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甘露》 i.分镜剧本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k 翻译:kadokawa 1 我钻过校园里的巨大树林,止步在公告栏跟前。 没有休讲,净是校长选举进展等让人提不起感兴趣的话题。唯一令人在意的,是上面张贴着一张学生的讣告。上面说,是骑助动车出了车祸。尽管与我无关,但心情还是沉重了几分。 但正当我朝社团大楼迈出脚步的时候,我的心再次变得幸福起来。打个比方吧,这种心情就好比一个你老早就觉得很可爱的女孩子突然把你叫出去一样。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俨然春天到来。 提到摄像科的画素,那可是电影系的一枝花。她外表健康靓丽,加上表里如一的活泼性格,没有人不喜欢。另外,我没听说他有男朋友。被这样的女孩叫出去,让我一个身心健康的二十岁小伙怎能不动歪脑经。 也不算我装清高,画素同学最有魅力的地方还真要数她的摄影技术。 去年校庆上映了一部自拍电影,实话说,演员剧本都让人尬得发慌,唯独摄影令人咋舌。从镜头剪得上蹿下跳来看,应该是蹩脚导演偏要喊卡cut搞出来了,不禁引人遐想,除此之外大概都要归功于画素同学的画面表现力。 另外在同一届校庆上,我还看过她的摄影展览。那些照片都采取与动态影像不同的视角,将意境融会进去。比摄影科的家伙拍得好多了。我的意思就是,我要再次强调一遍,我早在知道她长相之前就已经对她的技术给与很高评价了。 来到社团大楼一看,有人从楼顶上扔乌冬面团,下面有人拼命拍摄。出色的慢镜头表现,让心灵得到治愈。这样的情景放在市井之中估计显得很离奇吧,但在我们井之头艺术大学里却挺常见。不,糟蹋乌冬的玩法其实并不常见。我只是想说,艺大里头跟校外比起来要稍稍奇幻一些。 我看了看社团大楼内的导览图,查到我要找的房间。没参加社团的我跟这栋建筑实在是没有交集。我要找的是电影社团『青云力争cinema magura』。把两字拆成四份,好个缺乏清爽感的名字。地点在四楼尽头。(※注1) 上楼的一路上我冷静下来,试想了一下。 说到底,我跟画素同学昨天才头一次说上话。虽说我们同在一个系也是同学年,但我在表演科,她在摄像科,实话说没什么交集。除了一年一次的交友团之外,两个科的关系非常淡薄,学年里到毕业学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都不少。 因此,当久保向我介绍画素同学的时候我心里惊讶「你小子什么时候认识的」。但后来马上就知道他也只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我便决定放他一马。这么说来,我跟画素同学到昨天前大概是朋友x4的关系。 她怎么就透过三层朋友来找我了呢?问过后得知,她竟然想让我出演电影。 我当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在脑子里还做过了以这部电影为契机实际开始交往的模拟。是个美好结局。 尽管好像我从刚才起净在说多喜欢多喜欢画素同学,但我好歹也是个演员,能被自己看好的人选作出演,我确实挺开心的。 哎,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完全不觉得画素同学对我的演技有多了解,大概是根据长相和身材挑中的吧。但就算是这样,有机会在她的摄像机前出演,这绝对是个魅力十足的邀请。 从结论来说,我超喜欢画素同学。来谈场电影一样的恋爱吧。就这么定了。 2 一出楼道便是整排的文化系社团活动室。约定上社员越多的社团所在楼层越低,四五层不妨看作诡异小型社团的聚集地。我要去的『青云力争』便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社团之一。门上跟周边其他活动室一样画满了涂鸦,只见门的下方用记号笔画了一条老长的横线,一头写着「小津」,大概是镜头高度之类的。(※注2) 我一敲门,门从里面打开。 「欢迎~。来来来,请进」 画素同学看到我,笑容满面地迎我进去。我已觉不虚此行,让我旋踝就走也甘心。不过来都来了,还是进去打扰一下罢。 只有画素同学一个人在活动室。活动室里比想象中整洁,一张桌子六把椅子,然后是白板和电脑桌,还算过得去的饮水设备,是个能待人的地方。 「随便坐」 画素同学转头给我倒咖啡。我在椅子上坐下,注视她的背影。 及肩的头发染了淡淡的棕色,卫衣加裙裤与彩色连裤袜的搭配看似随意却不失自然。腿真细啊……。 刚想到这里,画素同学正好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交,弄得我心头直跳。不好,兴奋起来了,我要稍微装作镇定。 画素同学把咖啡放到我面前,便在我正对面坐了下去。 「好了。还什么都没讲过呢,我想给你具体说明一下,今天时间要不要紧?」 「嗯,没事」 听到我的回答,画素同学露出微笑。我好幸福……但愿接下来别出糟糕的状况。 「从哪里讲起呢……」 画素同学快速翻起了什么资料。 「我想想,我们要拍电影,时限有点短,从今天算起大约一个半月,想在六月底封装。不过一些流程还没具体定好」 一个半月。就自制电影来说期限也不算短,但封装就表示要把杀青后的剪辑、配音等工序全部完成。考虑到学校还在正常上课,觉得确实有些赶。 「不过分镜已经出来了,组员到齐马上就能开拍。二见君是最后的组员,所以拍摄期限就取决于二见君怎么决定的啦的啦」 实不相瞒,二见君正是在下本人。另外的啦的啦是不是有点傻。 「让你当场决定出演也有些强人所难。你先看看分镜剧本,觉得有意思就请务必参加。我这就拿给你,今天回去请看一看吧」 「好的」 「那个,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能有些不太合适……但是,这绝对会是一部很棒的电影。分镜就已经相当吸引人了……真的好期待」 画素同学把分镜剧本讲得事不关己似的,应该是有编剧吧。话说,编剧是谁呢。 我听说拍摄是画素同学,也是被画素同学本人邀请的,还以为导演就是画素同学。但仔细想想,这方面还完全没有确认过。 为了拂去这一抹不安,我试着问过去。 「那个,写这次分镜的人是……」 「是导演喔」 「啊,原来有导演啊……」 不安应验了。 「当然有啦,毕竟我是拍摄专业。虽然我也学导演,但导演还得让专门的导演来最好」 说得太对了。 可问题是,导演是谁。 拍摄功力再棒,演员再强(并没有),影片质量还是极大程度取决于导演的裁量。画素同学看过分镜,我并不是怀疑她的眼力,但我就是不放心。 「别那么悲观,没事啦」 画素同学一脸发愁地这样说道。看来我的不安写在脸上了。 「估计二见君也认识,是个大名人喔。大一的最原最早同学,那个天才」 3 傍晚,录像带租售店『放映馆』的前台空无一人。说起为何空无一人,无非是因为我这个做兼职的跑到里面看电影去了。 这部电影描绘了一位男性意识到自己是gay,并为此苦恼。看完后我回到前台,发现前台竟然有人。 「二见,你不好好待在前台会很难办啊」 四十八岁的店长很可爱地说道。想象不出中年大叔能这么可爱。大叔真可爱。 「可是店长……我不在,到底谁会难办啊」 「没必要拿出逼真的演技这么问吧……问得我都想关门了」 这家『放映馆』据说是店长十多年前开始自主经营的,彻头彻尾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由于是艺大附近,录像带出租店也不是没有需求,但那需求也早在几年前就被吉祥寺的大型连锁店填平了。 不过,这家店倒也不是没有优点。比如说,这里有大店不会上架的狂热影片,老电影方面一应俱全,齐全到显得有些偏执。另外,怪兽片灾难片齐全到了病态的地步。店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店长个人的兴趣爱好,满溢而出的人性气息令人不适。 遗憾的是,这些其他店所没有的充满魅力的作品都以考古学者出土发现的古代技术?vhs家用录像系统储存,再加上外盒注有一段「归还前请倒带」莫名其妙的古代语,以致顾客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而不敢租,最终导致带子流转率非常糟糕。 我以前每当从这家店门门口经过时就会想,怎么还不垮啊。实际来这里工作后就想,真的怎么还不垮啊。可是店长就是一如既往地雇人做兼职,我也就一边拿着时薪一边优哉游哉地看起了电影。所谓幸福,或许就是指这种事吧。 「你看了什么?」 「《沉沦的爱》」 「你说《沉沦的爱》」 我亮了亮带子。 「男人爱上了男人,一直为此感到苦恼。两小时」 「你喜欢那种啊」 店长一脸讽刺地说道。是呀,我就喜欢。 「好看吗?」 「怎么说呢……个人觉得不错,不过以一般感性就难说了。片子本身拍得很好」 虽然gay这个题材让人难以接受,但爱恨与纠葛的心理描写有基耶斯洛夫斯基《蓝白红三部曲》的细致。单论影片质量,我觉得很高。因此,最大的缺点还是过窄的题材受众跟深沉的性描写吧。 不过,它毫无疑问是我这星期看的三部中拍得最好的一部。我还想谈谈上星期看过的五部电影的制作,但内容完全不记得了。也可能是六部。 我试着回忆五部还是六部电影内容,这时店长很稀奇地看着我。 「没想到啊……二见君也会做出那样的评论」 「咦?很奇怪吗?」 「并没有,只是你平时总是只谈演员的演技。另外,你还喜欢这种小众向影片,谈论一般取向之类的,让我有些没想到」 原来是这样。经这么一说,我自己也发现了。 感觉我最近的观影视角发生了改变。因为自己是演员吧,从前都只看演员演技的好坏,但最近开始关注拍摄手法等整体方面了。 「这是个好倾向。就算是演员,不思考电影整体也肯定演不好。不光是演员,所有制作人员各司其职,还要同时能够看到整体,这才是理想状态。能动的脑子都动起来才好,不然多浪费呀」 店长讲得有些入神。他一聊这类话题便会聊很久,我再加入就聊得更久了。 店长真的很喜欢电影啊,喜欢到自己开出租店的程度。 「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有天赋的人不用多想就能轻松得出答案。灵感说来就来。但这其实不对。好的作品,一定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思考。它们会让人觉得,世上搞不好真有超乎想象的天才」 天才。 这个词令我一惊。 天才这个词的含义我不是不知道,可天才指什我却无法轻易回答出来。 「店长。假设……」 我一边思考那个被誉为天才的大一学妹,一边问出来 「假设有天才导演,你觉得是怎样的导演?」 「天才导演?」 店长重复了这个短语,然后开始思考。大概不好回答吧,问题本来就很模糊。 「唔……有督导才能的人……就是擅长执导的人呢。提到『电影导演』这个词,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各种印象,因为督导就是督导。现场督导与考试督导是一回事。就是审视,并决策的人」 审视,并决策的人。 也就是指负责人。 「所以说,有才能的导演,就是擅长审视,擅长决策的人。我觉得是善于用人的人吧。是能用演员和工作人员做出好看影片的人。光能够想出有意思故事,当作家就够了,但作家拍不出电影。所以,有才能的导演,就要拥有统筹制作好看作品的才能,能够从故事到他人再到方方面面全部看清想透」 用人的才能。 听过店长的一席话,我浮想那位尚未谋面的天才导演。 大一,学妹。未辍,在读,如假包换的十八岁。跟大二的我之间有一个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虽说就一个,但有点麻烦。被年纪比我小的人使唤,我不会感到抗拒吗?还是说,对方是天才导演,用不了多久就会甘心被她使唤?现在想这个也无济于事。 「不过,这是通常的看法」 我陷入沉思后,没想到店长接着说了下去 「通常的看法?」 「嗯……单说有才能的导演,应该就像刚才讲的那样。但天才肯定不一样。天才肯定不是那样」 店长明明是在跟我聊天,眼睛却没在看我。他看着某处,很远很远的某处,仿佛望向了无比遥远的电影的乐园。 「天才导演,是制作厉害的影片的人。过程根本无所谓,总之就是影片非常厉害。没人说得清怎么个厉害,但就是没人能够效仿的,绝对的独一无二的作品。那一定是神伪装成被称作天才的人类所拍出来的电影」 店长久久地望着那个乐园。 4 打完工回家,我去了趟便利店搞到晚餐。这家店很少见地摆着影视期刊杂志,所以我总光顾这里。 平时我基本读完就放回去,但本月登了我喜欢的演员的访谈,就决定买了。被人读了放放了读皱皱巴巴的好讨厌啊……我带着朝自私的感想拿起杂志,结果完全没有被读过的痕迹。我身在深夜便利店一角,为日本电影界的未来担忧。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一点多钟了。 我把买来的便当和饮料放在桌上,然后打开之前拿到的分镜剧本。现在看起估计要看到早上了,不过看到早上也没什么。明天当然也有讲座,不过讲座这东西,不翘哪能算真的讲座。再说,画素同学的请求份量胜过中子星,跟那种玩意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还不引发重力崩塌?事态危急,我必须速战速决。看那厚度也就四十分钟的事吧,就看一看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目光落在封面上。 封面上写着『月海』。 这就是标题吧。字是手写的,不过最原最早的字很漂亮,像拿钢笔练过一样整洁。 天才?最原最早。 大一。 女。 她的传闻在入学之前就传开了。 几个教授里有的兴奋有的沮丧,却无一例外地感慨「天才入学了」。 据教授说,她以特长生报考我校,报送材料是一部自制电影。然后看过电影的教授二话没说就给了通过。 准确说,评审意见并不一致,甚至有教授怒骂「这根本不是电影」。不过,回忆我当年拿高中时代制作的电影给教授们看的时候,对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可怜巴巴的眼神,对那样的反应是真心羡慕。 而且,她好像还在日展日本美术展览会什么的(不知道细节,所以不清楚)展出过油画,拿过奖。那次评审和这次入学测试一样两极分化,不是说她天才就说那根本不算绘画,争得不可开交。 告诉我这件事的教授还拿当时的美术杂志给我看过,但她在专栏上的付言很怪。「我再也不画画了。搬起来好麻烦」 直如钢铁的天才气息扑面而来,然而这位最原最早入学之后没搞出什么大新闻,一直老老实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久保毫不掩饰劣根性跑去围观过,我当时在模拟代入酷型角色,就控制自己没有去。久保回来跟我说她超可爱,搞得我都想返回人物设定界面了。 好了,也就是说…… 这个分镜剧本是天才美少女导演最原最早的大学处女作。身边的人把她捧得天花乱坠,我还没看便感到如临大敌。但画素同学对这个分镜剧本赞誉有加,应该不是那么古怪的东西吧。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翻开封面。第一个镜头是黑幕,然后光   切      入 意识苏醒了……这是我认为最贴切的表述。 不晓得为什么,我竟分不出眼前是不是自己的房间。记忆尚存。我没出过门去其他地方。所以,这个结论天经地义。察觉到这个事实,花费了几秒钟时间。 喉咙好干,干渴得要死。我想起身去喝水,结果竟然没站起来。膝盖瑟瑟发抖使不上力。 看看地板上手机里的时间。上午九点。我从深夜一点开始读,所以把那剧本连读了八个小时吗。 可遗憾的是,手机上的日期比我记忆中的日期多了两天。 两天后的上午九点。 从开始读经过了五十六个小时。 我茫然地扫视屋内。手机显示的是两天之后,但房间里除了手机没有别的什么能告诉我经过的时间。我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它当然也不会告诉我今天多少号。 我手放在嘴上思考起来。本来期盼着是手机时钟设定出了偏差,但曙光瞬间熄灭。 胡子长出来了。 这是决定性的证据。怎么摸都不可能是半天能长出的长度。手机的显示准确无误,毫无疑问我五十六个小时里一直在读剧本。 「欸……?」 我兀自呻吟。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强行把膝盖伸直,让脚休息之后拼命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把水大口大口喝下去。大量的水流进胃里,我喘起了粗气。 我从厨房朝桌上看去。 是那本剧本。连续五十多个小时被翻来翻去,边边角角都破了。 我将记忆的碎片集中起来,再度回忆应该已经读过的内容。 故事我记得。很普通。如今回忆,就是一部普通的爱情影片。内容是很好看,没什么不对劲。 那么,我为什么把它读上五十多个小时还不停呢?我无法理解。我觉得,答案早已超出我理解的范畴。 我想要答案,再次将目光投向剧本封面。但在此时,我感觉那分镜剧本也在看向我。 我夺门而出,一路飞奔,跨上停在公寓停车场的自行车,铆足全力蹬了起来。 就这样,我直接赶去大学。这么做有两个理由。一是为了去问画素同学这个剧本怎么回事。 二是为了……逃避恐惧。 我受不了继续跟那个剧本独处一室了。 5 早上的社团大楼冷冷清清,不过有那么几个人在就能让我放下心来。 我上了楼,走向电影社团『青云力争』的活动室。 实话说,我来这里之前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这个点画素同学估计去上课了,估计不在活动室,而我又没活动室钥匙,进不去。 但是,除了这里再没别的地方能够搞清楚那个剧本怎么回事。 来到活动室,我敲了门之后试着扭了扭把手。果不其然,打不开。证实意料之中后,我靠在走廊墙上叹了口气。 画素同学过来肯定要等到傍晚了,这段时间怎么办呢?我想到老老实实去上课,顺便等她。恐怕什么也听不进去就是了。 我无意识地扫视走廊,走廊上空无一人。尽管朝阳透过窗户洒在身边,我却无端地害怕起来。怎么样都好,好想去有人的地方。 就在这时,听到喀嚓一响。 是开锁的声音。毫无疑问从眼前这扇门发出来的。 里面……有人。 我浑身一缩,向门凝视。把手缓缓转动,接着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不认识的女孩。 她个子不高,黑色短发,在来自房内的逆光下释放着妖艳的光泽。她身上是薄吊带衫和短裤,简直像在自己家。没准她之前就在活动室里睡觉。 我看看她的脸,想看清她的表情。 她刘海向两侧分开,用发卡卡住,额头和眼睛尽显无遗。 她用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感受不到丝毫动摇。那双眼睛纹丝不动,就这样直勾勾地注视着我。她人明明就在眼前,我却有股在看照片的感觉。 我向她喊去。 当然,我们素未谋面。 但我怀着某种确信,喊出了那个名字。 「最原……最早同学?」 被喊到名字,她依旧毫不动摇,只是眼睛和嘴巴露出浅浅的微笑,说 「幸会。二见遭一学长……没错吧」 我只是点点头,勉勉强强地给了回应。我脑子已是一片空白。我该从哪里讲起?我要问什么? 「『月海』的分镜剧本读过了吗?」 她突然问我。我愣愣地点点头。 「身体有没有不对劲?」 思考跟不上接二连三的提问。为什么这么问?莫非表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写的东西会让我陷入那种状态吗? 「没不对劲……吧。只是没吃东西」 「是吗……。没什么,以前有人看过我的分镜剧本之后身体垮掉了,所以就有些在意」 她看着别处说道。我迫不及待地问她 「我说……那个分镜剧本,到底怎么回事?」 「二见学长,爱是何物?」 我的提问被忽视了,还冷不丁被问了个毫无条理的问题,我当然无法当即回答她。再说了,这种问题就算在平时我也答不上来。 「……我不知道」我老实答道。 「你爱过什么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对家人,应该是爱的」 我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只能原原本本地作答。我完全抓不住对话的节奏,我必须冷静下来,明明我才好多问题要问。 「你爱我吗?」 然后脑子又被刷成一片空白。 爱你?问我爱不爱你?问才刚认识的我? 「不爱……。再说,刚认识就谈爱不爱——」 「我们准备拍电影」 我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她说 「电影是很棒的东西,能透过电影讲述人生」 她凝视着远方,阐述电影的美妙。 电影能讲述人生。 通过这段完全不在同一频道上的对话,我了解到只有一件事。她也喜欢电影。 「我们制作的电影——」 她重新面对我,再次浅浅地微笑起来。 「将是非常棒的作品」 6 下午六点。 讲座也结束了,大家正勤于打工恋爱社团喝酒之类的。社团大楼四楼『青云力争』活动室内,本次拍摄的主要成员齐聚一堂。 不过,我不认识的人就一个。也就是说,总共四个人。当然,光四个人肯定人手不够,似乎另外还找了一些帮手。主要成员应该就我们四个了。 刚刚介绍认识的兼森学长,是摄像科大我一届的学长。