在长椅上滑手机、浏览社群软体时,对方小心翼翼地走近。 他不仅脸色差,黑眼圈很深,衬衫也皱巴巴的,一看就是没睡饱、连衣服都没换便跑来学校。 瑞纪点头后,他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没见过这张脸。但瑞纪原本就不擅长记别人的长相。以前发生过好几次,她以为跟对方是第一次碰面,最后却尴尬地发现两人其实之前就打过招呼。原因应该是出在,生活中她不太去看其他人的脸。 「方便……跟你聊一下吗?」 「你要问香奈的事吗?」 最近常因香奈的事被陌生人叫住,瑞纪才会如此猜测。 「对,我想了解加藤香奈出事的细节。我正在调查她过世的前因后果。」 对方的神情沉痛。 「你和她很要好吗?」 香奈交游广阔,瑞纪猜想眼前的男生也是她的朋友。 没想到,他竟摇头。 「不,我不是她的朋友,我从来没见过她,昨天才第一次知道有这个人。」 「是吗……」 瑞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既然从来没见过香奈,为什么要调查她的事? 他的目光游移,肢体语言流露出几分疏离。 「呃……其实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透过大厅里的落地窗,可望见乌云密布的昏暗天空。几个学生缩着肩膀走过,似乎觉得很冷。 「我从加藤香奈的facebook得知她过世的消息。然后,山村同学……听说她出事时,你就在旁边。啊,我的名字是铃木春男。」 他拼命解释,似乎担心瑞纪会觉得他形迹可疑,不愿意搭理他。 「我……我原本有个弟弟。」 他着急地接着道。 「原本」有个弟弟。 他用的是过去式,瑞纪诧异不语。 「认识加藤香奈的是我弟弟,他前天晚上过世了,死法非常离奇,但遗体解剖的结果,死因是心脏衰竭,我实在难以接受。」 心脏衰竭。离奇的死法。 听到这几个关键字时,瑞纪心中已猜到几分。 铃木春男继续说着: 弟弟遗体的脸上…… 两只眼睛都没了, 碎屑飞溅一地。 跟香奈的死法一样。她死在咖啡厅时的面容,忽然浮现脑海。 瑞纪无意识地摩擦着手腕上的绷带。从那一天起,伤口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香奈指甲狠狠抓过的皮肤,偶尔还会发热,隐隐作痛。 「我弟弟和香奈有往来。」 铃木认为弟弟的死亡充满疑点,于是去查看他的facebook,想知道他最近做了些什么事,才发现跟弟弟互动过的加藤香奈也在几天前去世。 「有所往来的两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过世,本身就不太合理,更别提还是那种死法……」 他绷着一张脸。那不是普通的心脏衰竭,背后应该另有致命的原因。他内心肯定有这样的猜疑。 致命的原因……究竟会是什么?瑞纪忽然想起,香奈恐惧地望着咖啡厅窗外的身影。当时外头毫无异状,但她绝对看见了什么。 4 一走出便利商店,手机就响了。铃木春男冷得发抖,掏出手机,只见萤幕上显示出弟弟的名字。会是什么事?弟弟难得打电话来,这搞不好是两人各自搬离老家后第一次联络。路灯照亮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春男将手机靠在耳旁,抢先出声: 「喂,和人吗?」 「是哥吗……」 「嗯,是我。」 「不好意思……突然打给你……哥,我……」 和人的语气不太对劲,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间,依稀可听见他紊乱的呼吸声。 「喂,和人,你怎么了?」 「哥,我跟你说……万一我死了……家里就拜托你了……帮我跟老爸说声对不起……」 「和人,你在说什么?干么突然提什么死不死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弟是开玩笑想吓唬人吗?春男心生疑惑,但和人不是这种个性,而且他的口吻十分急切。 「你在家里吗?」 春男脑中冒出的第一个猜测是,难道和人有什么烦恼想不开,打算自杀吗?如果真是这样,得阻止他。 「喂,你回话啊。你在公寓里吗?」 「嗯、嗯……哥,妈的事,对不起。你一直很恨我,对不对?」 和人不曾主动提起母亲的话题,春男刹时明白他是真的一心求死。他会打来,恐怕是想在最后传达这些话吧?春男不禁如此猜想。 然而,下一瞬间,传来和人的惊叫声。 「不、不要过来!」 那并不是对着电话另一头的春男说的,从语调的起伏就能明白这一点。听起来,像是朝他身边喊出的声音。 「和人,谁在你的旁边吗!?」 手机摔落地板的声响传来,旋即通话就断了。即使春男一次又一次回拨,也不再有任何回应。 和人的公寓也在东京都内,只是得转几趟电车。春男判断开车会更快,便在路口拦下计程车坐进去。他在车内仍不停打电话给和人,却依然没人接听。 春男下定决心,改成拨打电话报警。必须有人立刻赶到和人的住处查看一下。向警察说明情况时,貌似一直默默聆听事情经过的计程车司机,从后照镜中瞥了他一眼。 警方会不会根本不当一回事?春男怀疑警方会光凭一句「我弟弟不太对劲」就出动。不过警方保证会从和人住处所在地区的派出所,派人去查看。 结束与警察的通话,春男望向窗外,都内景色一幕幕掠过。 他回想着弟弟的惊叫声。 和人说「不要过来」,话声中充满恐惧。 弟弟究竟是遇上什么状况?有谁在弟弟的住处,正打算接近在讲电话的他吗?果真如此,弟弟会不会是惹上什么大麻烦了? 春男在路上持续拨打弟弟的手机,依旧没人接听。弟弟住的公寓终于出现在眼前,四周十分寂静,一个行人也没有。小巷旁停着两辆应该是警察的脚踏车。 春男付钱给计程车司机后,便下了车。弟弟住在一楼的尽头,春男经过设有住户信箱的那面墙,往里走去,看见弟弟的家门前站着三名男子。 其中两名穿着警察制服,另一名年长的男子拿着一串钥匙,大概是管理这栋公寓的公司员工。 「我是铃木,刚刚打电话报警的人。」 春男走近,一边自我介绍,并朝三人点头致意。看来,他们正要用管理公司的万用钥匙开门。 「不管按门铃或敲门,都无人回应。」 一名警察开口解释,门锁着他们打不开,就绕到公寓后面试着开窗,不料窗户也锁着,只好退而求其次,从窗外观察屋内的情况,但窗帘拉上了什么都看不见。 「屋内很暗,不过走廊上的灯亮着。」 和人住的是那种大学生独居时常选择的、随处可见的单房公寓。一打开大门,就是一条兼作厨房使用的走廊,再进去是一个四坪左右的房间。走廊上的灯,指的应该是眼前这扇大门后面、厨房里的日光灯。 「还有,刚刚电话一直响。」 另一名警察补上一句,神情十分紧张。 「在门后响个不停。」 直到下计程车前,春男都不停拨打弟弟的手机,应该是来电铃声传到门外了吧?弟弟果然在屋里,错不了。那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要开喽。」 代表管理公司的那名男子也很紧张,他将钥匙插进门上锁孔,转动。喀哒一声,锁开了。警察旋转门把,没问一声就将门向外拉开。 「咦?」 是情况出乎意料吗?警察发出惊呼,倒退几步。下一秒,有个沉重的物体从屋内猛然倒向脚边。是和人。他的上半身仰躺在家门外的走廊上。刚刚他应该是倚门坐着。 管理公司的员工发出惨叫,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名警察呻吟了下,赶紧捂住嘴巴。 春男没办法理解眼前发生什么事。之所以知道那是和人,是因为他穿着熟悉的衣服。如果只看脸,或许很难立刻认出是弟弟。 显而易见地,和人死了。亲眼看到他这副模样,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彻底破灭。他的脸上全是血,脖子沾满像是肉屑的东西。门后一旁就摆着洗衣机,上头到处喷溅鲜红色的血液,宛如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滴画作品。到底发生什么事,现场才会变得如此惨烈? 弟弟的脸好似塞满大量鞭炮再点火引爆,两颗眼球已消失,眼窝旁的肌肉形成两个红黑色的凹洞。那情景太诡异,春男实在没办法扑上去痛哭,只能静静低头望着他。 其中一名警察脸色苍白,不晓得正打电话给谁,附近住户的门开了,邻人探头看向这里。而管理公司的员工还在惨叫。 春男跪到地上去摸和人的手,他的手指已发凉。 5 大学的咖啡厅气氛闲适,现在还不到中午用餐时段,学生都在上课。靠外侧的墙上设有大片窗户,能清楚望见树叶都落光的枯树,及东京都心的无数高楼大厦。 「我在电话里听见和人大叫『不要过来』。除了他,屋内一定有其他人。既然窗帘拉上了,不可能是对着外面的人喊。」 坐在春男对面的女学生神情认真地聆听,左腕上缠着绷带。她说是加藤香奈在咖啡厅出事时受的伤。她名叫山村瑞纪,是加藤香奈的朋友。长得很漂亮却面无表情,似乎是习惯将感受藏在内心的类型。 「没人躲在浴室或壁柜里吗?」 瑞纪捧着咖啡杯,目光落在咖啡色液体的表面,几乎不与春男对视。 「对,没人。窗户从内侧上锁,也没有任何人逃出去的痕迹。而且,和人又一直背靠大门坐着。」 「他的姿势是面对房间的方向吗?」 「对。」 手机就掉在和人的遗体旁边,想必他就是在那里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吧。 「有什么东西在屋里,你弟弟看到后……明白死期将近,于是打电话给你……」 瑞纪与其说是在对春男讲话,更像是为了整理思绪而喃喃自语。 「你说有什么东西,会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可是……」 瑞纪凝视着左腕上的绷带。 「香奈临死前,也一直盯着什么。」 「香奈也是?」 「她一直盯着咖啡厅的窗外,显得很害怕。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仿佛只有香奈看得见那个东西。」 有个名叫加藤香奈的女生,跟弟弟的死因相同,而且两人生前似乎十分要好。春男注意到这件事,是在和人过世隔天,也就是得知解剖结果的那一天。 春男和接到消息赶来的父亲,待在医院的太平间望着和人的遗体。眼睛的伤口已清洁干净,但模样依旧诡异。即使鲜血都擦掉了,眼球还是没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此刻春男才发现,一张脸给他人的印象,绝大部分取决于眼睛这项器官。父亲面对和人的遗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照医生的看法,死因是心脏衰竭。医生解释,心脏衰竭并非一种特定疾病的名称,而是指心脏发生异常,使得输送血液的功能大幅衰退的状态。心肌梗塞、瓣膜性心脏病、心肌症等疾病发生后,最终导致的状态就是心脏衰竭。 医师表示,和人可能从以前就有心脏方面的隐疾,只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而双眼爆裂也并非直接致死的原因。实际上,许多人出车祸双眼受损,却性命无虞,依旧活得好好的。光是两只眼睛碎裂,并不会出人命。恐怕是心脏衰竭或其他原因使得眼压过高,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听了医师的说明后,春男仍无法释怀,很想叫住判断此事并非命案就准备离去的警察。可是,如果只是心脏衰竭,和人为什么会在电话另一头大喊「不要过来」呢? 太平间外,春男和父亲在昏暗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休息。 「和人是被杀害的。」 春男将脑中萦绕不去的念头说了出来。 「被谁?当时他的住处不是没有其他人吗?」 「原本有人,可是后来消失了,像一阵烟似地消失了。是那家伙把和人弄成那样的。」 春男双手掩面,泪水濡湿脸颊。 「春男……」 父亲伸手轻抚他的后背。 弟弟的死肯定另有原因。春男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展开行动。 走出医院,与父亲道别后,春男独自前往和人的公寓。春男转乘几班电车,朝和人住的那一区移动。弟弟就读东京大学,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大。和人很优秀。他那栋公寓所在的住宅区,搭电车到东大只需一站。刚发现遗体时,在附近引起一阵骚动,一个晚上过去,警车和凑热闹的居民都散了,又恢复平日的静谧。 为了整理遗物,春男事先借来钥匙。进到弟弟的住处,只见门边的血迹还未清理。 春男环顾屋内,寻找可能造成弟弟死亡的原因,却又对那应该是怎样的东西毫无头绪。他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可能引发心脏衰竭的食物,但冰箱里空无一物。看来,弟弟也都不下厨。 墙上的软木板,以图钉钉上了出游、聚餐时拍下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背景似乎是书店,和人左右两侧都是年纪相仿的女生,三人穿着同色的围裙。之前和人提过在书店打工,这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应该就是他打工的店,两旁的女生则是同事吧? 「所以你才会知道香奈吗?」 瑞纪盯着自己的手指,大概是不好意思直视对方进行交谈的那类人。校园咖啡厅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纷杂的谈话声在宽敞的空间里回响。 「我想了解和人的交友情况,于是去看了他的fackbook个人页面。我是离开他的住处,在外面的停车场查看。」 「为什么要离开?」 「屋内的血腥味太重。之后,专门的清洁业者才来打扫。」 春男大口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一面滑手机。他用手指滑动萤幕上显示的和人的个人页面,检视好友名单。 春男发现有一个账号叫「加藤香奈」,顺手点进去,想看一下她的个人页面,因为大头贴里的那张脸似曾相识。这女生肯定就是软木板上的照片中,站在和人旁边、穿着书店制服的人。 她的个人页面显示出来后,春男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缅怀。 在她的名字旁边,出现这两个字。 春男再去其他几个社群软体搜集资讯,发现有关她离奇死亡的传言。 听说,她的双眼破裂…… 和人的死,与加藤香奈的死,想必有所关联。 咖啡厅里逐渐热闹起来,处处笑语喧腾,只有春男和瑞纪这一桌陷入沉默,显得格格不入。坐在对面的瑞纪,脸色不太好看。 「山村同学,我就是因此才决定来找你。」 加藤香奈过世时,山村瑞纪就在现场。这消息在她们就读的大学里传得满天飞。 「如果事先跟你联系再过来,会不会比较好?像是先传讯息询问你之类的。」 「没关系。我也觉得香奈过世时的情况很不对劲。她为什么非死不可?我正烦恼不知道该从哪里查起。真的太奇怪了。生前互有往来的两人居然在短短几天内接连死亡,还是那样的状态……」 春男从包包里掏出照片。那是在和人住处找到的,穿着书店制服的三人照片。 站在和人左边的褐发女生是加藤香奈,五官和发型都令人眼睛一亮。 站在和人右侧的女生顶着一头乌黑的长鬈发,是具有亚洲气质的美女。 他把照片转向瑞纪,指着黑发的女生。 「我打算去找这个女生。她名叫富田咏子,似乎常跟和人与香奈一起值班。今天来找你之前,我去书店确认过。我说自己是和人的哥哥,店员就愿意告诉我。不过,她没在店里,好像从前几天就身体不舒服,一直请假。」 「你认为她知道些什么吗?」 「我还不确定。但听说她请假前,曾分送去旅行时买的伴手礼给同事。」 「旅行?去泡温泉吗?」 「没错,和人似乎一起去了。我在他的住处,找到在当地买的点心。」 春男凝视着那张三人穿着书店制服、笑容灿烂的照片。三人的交情好到会一起出去玩。他不禁心怀期待,说不定富田咏子会知道两人过世的原因。 6 春男在新宿的伊势丹百货地下街买好伴手礼,搭上中央线的电车,往立川方向移动。一走出剪票口,春男很快就发现山村瑞纪。她看到春男后,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的打扮以灰色为基调,这么说来,上次去大学找她时,她也穿着暗色系的衣服。因为好友刚过世,特意避开亮色系的服装吗?还是,原本就喜欢这种沉稳的色调? 「我们走吧。」 「麻烦你带路了。」 春男迈出步伐,山村瑞纪稍微落后跟着。到昨天为止,春男原本打算独自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不过告诉山村瑞纪这个计划后,她询问可不可以一起去。春男简直求之不得,有女生同行,对方也会比较放心吧。 绕过车站前的圆环,穿过商店街,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后,两人来到住宅区。瑞纪盯着脚下,一边走一边问: 「你有先打电话给富田小姐吧?她的情况如何?」 「感觉没什么精神。这也能理解。」 春男事先联系过富田咏子,电话号码是从和人住处的记事本中找到的。可惜和人的笔记型电脑与手机密码解不开,没办法查看里面的资讯。 「她应该听说和人与香奈的事了。」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透露出富田咏子此刻有多憔悴。好友接连过世,她想必备受打击。 乌云笼罩天空,仿佛随时会下雪。瑞纪虽然穿着大衣,走路时依然冷得缩起肩膀。 两人抵达富田咏子的家,抬头望向气派的大门。她家是独门独栋的古风日式建筑。先确认过门牌上写着「富田」两个字后,他们才按下门铃。稍等片刻,伴随一声「来了」,玄关的拉门随即开了。 一个肤色苍白的瘦削女生探出头,正是照片里跟和人与加藤香奈站在一起的女生。她轮流望着春男与瑞纪。 「你好,我姓铃木,是和人的哥哥。」 春男先点头致意后,一旁的瑞纪也低头行礼。 「我是香奈的朋友,我姓山村。」 富田咏子神情紧张地点头。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请进。」 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臂瘦得吓人,照片里的她身材更正常些。可能是好友接连过世,她这几天都食不下咽吧。 脱鞋踏入屋内,黑檀木地板铺成的走廊上,空气中透着寒凉。富田咏子领着春男与瑞纪到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后,两人脱下大衣,在坐垫上端正跪坐。房里设有佛坛,摆着一张约莫是富田咏子双亲的遗照。她是一个人住在这幢屋子吗?感觉不出还有其他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 春男递出事先买好的点心,富田咏子虚弱地微笑。 「谢谢,让你费心了。」 和室旁就是檐廊,虽然是阴天,院子里常绿树的蓊郁绿意依然鲜明。池水表面没有结冰,可见气温还在零度以上。和室一隅摆着暖炉,想必早就开启暖和室内。 「和人的事,还请节哀……」 富田咏子跪坐在榻榻米上,低头说: 「我常请教他课业上的问题。」 「那小子的成绩的确一向很好。」 接着,她的目光转向瑞纪。 「还有香奈。我们三个常在下班后一起去连锁家庭餐厅吃饭,和人会帮忙我与香奈完成报告,每次都弄到很晚。」 「香奈常提到,打工的店里有同事会教她功课,应该就是指和人吧。」 春男想象着和人跟她们在夜晚的连锁家庭餐厅开读书会的场景,胸口忽然一紧,几乎要落下泪来。富田咏子讲述的,是春男从不知晓的和人的日常生活。春男内心深受触动,原来和人在东京这个大都会过着这样的生活。许多事情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明白。今后如果想了解弟弟的人生,只能像玩拼图般一一拼凑这些逝去的日常碎片,他不禁悲从中来。 春男重新坐正,询问富田咏子: 「昨天在电话里也提过,关于他们过世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都好,再小的事情也无所谓。」 山村瑞纪也加入询问的行列。 和人与加藤香奈都死于心脏衰竭,眼球当场破裂,这些细节富田咏子似乎都知道。书店同事曾联络她,而她也在社群软体上搜集相关资讯。 「那个……」 她仿佛有话想倾诉,望着春男和瑞纪开了口。 可是她没再说下去,又闭上嘴,看来是心里有所顾虑。富田咏子摇摇头,垂下目光。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春男如此认为。 「我不相信和人只是死于心脏衰竭,他死前打电话给我,当时我听到他大喊『不要过来』。」 春男一说完,富田咏子惊愕地抬起头。 「和人说『不要过来』吗?」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一瞬间惨白如纸,仿佛随时会昏倒。 「你知道些什么吗?」 瑞纪追问。 富田咏子面露怯意,轮流望向春男与瑞纪。 她的反应显然是知道隐情。 「的确,我怀疑他们的死与某件事有关。不过,我觉得这种想法很蠢,犹豫是否应该告诉别人。」 「富田小姐,请告诉我们。」 瑞纪开口拜托后,富田咏子迟疑地描述起事情经过。她似乎还没能整理好,遣词用字十分慎重。 「我们前阵子去泡温泉。」 是去f县y市的凑玄温泉。那个温泉乡位于山麓,从东京过去要先搭电车再转乘公车,单程约需三小时。 「我们在那里听到一个恐怖故事,或者该说是鬼故事?总之,就是有一个女人,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会紧追着人不放的故事……」 7 刺耳的闹钟铃声响起。 森川俊之从床上跳起来,浑身是汗,似乎是作了恶梦,只是睁开双眼的瞬间,便忘得一干二净。 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他抹去额头的汗水,决定先下床。可能是煤油暖炉设定的温度太高,房里又闷又热,几乎令人窒息。他拉开窗帘及窗户,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透着寒意的晨风吹进房间。 俊之家位在山麓高地上的住宅区,是父亲在世时买下的独栋房子。清新的空气流进肺部后,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窗外,蒙蒙的晨雾中,可望见山脚下的城镇。旅馆密集的那一区冒着白茫茫的水蒸气。 吃完早餐,他打理好自己,准备出门。母亲一如往常,到玄关送他出门。 「你今天会晚回来吗?」 「跟平常一样吧。」 俊之牵出自行车。骑车到他任职的那家温泉旅馆大概要花二十分钟。去年他还骑着这辆老爷车去高中上学,现在已直接改为通勤用。 高中毕业后,他曾犹豫是否该上大学,最终仍决定在老家附近工作。俊之居住的y市没有大学,如果想继续升学,势必得搬到其他地区,但他不忍心抛下母亲独自离家。 俊之的家乡有温泉这项得天独厚的观光资源,名气虽然比不上热海或箱根,但相对地观光客也较少。之前杂志还专题介绍,说是不为人知的温泉秘境,所以有一些年轻人来玩。当地的温泉旅馆每家都在招人,俊之高中毕业就立刻去实习,接受员工训练。 骑车滑过下坡时,冬季寒风的威力几乎让人瞬间结冰。一到车多的路段,他会放慢速度。来到土产街区,随处可见设有泡脚池的凉亭散布在小镇风光中。 俊之任职的「凑寿馆」建于昭和后期,是一家饭店式的老旧温泉旅馆。在停车场停好车,他从后门进去,换上等同于制服的作务衣,再向老板娘和前辈打招呼。 早上俊之用吸尘器清理宴会厅的榻榻米时,同事原花子向他搭话。 「俊之,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她神情激动地走近,一只手还气势惊人地挥舞着除尘掸子,看来是有什么大新闻。原花子个子矮,身材圆润,顶着妹妹头,总是戴着眼镜。两人年纪相仿,常凑在一块聊天。 「哪件事?」 俊之关掉吸尘器反问。原花子挨近他,低声回答: 「渡边的事啊。不是有个人常送酒来旅馆吗?」 渡边秀明是年龄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子,在附近的酒类专卖店工作。他外貌独特,身材瘦弱细长,给人一种爬虫类的印象。凑寿馆都是向他工作的那家店进酒,万一宴会中酒突然喝完了,只要打通电话,他就会立刻搬一箱酒来。俊之常与他打照面,有几次他来收空箱子时,两人站着聊了几句。 「这么一提,最近都没看到他。」 俊之并未特别留意,不过这几天确实没看到渡边的身影。不对,搞不好超过一周没在镇上遇见他。 「听说,有人发现他死在公寓里。」 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冲击太大,俊之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好几天前就死了。只是因为他一个人住,才没人发现。如果现在是夏天,可能早就有人注意到了。」 从原花子的神情,察觉不出一丝为渡边的死而悲伤的情绪,俊之也跟她差不多。两人之间并未亲近到俊之会为他落泪的程度,顶多是对这意外的消息心生些许感慨罢了。 「死因还不清楚,只是听说他被发现的时候,模样很恐怖,脸还被老鼠啃过,烂到不成人形。」 「他是哪天过世的?」 「可能是九天前的晚上,因为他隔天便无故旷职。就是下大雨那天,你记得吗?」 这么一提,确实有天下了场大雨。假设真如原花子所说,自那一天起,渡边就没跟任何人联络,都没人担心他的安危吗?雇用渡边的那家店,也没人去他的公寓看一下吗?话说回来,九天前的晚上…… 我们……被诅咒了吗? 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忽然掠过俊之的脑海。这句话出自一个年纪稍长于俊之,气质华美的褐发女孩。啊,对了,那是…… 「你怎么了?」 原花子窥探着俊之的脸色。俊之突然不说话,她有点不知所措。 「没事。」 俊之摇头。就在这时,一名穿著作务衣的前辈经过宴会厅入口,是凑寿馆非常资深的员工。现在最好别再聊天,俊之立刻重新打开吸尘器。尽管还没聊够,原花子也乖乖回去自己负责的区域。 营业用吸尘器发出刺耳的运转声,将藏在榻榻米缝隙的微小灰尘全吸干净。俊之望着吸尘器,反刍渡边秀明过世的消息。有件事卡在他的心头。 一到休息时间,俊之就朝凑寿馆的大厅走去。由于是饭店式的温泉旅馆,装潢并非传统的日式风格。深红色地毯别有风味,令人想起陈年保龄球馆,或是那种可以唱卡拉ok的小酒店。入口放着供客人自由拿取的手绘地图,角落有一区贩售土产。 大厅的中央,摆着一套皮革沙发。一看到沙发,记忆逐渐复苏。俊之慢慢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于是走进柜台,翻开顾客名簿。 原花子说,渡边是在九天前的晚上过世。虽然不晓得是几点,不过遗体是在公寓遭人发现,表示他是下班回家后才死亡。 那一天,俊之见过他,时间应该是在傍晚过后。由于老板娘的订单内容有误,渡边来凑寿馆一趟,当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正是俊之。 俊之在柜台里检查订单,发现情况比预想中复杂,但老板娘和其他前辈忙着照顾宴会厅,没人可以求救,只好请渡边在柜台附近稍候。那天晚上雨势滂沱,屋内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厅里,三位来自东京的年轻旅客神情无聊地坐在沙发上。 俊之回溯大脑深处的记忆,翻着顾客名簿,没多久就找到他要的那一页。 九天前,住在凑寿馆的那三人。 铃木和人。 加藤香奈。 富田咏子。 住家地址全部在东京,三人皆为二十岁,应该是大学生吧?一男二女这种组合很有都会风格,对俊之来说有些新潮。那天夜里,他们一直在旅馆大厅的沙发区消磨时间。三人大概没发现由于墙壁或建材的缘故,回声很大,即使待在柜台,他们的对话内容也会传进俊之的耳中。 那场婚宴上,大家热烈地拍着手。 当场有人举起相机照下这一幕。 后来看照片时,才发现所有人都是这种姿势。 褐发女生这么说着。从柜台后方悄悄望去,只见她双手合十,比出类似丧礼上会做的手势。听起来,为了打发时间,那三人轮流在讲恐怖故事。坐在她对面的男生,和另一个女生,都神情紧张地盯着她贴合的双手。 刚好拍到大家双手完全紧贴的瞬间。 后来,新郎和新娘没多久就意外身亡…… 那女生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随后大家纷纷发表感想。男生推测双手合十的瞬间,跟阴间产生了连结,才会拍出那种照片。三人专注讨论时,原本待在柜台附近的渡边秀明幽魂似地飘过去。 刚才的故事…… 啊,抱歉突然插嘴。 只是我刚好也知道。 这故事很有名吧? 渡边的语气有点缠人,搭上他的外貌,交织出一股独特的氛围。三人戒备地望向他。黑发女生一听到方才的故事早就有人知道,便扭头去看褐发的女生。 不是你朋友的故事吗? 抱歉,我是在网路上看到的。 什么啊!害我吓得要死。 三人间的气氛又活络起来。外头风雨声依旧,宴会厅里的热闹谈笑声也隐约可闻。俊之竖起耳朵聆听他们的对话,继续检查手上的订单。 你们喜欢鬼故事吗? 有兴趣听吗? 我最近刚好想起一个以前听过的故事。 只在本地流传,外面听不到的。 怎样,想听吗? 渡边再次主动开口。他大概是闲得发慌吧。三人交换眼神,稍微讨论一下。只在本地流传、外面听不到的故事,究竟是什么呢?俊之也有点好奇。 渡边的腰上系着短版工作围裙,上面印着凑玄温泉的酿酒厂出产的地酒〔注2〕标志,三人应该看得出他并非凑寿馆的房客,想必会认为是热情的当地居民吧? 那么,就麻烦你说给我们听吧。 唯一的男生代表发言。三人都兴致高昂。那一区还空着一张单人沙发,于是渡边坐下来,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述。 往昔…… 有个男人走在路上。 那是一条草木蓊郁的山路。 在昏暗的天色下,他不断向前走。 铃!忽然传来一道铃声。 渡边说话时,竖起左手的食指当登场人物。他的食指灵活地左右移动,让人很容易想象那男人走在弯曲山路上的画面。 说到铃声出现的瞬间,他停下食指的动作,做出回头的姿势。 接着,他将指腹往后方转去。 什么声音?男人回过头。 发现后面竟站着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 男人惊疑不定,不禁加快脚步。 可是,那女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干么一直跟着我?」 女人回答:「因为你知道我啊……」 渡边又伸出右手的食指代替女人。他用两根手指生动地表现出,男人拔腿就跑、女人紧跟在后的场景。 「你到底是谁?」男人说。 于是,女人报上名字:「我是shiraisan。」 男人反问:「shiraisan?」 女人回答:「嗯,对。我会追捕知道我的人,然后杀了他。」 渡边交替演出男人和女人的声线,十分精彩。他左手的食指看起来真的像那慌张的男人,右手的食指则像自称shiraisan的女人。故事终于步入高潮。 「你不要过来!不要再过来了!还有其他人听过你的名字吧?你去找他们啊!喂,我拜托你!一定有吧?其他听过你名字的人……」 「听过我名字的人?」 「没错,一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得知shiraisan这个名字,就在那里!」 「啊,真的有呢,就在那里……」 渡边忽然将代表女人的食指转向三位旅客,蓦地,故事里的人物仿佛真的回头看过来。三人露出震惊的神情,俊之也吓了一跳。故事和现实的界线在那一瞬间模糊了。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扮演女人的那根食指直指三人。他们全都双肩一震。 沉默几秒后,渡边噗哧一笑。 我讲完了。就是一个听完会受到诅咒的那种故事。 气氛稍微轻松了些。三位旅客不约而同地轻抚胸口,相视而笑。 真是的,你未免太坏心了。 居然玩这种梗? 他们的反应热络。忽然,有个女生问了一句。 我们……被诅咒了吗? 是那个褐发女生。 嗯,毕竟你们听到名字了……拜托,哪可能有这种事啦。 渡边神情温和地摇头,说话的方式表达出他打心底不相信世上真有诅咒这种事。方才弥漫在几人之间的诡异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俊之松了口气。三位客人听完恐怖故事,似乎十分满足。 渡边忽然面露困惑,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发现灯泡在闪烁。但电灯好好的,并未忽明忽暗。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伸直背脊,望向柜台后方的俊之。 这里的电灯好像闪了一下。 你太累了吧?灯泡才刚换过。 大概是真的累了。欸,你刚刚有在听吧?可怕吗? 嗯,很可怕。 是本地流传的故事吗? 应该没错,是别人告诉我的。 没多久,熟悉行政工作的前辈终于有空从宴会厅抽身来帮忙,三两下就搞定订单的细节,放渡边离开了。如今回想,那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尽管两人并不是多要好,但在同一温泉乡工作的熟面孔少了一张,还是令人不胜唏嘘。 俊之拍下顾客名簿留作纪录,抬头凝望从窗户斜斜洒落大厅的阳光。 那个故事的企图挺恶劣。名叫shiraisan的女人会追捕知道她的人,并加以杀害。可是,只要专心听故事,自然就会知道shiraisan,变成被追杀的一方。那种结尾方式根本是强迫中奖,幸好当天晚上的三位客人没生气。 俊之抬眼看了一下时钟,发现休息时间即将结束。回去工作吧。离开大厅,沿着走廊经过厨房时,他忽然感到背后有股黏稠、濡湿,极不舒服的气息。带着腥臭味的滑溜气息掠过肌肤的触感,令他全身爬满鸡皮疙瘩。厨房旁的银色墙壁映出他的身影,虽然不如镜子清晰,仍足以看出有团混浊又漆黑的人影,紧贴在他的背后站立着。 俊之惊慌地回头,后面却什么也没有。无人的走廊上空荡荡,根本没有像是黑影的东西。方才后颈感受到的腥臭气息也消失了。 是心理作用吗?俊之摸摸后颈,返回工作岗位。 注2:具当地特色的酒。 8 富田咏子竖起食指充当出场人物,辅助故事的进行。 