兼森学长出于个人爱好从事音乐活动(路边弹电子琴之类的),这部电影里负责所有音乐音响部分。顺带一提,摄像科除了摄影摄像还教录音,学长也算是专攻音响。话虽如此,其实所有人都很菜。 兼森学长身材高挑,透着成熟气息。大学的电影系中也会偶现体育系风格的社团,『青云力争』看起来属于文化系。彻底属于文化系的我稍稍放下心来。 所以,令人在意的就只剩兼森学长见我第一眼时目瞪口呆这件事了。另外他还小声「……喂、喂」地嘀咕过。什么意思啊,你要是见人都是那个调调,很成问题啊。 然后,我被画素同学训了。摄影期限本来就不够,还失联两天,这也难怪。但是,估计是我身上穿得跟两天前一样,胡子也乱七八糟没有打理,她训我的时候还掺着担心。 不过,画素同学正常地训了我,也就表示她根本没有想过我对着那个剧本看了两天两夜没停。 她看那个剧本就没事吗?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有问题?想到这些,连读五十多小时的事就瞒着没说。好想找个机会问问看……。得设法跟她两人独处。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顺带一提,我回家换衣服的时候提心吊胆地又把那剧本翻开过一次,但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意识被带走。那个现象只会出现一次吗?不,此次都那样的话电影还怎么拍。 「好了,自我介绍也做完了……」 兼森学长说道 「下面怎么办,最原同学」 兼森学长对学妹说话都很尊重,是个处世圆滑的精明人。 我看向最原同学。 「请自行决定」 你就没点表示啊……我心里暗自吐槽。都怪店长那番话给了我导演=决策的印象,害我怪扫兴。 「兼森学长,你明知最原同学会这么说是吧?」画素同学问。 「嗯……这倒没错,但好歹导演是她。那就按惯例,主意你来拿吧,画素同学」 「说得好像我是捡漏的……。请不要误会啊,二见君」 「怎么会呢,画素同学是天使」 「二见君真怪」 被一笔带过了。真希望你夸夸我这份小小的勇气。 「那就我来吧。恕我画素越俎代庖,主持这场会议。呃,先从现状说明开始。器材全套就位,这次拍摄没有预算,而且放弃胶片,直接采用数位拍摄。但是!我们成功从电影研借到了全高清设备!」 「噢噢!」 「二见君,真不好意思……我很开心你努力表示……可是我们社剩下的俩个就这德性……你用不着勉强自己……」 似乎力有不逮。我明白了,这里是个非常安静的社团。这莫非是高龄人氏社团的月例会。 「所以,器材十分优良。我一个人已经尝试进行过拍摄……那个全高清……真是太棒了……。连不想看到的东西都拍得一清二楚……简直是恶魔的发明啊……」 画素的表情十分微妙,说不清是在开心还是讨厌。我不知道高清摄影能不能拍到那种东西,但知道摄像科对器材是不一般的讲究。 「所以,请各位表演者牢记。一切都会拍下来,一切都会放映出来。包括你们的喜悦、悲伤、降生、临终,所有一切」 「但这次的剧本里没有降生和临终的镜头啊」 一不小心吐槽了。 「没有也会拍下来喔……这部器材的话……」 肯定是错觉吧。 不提这些,有件事让我有点好奇,便问了出来 「你说各位表演者……除了我还有谁?」 「就是最原同学啊。我还要拿摄像机呢」 咦,这…… 我向最原同学看去。 最原同学发觉我的目光,也朝我看来。我们一言不发,彼此凝视了许久。我不禁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而这个表情被画素同学看在眼里。 「二见君真没礼貌……。跟你演对手戏的就是这位!给你介绍人家呢,结果你一脸诧异,你是不是有点神经大条?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这个情况,任谁都是这张表情啦……」 帮我打圆场的兼森学长,看上去简直是天使。四个人里两个是天使,这间活动室的天使率好高啊。 「可是,最原同学不是执导系吗?」我问「有演过戏吗?」 「没有」 「没有……不要紧吗?」 「没问题的。要露一手看看吗?」 来了。这是要现场展示演技啊。 她那目空一切的态度让我有些来气。让不入流的我来说或许不太合适,但演员才不是那么简单的职业。就算你是天才导演,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练就表演。 尽管对学妹苛刻显得不够大度,但我接受你的挑衅。 「好啊,那就露露看啊」 说完,她把衣服的胸口往下拉,对我露出内衣。 「为什么露内衣!」 事出突然把我吓到,不经意便干净利落地吐槽了。 吐槽之后,我心跳加速……。欸……这姑娘咋回事……。 「为什么……是这样的……。刚才,你让我露露看,我认为当然是让我露一手演技。所以,这时要是露内衣给你看,一定会让你吓一跳。想到这里,我就跃跃欲试,忍不住……」 「你怎么搞的啊……」 「对不起」 道歉了。好老实。 「不好意思二见君……。最原同学就是这样的人」 画素同学打了个不像样的圆场。到底哪样人? 「话说回来,刚才的吐槽真是犀利啊,兼森学长」 「是呀,非常漂亮。二见君有才能啊」 夸我有吐槽才能,我也只会觉得膈应。 「好了,咳咳。下面继续」 画素同学古怪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讨论 「分镜剧本已经完成。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最原同学的分镜标注得非常细致,画面感也非常统一。外景全部定在大学周边,照明计划书也基本完成。所以,其实明天就能开拍了,二见君」 这令我非常惊讶。自制电影总是缺乏计划,那种混乱,我在高中还有去年都深刻地体验过。开拍前连照明都进行了深入研究,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见识。该说,不愧是的画素同学。 「总觉得大家很有干劲呢。我过去参加过的制作,全都是到了现场才边搞边想,手忙脚乱。画素同学就是厉害。好电影首先得有缜密的规划呢……」 「不不不,过奖啦」 「画素同学对这次的拍摄干劲十足啊」兼森学长看着剧本说道。「我也差不多吧。拿到了这样的剧本,真的心态也不一样了。而且,这毕竟是定本最后的剧本……」 兼森学长嘴里冒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定本?我不记得,但又觉得在哪儿听过。 我不经意看去,只见画素同学正摆着古怪的表情。好像不太妙的样子。 「画素同学,你怎么了?」 问了之后,画素同学和兼森学长相互看了看。 兼森学长似乎明白了什么。 「喔……这样啊。那件事不讲不行啊……」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没什么,嗯,也并不是瞒着你」 两人的脸色显得有些为难。最原同学一个人看着别处。她正注视着迟迟日暮下染成紫色的景色。 「可以讲吗,最原同学」 兼森学长问道。她只应了声「可以」。 征得最原同学的同意后,兼森学长将这部影片的开端,以及前面的大致情况告诉了我。 「这部《月海》现在由最原同学执导,最原同学确定分镜。但实际上,写剧本的另有其人。他叫定本,定本由来。虽然名字叫由来,其实是个男人。他导演科上大三,是我朋友,不过这些都是过去时了……。他已经不在了。两星期前,他骑助动车出了车祸。学校公告板上的讣告看过吗?我猜多半还没摘。真的是场不幸的意外……虽然是两车相撞,但是对方全责……。然后继续说正事,这部《月海》原计划是由定本执导的影片。同时,他还自己出演。最原同学就是被他挖来演对手戏的。可结果他人没了,拍摄自然就停摆了。毕竟,导演和演员都不在了。他在出事前说过,剧本已经写好了,但剧本多半被放进了遗物中,没办法继续拿来用。我们无可奈何,就直接解散了。直到上星期,最原同学突然过来,竟然说『我用定本的剧本做了分镜,想进行拍摄』。我当时真的非常惊讶。不止这样,她还相中了代替的演员。你也应该猜到了,找你正是最原同学点的将。我并不清楚为什么选你,你可以问她本人。于是,二见君你便成了代替的演员。成员表变更为,原作定本,男性主演二见君,导演?编剧?女性主演最原同学。来龙去脉就是这样,所以这是一部大家投入了感情的作品。画素同学也是从大一就开始和定本一起相处了。最关键的还是最原同学。嗯?啊,要问我讲这些为什么征求她的意见。 因为定本去世前不久,刚刚开始和最原同学交往」 7 净是啤酒,都喝六杯了。肚子里满满的全是水荡呀荡,我计划改变方针慢慢喝。结果,在画素同学美丽的一声「再来四杯」之下,计划破灭。 大致听完这部影片的背景,我还是决定参加拍摄。 对于隐瞒定本学长的事,画素同学诚恳地向我道了歉。她害怕我知道是代替死人出演就不愿接受,所以没敢开口。 但实话说,我听完这些之后也没感到多震惊。有人去世固然是件沉重的事,但我毕竟不认识定本学长,何况一切都发生在我参加之前,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不,反倒是我觉得对不住本人。 天才最原同学的执导作,因定本之死而横空出世。 最原同学负责分镜。 那是超越人类智慧的分镜剧本。 我想看看最原最早制作的电影。我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东西。 分镜剧本就能让我深陷五十多个小时,我要是看了完成后的电影,到底会怎样呢。 我注定参加这部影片,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正当我认认真真搞想着这种事的时候,一张脸凑到我侧面近旁。是个美女。 「喂,你在听吗?二见君?请听我说?二见君?二见君?二见君?二见君…………」 「我在听,画素同学。我是二见,我是二见」 事情就是这样。决定参加后,就得趁热打铁展开下一步重要工作。打入敌阵。 说是打入敌阵,其实就是酒会。用喝酒的方式表示接下来大家要在一起奋斗了,是非常重要的步骤。顺带一提,工程干到一半要喝酒,工程最后干完也要喝酒。 一到吉祥寺,满街都是喝酒的地方,但大伙都不是什么大款,就定在了大学附近的连锁居酒屋『壶鱼』。 今晚虽不是周末,但带内满满全是井艺的学生。当然不止有电影系,音乐系、美术系、文艺系等各个系的学生掺杂在一起。但是,每张桌上的情况都很类似,大伙都在自己的领域迸发着年轻的热情相互碰撞。 我们也不例外地进入到了那样的模式。最开始是公寓住哪里老家住哪儿之类的自我介绍兼场面话,灌下四杯之后逐渐原型毕露。 「所以说,画素同学。你就是个扛摄像机的,不是搞创作的。你这人不过是台稍微比街上的监控探头效率高点的人肉设备罢了」 兼森学长兴致平平地撂下恶毒的评价。我想起一则资讯,最近的柚子糖因技术进步,几乎感觉不到糯米纸的口感。兼森学长估计索性就没包吧。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镜头增加不了什么表现力」 「既然知道,那就考虑下次怎么改吧」 「是啊」 「那么,创作到底是什么呢,画素同学。难道不是创造新事物吗」 「应该……是吧……唔」 「就是这样。是吧,二见君」 我束之高阁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结果火突然烧到我身上。 「二见君,创作就是创造新事物对吧?虽然这世上也有个叫做重置的玩意,但我可不怎么看好喔。我认为一次创作的电影要棒得多」 「这个嘛,我也并不怎么喜欢重置……。但重置作品也有一些有趣的地方」 「二见君,你的对答就像机器人……。我要是图灵测试的判官,怕是要判你不是人了」 一句话脱口,人权差点被剥夺。 兼森学长看起来文质彬彬,本质果然还是艺大学生。渴望创作的人即便在不创作的时候也有表现欲。一旦酒下肚,不讲得眉飞色舞才怪。兼森学长接着说道 「人类总在追求新事物。所以电影也必须新鲜」 「有人就是不喜欢变化」 「我不否认。那种人觉得自己已经很完整很完美,或者觉得自己足够完善足够完美,害怕乱折腾让自己掉价呢。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但要我来说,那是纯粹评价过高。最原同学,你怎么看?」 话锋突然抛向了最原同学,但她没什么反应。这丫头喝的酒应该跟我一样多,但几乎看不出变化。顺带一提,画素同学已经有点迷迷糊糊了。 「最原同学,你觉得新事物是什么?」 兼森学长问道。 随后,最原同学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兼森学长。信封还封着。 「请打开看看」 兼森学长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摊开一看,上面写着“西红柿”。 「西红柿是指什么?」 我刚一问,她便得意地笑起来。 「我预测了兼森学长的提问,事先准备好了回答。本来想变个戏法,结果失败了」 「那你倒是别亮出来啊!」 又吐槽了。 「二见君技能点得好高啊」兼森学长说。 「没什么大不了啦,那种人」 结果被这么说了,还是被最原同学。我为什么非得被你这么说不可……。 「我哪里招惹过你吗,最原同学……」 「你要是不服气,就秀一个能让我心悦诚服的吐槽」 「这是什么鬼展开」 「我以为很王道就……」 一下又没自信了。我记得这妮子是天才来的,难道是我想错了? 「那么,最原同学认为新事物是怎样的东西呢?」兼森学长再问。 「尺寸大概比费米小一点,具体可推测为十的负十八次方那么大」 「阿米那么大是吧!」 我让大脑全速运转,拼命对她吐槽。这搞不好是我这辈子最耗脑子的时刻。 最原同学微微一笑,找我握手。我拿她没办法,便握住了她的手。吐槽她是有些开心,但不甘心却是十倍。 「没营养的互动还是打住吧」 「你这人烂透了!」 最原同学正确地无视了我的吐槽,开始回答刚才的提问 「新这个概念,多数情况是主观定义。给刚出生的老鼠看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 不清楚为什么不是小宝宝而是老鼠,她不容置喙地接着回答 「所以,首先决定电影要给谁看,制作那人没看过的电影就对了」 「也就是指电影定制呢。原来如此……」 兼森学长听了最原同学的意见后开始深思。 电影定制是指最初就定好观众群,仅以让他们感动为目标进行创作的手法。那样手法也确实可取。 但对制作者询问这个策略的意见,大多数应该会给出否定的答复。 电影创作通常对不特定多数人群。就算要采取营销手段或对受众层进行筛选,前提同样是面对将千差万别的每个人集合而成的对象。兼森学长所持观点似乎跟我一致。 「可是,电影不是让大多数人看的吗?虽说定制非常浅显好懂,我也觉得可取。但我还是认为,既然要创作,还是更希望给数百万,数千万的人带去感动。还是说,你认为在现代,同时让几千万人感动的新鲜感已经不可能创作出来了?」 「以兼森学长的说法,就是程度的问题了」 最原同学丝毫没有表现出停下来思考的样子,自然而然地接着讲道 「感动数千万人的电影已经有了,想必今后也会有新作品问世。感动数亿人的电影大概还没有,今后可能会出现。但是,那种东西以形态来说,与其说是电影,或许更贴近宗教。另外,感动全人类的电影迄今为止毫无疑问没出现过,今后想必也不可能被创作出来。跨越人种、年龄、性别、文化,让所有人类激发出相同的感动,那样的电影肯定不能被定义为电影了」 最原同学如是分析。她也会正经讨论啊……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问道 「是呀……要是那样的电影,跟毒品有什么分别。不过我有点事感兴趣……」 「漫不经心的,说得好吓人」兼森学长说。 说电影像毒品,这也算是一种赞誉吧。要是真有毒品一样的电影,光看着就成废人了。 兼森学长又进入到思考模式。被留下的我,不自觉地试着向最原同学问道 「那么最原同学,要做出感动数千万人的电影,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对象为人类群,应该采用最平均最普遍的题材拍摄。使用平易近人的表现手法,就能做到『广泛浅显』」 广泛浅显。 的确是这么回事。要感动那么多人,不广泛可不行。太有深度又会变成挑观众,所以某种程度上要有意识地让作品浅显易懂。但听到这番言论后,总有种我以前看过的大量名作都被看遍了感觉,有点来气。 「最原同学,你说广泛浅显……。那么你刚才提到的定制电影,应该算是局限深奥才对吧?能更深入地打动人?」 「是的」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了我。 「以特定某人为对象制作电影,能够更深入地感动那个人」 「深入地……」 我把自己刚刚用过的词重复了一遍。明明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不太清楚其中的意思。深入的感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深入的感动,也就是指」 最原同学回答了我。 「拿放映时长来说吧。比如说在两小时里,能让观看的人笑、然后生气、然后哭、然后怀抱希望、随后失望、开始期盼、继而祈祷、随后死心、然后想死、但还是想要活下去。就是那样的东西」 办不到的。我直观地心想。 时间不够。两个小时肯定不够。不,不管给四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都还是不够。 让人同时产生那么多情感,要往电影里塞多少东西,到底要塞多少东西才能实现。但我觉得,我所追求的或许正是那样的东西。 「给人以看过电影犹如度过一生的感动就行了」 连这种话,她都讲得若无其事。 8 过两点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画素同学走在前面,用借来的高清摄像机拍摄并排走着的我们三个。她走得东倒西歪,而且是在还倒,简直危险至极。 「我也好想加入啊~。不过这也是摄影师正确的处世之道呢」 画素同学说着这番话,继续用摄像机拍我们。她心情真好。我也醉意正酣,一边望着天一边东倒西歪地往前走。挂在大学上空的月亮真美。 画素同学的家在我们之中离得最近,大伙便一起把她送到家门。不过,大家到了之后总感觉有些惋惜,便在门口站着聊了起来。 「我啊」 画素同学开口说 「真的好期待这部电影完成的那天。我觉得,它会成为对我,对大家都非常特别的电影。准没错」 画素同学的这番话虽然毫无根据,但我也有这种感觉,兼森学长肯定也是。这部电影将成为特别的电影。至于怎样特别,谁都不清楚。最原同学或许知道也说不定,但这也是无凭无据的想象。 「最原同学,你没醉吗?」 听兼森学长这么问,最原同学点了点头。喝了那么多,她几乎没醉的样子。话说,十八岁为啥这么能喝啊。 「最原同学,来住我家嘛?来住我家嘛?」 画素同学搂住了最原同学。好美的一幅画。 「我没有理由住你家」 「有!」 大半夜的,画素同学竟大声喊起来。酒劲上去,情绪也跟着上去了。 「什么理由」 这姑娘好冰冷……。 「那就是……我们是学姐学妹!虽然关系还没那么好,但正因为这样才必须深入交流!不需要理由就住别人家就是关系好的证明!你就不向往那种学姐学妹的关系吗!」 形成鲜明对照,画素同学无比热情。在那不抱希望的热情邀请之下,受邀者本人则—— 「也对」 竟然接受了。原来是这样吗?不,我并不反对你们加深关系。 「我也完全想到一块儿去了」 「没有留宿的理由是哪张嘴说的……」 我予以低调的吐槽。毕竟大半夜了。 「我没说过」 「明明说过」 「我说的是,妹有理由住喵」 「扯没半点用的意义何在啊!」 最原同学挠着头发,「诶嘿嘿」地傻笑起来。唯独反应还算可爱,但脸上完全没笑,所以一点也不可爱。机器人吗你。 「二见君和最原同学关系真好……」 画素同学不安心地说道。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想拉近关系的又不是这台机器人,是你啊画素同学。 「画素同学,我们看起来关系很好吗?」 「是啊,令人意外」 「这是我的台词!」 「是我的台词才对喵!」 「你还真要喵下去?」 「抱歉……请忘掉吧……」 「觉得害臊就别玩啊!」 完全搞不懂她羞耻心的基准。都大半夜了,我却忍不住大呼小叫。 「那么,今天请让我住一晚」最原同学对画素同学说道。 「非常欢迎哦~。快进屋吧。对了,睡衣。我的合不合身呢。啊,再见」 把最原同学请进门后,公寓的门被无情地关上了,只留下我和兼森学长还有那轮当空的皓月,组成寂冷哀愁的三人组。 「那么……二见君就到我家来吧」 「算了……学长学弟之间没必要强迫自己拉近关系」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才两点,再去趟便利店买酒喝吧」 9 进到兼森同学的屋子里一看,还真不愧是负责音响的人住的地方,像模像样。除了床和电视,整个一居室里剩余空间摆满了混音器材,犹如一间小型工作室。经年使用的键盘电子琴给人酷酷的感觉。 我们把酒和下酒菜放在小桌上,二话不说开始干杯。下町拿破仑iichiko量足价廉,真是好酒。 「完全猜不透最原同学的想法呢」 兼森学长感慨地说道。我今天刚认识最原同学,对她的举动完全无法理解,已经跟她打了两个月交到的兼森学长结果跟我一样。 「她平时那就那样吗?」 「是啊。总会觉得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藏些段子,但我和画素同学都跟不上呢……。谢谢你啦,二见君。真的谢谢你」 兼森学长向我诚挚地道谢,也就是今后请我继续关照的意思。我是不是该再观望一下呢。 「但她毕竟是天才,觉得不能拿她跟常人混为一谈」 「天才啊……。我才刚认识她,不是很清楚。她真的很厉害吗?」 这话问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够模糊,但兼森学长毫不迟疑地回答了我。 「厉害。她真的非常厉害……。我和定本一起去物色她的时候,让她给我们表演过一次。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真是令人起鸡皮疙瘩。更厉害是的,她说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演戏。不过你也见识过了,她总是镇定自若地撒些没意义的谎,不排除那说法是假的」 「是吗」 都吹上天了。 按刚才酒会上聊到的,兼森学长看过的电影应该比我还多,而且他说他还喜欢去看舞台表演,看演员演技的眼力应该在常人之上。让前辈夸到这个份上,足见她有多厉害。 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没演过戏的人能演得那么好。 「而且,定本他……」 兼森学长一边回忆,一边笑着讲道 「那家伙明明是去审查最原同学的,结果却被最原同学玩弄于股掌之中。毕竟最原同学就是那样的女孩,我看定本挺乐在其中。正好就像你之前那样,他也被强迫吐槽喔」 「这……真是令人同情啊」 我不由得产生共鸣,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二见君。你知道我今天见你第一眼时非常惊讶吧」 「咦?啊,是有那么回事」 回忆白天的情景。我们见面第一眼时,学长对我目瞪口呆。 「要说原因……因为你太像定本了」 「咦?像吗?长相?」 「嗯。身材也差不多,长相也很相似。不,也没到认错人的地步。我一开始很惊讶,但马上就知道不是本人了。最原同学说把代替定本的二见君带来,看到你们真的像极了……所以第一眼非常震惊。对不住啊」 「没什么」 我开始思考最原同学。 她动不动就开玩笑,让人摸不着头脑,定本学长的死真的令她受到打击了吗?刚开始交往没多久就死了,她肯定忘不掉吧。 「二见君」 兼森学长对陷入沉思的我说道 「太过当真,只会让心情变得沉重。按长相来决定人选,可能纯粹出于角色视觉感的考虑。换个话题。在你看来,最原同学有没有对事故耿耿于怀?」 根本看不出来。就算她没从打击中走出来,也求她不要突然对我露内衣。 「是吧?最关键的是,他们开始交往听说是因为定本主动追求,所以,我猜最原同学本人应该没那么动情」 原来是定本学长主动的吗……。 很好奇为什么要追那个最原同学。感觉是在愚弄死者,心里有些芥蒂,但就是很好奇。不,最原同学是长得很可爱。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像不错。不对,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嗯,光看容貌搞不好能比画素同学更受欢迎。但那个性格嘛……实在无法接受。 「为什么追她呢」 「不问本人肯定是不知道的……。不过,要问定本被最原同学的什么地方所吸引,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真的吗?」 「嗯。不,长相当然是一方面」 「不是光看长相的话,那就是……」 「才能」 兼森学长一口咬定。 「才能……」 「实话说,我被她的才能彻底折服了。你难道没有吗?你也看过那个分镜剧本了吧」 「看是看过了吧」 「好不干脆啊。很厉害对不对?」 兼森学长从自己的包里取出剧本,一边翻着一边接着说 「画素同学也是一样。她看到这部《月海》的分镜后,感动得一塌糊涂。听说她完全陷了进去,花了五个小时看遍了每个角落」 五个小时。 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早就想要知道的事。原来画素同学拿那个分镜看了五个小时吗?换句话说,她只看了五个小时。 那么,连看五十六个小时的我果然不正常吧。觉得最原同学的剧本中蕴藏着不可名状的超常力量,难道纯粹是我的错觉吗?这些事还是别对兼森学长提起为好。 「我看了二十二个小时」 飞进耳朵里的话语猝不及防,我不禁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很诚实……。劝你平时最好多留个心眼」 兼森学长讽刺地笑着。这个人难道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 「兼森学长……那个,你难道知道我看那个剧本看了很长时间?」 「不,我并不知道。其实我诈了你。因为,我提到画素同学读了五小时的时候,你的表情让我很在意。我就想,你会不会跟我一样被吸着读了很久很久」 兼森学长说,被吸着读。 的确是那样的感觉。就像被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仅仅吸住了一样。 我还有些犹豫,但我只能正面回答。 「我被吸着读了…………五十六个小时」 这次,兼森学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眼睛瞪的滚圆,整个人呆若木鸡。 等他重新动起来的时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兼森学长仰天狂笑。反应之剧烈,令之前文质彬彬的学长形象荡然无存。 「五十六个小时?你说五十六个小时?两天半啊!厉害!厉害了啊!根本毫无疑问!那绝不是普通的分镜剧本啊二见君!有蹊跷……绝对有蹊跷……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也跟你一样,只是纯粹的普通人!但是,现在确实就在我们手里!能够改变电影历史的,犹如用魔法创作出来的,神来的分镜剧本!」 兼森学长双手死死搂住颤抖的身体,整个人蜷缩起来。他脸上挂着抽搐的笑,眼睛直直盯着桌上那“神来的分镜剧本”。 电影之神,到底要让兼森学长、画素同学还有我做什么? 就算问出来也不会得到答复。 不把电影放出来,电影之神便不会给我们答案。 ii.拍摄 1 出发前,我在活动室里确认镜头表的时候,最原同学进来了。 「你好」 「你好」 彼此间的问候十分冷淡,估计旁人看不出我们彼此认识。之后,她坐了下来。 以我浅薄的经验而言,拍摄第一天,所有工作人员应该都非常紧张。这是因为,不论演员、摄像、照明还是音响,在第一天都会对新作品进行摸索。导演就更不用说了,恐怕包揽所有人那么多的紧张都不为过。 然而,我眼前这位学妹却与紧张无缘的样子,一坐下来就从包里拿出漫画看了起来。 哪怕她看到我在确认清单,能机灵地问一声「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吗?」都算招人喜欢的学妹了,结果却那个德性。 也罢,我应该拿出学长该有的气度,不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她拿出漫画来看,反倒让本来没什么的话题的我有机会跟她好好聊一聊。我对漫画有十足的自信,不论她聊什么漫画,我肯定都能跟她聊起来。 「最原同学,你在看什么?」 「hunterxhunter第五十三卷」 「没出好吧!」 没戏了。 「那是什么鬼……让我看看」 我绕道后面看她的漫画。感官上的确是猎人,但里面的故事我完全不知道。唱响终焉的歌姬是谁? 「我自己画的」 「是吗……不,倒也没什么……好看吗」 「跟天气预报差不多」 很遗憾我并不知道天气预报好看在哪儿所以这个比方不成立。你真会玩啊……。 「二见学长,你在做什么?」 「我在重新确认镜头表。毕竟忘什么东西就不好了」 「…………………………是吗」 「你啥意思啊」 「没什么,我只是在努力理解你的概念」 「什么概念」 「忘东西」 看来她从来没有忘过东西。 「如果是指将主体本身从记忆介质中删除,以人脑的构造而言应该非常困难,是记忆在表层的信息因补充信息在时序上偏低而埋没,或是信息过于单调而被周边记忆同化导致输出率下降的状态吗?」 「抱歉,我听不懂」 「没关系喔,二见学长」 「为啥居高临下的态度……」 「二见君跟最原同学关系真好啊……」 画素同学在超糟糕的时间点上进了活动室,被她撞见了超糟糕的画面,还得到了超糟糕的评价。我抛开一切赶紧辩解 「画素同学,我们关系没那么好」 「用不着害羞喔~」 「最原同学,说话能不能别突然阴阳怪气……」 「我觉得这样还能再乱一点」 「是乱了。满意了?」 「相当满意」 画素同学看着我俩小剧场似的互动,又说了一遍「二见君跟最原同学关系真好啊」。我缴械不再辩解。 2 从结论来说,拍摄的进展非常顺利,顺利到令人感到空虚。 拍摄相关的一切工程都在天才最原最早的掌控中推进。 首先是最原同学的表演。虽然起初我对此感到不安,但确实如兼森学长所说,好到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最原同学本来就天真丽质,正常地走在校园中都足以吸引过路人的目光。这块无可挑剔的璞玉经工作人员之手化了妆,穿上备好的服装,以万全的姿态站到镜头前。 这时的最原同学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女演员。光伫立不动便吸引眼球的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教人不忍错过。拍摄过程中,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深深吸引。 而且,她完全理解怎样使用自己这块上好的素材。 怎么样微笑显得美,怎样表现悲伤惹人怜爱,怎样目光上扬能散发诱惑力,都被她分毫不差地拿捏到位。她的表演靠的不是摸索,不是经验,就像美丽的算式答案,穷尽表演的原理后必定会得到的正确答案。 而她的表演所存在的唯一问题,就是与演对手戏的我之间的平衡感了。不,这其实完全是我的问题……。 我好歹在高中出演过戏剧,当演员也快四个年头了,然而档次却被她拉开天壤之别的差距,显得我那些点技术有没有都如出一辙。 拍摄中,我感到非常不安,非常窝囊地对最原同学问了句「我的表演真的能用吗?」结果她回答说「我……去趟厕所……」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唯一的心灵支柱,正是最原同学对我的指名。我不认为她会毫无理由地选我出演,不过不排除真的仅仅因为我长得跟定本学长很像,出于画面效果考虑所做的决定……。到头来,我只能坚持相信最原同学,努力克制想死的心情了。 她的工作风格还有另一个特色。 这也是拍摄顺利进行的最大主因。 那就是,天才导演?最原最原绝无仅有的执导处置。 她完全不会模糊地让你去尝试,而是精准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这是因为,在她脑子里在画出分镜剧本的阶段……不,肯定在更早之前的阶段就已经将完美的构想图完成好了。 也就是说,现场进行的拍摄无非与按设计图造房子如出一辙,根本不会出现需要犹豫或者决断的情况。 就算我提问,最原同学绝大多数情况也只是指着分镜剧本回答「这样做」。也就是说,拍摄中出现疑问的情况,往往原因在于我理解能力不足。我这个做学长的简直脸丢光了。 虽然最开始因为自己学长的身份而感到惭愧,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感情随着拍摄的进展渐渐烟消云散。这是因为,最原同学的眼界显然比我们都高出许多。 吸收到新知识应该感到开心才对。每次听她对分镜剧本中的安排进行钜细靡遗的讲解,都让我感到自己接触到了影片表现的可能性,整个人被包裹在未知的喜悦之中。画素同学和兼森学长肯定也有相同的感觉。 一言蔽之,拍摄一帆风顺。 除了拍摄某个镜头的时候之外。 那个镜头的拍摄在井之头公园内进行。 由于日照朝向的要求,最好在上午拍摄,便选择人少的工作日上午进行拍摄(活用自主休讲制度缺席讲座)。 这个镜头的内容本身并不复杂,就是饰演女主角的最原同学走在公园的树荫下,然后止步。就这么简单。 画素同学一如既往地架好了摄像机,兼森学长也将麦克风伸出对准。由于不需要反光板的样子,我便只负责打场记板(开拍用)。 但当一切准备就绪时,异常发生了。 最原同学没有预备。她注视着空荡荡的半空,长达十五秒一动不动。最原同学在想事情。 这是拍摄中头一次出现的情况。最原同学大脑如同早已储存了一切的答案,只是将正确答案输出的系统。然而此刻,那个大脑正在思考着什么。 用发卡分开的刘海间,最原同学的双眼似乎没在看任何东西,又似乎将一切尽收眼底。我们全都静静地等待着她行动。 最原同学突然开口 「有件事我想试试,可以吗?」 最原同学似乎临时想到了什么。 变更。 这同样是拍摄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但最令人困惑的事,她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变更内容。 「我稍微改变一下表演,镜头还请保持往常一样拍摄」她只对画素同学传达简单的指示后便到达指定位置。 然后,我将场记板摆在镜头前,看向最原同学。 气氛骤然一变。又像紧张又像痉挛的感觉窜遍全身。毫无疑问,这就是第一次看那个分镜剧本时的感觉,是一种就像要被强行带往某处的强烈感觉。 我打响场记板,逃也似地撤出镜头前。 最原同学的表演乍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 她按照当初的预定往前走。可是,她当时的表演毫无疑问让我感觉到一股如同要被拉过去的力量。 但是这种感觉跟那时候相比不太一样。 很弱。 牵引的力量很弱。 跟看分镜剧本时的威力不能相提并论。看分镜时,才看两三个镜头,意识就被带走了。而这次看着她的表情,只是紧张感变得强烈而已。所以,我以为这次的威力比那时候弱很多。 而我在镜头停止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判断多么错误。 画素同学晕倒了。在拍摄结束的瞬间,她如同全身脱力一般垮了下去。 我在照看画素同学的时候回忆。打场记板的时,当我从镜头前跳开同时所感受到的牵引力还很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那个力量对准的是镜头。最原同学是以从镜头看去引力最大的方式进行表演。 表演结束后,最原同学赶到倒下的画素同学身边,看了画素同学的情况后说了句「她没事」。 然后,她拿起画素同学紧紧握住的摄像机,在液晶屏上确认刚刚拍到的镜头,留下一句「不行啊」便离开了现场。 在那之后,她再未有过“突发奇想”。 拍摄一直稳步进行。 3 直至昨日,我们完成了整体约八成的拍摄工作。 除画素同学晕倒的那天,拍摄工作一帆风顺,甚至当初制定的日程表快被提前了。 但是,一日不差连续进行的拍摄终于在今天出现了空当。 最原同学好像感冒了。 这么说可能有些不礼貌,我擅自认为最原同学是个超越了疾病的人,所以接到消息时感到十分意外。她好像发烧了,乖乖躺在家里。 「好了,问题来了」 画素同学出题。接到“今天外景泡汤了”的报告后,我准备直接回家,结果被不由分说地摁在了解答席上。 顺带一提,我的猜谜对手兼森学长在来活动室之前就接到了拍摄终止的消息,因此出席这场猜谜竞赛的选手就我一个。 「提问。拍摄过程中导演突然生病。这种时候,优秀的工作人员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提前与制片人进行交涉,若拍摄终止时薪资如何结算」 「你就是个徒有演员名号的无业游民,眼高手低空有梦想三十岁大叔!」 我身上的确散发出未来会变成那种角色的气场,这样的谩骂字字捅在心窝。我坚强地振作起来,询问正确答案 「当然是去探望啦。让导演尽快好起来就是对电影做出的最大贡献。你不觉得吗?」 「探病吗……。但是最近的年轻人不是讨厌这样纠缠不清吗?」 「他跟我们就差一岁吧」 「差一岁就不是一代人,身处不同的社会,可以说是不同种的生物」 「才没那种事。上次让最原同学在我家留宿的时候,我们就跨越了年代的鸿沟聊了好多东西喔?」 想象大二美女和大一美女身着睡衣彼此聊到深夜的场景,我的心变得幸福起来。如果是美少女游戏,这里一定会插入非常漂亮的cg,如果是轻小说,这里肯定有插画。 「是吗,具体都聊了些什么?」 「这个嘛,记得那时候……讨论过无偿的爱是什么」 像是宗教的训诫。插画订单中止。 「然后,讨论的结果呢?」 「讨论到最后,最原同学……」 「最原同学怎么了?」 「给了我备用钥匙」 为啥啊——吐槽的冲动按捺不住,但我凭着对画素同学怀着的淡淡恋心拼命忍耐下来。吐槽体质在这种时候真令人难受。 「那天听到了最原同学关于情和爱的一番阐述……。当谈论爱情是什么的话题时,我也无法解释清楚,但提到恋人就是一起去约会相互交换钥匙的关系……结果她就给我了」 「这……不就是表白吗?」 「才不是!」 「那又是怎么回事啊。还有别的什么让她给你钥匙吗?」 「我想想……有的……玩过纳基米塔(※注3)过家家……」 好硬核的玩法。 「嗯。我知道画素同学的言下之意了」 我模仿侦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最原同学把备用钥匙给你,就当作是亲近的证明吧。就算是这样,我一时间还是无法相信呢。朋友之间给备用钥匙绝对不正常。你看,我就没有你家的钥匙。要是我也拿到了,那我可能就承认朋友之间可以交换备用钥匙吧」 我展开了一番自以为很棒的论述。这样一来,画素同学就必须把她家的备用钥匙给我,以扫除她跟最原同学搞百合的嫌疑。完美的计划。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是吗?我可没有」 「唔……」 画素同学一边呻吟,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 「慢着,等一下二见君」 「怎么了?」 「我们来比赛吧。我的钥匙串上现在有七把钥匙,我藏在身后,你就说从上到下数第几把,我把那把钥匙给你」 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最后的挣扎吗。 猜中就能得到画素同学家的钥匙,猜不中顶多也就多把活动室的钥匙。 「好啊,比就比」 就这样,我得到了最原同学家的钥匙。纷争没有赢家。 4 最原同学所住的住宅小区,大概离大学步行十分钟的路程。 尽管是栋大约十个屋的二层楼小型建筑,但墙面干干净净,建成没多久的样子。小区的大门配有自动锁。我觉得,绝不能轻易地把这种地方的钥匙交给别人。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进这里」画素同学说。 「不都作为友好证明拿到钥匙了吗?」 「我就来过一次……看到自动锁不敢进,就回去了」 把钥匙靠近那无比正式的装置,门锁随着机械驱动声开启。进这个里面,的确需要一点勇气。 「既然是探病,就觉得正好是个机会呢」 「但还是不敢一个人来,就拉我垫背是吧」 「什么叫垫背,多难听。你就不担心最原同学吗?」 「担心还是担心的……」 聊着聊着,我们到达最原同学的房门前。按了门铃也没有回音。 「会不会在睡觉?」 「那我去瞧瞧。二见君在这里等一下。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的房间,首先得征得本人同意」 「那别带我来不就好了」我提出抗议,画图同学没理会,打开门锁进了屋。 「最原同学~?在吗~?我进来咯~」 哐嚓一声,门关上了,我被独自留在过道上。 我转过身去望向天空,夕阳的余晖令人心旷神怡,雀儿唧唧喳喳地飞过,一派宁静祥和。 冷静下来想想发现,我正和佳人朋友一起来探望佳人学妹,这是漫画里都很难找到的幸福场景。另外,因感冒而虚弱的最原同学,与温柔的学长碰撞出小小的爱的火花,也算是约定俗成的发展。不,我并不希望演变成那样,真那样也挺头疼。 温吞的妄想被打开门的画素同学打断。她进去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屋里应该没有不方便让我看到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不知是不是错觉,画素同学的表情有些灰暗,准确说是脸色发青。最原同学搞出什么名堂了? 「那个……她说可以进去」 「哦。最原同学怎么了?」 「对不起,二见君……」 「对不起什么」 莫名其妙,我照她说的进了屋。屋子是一居室加厨房,厨房也挺大的。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整洁,更贴近空无一物。估计她根本不做饭。 通向里屋的木门关着。画素同学朝里喊。 「最原同学,二见君也来看你了。我们进来了」 画素同学打开门,里面灯没开。毕竟病人睡在里面,这也很正常。窗帘关着,只有外面的光模模糊糊的透进来。 所以,我进屋之后有一段时间都没察觉到不对劲。 屋里墙上整面密密麻麻地贴着照片。 大量的速写照片。有的只拍了一个人,有的拍了很多人,各种各样。可是稍微看一会儿发现,每张照片上必定会有一位男性。 「那是……定本学长」 画素同学小声告诉我。 我头一次见到他。我的角色原计划是他出演,他还是原定的导演。