「接着,男人朝女人大喊『你不要过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女人说『因为你知道我啊』,男人又回她『我才不知道你是谁』,于是女人反驳『你说谎』,男人只好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就……说出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瑞纪疑惑地问道。 「我现在不能说……总之,女人追赶着男人,一边报上名字,然后说『只要知道我的人,我就会杀了他』。所以,男人就回『你去找别人!还有其他人知道你的名字吧?』没想到女人说『好』,接着缓缓转过头……」 那根代表女人的食指,冷不防转向瑞纪他们,简直像是故事里的女人入侵现实世界,发现瑞纪等人在场,令人寒毛直竖。跪坐在一旁、听得入迷的铃木春男,不禁倒抽一口气。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富田咏子指着瑞纪他们,沉声说出这句话。 沉默几秒,她才放下手,仿佛要和缓紧张的气氛般露出笑容。 「结束。这就是我们在凑玄温泉听到的故事。」 瑞纪吐出一口气。 「我去泡茶,一起吃你们带来的点心吧。」 她站起身,走出去拿春男买的点心。 两人刚才是面对面跪坐在矮桌旁的坐垫上听故事,瑞纪腿都麻了。这间设有佛坛的和室里,置于角落的老旧暖炉正静静发热,瑞纪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家。每到冬季,老家也会使用石油暖炉。 「是最后会把听众牵连进去的那种故事。」春男开口,举起右手食指直瞧。「虽然咏子小姐刚才没说,但一般应该会明确讲出那女人的名字吧?所以,最后男人才会大叫『去找那些知道你名字的人』,将听众拉进故事里。」 「居然有这种具备后设小说结构的恐怖故事吗?」 瑞纪询问春男。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有的。好比,原本以为是在听一个普通的鬼故事,没想到说故事的人最后突然指着听众后面说『瞧,鬼就在你的背后!』来吓唬对方。」 「啊,原来如此。」 「如果纯粹是当成一个故事听,最后却毫无预警地遭到指名,百分之百会吓一跳。这样真的很奸诈。」 两人开口询问加藤香奈与铃木和人过世的相关资讯后,富田咏子就说了刚才的故事,可见她认为两人的死与此有关。 「故事里,男人曾大喊『不要过来』吧?」 「我弟弟在死前也曾大喊『不要过来』,富田小姐可能是从中察觉到什么涵义,等她回来,再问问她。」 没多久,远处传来水烧开的声音。是利用喷出的水蒸气来鸣笛的笛音壶发出的声响。 「不太对劲……」 瑞纪喃喃道。水壶的声音响个不停,咏子为什么不关火?瑞纪望向春男,两人视线一交叠,她随即转开。她不敢与别人对视,尤其是男性。 「我去看看。」 春男站起身。擅自在别人家里走动不太好吧?但富田咏子可能是发生什么意外,像是忽然贫血昏倒,才没去关火。春男的脑海浮现她瘦削的双颊及脖子。 「山村同学,你在这里等一下。」 春男拖着发麻的双脚到走廊,关上拉门。 「富田小姐,水开了!你在哪里?」 春男的叫喊声逐渐远去,和室里只剩下瑞纪一个人。一会后,水壶不再发出声响,大概是春男关掉了。 两人应该马上就会回来。瑞纪伸出双手食指充当男人与女人,回想刚才那个故事。 有件事让她很挂心——富田咏子刻意不说出那女人的名字。约莫是忌惮故事里出现的「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叙述时才会那么谨慎,不轻易透露女人的名字。只要稍微想一下故事结尾的安排,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一旦意识到那女人的存在,那女人就会找上门。 富田咏子该不会是担心故事中的女人,会对现实世界造成影响?如同故事里的女人回头望向听众,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疆界,她相信那股力量会危害两人,才刻意不提那女人的名字吧? 「山村同学,你快过来!」 忽然有声音传来。是春男的叫唤声,语气很急迫。 瑞纪起身,探头望向走廊。 「这边!快来!」 瑞纪赶紧循着声源处前进。走廊前方有一扇拉门通往另一个房间,拉门大大敞开。探头一看,眼前的情景完全超乎想象。 霎时,瑞纪没办法理解是什么情况。乍看之下,富田咏子和春男抱在一起,其实根本是另一回事。首先,一根绳子悬吊着富田咏子的身体,顶端系在门框上的横木,另一端则缠绕在咏子的脖子上,而她的脚尖浮在半空中,下方倒着一张木椅。 春男双手环绕她的身体,抱住她似地往上抬。不这样做,绳子就会绞断她的喉咙。 「山村同学,剪断绳子!快点!」 目睹太过异常的景象,瑞纪的脑袋顿时当机。 「剪刀在那边!」 听到春男的声音,瑞纪勉强动了起来。 榻榻米上剩下半捆绳子,还有大概是咏子方才用来剪绳子的那把剪刀。瑞纪急忙拾起剪刀,站上木椅,打算从咏子的脖子与横木中间将绳子剪断。绳子编织得十分扎实,没办法一刀剪开,瑞纪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剪断。 春男抱着咏子一起倒在榻榻米上。 「咏子小姐!」 翻过咏子的身体,只见她的脸呈充血状态,脖子上的肌肤被绳子勒得变色。虽然她的双眼紧闭,完全没有反应,但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看来应该避开最糟糕的情况了。 「我去叫救护车。」 春男走出房间,大概是去拿手机。 瑞纪的脑袋乱成一团,瘫坐在咏子的身旁,双腿发软,手也抖个不停。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疑问不停冒出脑海。她明显是想自杀。咏子的黑色鬈发披散在榻榻米上,脖子上仍缠绕着绳子,瑞纪伸手想帮她解开。 不料,咏子突然抓住瑞纪的手腕,眼睛微微睁开,却迟迟无法聚焦,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瑞纪吓一跳,正巧春男拿着手机回来。他应该已打电话叫救护车,告知对方这边的地址。 「怎么了?」 「呃,咏子小姐……」 咏子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 春男也在一旁跪下。 「咏子小姐,你还好吗?」 她意识模糊,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伤到喉咙,痛得表情扭曲。瑞纪和春男把耳朵贴近咏子的嘴巴,才终于听见她的呓语。 shiraisan要来了…… 她的声音极为粗哑,原本抓着瑞纪的那只手忽然松脱,不过还有呼吸。两人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才有心思回想刚刚听见的那个名字。 第二章 1 下班后,俊之在旅馆员工专用的准备室中换下作务衣,穿回自己的衣服。正要从后门离开时,迎面遇上同事原花子。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她刚要进门,俊之停下脚步。 「啊,原小姐,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俊之掏出手机,找出顾客名簿那张照片,就是写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富田咏子的那一页。他很在意那三人,他们应该是在听了恐怖故事的隔天退房。当天俊之休假,没能亲眼看到三人离开的情况。 「你记得这几个人吗?」 原花子看向手机萤幕。 「这不是我们旅馆的顾客名簿吗?」 「对。」 「你赶快删掉。」 「为什么?」 「这算是个资,不能擅自拍照。要是老板娘知道,她会发火喔。」 俊之吓一大跳,没想到这个行为严重到会惹老板娘生气。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删。」 最后,根本没问清楚原花子记不记得那三人。 「你在资讯管理上要多注意一点。那先掰喽,明天见。」 俊之向她低头行礼,从后门离开。 天空已彻底变暗,路灯的光晕旁,一片白雪缓缓飘降。俊之冷得发抖,走到自行车停车场牵出自己的车。他没准备雪天需要的配件,得在雪势转大前赶紧回家。 俊之套上保暖用的手套,单脚跨过自行车,俐落骑过凑玄温泉的温泉街。这一区有小河流经,风味犹存的木造建筑栋栋相连,土产店门口挂的灯笼与路灯的光线错落映照河面,无数亮点宛如缤纷璀璨的宝石。沿着河岸往来的人们,看起来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偶。 乳白色的水蒸气从设有泡脚池的凉亭及马路两侧的水沟团团冒出,又逐渐飘散在风中。整条马路笼罩在朦胧水气里,俊之骑车时小心翼翼地避免撞到行人。 仿佛穿过一条白茫茫的隧道。每次一骑进水雾中,视线所及全是白色,等脱离之后,温泉街的景色又在眼前展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不晓得几次,俊之冲进雾气后,与一道熟悉的人影擦身而过。 那名男子的身形十分纤瘦。 对方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俊之以眼角余光确认对方的模样后,猛然刹车,可是自行车没马上停下,直到滑出雾气才终于静止。 应该是看错了吧?尽管理智上明白不可能,但伫立在雾气中的那道人影,很像过世的渡边秀明。 八成是把体型和站姿相似的人看成渡边了。俊之依然跨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凝望着方才穿过的那片雾气。原本一大团滞留在马路上的白色雾气,慢慢向四周散开,后方只有马路不停往远处延伸,一个人影也没有。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渡边的声音浮现脑海。是他在旅馆大厅讲恐怖故事时说过的那句话。 得知他的死讯前,俊之根本把shiraisan那女人的恐怖故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如今他真的死了,那个故事顿时让人一阵毛骨悚然。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这句话忽然感觉很真实。 俊之奋力踩着自行车踏板,决定尽快离开。温泉街位在山麓的平原地带,骑过这条观光街道后,他沿着车流量较大的马路前进。俊之家所在的住宅区位于高地上,待会开始爬坡,他就得下来推脚踏车。 由于骑得比平常快,俊之有点喘,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坡道上有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摆着长椅和自动贩卖机供人休憩。俊之决定停车调整呼吸。雪花纷飞,但还不到会弄湿身体的程度。 俊之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果汁,低头望向山麓温泉街的亮光,休息一下。高中时代的朋友在line上传了讯息,不是什么急事,他打算晚点再回。 盯着手机萤幕,俊之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在旅馆大厅听渡边秀明讲恐怖故事的三位客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会在facebook或其他社群软体上提到那一晚的事吗?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刚才撞见神似渡边的人影带来的战栗还残留在身上,只要看到三人的发文,确认他们依然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一定就能将渡边离世造成的阴霾通通赶跑。 俊之用手指轻点手机萤幕,打开facebook的应用程式。记得他们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先搜寻加藤香奈的名字,出现好几个热门账号,在里面找到一张眼熟的大头贴,肯定就是她。轻点一下,打开她的账号页面。 在加藤香奈的名字旁边,出现「缅怀」两个字。 「咦?」 俊之忍不住惊呼,往下浏览她的发文。从留言可知加藤香奈在几天前过世了。她的亲朋好友纷纷留下「r.i.p」、「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类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听渡边讲故事的人,有一个死了。渡边死了,她也死了。这是巧合吗?一定是巧合。毕竟渡边跟她之间几乎毫无交集,只是在凑寿馆大厅讲了几句话而已。 另外两个人呢?俊之正要搜寻他们的账号时,身旁自动贩卖机发出的亮光蓦地变暗。不仅是贩卖机,路灯也暗了下来,似乎只有他周遭的阴影变得深浓。难道是这一带的电力供给不稳定,路灯才忽然变暗吗?还是心理作用? 铃!传来一道类似铃声的声响。 俊之转头望向声源处,刚才推着车走上来的坡道,有个人蹲在那里。周遭很黑,要非常专心才能看出那是长发的女人。 铃!这时,不知道哪里又传来铃声。 渡边讲的那个恐怖故事,在俊之的脑海复苏。 原本蹲着的女人,缓缓站起身。她的长发披散在脸孔上,朝俊之所在的位置前进。她起身时长发飘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不像现实中该有的情况。或许是这个缘故,俊之感觉置身梦里。那女人穿着和服,但不到传统礼服那么拘束的程度。一身白衣上还披着暗灰色外褂,脚上却什么也没穿。在寒冷的夜里赤脚出门实在不寻常。垂落的长发遮掩了长相,不过依然能清楚感受到,有道目光穿透发丝盯着俊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俊之跨上自行车,全力踩动踏板,朝反方向的上坡路段前进。虽然是要回家,速度却快不起来,只有体力不断消耗。他赶紧转进平常不会走的平坦小巷,希望把那女人远远甩在后头。他打定主意,一确定脱离危险,就要赶紧找人帮忙,说有可疑人士出没。如果打电话回家,母亲或许会开车来接他。 这一区没几幢民宅。道路一侧是护栏,能够饱览山麓风光,另一侧则是长满杂木林的斜坡。转进没有坡度的巷子后,踏板的转速也提升了,终于成功与那女人拉开距离。俊之一面骑,一面回头看后方。实在不该回头的。 没注意到路旁有一条沟,自行车的前轮掉到沟里,整辆车翻倒,把俊之的身体甩了出去。肩膀沉沉摔在路面的那一刻,他痛得差点没办法呼吸。仰倒在地上,他一时爬不起来,应该没摔到头,不过肩膀和后背都痛得要命。 铃!又响起一道铃声。 俊之忍着痛,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爬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女人站在稍远处。是刚刚那女人。明明骑车远远将她抛在后头,现在距离却更近了。那点时间足够她徒步移动这么大一段距离吗?俊之不禁怀疑女人是轻飘飘地飞过天际,才又降落此地。 她与俊之相隔大约十公尺,微弓着背,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前方下垂。红线从掌心相黏的双手垂落,底端系着铃铛。 仔细一瞧,那条红线贯穿女人的双手,像用木棒在左右手的掌心钻出一个孔,再将线穿过去。还来不及想到这样会很痛,俊之先被这诡异的认知吓坏了。 得赶快逃。他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力。不是刚刚跌倒摔疼了,而是太害怕眼前的女人,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 那女人一直站在原地。 俊之只好用屁股着地的姿势慢慢后退,尽量离那女人远一点。希望能去附近的民宅求助,他瞄了一眼后方的情况,没看见任何民宅的灯光。 视线再次转向那女人时,情况发生变化。方才伫立原地、动也不动的女人,不知何时又靠近几步。铃铛不停摆荡,发出「铃」的清脆声响。她的长发及衣服下摆也微微晃动,宛如在水底般缓慢、飘然,好似完全不受四周时间的流动束缚。 白色雪花在女人的周遭飞舞。距离缩短,她的长相隐约可辨。女人嘴角有一块青紫色的瘀血,像是常遭受殴打留下的伤痕,不过俊之更在意的是,她呼出的气息完全不会变白。俊之吐出的气息一接触到外界空气,立刻就会化为白色,但那女人的嘴巴周围丝毫没有那种白烟出现。不知道是她的体温低得吓人,还是她根本没在呼吸。 黑色长发的缝隙里,露出她的双眼。 一条贯穿双手、系着铃铛的红线,嘴角的瘀青,虽然令人望而生畏,大脑却还能理解。赤脚在寒冬中外出,身穿和服蹲在路旁的举动也一样,尽管有点奇怪,却不算脱离现实世界的范畴。 然而,此刻看见的景象,超出俊之所能消化的程度。 那女人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离奇,显然绝非人类,俊之再也忍不住,从肺部深处发出惨叫。 2 脖子有种被勒住的压迫感,富田咏子醒转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确定并非在家里。自家是木造的独栋民宅,天花板由木板铺设而成,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单调的水泥天花板。床头灯柔和地照亮室内,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咏子原本躺在床上,一打算起身,脖子的肌肉就剧烈疼痛,简直像要裂开一样,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这时,她才注意到脖子上围着东西,似乎是避免脖子乱动的固定器。刚才会感到脖子被勒住,想必就是这玩意造成的。 咏子乖乖躺回去,靠转动视线来观察周遭的环境,发现这里应该是医院。她不明白自己怎会在医院,刚醒来脑袋还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来。 「富田小姐……」 年轻女性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那个人就出现在咏子的视线范围内。床脚旁有张椅子,她似乎一直坐在那里。 「太好了,你醒了。」 那个女生老是盯着地面,印象中名叫山村瑞纪,是香奈大学的朋友。香奈过世时,她在现场。她看着刚醒来的咏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去找护士。」 山村瑞纪抛下这句话,便从咏子的视野中消失。她的脚步声出了病房,逐渐远去。咏子一试图起身,脖子就痛得要命,只好动也不动地躺着。 山村瑞纪带着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护士,另一个男生的黑眼圈很深,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他的五官与一起打工的朋友和人颇像,是和人的哥哥,铃木春男。三个人走到咏子看得见的位置。 看到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并肩站在一块,咏子的记忆顿时复苏。他们上门造访的情景,在凑玄温泉的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拿绳子绑出一个圈、套进脖子的瞬间,都一一浮现脑海。好像差点就死了,看来是他们救了自己,送到医院来。 护士询问咏子:你现在感觉如何?脖子会痛吗?手指或脚有办法动吗?她开口回答,发出的声音粗哑,喉咙好痛。 「请暂时安静休息。」 护士吩咐后,离开咏子的身旁。 咏子知道护士在病房角落跟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低声交谈。从零星听见的片段推测,她是在叮嘱两人避免提起会让咏子情绪激动的话题。护士走出病房后,铃木春男率先开口: 「我们有关瓦斯炉,大门也锁上了。」 「谢……谢谢……」 他把两张圆椅挪到床边,坐了下来。山村瑞纪也在另一张椅子坐下。 「富田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换洗衣物?」 她主动提议。大概是个性内向,她说话时完全没看向咏子。由于总是垂着目光,她纤长的睫毛格外显眼。 「拜托……你了……」 要麻烦才刚认识的人,咏子十分过意不去,可是附近没有其他亲朋好友。双亲已过世,有往来的亲戚又都住在乡下。 「不好……意思……」 咏子对两人深感抱歉,真的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了。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瞬间决定要上吊,但想死的念头最近似乎总在脑中萦绕。一方面是两个好友相继过世,另外还有其他理由。 从凑玄温泉回来以后,遇过好几次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令她深感困扰。像是家里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却出现别人的气息。在起居室消磨时间,走廊的地板忽然传来嘎吱声,仿佛有人在走动,声音由远而近。等她心惊胆颤地探头往走廊一瞧,却空无一人。 有一次,忽然感受到他人的目光。咏子在房里睡觉时,察觉有人盯着自己而醒过来。她望向房门口,发现拉门开了一条细缝,有个人影站在那边。那道影子悄声无息地注视着咏子,趁她惊慌不已时,又消失无踪。 还有一次,屋里充斥着一股生鱼腐烂的臭味。开窗让空气流通后,臭味就消失了。不管翻查过几遍屋里,都找不出臭味的源头。 虽然并未造成实际的危害,可是诡异的现象接连发生,逐渐令咏子心力交瘁。不知不觉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逐渐模糊,搞不好会被拉往另一侧。得知香奈过世的消息,又收到和人的死讯,咏子隐约想过,自己可能也会死。 最后的致命一击,大概就是那个恐怖故事。如果在凑玄温泉听到的故事,是在散播真正的诅咒,她很快就会跟两个好友一样死去。死亡步步逼近的心理压力,沉重到让她几乎崩溃。 「富田小姐……」 铃木春男开口问: 「你现在可以说话吗?如果下次再谈比较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 「可……以……」 清了清喉咙,脖子周围的肌肉痛得像在发烧,咏子不禁皱起脸。冷静想想,脖子吊起来的时候也可能伤到颈椎,只受了点皮肉伤,简直是奇迹。那一瞬间她觉得不如死掉算了,获救后却又认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 「呃,富田小姐……」 这次换山村瑞纪提问。 咏子的目光转向她,鼓励她继续说。 「请问shiraisan是谁?」 听到她的话,咏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应该略过了才对啊。当时明明特别注意,没说出口。 她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富田小姐,昏迷之际,你喃喃说着『shiraisan要来了』。」 铃木春男察觉咏子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虽然咏子不记得,但似乎是说溜嘴了。被救下来时,这两人肯定就陪在意识模糊的她身旁,才会听到这个名字。她在呓语时,吐出这个名字。 「对……不起……」 咏子不顾喉咙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被诅咒了……」 那女人去找过香奈,也去找过和人。 下一个可能就是我——咏子暗忖。 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都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也一样,无法置身事外了。 3 间宫冬美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咖啡杯冉冉上升的白色雾气。受热往上飘升的空气在雾气的层层包围下,呈现出一种丝绸般的质感。这杯咖啡店员才刚端上来,还热腾腾的。 冬美坐在咖啡厅的吧台座位工作。她将灵感记录在摊开的笔记本里,条列出各种设定、情境、出场人物的背景设定。在她联想到的诸多元素中,会用进故事的只有极小一部分,大部分的灵感会一直在笔记本里沉睡,最终遭到遗忘,消失在记忆中。向来都是如此。 她轻啜一口咖啡,苦涩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窗外的橄榄树摇曳生姿,咖啡厅的庭院洒落一地明亮的阳光。她的剧本都是在家里用笔记型电脑打出来,但在拟定构想的准备阶段,通常会出门去咖啡厅,手写在笔记本上。 最近接到一份工作,要写一出在深夜时段播放的电视剧剧本,初稿的截稿日迫在眉睫,她得加快脚步整理好思绪。整体构想大致完成,刚要休息时,手机收到讯息。 是丈夫间宫幸太传来的,说工作已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两人又互传几封讯息,决定在咖啡厅会合。不知何时,窗外天空已悄悄被夕阳染红。 没多久,一名满脸胡碴的瘦削男子走进店里,提着皮革制的包包,正是冬美的丈夫。那名男子看到冬美坐在吧台座位,便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进度如何?顺利吗?」 丈夫关切地问,又转头向吧台的男店员点了一杯综合咖啡。 「还行吧。大纲算是定案了,接下来就是要补满细节。你呢?今天你不是去采访店家?」 丈夫是文字工作者,冬美记得今天有一个地区性杂志的编辑,委托他去吉祥寺那一带的热门餐饮店采访。 「今天超倒楣的,我到店里后,对方说根本没听过采访这件事,把我赶出来。一定是编辑忘记联络对方。」 店员端上咖啡,丈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的神情十分疲惫,抱怨完又叹了口气。他原本想当调查社会案件的采访记者,但光靠那份薪水无法温饱,于是透过相熟的编辑接下各式各样的工作。 二十几岁时,有段期间冬美参加写作培训班。当初冬美是希望精进文笔,却在那里认识丈夫,后来两人开始交往,自然而然地结婚,生下孩子。回过神来,四十大关已逼近眼前,光阴流逝的速度快到令人跟不上。 「这家店最近关门了好一阵子。」 丈夫说一堆编辑的坏话后,环顾咖啡厅。是年轻女性会喜欢的文青风格。他陪冬美来过几次。 「好像是出事了才会关门。」 「出事?」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听说店里死了人。」 冬美先确定店员没在附近,才低声回答。 「死了人?」 「只是听说啦,不过死法很离奇。刚刚在这边工作时,我凑巧听到几个高中女生在聊这件事,她们说店里有位客人忽然因心脏衰竭过世……而且眼球都破裂了。」 丈夫摸着胡碴,听到一半忽然停下手,露出沉思的神情。 外头天色渐暗,橄榄树旁的装饰灯亮起。冬美觉得差不多该去吃晚餐了,便催促丈夫起身。有一家常去的意大利餐厅,去那家就行了吧。 冬美将手臂伸进大衣穿好,围上围巾,再去结账。一踏出店外,发现冬季的夜空挂满星星。迟迟不见丈夫出来,冬美又转向咖啡厅,透过门上的玻璃瞧见丈夫站在收银台前,递名片给男店员,跟他交谈。 「我想调查你刚才提到的那件事,下次再来问清楚。」 丈夫从店里走出来时,留意到冬美询问的目光,主动解释道。 这几年,冬美老是做同一个梦。 跟女儿真央一起在公园玩的梦境。冬美丢球,真央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天的画面完美地在梦里重现,几个小男孩在荡秋千,风吹动几株枝繁叶茂的树木,洒落枝叶缝隙的阳光随之晃动……所有细节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太过真实,根本不像梦境,眼前女儿灿笑追着球奔跑的身影,充满生命力,她死去的事实简直像一个谎言。 「妈妈!爸爸呢?」 真央用力扔出球,开朗地大声问。 这是梦。是记忆。冬美很清楚。 这只是那一天的情景,只是在梦里重新回味那段记忆而已。 冬美笑着把球抛回去。 抛回去的瞬间,冬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时还从未想过真央居然会死。 「爸爸会晚一点来!」 「我知道了!」 真央身上挂的小袋子吊着一个铃铛,每当她跳起来,就会发出「铃、铃」的清脆声响。真央终于捡到球,又歪斜着丢出,冬美连忙去捡。等她捡起球,回头一看,真央已跑向公园入口。 那一天,真央发现父亲的身影就跑了起来。她笑容满面地直奔而出,离开公园的步道,穿过倒u字型铁管之间的空隙,冲到马路上。丈夫说当时在马路对面,没发现真央跑过来,才会反应不及。 那条路的车流量并不大,是偶尔才有几辆车经过的双向单线道。真央大概误以为不会有车子经过,可惜那天运气不好,车子来了,就在真央冲出去的那一瞬间。 磅! 撞到真央的是一辆小型卡车。 只是不可思议地,梦中却换成一辆白色小客车。在完美重现那一天情景的梦境中,只有这个地方不一样。那辆白色小客车很像丈夫平常开的车。其实,冬美暗自埋怨,如果那一天丈夫不要站在那里,真央就不会死。真央的死有一部分是丈夫害的。约莫是怪罪他的心情,在梦中用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吧。 尽管理智上很清楚是在梦里,冬美仍跟那天一样,朝倒卧在地上的真央跑过去。那里弥漫着白烟。应该是紧急刹车,轮胎剧烈摩擦产生的烟吧?还是,撞到真央后哪里受损才产生的烟? 白烟中,真央倒卧在车子前,一滩血逐渐扩大。冬美伸手搭上真央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躯,掌心还能感受到瘦小的骨架。 在那一天的记忆里,丈夫也跑过来一起呼喊女儿的名字,但在梦里,他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真央睁开眼睛说话了。真不愧是梦境。 「妈妈,我死掉了吗?」 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真央,天真无邪地问。 冬美抱起真央的身体,感受怀中的重量,以掌心轻抚她的面颊。 「是呀。你被车子撞倒,内脏破裂,大血管也破掉,流很多血,所以死掉了。」 「这样啊。妈妈,对不起。」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醒过来,到时候我们就能再一起生活。没事的,你放心睡。晚安。」 真央露出安心的表情,闭上眼睛,恢复成一具普通的尸体。 冬美总是在这里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睛时,冬美趴在客厅的桌子上,萤幕黑漆漆的笔记型电脑就摆在前面,看来是工作到一半不小心睡着。她伸手点一下触控板,萤幕又亮起来,显示出尚未完成的剧本。 她的肩上盖着毛毯。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她回过头,只见丈夫在厨房泡咖啡。 「谢谢你帮我盖毯子。」 「小心别感冒,不如回房间睡?」 冬美抬头看一眼时钟,才发现已半夜两点。丈夫端起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坐到桌前,身上的西装飘散出香烟和酒臭味。他没换衣服,看样子还没洗过澡。 「你几点回来的?」 「刚回来。我去居酒屋进行采访,结果就搞到这么晚。」 「去采访店家吗?」 「不是。上次不是提到咖啡厅有客人眼睛爆裂过世吗?我去调查这件事,不小心演变成要请大学生喝酒。」 「怎会这样?」 「过世的客人是一个大学女生。」 据说名叫加藤香奈。为了打听她的事,丈夫在大学附近四处问人,凑巧遇上跟她交情好的男学生,便用请客喝酒当交换条件,向对方打探内情。 「那小子说死的不只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眼睛爆裂过世,消息已传得满天飞。加藤同学在咖啡厅过世前不久,曾跟朋友出去玩,当时一起去旅行的人晚几天也死了,而且眼睛一样……」 丈夫在面前做出握拳再张开的动作,表现出眼睛爆裂的样子。 「医生诊断两人的死因都是心脏衰竭。」 「真的是心脏衰竭吗?该不会是在当地染上什么奇怪的疾病……」 「加藤同学在facebook个人页面上传旅行时拍的照片,居然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地方。」 「哪里?」 「凑玄温泉。」 冬美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母亲和外婆常带她去。从老家开车前往只要二十分钟左右,结婚后两人每次返乡,都会绕去泡温泉。真央也去过几次。 真央离开后,冬美的母亲也过世了,父亲则是早就不在,如今老家是无人居住的状态。 「你如果还打听到什么再告诉我,搞不好能拿来当剧本的题材。」 「先让我写成报导。」 「当然,我知道啦。」 丈夫看起来干劲十足,挺好。 夫妻俩偶尔会在深夜这样闲聊。当双方都不再说话,远处城市里的声响便传进耳中,像是汽车的喇叭声、狗吠声之类的。回过神才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望着架子上的相框。那是在公园请路人帮忙拍的,全家三人的合照。 曾有人建议「再生一个就好了」,可是由于生产时的并发症,冬美已摘除子宫。不可能再生一个,真央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我先去洗澡睡觉了。」 丈夫站起来,伸个懒腰。 「嗯,你赶快去。我差不多也要睡了。」 冬美阖上笔记型电脑。 她想进入梦境。有真央在的那个梦。 4 尽管事先取得主人的许可,进入别人家依旧令人紧张,感觉自己像个小偷。瑞纪用富田咏子给的钥匙打开大门。 「打扰了。」 瑞纪按照平日的习惯先打声招呼,才踏进富田家。富田咏子将希望从家里拿去医院的物品,列成一张清单。瑞纪确认清单的内容,一一把东西塞进包包里。衣服、3c产品、充电器、打发时间用的小说等等,全装好后,再锁上大门离开。 她搭公车前往富田咏子所在的医院,那是位于主要干道旁的巨大方形建筑物。 「谢谢你,帮我跑这一趟……」 富田咏子坐在床上接过包包,深深低头道谢。她的喉咙似乎仍有些不舒服,讲话时脸都会皱起来。只是才过一个晚上,气色倒是恢复不少。她一直吊着点滴,大概是医生担心她会营养不良。 这是单人病房,没有其他住院病患。只要关上门,就听不见护士往来走廊时发出的脚步声及交谈声。瑞纪在床畔的圆椅坐下。 「铃木先生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想去查一下资料,就是诅咒、都市传说之类的。」 此刻,铃木春男应该窝在他就读的大学图书馆里。两人约好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或者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互通消息。 富田咏子说,香奈与铃木和人可能是听了有shiraisan那女人登场的恐怖故事,才会不幸死亡。但退一步来想,「诅咒」究竟是什么?受到诅咒,指的又是怎样的情况? 富田咏子撩起长鬈发,叹了口气。那副姿态十分吸引人。瑞纪决定开口询问: 「关于shiraisan,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你想问的是……?」 「只要听到那个恐怖故事,知道那女人的存在后,就会受到诅咒,对吧?但日本全国姓『shirai(白井)』的人那么多,我认为不太可能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被诅咒。」 假设世上真有诅咒,而且具备像病毒一样能够传播感染的特性,瑞纪希望先厘清遭受感染的条件。知道shiraisan的存在,到底是指什么情况? 「光是听到名字,并不代表知道对方吗?」 「那个恐怖故事,搞不好需要同时满足两项条件才行。」 「富田小姐,你没将在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一字不漏地重新讲一次吧?」 「我是按照自己的印象,用自己的话讲出来,有些细节应该会不太一样。」 「换句话说,故事内容多少有点出入,对不对?」 「大方向是一样的,只是细部描述和人物台词,我改成比较好讲的方式。」 瑞纪陷入沉思。讲述者不同使得故事内容出现差异时,可容忍的误差范围有多大?这个故事的意图是告诉对方shiraisan的存在,但每一次讲述必定会产生细微的变化,逐渐偏离初始的版本。故事与原始版本的差异大到什么程度,诅咒的传播性才会消失?瑞纪认为值得好好思考。 「这么说来,可能透过什么征兆,知道自己遭到诅咒了吗?」 瑞纪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富田咏子似乎想起什么。 「从温泉乡回来后,我在家里遇过一些奇怪的事。虽然可能算不上征兆,但说不定有关系……」 她一一描述那些诡异现象,像是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和视线,还有不明原因的恶臭。瑞纪将这些内容全写进笔记本。 「我真的吓死了,感觉快疯掉。」 「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从来没有。」 富田咏子的这些话,应该就是确定遭到诅咒的重要凭据,得告诉铃木春男才行。如今,瑞纪和他等于是命运共同体。既然在同一时间、同一状况下听到shiraisan的故事,最好互相分享所有资讯。 「山村同学,你是不是不喜欢与别人对上眼?」 富田咏子忽然发问。 「对,我觉得很尴尬,不太敢看着别人说话。」 瑞纪回答时并未抬头,依然牢牢盯着笔记本。 「我还曾因为这样被餐饮店解雇,老板嫌我态度不够亲切。」 后来,瑞纪与富田咏子闲聊。跟诅咒、人的生死无关,只随意谈着天气、喜欢的漫画,或爱猫还是爱狗之类的话题。 「住院实在无聊,你要再来看我喔。」 「好。」 她在瑞纪准备离开时提出请求,瑞纪答应了。以防万一,富田咏子必须住院几天,观察伤势恢复的情形。瑞纪朝她点个头,便踏出病房。 隔天,远离东京都心的静谧小镇上,举行了香奈的丧礼。瑞纪先搭电车再转公车,下车后很快就抵达会场。会场里有许多身穿丧服的长辈,应该是香奈的亲戚,也有不少跟瑞纪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几乎没人讲话,只听见低泣声。 会场正前方挂着香奈的照片,前面摆着棺木,香奈的遗体应该就在里头,只是盖子已阖上,看不见她。场内的椅子摆放得十分整齐,瑞纪挑了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僧侣入场后,就坐在棺木前方。诵经开始,僧侣徐缓沉稳的声音在整个会场中回荡。 过去与香奈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瑞纪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忽然有人从后方经过,背部感受到空气的震动。瑞纪以眼角余光捕捉那个人的举动。 看不清脸,但感觉有点奇怪。 对方居然穿着浅粉红色的衣服。没看过有人在丧礼上一身粉红色。 参加丧礼的宾客众多,全坐在场内的椅子上。那个人没发出脚步声,绕着整齐排列的椅子移动,在与瑞纪相对的另一侧最旁边坐下。从瑞纪的位置看不太到那个人,只是偶尔会从身穿丧服、低垂着头的宾客肩膀或后背的间隙,瞥见轻飘飘的浅粉红色衣服一角。在满是丧服、黑压压一片的会场里十分显眼,却没有其他宾客注意到那个人,真不可思议。 诵经暂时告一段落。直到朗读完追思文,才又再次响起诵经声。 一段时间后,瑞纪环顾四周,那个粉红色装扮的人已不见踪影,大概离开了吧。 在僧侣的指示下,烧香仪式开始。首先是担任丧主的香奈父亲,接着是家人、亲戚,以及来吊丧的宾客。一次一个人走到棺木前,轻轻在香炉里撒下一小撮抹香。 看到香奈父母的神情,瑞纪的胸口一紧。伯父昂然抬头,顶着哭肿的双眼一一向结束烧香的宾客道谢。伯母神情憔悴,始终低着头哭泣。从长相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香奈的父母,香奈长得跟双方都很像。 轮到瑞纪了。她走到棺木前,缠着绷带的左手挂着念珠,低头行礼,供上一撮抹香。棺木上设有让人看清脸庞的小窗,此时却是阖上的,应该是伯父伯母认为这样较为妥当。 香奈过世时的情景浮现脑海。她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瑞纪伸手摇晃她的肩膀,把她翻过来,看见她的脸。眼球裂成碎片四散在地板上,而她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鲜红血肉形成的凹洞。 「你还好吗?」 在有人出声前,瑞纪都没发现自己双手掩面、僵立在烧香台前。 主动关切的人是香奈的父亲。他看见瑞纪后,露出诧异的神情。想必是注意到她就是目睹女儿过世的那个朋友吧? 「失礼了……」 瑞纪勉强挤出一句话,便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她之前思考过,是否有义务向香奈的父母说明她过世时的情况,但现在没办法,自己还没办法有条有理地叙述一切。 走出会场,搭上公车,瑞纪恍惚地看着窗外辽阔的市郊风光,行道树的叶子都落光了,看起来好冷。 冷静下来后,瑞纪才发现左手的伤口阵阵发疼。那一天,香奈的指甲抓出的伤痕迟迟没愈合,偶尔仍会渗出血。 疼痛唤醒了记忆,瑞纪忽然想起一件事。由于极力避免去回想香奈过世那天的情景,刚刚没反应过来,但香奈在世最后一天,身上穿的也是浅粉红色的衣服。 5 必须清空和人的住处了。请搬家公司报价后,春男和父亲两个人一起动手打包。弟弟就读东大时使用的教科书和讲义都放在书架上,父亲装进箱里,一边说: 「对了,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想问和人的事。」 「怎么回事?谁打来的?」 「对方自称是出版社的记者。」 听父亲说话时,春男忙着用报纸将厨房里的餐具一件件包好,放进箱子。可能是弟弟的死法太过特殊,引起媒体的注意。 「我拒绝受访了。」 「嗯,这样比较好。」 和人一个人住,东西相对少。中午着手整理,晚上就差不多清完。冬季柔和的阳光从窗帘拉开的窗户斜斜透进屋内,春男不禁想象起,和人住在这里时过着怎样的生活。 两天前,春男和山村瑞纪一同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救下上吊的女生、打电话叫救护车,当然是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跟亲眼目睹弟弟遗体的冲击相比,就都不算什么了。 对……不起…… 你们……被诅咒了…… 富田咏子的话语闪过脑海。她认为害死和人的,多半就是诅咒。这种想法一点都不科学,不过春男对于鬼神抱持宽容的态度,就算世上有超越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也不足为奇。 和人临死前,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屋里大喊「不要过来」。说不定那天晚上,富田咏子讲述的故事里,那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就站在弟弟面前。 春男停下装箱的动作,转头望向和人断气的地方。喷溅在墙壁与地板上的血迹与肉屑,已有专人打扫干净,但当时的情景和血腥味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中,一股无处排解的苦闷堵在胸口。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吗……?没想到和人居然会看这么深奥的书。」 父亲在床上坐下,翻开一本书。那似乎是有关生死学的书。从书架上抽出的书成堆摆在纸箱四周,几乎都是些书名看起来就很艰深的学术书或小说,漫画倒是不多。 父亲神情落寞地翻阅书页。和人死后,父亲不曾因这场天降横祸激动咒骂,也不曾哭哭啼啼,但他并非不悲伤。父亲从以前就是如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无论对什么事都淡淡的。或许是母亲过世时,他的眼泪就流干了吧。 「妈妈过世时是什么情况?」 「你不记得啦。倒也难怪,那时你还小。」 父亲阖上书,目光转向春男。那双眼睛沉稳一如大象或鲸鱼。 「重要的人过世,有一个好处,你知道是什么吗?」 「好处?怎么可能有好处……」 深爱的人过世,就是场悲剧,不可能有什么正面意义。 父亲的神情含笑,同时带着一丝悲伤。 「就是死亡变得不再可怕。一想到她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去到另一个世界,不知为何,我就觉得死亡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父亲说完便转过身,继续把和人的书装进纸箱。他细心地将每一本书封面上沾染的灰尘拍掉,才放进箱内。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春男忽然明白,他正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和人,胸口不禁一阵酸楚。 餐具打包完,春男开始收拾书桌。整理到抽屉中的物品时,似曾相识的手表映入眼底。银色盘面,皮革表带,指针式设计的手表。那是和人满二十岁时,春男送给他的。这支手表并不特别昂贵,但和人总是戴着。上次过年回家时,他也戴着这支手表,连穿书店制服跟加藤香奈和富田咏子合照,也不例外。即使主人不在了,手表上的指针依然一格一格转动着。 要是更常跟和人联络就好了。如果经常打电话找他说话就好了,即使他嫌喽嗦也无所谓。此刻,懊悔不断涌上春男的心头。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父亲拿封箱胶带贴住纸箱,一边问。 「女人?」 「今天早上朋友来慰问我,提到昨天在街上看见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应该是山村瑞纪吧?大概是两人走在一起时被看见了。 「你交女朋友喽?」 「没有啦,只是朋友。」 春男回答时,脑海浮现山村瑞纪的模样。她的五官端正,甚至散发着一种白鹿般神秘的气质。只是,搞不好她连春男长怎样都记不清楚,毕竟两人几乎没对看过。春男不认为自己映在她的视网膜上的秒数,足以让她记得自己的长相。 想到这里,春男才发现父亲的话不太对劲。 「昨天?你朋友是说昨天,不是前天吗?」 「嗯,昨天。昨天傍晚,他说当时在开车,看到你在等平交道。」 春男与山村瑞纪一起去富田咏子家,是前天的事。昨天根本没和她碰面,春男独自去大学图书馆找资料。 「昨天我都是一个人行动,他看错了吧。该不会是我在等平交道时,他把旁边不认识的女人看成是跟我在一起了吧?」 昨天傍晚离开学校,前往车站的路上,由于需要穿越铁轨,春男的确曾停下来等平交道…… 「害我还期待了一下,想说你终于有对象。原来如此,只是看错了。」 多管闲事。 春男正要这么抗议时,父亲不经意地补上一段话。 我朋友还这么描述。 那女人一直靠在你身上。 像连体婴似地,紧贴你的后背站着。 6 瑞纪决定回家煮晚餐。今天想烤鲭鱼来吃,于是她先绕去附近的超市买菜。穿过公寓入口,按下电梯的按钮。等电梯时,她低头滑手机,稍微浏览一下社群软体。 有个不认识的人传讯息来,自称是杂志记者,表示想采访香奈过世的细节。瑞纪当然不打算同意,正在思考该怎么拒绝时,电梯来了,她便走进去。 瑞纪住的一房一厅公寓,是当初刚上东京时,跟父母一起挑选的。房租、水电网路费、大学学费等支出,全由父母负担。她心里很清楚,能专心读书不必担心生活开销,自己算是非常幸运,有的同学必须打工赚取房租。 瑞纪老家所在的地区,要搭乘北陆新干线朝日本海方向移动。家人感情融洽,她一年会回去好几趟。每次回去,亲戚聚在一块聊天时,叔叔和阿姨常会说: 「真没想到瑞纪会跑到东京。」 大家似乎都认为,瑞纪会在当地过着悠闲又纯朴的生活,与亲戚介绍的男子相亲结婚,然后在老家附近定居。大概是亲戚聚会时她总是低着头,才会给别人这种观感。看起来,她就不像会选择东京那种人潮众多的大城市生活的类型。 当初瑞纪决定报考东京的大学,是认为继续留在老家,很可能会落得找不到工作的下场。而且能住在老家、每天搭车去上学的距离内,找不到学校有瑞纪想念的理工科学系,既然得一个人住,不如去有更多选择的东京。 这辈子大概都会一个人过活吧,瑞纪隐约这么认为。根本没办法想象跟另一个人结婚,在法律上成为被扶养者。既然如此,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为退休后的生活储蓄。所以一定得拿到学历。 只是,事情没那么顺利,开始一个人住后,瑞纪的自信心就动摇了。原本想着父母已帮忙出房租和水电费,伙食费、手机费及其他杂费就自己赚吧,不料每份打工她都做不久。不善直视对方眼睛说话的缺点频频扯后腿,不仅难以与同事建立良好的关系,还常被同事在背地里说闲话,处境益发艰难,最后只能辞职。 在学校也交不到要好的朋友,瑞纪才发现自己比原先以为的更没用,一直很沮丧。在那样的人生谷底,她遇见香奈。在地下铁列车上遭色狼骚扰,几乎要对东京彻底绝望时,是香奈救了瑞纪。 「瑞纪,你为什么没办法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以前有过不好的经验吗?」 两人熟络起来,过一阵子,香奈主动问。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不可能没有原因吧。会不会是小时候受到霸凌,才不敢跟别人对视?」 「我没受过霸凌。我在班上都像空气一样,超没存在感。」 「或是看到巴克贝亚德的图片,开始做恶梦?」 「漫画《鬼太郎》里的角色?我很喜欢巴克贝亚德的造型耶。」 巴克贝亚德是一种妖怪,形体是一颗巨大的眼睛,全身都是黑色,长着放射状、宛如树枝的触须。传闻被它一瞪,就会严重晕眩。 「听说我这种情况叫『视线恐惧症』。我刚上幼稚园就有这种倾向,还曾有老师担心我是发展迟缓。」 我的视线会不会令对方不愉快?这种担忧使得瑞纪无法坦然正视对方。 「应该去治疗比较好吗?」 「不会啊,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香奈的回答令人意外。 「瑞纪,做自己就好,我喜欢总是垂着目光的瑞纪喔。」 瑞纪在煮菜时想起香奈,所以她才会出现吧。 瑞纪连明天早餐也一并做了。锅子上煮着马铃薯炖肉,用烤盘烤鲭鱼时,又弄好凉拌波菜和味噌汤。回过神来,才发现烤盘在冒烟,鱼烧焦了。于是慌忙关火,匆匆开启换气扇。 就在那时,瑞纪察觉一道视线。真奇怪,居然会感觉到视线,明明她已没有眼睛。 瑞纪回过头,发现香奈站在身后,穿着浅粉红色的衣服,跟她过世时身上的那件一样。 瑞纪骇然,顿时双腿发软。香奈没有眼睛,也没有淡褐色瞳孔和眼白,就是那天眼睛爆开、喷散到咖啡厅地板后的状态。她嘴巴半开,脸上仿佛有三个幽暗的凹洞。 换气扇吸取烟雾的声音响起,香奈突然又消失。搞不清她是瞬间消失,还是渐渐消失。瑞纪连眨都没眨一下眼,却不晓得她是何时消失,只知道此刻屋内仅有自己一个人,而且弥漫着鲭鱼烤焦的臭味。 双腿忍不住发抖,瑞纪实在站不住,赶紧往椅子坐下,大口深呼吸,心脏跳得极快,几乎要爆炸。 那是大脑制造出来的幻觉,还是灵异现象?香奈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感,只剩凹陷的眼窝和半开的嘴巴。那副模样既像是在哀叹,也像在质问瑞纪: 你为什么放手? 濒死之际,香奈求救似地朝瑞纪伸出手,然而她却挥开了。瑞纪总觉得香奈在责怪她,不禁心生畏惧。 她拿起手机,打给铃木春男。这是出于一种必须向他报告的责任感。 「晚安,我是铃木,怎么了?」 电话很快就通了,瑞纪发现他的声音一传进耳里,恐惧迅速被抚平。 「刚才……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看到香奈了。」 「在哪里?」 「在我家。煮菜时,她就站在我后面。」 述说方才发生的情况时,瑞纪的心情慢慢平复。她忽然发现,只要有人愿意听自己倾诉,就会感到安心。 同时,想到待会挂掉电话后,又是一个人待在屋里,瑞纪再度不安起来。本来瑞纪挺喜欢独自消磨时间,但此刻真的很需要有人陪伴。 瞥见煮到一半的晚餐,她鼓起勇气询问: 「呃……你吃晚餐了吗?如果还没,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 手机彼端陷入沉默,对方应该是在思考。 「如果你吃过了,就当我没问。」 「不,还没,我过去找你。」 或许是瑞纪的语气泄漏内心的不安,他决定过来。听他说跟瑞纪家只差几站,大概二十分钟就能赶到,瑞纪有些歉疚。 她动手收拾屋里,把菜煮好,又用line传地址过去。没多久,门铃响起,一打开门,铃木春男就站在外头。瑞纪拿预先准备的拖鞋给他,再领他走进屋里。 「欢迎,请进。」 「打扰了。」 这是瑞纪第一次让家人以外的人进到住处,虽然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安心。万一香奈待会又出现,至少有人分担恐惧,而且说不定人变多,灵异现象发生的机率就会降低。 请环顾四周的铃木春男坐下后,瑞纪一边跟他交谈,一边把饭菜端上桌。 「香奈刚才出现在哪边?」 「这里。她还穿着过世时的那套衣服。」 「她只是站着吗?」 「对,只是一直盯着我。不过她没有眼睛,这种讲法有点奇怪。」 瑞纪迟疑着不知是否该端出烤鱼,外观烧焦,但应该勉强能吃。算了,就吃吧。她从炉上取出烤鱼,摆进盘里放上餐桌。 「我想应该不是幻觉,富田小姐提过,自从听了shiraisan的故事,家里常出现奇怪的现象。」 「搞不好是为了先削弱我们的心智。」 「削弱?」 「先用各种小型灵异现象让对方精神耗弱,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搞不好和人与香奈之前也遇过类似的灵异现象。」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旁,开始用餐。各自说了声「我开动了」后,便将饭菜夹进口中。白饭、味噌汤、凉拌菠菜、马铃薯炖肉和烤鱼。 瑞纪最怕跟别人对坐,这次实在没办法,桌子不大,容不下两人并坐。摆好盛着两人份料里的盘子后,要坐斜对角也十分勉强。 「很好吃。」 「谢谢。」 「对了,之前我去学校的图书馆查资料。」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一无所获……不过对妖怪多了一些认识。」 「妖怪?」 「我找了一下有没有其他相似的传说或民间故事,像是走在路上,背后有来自异界的怪物尾随之类的。」 「那有找到吗?」 「柳田国男写过一篇关于『足音先生』的民间传说,当一个人独自走在路上,听到有谁在后头跟着的脚步声,只要说『足音先生,请您先走』,脚步声就会渐渐消失。类似的故事在日本各地都有,比如山形乡下版的『足音先生』……抱歉,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我觉得挺有趣。」 瑞纪摇头,铃木春男放下心来,继续说。 最后他似乎没找到与shiraisan具备共同要素的传说,不过他描述的内容引起瑞纪的好奇。 「我还找了一下有没有妖怪的特征跟shiraisan类似。」 「记得是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对吧?」 「十分遗憾,这方面也没找到有用的资讯。跟眼睛有关的传说里,妖怪通常都不是大眼睛,而是只有一个眼睛,譬如『独眼小僧』和『大太法师』。」 「『大太法师』也只有一个眼睛吗?」 「流传下来的妖怪画像很多都画着两只眼睛,但有文献记载只有一只眼睛。对了,日本神话中出现的『天目一个神』和『天津麻罗』也只有一只眼睛。」 「出乎意料还挺多的。」 「而且,全跟炼铁有关。『天目一个神』和『天津麻罗』,就是炼铁和打铁的神明。」 「『独眼小僧』和『大太法师』也跟炼铁有关吗?』」 「有民俗学者这么主张。吉卜力动画《魔法公主》不是有在山中炼铁的场景吗?据说那种吹踏鞴(踩风箱)炼铁的工匠中,许多人因为一直盯着火炉,丧失了视力。」 以前在山里炼铁的那群人,偶尔会到山麓的村庄与村民交流。村民视他们为山间居民,认为他们不是同类,时而畏惧,时而尊敬,不知不觉将他们神格化,变成传说中的神明或妖怪。 「不是有所谓的山岳信仰吗?在找这方面的资料时,我才体会到古代的人对山抱持多深的敬畏。」 「你找了好多资料,真是辛苦了。」 「只是白忙一场。我连大眼睛的妖怪或传说都找了,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巴克贝亚德呢?只有一个眼睛,又大得离谱。」 瑞纪吃着味噌汤里的豆腐,一边问。 「那是水木茂老师创作出来的西洋妖怪首领。」 「不是从以前就有的妖怪吗?」 「有人说是参考摄影家内藤正敏的作品《新宿幻景·chimera》塑造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些都源自奥迪隆·鲁东的画作《eye-balloon》。不过我比较惊讶的是……瑞纪,你居然知道巴克贝亚德。」 瑞纪注意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却自然地接受,并不会觉得不自在。他则是太专心讲话,根本没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我和香奈以前也聊过巴克贝亚德。」 「人生中会有和别人聊巴克贝亚德的时候吗?」 「有啊,今天就是第二次了。」 「香奈是怎样的人?你是上大学后才认识她吧?」 「对。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时,她救了我。她大声制止对方,揪出色狼交给站员。我一直想成为香奈那样的人。后来我们会在学校聊天,虽然科系不同,但我在社群网站上的发文,她常会回应。」 「帮你按『赞』吗?」 「香奈死后,可能就没人会帮我的发文按『赞』了。」 「不如我来帮你按吧?」 「那就拜托你……算了。」 「你是想,还是不想?」 「怎么说……这种事不该拜托别人吧。」 「也对。不过,这就是一种确认吧。确认。让对方知道,我有在关心你喔。」 两人四目相交。 太不好意思了,瑞纪立刻别开眼。 不用看都能感到双颊热了起来。 「哈,原来如此。」 接着,两人同时把筷子伸向烤焦的鲭鱼。刚才一直不自觉地避免去吃鲭鱼。瑞纪判断勉强能吃的鲭鱼一摆到餐桌上,外观看起来还是不太妙。一夹入口中,两人脸上都浮现微笑。 「抱歉,很苦吧?」 「嗯,一点点。」 「真的太焦了……」 融洽的时光缓缓流逝,吃完饭后,铃木春男道过谢就回去了,屋里又剩下瑞纪一个人,然而,原先的恐惧却不可思议地完全消失。屋里仍能感受到方才的温暖,简直像是留存了活生生的人与生俱来的正面能量。那股能量仿佛能够赶跑所有不祥的事物。 7 吃完医院提供的简单晚餐,富田咏子决定在病房中写信,信纸和邮票都是从小卖部买来的。这时,护士恰好走进病房,便问咏子: 「你在写什么?」 「遗书。」 「富田小姐!」 「开玩笑的。」 「真是败给你了……」 护士离开后,她重读写好的信。 山村瑞纪小姐: 谢谢你上次帮忙去我家拿换洗衣物和其他东西。托你的福,我在住院期间才能舒适度日。 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写这封信,是想再次为那天的事郑重道歉。居然在客人来访时自杀,现在回想,我肯定是着魔了。 前几天提过,两位来我家的那阵子,我因家里常发生奇怪的现象而精神耗弱,我切身感受到死亡如影随形,有一半的自己被拉到另一个世界。不过,其实不只是这样而已。 那天讲恐怖故事时,为了避免两位遭到诅咒,我在结尾隐去那女人的名字,但心中的负面情感急遽膨胀。如果香奈与和人真是听了那个恐怖故事而死,我也逃不了。怎会陷入这种困境?我无奈又气恼,不禁想着,如果把其他人一起拖进来,就不会孤立无援了…… 于是我萌生一个念头:要不要把shiraisan这个名字告诉你们,让你们陪我一起待在险境里?但我的理智很清楚不该这么做,残存的良心认为必须抢在说出口前自绝性命,才会有那种举动。真抱歉,结果我只是白忙一场。 如果你们找到因应诅咒的方法,请告诉我。我很好奇在凑玄温泉的凑寿馆里讲恐怖故事的那男人的现况。他的工作围裙上印着地酒的品牌标志,可能是酒类批发店的员工,我担心他会告诉别人那个故事。 最后,麻烦你向和人的哥哥转达我的歉意。 咏子知道山村瑞纪的住址,前几天趁她来探病询问过。埋首修改文句,一下就到熄灯时间,咏子想在今天内把信丢进邮筒,于是走出病房。点滴早已拔掉,她可以自由行动。 咏子搭电梯到一楼。门诊时间已过,一个来看诊的病人也没有,走道上空荡荡。从后门出去,她被夜风中的寒意吓一跳。说起来,住院后这是第一次到外头。橘黄灯光照亮医院的腹地,她四处找寻邮筒,冷到肩膀不停发抖,于是暗想,再没看到就找人问一下吧。幸好走出医院后,随即在路旁看到红色邮筒。将信投进去,她便返回医院。 医院里四处都是阴森的暗影,咏子的脚步声经过墙壁反射、回弹,仿佛有好几道足音重叠在一起。连她清了下喉咙,声波也是先传到远处墙壁再弹回来,迟了片刻才听到「咳咳」的声音,仿佛空间里有其他人,感觉十分诡异。 搭电梯到病房那一层时,电灯似乎闪烁一下,像有庞然大物站在背后,用大手瞬间覆盖咏子的脸。 不过,那大概是心理作用,咏子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老旧的电灯也没忽明忽暗。 抵达目标楼层,咏子踏出电梯,门阖上的沉重声响,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中。 一走进长廊,她不禁停下脚步。 方才出去寄信时也曾经过这条走廊,现在看起来却更为昏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明明亮着,空间里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黑影。在医院特有的药水味中,掺杂着食物腐败的臭味。从整排病房门的另一头,传来啜泣声及诅咒似的低喃声。那些住院的病人心里不安,睡不着觉吗? 真的不对劲,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胳臂和脚踝好似被无数看不见的手缠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时,咏子注意到走廊远处有一团影子。凝神细看,发现是一个长发女人正站起身。那女人穿着和服,脸孔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女人只是站起来,并未靠近,但瞥见那道身影的瞬间,一股恶寒窜过全身。咏子心里惊骇莫名,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不住发颤。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此刻竟站在那里。 咏子的背后响起开门声。 她回过头,跟从护理站走出来的护士四目相对。是这几天认识的女护士。 「富田小姐,熄灯时间快到喽。」 护士搭话的神色极为正常。她的态度令咏子十分困惑,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走廊比平常昏暗,空气也异常沉重吗? 「呃……那里有一个人……」 咏子的视线转回走廊深处。 铃!响起一道声音。 女人不知何时靠近了,好像是在咏子转回目光的瞬间停下脚步,距离缩短了一半。咏子注意到有个铃铛从她的手中垂下来。 咏子倒抽一口气。那条系着铃铛的红线,居然是从女人双手的手背伸出来。那女人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身体前方歪斜,而系着铃铛的红线贯穿手背上钻的洞。 脑中警铃大作,必须立刻逃走。家里之前发生的那些奇怪现象,和眼前的女人相比,简直像是小朋友的恶作剧。出现在眼前的「女人」,感觉是各种怨念及阴影汇聚、凝缩而成的形体。 「富田小姐,你怎么了?」 护士走近。 咏子回头问: 「有人。喏,就在那里。你看不见吗?」 她瞥了护士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女人的身上。 没想到女人的身体大了一圈。女人又靠近了,距离比刚刚再缩短一半。女人的身体剧烈摇晃,倾斜到差点要跪倒,但她踩稳脚步,面向咏子。铃铛在半空中晃呀晃的。 女人的黑色长发披垂在面前,从发丝的缝隙能够隐约看到她的长相。咏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整张脸全被眼睛占据——那女人的眼睛大到给人这种错觉。她绝非人类。 「富田小姐,你没事吧?」 护士的话声响起。她果然看不见。从语调就能听出,她只是为咏子不寻常的反应担心。 咏子转过身,拔腿就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先拉开距离再说。她冲下一旁的阶梯,将护士的呼唤声远远抛在脑后。 往下跑一个楼层,躲在走廊与休息区交界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快爆炸。刚刚那是什么?咏子不停自问自答,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思绪也一片混乱。蓦地,那男生在旅馆大厅讲的故事闪过脑海。 「你到底是谁?」男人问。 于是,女人报上名字:「我是shiraisan。」 男人反问:「shiraisan?」 女人回答:「嗯,对。我会追捕知道我的人,然后杀了他。」 刚才肯定就是那女人。咏子十分确信。那女人去找过香奈,去找过和人,这次要来找我了……咏子缩着身体躲在阴影里,紧紧抱住膝盖。 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下楼。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咏子屏住呼吸,闭上双眼,紧张得差点要昏倒。没想到,传进耳里的却是护士的呼唤声。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咏子打心底松了一口气。听起来,下楼追来的是刚才那名护士。 咏子从阴影处悄悄探出头,查看楼梯附近的情况。 没瞧见那名护士,反而看到那女人。 她透过长发的缝隙,直盯着咏子。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女人半开的口中,发出与护士一模一样的声音。她的下巴连动都没动,声音是从两片嘴唇中间,微小又幽暗的空隙深处传出。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咏子转身狂奔。