他因车祸走完短短一生,是天才最原最早过去的恋人。 照片中的定本学长挂着笑容。看那笑容,他丝毫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就要匆匆结束。 最原同学被整面整面的照片包围着,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醒,但她看上去因发热而备受煎熬。 这个女孩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住在这个房间里呢。她对定本的喜欢,足以填满整个屋子吗?以我温吞肤浅的半生,难以想象丧失那么重要的人是怎样的心情。 「画素学姐……还有二见学长」 最原同学说话了。她好像醒了,在床上缓缓地坐起来。 「谢谢你们来看望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们专程跑一趟。我没什么大问题,请不必担心」 「不,我们才要说对不起,在你这么难受的时候来打扰。你别在意,快躺下吧」 「听你们的」 最原同学躺了下来。 「最原同学,你吃过东西了吗?」 画素同学问。最原同学躺着摇摇头。 「没食欲吗……。但不吃东西病可好不起来。我去给你买些吃的。还有水果之类的。二见君也一起来吧?」 画素同学起身开门,催我一起出去买东西。 「啊,那我留下来照看最原同学。买东西可以劳烦你吗?」 「啊,嗯,那好吧」 我马上就理解画素同学是在关照我。 估计她担心我在这个诡异过头的房间里待不下去,所以才邀我去外面。 但我总觉得,真的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稍微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会儿。 看到这个房间的鬼样子,估计任谁都会觉得不是疯了就是有病。我自己的理性同样这么认为。只不过,怎么说呢,这终归只是以知识和常识做出的结论,其实我待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产生生理上的厌恶。 非但如此,我反而出奇的镇定,想在这个房间里再更仔细地看看定本学长的照片。这么做,或许能稍微了解一些最原同学所想的事。 「那我走了。我去去就回」 画素同学出门去买东西,房间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待在女孩子的房间里,我应该再紧张一点才对,但这个房间丝毫没给我那样的感觉。 「二见学长,你不去吗?」 最原同学躺着问。 「啊,嗯。你还是躺着吧,好好静养」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另外,内裤在那个抽屉」 「为什么告诉我放内裤的地方」 「我想可能会被用到……」 「用来干嘛!」 「自……」 「慢着!不准回答!」 「发……」 「听人说话啊!」 「性」 「什么鬼!?」 「那个,不好意思……我还在发烧,可以请学长安静点吗?」 「你、这」 被她说「请你安静」的瞬间差点吼过去,千钧一发之际忍下来了。 这可不好这可不好,我彻底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倒不如说,我彻底被她给耍了。冷静下来,二见,你是学长。 可是,这种事不吐槽任她装傻,总觉得心里不爽。所以我决定非常冷静地,小声吐槽。 「(我大喊大叫,还不是你害的)」 「(怪我咯)」 「(是的)」 「(话说学长)」 「(什么事?)」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小声说话?)」 「还不是你说的!」 办不到。对于人,有些事能做到,但有些事就是做不到。 「唔……对不起,真的太难受了,我也该睡了……。学长要自发电请就在那边解决吧」 「明明刚才都勉强回避了!」 我吐槽的时候,最原同学已经面朝墙壁倒头大睡了。真是个我行我素的丫头……。 可能正因为进行了像平时一样的互动,我心情舒畅了一些,虽说房间依旧那么诡异就是了。之前心里小小的如同自卑感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 我决定先走近一些,看看几张照片。 我的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那张照片把定本学长拍得很大,他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 我自己还不能很肯定,但觉得确实跟我挺像的。看看跟画素同学站在一起的照片就知道,我们体格也差不多。 最关键的是,当我看着定本学长的表情时,感受到性格上跟我是同类。这位学长多半,不,肯定也跟我一样爱对最原同学吐槽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心生同情。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能我能和他把酒言欢。 身后,最原同学已经发出静静的鼾声。看来她完全没想过戒备我。不,其实我也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仔细一看,发现这个房间里除了照片,东西还真少。有部一看就知道是速度很快的那种大功率电脑,不过电脑桌周围几乎没有东西。要说其他唯一的家具,就是一个铁管框架的简易书架,而那个书架也只被放满七成。 我对书架产生了几分兴趣,便观察摆在上面的那些书。 首先看到的是漫画,但数量不多。除了猎人,另外大概就只有四五部。这丫头竟然还看蜂蜜四叶草……。 可是,真正奇怪的是漫画之外的阵容。 像机的原理书,色彩的书,毕竟是艺术大学,这些到能够理解。然后还有生理学的书和心电图的书,组织学、解剖学等基础医学书籍。拍电影真的需要这些书吗? 另外还摆着与之同等量的心理学和精神医学的书。《超长期服刑者的罗夏测验解答集》这本书,实在不希望在女大学生家里看到。 然后按从上到下的顺序看,发现最下格有几本没书腰的书。拿起来一看,是《月海》的分镜剧本。 从那天之后,我没有再一看剧本就连着看很长时间。 当然,现在翻开来也能正常阅读。 那个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分镜剧本里,真的暗藏着某种玄机吗?又或者,那只是我和兼森学长胡乱猜测? 拍摄过程中,我试着对最原同学本人问过许许多多关于分镜剧本的问题,也包括分镜剧本的神奇作用。但是绘制者本人却自顾自诧异地回答「为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那种事我早就想够了。既然最原同学本人都说不知道,我们也只能天马行空地猜测。 最终,还是只能拍完这部电影。 这是因为,不论对我们来说还是对观看的人来说,影片就是电影的全部。 这已不知是第几十次说服自己,我把剧本放回到书架上。 此时我发觉,书架上还摆着《月海》之外的分镜剧本。 是最原同学多写出来的剧本吗。我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册。最原同学那漂亮的笔迹在封面上这样一行字。 『amrita』 amrita。姑且作为知识有储备。佛教还是印度教神话中出现的饮品。记得与甘露同义,甜美的饮品。 从神话借鉴标题,这品味挺普通的呢。我一边想一边准备翻开第一页,此时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要是这本分镜剧本拥有《月海》同等的魔力该怎么办。 搞不好我又要在现场一直读上五十多个小时。不,毕竟还有画素同学和最原同学在,真那样的话肯定会打断我。即便如此,一想到意识可能会丧失,恐惧便自然而然地袭上心头。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那时我真的差点丧命。 但是,这些冷静的思考却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我的手已经放在了封面上。我并没有被什么操纵,毫无疑问凭借的自主意识。 我回忆兼森学长说过的话。神来的分镜剧本。 如果真有那样的东西,人,肯定会选择读它。 我下定决心,将它翻开。 结果紧张落空。因为,映入眼帘的第一个镜头与『月海』的第一个镜头一模一样。 咦?仔细一看,这个剧本不是复印本,而是铅笔写的。也就是初本,主体。 莫非,它是《月海》的底稿? 有那种完成度的分镜剧本,与其认为是突然完成的,认为是进行过反复修改后制成的才更加合情合理。 我继续看下去,后面连着出现了一些印证我想法的镜头。『甘露amrita』的镜头二与《月海》的镜头五画面相同。 也就是说,最原同学首先写了这部『甘露』,然后补充新镜头创作出了《月海》吧。 了解到这件事后,我顿时就放松下来,当即深深地舒了口气。这样才对。仔细想想,拥有那种魔力的分镜剧本怎么可能存在个两三册。 但我在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感到了失望。如果真的有两三册,我还真想看一眼啊。这算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也罢,既然知道是原稿,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我继续翻了下去。 果然第二页也全是《月海》里看到过的镜头。『甘露』毫无疑问就是分镜底稿,比如说把这这里镜头四与镜头六之间的连线,就算假定为我这个人的生命与非生命的分界线来规定生命的死与自我的死的边界以其关系作为主体存在的定义存在矛盾无法不分类为生命精神自我存在现象同时以认识作为现存信息定义作根本性重塑非连续迁移以必要的时序达到该语言样式但至少二三种语言交错的范式转移具备多重含义的语言文理连贯判断的高度化高速化信息收集积累以求多层次多元交互关系的同步构筑及解析及并列化的并列化网格化等价性时间场空间场文字音色光子电信号小说音乐绘画照片影像戏剧人生人种我一切透明的灵体复合体 我抵死将意识一把扯回来,挤出力气把剧本摔在墙上。呼吸好快,浑身冷汗涔涔。 是那个感觉,就是那个时候的感觉。不,不一样,比那个更强烈,更强烈得多得多。 但在刚才这本分镜剧本里,我所不知道的镜头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全都是《月海》里出现过的镜头,都是反反复复看过的画面。《月海》的分镜明明都能正常看了,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身旁,最原同学依然和刚才一样,正发出静静的睡息。 5 几天后,最原同学感冒康复,继续开拍。 余下镜头的拍摄工作飞速进行,三个星期的拍摄期限结束。杀青。 当然,如果在后续工程中出现问题还得重拍,但参与现场的我们都深深确信,绝对没有重拍的必要。因为我们都已切身体会过,在最原同学的拍摄中,计算有多么精准。 《月海》的制作,迈进下一步工程。 iii.编辑 1 不是很懂电影的人,往往认为拍摄结束电影就完成了。我过去也曾有过深深的误区,认为拍摄结束就代表工程大半结束。 可自己实际参与拍摄之后马上就会知道,这是错的。 编辑在制作电影的工程中是极其重要的一道工序。拍摄不过是为编辑提供可用的素材而已。编辑就是使用拍摄而成的素材来「制作影片」的工序,说它是电影制作的重中之重一点也不为过。 所以也不妨反过来这样看待。不论镜头拍得多好,编辑得不好也能让电影变得平庸。 然后,在这个左右影片命运的超重大工程中,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给『放映馆』看门。 「那就麻烦你好好看店咯,二见君……」 四十八岁的店长今天依旧很可爱。 「我认为这家店由店长坐镇柜台会更火」 「是吗……」 「不然,雇佣比店长更可爱的女高中生来打工,让她站在这里」 「女孩子的话,不是有娜塔莉吗?」 娜塔莉是跟我一样在这家店打工的同事,瑞典人。不是我奉承,她人真的漂亮到能跟好莱坞女星媲美,但不晓得为什么打工只三个月来一次。我也只见过她两次。 「对于为什么要继续雇佣她,我甚是疑惑」 「这个嘛……因为漂亮吧。……另外,对电影的品味挺投机的」 「欸?店长喜欢的电影,不是特效迎面扑来的那种吗?」 「二见君,你为什么非要说穿不可。那不是特效,是蟒蛇」 「哪里有那样的蟒蛇。是特效」 「是蟒蛇!」 「就是特效!」 「什么意思啊!满嘴特效特效的,那你跟特效一起打工好了!」 「店长你才是!满嘴蟒蛇蟒蛇的,干脆雇蟒蛇得啦!」 「那么做,实在有点……」 不,我也做得不对。 「话说二见君,那个电影已经拍完啦?就是貌似很厉害的那部」 「貌似很厉害的那部……说得根本感觉不到厉害的样子……拍摄已经完了,现在正在编辑。天才导演亲自操刀」 「啊,就是那个人啊。既然这样,当演员的二见君已经无事可做了呢」 「是呀。音乐也有专门负责的学长闷在家里搞。我和摄影的人就只能干杂活了」 「导演和音响都在闷头干活。那就送点慰问品如何?」 「会打扰人家」 「没那种事啦。我上学那时候也埋头搞过制作,当时真的陷入瓶颈走不出来。不在恰当的时候把脑袋重置一下,可是会脑子一热搞出怪作喔。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同伴真的给过我很大的帮助」 「原来是那样的吗」 「就是那样」 此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看了看屏幕,是兼森学长打来的。 「喂喂」 『喂喂,二见君?你好』 「学长你好。有什么事吗?」 『不,也没什么事。就在想,你是不是还好』 「冷不丁的怎么了?我很好,好得很」 『是吗,没什么,嗯。没什么了』 「吊我胃口啊……。到底什么事?」 刚问过去,电话就挂了。 这通电话怎么搞的,完全不得要领。 「谁?」 「就是刚才提到,闷在家里搞工作的学长。不清楚找我什么事」 「这样啊……多半没跑了。他寂寞了」 「欸。他并不是那种人」 「不,我懂……他现在一定碰壁了……搞创作,人人都会平等地遇到那面墙……」 「明明没遇到过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还是去探望一下比较好喔。顺带,也到那位天才导演那里也去一趟吧」 2 我提着便利店买到的吃的,去了兼森学长住的公寓,结果看到兼森学长在阳台上。 他抽着烟,望着阴云笼罩的夜空。我还头一次看到他抽烟。 他发现了我,打了打手势示意我上来。看来他还好,除了在抽烟,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他真的遇到瓶颈了吗……。 「我没遇到瓶颈」 兼森学长吃着我买来的饭团,轻描淡写地答道。果然预判就是费劲。 「那么,音乐方面挺顺的吗?」 「没什么顺不顺的……」 兼森学长伤脑筋地笑道。 他把椅子转了半圈,用没拿饭团的手点了点鼠标,屏保顿时消失,之后呈现出一个像是音乐按键游戏的窗口。 「像游戏一样呢」 「就是游戏。音乐节奏游戏。很有意思喔」 「你在玩游戏?」 「是呀」 「兼森学长,你……真的没有遇到瓶颈……」 「你搞错了。我没在创作」 「欸?」 「实话说吧,这次我一首曲子都不用创作」 不用创作……。 「那谁来创作?」 「那还用说?最原同学啊」 兼森学长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倒没错,我跟画素同学对搞音乐一窍不通,也就只可能是最原同学了……但是,怎么会这样。 「二见君,你用不着摆出这种表情。我并没有对此感到不满」 被他一说,我连忙敛去表情。看来我刚才表现的非常诧异。 「而且,最原同学也没在创作。准确说,是已经完成了。因为这次使用的bgm就一首」 兼森学长又讲得轻描淡写。 「就在最近,杀青之后。我要跟最原同学商量音响问题,然后最原同学打来电话,说是借到了录音室。明明是商量,想来真是奇怪,结果去了一看,她带来了小提琴。她说,『我现在就演奏,请录下来』。然后,她真的演奏了。她拉得太好了,好到上音大都完全没问题。所以,我就拿到了已完成的素材,只等编辑工作结束。虽然有在做台词语音处理和混响等作业……总之乐曲方面就没插手的空间」 「总之什么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整个人愣怔怔。电影的音乐是导演能够三两下弄出来的东西吗? 退一百步,最原同学已经把曲子做好了,但要求必须使用那个曲子,这是要置兼森学长的立场于何地?他明明是为了制作音乐而参加的,真的会满足于这种一个人说了算的体制吗? 「二见君,你真的是个好人」 兼森学长拿出罐装咖啡,打开。 「我也不是不想使用自己创作的乐曲。参与这样一部电影的制作工作,这是我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但是,我心情如何根本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一提啊。在意琐碎的东西而拉低作品质量才更让我无法接受」 「可是……虽然我不知道最原同学有多深的音乐经验,兼森学长你可是很早以前就一直在搞了吧。我不认为你们两个的作品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兼森学长轻轻一笑,把耳机递给我。我戴上耳机,操作鼠标。 小提琴的旋律放了出来。 这就是,最原同学的。 接着,乐曲放了大约五分钟。 我,听了下去。 「明白了吗?」 听完后,我在脑中回味自己的想法。这样这的可以吗?这个真的对上了吗? 为了验证,我提心吊胆地讲出答案。 「镜头五二二至……」 「镜头五四七止」 如应斯响。 对上了。 不现实。 这种事绝对不现实。 两个人听到同一段音乐,竟然联想到了完全相同的镜头。 「为什么……」 「为什么脑中会浮现乐曲使用的地方对吗?为什么能创作出这样的乐曲是吗?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哪怕花上百年也不会知道。但是,我们至少也能解释呈现在面前的结果。这首曲子,就是设计在五二二至五四七创作的。而且,五二二至五四七就是设计成播放这首曲子而拍摄的。只知其一,不得全貌。但是,我们二者都知道。所以我还发觉,二者缺一不可」 兼森学长的结论不容置喙。我也看到了,听到了同样的东西,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所有的一切,早已完全在导演家最原最早的掌控之中。 「想象一下吧,二见君。有何面目拿其他的曲子跟这样的曲子一块放在剧中?」 我无话可说。兼森学长说的一点不错,一切反驳终是枉然。 「拿到了如此完美的素材,我能做的也就只有不让它蒙羞。不能画蛇添足,不能有所保留。我无非是个为最原同学一个人也能完成的事情节省力气,换谁都行的工作人员」 兼森学长这番话听上去十分可悲。 换谁都行。就算理性上能够理解,感情上也无法轻易割舍。 而且这句话,也原原本本地适用在我身上。毕竟,我就是字面意思上代替已故之人的工作人员。 「但是啊,二见君」兼森学长说 「希望你别误会。我没有对自己现在的立场感到不满,反而感到高兴。大学的摄像科一年学三十人,四个学年加起来一百二十人。这一百二十人中,只有我能够成为参与这部电影制作的音响工作人员。就算不是专门挑中的我,就算这只是碰巧,这么幸运的事,可能这一辈子不会再遇到第二次。因为,我当上了名垂电影史的影片的工作人员」 说出这番话的兼森学长,表情看上去真的很幸福。不,与其说幸福,更像是恍惚。那是放纵自己投身甜美喜悦中的表情。 忽然,那个标题在脑海中浮现。 『甘露amrita』 以甘露为题的影片。 「所以,你不需要太在意我。我现在反倒幸福之至」 「是吗……也罢,你觉得好就算了」 「你呢?」 「什么?」 「二见君,你还好吗?拍摄结束之后,我们几乎没见过面」 「我?好得很。倒不如说完全无事可做,放纵打工放纵观影放纵youtube」 「那再好不过。那么,有没有什么变化?」 「并没有……话说,什么意思啊,问诊似的」 「没什么,我没那个意思」 讲得真不干脆。 说起来,刚才来的电话就很怪。 「兼森学长,出什么状况了吗?」 「不……一切都好」 「不会没有吧,你都专程打电话给我了。你该不会说,真的只是关心一下我?」 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让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法国男同电影,心情顿时变得忧郁。不不不,怎么会呢。 「实话说,真的只是这样而已。想到你是不是还好,在意得不得了」 一点也不好,这个走向很有问题。我是容易随波逐流的人,稍有不慎搞不好就会失足。这种时候需要谨慎应对。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待会儿我还有脉冲影院的午夜场要看,今天就先告辞……」 「我在想,要是你被杀掉该怎么办」 我站起到一半,动作定住了。 兼森学长刚才,说了什么?我转动脑子去思考,但思维跟不上。 被杀? 谁被? 我吗? 「这话,什么意思」 兼森学长点燃香烟。 「没……谈不上什么意思。因为这一定不过是我杞人忧天胡思乱想的被害妄想。