穿过与另一栋病房大楼相连的走道,再冲过转角,她一心只想赶快往前跑。她吓到简直要疯了。不管离那女人有多远,都没办法放心。在放射线治疗室前,她绊到脚,摔倒在地。 铃!背后响起铃声。 咏子怕到不敢回头,四肢并用往前爬。 铃!铃声来到正后方。 恐惧让身体不听使唤,借着眼角余光,咏子发现那女人就站在脚边,低头看着她。 咏子失声尖叫,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直盯着她,理智无法承受这种情况。咏子的叫声在医院走廊上不断回响。 女人不再靠近。距离已近到伸出手就能碰到咏子,根本不必再往前。女人弯下腰,将垂挂着铃铛的双手和脸挨近咏子。女人嘴边布满无数瘀青,嘴角仿佛裂开了。乍看像是人类的脸,只是两只眼睛占的比例远远超过人类。女人的脸近在咫尺,那对黑瞳占满咏子的视野。下一瞬间,咏子的双眼爆裂,碎成肉屑,惨叫声戛然而止。医院又恢复安静。 第三章 1 一九五五年,当时十岁的沟吕木弦住在近畿地区的乡下,他家后面就是山,庭院环绕在杂木林之中。某个炎炎夏日,沟吕木独自在院子里玩球时,忽然察觉杂木林深处有道目光。 「是谁?」 他出声询问后,茂盛的草木被拨开,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出来。杂木林另一头就是山,少年似乎是从山上下来,脸庞黝黑,不知是日晒还是弄脏的,只有眼白的部分亮晃晃,身上衣物破烂不堪,还有几个大洞。少年兴味盎然地盯着沟吕木手中的球。 「你要一起玩吗?」 少年没回话,但约莫明白他的意思,讶异地点头。那天,他和少年一直玩到晚饭时间。 夕阳染红天空之际,沟吕木的母亲走出来呼喊「差不多该回家喽」。他应了声,再回头一看,少年已消失踪影。杂木林的树枝左右摆荡,沟吕木明白少年是察觉到他母亲来了,于是慌忙离开。 晚餐时,沟吕木向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说「那大概是山上人家的小孩」,又说日本从以前就有一群人静悄悄地在山里生活,他们四处游荡,靠狩猎及采集为生,偶尔会下山到村里来兜售竹制器具。二次大战结束后,由于彻底推动全国户口登记的缘故,越来越难看到他们,仿佛逐渐消声匿迹。跟沟吕木一起玩的少年,或许是硕果仅存的山地居民后代。虽然对方也可能只是普通的跷家少年,但父亲当时的那番话,决定了沟吕木未来的人生道路。 一九六○年代,沟吕木在读大学时发表了研究山地居民的论文,并对土着的信仰及婚丧喜庆的仪式深感兴趣,走访全国各地,四处调查。之后虽然结婚,但并无子女。 沟吕木在五十五岁左右辞去大学教职,搬到妻子的老家,专心写书。妻子的老家位在f县y市,附近有座凑玄温泉,正好适合养老。 他才搬去没多久,便与邻居小朋友打成一片,不仅会邀请他们来家里玩,还任由他们翻阅书架上的各种书籍。沟吕木的书架上不光摆着学术书籍,也有收录各种妖怪图像的画册之类孩童会有兴趣的书本。他的妻子十分欢迎小朋友来访,经常端出点心招待大家。 写书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沟吕木把注意力转向研究当地的历史。契机是一场与凑玄温泉最古老的那家旅馆主人的谈话。 「我们家的旅馆从二战前就开始营业,听说以前常有国家级的重要人士来住。」 根据他的说法,明治、大正,甚至更早以前,就不时有一批达官贵人来凑玄温泉度假。过去常有日本的显要人士来这个温泉乡?沟吕木十分吃惊,同时也不禁疑惑,那些高官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这里?凑玄温泉的水质确实出色,但日本有更多出名的温泉乡,不晓得是基于什么理由,他们才千里迢迢来到距离东京极远的f县。沟吕木怀疑老板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于是打算认真调查一番。 沟吕木勤快走访f县y市的资料馆,寻找有关凑玄温泉周边土地的文献记载,并访问熟知往昔大小事的老人。老人已超过九十岁,但昭和初期的回忆仿佛历历在目。 「来了一群穿着军服的军人,大概二十多人。」 那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后的事,不清楚那些军人的位阶和所属单位。他们只住一晚,隔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当时他曾询问其中一名军人。 「我问他们要去哪里,那个阿兵哥偷偷告诉我,他们要去一个类似神社的地方祈愿。」 老人说他们进到凑玄温泉北方的辽阔山地。 访问完老人后,沟吕木查过地图,那些军人前往的区域并无神社或寺院。他又去资料馆碰碰运气,翻阅昭和初期的古老地图,发现凑玄温泉北方的山地有一座村子。 目隐村。 沟吕木第一次听说这座村子,那群军人想必就是经由温泉乡前往该地。只是,那村里有什么呢? 自此,沟吕木的兴趣从调查当地历史,转移至目隐村上。他查阅文献,四处搜集有关目隐村的资料,发现几件事。 目隐村以前虽然悄悄藏在山中,但二战后没多久,就因传染病导致村民全数过世,灭村了。通往村子的道路也因土石崩落阻断,如今很难到达。没办法开车过去,一定要徒步攀越山头。当时沟吕木生病,脚不方便,要造访已废村的目隐村更是难上加难。 得知石森壬生这位老婆婆的存在,是个偶然。沟吕木参加「乡土研究会」的一场聚会时,与过去在y市小学执教的年长男子聊了起来,谈及最近热衷的事,才提起目隐村,对方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座村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对了,在我亲戚经营的旅馆工作的一位老婆婆,就是出身于那座村子。她家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我有印象。她名叫石森壬生,应该已高龄七十,目前住在y市的老人安养院。」 听闻目隐村遭疫病侵袭灭村,但果然还是有几个人活下来,搬到山麓居住吗?沟吕木拜托对方帮忙与石森老婆婆牵个线。 那家老人安养院位于y市的河边。沟吕木在柜台说明来意后,获准进入。在宽敞的空间中有一处交谊厅,柜台小姐请沟吕木在此等待。和煦的阳光斜射进窗户,不一会,安养院员工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过来。 这位老婆婆给人的印象十分冲突,像是一个孩童没经过长大成人的阶段就直接变老。她的头发花白,好几处显得稀薄,脸上皱纹很深,然而,那双眼睛却清澈一如小女孩。 在安养院员工的陪同下,沟吕木自我介绍后,便马上切入主题,询问有关目隐村的事。石森壬生慢悠悠地回答。有时会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偶尔又因口音太重听不懂,沟吕木试着从前后脉络推敲,对话才顺利进行下去。 「太平洋战争快开打时,是不是有军人去过目隐村?」 「对,有军人来过。」 「您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吗?」 「来『条福』的。」 沟吕木问了好几遍,终于明白她是在说「调伏」。 「调伏」是佛教用语,意思是驾驭自己的身心,驱散恶念,扫除成佛得道路上的障碍,也可用来表示透过祈祷击败恶魔或仇敌。简单来说,调伏就是咒杀对方。 日本历史中,自古以来只要发生大动荡,就会透过祈祷进行调伏。承平天庆之乱、元寇的叛乱及侵略,皆是著名的例子。为了稳定世局,朝廷会下令各地的神社和寺院进行调伏。交付给神社寺院的钱财与物资会留下纪录,上头描述祈祷师一连好几天诅咒敌人,希望削弱对方的力量。此外,不光是仰赖势力庞大的神社和寺院,朝廷也会商请密宗的寺院或土着信仰的神社进行调伏。 在目隐村,或许就深植着受国家委托调伏的密宗或土着信仰,这样一来,跟当年经过凑玄温泉的军人「要去祈愿」的说法对得上。那名军人所说的「祈愿」,应该就是祈祷的意思。 沟吕木询问石森壬生,村里长年信奉的是什么,以及与调伏有关的记忆。她回答村子的中央有一幢很大的宅邸,里面建有一座神社,经常有人摆放供品。石森壬生睁着那双小女孩似的眼睛,神情怀念地讲述,村里的大人焚火祈祷后,山神就会取走供品。 日本全国都有将山岳奉为神明祭拜的地区。神明的名称因地区而异,不过一般而言,山神都是女神。目隐村似乎也深植着这种山岳信仰。 两人谈得起劲,转眼就过了一小时,安养院员工附耳提醒沟吕木,差不多该让石森壬生回去休息了。他向石森壬生道谢,取得改天再来进行访谈的许可。 谈完话,沟吕木起身准备离开时,交谊厅角落传来铃声。住在安养院的另一名老人正好走过,约莫是随身的东西系着铃铛。 「好可怕……」 石森壬生喃喃低语。始终一脸沉稳的她,此刻却像在恐惧什么,神情十分僵硬。 2 间宫幸太抽了口香烟,呼出的白烟在冷空气中缓缓上升。他那支香烟才抽了一半,就先塞进携带式烟灰缸里。心情平复后,他朝眼前的房屋走去。那是一栋气派的日式房屋。他在玄关前停下脚步,先确认过门牌,才按下门铃。毫无回应,可能没人在家。 「如果你要找富田小姐,她不在喔。」 背后响起一道话声。两个高中女生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转头望向他。她们似乎晓得这户人家的状况。 「应该不在吧?」 「嗯。」 两个高中女生互相确认了一下。 「她去哪里了吗?」 「富田小姐前几天被救护车载走。我妈看到她被搬上救护车。」 「是送去医院吗?为什么?」 「不知道耶……」 两位高中女生点头致意后,随即离去。 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几天来间宫都在调查这两名死者,想找与他们有往来的人问话,才会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他没能事先联系对方,怀着会被赶出门的觉悟前来,却没料到她居然被救护车载走。 间宫离开她住处的门口,决定调查一下她被送到哪家医院。他根据住址筛选出附近的几家医院,再假借富田咏子亲戚的名义一一打电话询问。 那天下午,间宫从中央线某站下电车,转乘公车,往南来到一家大医院。他在柜台询问富田咏子的病房号码时,接待的职员表情十分凝重。 「请问……你跟富田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柜台人员询问。 「我是她的朋友,想来探病。」 「这样啊……」 柜台人员神情沉重地拨打内线电话。明明只要告知病房号码就好,感觉不太对劲。一名护士很快出现,柜台人员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护士看向间宫,脸色暗了下来。最后,护士领他到等候区的角落。 「她昨天晚上过世了。」 听到护士的话,间宫的脑袋一片空白。 先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然后是富田咏子。 看来,这一连串离奇的死亡仍是进行式。 「请问死因是……?」 「我们还没弄清楚。」 「她的遗体……眼睛怎么了吗?」 间宫一问,护士顿时倒抽一口气。 果然,富田咏子死时眼球也破裂了。 护士含糊带过,只说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原则,不能告诉家属以外的人详情。这不成问题,从护士刚才的反应就能确定。 谈话结束,护士低头离去。 间宫搔搔头,掏出记事本翻到某一页,上头列着许多名字,都是这几天调查获知的加藤香奈与铃木和人的家人、朋友,或在社群软体上有互动的人。他试着寄电子邮件或打电话联系其中几人,却都找不到人。他也在社群软体上传讯息给目睹加藤香奈死亡的朋友,一样没有回音。 富田咏子原本是最想访谈的对象,间宫在她名字的旁边画上一个x。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为什么死了?怎么想都不像巧合。交情要好的几个人在短短十天内,一个接一个死去。 间宫怀疑是病菌。他们该不会在哪里感染到凶猛的病菌吧? 三人的交集是在同一家书店打工,不过,他们的同事或客人都没人眼睛爆裂死亡。虽然也可能只是还没发生。 间宫推断,感染源在凑玄温泉的可能性很高。三人一起去凑玄温泉旅行回来后就相继死去,这不会是偶然。 隔天,间宫着手为远赴当地调查做准备,联系名叫「凑寿馆」的旅馆订房。就是过世的三人当时投宿的旅馆。他们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照片,拍到旅馆的招牌,间宫才能确定目的地。 「真好,我也想去。」 冬美羡慕地说。深夜连续剧的剧本截稿日期迫在眉睫,她不得不放弃同行。 「不要去比较好,可能是传染病。」 间宫把从药妆店采买回来的大量口罩、塑胶手套、消毒液和漱口水,全塞进行李箱。 「也对。这样我开始有些担心了,你小心点。」 「有什么事我会联络你。不过,万一真是病菌感染就麻烦了。到时可能得联系相关研究单位。」 出发的准备就绪后,在离开东京的当天还有一些杂务必须先解决掉。他写完之前接下的地区性杂志的报导文章,寄给合作的编辑。 隔天,将行李堆上车,间宫便朝f县y市出发。他走高速公路一路北上。离开东京后,四周的建筑物变得十分稀疏,不久,视野里只剩下辽阔的山林。 「爸爸,还要多久才会到?」 开车时,间宫听见真央的话声,是从后座传来的。 他看了眼后照镜,女儿并不在车上。 那道声音,是从好几年前,一家三口回冬美老家时的记忆深处浮现的吧?那一天也是开车行经这条路,挡风玻璃外同样是这片景致。对间宫来说,凑玄温泉充满回忆。毕竟妻子冬美的老家就在附近,以前常带着女儿真央,三人一起去走走。 「还要一阵子。你先闭上眼睛睡一下。作个梦,很快就会到喽。」 间宫边开车,边朝无人的后座说话。 3 富田咏子过世隔天,春男才得知她的死讯。医院打电话告知他此事。她自杀未遂送到医院时,春男曾拜托院方,万一有任何情况希望能联系他。跟山村瑞纪会合后,两人一同前往医院,聆听护士的说明。护士表示死因是心脏衰竭,过世时眼睛受了伤,至于具体上是受了什么伤,护士没多解释。 一定是那个恐怖故事害的。富田咏子的遗体,跟加藤香奈与和人想必是同样的状态。 「我打算去一趟凑玄温泉。」 隔天,手机响起山村瑞纪的来电。 她说收到一封富田咏子寄的信。出事前就寄了,只是现在才送到。那是富田咏子亲笔写的信,详述之前突然上吊的理由与心路历程,希望两人得知避开诅咒的方法后能告诉她。除此之外,她有点担心告诉三人恐怖故事的那名男子。 「如果有更多人听到那个故事就糟了,我想去当地调查一下。」 山村瑞纪打算独自前往f县y市。 「我可以一起去吗?」 春男也十分在意讲述恐怖故事的那名男子,他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故事?春男暗自期盼,如果循线找到故事的源头,说不定就能厘清弟弟真正的死因。 隔天早上,两人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出发,刚进f县就转乘民营铁道列车。一路上,春男跟山村瑞纪始终聊不起来,她神情黯淡,大半时间都低着头,春男不晓得该不该主动搭话。富田咏子去世才没几天,尽管没特别难过,却实在开心不起来,更别提两人尚未从加藤香奈与和人离世的伤痛中复原。 从电车窗户望出去,是萧索寂寥的群山。大概是阴天的缘故,景色显得灰暗又冷冽。风景看腻了,春男凝视着手表。散发着沉稳银色光芒的指针式手表,正是弟弟住处的那一支手表。和人刚满二十岁时,春男送的礼物。既然主人不在了,春男决定拿来自己戴。手上戴着这支表,仿佛和人就陪在身旁。 中午,两人抵达凑玄温泉附近的车站。车站建筑挺新的,看来此地靠温泉这项观光资源收入颇丰。抱着装有换洗衣物的旅行袋穿过剪票口,一走出车站,站前广场就有一座泡脚池。那座外观像凉亭的泡脚池冒出大量水蒸气,一群目测是高中生的女孩脚泡在热水里聊天,频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起来不像观光客,一旁停着几辆应该是她们的脚踏车。 今晚投宿的温泉旅馆,需要从车站走一小段路。春男和山村瑞纪一起走,偶尔侧眼瞧瞧土产店卖些什么。小河沿着古老建筑的间隙,蜿蜒曲折地潺潺流动。还有一条石板路,两旁是成排的石灯笼。看到这幕景色,山村瑞纪蓦地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我在香奈的facebook页面上看过。」 说完,她将右手覆在左腕的绷带上。 「她来过这里?」 「嗯。」 不光是加藤香奈,还有富田咏子,以及和人。他们曾一起站在此处,望着眼前这幕景色吧?三人当时聊了些什么?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就是相隔两个星期而已。去问一下土产店,说不定有员工记得他们。 「当时,他们肯定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吧?」 春男说完这句话,山村瑞纪默不作声。瞄了下她的侧脸,她紧咬着唇,仿佛在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温泉旅馆林立的区域中,出现凑寿馆的招牌,那是一家饭店式经营的老旧旅馆。为了调查方便,两人出发前特别订了和人他们住的旅馆。 一踏入建筑物,迎面就是铺着深红地毯的宽敞大厅,中央摆着一组沙发,窗外的庭院有片竹林。两人走到柜台报上姓名,请旅馆人员确认预约资讯,填写住宿单。 现场有一名男子,似乎是前来投宿的客人,正在看大厅墙壁上贴的温泉街地图。他的身材瘦削,西装革履,大概是患有花粉症,戴着白色口罩。 「我去确认一下房间准备好了没有,请两位稍候。」 女职员看过住宿单后,便走进里头。事先预约的是两间客房,一人一间。由于不晓得调查诅咒需要花几天,先订了两个晚上。 山村瑞纪在沙发坐下,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神情有些恍惚。看到大厅一角有化妆室的图示,春男朝那边走去。 上完厕所,洗过手后,春男回到大厅,发现有个男人在和山村瑞纪讲话,是在搭讪吗?她露出略感困扰的表情,肩膀都缩起来了。那男人伸长脖子盯着她,想看清楚她的脸。找她搭话的,是刚才在看墙壁上地图的那个口罩男。 「呃,怎么了吗?」 「铃木……」 山村瑞纪求救似地呼唤春男,不料听到这个姓氏,那男人竟先有了反应。 「铃木?是铃木和人的家人吗?」 事态发展太过出乎意料。对方戴着口罩,春男不敢肯定,但应该没见过这个男人。为什么他会说出弟弟的名字?春男戒备地点头。 「和人是我的弟弟……」 「果然,我就知道!只是,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瞄了山村瑞纪一眼,目光转回春男的身上,接着从西装外套的口袋掏出银色名片夹,取出两张,分别朝春男和山村瑞纪递出一张。上头印着的杂志名称连春男都听过,在「间宫幸太」旁边还写着「记者」这项职称。 「你是几天前在facebook传讯息给我的人吧?」 没想到,山村瑞纪看过他的名字。 「我也曾传讯息给铃木,希望能采访你。」 「不好意思,我很少上facebook。」 两人和名叫间宫幸太的男人在沙发面对面坐下,聊了起来。大概是为了博取信任,他取下口罩,露出长满胡碴的瘦削脸颊,气色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 「前几天,听我太太说,咖啡厅有客人以非常离奇的方式死去,我认为有机会写成专题,便展开调查。」 男人的无名指上戴着结婚戒指。 他查到在咖啡厅过世的客人,是名叫加藤香奈的大学生,得知她出事时,有一个朋友山村瑞纪就在旁边。他想找山村瑞纪问话,却没收到回复,于是转念一想,不如先去凑玄温泉进行调查,没想到居然在旅馆大厅看到山村瑞纪,吃了一惊。由于在facebook上看过山村瑞纪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来。春男暗自推量间宫幸太这个男人,究竟掌握到多少资讯。 「我也知道你弟弟过世的事,还有富田咏子,真是遗憾。」 间宫的神情凝重,目光轮流投向春男和山村瑞纪。春男主动问: 「你见过富田小姐吗?」 「没有,我去她家时,她已……铃木,你怎么看?三人都被判定是心脏衰竭而死,你能接受吗?」 春男望向瑞纪。她一直垂着目光聆听,避免与间宫对上视线。 间宫大概还不晓得那个恐怖故事,只是因为离奇死亡的三人曾一起到凑玄温泉玩,才会大老远跑来调查。 「我建议你不要再继续查下去。」 山村瑞纪开口。 「为什么?」 「有些事不要知道比较好。」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话声却很坚决。 「我也这么认为。」 眼睛大得异常的女人。 一旦知道她的存在,便无法置身事外。 「真伤脑筋……」 间宫说着,搔了搔头。 刚才那名女职员返回。 「客房准备好了,我带两位过去。」 春男和山村瑞纪站起身,各自抱着旅行袋,准备前往客房。谈话结束,间宫又戴上口罩。 「那可不是传染病。」 山村瑞纪忽然抛出这句话。间宫看向她。 「你刚刚拿下口罩后,并未出现花粉症的症状吧?看起来也不像是感冒,我就猜你可能是在小心防范什么传染病……」 间宫想说些什么,但山村瑞纪在他出声前便已离去。 4 旅馆职员带瑞纪到一间约五坪大的和室,里头有张典雅的木制梳妆台,壁龛挂着一幅画,看得出十分用心营造气氛。瑞纪放下行李,检视房内的设备,望向窗外。在满天乌云下,连绵群峰环绕着温泉乡。香奈是不是也看过这片景色?来到这个温泉乡后,尽是想着同一件事,每次左腕上的抓痕都会发疼。 富田咏子过世后,下一个可能就轮到自己,这份恐惧在瑞纪内心盘旋不去,但现在不是吓到动弹不得、脑袋当机的时候。如果能找出香奈过世的原因,也算是一种赎罪。不是凭吊,而是赎罪。那时她像抓浮木似地紧紧握住瑞纪的手,瑞纪却反射性地挥开,内心真的很后悔。 休息半小时后,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房外会合,他的房间在斜对面。瑞纪在走廊上等待,铃木春男打开门出来。瑞纪基本上不看他的脸,一直盯着脚边,才会发现他的鞋子上黏着白色粉末。 「铃木,那是什么?」 「喔,是盐。」 「盐?」 铃木春男拿手拍掉沾在鞋子上的盐巴。 「我撒在窗户旁边和门口。盐巴似乎有避邪的功效。网路上说,盐会形成结界,保护人不受诅咒侵扰。瑞纪,你要不要也撒一下,还剩一大堆。」 「先不用,但我对盐巴与诅咒的关联有点好奇,如果你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希望能告诉我。」 如果是以前的瑞纪,肯定无法理解这种迷信的举动。不过,现下瑞纪知道诅咒真的存在,而且有能力影响世界的运作,那么,就算盐巴与诅咒之间有互斥的力量,也不奇怪。 「资料吗?瑞纪,你真的满怪的耶。」 「我可不想被一个在房里撒盐的家伙这么说……」 两人搭电梯到一楼,谨慎地观察大厅的情况,发现间宫幸太还在。搞不好他一直在这里等待。 「你怎么想?」 他似乎还没发现两人。 「我们从后门走吧。」 铃木春男往大厅的反方向走去,瑞纪随后跟上。 心脏衰竭导致眼球爆裂,这些离奇死亡的消息已在网路上传开。两人早就担心会成为杂志或电视节目炒作的话题,此刻局面显然正往那个方向发展。 两人踏出简陋的后门,走到温泉街区的巷子里,看起来快下雪了。他们决定先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顺便讨论接下来该怎么行动。掀开附近小餐馆的门帘,两人隔着桌子对坐,点好菜。等待餐点时,瑞纪开口: 「我们没能找旅馆员工问话就跑出来了……」 原本打算问凑寿馆的员工,是向哪家店进酒。挂着沉重牌子的钥匙也没能寄放在柜台,只好随身携带。 瑞纪的生鱼片套餐,和铃木春男的炸物套餐送上来了。铃木春男抓紧机会向店员搭话。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请教你,方便耽误一点时间吗?」 他问这一带的旅馆是向哪家店进酒,店员露出惊讶的神情,像是不明白怎会问这种问题,但仍详细回答:这个温泉乡有两家店卖酒,几乎所有旅馆都会请其中一家送酒过去。店员离开后,两人用手机上网搜寻卖酒的店,发现两家都在徒步可达的范围内,决定吃完饭就去看看。 第二家就是他们要找的店。那家店面向大马路,停车场里停着载货用的轻型卡车,店里垂挂着酿酒厂的标帜、用杉树枝叶扎成的球状物「杉玉」,还陈列着满满的日本酒。年事已高的观光客围着桌子,以小杯子试饮比较不同地酒的风味。 铃木春男叫住其中一名店员,先确定凑寿馆真的会向他们进酒,才表示希望找负责送货给凑寿馆的员工谈谈。 「负责那一区的就是我。」 那名男店员年纪约莫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看上去有些轻浮,头发染成金色,穿着印有地酒标志的半身工作围裙。 瑞纪蓦地紧张起来。如果真的是这个人负责送酒给凑寿馆,很可能就是告诉香奈他们shiraisan故事的人。 「真的是你负责送酒给凑寿馆?」 铃木春男再次确认道。店员冷淡地回答: 「嗯,现在由我负责。」 「现在?」 「到上个月为止是其他人负责,但……发生一些意外。」 店员的脸色微暗。 「意外?出了什么事吗?」 「你们是警察吗?」 「不,不是。」 「好吧,告诉你们应该没关系。」 店里摆有另一张桌子。观光客想邮寄商品时,可坐在那边填写送货单。金发店员带两人过去坐着谈话。 「直到上个月,都是渡边负责那一区,但他前几天过世了。医生说死因是心脏衰竭……」 店员在桌上摆出试饮用的小杯子,接着倒酒。 「这是我们这边生产的酒,很好喝。你们试试,如果喜欢不妨买一瓶。」 瑞纪前面也摆了一杯,里头的日本酒十分清澄,色泽很美。 「方便告诉我们渡边的事吗?」 铃木春男拉回正题,于是店员开始说明。 他的全名是渡边秀明,过世时是二十八岁。 一月二十一日下班后,他就没再出现。 一月三十日,他的遗体在公寓被人发现。 「那家伙经常无故旷职,但不是坏人。」 「渡边先生的遗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听说脸被老鼠啃烂,可能是太晚发现……模样似乎很凄惨……」 渡边秀明是一个人住在公寓,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一月二十一日晚上,死后经过大约一周,由于屋内发出恶臭才遭人发现。他的老家在f县y市,双亲都已离世,丧礼是他的哥哥担任丧主。 「你们店里有其他员工过世吗?」 瑞纪询问。不晓得渡边秀明有没有告诉同事那个恐怖故事? 「要是一直死人,谁受得了啊。」 看来没有其他人出事。 「渡边先生去世前,说过什么吗?譬如恐怖故事。」 「恐怖故事……?」 「像是有女人一直追在后面之类的。」 金发店员搜寻着记忆,忽然拍手,大声说: 「对了,他去世不久前提过在老家找到以前的日记。」 「日记?」 瑞纪与铃木春男不约而同地反问。 金发店员和渡边秀明休息时间常一起在店的后头抽烟。最后一次来上班的那天中午,渡边秀明在吸烟处提到关于恐怖故事的回忆。 昨天整理老家时,我找到小学时写的日记,想起一个恐怖故事,内容是有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会紧追人不放。 哦,是怪谈吗? 差不多吧。以前我家附近住了一位学者,小时候常去他家玩。有一天,那个人说「我知道一个恐怖故事……」。我把这件事写进日记后,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有团体客人进来店里,金发店员起身前去招呼,丢下瑞纪和铃木春男,还有桌上试饮用的几杯地酒。 铃木春男像是在消化资讯,说道: 「上个月二十日左右,渡边在老家找到以前的日记,想起那个恐怖故事。他不晓得那是一种货真价实的诅咒,又在旅馆讲给和人他们听……这样一来,告诉渡边那个故事的学者,究竟是谁?」 知道下一个该调查的对象了。一定要找到告诉渡边那个故事的学者。瑞纪渴望弄清楚他是从何处得知那个诅咒故事。有关shiraisan的连环死亡事件,最初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一开始讲述shiraisan怪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是那个人创造出这个诅咒吗?听见怪谈的人会接连死去。下诅咒的人,这么憎恨人类吗? 对了,这是人生中第二次喝酒。瑞纪突然想起,第一次是香奈带她去餐厅吃饭,她舔一口甜甜的鸡尾酒,接下来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从此以后,香奈再也不拉她去喝酒,每次要点酒,香奈便会摆出一副教诲的姿态制止,「你还是别喝了」。 「瑞纪,你、你怎么了?」 铃木春男的声音传进耳里,瑞纪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趴倒在桌面。全身轻飘飘的好舒服,她晕到没力气爬起来。 5 间宫在旅馆大厅等待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却迟迟没见到人。山村瑞纪是加藤香奈的朋友,后者过世时,她就在现场。铃木春男则是铃木和人的哥哥。间宫之前就知道两人,只是没料到会在凑玄温泉遇见他们。 他们来这个温泉乡的理由,估计和间宫一样。痛失好友和家人后,他们可能开始独自调查造成眼球爆裂的心脏衰竭症状背后究竟有何原由,发现出事的三人曾一起到这个温泉乡玩。 间宫实在很想跟他们谈一谈,那两人似乎握有什么情报。 那可不是传染病。 你刚刚拿下口罩后,并未出现花粉症的症状吧?看起来也不像是感冒,我就猜你可能是在小心防范什么传染病…… 山村瑞纪知道三人的死因并非传染病,他们是因口罩发挥不了效用的其他原由而死。 间宫丢掉口罩。两人一直不出现,他也不打算继续守在大厅了。 从旅馆正面玄关出去,脚边的水沟冒出白色雾气,在冬季的寒风中逐渐消融。间宫迈出步伐。 他打算先到徒步能及的范围内,三人去过的地方。他们曾在社群软体上传旅游照片,看照片就知道他们去过哪些地方。没想到,结果不如预期。由于富田咏子在instagram上传手巾的照片,间宫决定前往卖手巾的土产店,但老板根本不记得有没有见过那三人。从凑玄温泉往山的方向稍微走一段路有一座神社,加藤香奈把那间神社的照片传到facebook,可是神社贩售护身符的巫女也对那三人没印象。 点火之际,间宫想到几年前自己戒烟了好一阵子,感觉很不真实。学生时期养成的烟瘾能戒除,全是女儿真央出生的缘故。抽烟对婴儿的健康有害,他便主动戒烟。那段逝去的时光,简直像一场梦境。 他留意到有一名员工在旅馆后方扫地,是个子矮小、留妹妹头、戴着眼镜的女孩。 「你现在有空吗?」 间宫主动搭话,对方暂停打扫。 「请问有什么事?」 间宫已问过好几名凑寿馆的员工。在停车场停好车,并在柜台办理入住手续后,他频频叫住在走廊等处擦身而过的旅馆员工,拿三位死者的照片给对方看,却没人记得他们。不过,他应该还没问过这个留妹妹头的员工。 「我想问一下,关于不久前来住过的客人的事。就是这三人。」 间宫给她看三人的照片,是从社群软体上印下来的。空白处分别标记着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的姓名。她将视线投向间宫手上的照片后,露出惊愕的神情。 「你知道什么吗?」 「我们这边的一个年轻职员,之前很在意这几位客人。」 「在意?什么意思?」 「他把顾客名簿上的一页拍下来,问我『你记得这三人的事吗』。印象中就是这三个名字……」 「那名职员在吗?我想问他几件事。」 她神色黯淡地摇头。 「他从前阵子就一直请假。」 「请假?」 「对,他应该是待在家里……」 间宫得知请假员工的身份。森川俊之,十九岁,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直接到当地的凑寿馆工作。女员工说,由于年纪相近,两人常凑在一起聊天。 从温泉乡开了一小段路,就抵达住宅区,样式普通的民房林立。马路很宽,往来车辆又少,间宫便把车停在路边。森川俊之家是平凡的独栋房屋,玄关门口摆着许多盆栽,停车场停着一辆轻型小客车,还有男生会喜欢的越野自行车。按下玄关的门铃后,从对讲机传来女性的声音,应该是森川俊之的母亲。 「你好。」 「请问这是森川俊之的家吗?」 「没错。」 「他在家吗?」 「不晓得你是……?」 「我在东京的出版社担任记者。」 「东京?请稍等一下。」 大门开了,一名年长女性探出头。间宫点头致意后,掏出写有出版社名称的名片给对方看。没被赶走令他松一口气,站在玄关就开始与对方交谈。她的神色仍有几分戒备,间宫解释突然造访的原因。他从东京连续有人离奇死亡讲起,表示正在调查相关资讯,才会千里迢迢来到凑玄温泉的凑寿馆。间宫没说谎,只是刻意强调有可能扩大为社会案件。 「我怀疑那三名死者,可能在凑寿馆与俊之有过互动。」 「我们家的俊之?」 「我希望有机会和他谈一谈。」 「从几天前起,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一月三十日晚上,森川俊之早该下班离开凑寿馆,然而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人影。母亲十分担心,打算报警时,俊之终于推着自行车回来。当时他的脸色苍白,似乎非常害怕。她询问儿子发生么事,俊之坚决不肯回答。 由于不晓得那天夜里森川俊之遇上什么状况,无从判断是否有关。间宫坦诚相告后,再次恳求森川的母亲。迟疑片刻,她说了句「请稍等」,转身回到屋内。 再次出现时,她拿着室内拖鞋说: 「我儿子想跟你聊聊。」 间宫道谢,走进森川家。俊之的母亲说,上楼之后,二楼的走廊尽头就是森川俊之的房间。间宫请她留在一楼,让两人单独谈一会,她答应了。 在森川俊之的房门前停下脚步,间宫敲门。 「请进。」 一道虚弱的声音回应。间宫打开门,环顾了一下房内。 「你好,俊之。」 房间十分整洁,书架上整齐排放着漫画和机车杂志,一把吉他斜靠在书桌旁。墙边摆有一张床,稚气未脱的青年抱膝坐在床上。他望向间宫的目光里,带着几许观察的意味。间宫点头致意,踏进房里。 「关于曾入住凑寿馆的客人,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不晓得方便吗?」 间宫掏出名片递给森山俊之,他沉默地接下。 一时不知该从何谈起,间宫看了看室内,注意到一台这年头很少见、用来播放cd的音响,旁边摆着不少古典乐cd。 「你听古典乐?」 「那是我爸收集的。」 「你和父亲现在感情也很好吗?」 「他在我读小学时就过世了。」 「这样啊。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关系,还好。」 间宫在书桌旁的椅子坐下,确认外套口袋里的ic录音笔已是录音状态。 「呃,之前入住旅馆的那三人,全都死了吗?我妈刚才说,你想找我谈那三人的事……」 间宫看着夹在他指缝的那张名片,回答: 「嗯,都死了。」 森川俊之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 「加藤和铃木,我在facebook上找到他们的账号,得知他们已过世。这几天我一直待在房里,是用手机上网查的。我也知道有传言说他们过世时双眼爆裂。可是,没想到连富田咏子都过世了。」 「她是最近才过世的。俊之,你为何这么在意他们?」 「是原小姐告诉你的吗?」 「原小姐」应该就是提到森川俊之的那名员工吧? 「对。俊之,这件事很重要。你早就知道那三人将会死去,所以特别注意他们吗?」 始终低垂着头的森川俊之,猛然抬起脸。 「我不知道他们会死,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毕竟我们都听了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 森川俊之的语气透着几分亢奋,继续往下说: 「我是在柜台听见的。我成功逃走,那三个人大概是失败了。我发现一件事。只要移开目光,那家伙就会接近,一直盯着,便不会靠过来,所以我才得救。撑了一阵子,那家伙就消失不见。大概一个半小时,还是两小时左右……」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诅咒。」 「诅咒?」 彻底出乎预料的回答。 森川俊之深信三人是受到某种诅咒。 「渡边在大厅讲了一个恐怖故事,听完就会遭到诅咒。那三人被诅咒了,我也……」 间宫翻开笔记本,写下「渡边」这个人名。 姓渡边的人,在旅馆大厅讲恐怖故事给那三人听。只要听过故事,就会受诅咒而死。这种事谁会相信? 「诅咒?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间宫十分失望,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许轻蔑。森川俊之确实特别留意那三人,然而,他却将三人的死归咎于诅咒这种缺乏科学根据的现象。如此轻易相信,多半是心情低落到无法冷静思考的缘故。 「我连我妈都不敢透露。要是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发生什么事,就轮到她被诅咒了。」 「令堂很担心你,坦白告诉她比较好吧?」 「说得出这种话,是因为你根本不相信诅咒。」 「那三人的死应该有其他原因吧?譬如,那个叫渡边的人衣服上沾有病菌,传染给那三人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渡边店里的同事应该也都死了吧?诅咒真的存在。你被诅咒看看就懂了。只要成为当事者,你就会明白那三人是怎么死的。」 那双眼睛充满挑衅,间宫几乎被他的态度唬住。可是,间宫从不相信世上有诅咒,于是轻易同意了。 「也对,只要能明白那三人的死因,事情就简单许多。要怎么做才会被诅咒?」 「接下来我会讲一个故事,一个简短的恐怖故事,听到最后你就会被诅咒。」 森川俊之忽然起身打开房门,确定走廊上没人,才又坐回床上。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他讲起据说会散播诅咒的恐怖故事。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自称shiraisan,故事逐渐进入高潮。原本代表女人的右手食指,蓦地转向间宫。由于毫无防备,间宫猛然一惊。那就像故事里的人物忽然回头看着他。不过,间宫很快笑出声。森川俊之放下手指,同样笑了起来。只是笑了一阵子,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哭了。 间宫离开森川家,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开车回凑寿馆。太阳渐渐西下,满是居酒屋的街道纷纷亮起灯。他回到客房,脱下外套,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就躺上床,直勾勾地盯着旅馆的天花板,想整理思绪,但依然满脑子都是森川俊之哭泣的脸庞,心情十分混乱。 间宫播放录音笔的内容,重新听一遍森川俊之的话。在他房里时,有几个地方当下并未听懂。 「我发现一件事。只要移开目光,那家伙就会接近,一直盯着,便不会靠过来,所以我才得救。撑了一阵子,那家伙就消失不见。大概一个半小时,还是两小时左右……」 森川俊之究竟是在说什么会接近?他深信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富田咏子都是没能逃过「那家伙」才会死亡。该不会是那个伴随铃声出现、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记得名字是叫…… shiraisan吧? 这一瞬间,房间一隅的榻榻米忽然传来声响,像是有人站上去,榻榻米被重量压得凹陷。房内的空气霎时变得黏稠,仿佛饱含带着腥臭的湿气。 角落的旧式梳妆台镜面,映出房间深处的阴暗区块。有个黑色长发的女人低垂着头,站在那里。黑发垂落前额,遮住她的脸。 间宫慌忙回过头,看向镜子映出的那一区,并没有什么黑发女人。大概是看错了,把角落的阴影当成一个站立的女人吧?然而,内心的惊惧迟迟无法平复,他拭去额头的汗水,开始自问自答。 真的是看错吗?万一不是呢?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萤幕显示是冬美打来的。他接起手机,抢先出声: 「是冬美吗?怎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想说不晓得你在干么。」 透过手机听着冬美的声音时,间宫再次环顾屋内。原本十分害怕刚才那女人不知何时会忽然出现,但与冬美通话时,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冬美说今天终于把之前接的连续剧剧本写完,幸好赶在明天开会前交出去。 「你泡温泉了吗?」 「还没。」 「口罩呢?一直戴着吗?」 「没有,似乎不是传染病。」 「那就好。」 间宫会扔掉口罩,是因为山村瑞纪否定传染病的推测,但这并不表示他接受诅咒的说法。虽然对于三人的死因仍毫无头绪,但应该有更符合现实的原由。 「欸,冬美,你知道shiraisan吗?」 冬美出身f县y市,凑玄温泉堪称是她的老家。如果森川俊之讲的恐怖故事是这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改编而成,她搞不好听过。不料,手机另一头传来冬美讶异的声音。 「shiraisan?那是什么?」 「刚刚我在访谈中听说的,是一个恐怖故事。」 「恐怖故事?」 「对,你想听吗?」 「嗯,告诉我。」 间宫转述从森川俊之口中听来的恐怖故事,一面在窗边抽烟。窗外一片漆黑。如果凑近窗户,或许能够看到温泉街的亮光。呼出的白烟,在眼前缓缓飘动。 6 温泉街上有条宽五公尺的小河。沿着河畔绵延的石板路上,星星点点地亮着整排石灯笼。太阳下山后,石灯笼的亮光倒映在水面上,那画面十分梦幻。春男坐在长椅上眺望着这幕光景,坐在身旁的山村瑞纪似乎尚未酒醒,一直低垂着头,分不清是醒着还是依然在睡。每次她的身体越来越歪斜,快从椅子摔下去时,春男就会伸手扶正。 在酒店试饮地酒后,瑞纪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就算摇晃她的肩膀,她也醒不过来,只好拜托店员让她暂时在店里休息,等她恢复到能够站立,春男便带着半梦半醒、步履摇晃的她离开。距离凑寿馆只剩一小段路时,她嘴里反复呢喃: 「好困……我好想睡……」 「你睡一下没关系。」 「谢谢你……」 听到春男的声音,她一脸放心地睡着。天气虽然冷,还不至于会冻死人,春男打算在这里待一会,等她酒醒再继续走。她的身体靠向春男,一股香甜的味道传来。 倒映在水面上的光点晃动着,很美。不知哪里的温泉冒出水蒸气,随风飘过来,眼前的景象笼罩在白色雾气中,土产店和餐饮店红色、蓝色、绿色的灯光,像水彩画般晕染开来。对岸往来的人影约莫是观光客吧?春男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影,驻足一直望着这边。 是认识的人吗?这么说来,那道身影似曾相识,春男凝神注视对方。 白色雾气逐渐散去,春男发现那个人的脸上有两个凹洞,原本应该是左右眼球的位置空荡荡,鼻梁两侧只剩漆黑的空洞。 「是和人吗?」 春男主动问道。 站在对岸盯着他的,正是弟弟和人。 发型、身高、服装,全和弟弟一样。 哥…… 和人发出声音。那声音颤抖着,像是快哭出来。 哥,你讨厌我,对吧?我死了,你很高兴吧? 春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块凝结成的手揪住。 弟弟的眼窝淌下鲜血,脸颊染上红色的痕迹。 小河飘来阵阵生鱼腐败的腥臭味。 妈妈生下我后,就死了…… 是我害死她…… 所以,哥,你一直…… 小学时,兄弟俩吵过一场架。原因早就忘了,应该是些芝麻小事。为了攻击弟弟,春男不假思索地烙下狠话「如果没有你,妈妈现在还会活着」。弟弟愣在原地、无助呆站着的身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春男的心底。 「对不起,和人!是我的错!那句话不是真心的,我并没有那样想!」 春男朝着对岸的弟弟大喊,和人却没反应。那张缺少眼珠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至少看不出因春男的话而宽心的表情。 「对不起,和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 春男想证明和人是很重要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话语都会一直留在人的心里。美好的一句话会带来正面的影响,伤人的话则会持续造成破坏。前者形同是一种祝福,但后者或许就成了一种诅咒。 春男一时不经大脑的气话成为诅咒,束缚弟弟的人生。每当在生活中想起那句话,弟弟的心便逐渐萎缩了吧。 「和人!」 往来的观光客似乎都听不见春男的呼喊声,没人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他们也没注意到脸上凹洞不断涌出鲜血的和人,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 寒风又带来一大团白色雾气,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等雾气散去,弟弟也不见踪影。 河面倒映的石灯笼亮光,看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宝石,那股腐臭已消失。一群年轻观光客兴奋说笑,忙着拿手机自拍,春男顿时回到现实。刚刚或许是作了一场梦。 山村瑞纪的身体逐渐倾斜,靠了上来。 「起来了,瑞纪。」 春男叫醒她。她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靠在春男身上,尽管还一脸迷迷糊糊,仍赶紧坐正。 「差不多该回去了,你还想睡吗?」 「不好意思……铃木,我没事了。」 山村瑞纪摇摇晃晃地站起,不像没事的样子。如果不好好看着,她可能会翻过栏杆掉进河里。 「铃木,你弟弟呢?」 山村瑞纪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问道。 「咦,你刚刚不是在跟对岸的弟弟交谈吗?还是,我只是在作梦?」 「或许是梦,也或许不是。」 「到底是怎样?」 春男也不确定。他与瑞纪又踏上石灯笼绵延的石板路,往凑寿馆前进。他只回过一次头,望向方才和人伫立的那一带,暗暗盼望着能再次见到弟弟。 7 森川俊之不出门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星期。除了吃饭、上厕所和洗澡,他都一直待在房里。母亲担心得不得了,想带他去医院,却遭到坚决抵抗。他很害怕,要是出门,那女人搞不好又会出现。 一月三十日夜里,俊之下班离开凑寿馆,在回家路上遇见那女人。从披垂的长发缝隙中隐约可见的那张脸,眼睛大得不可思议。 那不是人类。一意识到这件事,俊之忍不住放声惨叫。不是因自身处境危险感到害怕,而是站在数公尺之遥、长相诡异的那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莫名不祥的气息,仿佛是盈满幽暗又悲壮的心绪的无底深渊。尽管她有人类的外型,感觉却像在这世界开了一个洞,是一团虚无。光是看着她,连灵魂都阵阵发寒,逐渐僵固。 俊之不由得想掩面哭泣,读小学时父亲的教导忽然掠过脑海。如果在山上遇到熊,该怎么自保? 「俊之,听好,万一在山上遇到熊,绝对不能别开眼,要盯着它慢慢往后退。如果转身逃走,熊会追上来宰了你。为了避免刺激熊,必须直视它的眼睛,缓缓拉开距离。」 由于父亲早逝,在俊之的心中,过往与父亲的每一次对话都弥足珍贵。如同收藏家会拿出珍藏的宝石细细欣赏,他时常回味与父亲交换的话语,希望共度的时光不会褪色。 因此,俊之不假思索地采取遇到熊时的自救方式,尽管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逼近,他也不移开目光,只慢慢后退。刚才屁股摔在地上,他改用双手撑着寒凉如冰的马路,一寸寸挪动屁股往后退。 女人没追过来。俊之不晓得她是不是跟熊一样,只会积极追捕一心逃跑的猎物。虽然不清楚她为何没再靠近,至少面对面时,她静静伫立在原地。 俊之持续望着那女人,一直退到女人的身影看起来像小指的指甲那么丁点大。手机似乎在摔车时掉落,没办法联络任何人。终于从无尽的恐惧中解放,是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后的事。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女人已消失。一时还以为看丢了,连忙左右张望,但到处都没有她的踪迹。 神情憔悴地回家,母亲吓一大跳,但他不能详细说明前因后果。如果要解释,不免会提到渡边讲的恐怖故事,还有shiraisan那女人。俊之担心害母亲也遭到诅咒。 那女人该不会在外面徘徊吧?心头的恐惧挥之不去。与此同时,俊之有一股安心感,毕竟确实逃过一劫。既然那晚她放了自己一马,应该没事了,她不会再来。俊之盼望事情真是如此。 「吃晚饭了。」 楼梯下方传来母亲的呼唤声,森川俊之从被窝爬出来。间宫幸太给的名片掉落在床下,他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窗外的天色已暗。下楼后,他先去洗脸台洗把脸,以免母亲发现他哭过。 走到厨房,桌上摆满母亲刚煮好的料理,有炸鸡和可乐饼,全是俊之喜欢的菜色。 「开动!」 两人开始动筷。俊之能感受到母亲对他的默不作声感到焦躁。母亲可能暗自期待他和外人聊过后,状态会稍微好转。 「今天来的那个人,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母亲边喝味噌汤边问。 「没什么特别的……不久前到旅馆投宿的客人,在东京过世了,他为这件事来问我几个问题而已。」 俊之把shiraisan的怪谈告诉间宫了。尽管他很清楚,这样做会害间宫受到诅咒。 诅咒?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听到那嘲笑般的语气,俊之忍不住火大。只有我一个人快死掉,未免太不公平,不如拉他陪我吧——那一瞬间,内心萌生这个念头,等俊之回过神,已讲到一半。讲完后俊之哭了,这一刻他赫然发现,原来自己是不在乎别人性命的冷血家伙。 事到如今,俊之才感到不安。万一间宫把那个怪谈告诉别人,可能会再传出去,害其他人遭到诅咒,最后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在社会上扩散。某一天,可能又会传回来,害母亲被诅咒。 「你怎么了?」 母亲趁咀嚼的空档出声问,俊之才察觉自己一直盯着母亲。他摇摇头,夹起炸鸡送入口中。 「好吃。」 「那就好。」 俊之按捺住想哭的冲动,细细品尝母亲煮的菜。 晚饭后,俊之决定在房里听音乐。将父亲喜欢的古典乐cd放进音响,他靠着床坐在地板上。钢琴悠扬的旋律从喇叭流泻出来,他闭上眼睛,感到最近的不安与紧张逐渐舒缓。钢琴优美的音色总会让他想起父亲。 父亲死于癌症。母亲曾带俊之去探望住院的父亲,他仍记得一清二楚。炎热的夏天,蝉鸣不绝于耳。如果死了,就能见到父亲吧?话说回来,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俊之闭着双眼沉浸在音乐世界里,同时思考这些问题。 人类在生理机能停止运转后就会消灭,至今俊之一直如此认为。火化前,只剩下一具再也不会动的躯体,除此之外,意识、精神之类形而上的东西,全都会消散。 可是,亲眼目睹超乎现实的怪物后,俊之的认知彻底被颠覆。说不定这个世界比他以为的还要混沌。原本深信是现实的事物,其实脆弱到不堪一击。而那些一击就碎的现实背后,或许是充满未知的无尽黑暗。 俊之怔怔望着眼皮底下的阴影。即使闭上眼睛,视野也不会彻底陷入漆黑。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光线,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看起来微微带着红色。会看见晕开的红色,是因为光线穿透的是鲜红的血肉吧? 刹时,日光灯一暗,像是灯管用太久快坏掉,或是有什么东西通过俊之头上,遮住日光灯发出的光芒。 俊之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灯管并未闪烁。钢琴声倾泄的房内仅有他一个人。只是乐音中,掺杂着铃声。 铃! 听见铃声,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倒流。俊之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周前夜里听过的声响。汗水涔涔淌下,他用颤抖的手脚撑着地板,想站起来,却完全使不上力。房内空气变得湿黏、闷重,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手紧紧缠绕在身上。 铃! 是从窗外传来的。老实说,俊之一点都不想转头去看。他不敢确认,但不看又十分不安。 勉强转移视线,窗帘是拉上的。从窗帘缝隙能够看见窗玻璃,外面站着一个女人。那双大得离奇的眼睛,从窗帘的缝隙紧盯着俊之。那双眼睛比夜里的暗影更幽暗,宛如无底的漆黑深渊。 俊之忍不住大叫,窗外没有阳台,根本没地方站,那女人却站着。不能移开目光。一旦移开目光,那女人就会靠近。俊之不断提醒自己,但内心已几乎要放弃。 就算得救,也只是躲过一时。上次没能杀了俊之,于是她又出现。她会一来再来,往后这种情况将不断发生,永无安宁之日。无论何时、在哪里,她都可能霍然现身。俊之每分每秒都将活在恐惧中,精神逐渐耗弱,还得一次又一次与这双仿佛能够冻结灵魂的大眼对峙。太绝望了。不如一死了之,比较轻松。 楼下传来母亲的呼唤声。 「俊之,怎么了?俊之!」 从声音听来,母亲正在上楼。俊之不禁瞥了房门一眼,万一母亲开门进来怎么办? 这家伙该不会连母亲也攻击吧? 铃!铃声响起,房内弥漫着一股腐烂鱼肉般的恶心气味。 俊之回头,那女人已站在房里。窗户没有打开过的迹象,窗帘也维持原样,她的姿势却像刚走过来,猛然站定。一条红线贯穿那女人合十的双手手背,底端垂挂着铃铛。铃铛摆荡得十分缓慢,仿佛时间的流动变慢了。 从披垂的黑发间隙,露出那张尸体般苍白的脸,嘴巴四周布满无数瘀青,呈现出红紫或青紫色,像曾遭受殴打。俊之吓到浑身发软,连动都没办法动。 敲门声响起,母亲在叫他。然而,钻进俊之耳里的,却是另一道声音。 「过来。」 是男性的声音。不是俊之的声音,也不是母亲的声音。 相当熟悉的嗓音。是令人深深怀念、胸口一紧的声音。 「过来这里。俊之,你很努力了。你真棒。」 炎炎夏日中,母亲带他去过的那间病房。震耳欲聋的蝉鸣。高挂蓝天的积雨云。 那段记忆忽然苏醒。这是父亲的声音。俊之回头望向声源处。 不见父亲的身影。音响的喇叭流泻出钢琴弹奏的旋律。 同时,也传出父亲的声音。 「俊之……啊啊,俊之,你去死吧。」 母亲打开房门的瞬间,俊之的眼球爆裂,化成无数肉屑,四下飞溅。俊之没注意到铃声再度响起,没注意到那女人靠近,甚至没发现她的指尖碰到自己。听到母亲失声大叫前,他已断气。即使演奏告终,喇叭恢复沉寂,母亲依然在尖叫。 第四章 1 沟吕木弦进入位于f县y市河岸的老人安养院。他来采访石森壬生,以了解目隐村的风俗习惯。他原先一直在调查凑玄温泉的历史,这阵子却对往昔存在于山中的奇特村落萌生兴趣。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石森壬生过来。她还没出现失智症的征兆,但每次都会忘记沟吕木的名字。连安养院员工的名字、同住安养院的熟人名字,她也记不得。据说她不是健忘,而是童年时发生过意外。小时候,一场土石流吞噬她家,她被活埋在土里一段时间,后来就记不住人名。她的双亲在那场灾祸中过世。 值得庆幸的是,除人名以外,石森壬生的记忆力很正常。她说话夹带大量方言,沟吕木必须耐着性子一句句解读,才慢慢对过去在目隐村进行的仪式及信仰有进一步的了解。目隐村以前常接待朝廷的使者,执行能够削弱敌国力量的仪式来换取金钱。这样的历史甚至延续到近代。 石森壬生的身份不足以直接参与祈祷仪式,并不清楚具体进行的步骤,但深植于日常生活中的风俗,她依然能够侃侃而谈,从中也能窥见几分信仰的内涵。 举个例子,目隐村会替死者挂上铃铛。将线穿过合十的双手,再系上铃铛。铃铛的功用在于,当亡者爬起来时会发出铃声,其他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对目隐村的居民来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或许并不那么径渭分明。 询问石森壬生是否能将目隐村凭吊死者的方式写进书里,她同意了,只是每次提到铃铛,她的表情就会变得僵硬,一副很紧张的模样。沟吕木暗忖,她会对铃声这么敏感,原因可能就出在目隐村的这项风俗习惯。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半开玩笑地问。石森壬生没有笑,沉默好一会,兀自静静眺望窗外潺潺流动的小河。后来,以不写进书里为交换条件,她开始诉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那一年,石森壬生二十岁,已跟村里的男子结婚,却迟迟没生下孩子。由于记不住人名,被误以为是个笨女人,丈夫和公婆都对她十分冷淡。夫家务农,于是她过着帮忙农耕的生活。 村子正中央有几幢大宅,住着祈祷师一族,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服侍祈祷师而存在。在大宅的土地范围内有一座神社,每个月有几次会燃起篝火,身穿白衣的人会捧着稻穗和酒进行祈祷。 根据石森壬生从大人口中听来的内容,目隐村在太平洋战争前比较富裕,开战后就迅速没落。原因并非直接遭到战争的残害,想来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的那次祈祷仪式失败的缘故。连他们信奉的山神,也没办法扭转大时代的潮流。 沟吕木想起当地老人说过的话: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有一群军人前往应该是目隐村所在的山上。石森提到的失败祈祷仪式,该不会就是那一次吧? 二战结束的那一年秋季,婆婆交给二十岁的石森壬生一项任务。村外的杂木林深处,建有一座土藏〔注3〕,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婆婆希望她去照顾那个女人。具体来说,就是一天送一次饭,帮她擦拭身体,处理排泄物。对石森壬生而言,丈夫和公婆的话如同圣旨,无法拒绝。 隔天,婆婆带她去土藏见那个女人。尽管是大白天,杂木林里依旧昏暗,雾气弥漫。半路上挂着注连绳,一穿过去,就听不见虫鸣。土藏出现在眼前时,婆婆停下脚步,叫她自己过去。 土藏看起来很坚固,厚重的门板外侧还上了门闩。她拿掉门闩,走进里头,只见五斗柜、书桌等各种家具及器具杂乱摆放着,再里面则有一道格状木栅栏隔出空间,换句话说,就是监牢。 栅栏的另一侧,一个年纪与石森壬生差不多的女人端正跪坐着。她见过那个女人,是祈祷师的女儿,每次举行祈祷仪式时,必定站在中央。那个女人美丽极了,双眼饱含力量,瞳仁好似闪耀着金灿的光辉。 石森壬生战战兢兢地打招呼,女人神色自若地回应。 「谢谢你过来,以后就麻烦你了。」 女人点头致意,石森壬生松了一口气。 女人伸手握住木制栅栏,面露难色地继续道: 「家里的人都说我疯了。这叫私宅监禁,就是将精神病患关在仓库或另一幢小屋里。」 格状栅栏和土藏里的墙壁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除了文字,上头还画着祈祷仪式会用到的、代表眼睛的花纹。石森壬生不知道这些文字隐含什么意义,好奇地盯着瞧,女人便开口说明: 「那些符咒上写着他们的愿望,『希望发狂的人恢复正常』。」 从那天起,石森壬生开始独自造访土藏。她会先去村庄中央的大宅拿要给女人的餐点,再送去土藏。土藏旁有一口井,她从那里打水,帮女人擦拭身体。女人的排泄物都装在监牢里的瓮中,石森壬生只需帮忙清理。 即使后来两人不时会交谈,石森壬生仍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被关在这座牢里。女人并无任何不寻常之处,知道许多石森壬生不晓得的知识,也能够流利背诵古书里的长诗,并解释其中含意给石森壬生听。女人的容貌美到令人叹息,脱去衣裳擦拭身体时,婀娜的身姿简直像从神话中走出的人物。 两人日渐熟悉,石森壬生会对女人倾吐烦恼。那阵子每次出了差错,丈夫或公婆都毫不留情地嘲笑石森壬生,对她大吼。 「这点小事我能帮你。下次来土藏时,你准备一些供品。」 女人指定的供品有米、酒、盐和鸡头。石森壬生知道过去她在祈祷仪式中都位居中央,暗想她应该是要进行简易的祈祷。 「鸡头要先把眼睛弄烂。奉上供品给山中尊者时,这是规矩。」 山中尊者,指的就是山神。那个女人是巫女,据说她能够与山神交谈。 石森壬生听到村里有熟识的人家要杀鸡,连忙去要来鸡头,按照女人的指示把眼睛弄烂,再端到土藏。 「今晚我就会把这些供品献给山中尊者,完成祈祷仪式。」 监牢里有一张木制矮桌,和可供书写的纸笔。女人将纸张铺在矮桌,再摆上供品,恭谨地低下头。 村里举行仪式时都是在气派的神社奉上供品,在小小的土藏里也可以吗? 「可以,山中尊者会派遣使者过来。有一位类似船长的使者会来取供品,再放到船上运回去。」 女人回答后,在纸上压出折痕,仔细撕开,制作祭祀用的道具大币和纸垂。她又请石森壬生去捡一些红淡比的树枝,扎好玉串。 石森壬生不清楚那天晚上女人在监牢里进行何种祈祷仪式,只知道隔天起,丈夫和公婆不曾再嘲笑她。即使她又犯错,丈夫和公婆也只是看着她,露出略带畏怯的神情,随即背过身。要是以前,他们早就破口大骂,现在却像在她身后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连忙别开眼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石森壬生向土藏里的女人道谢。丈夫和公婆的态度产生变化,肯定是她进行仪式、山神接受祈愿的缘故。女人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石森壬生难以理解。 不经意地向熟识的村民打听那个女人的事,她发现很多人连土藏里住着一个女人都不晓得。她这才明白,住在村子中心的祈祷师们,多半是认为土藏里的女人让家族蒙羞,刻意隐瞒消息。他们不希望这件事传开,不过石森壬生仍从几个人口中听到关于土藏女人的传言。 据说,女人在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的那场祈祷仪式中,负责向山神祈祷,不料调伏失败,诅咒反弹回她身上,害她发狂了。发狂,具体而言是指怎样的状态?石森壬生照料女人生活起居的同时,不免感到疑惑。在监牢里度日的女人,言行举止十分普通。 过了一年,有一阵子女人经常坐在监牢的矮桌前,认真地写东西。女人握着毛笔在纸张上挥舞,写得不顺时,就会把纸揉成一团。 石森壬生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一个恐怖故事。」 女人微笑回答。 某天,女人似乎十分满意完成的作品,从此不再提笔,矮桌上原本杂乱堆放的纸笔收拾得干干净净。女人对石森壬生说: 「你想听听我写的恐怖故事吗?」 石森壬生很怕听恐怖故事,可是她对女人怀有敬畏之心,愿意满足女人的任何要求。石森壬生同意后,两人隔着木制栅栏面对面跪坐。女人直视着石森壬生的眼睛,娓娓道来。 在草木蓊郁的山路上,男人在赶路。 忽然有铃声响起,他回过头,看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 情节逐渐展开,石森壬生像被吸进故事里般深深着迷。一方面是女人说故事的技巧高超,再来就是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股能迷惑听者的力量。最后,女人指着石森壬生,替故事作结。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石森壬生吓一大跳,女人见状,满意地眯起眼睛。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时,那张绝美容颜显得十分妖艳。 「我希望你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村民听。」 石森壬生没问理由。既然女人如此希望,石森壬生就会照办。但这时遇上一个难题,恐怖故事里的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石森壬生记不住她的名字。自从小时候被活埋在土石流中,记人名就难如登天。 「考虑到这一点,我写下来了,你只要照念就好。」 女人将折叠的纸张从格状栅栏的缝隙递给石森壬生。摊开那张纸,石森壬生明白这就是女人埋首案前、煞费苦心完成的作品。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内容,全用毛笔一字一句写下,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的名字,也写得一清二楚。如果照着这张纸念,应该做得到。石森壬生小心翼翼拿着这张纸回家。 起先,她把故事讲给丈夫听。 接着讲给公婆听。 然后是在田地玩耍的一群小朋友。 大概是村子的娱乐贫乏,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让村民们都吓坏了,纷纷感到乐趣十足。 注3:在木造结构外覆上极厚的泥土白墙,具有防火、防盗功能的仓库。 2 春男在旅馆的客房中醒来,换好外出服就前往凑寿馆二楼的大宴会厅。那里供应早餐,住宿旅客找到座位坐下后,服务员会端着白饭和味噌汤等日式早餐过来。环顾四周,没见到山村瑞纪的身影。两人事先讲好,早餐时间可以各自行动。 吃完早餐,春男去泡了一会温泉。一楼尽头有座大澡堂,还有三温暖。凑玄温泉的水质黏稠滑溜,根据板子上的说明,具有舒缓神经痛、关节痛和四肢冰冷的功效。 春男准备回房,全身暖烘烘地等电梯时,瞥见间宫幸太在玄关大厅讲电话。他没注意到春男,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地以手机通话。他的脸色惨白,仿佛快要吐了。 电梯快到时,结束通话的间宫注意到春男。 「铃木……」 一看到春男,他就以一副「这次绝对要逮住你」的气势冲过来。 「方便借我几分钟吗?我有话要说。」 「怎么了?」 间宫失去昨天的从容,神色中透着不安。 「死了……」 「咦?」 「昨天我采访的青年死了。刚才警方打电话通知我。」 两人在沙发坐下。根据间宫的说法,过世的青年名叫森川俊之,在凑寿馆工作。间宫昨天去他家进行采访,晚上他就心脏衰竭过世,而且遗体的眼睛也爆裂了。发现遗体的是森川的母亲,她告诉警方白天一个叫间宫幸太的人来找过儿子,警方才会打电话给间宫,问一些例行性的问题。 春男暗忖,森川俊之应该也听过那个恐怖故事吧? 「双眼爆裂过世的,这是第四人了。」 间宫说道。 「不,是第五人。」 春男纠正,顺带告诉间宫,送酒给凑寿馆的酒类专卖店员工渡边秀明也过世了。遗体发现得晚,谣传他的脸被老鼠啃烂,但实际情况恐怕是他的眼球在死亡时爆裂了。 「渡边……」 间宫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 「森川提过这个名字,他说恐怖故事就是从这家伙口中听来的。」 「他还有说什么吗?」 「嗯,只要听完故事就会被诅咒。他全部告诉我了。」 