你听了也只会觉得无语吧?可是,我是真的爱操心,爱折腾……」 兼森学长一脸伤脑筋地笑着说道。香烟散发的烟,缓缓腾到房间上空。 「我摸不着头绪……那个,可以全都给我讲讲吗?」 兼森学长深深吸了口烟,弹落烟灰。我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观察着飘荡的烟。 学长想了一会儿,把烟放下,开口说道 「最原同学是天才啊」 我默默地予以肯定。这是我们都早就知道的事实。 「没有夸大,没有奉承,她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天才。并非比常人精明,比常人反应快,一抓一大把的那种天才。而是绝对高人一等的,独一无二的天才。这一点,二见君应该也深有体会。因为,你也是被那个分镜剧本读过的人之一」 兼森学长说的没错,我读过那个分镜剧本……被那个疯狂的分镜剧本,那个让人觉得绝非出自人手的分镜剧本狠狠地吸着读过。所以,对于最原同学是天才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反对。 「大家被那样的天才所吸引,参与这部电影的制作。包括你,画素同学,我,也包括定本。不过,定本并没有看过那个分镜剧本就是了……但是,首先招揽最原同学的就是那个家伙。我猜,他一定感受到了什么」 兼森学长闲得无聊,动起了鼠标。烟缸里仍在腾着烟。 「在最原同学决定加入后,定本和她聊得很开心。估计他除了对电影,对最原同学本人也很感兴趣。最原同学也是,跟定本说话的时候显得很开心。虽然这只是我主观的感觉,但她跟我还有画素同学说话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到客气一些。哎,她总爱撒谎,所以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我还是摸不着头绪。定本学长在世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些事真的跟我有关系吗? 「后面的你也知道了,定本和最原同学还是交往了。后来没多久,他就出车祸死了。但是」 「……但是?」 「那真的是偶然吗?」 最开始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但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心跳一下子变快了。 「不……那是场事故吧?原因也出在机动车身上。这话不是学长你自己说的吗?事故不是偶然,还能是什么?」 我努力保持冷静,反问回去。反问的同时,脑子也在加快运转。 兼森学长接着说道 「打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万一不是碰巧,能不能这么看?因为和最原同学交往,所以定本才丧了命」 这个假设,来得实在太突兀了。 毫无根据,让人无法相信。 「……兼森学长,那么讲有什么理由吗?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 答得好干脆,我愣住了。 「怎么……没有就……」 「再重申一次,这些都是我的妄想,夸张。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干预了定本事故,没有具体的根据。毕竟通常来想,定本去世,最悲痛的人就是正在跟他交往的最原同学本人」 「那学长为什么还那么说……」 「还用说吗?因为她是最原最早啊」 兼森学长说得理所当然。 没错……就是这个。 我之所以刚才就开始感到不安,我之所以心跳加速变得动摇,正是因为我们必然无法理解那个天才的想法……哪怕分毫。 「定本车祸去世,我心里只有悲伤,丝毫不曾怀疑。不管他出事前跟谁开始交往,我都不会抱任何怀疑。但是,那个人既然是最原最早,绝对要另当别论。我开始想象平时绝对不会去想的事。你的话,我觉得一定能够理解。这不是偏见,是单纯的区别」 话语从学长嘴里满溢而出,连续不断。 「这……」 我无法反驳。因为我确实也觉得,不能把最原同学跟我们混为一谈。 「……那以兼森学长你的意思……」 说到一半,我把话咽了回去。我理性下冷静的那个自己在笑,笑得就像漫画里的夸张手法一样。我艰难地问了出来,去触碰那不可触碰的东西。 「依你的意思,是最原同学杀死了定本学长吗?」 没有回答。 烟已经不冒了。窗外遮天的云不知何时散开了,月儿露出了脸,好似某种的回答。 「我啊」 兼森学长开口。 「不是想查明什么,也不想揭露什么。我,真的,只是去思考过」 是的,刚才那番话不是推理,不是分析,没那么高大上。 只是吐露而已。 只是将想到的可怕事情吐露出来,跟他人分担,让自己轻松些罢了。 「最原同学的制片就像魔法。最原同学是个魔法师。对……她是魔女」 「魔女……」这个可怕的词汇在我嘴里重复了一遍。 「跟魔女交往的男人,没多久便意外身亡。你觉得那是偶然?」 3 从饮料机打来的咖啡还没入嘴就已经凉透了。远离大马路的家庭餐厅里,在这个点已经几乎没有顾客。 到头来,我还是没去最原同学家。我不敢去。听过那样一番话之后,我没办法表现得跟往常一样。 离开兼森学长家后,我一直在一边想事情一边漫无目的地的走,在附近转着转着就进了这家家庭餐厅。 我想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我一边在随身带着的剧本封面背面做笔记,一边整理兼森学长说的话。 困惑有一个。“是不是最原同学杀死了定本学长?” 实话说,我认为这太荒谬了,是杯弓蛇影。 首先,警方已对定本学长的事故进行过充分调查,判断没有刑事案的可能。 根据之前听到了,定本学长正在骑助动车出行,与无视信号灯转弯的机动车发生相撞,直接被撞倒。但是,机动车方面速度并不是太快,造成死亡是因为撞到了要害。当然,责任方与定本学长过去毫无连系。 把这当成是一起掩饰成意外的凶杀案,思维也微妙太跳跃了。一方面,如果撞到的地方并不太重要,有充分可能性能够救活。再说,若要导演成意外,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还是认为那是场不幸的意外事故比较妥当。 而且,就算最原同学计划杀人,那也搞不清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刚刚开始交往的男友设计成意外杀掉?两人从交往到出事,应该才不过两个星期的时间。若她没有突然主张自己是远房亲戚,提出遗产分配的问题,那就想象不出是什么动机了。 只不过,我无法猜测最原同学那天才式的思维,思考动机这件事本身或许就没有意义。 总而言之,现在能够确定的就是,最原同学以某种形式杀害定本学长的假说,不论手法还是动机靠常理推测都说不过去。 那么,把条件放宽来想想吧。且不谈杀人之类的,“最原同学以某种新式干预了定本学长的死”。 我觉得这不无可能。 比方说,我看《月海》的分镜剧本时就受到了很大冲击,在最原同学屋里看『甘露』的时候甚至害怕起来不敢读下去。参与电影制作的人,无疑会受到巨大的刺激。 这样便建立起一个假说。定本学长跟最原同学交往,后来受到了非常大的刺激,对人生感到悲观,鲁莽驾驶,最终遭遇不幸的事故。 但是,这同样很不现实。因为,责任确确实实在机动车方面,定本学长只是正常驾驶罢了。失控、自杀之类的应该说不过去。 到头来,循着理论往下走,结论终究是“最原同学与定本学长出事无关”。一切迹象都诠释着定本学长就是遭遇意外,没有质疑的余地。从这件事里寻找作案可能,恐怕行不通。 就这样,脑中线索条件的罗列结束了,再无其他东西可以思考。本该是这样才对,可我还是没有起身。 我和兼森学长之所以一直在想这种无稽之谈,原因只有一个。 天才?最原最早。 她的行为,她的举止,她的思维。 如果是她,我们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事情她或许就做得出来,或许就做得到。就是这一点让我们感到不安。 我明白兼森学长为什么刚才对我说那番话了。 因为,我是定本学长的后任演员。 因为,我也可能遇险。 兼森学长讲完后,脸色看上去很憔悴。定本学长死后,他肯定一直在考虑不是意外的可能性。后来我来了,估计那份恐惧又再次抬头了……最原同学找到了新演员。搞不好又要死人了。 刚才那番话,他完全可以更早一些对我讲明。在一起喝酒的那天就可以讲了。他完全可以讲出自己对定本学长之死的怀疑,劝我不要接这个活。 但是,他直到今天才讲。 没错,一直等到拍摄结束之后。 他一定是为了这部电影,一定是为了稀世影片《月海》得以完成。 兼森学长一直在苦恼,一直在想要完成这部影片的欲求,与为此需要牺牲某人的意识之间苦苦挣扎。 当然,牺牲不过是毫无根据的想象。定本学长的死是个意外,我也完全没有会死的征兆。 可就算这样,兼森学长心里还是感到巨大的压力,不得不在电影与人命之间做二选一。 那么……我呢? 如果问我,为了看到这部影片,愿不愿意拿谁的命来交换,我又会如何选择呢。 兼森学长做出了选择。就算没有证据,就算只是将信将疑,还是做出了选择。选择赌上别人的命。 值得拿人命来换的电影,天下间真的存在吗?要是真有那样的电影就好了。 虽然十分怀疑,但这或许也是我内心某处的渴望。我想看份量胜过人命的电影。 为什么不惜做到那个份上也想看电影呢? 为什么那么的喜欢电影呢? 对我来说,电影是什么? 电影,究竟是什么? 此时听到叩叩叩的声音。只见画素同学在外头正敲着窗户。 4 画素同学进来后,三两下吃完了烧烤套餐,正享受着餐后咖啡。 「画素同学,你不会发胖啊」 「当然会啊,掉以轻心马上就胖起来了。一个不注意就写上『肥猫医院』之类的了」 「趣味兽医啊……」 「好了,饭也吃完了。二见君」 「什么事?」 「我刚才从外面看到,你好像很消沉啊」 「啊……那个……我在想点事」 「这种时候真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按刚才的走向应该安慰才对吧!」 「成功啦,让二见君吐槽啦」 「故意的!?」 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光应付另一个家伙,我精力槽就已经见底了…… 「因为,我们从后面看着你和最原同学,都觉得你们关系真的超好。所以,偶尔我也想插进来,得到犀利的吐槽」 「进一步增加负担的话,对我精神健康不利啊」 「是吗……那偶尔就可以了吧。偶尔玩一下,可以吗?」 「欸?啊,好吧。偶尔的话」 「太好啦」 高兴成那样。 在碌碌无为吐槽的日子里,至少也有美好的一天呢。 「但是,我真的有个请求喔」画素同学说。 「什么事?但愿不是强人所难」 「并不是强人所难,不过有些麻烦……。那个,我想重拍」 「重拍?」 重拍。就是重新拍摄。 在杀青后,当编辑等工序中发现致命性错误时,要重新拍摄镜头。但以自制电影的情况,拍摄结束后,演员和工作人员基本各奔东西,租赁的器材也到期归还,重拍并不是很方便。不能重拍的情况,要么通过后期制作来弥补,不然就只能蹲厕所哭去了。 不过,这次拍摄的工作人员很少,器材也并非租赁,而是从电影研借来的,重拍应该没什么难度。 我只是没想到会提出重拍。这次拍摄中,最原同学将理论贯彻到极致,我认为丝毫没有出现致命性错误的可能。 「不是最原同学提出的,是我。抱歉,我想自主重拍……」 画素同学似是察觉出我的疑问,过意不去地说道。 所谓自主重拍,指的是不同分工的工作人员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申请重拍的情况。有时并没有出现错误,只是为了提升品质。职业意识高的工作人员常常会这样。 「那么,是那种重拍?画面有问题之类的?」 「不,没那么严重。只是平移稍微出了点状况……」 画素从学从自己包里取出电脑,点亮桌面。 「请看一看。从二、三个镜头前开始放」 数位拍摄的东西和胶卷不一样,有电脑就能轻松地进行确认,对我们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来说是个可喜的变化。画素同学点击触板,开始播放。大概在镜头四零零左右。 我定睛一看,发现平移速度在感官上有偏差。就这点小事吗?我觉得这种瑕疵,不修也完全没问题。要不是她告诉我,我能不能察觉到都难说。 「这问题……其实无所谓吧?我不清楚,估计不用管」 「可是二见君,你一眼就看出来了对吧?」 「你说要重拍,我仔细看才看出来的。但是,放映中应该注意不到吧……」 「其实,我之前也觉得估计不要紧。从拍摄的时候我就一直有些在意……然后最原同学感冒,拍摄有点赶,顺其自然就瞒着没说……」 「那也没办法啦。实际上确实有点赶」 「但是拍摄全部结束之后,我自己回放这个镜头,不论如何都不顺眼。虽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地方想改……但唯独这个镜头,唯独这个平移我是不论如何都想改掉」 「为什么对这个地方这么执著?」 「因为,这个镜头之后不久就进入最终场景了啊」 「是啊。大概还剩五分钟」 「所以,我想让观众充分地沉浸其中,痛痛快快地沉浸在最原同学的电影世界里,不要为不必要的东西分心」 画素同学直直地注视着电脑屏上放映的镜头。 「要是我的平移打断了观众们的注意力,那就怎么向最原同学还有观众道歉都没用了……」 画素同学是认真的。 对自己,对观众,对影片,都是认真的。 「上次也说过,《月海》绝对会是一部很棒的电影。所以,我想让自己能够昂首挺胸地说出来,我作为工作人员参与过这部电影」 画素同学抬起头,笑了。 那是对电影丝毫问心无愧的笑容。 「哎,本来就是我搞砸了,还说了番大话呢」 「画素同学。打比方,只是打个比方」 「嗯?」 「假如为了拍一部最棒的电影,不得不牺牲某人的命,你会怎么做?」 我将方才质问自己的问题吐露出来。 我想知道,画素同学会如何回答这个提问。 「好沉重……这是什么问题啊……太沉重了……」 「抱歉」 这个突兀的提问令画素感到不知所措。但是,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焦虑,便重视起来展开思考。 「看时候和情况」 没想到,她的回答十分圆滑。 「就是说,根据情况……牺牲人命也可以?」我反问。 「与其说看情况,其实是看人才对。看看是谁的命。要是不认识的罪大恶极的罪犯,死不足惜。但如果是家人,我绝对不愿意。这么做或许显得冰冷,可大家其实不都这样吗?」 画素同学的意见符合现代思维,是个人观点,但没有被不必要的观念所拘束,我觉得是个明确的解答。 「所以,有的命一定比电影份量更重」 「谁的命?」 「自己的命。就算做出了世界第一的电影,自己要是看不了,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嘛。那才是差劲的」 画素同学说完,露出微笑。说得简直太对了。 回想落得那个差劲结局的定本学长,再想想的已成为替代者的自己。我甚至觉得,把它做成最棒的电影,就更显得定本学长有多么差劲了。 几天后,我们仅为一个尽头进行重新拍摄,一眨眼功夫就搞定了。最原同学检查重拍后的镜头,只说了句「没问题了」。 没过多久,我们收到最原同学发来的消息。 大意是,编辑已经结束。这之后,由最原同学与兼森学长两人进入音响调整阶段。《月海》距离完成仅一步之遥。 iv.试映 1 黑。 纯黑的画面。 房间里熄着灯光,一切被笼罩在黑暗之下。 随后出现的青白色的光。 由于漆黑一片,分辨不了银幕外框,估计是在画面左上部分。 如乒乓球一般小小的光点,带着若隐若现的晕光逐渐变大。 当那光总算有画面的样子了,银幕已变成纯白。 白色渐渐淡出,风景呈现出来。 是房间。拍外景用的房间。 镜头一。 用固定摄像机拍摄房间内部。我见证这一幕。 白色墙壁的房间。有书架。有床。有桌子。桌子上有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文本。像是邮件。但镜头太远,上面的文字看不清。 突然,声音响起。是最原同学的声音。也就是电影女主角的声音。 声音很美。播放的音量应该足够大,我却觉得那声音很静。我觉得,这是部静谧的电影。电影非常安静地放映着。 她在等人。等她的恋人。现两地分居的恋人。 自上映开始约十五分钟里,镜头一直跟踪着她。剧中并未透露姓名。镜头就这样跟踪着普普通通的她,跟踪着她平淡无奇的生活。而在这段时间,我变成了她。我见证着她的生活,与她的感受同步。 十五分钟过去,名字依旧没有亮明。画面上放映出男性。是我。我出演的男性。 他是女性的恋人。名字没有透露。镜头又开始跟踪他。 但是,影像的质感发生了改变。画面经过了某种处理,表现出稀薄的现实感。这可能是她的回忆,又或许是她的幻想。我们观众无法判断。在放映他的影像的这段时间,我仍一直同步着她的感受。 三十分钟,镜头再次切换到女性。 她的生活没有变化。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日复一日。 瞬间。有什么一晃而过地放映出来。我说不清。我这个制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镜头。 虽然眼睛看不到影像,但我们其实知道,它一定令人想象到了那样的画面。他的脸。她脑海中的记忆。 想到这里时,一道泪水滑落下来。我哭了。意识到自己流泪之后,感情才变得清晰。 是孤独的哀愁。是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是难以承受的寂寞。我意识到,要是刚才没有哭,内心肯定会直接崩溃。 她现在,一定也在哭吧。荧幕中没有她。也没有声音。但是,她一定在哭。我无比确信。 镜头再次放在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上的邮件依旧太远,字看不清。 但我觉得,上面写的一定是好消息。不知不觉间,悲伤顿时全被吹散了。之前的感情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她合上电脑,换了衣服离开房间。 镜头一尘不变地拍着她走后的房间。 银幕变成纯蓝。之后,映出windows的界面。我惊觉地四周张望。屋子里黑漆漆,只能看清银幕。画素同学,兼森同学,包括其他参加试映的工作人员们,全都跟我相同的反应,显得非常奇怪。 大家肯定都在哭。就像我一样。 然后,坐在我身旁的她……唯独她和平时没两样。 我转向身旁,她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只说了一句「行」。 2 庆功宴成了“最原最早围观会”。 试映也结束了,由于所有工序全部宣告完成,参与本次电影制作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参加了这场庆功宴(杀青时其实也开过庆功宴,不过酒会这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但是,所有人都围在了最原同学周围。 他们一个个,与其说在跟最原同学对话,更像是祈求着她恩赐金玉良言。我这么说可能对不起大家,看着这一幕让我联想到聚在如来佛身边的动物们。最原同学也不同于如来佛,不是主动说话的那种人,所以面对周围发起的提问攻势在作逐一解答。 这也难怪,大家刚刚都看过那部影片。得知那是跟自己一样的大学生制作出来的作品,想请教制作方法也非常合理。作品的品质就是如此精良。 当然,关于《月海》我也有成堆的话想跟最原同学讲,但看到眼前这布教的场面,实在不想加入进去。 「我懂。感觉进到里面就成路人了」 身旁,兼森学长对我的心情进行分析。 「有种被抢走的感觉啊。最原同学明明属于我们」 「这话不对吧」 「没什么不对。我觉得,最原同学说的话,那边的家伙们听不懂」 「那倒是,毕竟需要一定适应才行……。说的话本身并不难懂,就是会掺进没意义的谎话」 「在这方面,二见君就顺应得非常迅速呢。这是天赋」 「什么天赋?」 「吐槽」 开心不起来。 「但是,我们真的拍了部好电影啊……。从没想过会拍出这么棒的电影。我很惊讶。定本还能写出那样静谧的剧情……。不,我觉得应该是最原同学通过分镜处理所得到的效果。但一想到被定本那家伙给感动了,还是有些不甘心」 「定本学长以前都写怎样的剧情?」 「在这部之前写的,都是更加俗套的感觉。毕竟,定本一直想拍能获得好评的电影。相较于个人特色,他更倾向于大众风格。所以,他能写出《月海》这样某种意义上以静为卖点的剧本,着实令我感到意外」 「喔?那这么说,定本学长专攻的领域很广泛咯?」 「可以这么说吧。可惜的是,他人不在了。不过,把这么出色的剧本留给我们,对他也是一种慰藉吧……。真是拍出了一部优秀的电影」 兼森学长的脸已经变得很红。他心情特别好。 而这其实令我有些意外。 「意外?为什么?」兼森学长反问。 「怎么说呢,我……看过《月海》之后……」 「嗯」 「觉得是部优秀的电影」 「我也这么觉得。不都说过了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只不过我觉得……学长你追求的,应该是更加不同的电影」 我一边摸索合适的用词,一边问道。 兼森学长所追求的电影,是让人觉得能够拿人命来衡量的电影。神来的电影。 《月海》毫无疑问是部佳作。但要说是不是超乎兼森学长想象的影片,我觉得不是。 「是呀。我所追求的,一定是更加超越的电影。在那样一层含义上,《月海》辜负了我的期待」 「那么,果然……」 「但是啊,我改变主意了」 兼森学长说得非常轻巧。