「全部?」 「女人追赶男人,最后忽然用手指向听众。是名叫shiraisan的女人的故事,没错吧?」 春男浑身一僵。来不及了,他已被牵扯进来。 「真可怜。」 春男看着间宫脱口而出。谁教他执意要调查,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他不要管这件事,就不会被诅咒。忧伤一闪而逝,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你恐怕也被诅咒了。」 「诅咒……你真的相信吗?不,可是……」 直到今天早上为止,间宫多半只会一笑置之,反驳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不可能发生。可是,森川俊之真的死了。 「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几个凑寿馆的员工站在走廊尽头交谈。顶着妹妹头、戴眼镜的女员工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差点腿软倒下,其他人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应该是森川俊之的死讯传到同事耳里了吧?春男没见过那名青年,但看到他们的反应,内心不免一阵苦涩。 山村瑞纪传line来时,春男已跟间宫分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说终于睡醒,在二楼吃早餐。昨天晚上在旅馆房门前道别时,她仍有点恍神,春男还担心她无法自行爬上床睡觉。春男下定决心,往后一口酒都不能让她沾。 春男透过line把从间宫口中得知的消息都告诉她。间宫已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还有,两人在大厅交换目前为止掌握到的所有资讯。 间宫说,昨天晚上与妻子冬美通话时,也把shiraisan的故事告诉她了。这样一来,现阶段光是春男等人知道的范围内,受诅咒的就有四人。 不过,实际上可能有更多人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罢了。毕竟在今天早上之前,两人连有森川俊之这名青年都不知道。 上午十点左右,三人相互联系后,在大厅会合。山村瑞纪搭电梯下来,维持一贯的低头姿势,分别向春男和间宫颔首致意。 「我听说了。」 从她面对间宫的态度看来,已不如昨天那么戒备。 「那就好。今天你愿意告诉我详情了吧?」 「昨天我们避开你,是希望你远离这件事,避免增加被诅咒的人数。既然事情已发生,大家就应该合作。」 间宫的车停在旅馆的停车场,是一辆白色小客车。春男和山村瑞纪并排坐在后座,间宫发动车子。 天空乌云低垂,环绕温泉乡的群山,山顶皆笼罩在云中,轮廓十分模糊。由于间宫事先在车上的导航系统输入目的地,预计三十分钟左右就能顺利抵达。 渡边秀明的老家位在古老民房林立的地区,庭院里种着松树,间宫将车子驶入围墙内。或许是听到汽车的声音,一名高大的男人从玄关走出来,向三人点头致意。他戴着眼镜,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看起来性格严谨,约莫三十五岁左右。那是渡边秀明的哥哥,渡边龙司。昨天春男联系过他,表明今天想来上香。 「我是昨天打电话过来的铃木。」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 三人下车,在玄关与渡边龙司打招呼。间宫掏出名片,递给他。 「你在出版社工作?」 渡边龙司看了眼名片,大吃一惊。 「以前碰巧有机会认识秀明。」 间宫说,过去为杂志撰写凑玄温泉特辑的报导时,曾请他介绍美味的地酒。八成是瞎掰的,但渡边龙司并未怀疑,相信了间宫的话。 「请进。」 渡边龙司神色憔悴。倒也难怪,毕竟他的弟弟过世了。春男一想到他的处境跟自己雷同,不禁心生同情,忍不住揣测,他听到间宫杜撰的借口,是不是也会感慨发现了弟弟的另一面? 他领着春男一行人来到佛坛所在的房间。面对遗照,春男才第一次知道渡边秀明长什么模样,五官和哥哥极为相似。渡边龙司说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人。 春男等人依序在佛坛前合掌祭拜。他们以三人的名义准备奠仪,交给渡边龙司。和室桌上已备好热茶,众人开始闲聊。 「谢谢你们今天特意过来。」 渡边龙司深深低下头。他侃侃而谈,说弟弟热爱日本酒,在酒类专卖店工作如鱼得水,还提到根本没想过弟弟竟会比自己早走。春男等人则尽职地扮演秀明朋友的角色,流畅地对话。 渡边龙司望着遗照说: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扫除的时候。我考虑要重新翻修这个家,便叫他回来,整理出不需要的东西。」 「他曾提起大扫除时找到以前的日记吗?」 坐在春男身旁的山村瑞纪,目光停留在茶杯上,开口询问。根据酒类专卖店员工所说,渡边秀明是重读大扫除时翻出来的日记,才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恐怖故事。 「以前的日记?唔,我不清楚。」 渡边龙司似乎真的不晓得。渡边秀明很可能没向哥哥提起日记的事。 「日记怎么了吗?」 这次轮到间宫发问: 「他在喝酒时,讲了一个以前写在日记里的恐怖故事。是一个女人从背后追赶男人的恐怖故事,你听过吗?」 渡边龙司摇头。 「我没印象。」 此人没听过那个诅咒故事。光是确定这一点,三人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当然,如果能把渡边秀明小时候的日记带走销毁更好,只是在这种气氛下实在不好开口,请求渡边龙司让他们带走弟弟的遗物。 「对了,以前这附近是不是住了一位学者?秀明说小时候常去找那位学者玩。」 铃木春男发问。据说,把那个恐怖故事告诉少年时期的渡边秀明的,就是住在附近的学者,他想确认是否真有其人。 「啊,你是指沟吕木老师吧。」 「沟吕木?」 「他是专门研究民俗学的教授。小时候我们常去他家玩,他太太每次都会准备美味的点心和可尔必思。他们家有好多有趣的书,像是画着妖怪图像的画册之类的。」 渡边龙司流露怀念的神情。春男在脑袋里描绘他和弟弟一起去那位学者家玩耍的画面,只是在想象中,那对兄弟的脸置换成自己与和人的脸。 「沟吕木老师还健在吗?」 间宫一问,渡边龙司黯然回答: 「老师在我们小时候就心脏衰竭过世……对了,他过世时,因为太痛苦,眼睛还飞出去了……」 离开渡边家后,间宫开车载两人回凑寿馆。途中在路边的荞麦面店吃午餐。等待餐点送上来时,三人用手机上网搜寻民俗学家沟吕木的资讯。 他的全名是沟吕木弦,专长是研究地方风俗、深植地域的婚丧喜庆仪式,出版过几本著作,曾在关东的大学任教,晚年举家搬到f县y市,持续进行个人研究。他已于二十年前离世,死因是心脏衰竭。网路上找不到有关他的遗体眼球爆裂的讯息,很可能只在当地居民之间流传。这位学者是诅咒的牺牲者,同时也是传播诅咒的媒介。 「欸,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走出荞麦面店,再度握住方向盘后,间宫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坐在后座的铃木春男回答: 「你够了没,快点面对事实啦。」 「对了,我得叫冬美保密。」 「拜托你尽快。」 后来,春男和山村瑞纪在车内讨论是否该延长住宿。原本只预订两晚的房间,明天就得退房。 「瑞纪,你觉得呢?」 「再多住一晚没关系。」 回凑寿馆后,两人先去询问能否延长住宿,柜台人员表示没问题,于是延长了一晚。下午前往当地的图书馆寻找沟吕木弦著作,可惜空手而归,他们决定明天再去其他图书馆碰碰运气。 3 去电询问后,发现邻县的国立大学图书馆有收藏沟吕木弦的著作。从f县y市开车走高速公路,单程也要一小时。跟昨天一样,瑞纪与春男坐在后座,由间宫负责驾驶。行驶中的车内几乎没人交谈,一路上只见清冷沉郁的群山绵延不绝,偶尔才能看见像是水塔的建筑物一晃而过。好久没看到晴朗的蓝天。 驾驶座上的间宫,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出版界人士牵扯进来,瑞纪心里多少有些担忧。瑞纪不希望好友的死成为记者大作文章的题材。要是引发社会大众的关注及骚动,总觉得对香奈有点抱歉。 但间宫分享的资讯,确实令人感激。名叫森川俊之的青年告诉间宫的话,对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的瑞纪等人帮助很大。间宫把采访当时的对话用录音笔录下来,也让瑞纪和春男听过。 一月三十日夜里,森川俊之从凑寿馆回家的路上,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那不是看错,也不是幻觉。那女人恐怕不是人类,甚至说不准是否属于这个世界。那是从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爬出来的怪物。故事中提到「只要被追上就会死」、「只要被抓到就会死」之类的说法,森川俊之大概是及时想起,拉开距离才逃过一劫。 只要一直盯着那女人的眼睛,她就不会靠近。森川俊之分享的这项资讯,说不定日后会拯救我们的性命——瑞纪眺望着窗外寂寥的景色,在心中深深感谢那名青年。 就算成功逃离一次,那女人仍会不断找上门。森川俊之的死,证明了这一点。只是,既然知道不转移视线,那女人就不会靠近,第二次怎么还是被逮住?究竟是什么原因?刚好发生其他事,让他分了心吗?还是,内心太煎熬,撑不下去? 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坐在后座的瑞纪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绷带。过了两周,伤口仍会痛。那天,香奈在咖啡店一直注视着窗外,想必是因为那女人就站在那里。当时,瑞纪什么也看不见。想必只有听过那个恐怖故事,知晓那女人存在的人才看得见吧? 那女人接近,香奈吓坏了,紧紧抓住瑞纪的手臂,力气大到像在求救。残留在手臂上的抓痕,正是香奈不愿被带离这个世界,抵抗不明不白死去的命运的证据。 三人前往造访的国立大学位在丘陵地带。在停车场停好车,他们进到图书馆,在柜台取得入馆许可。馆内有为学生设置的自习区及咖啡雅座,搭电梯上二楼,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书架,架上摆满各种领域的学术书籍。 三人在很里面的位置找到民俗学的书架。 沟吕木的著作有三本。其中一本是以居住山地的流浪族群「山窝」为题,剩下的两本则专门记述每个地区婚丧喜庆仪式之间的差异。三人决定分头阅读,寻找有用的讯息。 瑞纪拿起《结婚与丧礼》,这是沟吕木晚年出版的著作。读到差不多一半时,她发现一页的内容颇有意思。那一页是介绍过去存在于f县y市山上的一个村落的葬礼。在那个村子里,火葬时会将死者的双手合十,以丝线贯穿,并系上铃铛。万一死者苏醒,铃声一响,大家就能马上得知。放眼日本全国各地,这种风俗仍十分奇特,从此一丧礼仪式,便能窥见当地居民对死者的想法。 「铃铛」一词吸引了瑞纪的目光。印象中,那个恐怖故事里,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是伴随着铃声一起出现。书里也提及,拥有这项风俗的村子叫「目隐村」。 瑞纪立刻呼唤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过来,给他们看提到目隐村的那段文字。 「写这本书时,沟吕木弦已搬到f县y市。可能是有什么契机让他得知这个村子,引起他的兴趣。」 间宫这么推测。尽管篇幅不多,书里还是描述了一下目隐村是怎样的地方。那个村子拥有独特的山岳信仰,为了进行祈祷调伏的仪式,政府会派遣使者过去,于是带动当地温泉乡的发展。 「什么是『祈祷调伏』?」 瑞纪发问,铃木春男回答: 「大概是一种咒杀敌人的仪式。我记得『调伏』是指咒杀对方。」 「你好清楚。」 「我最近查了许多与诅咒相关的资料。蒙古来袭时,朝廷也曾四处花钱找人诅咒敌方。什么宗派都无所谓,连密宗和在山里徒步修行的修验者,他们都不放过。毕竟攸关国家的存亡大计,他们把所有能拜的神明都拜了一轮,其中一个地方,可能就是目隐村。」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没多久目隐村就因传染病而灭村。 三人翻找二战前的古地图,想比对出目隐村的所在位置,发现那座村落位在距离凑玄温泉开车几十分钟的山上。然而,对照新地图,却没找到通往那座村落的道路。 铃铛和诅咒,找到两个关键元素。沟吕木弦晚年调查过目隐村,或许是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得知那个恐怖故事。三人讨论出此一答案。毕竟民俗学家搜集当地的古老传说,是很自然的举动。 回到凑寿馆时,夕阳已下山。三人决定去附近的居酒屋吃晚餐,两个男人都点了酒,只有瑞纪点了无酒精饮料。 「间宫先生,你没遇到什么类似灵异现象的状况吗?」 铃木春男主动询问。 「灵异现象?」 「据说,那家伙会不断透过一些灵异现象来消磨我们的意志力,让我们精神虚弱。只要先削弱我们的生命力,真要发动攻击时就容易许多,不是吗?」 间宫思考片刻,似乎心里有底。 「这么一提,我的确在旅馆房间里,看到不寻常的东西。」 间宫说是镜中的倒影。他在理应只有自己一人的房内,看到陌生女人站在阴影里。 「那就是受到诅咒的证据,百分之百没错。间宫先生,你真的被诅咒了。」 「拜托你不要那样讲话。」 瑞纪在一旁聆听铃木春男与间宫的对话,默默吃着日式冷豆腐与马铃薯沙拉。 「我们是明天退房吧?」 看准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瑞纪开启新的话题。间宫主动邀请两人坐他的车回东京,以便在路上商讨今后该如何应对。 「回东京前我有一个地方想去看看,你们要一起来吗?」 「哪里?」 「目隐村。可能走到一半就没路了,但我想试试能多靠近。」 瑞纪和铃木春男接受间宫的提议。三人决定明天早上离开凑寿馆后,前往那个消失在地图上的村子。 4 早上十点,间宫退房后,便在凑寿馆的大厅等待。过一阵子,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分别带着行李下来。这两人在交往吗?间宫一开始曾这么猜想,但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听来,不像是情侣关系。他们说是在这次的连续离奇死亡事件中认识的。刚痛失好友和家人,又身陷超乎现实的恶劣处境,应该没有恋情萌芽的余裕。 从旅馆走到停车场,钻进车内。间宫坐在驾驶座,两人坐在后座。天气十分寒冷,晨风冰凉到刺痛皮肤。间宫先发动引擎开暖气,却没办法一下就温暖起来,车内宛如冰窖。虽然待在车里,呼出的气息也是白色的。 「那就出发喽?」 「麻烦你了。」 听到间宫的询问,铃木春男开口回应。于是,间宫换档前进。 从后照镜可看见山村瑞纪系上安全带。她是一坐到后座,就理所当然地系好安全带,并确定扣紧的类型。真是认真的家伙。 当然,每名乘客都有义务系安全带,可是就间宫身为一个普通市民的印象,很多人并未认真看待后座乘客的安全防范工作,日本全国依然充斥着「坐在后座不绑安全带也无所谓吧」的氛围。 以前去某个先进国家采访,坐上计程车后,只要后座的间宫没系上安全带,司机绝对不会开车。没想到海外这个观念推行得如此彻底。在这些国家的人民眼里,日本的安全观念恐怕非常落伍。 无视通往东京的高速公路入口,直接将车子驶向山上。铃木春男比对着在图书馆影印的古地图和手机上的地图app,一边指示前进的方向。目隐村已不存在,该怎么开到目的地,三人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大家决定尽可能开到附近。如果运气好,通往村落的道路依然保持可通行的状态,或许能去废村的遗址瞧瞧。 间宫确信目隐村就是那个诅咒诞生之处,暗自期待造访当地能找到解开诅咒的线索。 一开进山路,路幅就变得十分狭窄,坡度也很陡。两旁全是针叶树林,视野极差。偶尔能从树干的间隙隐约窥见山麓的城镇,得知目前的标高。由于路面狭窄,间宫担心万一遇上要会车的情况会很麻烦,幸好对向一直都没有来车。 轮胎勉强驶过山路的边缘,再往外几公分就是一道大陡坡,后座的两人神情也相当紧张。 「这条路真的对吗?」 间宫频频向在后座看地图的铃木春男抛出同样的问题。 「间宫先生,请走这边。」 驶进岔路后,这里的路没铺柏油。车子在裸露的泥土地上前进,枯黄杂草不断摩擦着车体下方。终于,一棵横倒的树木阻断去路,没办法再往前开。 看来就到此为止了。间宫停车,开门出来。那棵倒地的树木后面,依然有一条没铺柏油的路继续延伸,但看不见像是废弃村落的地方。山路一直延伸至杂木林茂盛的昏暗地带。他向从后座下车的两人说: 「开车最多就到这里。」 「从地图上来看,目隐村在前面。」 感觉不是走不到的距离,只是必须翻过一座小山。那种地方真的曾有村落吗?为什么那些人不选择更方便的平原居住?还是,他们信奉的对象就在那块土地上,不继续在那里进行祈祷就无法生存?昨天才刚在图书馆翻阅沟吕木弦的著作,三人对于土着的信仰及山岳信仰,多少有些基本的认识。 间宫和铃木春男决定让山村瑞纪留在车上,两人先去探路。他们前行时不断拨开枯草,没多久路就消失了。从地上的痕迹看来,几十年前似乎发生过山崩。大块岩石及无数砂砾堵住道路,而石头缝隙中,各类青草长得颇为茂盛。要继续前进,以现有的装备不太可能。 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雪花,气温低到灵魂仿佛都要结冻。环绕着道路尽头的群山昂然耸立,云朵就贴在山顶附近,宛如轻抚地表般飘然挪动。群山形成的巨大黑影,仿佛正低头望着两人,不知为何,令人莫名害怕起来。 间宫和铃木春男回到车上,与山村瑞纪会合。引擎一直开着,因此车内十分暖和,两人终于能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回东京吧。」 后座的两人纷纷附和间宫。 雪花纷飞中,间宫心惊胆颤地倒车,寻找可回转的空地。车子大半都陷进枯黄的草丛,他才成功转了一百八十度,往山麓前进。 「瑞纪,那是什么?」 「刚才在等你们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至今为止的情况。」 「每三天一次吗……」 听到后座的谈话声,间宫瞥向后照镜,见铃木春男正探头看山村瑞纪摊开的笔记本,好奇地问: 「什么每三天一次?」 铃木春男回答: 「离奇死亡事件发生的时间。瑞纪刚刚把日期整理过一遍。我弟弟和人过世的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七日,三天前,香奈过世了。再三天前,是酒类专卖店的渡边最后一天去上班的日子。警方推测他是在当天晚上过世。每三天就有一人出事,中间都相隔两天。」 「这么单纯的事实,我们怎么一直没注意到?」 听到间宫的疑问,山村瑞纪应道: 「因为和人过世后,好几天都没人出事,直到六天后才换富田咏子……」 铃木和人的忌日是一月二十七日。 富田咏子的忌日是二月二日。 这样的空白形成误导,他们才忽略了每三天就会发生一次离奇死亡事件的规律。 不过,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五天的间隔。 「一月三十日晚上,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去找森川,而他活下来了。」 缺口被补上了。那家伙每三天就会出现在某个人的面前。 车子驶离裸露的泥土路,回到柏油路上。在下坡路段,只要一个闪神就会失速。两侧都是大片针叶树林,斜坡上林立着无数色彩如石头般灰暗的笔直树干。 「富田咏子过世的三天后,二月五日就轮到森川俊之吧?他是那天过世的。」 铃木春男接着说: 「如果下一次再有人出事,就会是在那三天后,也就是二月八日,今天。」 车内的气氛急转直下,再也没人开口。 乌云彻底遮掩住阳光,尽管还是大白天,四周却十分昏暗。亮起车灯后,车子穿过在空中飞舞的无数雪花,奔驰下坡。马路终于变宽了些,间宫加快车速。他想尽早离开这座山,回到有人烟的地方,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发凉。 事情就发生在他开到发夹弯之际,弯道内侧也有众多针叶树矗立着,林间深处显得相当幽暗。转过弯道时,他在层层叠叠的树干缝隙中,瞥见小小的人影。亮色系衣服的一角,在黑压压的树林中格外显眼。 密密麻麻的针叶树遮蔽了视线,但间宫一直盯着,又从树干缝隙瞥见那个小小身影。这次看得更清楚,是一个孩童。有个女孩在针叶树林里独自玩球。这种深山怎会有孩童?疑惑掠过他的心头,随即消失。 那个小女孩发现间宫的车子,抬起头。是真央。间宫死去的女儿,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 「间宫先生!」 听见铃木春男的喊叫声,间宫回过神,前方已没有路。前轮驶出路面,车体剧烈摇晃,后座传来山村瑞纪的尖叫声。间宫急着想让车子回到正轨,但在这种状态下,没办法控制车子的方向。弯道外就是一道大斜坡,可能是车体前半部掉下去,后轮就悬空了,瞬间响起轮胎的空转声。接着,车子底部传来一股向上顶的力量,间宫的身体飞离座椅,看见挡风玻璃前方的天空后,下一秒视野就大幅翻转,只看得到斜坡下方。接着,他的身体被座椅猛烈推向前,车子高速滑过坡面发出摩擦声,造成剧烈摇晃。身体在车里被甩来甩去,不断撞到各种地方。耸立在斜坡上的树干快速逼近眼前、显得越来越大,霎时,挡风玻璃化为碎片,简直像整个世界都破碎、震飞了出去。 5 三人像是置身于制作鸡尾酒的调酒杯,如果没系安全带,搞不好早就被甩离座位,重重撞上车子的天花板,导致脖颈骨折。撞击声震耳欲聋。车子猛烈撞上树干的瞬间,挡风玻璃化成的无数碎片,甚至飞到后座的瑞纪身上。 车子彻底停住,转瞬之间,一切又恢复寂静。连引擎声、轮胎转动声都消失,只剩泥土和碎石从斜坡滑下,击打车身发出「啪啪啪啪」的细碎声响。 瑞纪勉强保持清醒,但剧烈的冲击和身体的疼痛令她说不出话。刚才车体摇晃得太剧烈,全身上下都撞到了。幸好感觉没骨折或受重伤。瑞纪不住咳嗽,转头查看同伴的情况。 「铃木……间宫先生……」 即使呼唤他们的名字,也没人应声。 瑞纪身旁的铃木春男血流如注。他的头撞伤了,无力地垂着,侧头部不停渗出血。不过,他应该只是昏过去,胸口依然规律起伏,还有呼吸。驾驶座上的间宫情况差不多,趴在方向盘上,动也不动,看来也是昏迷了,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呻吟。两人都还活着,瑞纪不禁松一口气。 解开安全带后,瑞纪差点从座位上摔落。因为车子在斜坡中段卡到针叶树的树干,呈现倾斜的状态。瑞纪想开车门,但车体变形,怎么也打不开。她使尽全力一撞,车门才勉强动了,终于能出去。 压扁扭曲的引擎冒出阵阵白烟,往斜坡上林立的针叶树林空隙缓缓扩散。灰蒙蒙的天空依然不停降下雪花,虽然不到会积雪的程度,依旧寒冷刺骨。 必须设法把两人移出车外,让他们躺在地上才行。可是,驾驶座的车门,及后座铃木春男那侧的车门,都没办法从外面打开。没辙了,瑞纪只好从刚才出来的那侧钻进去,将手臂穿过铃木春男的腋下,试着拉他出来,他却文风不动。力气太小了,瑞纪十分懊恼。 得想办法求救。瑞纪从掉落在地上的包包掏出手机。动作要快点,车里应该还有汽油。万一汽油漏出来,一不小心哪里产生火星,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天不从人愿,手机萤幕显示收不到讯号。 瑞纪决定只带着手机离开。 「我马上回来。」 对昏迷不醒的两人说完,瑞纪开始攀爬斜坡。干燥的白色泥地上覆盖着层层枯草,只有车子滑落的地方翻出底下的黑土。瑞纪非常谨慎,一边爬一边留意别滑下去,好不容易回到汽车刚刚奔驰的那条马路上。她的目标是走到有讯号的地方,打电话求救。 低头瞥了眼斜坡上的汽车,瑞纪毅然向前走。沿着通往山麓的方向前进,她频繁检查手机萤幕。一直收不到基地台发送的电波,显示可通话状态的天线符号迟迟不出现。 山路蜿蜒曲折,左右两侧都是幽深的针叶树林。厚重云层遮蔽太阳,不过就算天气晴朗,树林里恐怕依旧很暗吧?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万籁俱寂的山中,只有纯白雪花无声地从天而降。到山麓还有多远?现在的标高是多少?这些瑞纪都不清楚。 针叶林深处的树干缝隙中,白茫茫的大团雾气宛如猛兽爬行,不断靠近,逐渐笼罩瑞纪的四周。雪仍下个不停,视野很差,看不清前方的路。在大雾中下雪,瑞纪头一次体验到这种天气。 针叶树笔直的剪影与白色世界模糊相连,像是一根根支撑着巨大建筑物的柱子。疲劳及全身的疼痛使得双脚使不上力,好想停下来,好想干脆坐下来。瑞纪强忍着想放弃的冲动,继续检查手机萤幕,却还是收不到讯号。 视野瞬间变暗又恢复。可能是意识逐渐模糊、快要昏倒的征兆,也可能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站在山顶上,挡住厚重云层后方的太阳。 铃!铃声响起。 瑞纪停下脚步,凝视着前方的道路。白雾弥漫的山路上,有人蹲在那里。由于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细部的轮廓。人影缓缓站起。从那一头长发,看得出是个女人。 瑞纪双脚颤抖不已,全身都没了力气。 是她。 是那个恐怖故事里出现的女人。 女人静静站着,一直望着瑞纪。白雾模糊了女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形影,然而,那股视线已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只要被逮住就会死,的确非常恐怖,但在此之前,光是那个超乎现实的怪物本身,便教人怕得心脏一阵绞痛。 瑞纪没将目光从那女人身上移开,是因为想起森川俊之说过的话。必须赶紧下山,走到有讯号的地方才行,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她的身心都在抗拒继续前进。朝那女人走近,这种事根本连想都没办法想。瑞纪不断后退,拉开距离。 瑞纪…… 忽然传来叫唤声,瑞纪停下脚步。那声音十分熟悉。不是前面那女人发出的,而是来自背后,从后颈附近传来。 欸,看我这边呀,瑞纪…… 有人站在瑞纪的身后,距离近到甚至能够听到呼吸声,还有衣服擦过的声音。 瑞纪想将目光转到后面,确认背后那个人是谁。 浅粉红色的衣角进入视野,果然是她。身后的人是香奈。 即将与她面对面之前,铃声响起。瑞纪霍然想起,绝不能移开目光,赶紧将注意力放回前面。 那女人靠近了。距离只剩下刚才的一半,瑞纪转回视线的同时,女人也停下动作。长长的发丝和从双手垂下的红线不住摆荡。红线穿过手背上的孔,尾端系着小铃铛。那副模样跟沟吕木弦在书里描述的,目隐村处理死者的方式如出一辙。 瑞纪,我们是朋友吧? 即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香奈的声音从身后钻进耳里。好想回头,但瑞纪必须牢牢盯着前方的女人。她很清楚,绝对不能别开视线。 女人的那双眼睛,透过披垂在脸上的黑色发丝缝隙窥伺。那双大得不像人类的眼睛,给人一种视觉遭到扭曲的错觉。内心强烈排斥那女人的脸,不愿接受眼前所见的景象,瑞纪好想象平常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好想阻绝外界的讯息,逃离那张骇人的脸。 这一瞬间,方才从马路低头往下望的那一幕闪过脑海。斜坡下方,汽车的挡风玻璃裂成数不清的碎片,车头也扭曲变形,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还在里面。瑞纪无从判断他们究竟伤得多重,可能需要尽快急救。 不能移开视线,瑞纪叮嘱自己,笔直望着那女人。必须设法活下去,必须去找人来帮忙才行。 恐惧丝毫没有淡去。光是注视着前面的女人,瑞纪就感觉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流失。那女人穿着和服,打着赤脚,嘴唇周围满是瘀青,仿佛是遭到殴打的痕迹。漆黑的双眼简直像巨大的洞穴,在无尽的黑暗中,满是死亡的气息。光是置身于女人的视线范围内,灵魂便快要结冰。女人没再靠近,只是伫立原地。然而,仅仅是维持这种看与被看的关系,瑞纪就感觉自己的存在正遭到蚕食鲸吞。 你挥开我的手…… 瑞纪摇头头,内心快要崩溃了。 看我这边…… 惊悚而冰冷的声音。她不曾用这种语气说话,但瑞纪知道,朝自己说出这些话的确实是香奈。 「香奈,不要这样。」 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我们是好朋友,你却挥开我的手…… 「你别这样。」 香奈却没停止。 看我这边呀…… 双脚失去力气,跌坐在地。瑞纪再也撑不下去,双手捂住脸。 铃声响起。瑞纪明白那女人正在接近,自己就快死了吧?下一秒就会被那女人逮住,心脏停止跳动,双眼爆裂吧?在双手制造的黑暗中,瑞纪等待那一瞬间的降临。 肩膀忽然被抓住,她已有赴死的觉悟。 「瑞纪!」 一道声音响起。瑞纪没办法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总之,她晓得自己还活着。抬起头,发现那女人来到比刚才更近的位置,但还没近到足以抓住她。 「你不要紧吧?」 头上仍在流血的铃木春男,跪在瑞纪的身旁。 「铃、铃木……」 瑞纪的声音颤抖着,没办法正常讲话。他怎会在这里?他追过来了吗?肩膀上那双手的触感及温度令人无比安心。他是真实的,不是幽灵也不是幻影。他的目光直直投向前方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瑞纪忍不住问: 「你看得见?」 「对。」 他神色紧张地点头。 原本站在身后的香奈是不是不见了?从他的反应看来,可知刚才一直在瑞纪后方的香奈已消失。 「你站得起来吗?我们离那女人远一点。」 在铃木春男的搀扶下,瑞纪站起身。两人的目光紧紧黏在那女人身上,逐渐往后退。 6 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伫立着。 透过垂落脸孔前方的黑发缝隙,两潭深渊正凝视着这边。不该存在于这世上之物,就在那里。只要看一眼,就会立刻明白。 这女人肯定就是杀害和人的那个诅咒的真面目。在此之前,春男想着要替弟弟报仇,然而实际与她面对面后,满腔冲动顿时消散。站在那里的,绝非人类有办法应付的怪物。 眼前的情景超乎常理。弥漫山路的白雾中,一个拥有人类女性的轮廓、言语难以形容的怪物,一直注视着这边。只要稍微松懈,就会因太过害怕而失去理智,彻底发疯。 山村瑞纪就在春男旁边。两人用相同的速度往后退,但春男无法确认她是什么表情。绝对不能从那女人身上移开目光。 「我马上回来。」 即将恢复意识前,这句话钻进春男的耳朵。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遍布车内的挡风玻璃碎片,侧头部又热又痛,间宫昏倒在驾驶座上,却不见山村瑞纪的踪影。可能是去求救了,春男心想必须赶紧找到她。 现在绝对不能落单,至少得两个人结伴才行——春男直觉这么认为。要应付挡在面前的人形怪物,恐怕只有这个办法。 只要看着那女人,她就不会靠近。一别开眼,她就会接近。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算其中一人不小心移开目光,因为另一人还看着那女人,应该能阻止她靠近。 发现山村瑞纪大概是只身去求救时,春男就有预感那怪物会向她下手,于是想着绝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垂落的红线尾端系着铃铛,那女人依然注视着这边。春男让那女人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开口问瑞纪: 「你有没有发现刚才间宫先生的神色不太对劲?」 「怎么说?」 山村瑞纪的声音在颤抖。 「开车时他似乎看见什么,表情很震惊,然后车子就冲出山路。」 「他是看见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我猜八成是那怪物干的好事。应该不是间宫先生疏忽,而是那怪物设下圈套害他恍神。」 中计了,三人被逼上绝路,分散行动。 让三人分开,再逐一杀害。越孤独的人,越容易死亡。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前几天父亲说的话,忽然浮现在春男的脑海。当时在整理弟弟的住处,父亲将生死学的书放进纸箱,说了句「没想到和人居然会看这么深奥的书」。 勿忘你终有一死。好好凝视着死亡,不要移开双眼。 此刻站在眼前,拥有女人身形的,正是死亡本身。我们有朝一日都会死——尽管春男不想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天仍终将到来。对于自身消亡的那份恐惧化为具象,就站在那里。 「啊……」 一直后退的山村瑞纪发出惊呼,同时,春男感觉脚踩空了一下。 刚才春男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女人身上,没发现来到转弯处。这条路没有护栏,旁边就是大斜坡。春男和山村瑞纪同时踩空,幸好没滑下去,及时往前一跪,四肢撑着地面,逃过一劫。只是,两人的目光都离开了那女人。 铃!铃声响起。 春男抬起头,那女人来到距离两人只有几公尺的地方。 黑色长发与系着铃铛的红线,不住晃动着。 女人的脸上不带一丝情感,双眼宛如黑漆漆的洞穴。 山村瑞纪忍不住啜泣。春男扶着她手臂站起来,再沿着路面的弧度往后退。要撑多久那女人才会消失?每一秒内心的恐惧都在扩大,逐渐侵蚀心智。 哥…… 背后传来和人的声音。 