他这么说,我反倒愣住了。 「改变……主意了?」 「我是说,看过影片后,我的心境改变了。就那么,突然一下」 兼森学长接着说道 「我也想要拍出那样的影片。换做昨天之前的自己,根本不会那样去想。我过去应该喜欢更加尖锐的电影才对……。但现在,我想拍出《月海》那样的电影。我还想再尝尝那样的幸福,想把这种心情传递给所有人……通过电影」 兼森学长明明比我年长,可他说着这番话时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少年。对自己的梦想滔滔不绝,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幸福的少年。 「电影能够打动人心,这种感觉好久不曾有过了。所以二见君……那个,最近对你说过的话,请你还是忘掉吧。其实就是瞎猜」 最近对我说过的话,肯定是指事故的话题吧。说那可能不是偶然。 「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早就忘了」 「是吗,嗯……谢了」 我们轻轻碰杯。 「二见君,辛苦」 兼森学长已然毫无忧虑。定本学长的事也好,最原同学的事也好,电影的事也好,感觉统统一起释怀了。一直束缚着兼森学长的,对最原同学的怀疑,对电影的渴望,感觉都被《月海》冲刷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 总有种被抛下的感觉。 就在刚才,我说过。我觉得《月海》是部优秀的影片。明明亲口这么说过。 但我心中追求的就是它吗? 是更加不同的影片。 是更加超越的影片。 「有谁要酒呀~」 突然过来的卖酒小贩打断了我的思绪。是画素同学。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瞧,酒杯都空啦。满上满上」 只见iichiko酒汩汩汩地倒出来,在画素同学熟练的手法下调成茶酒(※注4)。话说,你竟然明目张胆地自私携带这么大的瓶子进来。 「才不是私自携带」 「那是什么」 「洗机鞋带」 「解释清楚!」 「为应对地球环境恶化,人类所创造出的崭新的自备酒水方式」 到头来还是私自携带。 「画素同学,你醉了吧」 「我没醉!」 「醉的人都这么说」 「我……我醉了!」 「瞧,承认了不是?」 「唔……我……我就是没醉!」 我被逼着道了歉。 「二见君……今天肯定是不醉不归啦……好想跟最原同学分享大功告成的喜悦,可那边却像竹林精舍似地让人不敢靠近……」 「到了下半场,信徒就会减少吧。在那之前,就先跟我深入交流好了」 「怎么交流?」 问我怎么交流?当然是插上想象的翅膀啊。那样深入也行,这样深入也可以。 「你在想象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以实现恒久和平为主题的探讨」 「骗谁啊……」 我被投以冰冷的目光。 「听好了,画素同学。我也是个健全的大学男生。提到跟女孩子交流,当然会做一些不得了的想象」 「下流流流流!?」 「不,没到那个地步……」 「下流流……」 「还是太多了……」 「不说了!反正不能用那种目光死盯着女生」 「对不起」 「另外,你对我勾勾搭搭的,会被最原同学误会喔?」 「误会什么」 「二见君,你不是喜欢最原同学吗?」 「您误会了」 我好像受到了天大的误会。而且偏偏还是被画素同学……。 「肯定没错。一眼就看出来了。二见君在跟最原同学说的话时候,感觉就会表现出原原本本的自己,变成最真实的自己」 「原来那才是我原本的样子吗……」 「旁人来看,你们在一起超合适。合埋尸体的感觉喔」 「那种要人命的我才不要!」 「可我也觉得,你选最原同学就好」 兼森学长擅自发表意见。画素同学趁势得意一笑 「瞧吧,二比一」 「不不不,这种地方不搞民主」 「民主主义的历史岂容被二见君的一己之见践踏!你这核恐怖份子!」 我不知不觉被整成了海江田。照这样下去,脑死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得尽快采取策略。人类还需要我。(※注5) 「画素同学,请你在这里坐下」 我朝坐垫一指,画素同学轻轻地在上面正坐。我也配合着面对她正坐。 「听好,画素同学。请认真听好」 「什么事?」 画素同学直直地看着我。主动直面对方,总觉得压力挺大的。 但我绝不认输。照这样下去,我将被跟最原同学撮成一对,坠入吐槽的无间地狱。不,其实那样交谈也挺有意思。但我想要的是更加正常的校园爱情。 「画素同学」 「我在?」 「其实我……」 动作停住了。在发出喜字的瞬间,搅拌棒被塞进嘴里。 用搅拌棒打断我发言的画素同学,笑着说道 「我也是女生,渴望被男生表白,搞不好一开心一激动就会答应交往呢」 搅拌棒从我嘴里拿出,缓缓抬起,轻轻抵在我眉心。感觉就像被碎冰锥击中,我顿时紧张起来。 「但是我觉得,心里有别的女孩的时候表白可不好。你说是吧,二见君?」 一注凉水从额头上滑下。要说这是冷汗,冒得也未免太快了,估计是茶酒。不过,我确实感到肝胆凉了半截。 「我也觉得,不好」 「就是说啊。所以,你要说什么来着?其实我喜?」 画素同学把搅拌棒从我额头上拿开,舔了下棒子尖端。我寻思,我在动物世界就看到过这样的掠食者来着。 「其实我喜欢的寿司是肥金枪鱼」 「海胆之类的也挺好吃喔」 「是啊。我会重新考虑」 「这就对了」 画素同学点了点头,把搅拌棒插进我杯子。 「那我找最原同学玩玩去了」 说完,画素同学去了布教专区。 掠食者离开了,我的小命保住了。我身旁,彻底沦为被捕食者的兼森学长似乎同样幸免。 「我们社团的女性都很漂亮,但是……也很可怕呢」 「是呀……」 「我倒是不怎么在意,实话说也跟我无关。二见君,你加油吧」 兼森学长就像看着可怜的羊儿一样看着我。 「不论朝那边发展,没什么可着心急的。慢慢花时间仔细研究就行了。我估计,还有下次」 「下次?」 「下一部电影。你不想继续拍吗?就以这班人马」 还有下次。 下一部电影。 没错。电影完成了,结果满脑子都是之后上映的事情。电影拍完之后,考虑下一部电影是非常正常的。 虽然兼森学长已经大三,接下来会因为就职活动或者考研而渐渐变忙,但其他成员依旧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于制作电影。 想到这里,我立刻朝那女孩看去。 说来丢人。我们要制作出这么厉害的作品,估计还远远不能离开她的引导。 「那个天才是怎么看的呢。对我们」 「别消极地看待问题啊。我刚才就说,你喜欢最原同学。但更准确地说,我觉得是最原同学对你感兴趣」 「不过我到底哪里让她感兴趣,这是个莫大的疑问」 「吐……」 「…………」 「楚克迈尔的风格吧,你有」(※注6) 「兼森学长……你用不着憋着」 不扯这些。 到头来,上半场几乎没跟最原同学说上话,不过正如预期所料,下半场人数减少,到半夜两点的时候只剩下平时的我们四个。 后面我们全在讨论电影。大家都醉得相当厉害,然而谈论德比上下半场都要激烈。 我们对《月海》进行分析与反省,谈论了今后上映会的计划,还谈到了要不要拿去参赛。大家都觉得拍出了一部非常棒的电影,事实也是如此。 最原同学比平时话多了一些,讲了一些拍摄中没有讲过的事情。《月海》里似乎还用到了一些我们所没察觉到的手法。 然后在最后,我们谈到了下一部电影。虽然还没谈得多具体,但画素同学、兼森学长,也包括我,都兴高采烈地提出还想继续拍电影的愿望。最原同学说她并没有那个心愿。这话里理所当然地包含着「下次也会一起拍」的含义。 3 我们四个天亮了才散场。 我推着自行车走在天刚开始亮的井之头公园里。最原同学走在我身边。比起送她,我更想去送画素同学,但遗憾的是,我家跟她家在一个方向上。 我们回家最近的路线便是穿过公园。大清早的井之头公园里没什么人,载着凉意的空气感觉十分清新。如果我身边不是最原同学就最好了。 「你是不是在想很没礼貌的事情?」 走在身旁的最原同学如同看透我心思一样说道。 「并没有我,我什么都没想」 「那就只有我在想了呢」 「你在想没礼貌的事情是吧!」 「我在想,二见学长真是个出色的前辈」 「实话呢」 「二见学长真是个出色的仙贝」 「吃的吗!你把我当吃的吗!」 奋力的吐槽带来连锁反应。池塘里的鸭子开始嘎嘎叫,树上乌鸦也争着噶噶噶吵起来。在翻垃圾箱野猫听到鸟叫,以为来抢食了,也开始发出低吼来威慑。清晨的气氛被糟蹋得一塌糊涂。 最原同学与这一塌糊涂的气氛相得益彰,若无其事走过被糟蹋的风景。我轻轻叹了口气,跟在后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 就是这个女孩创作出了《月海》。 那是部美妙的影片。它犹如精细打磨的月长石,包裹在温柔的光芒之中。我、画素同学还有兼森学长,都被那舒服的光深深吸引,心灵受到震撼。 但是,就连那冲击我们内心的光,估计也不过是她才能的边山一角。对于天才的她,那部电影也肯定不过是从缝隙间律出的蒙蒙昏光罢了。 她的才能绝非那么简单。 不过,对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来说,即便只是管窥蠡测的蒙蒙昏光,也感觉亮得刺眼,看不清她的内在到底有什么。 我现在稍稍理解定本学长的感受了。 我还想继续看着那光芒,不想失去那光芒,想归为己有,永远珍藏。 敬仰、羡慕、嫉妒、思慕……从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感情中最终浮上来的,是极为纯粹的心情。一心想要得到宝物。 我凝视着一个人走在眼前的宝物,觉得自己稍稍明白定本学长的心情了。 瞬间,她突然止步,转过身来。我也自然而然地站定。 「你爱我吗?」 最原同学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毫无征兆地这样问道。 我…… 坚持又坚持地坚持冷静,回答 「不爱」 最原同学浅浅地微笑起来。 到了她家门口,我提了一个问题。这或许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喜欢定本学长什么地方?」 她简单地答道 「吐槽」 在回家的路上,我绝望了。我想,或许一切都为时已晚。 不过,留我思考的时间还多得是。兼森学长说的没错,我就好好地,细细地去苦恼好了。在拍摄下一部电影的时候,在拍摄下下部电影的时候,一边深思熟虑,一边四个人一起能拍多少拍多少。我觉得,那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事情。 第二天,最原同学失踪了。 4 最原同学消失了一个星期。 那场酒会的第二天,最原同学没来学校。毕竟前一天才喝过酒,电影也完成了,就觉得好好放松个一天也没什么。可是,她连着三天都没来实在不对劲,就试着打了电话,结果没打通。 我和画素同学一起去了她家,结果家里空无一人。结果打了锁进去一看,里面跟之前如出一辙,没有收拾过的痕迹,呈现出唯独本人忽然蒸发掉的样子。 「估计是老家有什么事情吧。又或者去旅行了。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怎么说她都是大学生了,不需要太担心」 画素同学说得非常在理。人联系不到才一个星期就开始坐立不安,确实觉得自己确实不够成熟。从房间上了锁来看,当做是出门比较合理。 只不过,我隐隐有种感觉。 总觉得,不能放任不管。 要是放任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就此消失。这样的感觉挥之不去。 但是,要说具体该去哪里找,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到头来,我只能想起就打打电话,不过每次听到的都是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 导演不在,《月海》上映会的准备工作仍在稳步推进。我们借用了大学的一间大教室,时间定在学生方便到场的傍晚。 宣传海报也已经做好,在校内张贴,大概会有一定的人来观看。光凭“导演?最原最早”的描述,应该就能吸引足够多的人了。我猜,有些教授也会来。 就这样,宣传工作也结束了,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只等当天在教室按计划放映影片。 所以,今天我姑且也去活动室瞧了瞧,但果不其然,兼森学长和画素同学都不在。当然,我也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习惯性地过来罢了。 空无一人的活动室就像拍摄布景一样,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我觉得,这一个半月来的拍摄说不定就是一场梦,桌上《月海》的dvd说不定里面其实也是空的。 我看看光碟背面,确认烧录的痕迹,然后叹了口气。我这是在干嘛啊。明明留在这里也不可能等到最原同学过来。 正当我想到离开时,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是谁?画素同学他们不会敲门,最原同学当然也不会。这么说,是自治会吗?要说其他找到这间活动室的,也就只有申请入社的人了。不过,那也应该等到上映会之后才对。 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位不认识的女性。 她一头漂亮的长发,佩戴细框眼镜,穿着端端正正的西装。虽然个头比我矮,但估计比我年长。 「打扰了,请问这里是『青云力争』cinema magura的社团活动室吗?」 女性用略低沉的声音说道。她的声音比外表更显成熟。 「嗯,是的……您是?」 「我叫筱目眠,西医科大学研究生在读。幸会,今天承蒙间宫老师介绍,特来拜会」 间宫老师是电影系的教授,但他跟『青云力争』应该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究竟介绍我们什么? 「哦。那么……」 「听说,这里有最原最早同学制作的影片」 「啊,是的。有是有」 「能否让我复制,或者借用呢?」 自称筱目眠的女性看来是来借《月海》的。 我明白了。间宫老师看到我们贴出来的海报,就告诉她这里能找到最原同学的电影。 但是,《月海》还未上映,就算是教授的请求,也不能随随便便地交给陌生人。 我先把筱目小姐请进屋,决定问一问。 「请用茶」 「谢谢,不劳费心了」 筱目小姐莞尔一笑。这就是成熟女性。医大的研究生在读,应该是二十五、六吧。 「那么,您为什么要借最原同学的电影」 「是这样的。我在大学研究生理。细地说研究神经生理学。实不相瞒,我们教授以前观看过间宫老师放的影片。而那部影片,就是最原同学创作的」 「最原同学创作的影片……」 要说最原同学创作的影片,在《月海》之前就只有一部。那部入学测试时提交的,让教授们赞否两极的自制电影。既然她说是间宫老师给的,多半就是那部了。 「影片的内容令我们教授非常感兴趣。现在,我们正在研究室对那部影片进行研究」 「研究?」 「对」 「可是,你们不是医学部吗?搞生理学来着?在那种地方研究电影吗?」 「一般不会,但最原同学的影片很特别。那个,不好意思,同学你叫……」 「二见」 「二见同学,你看过那部影片吗?」 「没有……。我猜应该是入学考试的投稿作。真是那样的话,学生没机会看到」 「是吗。那部影片很有意思喔。是真的」 筱目小姐一脸陶醉地说道。 褒贬不一,赞否两极,最原最早的第一部电影。 「到底是怎样的电影?」 我坦率地问了过去。 筱目小姐双手放在桌上交扣,思考起来。 「这个嘛……不,那个真的能称作电影吗……那是更加超越的东西。是只有最原同学能做出来的东西。不论如何都要用电影来描述的话……对,那应该称它为神来的电影」 我条件反射地张大双眼。 心脏猛然狂跳。 「你说,神来的电影」 「是的。至今仍无法相信是经人之手制作出来的。创作它的如果不是神,那一定就是恶魔了。啊……抱歉,说恶魔太过了……」 「没事……」 「另外,对那部影片的研究还远远没有结束。只要是最原同学的作品,我们希望全部留存,所以今天特来拜访。我们还拿到了系里间宫老师出具的介绍函。得知影片还未上映,所以约定影像仅用于研究……」 筱目小姐还在接着讲,但我完全没听进去。 我跟兼森学长都已经死心了的,神来的电影……已经存在了吗? 那究竟是怎样的电影? 为什么《月海》没有做成那个样子? 最原同学会什么消失了? 为了解决所有的疑问,我只能向前。 「筱目小姐」 「在」 「这部电影可以借给你,但我有个条件。你能不能把最原同学过去的电影拿给我看?」 5 我被约到的地方是一所旅馆。 当然并不是情侣旅馆,是普通的商务旅馆。但不论哪种,不常去旅馆的我无端地紧张起来。 从这里转身就能看到西医大的校舍,就在大学附近。明明都到跟前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在大学里,要选在附近的旅馆里呢? 我先打个电话。 「喂喂?」筱目小姐接了。 「啊,你好,我是二见。我已经到旅馆跟前了」 「是吗,能请你直接来房间吗?八楼,八零二号房」 她把要说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上到八楼,敲了敲门,筱目小姐马上把门从里面打开,说了句「请进」让我进去。 这里是个普通的单间,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盏台灯,算是出差最基本的设备。因为在八楼,向窗外望去视野不错。 但筱目小姐立刻拉上了窗帘,让我无法享受瞭望风景的乐趣。话说,你拉上窗帘是准备干嘛?难道想跟我登上大人的阶梯吗?我兀自紧张起来。 筱目小姐丝毫不在意紧张的我,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一边点击触板一边说 「不好意思,让你来这种地方」 「不……我只是有些惊讶。为什么看电影要来旅馆?」 「并不是一定要旅馆。只要是独立房间,价格便宜,哪里都行。研究室里还有其他同学,不太方便」 屏幕显示出播放器的界面。 「已经准备好了……椅子只有一把呢」 筱目小姐朝床调转桌上电脑的方向,自己也在床上坐下。然后,她像电梯服务员一样指了指自己身旁说「这边请」。这个人明明知道还这么做吗? 我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天然呆,照她说的在她身旁坐了下去。这叫我怎么能不紧张。 「准备好了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问我什么意思,感到困惑。 但想想就知道,只可能是一件事。我是来看电影的,除了是问我可不可以开始还能是什么。 「准备好了,请播放吧」 「那就开始播放了。时长为二十二分钟」 咚咚咚,以敲击触板的声音为信号,神来的电影开始放映。 最开始的镜头是火。 阴云笼罩的天空下,河滩上点着火堆。周围空无一人。 应该是在烧什么。 …………人? 不,不对。那太夸张了。是什么呢……垃圾吗? 画面放映了几十秒,突然切换到镜头二。 这是……曼荼罗吗。图像很粗糙,还有奇异的光泽。看来并非对实物绘画进行拍摄,而是对树上的照片进行特写。镜头也在抖,估计是手持拍摄。 之后的约十分钟里,放了大约二十个镜头。水龙头流出来的水,挂在墙上还在放音乐的耳机。模型车。公园的游乐器具。毫无关联性的镜头,随意地罗列出来。没有任何故事性,根本是支离破碎的影像。 十分钟过去,画面中出现陌生的女孩。估计是高中生,长得算不上可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 那女孩对着镜头开始表演。她念出台词,但念得非常生硬。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人。就算是演剧部的,那个社团也烂透了。 这后面堪称第一次自制电影的范本。 演员有好几个,但全都是第一次演戏的外行人,水平差不多。故事也很抽象,说是要启程去寻找什么东西,内容却可有可无。 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理解电影最基本的东西。就是那种,总之弄出点电影的样子,把气氛鲜明地传递出来。 这真的是那个最原同学拍摄的吗?我一时间难以相信。 电影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放下去。等回过神来,已经开始放演职员表了。放完后,画面黑了下去。结束了。结束了?就这? 筱目小姐从旁把手伸来,敲了敲触板,返回windows的界面。看来真的结束了。这,这哪里是什么神来的电影? 我准备向身旁的筱目小姐问「这就是神来的电影吗?」 但我没能问出来。 正准备说「这就是」,声音却梗了回去。 脸好冷。我摸了摸,结果手湿了。就像刚洗过脸,脸上全湿透了。 那是眼泪。我自己的眼泪。发觉到时,我不寒而栗。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哭,我感到恐惧。但相比之下,人类的眼睛竟然流出这么多水来,这才更令我恐惧。 就算这样,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想堵住它,按住了眼睛,结果感情突然在脑子里喷涌而出。 最开始,我不理解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但随即,感情鲜明地浮上心头。 这是,感激。 感激并非对特定什么东西,而是对创造自己的这个世界。感谢一切,感谢神明。泪水依旧止不住。感激的海啸令我无法承受,不由自主地漏着呜咽。 接着,感激的心情一点点收敛,当感情平定下来的同时,另一股感情又从胸口深处涌了上来。 这次,我瞬间就理解了。 恐惧。 死亡的恐惧,命被不可颠覆的某种东西抓住的恐惧。我理解到,我是生是死仅凭那个存在一念之间。搞不好我下一秒就会丧命。不,我肯定已经没命了。我死了吗?不要,不要啊……我在心中哀求。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我连坐着都办不到,整个人从床上栽到地上,两手死命地抓挠地毯。 筱目小姐从身后抱住我肩膀。我连根稻草都不想放过,抱住了筱目小姐。我使出全力抱紧她,但恐惧依旧丝毫没有缓和。我把脸埋在筱目小姐腿上,哭起来,嚎啕大哭起来。筱目小姐弯下身,温柔地抱住我的后背。 6 「那个……非常抱歉」 电影结束后半个小时,我才总算恢复镇定,向筱目小姐道歉。 「没关系,这不怪你」 筱目小姐的裙子全被我哭湿了。那个样子,肯定没办法回去了……。 随后,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便打开衣柜,披上了大衣。 「为防任何情况发生,我带来了很大的大衣。没事的」 「……筱目小姐,你该不会知道我会变成这样?」 「知道」 筱目小姐毫不犹豫地答道。 「看过这个这段影像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陷入与你相同的状态。其中还有人在恐惧的驱使下逃出去的,但大部分人会嚎啕大哭,当场蹲下去」 「什么情况啊这……」 我看向电脑。明明影像已经没在播放了,但还是感到有些恐惧。 「我看过了。看过了,却无法理解。前半部分罗列了一串意义不明的镜头,后半部分是品质拙劣的自制电影。但我看过之后,混乱到意想不到的地步,嚎啕大哭,动弹不得。我完全不明白,简直就像无意识之中就对这部电影感动了……」 这种东西,的确难以称作是电影。看过之后,我理解了教授们的困惑。那正是因为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究竟对什么感动,对什么感到恐惧。 「就告诉你吧」 「什么?」 「究竟是什么感动了你」 筱目小姐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知道?」 「是的。不过终归只能以现象来解释原因。这是拿到它的录像带后,经过几个月的研究,千辛万苦得到的成果之一」 说完,筱目小姐又开始操作电脑。她打开新的窗口,上面显示出四张缩略图。看来是刚才电影里的镜头。 耳机的镜头。 演职员表。 纯红背景中,黄色鸟儿飞过的镜头。 神社的镜头。 「在井之头艺术大学里,似乎也有教授在对最原同学的电影进行研究……但我觉得,肯定不会得出这个结论。而且我认为,一时间也不敢得出这种结论」 筱目小姐开始解说。她的口吻比之前还要冷静得多,俨然是研究者的风貌。 「我来说明吧。首先,这部电影的后半部分,学生自制电影的部分全都不需要,不看也会产生相同的现象」 我还来不及吃惊,筱目小姐又接着说道 「另外,前半部分罗列出来的镜头也是,绝大部分不需要。从结论来说,需要的只有现在屏幕上所显示的四个镜头。这便是引发之前现象的全部镜头」 说到这里,筱目小姐给了我反应的时间,可我惊讶过度,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目光四处游移,整理脑中的思绪。四个镜头?你说就四个镜头? 「等、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就四个镜头能让人嚎啕大哭大喊大叫?」 「不。准确说是两个镜头」 我哑口无言。 筱目小姐点开缩略图,屏幕中出现耳机画面。 「看过这个耳机的镜头之后再看演职员表,便是令人感情爆发不住落泪的机制。看的顺序反过来则不会发生该现象。另外,必须在看到第一个镜头之后约一小时内看演职员表,否则现象也不会发生。经过包括我在内的十几名测试者进行实验,该现象发生率百分之百。虽然由于可能存在不可预测的影响,不敢贸然增加测试者数量……。但实际效果,正如你刚才亲身经历」 两个镜头……看两个镜头就能让人感动,简直荒谬绝伦。再说,那种玩意能称作电影吗? 筱目小姐接着说道 「由于镜头为耳机和演职员表,难以认为是由内容引发的感动,同样也不是故事,不具备美感。我认为,是乍看上去无法理解的影像刺激对大脑产生影响,不是由感情激发的感动,而是物理层面的操纵。可以说,这不是电影,是药物」 筱目小姐讲出可怕的结论。 这么说,是通过影像对精神进行了操纵?最原同学吗?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最原最早? 我又看了遍电脑屏幕。上面仍显示着四个镜头。 「筱目小姐,请等一下。你既然说促使人感动的是耳机和演职员表,那剩下的两个镜头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个红色的镜头……」 我指向镜头三。 整面红色的背景中,黄色的小鸟飞过。现实中不存在这样的配色,估计经过了影像处理。 再说,我记忆中根本就没这个镜头。我全神贯注从头看到尾,刚才的电影里绝对没有这个镜头。 「筱目小姐,我是头一次看到这个镜头。电影里没有这个镜头,肯定没有。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看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还是说,只放了一帧,就一瞬间吗?」 筱目小姐没有回答,又开始操作电脑。她重新播放刚才的电影。她移动进度条跳转时间后,大概在六分钟刚过左右出现了这个镜头。 纯红的天空,黄色的鸟儿缓缓飞过。过程很缓慢。镜头长达二十八秒。 我彻底混乱了。 「不会的……刚才还没有的……没有这种镜头……」 「我当然并没有准备两套影像文件」 筱目小姐预读了我的想法,答道 「这个镜头有特殊效果。在耳机的镜头之后看到这个红色的镜头,再看演职员表,就不会出现感情爆发。换而言之,把这四个镜头比作是驱动感情的装置,可以认为它充当着限制器的功能」 「限制器……既然有那种东西,我为什么还是哭了?我真的没看这个镜头吗?」 「不是的。二见君看过了,同时还看过了这个」 屏幕中现实的镜头四,神社的镜头。 「这个镜头插在红色镜头后面。效果是这样。“看过红色镜头之后马上看神社镜头,看过红色镜头的记忆会被删除”」 我再次哑口无言。 怎么会有那种事。 简直就像把手伸进人的脑袋里肆意妄为一般。 那种事,真的能办到吗? 「也就是说,这两个镜头分别是限制器跟限制器的卸除器。但究竟出于怎样的意图放进这种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筱目小姐关上电脑。 「这些就是我们通过研究得到的,关于这部电影的真相。之所以我在你身旁一起看却没有哭,是因为我在播放耳机镜头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仅仅这样就能让这部电影完全失效」 如果完全相信筱目小姐所说,那这部电影甚至连药物都不是了。 对,是魔法。 兼森学长说的话在我脑海中重现。施展魔法之人。魔女。 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既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含义,也搞不懂最原同学怎么回事。她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做出这样的电影……」 「这个,是我的推测」 筱目小姐似乎要回答我不禁脱口而出的疑问。 「会不会,是为了考进大学?」 这个答案…… 太过正常了。 不,这段影像的确是报艺大测试投的稿件,毫无疑问是为了考进大学,但……。 筱目小姐接着说道 「我没有见过本人,所以只是猜测。影像中有那四个镜头就足够了,为什么还硬是附上低水准的自制电影呢?理由会不会是让这段影像看上去像『电影』呢?会不会先完成了驱动感情的部分完成,后面只是将体裁打造成电影的样子……。只要看上去像电影,就可以报考对吧?」 我恍然大悟。拿只有四个镜头的影像报考,肯定不会得到教授们的好评。一眼就能看出这四个镜头有问题,别说批准入学了,搞不好甚至会被当做研究对象。 而且实际看过影像的教授们中,确实有些承认这是电影。结果就是,最原最早同学合格入学。 「说穿了就是伪装。这么想来,最开始那奇特的镜头罗列,应该也是为了掩盖真正重要的镜头而设置的」 也就是说,为了隐藏真正的目的,伪装成电影吗? 伪装? 好突然。筱目小姐说,这是一段伪装成电影的影像,还说,它其实类似于药物。但是,它的伪装太过笨拙,以电影来说简直惨不忍睹。 既然如此,要是伪装得更加精巧呢? 要是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电影呢? 那就是电影吧。 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 那部《月海》,真的是一部普普通通的电影吗? 「筱目小姐……」 「在」 「《月海》已经看过了吗?」 「是的,已经欣赏过了」 「莫非……那部《月海》也……」 我提心吊胆地问她。 同时,回忆起拍摄时的点点滴滴。 回忆画素同学还有兼森学长。 我想了解真相,却又不想去知道。 「我不知道。前日借来影像之后就在用研究室的分析软件分析镜头序列……。但还需要很久才能得到明确的结果」 听到筱目小姐回答不知道,我放下心来。 我在试映后哭了,大家也都感动了。要是告诉我那时的眼泪是被制造出来的,我岂能忍受。 我无端地感到不甘心。属于我们的,我们亲手制作出来的影片,我竟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不过,有一些东西弄明白了。《月海》中有许多十分类似的镜头。譬如说拍摄白色建筑物的镜头,和拍摄白色咖啡杯的镜头。这两个镜头在画面内白色部分的尺寸和位置是一致的,就像经过了计算。这两个镜头间的相似是完全有意的,不是偶然。同样,将类似镜头的组合起来的情况发现了四组。目前正在进行检索,研究这当中是否存在某种规律。这与其说是鉴赏电影,更像是破解暗号呢。就算研究室的机器总动员,也得花上好几个月吧……。要是能得到最原同学心中的乱数表就好了,上面会注明有效的顺序。哎,不过探索这些也正是我们的工作……」 「咦?」 我不禁反问过去。 筱目小姐瞪圆了眼睛。 但反问过去的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我刚才,准备反问什么来着? 「怎么了?」 「不……刚才说的话里……」 「什么事?」 想不起来。 刚才的确听到了什么。 是非常关键的东西。 是提示。 筱目小姐对我怪异的举动感到不解。 「正如刚才讲到的,《月海》中有几组相似的镜头……需要说出镜头编号吗?」 「不……不对。不是这些」 「是说,有意为之吗?这里存在计算方法,不是偶然」 「这个,也不对」 我拼了命地去想。在一片漆黑之中,拼命探索仅在眨眼间光芒闪现的某种东西。 「然后还说过……乱数表呢。指数学上完全随机的,没有规律的数列。在我们看来没有意义,但其中可能存在着仅有最原同学能够分辨的某种规律」 「规律……」 「是的」 筱目小姐说道 「上面会注明有效的顺序……」 我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我就这么站着,心里思考。不能放,不能放走此刻的思绪。 现在,我毫无疑问抓在了手里。 是线。 连接最原同学的线。 「就是它吗……」 当我得出这个想法之时,一根线已抓在我手里。 剩下的,顺着拉就行了。只用顺着这根线一只拉过来就对了。 「……二见同学?」筱目小姐十分吃惊。 「不好意思,筱目小姐,我可以先告辞吗?」 「咦?啊,好的。我无所谓」 「不好意思,明明是我拜托你。以后再联系。非常感谢」 连珠炮似的打完招呼后,我飞快地离开了旅馆。 我急急忙忙赶往车站,一秒钟都生怕耽误。 因为,我不确定这根线会不会中途断掉。 7 一小时后,我站在最原同学的屋门口。 画素同学给了我备用钥匙,我能够自由进出最原同学的屋子。话虽如此,肯定不能没事就来这里。 最原同学失踪后,我跟画素同学就来过一次。当时,屋里与她失踪前没有任何变化。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十天。最原同学有可能回来过,屋里的东西可能被收拾过,那样就晚了。 我开了锁,走进去。 走过挨着厨房的走廊。 停在通向里屋的房门口。 里面很黑,跟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 我没有立刻开门,原地思考起来。 真的可以这么想吗?我的想法不会出问题吧? 不安的迷雾弥漫心头。 不,不对。说得通,我肯定,我想的绝对没错。所以,这份不安是错误的不安。 是不够充分的不安。 我想了解的东西,还在前面,在更前面。 我甩了甩头。 别胡思乱想,不要停下。 不管充不充分,现在只有前进一条路。 因为,我不是最原同学那样的天才,没办法把一切全都想透之后在行动。我只能先上再想,边冲边去发觉……哪怕,后面无法回头。 我下定决心,把门打开。 我笔直穿过屋子,拉开窗帘。阳光照亮了屋内。 墙上整面的照片浮现出来。跟以前来时没有丝毫变化,数不清的定本学长的照片依旧在那儿。包括桌上摆的东西,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全都一样。 太好了,什么也没有变化。既然如此,应该还在才对。这间房里,有那个东西。我到这里来就是取那个东西。我得赶紧拿到手。 我看向墙上的照片。 ……奇怪? 为什么呢?我正看着定本学长的照片。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为了找东西才来到这里,而且我也知道东西摆放的位置,后面只用拿了就走就行了。 那么,我为什么在盯着定本学长的照片看?大脑明明觉得这很奇怪,可眼睛却没有离开。怎么回事。定本学长究竟怎么了? 我思考定本学长的事。 当时,一个感觉一闪而过。 那是触碰到丝线的感觉。 那是在拉扯丝线的感觉。 我思考,思考,思考。 我拉线,一点一点地拉线。 我在船上,抓住垂在漆黑海中的线,拼命往怀里拉。 定本学长。 定本由来学长。 已故的前辈。 最原同学的恋人。 最原同学的电影。 感动人的电影。 驱动人心的电影。 最原最早。 天才最原最早。 线拉到了头。 从漆黑的水中拉上来的 不是名为最原最早的人类 是名为神的怪物。 v.试映-ii 1 sub:试映通知 最原最早小姐 六月三十日 晚八时 于七号馆七楼多媒体教室 进行影片《甘露》的初号试映。 2 屋内灯光已经熄掉。前面银幕上放映出白色正方形将室内微微照亮。 教室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我没有联系画素同学和兼森学长,甚至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未对他们做任何说明。他们两个正一心等待着下星期《月海》的上映会。 前天,我向最原同学的手机发了邮件,上面只写了日期、时间、地点以及最基本的信息。 电话依旧没能打通,不过既然能听到不在服务区啥的语音,证明号码还没有注销。所以,我觉得发邮件兴许她会看。 当然,要是她从前天到今天手机一直关机的话,恐怕就收不到邮件了。毕竟一直打不通,完全有那个可能。 但是,我现在只能依靠那些微的一缕曙光。如果她收到,只要她收到,她一定会来。只要我想的没有错。 时钟指向晚七点半。 我从七楼的窗户俯瞰校园。外面已经黑下来,行人也已三三两两。 运动场的大型照明灯照亮跑道。橄榄球社之类的还在练习。 走在下面的人看起来好小,我不禁浮想。她也有家人,说不定也有恋人,一定有珍视的人。 而那个人死了,她肯定会感到悲伤。 她只能感到悲伤。 可即便悲伤,痛苦,还是只能咬紧牙关重新振作,继续自己的人生。 我也一样。 不,所有人都一样。 人,全都一样。 轧……传来开门的声音。 最原同学看着我,浅浅一笑。 3 最原同学跟失踪前如出一辙。还是平时的服装,还是平时的走路方式,还是平时的表情。 所以,变的人是我。是我……看最原同学的目光变了。 「你把『甘露amrita』……」 最原同学开口了。明明是我把她叫过来的,也早已做好准备,反而是我更加紧张。 「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我答道。 「分镜被你拿走了呢」 「是的……。我擅自进了你房间,为此向你道歉。但是」 「没关系」 我被她打断。她用透彻的声音接着说道 「能被拿来用,我更开心。内裤也是」 「我拿的只有分镜剧本!」 「又来了又来了」 「你就没有紧张感的概念吗!」 「有的」 「那我求求你,发挥一下好吗……就现在,在这里」 「咦……?我才不要」 「为啥!」 「理由有两个」 「还有两个……」 最原同学就像解决篇的侦探一样,竖起食指。 「第一,二见学长正企图拿紧张感的话题来把内裤的事情糊弄过去」 「才没有!」 她全然无视我的吐槽,又竖起中指 「另一点,二见学长在紧张的时候,演技会变得很没劲」 最原同学眯着眼睛盯着我。那声音已不是最原同学,而是天才监督最原最早。 「我很感兴趣,二见学长你知道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今天能请你告诉我吗?」 我好像被她彻底看透了。包括我把她喊来这里的理由,也包括我的意图。 但是,这种事我一开就知道。 我眼前的这个人是如假包换的天才,是世界第一导演。要超越天才的思维,就必须拼上性命,而且不是比喻。 最原同学在椅子上坐下,眼睛睁得大大。 「请告诉我,二见学长」 时刻为七时四十分。 距离上映二十分钟。 按这个进度,拍完最终场景完全够了。 4 「首先,我有个天大的误解」 「误解?」 「是的。我第一次去最原同学家的时候,在看到了放在书架里的『甘露』的分镜剧本。『甘露』是用铅笔写的原版,而内容与《月海》所用到的镜头相同。所以我产生了误解,以为『甘露』是《月海》的底稿」 「你搞错了」 「是的,完全搞反了。的确,先写的毫无疑问是『甘露』,然后根据它补充镜头,创作了《月海》,所以事实关系没有变化。那么,弄错的是什么呢?那就是我的认识。不是以『甘露』为底稿创作出《月海》,而是为了创作『甘露』才创作了《月海》」 最原同学静静地听我讲。 「带出来的『甘露』的分镜剧本,我已经看过了。哎,差点又死过去了……。要是没有事先拜托朋友,我可能就直接饿死了。究竟怎么回事,你造的那危险物品……」 到头来,『甘露』又让我连读了几十个小时。幸亏我事先交代久保「如果我他打电话不给就过来救我」,我才勉强在第四天捡回一条命。要不是被中途打断,估计还会继续看下去。 最原同学一脸伤脑筋地说 「我知道会有那种现象……。但程度似乎存在个人差异,所以没太在意。我并没有刻意做什么」 最原同学若无其事地说道。 恳请你不要无意识地制造那种有害的东西。 「算了,先不说那个。『甘露』我看过了,内容嘛,怎么说呢,很糟糕」 「真不好意思」 「明明使用了跟《月海》相同的镜头,故事却完全不一样。不,根本没有故事情结,内容也支离破碎,甚至指示也乱七八糟。又是让画面以粉色闪烁,又是影像一边翻转一边播放,哪还是什么电影。那风格实在太前卫了,我估计没人愿意帮你做」 「是的」 「这就是答案」 我,开口说道 「最原同学,你为了制作本来谁都不会肯帮忙的影片,准备了能够点燃欲望,让大家参与的电影,然后来让大家来帮忙」 最原同学只是听着我讲,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我不等她回答,继续往下讲 「定本学长写的剧本根本没拿来用。最原同学的目的是创作『甘露』。《月海》则是由此应运而生呢。最原同学,你以定本学长的遗作为名号准备了电影,并让我们协助制作。如你所愿,画素同学和兼森学长带入强烈的情感参与了制作,全心全意完成了制作……而且并不知道,最原同学其实另有真正想要制作的东西」 兼森学长感觉到剧本中些微的不协调感。他说,那不像是定本学长写出来的东西。 这没有错。《月海》的剧本实际并非出自定本学长笔下。 我接着说道 「让长相与定本学长相似的我参加,也是煽动情绪的手段之一」 「没错」最原同学理直气壮地回答「也有这方面原因」。 她又接着说 「《月海》的镜头全部拍完,就等于『甘露』也随之完成。因为,后面只需要进行特效处理和编辑」 最原同学说的没错。早已熟读分镜剧本的我,没多困难便以《月海》为基础素材完成了『甘露』。当然,如果存在分镜剧本上未注明的信息,就估计没办法重现了。但幸运的是,『甘露』的分镜剧本上,对镜头时长的标注精确到了帧位。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精密的分镜剧本。 我将手放在桌上的个人电脑上。这部笔记本电脑已经连上了教室天花板的投影仪。 「最原同学」 「嗯」 「这台电脑里装着我制作好的『甘露』,只需单击鼠标就会上映」 我做完说明。我将看穿她想法,并制作出『甘露』的事情告诉了她。我对她说,她真正想要制作的电影就在这里。 