春男与山村瑞纪同时停下动作,不过奇怪的是,她喊了声:「香奈?」和人的声音在她耳里,似乎变成加藤香奈的声音。 我好怕…… 不能回头去看和人。 身后弟弟站立之处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 那家伙要把我带走。 救我,哥…… 有股食物腐烂的臭味。 看看我呀…… 春男右手紧紧握住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弟弟很珍惜的手表。那坚硬的触感提醒春男什么才是现实。 「和人,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哥…… 如果我没出生就好了…… 胸口一紧,春男明明没那么想。 「我从来没讨厌过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真的。那只是小时候说的气话,我不是真心的。和人,其实我一直以你为荣,很庆幸你是我弟弟。」 看看我呀,哥…… 我好怕…… 你来陪我…… 「我也想去陪你,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不能丢下身旁这个人,让她孤单一人,抱歉。我们一定要互相帮助,不然马上会被那怪物逮住。」 我不想死…… 我好寂寞…… 好想转身抱紧弟弟,但现在只能牢牢盯着前方。不晓得讲了多久的话,春男不停安慰和人。 磅!身旁传来一道声响。 山村瑞纪倒在地上。约莫是疲劳和紧张终于耗尽她的力气。 春男也感到有些恍惚,小心地将那女人保持在视线范围内,在山村瑞纪的旁边坐下来,抱住她,像在保护她。 笼罩山路的白色雾气仿佛有黏性,紧紧包覆全身。针叶树的剪影、那女人的轮廓,都逐渐消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不见那女人,春男心里发慌。她在哪里?春男的目光四处梭巡,寻找那个由死亡与虚无化成的人形,却没找到,也没听见铃声。 眼前是全白的世界,一个小小的光点浮在半空中。凝神细看,光点渐渐变大,朝春男靠近。他心生害怕,想要逃跑,却疲惫得站不起来,更何况,不能丢下山村瑞纪独自躲避。春男抱紧她,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光点。 直到光点大到有些刺眼,春男才发现光点不只一个,其实是两个光点左右并排。终于领悟那是车头灯时,一辆轻型卡车从白雾中出现。伴随着尖锐的紧急刹车声,卡车骤然停在春男面前。驾驶座上的年长男子睁大双眼,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与他四目相接。 白雾迅速散去,四周的景色逐渐清晰可见。引擎声、鸟鸣声、风拂过树梢枝丫晃动的声响,纷纷传进耳里。那名男子打开驾驶座的门,下车询问: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放下心,春男差点就要昏过去。看样子,两人活下来了。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勉强将在前方发生意外、驾驶受伤的事告诉对方。 7 瑞纪待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 四周昏暗,橙色烛火照亮墙壁。 五斗柜和木箱等杂物堆叠着,她猜测自己是在一个老旧的仓库里。 听得见水滴声。 脚边摆着水盆,水滴是落进盆内。 水滴声在空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墙壁上有蜥蜴在爬,一察觉到瑞纪的视线,一溜烟就逃走了。 瑞纪发现一面镜子,映出自己的身影。 好像有人。 从日式五斗柜的缝隙望去,一道看似十分坚固的木制格状栅栏,将昏暗的空间一分为二。 到处都贴满符咒,上头有类似眼睛的花纹和毛笔字。 一个女人端正跪坐在栅栏内侧。 她背对瑞纪,看不见长相。 她的前面有一副小小的人骨。 从头盖骨的大小来推测,应该是婴儿的骨头。 瑞纪倒抽一口气,或许就是这一声惊扰到对方,那女人回头看向瑞纪。 两人四目交接。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瑞纪从梦中醒来。 f县y市的医院里,瑞纪悠悠醒转。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脸,确定紧闭的眼皮下方,眼球仍好好地待在里头。按下护士铃,护士很快出现。她接受了几项简单的检查。「铃木春男和间宫幸太呢?」护士听到她的问题,告知两人都平安无事。 距离那场意外已过一晚。原本放在间宫车上的旅行袋,此刻就摆在病房的角落,应该是有人好心帮忙拿过来。瑞纪的掌心有伤痕,大概是下车时遭挡风玻璃的碎片割伤。缠在手腕上的绷带松脱,香奈留下的指甲刮痕变得很淡,几乎快消失。 「瑞纪!」 病房门口响起呼唤声。铃木春男听说瑞纪醒了,立刻跑过来。 「铃木……」 见到他的瞬间,瑞纪放松下来,忽然很想哭。 记得在那条白雾弥漫的山路上,独自与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对峙时,他出现了。接着,背后传来香奈的声音,瑞纪和她交谈好一会。不过,最后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获救。 春男在瑞纪床畔的椅子坐下。两人四目相对,瑞纪凝视着他,忽然被他一把抱进怀里。瑞纪吓一大跳,却没推开,双手自然地环过他的腰际,紧紧抱住他。对方还活着,升高的体温让这份感受更为鲜明。 春男将瑞纪昏倒后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融进白雾似地消失,一名从事林业工作的男子开车经过,春男请求他帮忙。春男的头上缠着绷带,侧头部缝了好几针,他却说只受点小伤实在太幸运。 负责开车的间宫没这么好运,肋骨断了好几根。虽然有意识,但还在加护病房,只有家人能进去探望。他的车滑下山坡,撞得变形,昨天警方前往调查,今天会把车从斜坡拉上来。 下午,警方来到瑞纪的病房,询问几个有关昨天那场意外的问题。警方并非怀疑当中涉及犯罪,全是写报告用的例行问题。警察询问瑞纪怎会在那里,瑞纪解释他们在调查废弃村落的资料。 瑞纪和春男都只受轻伤,不过保险起见,得住院多观察一晚。夜里,一名女子造访瑞纪的病房。从服装就能看出她并非护士。那名美女神情疲惫,深深低下头。 「我是间宫的妻子。」 她自称间宫冬美,是为丈夫造成的意外前来致歉。 二月十日,听闻间宫幸太已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瑞纪便与春男一起去探望。他躺在病床上,全身缠着绷带,间宫冬美陪在一旁。昨天她提过,当初得知丈夫发生意外,她就从东京赶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 间宫幸太看着瑞纪和春男,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他连发出声音都很困难,光讲这几个字已费尽力气。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 「幸好你没事,真的。」 春男和瑞纪异口同声地安慰他,他露出愧疚的神色。 「我们要先回东京,保持联络。」 「嗯。」 将间宫幸太留在病房里,两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与间宫冬美交谈。 「出事前一刻,他似乎看到什么……」 间宫冬美神情迷茫地说。两人追问究竟看到什么,她表示丈夫只回一句「我看错了」,不愿多谈。 「我猜,或许他看到女儿。」 她这么推测。 间宫夫妇的女儿,早在几年前就车祸身亡。 「明天你要小心,最好跟你丈夫待在一起。」 春男好意提醒。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似乎会以每三天一次、间隔两天的频率,去找目标对象下手。至今为止,这个规则是成立的。假设情况不变,下次就是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明天,那女人会出现在听过恐怖故事的某人面前。间宫冬美曾透过手机听丈夫讲述shiraisan的故事,已涉入其中。瑞纪不禁揣测,这几天她身边搞不好也曾发生一些奇怪的现象。 「那个……」 间宫冬美神色紧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沉默。 「没事,抱歉……」 最后,她只深深低下头。 与间宫冬美道别后,瑞纪和春男背起旅行袋,坐计程车前往车站。搭上往东京的特急电车后,两人眺望着窗外景色,一边交谈。天空乌云密布,寂寥的群山不断从眼前掠过。 「结果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春男在隔壁座位上随着电车摇晃,这么说道。 「是啊……」 两人千里迢迢来到凑玄温泉,最后只搞清楚富田咏子说的那个恐怖故事是从何而来。那个恐怖故事和目隐村——现今已不复存在的村落,似乎有所关联,但详情不明。现况没有丝毫改变。尽管这次侥幸逃过一劫,还是有可能跟森川俊之一样,某一天,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又出现在面前。一想起在山路上遇见那女人的情形,瑞纪就怕得无法动弹。 「只是,也有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我终于能和香奈说再见。」 那是铃木春男赶到山路后的事。两人一起后退时,瑞纪背后传来香奈的声音。 「香奈就站在我后面。虽然不能回头,但可以讲话。」 看我这边呀…… 她不断说着这句话,啜泣起来。 瑞纪累得神智不清,仍努力诉说对她的感激之情。 谢谢她愿意当自己的朋友。为了挥开她的手深深道歉。 「我大概一直很想好好跟她道别。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背后她的气息就消失了。原本我一直心怀愧疚。只有她死去,我却活了下来。」 「我也跟和人讲到话了。他觉得寂寞,要我去陪他,不断恳求我。我拒绝了。我说还想活下去,不能过去找他。」 「我听到的是香奈的声音,可是铃木,你听到的却是弟弟的声音。那是真正的香奈,与真正的和人吗?」 「真正的?什么意思?」 「假设那是我们打从心底渴望听见的话语,就是幻听。不过,如果是shiraisan把他们从阴间带过来,企图转移我们的目光,可能就是真正的香奈与和人。」 「瑞纪,你觉得是哪种情况?」 「我也不晓得。只是我希望香奈听见那些道别的话,所以当然是真正的本人比较好。不过,为此将他们的灵魂从阴间带来人世,感觉有点残酷。」 「对方操控死者的能力究竟有多强大,也是一个问题。说不定我们主动交谈,会减弱那女人的操控力,香奈跟和人就能释怀,满足地回去。」 瑞纪点点头,放松身体随着电车一同摇晃。 抵达东京车站,瑞纪向铃木春男道别。 「那么,明天见。」 「好,明天见喽。」 两人各自回家整理行李。好久没在自家的床上睡觉了。 隔天一大早,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新宿车站前会合。还没决定今天要去哪里,总之先选择两人都方便到达的新宿。一看到瑞纪,他笑着打招呼,旋即神情又紧张起来。毕竟今天不是来约会。 二月十一日。自从上次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今天是第三天。只要那女人出现的频率没改变,今天她出现在某个人面前的可能性极高。注视着那女人时,她不会靠近,所以不能独自待着,最好结伴行动。 早上先去咖啡厅讨论今天要做什么,两人很自然地决定去东京铁塔。几年前来东京后,瑞纪就一直想去,却一次都没去过。春男则跟家人去过几次。 两人搭乘地下铁前往,混在观光客中逛东京铁塔。从高处俯瞰东京的高楼大厦,瑞纪在脑中模拟着,万一那女人出现在这里,该怎么后退才能顺利逃离。天气十分晴朗,还有,跟春男一起度过这一天很开心。 两人在连锁家庭餐厅待到凌晨十二点,期间那女人都不曾出现。瑞纪和春男不断与间宫夫妇传讯息保持联系,那女人也没去找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 铃木春男喝着从饮料吧拿回来的咖啡,一边打呵欠。 瑞纪摊开笔记本,重新检视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出现的日期。 「规则变了。或许『每三天会出现一次』的推测是错的。」 「搞不好是诅咒自然消失。这种想法是不是太乐观?」 「真是那样就好了……」 瑞纪的内心隐隐不安。事情尚未结束,她有这种感觉。 8 沟吕木在以各地域风俗为题材的著作中,提及石森壬生描述的目隐村丧礼。出版后,他带着那本热腾腾的新书去河畔那家老人安养院,打算送给她。 采访石森壬生耗费很长一段时间。她年岁已高,一次没办法讲太久,因此她与仓库里的女人交流的过程,分好几次才述说完整。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轮椅的石森壬生过来,明亮的阳光透进落地窗,照亮那双宛如小女孩的眼睛。一番闲聊后,沟吕木请她继续讲上次那件事。她不记得讲到哪里,沟吕木便开口提示: 「讲到仓库里的女人告诉你一个恐怖故事。」 被关在仓库里的女人是谁?如果石森壬生的话可信,应该就是祈祷师一族的女儿。 石森壬生说,仓库里的女人憎恨目隐村的众人。 「她说自己原本怀着一个孩子,好像是死胎。」 「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 那女人被关在仓库时,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但孩子没能在出生后发出洪亮的哭声。由于生下死胎后,石森壬生才接手照顾她,只见她的小腹十分平坦。石森壬生每天送食物过去,照料各种生活所需,慢慢获得女人的信任,于是她说出往事。 「那是个女婴。」 石森壬生非常同情女人的遭遇,离开前故意没锁上栅栏,方便她随时逃跑。但不知为何,她一直乖乖待在牢里。 石森壬生将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讲给许多村民听。由于村里少有娱乐活动,故事很快传开。 「不久后,她偷偷告诉我一件事。」 目隐村就要大难临头。 你快点逃到山麓的村子。 「我问她『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她向山神祈求了。 她会献上许多祭品,换取孩子回来。 那一天,石森壬生跟平常一样去照顾仓库里的女人。先去大宅领餐点,再走向仓库所在的杂木林。穿过注连绳拉出的界线,走进老旧的仓库,经过各种家具及用品堆积如山的那一区后,她正要朝格状栅栏里呼唤,却看见女人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死因不清楚。女人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身体已冰凉。 石森壬生赶紧去叫人,通知他们仓库里的女人过世了。那些人明明是女人的亲戚,听到消息却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石森壬生一直很同情那女人,不免有股冲动,想向他们提出抗议。但那女人的亲戚是住在村子中央的大宅里,负责在祭祀时向山神诵念祝祷词的人,石森壬生没资格反驳。 依目隐村的风俗,他们将那女人的双手合十摆好,再于左右手的手背上钻孔,穿过红线、系上铃铛后,才放入棺桶。遗体在村外的墓地火化,不是在平常举行祭祀活动的大宅境内的神社。来观礼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看起来像亲戚的人,也没邀请村民参加。石森壬生藏身在不远处的茂密草丛里,悄悄观望。 「熊熊大火中,铃铛响了。」 火焰包围棺桶,烟雾和火星逐渐飞向空中。此时,铃、铃、铃!响起好几次剧烈的铃声。石森壬生没听错,她远远看见来观礼的人一阵慌张。铃声在火焰中持续好一会,才渐渐转弱,终于听不见。 仓库里的女人过世后,石森壬生又重新开始帮忙夫家的农活,只是也没持续太久,因为目隐村的居民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每隔几天就会有人过世。每一具遗体的情况都很类似,大家怀疑是一种传染病。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人,隔天心脏就停止跳动,痛苦得双眼爆裂。 石森壬生想起女人生前说过的话。 目隐村就要大难临头。 或许是女人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招来恶疾。石森壬生决心逃出目隐村,她对丈夫和公婆的感情十分淡薄,因此天还没亮就独自前往山麓的村子,也没带上任何行李。她迷失方向,花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走出山里。由于她跟别人去过几次山麓的凑玄温泉,知道大概的方位。 「目隐村一直有人过世,有奇怪的病在扩散。」 石森壬生告诉山麓的居民这件事后,累得昏睡好几天,过了一阵子才弄清目隐村的状况。山麓居民将石森壬生的话转告警方,区公所了解情况后,上报给国家单位。听说,政府派来陆军防疫给水部的人。他们赶赴当地调查时,目隐村的村民已全部离世,但并未发现病菌。之后,豪雨导致山崩,往来变得十分困难。 从此,目隐村成为废村。 「后来,我就在提供住宿的温泉旅馆工作,却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石森壬生住在旅馆旁的另一栋屋子里,跟几名员工一起生活,共享一个大房间。某天,在被窝里熟睡时,那女人出现在她的枕边。就是被监禁在仓库里,应当已死的女人。 「她抱着婴儿。我马上发现,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女人把婴儿放在石森壬生的枕边。婴儿身上还连着脐带,尚未穿衣,小手小脚不断挥舞。 我把村民当成祭品。 请神明将这个孩子还给我。 女人说完,一脸慈爱地望着婴儿。 婴儿的哭声吵醒石森壬生,大房间里的其他员工也都揉着双眼,跟着起身。如同在梦里所见,石森壬生的枕边有个婴儿。刚出生没多久,脸还是紫红色的女婴。脐带从中间剪断,正在流血,必须赶紧拿线绑起来止血。那个孩子是真切无比的存在,并不是梦。 起初,众人怀疑那是投宿客人抛弃的孩子,展开调查。可是,那段期间没有怀孕的客人,而且好几件事都透着不寻常。大房间里有数名同事一起生活,要避开所有人偷偷把婴儿放在石森壬生的枕边,简直难如登天。而且,从脐带滴落的血迹,只出现在石森壬生的枕边,其他地方一滴血也没有,仿佛是凭空出现。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想起,当初半开玩笑地提出这个问题,才促使石森壬生提起这件往事。看来复生的死者,应该就是那个婴儿。至少,石森壬生是如此相信。他无从判断老婆婆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想必掺杂着一些想象出来、经过扭曲的事实吧。 那个婴儿最后送到孤儿院,不过石森壬生每天都去看她。婴儿满三岁后,石森壬生决定领养她,当成亲生女儿照顾。那女孩从当地的高中毕业后,与一名担任教职的男子结婚,后来连孙子都有了。在二战后没多久出生的婴儿,如今应该已五十几岁,的确是有孙子也不奇怪的年纪。 然而,出现在石森壬生梦中的女人讲的话,令人难以释怀。 我把村民当成祭品——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不该探究梦中话语的涵义? 沟吕木满腹疑惑地结束那天的采访。 9 放学后,松坂步美走在高中的校园里。平常这个时间,她都在第二音乐室参加合唱团的练习,不过期末考快到了,最近所有社团都暂停活动。她的朋友近藤雏跟过来,兴高采烈地问「春假要去哪里玩」。她和步美在合唱团都是女高音部。 「你会不会太心急啦,春假前得先准备考试。」 「要趁早计划才行。放春假时,想不想一起去东京?」 「东京?不会太远吗?」 从步美住的小镇搭新干线去东京要花上半天,不是能当日往返的距离。 「我有亲戚住在东京,说不定可以借住。我超想去新大久保,拜托啦,陪我。」 雏非常迷韩国男偶像,听说东京有一个叫新大久保的地方,很多店都会卖韩国偶像的周边商品,她想去买些心仪偶像的小东西。 「我问一下我爸妈,如果考试有考好,应该没问题。」 步美心想,升上三年级,明年就要考大学。趁现在还悠闲时,多陪陪雏吧。 「希望能去东京。」 「嗯。太好了,雏,你终于有点精神了。」 好友最近不时露出阴暗的表情。原本以为是失恋了,似乎不是。「你有没有闻到东西腐烂的臭味?」几天前,她主动说出这句话。最近在课堂上或通学途中,经常突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不过,闻到臭味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周遭的人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她担心自己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 不光是这样而已。她摆在房里的小装饰品,不知不觉间移动了位置,但家人并未擅自更动摆设。在看喜欢的韩国偶像团体影片那短短几分钟里,明明没人进出房间,装饰品的位置却变了。 说不定是幽灵作祟,雏认真地担忧起来。 「不久前,我在网路上看到一则恐怖故事。听说看了那个故事,真的会遭受诅咒……」 步美不太关注网路上的消息,只想着「最近在流行这种东西啊」,没多问那个恐怖故事在讲什么。她最怕恐怖故事了。 走廊尽头的图书馆入口出现在眼前,步美打算去图书馆的自修室准备考试,没想到雏忽然停下脚步,一脸诧异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和窗户。 「怎么了?」 「刚刚好像变暗了一下。」 「有吗?我没注意到。」 雏注视着走廊尽头,脸色非常难看。 「雏?」 步美叫唤,但雏没回应。接着,她的唇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那是……」 雏伸手指向前方,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看不见吗?」 雏似乎快哭出来了。步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不免一阵慌张。完全搞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刚才一路上她不是都很开心吗? 雏一步步后退,步美追上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雏没回答,一直盯着走廊尽头,单手扶墙不断后退。 「小心!」 步美大喊。雏正要退往楼梯。她踩空了,整个人后仰摔下去。一对情侣不巧在楼梯上,雏撞到他们,三人倒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 步美停下脚步,低头望向平台。雏很快爬起,打算离开,一起摔倒的那个男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喂,你给我道歉!」 雏试图挥开对方的手,但他抓得很牢。 「放开我!拜托你,放开我!」 雏不断恳求。 小情侣中的女生依然坐在平台上,没站起来,脚似乎扭到了。男生一边关心女朋友的状况,一边紧紧抓住雏不让她逃走。雏神情惊骇地望着楼梯上方。她的目光就落在步美旁边,但步美不晓得她看见什么。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那个男生站起身,挡住雏的视线。从步美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雏。 只听见雏发出惨叫。女高音的叫声响彻整栋校舍,结束在一阵破裂声中。楼梯的平台一片通红,像是装满红墨的水球爆裂。那对情侣的衣服染成鲜红色,细碎的肉屑向四面八方飞溅。 那个男生摇摇晃晃地后退,倒在平台上的雏映入步美的视野。她跑下阶梯,靠近雏的身体,却没勇气伸出手。很快就有学生和老师聚集过来,围成一圈。目睹失去双眼的女学生遗体,现场一片哗然。 x x x 矢崎弘离开公司后,一如往常在那家店点了一杯酒。外籍店员以生硬的日语复诵一次他的点单,便走回厨房。每天下班去居酒屋看历史小说,是矢崎的生活乐趣。他不急着回家,反正老婆和儿子不会等门,早早就吃完晚饭上床睡觉。即使赶在他们还清醒时回家,彼此之间的对话也没什么内容。 喝到微醺时,矢崎察觉一道视线。店门口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以前的部下市川透。他身躯瘦削,微弓着背,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店里灯光较昏暗,他的脸覆盖在浓浓的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这不晓得是第几次了。最近他常出现在矢崎前往的地方。矢崎闭上眼,使劲揉了揉眉间,再望向店门口时,他已不见。 市川透在一年前过世。有匿名者向公司密告,他可能是受不了职场霸凌才自杀。而会在工作上给他压力的人,正是矢崎。矢崎不认为自身的言行有不妥之处,他不过是把当菜鸟时前辈训过的话,照本宣科地对部下说一遍。只是市川不太可靠,矢崎的用词或许更强烈一点。幸好公司相信矢崎,判定他不须为市川的死负责,也相信没有职场霸凌的情况。 矢崎付钱后,走出店家。深夜的小巷里,一整排都是餐饮店。朝地下铁的入口前进时,市川透又出现了,这次是在巷子的暗处。矢崎啧了一声,径自走过,假装没看到。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印象中,是从在居酒屋听到一个奇特的恐怖故事那一晚开始。那天,矢崎和一同坐在吧台座位的男子聊了起来,自nhk的晨间连续剧、大河连续剧,一路聊到历史小说。 后来,男子讲了一个从网路上看来的恐怖故事,内容根本莫名其妙,描述有个男人遭到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追赶,听着十分不愉快。他好像说那女人叫shiraisan吧?经过那一晚,亡者的世界仿佛忽然近在身边。 矢崎刷卡进入车站,跟刚下班的大批上班族一起在月台上等电车。是喝醉的缘故吗?四周一暗,仿佛视野闪烁了一下。 铃!他听见一道铃声。 矢崎揉揉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对面月台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覆盖着脸,浑身散发出诡异的气息,不过往来的行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她。 电车进站后,女人的身影就被挡住。矢崎虽然好奇,也只能先上电车。车内挤得水泄不通,矢崎抓住吊环后,又听见一道铃声。 刚才那女人也在电车里,矢崎在人群之间看见她。方才明明在反方向的月台上,她是怎么搭上这班车的?矢崎略感不对劲,瞥见覆盖在黑发下的那双大得离奇的眼睛,理智瞬间停摆。那显然不是人类。矢崎无法接受自己看见的景象,脑袋一片混乱,惊骇莫名。他求助似地朝周围伸出手,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市川透。他恶狠狠地瞪着矢崎。 矢崎放声大叫,其他乘客冷静地与他保持距离。在大城市的电车里,鬼吼鬼叫的醉汉并不罕见。几秒后,叫声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爆裂声,矢崎的四周鲜血与肉屑横飞。尖叫与喧哗声充斥车内,情况十分混乱,电车在下一站停靠,门一开,所有乘客都冲上月台。空荡荡的车厢内,只剩失去双眼的矢崎遗体倒在地板上。 x x x 和田翔真一接到电话就立刻跳上自行车。这是父母为了庆贺他上高中新买的越野车。傍晚的田园地带黑漆漆的,路灯数量极少,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空间仿佛没有尽头。他穿过温室旁的小路,朝成排农家所在的地区前进。两旁的树林茂密,细枝错落交叠,石板路向前延伸。再往前,就是居民尊称为「宫大人」的神社境内。 「和田!」 骑着越野自行车进去,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住他。那是好友坂本顺平的声音。神社里没有照明,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习惯微弱的星光,他才终于看清楚周遭的情况。 「你来啦!」 这次是小西明的声音。 和田翔真凝神一看,发现神社里有三个人影。高又瘦削的人影应该是坂本顺平,胖胖的人影是小西明。两人是和田翔真从小学就认识的死党,上国中后还是每天都玩在一块。 有问题的是第三个人影。 那家伙有着女人的轮廓,一头黑色长发,身上是旧式和服。她合十的双手无力似地往身体前方歪斜,垂下一条系着铃铛的细线。 和田翔真看到她的瞬间,一股寒意窜过全身。不知为何,他很确定那绝非普通人类。 有个恐怖故事从几个星期前就开始疯传,是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的故事。据说,如果遇见化为女人形体的怪物shiraisan,还被她逮住,就会双眼爆裂而死。实际上,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案接连在日本各地发生,连电视节目也在谈论,蔚为话题。 和田翔真、坂本顺平、小西明,三人都喜欢搜集网路上的恐怖故事。偶然发现shiraisan的故事后,三人轮流看完,也知道传闻看过这个故事,就真的会遭到诅咒,但他们偏不信邪。 连电视上都在介绍有关shiraisan的都市传说,不过他们否认诅咒的存在,认为可能是社会大众对于心脏衰竭造成双眼爆裂的现象感到不安,才会出现这种都市传说。 「你们没事吧?」 「和田,你看得见那东西吗?」 「嗯,看得见。」 和田翔真望着那个女性人影,朝两人走去。 那女人在黑暗中伫立着,动也不动。那画面实在很诡异。她的头发披垂着,把脸都遮住了。三人约好万一shiraisan真的出现,就要一起面对。传闻只要盯着这个怪物,她就不会接近,一旦别开眼,她就会靠近。那么,大家一起面对她,应该能降低不小心移开目光的风险。 「我运气好,原本就跟坂本约在这里碰面。她出现没多久,坂本就到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下去。」 小西明哭了起来,一边说明情况。他与坂本顺平会合后,一起盯着那女人,同时打手机向和田翔真求救。 三人决定不要轻举妄动,待在神社里,目光牢牢锁在shiraisan身上。夜色越来越深,化为湿黏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即使有谁不小心移开视线,还有其他两个人盯着她,令人稍稍放心。跟别人待在一起,不要单独行动,就是应付shiraisan这个怪物的方法吧? 「啊……」 坂本顺平发出叫声。 「有人在我背后!抓住我的脚踝了!」 「是陷阱!不能从那女人的身上移开视线!」 「哇啊!」 这次换成小西明。 「是谁?谁拉我衣服?」 这一瞬间,和田翔真也察觉有人站在身后。 耳朵后方感受到一阵吐息。 有人的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悄声低语: 我回来了。 你好吗? 我一直很想见你。 欸,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是三年前出车祸过世的姐姐的声音。 欸…… 看我这边啦。 10 风仍透着寒意,但似乎已过最寒冷的时间点。大学开始放春假,山村瑞纪犹豫着不晓得是否该回老家。按照往年的惯例,她会回老家两周,好好放松一下。但今年情况不同,她不敢离开东京。 诅咒还没解开,目前只是暂时搁置。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仍可能出现。她现身时,瑞纪是只身一人,还是有人陪伴,幸存的机率天差地远。铃木春男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待在他能立刻赶到的地方,会安心许多。如果离开东京回老家,便会失去这一层保障。 自从在凑玄温泉发生意外,已过一个月左右。这段期间,出现好几个双眼爆裂的死者,消息不光在网路上流传,连电视新闻都开始报导。其中有人是在学校那种人多的地方出事,于是一口气传开,引起社会大众的关注。此外,与shiraisan那个女人有关的都市传说,也透过社群媒体扩散出去了。 「那些人双眼爆裂而死,都是shiraisan干的好事。」 「shiraisan是什么?」 「传闻听完有shiraisan登场的恐怖故事,就会遭到诅咒。shiraisan真的会来找你。」 「那个故事在讲什么?」 「听了就会死,没人知道啊。」 从凑玄温泉回来后,隔天二月十一日,shiraisan没出现。以为是每三天出现一次的规则有误,但并非如此,原来有关shiraisan的恐怖故事不知何时已在社会上传开,所以那女人才没出现在瑞纪、春男和间宫夫妇的面前。 名叫shiraisan的女怪物,被社会大众视为一种都市传说。或许是伴随着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造成社会上人心惶惶,于是形成容易相信传言的氛围。 幸好,光是知道shiraisan这个名字并不会使人受害,只要没听过那个恐怖故事,便不至于遭到诅咒。目前只发展到,shiraisan就像裂口女和人面犬那些角色一样,为社会大众所知的阶段而已。 「听说就算遇见shiraisan,只要一直盯着,她就不会靠近。」 「听说有铃铛从她双手垂吊下来。」 「有人说她眼睛超大,像整张脸只有眼睛一样。」 开始有人将具有诅咒效力的那个恐怖故事称为「shiraisan怪谈」,还有人撰文发表在网路上的匿名讨论区。发文的是谁,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这些都不清楚,但网路上的「shiraisan怪谈」是真的。跟富田咏子告诉瑞纪和春男的内容,虽然有几个细节不同,整体的故事结构和情节却是相同的。 「shiraisan怪谈」在灵异爱好者间迅速引起话题。看到故事的人,照理应该跟瑞纪和春男一样,再也无法置身事外。要掌握究竟有多少人遭到诅咒非常困难,双眼爆裂过世的那些人,想必都是运气不好,在网路上看了那个故事吧。 幸而「shiraisan怪谈」并未像shiraisan这个角色一样在社会上疯传,大多数人只知其名,没实际看过那篇故事,受诅咒的人数才没爆炸性增加。原因在于,瑞纪和春男在背后默默付出不少心力。 「听说shiraisan是广告商设计的噱头。」 「听说是为了宣传电影才会散播这种都市传说。」 瑞纪和春男讨论后,在网路上发表一些浇网友冷水、让人们丧失兴趣的资讯。虽然都是杜撰的消息,但毕竟人命关天。 除此之外,他们还编造出各种版本的「shiraisan怪谈」。以那个会致人于死地的恐怖故事为基础,大幅更动背景、出场人物及故事情节,写出好几个不同的故事,匿名发表在网路上。里面都有shiraisan这个角色出现,只是设定上做了各种调整。 「听说只要扯断那条线,她就会放人一马。」 「听说她会变成巨人,发动攻击。」 「shiraisan那女人其实是在寻找她妈妈的坟墓。」 他们添加许多原始版本没有的设定,试图改造成另一个故事。现下根本没时间实验修改「shiraisan怪谈」原始故事的几成,诅咒的效力才不会继续扩散,只能想出各式各样的设定,加上原先没有的情节,让读者看不出故事的原型,不断消费「shiraisan」这个角色。只要不停发表这些粗制滥造的故事,向网友进行疲劳轰炸,总有一天,就算再发表新版的「shiraisan怪谈」,社会大众也会兴趣缺缺,不想多看一眼。他们的策略就是要让不具诅咒效力的无害版本泛滥成灾,淹没真正有害的原始版本。 花点心思搜寻一下,任谁都能轻易找到原版的「shiraisan怪谈」。毕竟曾在网路上公开的消息,没办法轻易抹去。不过一般人不像灵异爱好者那般痴迷,光是这样做,就能大幅减低无意间看到具诅咒效力的那篇故事的风险。 「听说shiraisan是遭受凌虐的女性怨念的化身。」 「可是,我听说那是很久以前遇害的人所下的诅咒。」 「咦,不是封印多年的怨灵,因为出了一些差错,被放出来吗?」 shiraisan为何会出现?为什么要杀人?他们在不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捏造角色设定,杜撰许多版本。那女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过程中,瑞纪回头思考这一点。为了创作出更多版本,瑞纪和春男针对现代怪谈及都市传说进行研究,并分析故事的结构,思考怎样的情节才容易吸引大众。 网路上出现想象出的shiraisan画像,据说是恐怖漫画家以瑞纪和春男创作的各种版本为底绘制出来。 「听说有一把短刀能封印shiraisan。」 「听说二手书店有提到『shiraisan怪谈』的书。」 「听说最初是一个女生先看到,告诉同学后才传开。」 三月十日,瑞纪和铃木春男在新宿碰面。两人先去咖啡厅闲聊。如果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每三天出现一次的规则可信,今天应该会去找某个倒霉鬼。 「听说间宫先生出院了。」 春男啜饮一口咖啡,说道。那场意外发生后,间宫幸太一直在f县y市的医院休养。由于肋骨断了好几根,他有一阵子不能下床,间宫冬美暂离东京,待在那边照顾他。冬美是个编剧,除了开会以外,在哪里工作都无妨。 「看来没去找他们。」 「应该是没有。要是去了,马上会收到他们的通知。」 两人都没说出主词。不用说也心知肚明。 瑞纪不晓得该不该庆幸那女人没去找间宫夫妇。毕竟没去找他们,可能就是去找在网路上看到「shiraisan怪谈」的其他人。 「对了,那件事我已拜托冬美小姐。」 「我们的秘密行动吗?」 「毕竟我们能力有限。我真的已毫无灵感。职业小说家和编剧到底是怎么创作故事的啊……」 秘密行动,指的就是杜撰不同版本的「shiraisan怪谈」,再匿名发表在网路上。间宫冬美是职业编剧,如果她愿意帮忙,两人应该会轻松不少。 「她会答应吗?这可是无偿帮忙。」 「这倒是没问题,她已答应……冬美小姐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 或许对间宫冬美来说,这等于是在赎罪。「shiraisan怪谈」会在网路疯传,起因就出在她身上。她工作上的伙伴也有人受害过世。 二月五日晚上,她在电话中听间宫幸太转述那个恐怖故事。当时间宫幸太还不相信诅咒的存在,并未要求她保密,造成严重的后果。 隔天早上她去开电视剧的剧本会议,随口向导演和其他编剧说出那个恐怖故事。等间宫幸太明了森川俊之的死因,打电话嘱咐间宫冬美保密已来不及。在瑞纪等人不知情的时候,东京受诅咒的人越来越多。间宫幸太完全不晓得这件事,因为间宫冬美一直瞒着他,不敢坦承其实已将那个恐怖故事告诉其他人。 二月八日发生那场意外后,赶到f县y市医院的间宫冬美,与瑞纪和春男交谈时欲言又止,最后仍选择沉默。那次恐怕她原本是想坦白泄密的事吧。 咖啡厅里的客人很多,有人在用笔记型电脑工作,也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女,还有来新宿购物的外国旅客,各种族群都有。这些人当中,或许有人已看过「shiraisan怪谈」的原始版本。 「春男,你最近有遭遇什么灵异现象吗?」 不知何时,瑞纪开始直接叫他的名字。 「偶尔。有时会忽然闻到腐烂的臭味,或者感到房里有自己以外的气息之类的,不过频率似乎比以前少。」 「我也一样,次数少很多。早知道就做个纪录。如果那是shiraisan即将出现的预兆,搞不好调查灵异现象出现的频率,便能预测shiraisan是否会出现。」 「像紧急地震速报那样吗?」 「或许该透过社群软体呼吁一下。为受到诅咒的人建立一个社群,搜集他们遇到灵异现象的数据。假设出现频率变高,代表shiraisan很快会出现,就能紧急召集其他人,一起度过难关。」 「的确,运用社群软体来应战是不错的主意。如果我担任发起人,瑞纪,你会帮我吗?」 「没问题,只要不影响课业就好。」 想出新的具体应对方案,令人稍稍安心。瑞纪喝了一口咖啡,享受此刻与铃木春男之间流淌的沉默。回想起来,发生好多事情。亲眼目睹好友死去,身陷不得不相信灵异世界真的存在的状况。跟铃木春男一起调查离奇死亡事件的前因后果。遇上车祸,为了求援只身走在山路上,遇见那个非人的怪物。其实,至今瑞纪仍搞不清shiraisan的真面目究竟为何?她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夺取人类的性命? 忽然,瑞纪与铃木春男的目光对上了。瑞纪的视线恐惧症并未痊愈,但与他面对面相处比以前轻松。大概是这一个月来,每隔几天就会碰面的缘故。治不好不要紧,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对瑞纪说这句话的人,是香奈。以后每天都要重温与香奈的回忆,为她的死哀悼。瑞纪下定决心,要好好努力,希望死后能和香奈笑着重逢。 「对了,间宫先生出院后……」 春男再度开口。相较于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的黑眼圈和疲惫都淡去不少,想必已接受弟弟过世的事实,设法打起精神。 「他似乎计划下周要去登山。」 「登山?他能去登山了吗?」 瑞纪惊讶地反问。间宫最近才出院,身体都恢复了吗? 「话说回来,他干么去登山?」 「调查目隐村。」 春男压低声音,仿佛刚才说出的是个充满忌讳的字眼。 「他正在准备各种装备,打算前往目隐村。由于半途就没路了,我才会说是登山。其实他曾邀我,并表示会帮我出旅费。」 「你要去吗?」 「我原本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在目隐村的旧址,搞不好能找到有关shiraisan真面目的线索。」 「可是,你不会去吧?」 「嗯,我不会去。」 「那我也要留在东京。」 看来,春男是担心留下瑞纪一个人不安全才拒绝。每三天一次、shiraisan可能出现的日子,还是两个人待在一块比较好。 11 三月十六日,出现了眼球爆裂的死者。过世的是一名住在东海地区的高中男生,据说他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发出惨叫而死。由于目击者众多,这件事当天就透过社群软体传开。间宫幸太去看过那男生的facebook个人页面,浏览上头的日常生活照。他就读的高中似乎是升学名校,照片中有他和朋友穿着制服比出「v」字形手势的身影。 间宫关掉facebook的页面,叼着烟准备上山的用具。 刚住院时,连打喷嚏或咳嗽都像是地狱的酷刑。手臂和双腿上撞伤的瘀青,还有挡风玻璃碎片划过皮肤留下的伤口都十分严重,不过胸口的疼痛凌驾一切。间宫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周,第二周才总算能稍微活动筋骨,只是仍要小心护着肋骨。 那段期间,电视节目开始谈论会导致眼球爆裂的神秘心脏衰竭症状。当时首先浮现脑海的念头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早就知道冬美把那个恐怖故事泄漏出去了。她是在间宫刚住院时坦白的。她道歉时,脸色非常苍白。 没多久,那个恐怖故事在网路上快速扩散。有人把冬美说出去的故事整理成文字。得知有人将眼球爆裂的离奇死亡事件与那个恐怖故事连结在一起时,间宫焦躁到极点。原本想第一个发表有关这一连串离奇死亡的报导,他实在懊恼。 不过,间宫翻遍网路也没找到有文章谈及「shiraisan怪谈」的缘由,与目隐村的相关资讯,显然手中的情报仍有价值。于是住院时,间宫着手撰写「shiraisan怪谈」的专题报导,认为一旦公开发表,证明诅咒与离奇死亡事件确实有关,便会翻转社会大众的看法。 这是一举成名的绝佳机会。为此,间宫想找到有关shiraisan真面目的线索,就算只是暗示其真面目的片段讯息也好,如果能在报导中提出,会大大提升内容的含金量。间宫暗自期盼,去一趟现已废村的目隐村旧址,能获得有用的情报。 三月十七日,间宫出发前往目隐村,预定当天来回。他把计划告诉铃木春男,邀请春男同行,不过遭到拒绝了。今天和明天就算一个人行动也不会有问题。虽然不确定山村瑞纪归纳出的「shiraisan每三天会出现一次」的规则有多少可信度,但以防万一,还是遵照这个规则行动比较安全。三月十六日出现过死者,十七日和十八日可能不会再有人出事。 间宫侧眼看着温泉白烟冉冉上升的城镇风光,开车在县道上奔驰。这辆车是去车行租的,爱车已报废。慢慢地,沿途只剩零星的建筑物,眼前全是耸立的青山。转进通往目隐村的道路后,路幅越来越窄,坡度也逐渐变陡。虽然不到万里无云那般晴朗,相较于跟铃木春男和山村瑞纪一起来那次,天空明亮许多,树林的色彩也显得更鲜艳。 驶过先前发生意外的弯道时,朝针叶树林间望去,没发现像是真央的人影。当初那是错觉,还是灵异现象?即使到现在,间宫仍无法确定。 开到通往目隐村的道路尽头,间宫熄火下车,听见从茂密草木中传出的虫鸣。 比对古地图与现今的地图,确认目的地的所在方位。看来,通往目隐村的路会一直延伸到山腰。间宫从后车箱拉出背包背上,背包里装有矿泉水、行动粮、雨具及取材用的相机。消失在地图上的原始路径,杂草已长到腰际,他必须拨开草丛才有办法前进。 根据纪录,二战结束没多久,一场传染病导致目隐村的村民全数死亡。几十年后又发生山崩,毁了通往村庄的道路。 往昔曾是道路的平坦地面越来越狭窄,终于变成草木丛生的坡面。间宫前进时特别留意是否有凹凸不平的地方。如果只是走路,胸口几乎不会疼痛,但要是跌倒,骨折的伤恐怕又会痛起来。 走走停停一小时后,他查看地图及指南针,确定目前的所在位置。只要穿过杂木林,就能走到一块群山环绕的平坦土地。几十年的光阴流逝,杂草覆满四周,但仍依稀可辨别出田埂的痕迹,以前多半是田地。远处有一幢半毁损的建筑物。 终于抵达目隐村。原本以为是山上的一个小村落,没想到住家的数量相当多。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木造房屋大半皆已倒塌。绿树和爬墙虎毫不客气地侵门踏户,几乎吞噬了断垣残壁。他朝残破的屋中一看,当时用于日常起居的榻榻米、和服及农机具散落各处。 村子中央有一栋大宅的遗迹,从外观不难想象,应该是地位崇高的人士的居所。周围有沟渠环绕,石墙上爬满植物。建筑物外墙看起来是用灰泥漆成,瓦片屋顶在当年想必十分气派,可惜如今几乎都已崩落,只剩下几个地方的柱子和墙壁依然耸立着。那堆瓦砾远远看,就像一座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小山。 昔日的生活遗迹应该还埋在崩塌的屋顶及墙壁下面,间宫想挖开调查一番。沟吕木弦的著作里提到,目隐村有祈祷师会举行调伏仪式,搞不好会找到仪式中使用的道具或书籍。如果能从中发现目隐村过往的仪式与shiraisan有所关联就太好了。 间宫试着搬开一部分屋瓦和墙壁,却只看到容器的碎片及满是泥巴的和服。没多久,胸口隐隐作痛,间宫不得不停手,坐下休息。乌云逐渐聚拢,这一带变得昏暗,冷风从深山的废村遗址呼啸而过。 蓦地,间宫发现远方聚着一团雾气,位置大概落在村子外围,简直像是只有那里笼罩在晨雾中。原本以为雾气会慢慢被风吹散,但观察好一阵子,那一带仍是白茫茫,雾气始终滞留不散。他心生好奇,决定一探究竟。 间宫走过昔日遗留的道路痕迹。 越靠近白雾聚集之处,未铺柏油的泥土路上杂草越发稀疏。 最后,甚至出现一条怎么看都有人定期维护的小路。 半路上有座鸟居,两侧的柱子矗立在树林间的地上,并拉起注连绳。一穿过鸟居,虫鸣声倏然消失,周遭寂静到像耳朵被捂住。间宫有点迟疑,也许应该回头比较好,最终还是好奇心获胜。白雾笼罩的景色中,头顶上方的树枝相互交错延伸。 走没多久,前面出现一幢颇大的建筑物。是土藏。尽管十分老旧,却不同于其他毁损的建筑物,历经数十载也没有任何一处崩落。入口是一扇对开的沉重铁门,没有上闩,间宫使劲试一拉,门伴随着倾轧声开启。 探头一看,里面很昏暗。天花板附近有一个采光用的小开口,透着微弱的光线。入口附近堆着五斗柜和木箱等杂物。太好了!间宫心想,这下就能找到各种物品,推测出当时村落的生活样貌。 踏进里头,一股线香的气味飘来。真不可思议,间宫感觉内心像去寺院或神社般平静。望着入口附近的杂物,间宫注意到深处有个以木制栅栏隔开的空间,栅栏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上面有毛笔绘成的眼睛花纹,还有潦草的陌生文字。 栅栏另一侧,有人生活的痕迹。摆着棉被、矮桌、桶子、烛台等物品,似乎曾有人住在这里。更精准地说,从木制栅栏就能看出,应该有人曾被关在这个牢房。 间宫举起相机对准各个角落拍照记录,再撕下几张栅栏上的符咒收进包包里,打算带回去请教对这方面有研究的学者。 木制栅栏有一部分可以开关,门闩和锁头都掉在地上。原本待在里面的究竟是怎样的人?有没有活着出去? 铃!就在间宫暗自思量时,传来一道铃声。 外面有动静。 间宫赶紧返回土藏的入口,心惊胆颤地往外窥探。 空气急遽变冷,白雾比先前更加浓厚,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连天空和地面都看不见。他定睛一瞧,有人在雾中行走。起初只是隐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微弓着背,身体前倾,合十的双手无力地下垂,不断移动。她的手上钻了个洞,一条线穿过那个洞,尾端系着铃铛。每当铃铛晃动,便会发出「铃」的声音。长长的黑发遮住她的脸,从头发的缝隙中,可窥见一双大得离奇的眼睛。 一眼就能明白,「她」极不寻常。光是瞥见,间宫便浑身一僵,仿佛站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边缘。虽然外貌像个女人,但恐怕不是原来的身体。大概只是那个言语难以形容的怪物,为了跟人类打交道,才暂时用那副姿态行动吧。间宫寒毛直竖,不禁如此猜想。 间宫小心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听说只要一直看着她,她就不会靠近。然而,此刻注视着她,她却没停下动作,但也没有要靠过来攻击的迹象。她眼里似乎没有身在土藏中的间宫,笔直走过,再次前往浓雾的深处。这样看来,那女人只是不能接近盯着她的猎物,但可以朝猎物以外的方向移动?或许间宫不是这次的猎物,她才没停下。 间宫松了口气,但那女人刚才走出的浓雾深处,又出现另一个人影。由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间宫吓一大跳。那是一个约莫高中生年纪的少年,身上的制服似曾相识。那张脸上没有眼球,眼窝成了两个红黑色的凹洞,鲜血汩汩淌下脸颊。 间宫会觉得那身制服似曾相识,是因为在少年的facebook个人页面上看过照片。那张照片中的少年,比着「v」字形手势。他就是三月十六日在东海地区过世的那个高中生。 理应已死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退一百步来说,一个死者居然在走路,未免太不合常理。间宫思绪紊乱地观察着,少年垂着头跟在那女人的后面,经过土藏旁边,又踏进浓雾深处。 间宫下定决心,抓紧相机,走出土藏。浓雾中,两人的背影隐约可见,为了避免惊扰到他们,间宫隔着一段距离跟上。 不行,快回去!间宫的脑中警铃大作,但他实在太想要这个独家新闻,只要能拍到那女人的照片,报导的价值就会立刻三级跳。 不断往浓雾深处前行,不知不觉间,周遭已没有树木,白茫茫的景色里,出现无数石灯笼的剪影,每一个都亮着烛火般的光芒。脚下也不再是杂木林中的泥土地,大大小小的圆石覆盖地面,不禁让人联想到河岸。 这里真的是废弃村落的外围吗?间宫一阵不安。该不会不小心迷失在超脱现实之处了吧? 这时,女人和少年停下脚步。 有几座石灯笼跟间宫差不多高,他躲在后面观察情况。 一阵风吹来,白雾逐渐散去,间宫才发现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水域。水面平静无波,宛如一面镜子。看不出究竟是湖、池塘,还是河川,他试着回想目隐村附近的地图,没印象有这么一个水域。 岸上有个码头,停着一艘木造的船。船上有十几个人影,所有人都无力地垂着头,动也不动。他们全都没有眼球,眼窝只剩下漆黑的凹洞,不停淌着血。 船上有个间宫认识的青年,是森川俊之。由于他失去双眼,间宫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不过,那真的是森川俊之。还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方才那女人带过来的高中男生,从码头走上通往船只的木板,加入队伍。 受诅咒身亡的死者全聚集在此。把死者带来这里,是那女人的职责吗? 花一天带死者过来, 再花一天去找下一个被害者。 说不定是出于这种理由,才会每三天出现一次,真教人意外。 把他们全带到船上,是要去哪里呢? 白雾中浮现一座大山。对面的山高高耸立着,棱线略微模糊,看不太清楚。不过,光是那座山的存在感,已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直盯着,就会产生那座山步步近逼的错觉,以为山快要压住自己。间宫不禁害怕,尽量避免望向那座山。 驱策间宫行动的,是一颗追求名利的心。他几乎要颤抖的双手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用望远镜头对准那女人,留下纪录。拍了几张船上死者们的照片。就在他将镜头转向岸边时,对岸的景象忽然隐约浮现。对岸也有一个码头,停着一艘船只。如同这边有船航向那一头,那边也有船可以过来。 对岸的船只上也坐着人,身影很小,大概是孩童吧?间宫透过望远镜头观察那艘船,拼命设法对焦,不过雾气模糊了船上的人影,拍不出细节。间宫走出原本藏身的石灯笼后方,没注意到自己十分接近岸边,对焦的手指不住颤抖。他终于看清楚,对岸来的那艘船上是一个女孩。 铃!他的身边响起一道铃声。 回过神,间宫赫然发现,船上的死者全转向他。一张张脸上凹陷的窟窿,排成一整列。 他拍得太专心,没注意到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一直站在身后。 铃!铃声响起。 女人伸手碰触,间宫的心脏骤然停止。 眼球内部的压力不断飙升,水晶体迸出裂痕,炸成细碎的肉屑,四处飞溅。 不过,在那之前间宫就断气了。他已不在意自己遗体的情况。 第五章 1 电车的窗外,看得见樱花树,正是几近盛开的时期。瑞纪环顾电车内,有群人带着孩童,应该是要去赏花。天空万里无云,赏樱胜地想必已挤满人。 「点心的钱,我出一半。」 瑞纪抓着吊环,对身旁的春男说。他提着伊势丹百货的纸袋。与瑞纪碰头前,他先去买了伴手礼。 「没关系啦,这是小事。」 瑞纪和春男一同前往间宫冬美的住处。冬美一直待在f县y市,几天前才回到东京。两人有些担心,决定去探望她。 间宫幸太失踪超过两周。自从他前往已废村的目隐村遗址,便音讯全无。他租的那辆车被发现停在道路的尽头,可能是遇上山难。当地的山岳警备队协助搜索,却一直没找到人。冬美也去拜托了民间的山岳救援队,还出动直升机从上空搜索,却一无所获。据说,有几个搜索队员去目隐村遗址找过,依旧没发现间宫的身影。 他是单纯遇难,还是碰上跟shiraisan有关的麻烦?如果找到遗体,就能进行判断。尽管他可能存活,但过了这么多天,情况实在不乐观。 相隔数日,今天又出现双眼爆裂的死者。有些案子会上新闻,有些案子连网路上都找不到资讯。社会大众并未将这些离奇死亡案件与诅咒连结在一起,仅从现代医学的观点来判断,眼球爆裂不过是心脏衰竭引发的症状之一,还说那些人在出事前已产生幻觉或幻听。 两人下了电车,徒步前往间宫夫妇居住的公寓。这一带是东京都内屈指可数的热门住宅区,车站前往来的行人都打扮得十分时髦,连幼童坐的手推车看起来都比较高级。春男点开手机的地图app,按照事先问来的住址带路。 「行道树绿意盎然,真美。」 「这一区好棒,真想住看看。」 瑞纪和春男并肩走着,一边闲聊。 在公寓的玄关门口输入要造访哪一户后,对讲机传来冬美的声音,接着自动门开启。两人搭电梯到高楼层,寻找写着「间宫」的门牌。 按下门铃后,冬美开门出来。虽然这阵子双方一直以电子邮件联系,但自从二月发生那场车祸,这是第一次见面。 「好久不见。」 冬美说完,略显紧张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见她勉强微笑,瑞纪心里很难受。她的气色倒是不错,可能是化妆的功效。她领着瑞纪和春男到客厅,请两人坐下。春男递出用来当伴手礼的点心,她不好意思地收下。 冬美去泡咖啡。在准备的过程中,她有时会步出走廊,到另一个房间查看。 「抱歉,今天亲戚托我照顾小孩。小孩待在另一个房间,还满乖的。」 冬美回客厅后,主动向两人解释。如果仔细听,的确能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电视声。她没说小孩几岁,是男是女,不过多半是在看卡通影片,年纪应该还很小。 「我实在没办法拒绝……」 「哪里,我们才不好意思,挑这种时候来找你。」 三人在桌旁面对面谈话,一阵闲聊后,才提起间宫幸太。 「如果我和他一起去,可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春男懊恼地向冬美低头致歉。 「他曾邀我一起去,现在回想起来,不该让他独自前往,应该要有伴才行。」 冬美摇摇头。 「如果你陪他去,可能连你都会遇难,所以请别这么说。」 客厅一隅的架子上摆着一排相框,其中有小女孩的照片。之前曾听说间宫夫妇有个女儿,几年前出车祸过世了。想到冬美承受这么多苦难,瑞纪不禁一阵心痛。 明明应该是最悲伤的时候,冬美却依然持续创作出各种不同版本的「shiraisan怪谈」。她写的新篇章会定期匿名发表在网路上,还会不断调整文风,假装全出自不同人之手。 冬美告诉两人间宫入院时的情况,及他失踪前几天的行动。他写的有关「shiraisan怪谈」的报导,内容已列印出来,瑞纪和春男轮流阅读。报导中详述他住在凑玄温泉旁的凑寿馆期间,进行的各种调查,也提及民俗学家沟吕木弦和目隐村。不过,shiraisan到底是什么?行文至此,还没得出结论就中断了。 既然冬美得照顾亲戚的小孩,不要打扰太久比较好。想着差不多该走了,瑞纪站起身,春男却忽然问冬美: 「对了,听说你的老家就在凑玄温泉附近?」 「对,真的很巧。」 瑞纪不经意地看着架子上的相框,除了间宫夫妇和女儿的照片以外,也有一些老人的照片,应该是亲戚吧。 「听说是从我曾祖母那一代搬迁过去,至于是从哪里搬迁过去,我就不晓得了。」 有一张看起来是在老人安养院拍的照片。那是泛黄褪色的老旧照片。一位高龄的女士坐在轮椅上,另外两名女子靠在一旁,约莫是她的女儿和孙女。想必都是冬美的家人,五官十分神似。 「那一带有很多人姓『间宫』吗?」 「没有,『间宫』是我丈夫的姓氏。」 「那你结婚前姓什么?」 「我以前姓『石森』。」 瑞纪取下那个相框,注视着轮椅上那位年长的女士。她的双眼清澈,气质高雅。瑞纪颇在意,总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喽。」 「好。」 春男朝玄关走去。瑞纪把相框摆回原位,跟着走出客厅。 走廊上还有其他房间,房门略微开着。瑞纪不经意地瞥了眼房内,一个小女孩背对房门在看电视,大概就是冬美亲戚的小孩吧?冬美像要挡住瑞纪的视线,轻轻关上房门。 两人穿好鞋子,在门口点头致意,向冬美道别。搭电梯回到一楼,踏出公寓,往车站走去。途中有个平交道,瑞纪和铃木春男走近后,遮断杆伴随着框啷框啷声慢慢下降。两人停下脚步等电车通过,不自觉地盯着闪烁红光的警示灯。电车发出轰隆巨响,沿着铁路接近。 瑞纪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照片中的老婆婆了。 二月八日,在山上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时,瑞纪昏了过去。在医院醒来前,她作了一个梦。梦里,瑞纪待在一个昏暗的场所,而木制栅栏的另一侧,有个女人跪坐着,跟照片里的老婆婆长得很像。虽然梦里的女人十分年轻,不过五官轮廓都跟照片里的老婆婆极为神似。 只是,那毕竟是梦,瑞纪的记忆有点模糊。 电车通过眼前,又迅速远去。 遮断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地慢慢上升,顶端指向蓝天。 等在平交道前的人们鱼贯向前。 「瑞纪,怎么了?」 见瑞纪怔怔站在原地,春男疑惑地问。 瑞纪摇摇头。 「没事,走吧。」 她决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于是迈出脚步,跟春男一起穿越平交道。 2 沟吕木来到河边的老人安养院后,笑容沉稳的石森壬生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过来。那一天,推轮椅的不是安养院员工,而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美丽女子,石森壬生说那是她的孙女。 「外婆受您照顾了。」 那名女子深深一鞠躬。她说刚好来安养院看外婆,便代替安养院员工陪着来了。沟吕木也向她行一礼。 沟吕木与石森壬生交谈时,她就坐在稍远处看书。那一天,石森壬生讲到目隐村下聘和结婚的仪式。访谈进行大约一小时后,石森壬生面露疲色,谈话便暂告一段落。 「谢谢,后续的内容下次再请教您。」 道别后,沟吕木准备离开老人安养院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石森壬生的孙女跑过来,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紫色布包。 「沟吕木先生,外婆要我拿这个东西给您。」 他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折叠的泛黄纸张,上头有着潦草的毛笔字迹。 「外婆交代我后,我就在家里找到这张纸。我看不懂上头写些什么,不过好像是外婆以前离家时带出来的。」 沟吕木心里有数。 应该是仓库里的女人写的恐怖故事吧?某人走在山路上,忽然遭到一个女人追赶。由于石森壬生记不住登场的女人名字,仓库里的女人写成一篇文章交给她,没想到正本居然保留到今天。 「太感谢了,这是非常珍贵的纪录。」 「不客气,我也很感谢您。听外婆编的那些故事,应该满辛苦的吧?」 「编故事?」 「就是我妈妈的故事啊。外婆不是告诉过您,她在旅馆工作时,有人把婴儿放在枕头旁边吗?」 「没错,她是这样说的。」 「那是她编的。」 对方的神情略显困扰。 「二次世界大战后,外婆搬到凑玄温泉时,肚子里已怀着我妈妈。」 「噢,是这样吗?」 沟吕木苦笑。孙女说生产时,还是请产婆在那旅馆的大房间里接生的。石森壬生是想开玩笑,才编出这个故事吗?抑或是年纪大了,不小心把错误的记忆当成事实?这一点无从得知。 话说回来,石森壬生和孙女的容貌十分相似,肯定有血缘关系。如果她扶养长大的,是别人放在枕边的婴儿,不可能这么像吧? 「那么,这也是虚构的吗?」 沟吕木再次望向孙女拿来的老旧纸张,以及上面写的故事。 「上面写了什么?我看不懂,但那是外婆的笔迹。」 沟吕木陷入混乱。按照石森壬生的说法,写下这个故事的,是住在仓库里的女人。不过,她的孙女现在又说,这些毛笔字是出自石森壬生本人之手。 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沟吕木先抛开这些疑惑,向孙女道过谢,便离开老人安养院。 沟吕木回家后,妻子泡好茶端过来。他在书房喝着茶,一边将石森壬生孙女给的那张纸摊开。不管是谁写的,纸张确实已有些年代,不可能是最近才伪造,应该不是故意准备来骗他。 毛笔字写下的内容,跟石森壬生之前叙述的一样。就是一个男人走在山路上,忽然遇见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沟吕木知道这一带的一些传说与民间故事,却想不出有这种类型。不过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伴随铃声出现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用毛笔字写着,死来山。 应该可以念成shiraisan吧? 目隐村信仰山神。故事里出现的女人,可能属于山神一族。实在没听过「死来山」这个名称,想必并未正式列名登录,也许是目隐村居民对周遭群山的敬称? 写下这个故事的,是仓库里的女人,还是石森壬生? 搞不好,其实根本没有仓库里的女人,一切全是石森壬生凭空想象出来的。她应该真的居住过目隐村。在那里生活时,她把恐怖故事写在纸张上,直到最近才想起还收藏在家里,便拿出来当佐证?既然仓库里的女人不存在,那个婴儿当然就是她的孩子。她与留在目隐村的丈夫生的孩子。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倒也不是没有。 另一种个可能的情况是,名叫石森壬生的女性并不存在,老人安养院里的老婆婆,就是仓库里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其实并未死在仓库中,而是设法逃了出来。一路逃往山麓,假借「石森壬生」这个名字在旅馆工作,一直活到今天。 她决心隐瞒祈祷师末代子孙的身份,过着与普通人无异的生活。 当然,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沟吕木对自己的想象一笑置之。 傍晚,沟吕木决定出门散步。 透过山脚幢幢民房的间隙,可望见温泉乡的景致。 在夕阳的照射下,迷蒙的水蒸气闪闪发光,十分美丽。 为什么会取名为「凑玄温泉」?不管他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尤其是居然用了「凑」这个字,值得好好推敲一番。这个汉字含有「码头」的意思,不过这附近根本没有可能建造码头的水域。 有个小男生追着红蜻蜓,似乎是渡边家的孩子,他应该还有一个哥哥。两兄弟常来沟吕木家玩,妻子每次都会端点心和果汁招待他们。沟吕木没有子女,夫妻俩十分欢迎邻居小朋友来作客。 那个小男生看到沟吕木,跑过来熟稔地打招呼。 两人并排坐在能够俯瞰温泉乡的山丘上,随口闲聊。 小男生刚满九岁,目前就读小学三年级。 「你在学校都跟同学聊些什么?」 「漫画、讲老师坏话,还有恐怖故事。不过几乎都是听过的故事,很无聊。」 听到小男生发牢骚,沟吕木忽然想起方才在书房里读到的恐怖故事。 「我知道一个大家都没听过的恐怖故事,你想听吗?」 沟吕木询问后,少年双眼发亮地点点头。 在艳红的天空下,沟吕木举起食指。 手指化为故事里的人物,左右晃动,假装正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那根手指的阴影频频晃过小男生的脸庞,恐怖故事揭开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