教室里一片沉默。 我一言不发,盯着电脑屏幕等待。 等待最原同学对我说些什么。 等待最原同学对我开口。 「二见学长」 导演出声了。 只是喊了我的名字。仅此而已。 但仅仅只是这样,我便知晓导演的意愿。 那是要求继续的声音。是「请继续下去」的指示。 好歹我也在最原同学手下干了一个月,自认为对导演的期望有一定的了解。最原同学在要求继续。 没错,我还没讲到核心部分。 最原同学想要创作『甘露』,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是。 我犹豫了。 因为这件事其实真的,真的很奇怪。 「…………最原同学」 「是」 「接下来说的,全是我的猜测」 「请讲」 「是妄想」 「请讲」 「都能算胡说八道了」 「请讲」 好吧,我明白了。 我已经没有退路。 因为,终幕已经开始。 「最原同学。有件事,请你先告诉我」 「什么事?」 「你杀死了定本学长吗?」 「不,我没杀」 最原同学没有不愉快,淡然地答道。 「你怀疑我对定本学长做过什么对吧。不,我什么也没做。定本学长出事,是一场真真正正的事故。对定本学长的死,我真的感到悲伤」 「我知道」 最原同学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我。 她对定本学长的死感到悲伤。 既然这样。 它就是唯一的答案了。 「……我,看过最原同学的第一部电影。那是最原同学入学投稿时的作品,是西医大一位名叫筱目的小姐给我看的。它非常震撼,是一段强行动摇人心的影像。筱目小姐这样评价。这已经不是电影,而是药物」 「是吗」 「但我认为不对」 我看向仍什么都没放映的空白银幕。 看向可以放映任何东西的银幕。 「电影才没有那么狭隘,才没有那么肤浅。用故事情节让人感动就是电影,强行让人感动就成了药物?这是完全错误的定义。电影拥有力量,那力量比药物之类要强得多的多。我志愿走上演员这条路,是因为初中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那时看的那部电影毫无疑问充满力量,足以改变我人生的力量」 我直面最原同学。 她也直直地注视着我。 「最原同学」 「嗯」 「你能用电影让我哭吗」 「能」 「你能用电影让我愤怒吗」 「能」 「你能用电影让我喜欢动物吗」 「能」 「你能用电影让我讨厌动物吗」 「能」 「你能用电影改变我的梦想吗」 「能」 「你能用电影让我的想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吗」 「能」 「你能用电影同时做到这些吗」 「能」 「你能用电影 让我变成另一个人吗」 「能」 「『甘露』是把观看它的人变成定本由来的电影」 「没错」 最原最早露出浅浅的微笑。 5 「用电影操控人心。让人喜欢定本学长喜欢的东西,让人讨厌定本学长讨厌的东西,让人怀揣定本学长过去的梦想,让人像定本学长那样去思考。看过『甘露』的人,会被变成定本由来那样的人。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为什么这样想?」最原同学发问。 「……不知道。是进到最原同学房间,看到满墙定本学长的照片时突然想到的。既然能够打动人心,是不是也能把人变成另一个人呢?这种想法非常古怪,非常荒唐。但我觉得,最原同学兴许就能办到。一旦这样想过,这个想法便占据了我的头脑。另外硬要举例的话,就是标题了。『甘露amrita』——我查过了,印度神话中出现的饮品,汉语中为甘露。所以最开始我以为,是不是甜到让人发疯,像毒品一样的电影呢?我实际在读分镜剧本的时候,确实就像瘾君子一样。但是,甘露amrita这种饮品,并不只是甜而已。没错,它是不死的灵药。我终于想起来,那是一种药物,对喝下的人赐予不死的药物。不过以这部电影来说,不死的是定本学长,并不是观众呢」 「正如二见学长所说」最原同学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说「既然理解到这种程度,当然就不会去看『甘露』了吧」 「……是啊。编辑只是按标尺连接分镜罢了,还没有从头到尾地看过」 最原同学带的奶牛头。 「那就没问题。只要不是从头到尾地看,就不会产生效果」 我暗自松了口气。这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 毕竟是真正能够改写人心灵的电影,我担心人格会不会在编辑阶段就已经遭到侵蚀。所以我在编辑的时候也极力不去播放各个镜头,仅仅只是按标尺拼接到一起。看来这么做是对的。 「当然,从头到尾看一遍就结束了。没有可逆性」 最原同学淡漠地讲出非常糟糕的事情。 看过一遍,发生变化的心灵便无法复原。 那也就表示,抹消掉了原本的人格。 改变人格的电影。 令人丧失本来人格的电影。 杀人的,电影。 最原同学创造出了那样的东西。而且不只是创造出来,还打算让人看。然后,要说她想给谁看…… 肯定就是我吧。因为我跟定本学长很像。我也只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作代演。 一切为了这个目的。 用复制定本学长人格的电影 以及与定本学长相像的我 为了再现定本由来。 ……但是。 但是。 最原同学她一定…… 「二见学长」 她开口。 「下面请你回答我的提问」 我全身紧张。回想之下,我曾经在哪儿感受过这份紧张。 没错,是站在镜头前时的紧张。习惯了镜头拍摄之后,我便把那紧张感彻底忘掉了。 我正站在只有一次拍摄的镜头面前,这是一场不允许失败的表演。 隔着看不到的镜头,我与导演正面相对。 「二见学长,你为什么把『甘露』做了出来?只想把我喊来的话,用不着刻意冒着危险编辑 ,只用把『甘露』的内容写封邮件发给我就够了。就算觉得告诉我影片制好了更能引起我注意,你也只用撒个谎就行了」 最原同学说的一点不错。 要把她喊出来,大可谎称我已将『甘露』编辑完成,或许只写一句「我知道『甘露』的效果」就够了。不管怎样,都没必要刻意去冒人格被改写的危险。 「那为什么?」 最原同学注视着我,问道。 我心中传来命中的手感。 导演现在感兴趣了。不是对定本由来,而是对我,二见遭一。 「为什么把『甘露』做出来了?」 既然如此,我就回答你吧。 以我一名演员的,最出色的即兴表演。 「很简单。做出来就是看的。我要成为定本学长」 6 「我在制作『甘露』的同时,也在思考最原同学你失踪的理由。你为什么需要消失呢?你一开始不是准备拿『甘露』给我看吗?还专程找到体格相貌相似的人,你肯定打算那么做。而且,电影顺利完成了。既然如此,接下来明明只用拿给我看就行了。可你为什么消失不见了?」 最原同学一言不发。 「最原同学?你该不会在苦恼吧?苦恼着要不要给我看『甘露』?我不清楚你犹豫的理由。可能是经过拍摄之后,对我产生了一定感情,对于抹消我人格产生犹豫。而结果,你选择不给我看『甘露』。既然如此,你消失就是为了寻找,对吗?寻找新的对象」 最原同学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拿这部电影给人看就等于杀人。你就成了杀人凶手。但就算这样,你还是会拿给别人看吧。因为你就是那样的人。而我想要阻止你那么做。既然如此,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只要按照你当初的计划,我来变成定本学长就行了」 最原同学没有开口。 「另外,这不仅仅是为了最原同学你。这部『甘露』,也正是我梦寐以求想要观看的电影。它是能够完完整整改变人心的,超越人类智慧的电影。那就是神来的电影啊。那种电影,我当然想看啊」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甘露』的窗口。有句话说,好奇心能害死人。说出来很帅气,可到头来,人跟动物终究没多大区别。无比诱人的诱饵挂在面前,岂能忍耐得住。 而且 何况…… 「还有另一点。我看过这部电影,变成定本学长之后,你就是我女朋友了对吧?」 我笑了。 「那样也不错」 我在心里点点头。 把最原同学叫来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不让她知道我看过『甘露』就死,那我就白死了。 「所以,我看完它之后可以拜托你吗?虽然不知道我人格会多大程度上变成定本学长,但既然一开始就是准备给我看的,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如果仅仅只是精神构造改变,记忆保留下来的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愿画素同学,兼森学长,还有我的家人别看出什么毛病。反正这点小事,你肯定早就准备好了。要是没准备,请立刻着手准备」 我看看教室里的钟。下午七时五十九分。这进度的掌控,连我自己都感到完美。或许我真有这方面你的才能……但可能已经用光了。真可惜啊。 「那就按原计划,开始上映会。上映前请先确认一件事。请除我以外的人离场。仅此而已」 我坐下来……坐在教室中央,银幕看得最清的座位。 我把笔记本电脑拉到跟前,敲击触板。银幕的白窗变成黑色,然后出现从10开始的倒计时。这也就是我,二见遭一余生的倒计时。 电影即将上映。我本期待着会不会看见走马灯,然而没有出现那种东西。 四十多分钟后,我便不再是我。 然而身处这样的状况之下,我依旧没有一丝后悔。岂止不后悔,我心中甚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要问为什么。 因为刚才,我在说出「成为最原同学的恋人也并不坏」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时的表情。 能够这样,我的终幕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提供了超越导演要求的素材,这让我由衷地感到喜悦。我的一生,或许就是为了这一个镜头而存在的。走到最后没有让人失望,这真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间,倒计时显示出来。数字7,接下来当然是6。 来吧,好好享受电影吧。 因为我是芸芸众生中唯一被挑中的,神来的电影的观众。 忽然,眼前变成白色。 随后,熟悉的桌面界面显示在银幕上。 窗口内的倒计时停在了3上。 我转向身旁,只见最原同学站在那里暂停了播放。 「卡cut」 导演发出小小的号令。 听到那声音,我条件反射地看向最原同学的脸。 就跟电影拍摄中一样。 就像在对监督询问,刚才的镜头拍得怎样。 最原同学想了一会儿。 然后对我的脸伸出手 把我拉近 吻了上来 「这是迄今为止最棒的镜头,二见学长」 看来我的表演之路还能稍微再走一段了。 7 刺眼的光从窗外洒进来,把我照醒。我好像没关窗帘就睡着了。这毒辣的阳光,是我所住的这间公寓唯一的可取之处。 咚咚咚咚,传来清晨气息满溢而出的效果音。用不着去确认,就是菜刀的声音。这效果音在本家的时候偶尔能听到,但自开始独居便彻底没了交集。 那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这就表示,除我之外还有别人在这间公寓。然后也就表示,我是和那人一起迎来早晨的吧。真伤脑筋。 我准备去厨房,结果愣在原地。 那边是我的女友。 而且是这一两天才交往的。 我该用这样的表情向她搭腔呢。理论上,对方才应该去烦恼这种事情才对,但以那个人的德性,不能对此报任何期待。 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别太紧张,表现自然才是最好的。毕竟我比她年长,是学长,提心吊胆地岂不是太丢脸了。更何况,昨天晚上早就把紧张的紧张提前用光了。至少早上应该保持镇定。 确定了表演方针,我走向厨房。 全裸围裙打扮的最原同学说 「早上好」 「衣服穿上!」 「这不是穿着吗?」 「多穿几件!」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昨晚做的事情比这个下流得多吧」 「骗谁呢!明显现在这样更煽情!昨天更正常!」 「咦……?…………啊,是这样啊。也对,非常正常」 「欸?那个,怎么了?莫非,那样不正常吗?最原同学,你倒说啊」 「没那种事。那样也算正常吧」 「求你啦!告诉我吧,最原同学!」 学长的威严彻底扫地。 「没关系的,二见学长。谁都会有第一步」 「你对人温柔的时候怎么像是用鞭子抽人……」 「而且我也是第一次」 「你也是第一次,啊!」 我嘴上吐槽,心脏还在乱跳。 原来是第一次吗……。 「好了,请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了」 「怎么说脱就脱了……」 「我要是告诉学长,学长说不定会拿这个秘密当把柄威胁我「不想被人知道就赶紧脱衣服」。所以不告诉学长」 「你这顺序有毛病吧!」 我有一肚子话不吐不快,但留在这里怕是脑袋会先撑不住,我便垂头丧气地回了房间。话说,那丫头明明准备了衣服偏偏却全裸待机吗…… 「我正在做早餐,请稍等片刻」 厨房传来声音。且不提全裸围裙,这样的对话挺有情调的,让我又开心又羞涩。 「怎么样,像模像样对吧」 「别自卖自夸就更好了……。你在做什么?」 「吐司」 「还有呢?」 「就吐司」 「我刚才听到菜刀的声音……」 「我只是在用菜刀敲砧板」 「为啥!?」 「想体验一下会下厨的角色」 「也就是说,你不会下厨是吧……」 「不,我会喔?而且已经做好了。做好了各国风情的各色佳肴」 「你不用死撑面子……。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鱼子酱」 「那东西只用添上去吧」 「请不要误会。我是说我会鲟鱼的养殖youshoku」 「我们应该在聊做菜吧……」 「其实是……」 「……?啊。等下!慢着!不准说!」 「“洋食(西餐)youshoku”的话题」 「天啊啊!好冷!冷死了啊!太、太羞耻了!」 「献丑了,在下且退场恭让」 「喂,我看你这是整蛊成功的嘴脸!不准开溜!」 一大早就被她整得累个半死。 等了一会儿之后,穿好衣服的最原同学端来了吐司,分别放在我俩面前。她的吐司奶酪上用番茄沙司写着「love」,而我的吐司则用番茄酱画了恶心的图案。这搞反了吧。 「请问,那个是不是我的……」 「你弄错了。因为,你的吐司很恶心啊」 「是啊!恶心死了!」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 「你这人糟透了……」 「二见学长的女朋友是人渣啊」 「噶,你个死丫头!」 我对女朋友这个词的反应过剩了。难道说,我犯下了重大的失误……。 「是啊」 「你还读心啊!」 「要从肯定还是否定中选一个,就看能不能伤害到二见学长,下意识就……」 「对男友温柔点啊!」 最原同学无视我正常的抗议,美滋滋地吃起了方面包。我死了心,反正吃进肚子里都一样。 我一边吃着造型恶心的吐司,一边看向日历。 今天周六,学校没课。明天当然也没课。所以下次去上学是在后天。到时候,就要去见画素同学还有兼森学长了。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呢……。总不至于一五一十地讲出来,那也太超现实了,但不汇报点什么又不行……去学校之前得跟最原同学商量一下。正当我想到这里时,她开口了 「不」 「不准读心!」 「就是要读嘛!」 「就算装可爱的主张也不准!」 「啊,你刚才说我可爱了对吧。再说一次啦,学长~。再说一次嘛~」 「最原同学,那个……好恶心,能不能别这样」 「对不起」 我对刚刚交到的女朋友说她恶心。明明长得挺可爱……。 「机会难得,就想伊洽伊洽卿卿我我」 最原同学说道。 「用不着逼着自己伊洽伊洽卿卿我我啊,以后机会多的是」 说完后,我回想。 对呀。最原同学搞砸过一次。 本来可以尽情亲热才对,她却失去了机会。 既然这样。 为了不重蹈覆辙,尽量帮助她也是作为男友的义务吧。 「最原同学,待会儿要不要去哪儿玩?」 「欸……我不去」 「什么!?说好的伊洽伊洽呢!?」 「伊洽伊洽伊洽伊洽伊洽伊洽……学长你是印度南方人爱喝的饮料吗」 「洽伊,不,不对!印度奶茶chai!」 上当了。 还好闲余之时查过维基。 「总之我今天有事,要先回去」 「哦,是这样啊……也没关系……」 「不过,我明天有空」 「明天啊」 明天正好星期天。 「呃……最原同学,你有哪里想去的吗?」 「约会是吧」 「呃、对。就是约会」 把约会这个词讲明,还是有些害羞。我觉得我更适合当女主角。 「既然是约会,一定少不了那个」 「那个?」 虽然反问了过去,但我其实心里知道。 因为,这是我,是最原同学,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去约会。 要去的地方自有一个。 任世界多么辽阔,只有那一个去处。 就算第一次约会结束了。 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第一千次。 我们还是会去那里。 只要不把我们拆散。 于是,最原同学将首场约会不容抗拒的,命运安排的,必然的那个去处告诉了我。 「看电影」 6.演职员表 她鸽了。 渣透了。 在吉祥寺影吧门口。我抬头看向影院的时钟。 距离上映明明只有一分钟了,最原同学却还没来,而且还不接电话。是不是很过分? 而且,现在是一点半,半夜一点半。为什么初次约会要来这种午夜影院……。 我等的不耐烦,进入影院。错过这一场,今天就没有影片上映了。到时候,我就只能蹬自行车回家了。那也未免太惨了。 我打开门,一百五十个座位的小型影院里空无一人。很正常,毕竟是星期日的凌晨一点半。为了坚韧地度过明天,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在睡梦中。我不禁心想,真亏这个影院没亏本啊。 看来预告都还没开始,我松了口气。 在包场状态的影院中,我坐在正中央。这个感觉真不错。刚才还对最原同学的劣迹一肚子气,一坐下来心情就舒畅了。 没办法,我就先独自享受电影吧,她爱来不来。等看完之后,我再对她抱怨一句。 蜂鸣器的声音响彻影院。 预告开始了……本以为是这样,结果不是最新影片的预告,而是麻雀馆的宣传。没想到这种老掉牙的宣传影像居然还没退休啊……。 此时,走廊上的光照进影院内。哎,看来是来了。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径直来到影院正中央,在我身旁坐下。 「你迟到了啊」 「抱歉」 最原同学毫无歉意地对我道了歉。 「幸好才开始放广告……。我还以为要一个人看了。影院再怎么小,一个人看还是会觉得寂寞啊」 「感到寂寞啦?」 「有一点吧」 「can doll the more?」 我思考其中含义。 「纯粹谐音是吧!」 我的吐槽响彻空荡荡的影院。 「二见学长,观影要保持安静」 真是令人不爽的警示。这种事我明明清楚得很,就恨这个体质……。 银幕上正在播放保龄球馆的广告。又是老古董。再说,保龄球馆感觉都绝迹了。难道这是怀旧广告集之类的。 「二见学长」 「嗯?」 「我有些话,请你听我说」 最原同学看着银幕说道。距离电影开始还有些时间,就依她的,听她说好了。 「我初中上的是女校,高中是在海外留学,这段期间从没有和男性交往过」 她突然讲起了自己的事。话题听来挺严肃。我在座位上稍稍端正姿势。 「所以上大学后跟定本学长交往,其实是我第一次交往。刚开始,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戏剧性。在『壶鱼』喝酒的时候,定本学长说他好像喜欢我,之后我就试着开始跟他交往了」 听起来特别现实。话说,定本学长的态度比想象中来得迁就啊……。令我忍不住心头涌起一阵共鸣。 「我天马行空地开始想象,以为少女漫画中那样璀璨缤纷的世界即将开始。念着我,想着我,就算搭上性命也会保护我」 极端过头了……。 定本学长的苦楚如历历在目。不过,最原同学跟定本学长交往的时间非常短,或许也没受多少苦。是吗……那份辛苦被我一力承接了呢……。 「但是,定本学长还什么节目都没给我就去世了」 最原同学眉头都不皱一下,说道。 我只是静静地听她讲。 「定本学长去世的时候,我知道我所期待的世界不会到来了。恋爱、恋人、相爱……我不论如何都想实现这些」 宣传影像中断。 影院一被短暂的寂静所笼罩。 宣传影像重新开始后,最原同学又继续讲起来 「我想到,制作重现定本学长人格的影片」 重现人格的影片。 『甘露』。 再往后就是我参加拍摄之后的事情了。电影制作。《月海》完成。我察觉真相,逐渐理解一切。 但是,我想认真聆听最原同学的自白。不因为别的,因为我是最原同学的男友,只想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最原同学接着讲。 「然后,我想通了。对现实无法导演,世事总夹在偶然中,不下点功夫便创作不出想要的剧目」 我看向她。 「然后,我就做了『甘露』。一下子就做好了。因为并不是很难的工程,我一个人也不费力地做出来了。然后,我把完成的『甘露』给某个人看过了」 我,看向她。 什么? 说了什么? 刚才她说了什么? 一个人做出了『甘露』? 不,还有更关键的。 把,『甘露』。 给某个人看过了? 「那个人变成了定本学长。当然,仅仅是人格。仅仅是说话方式,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原本的记忆保留了下来,不会认为自己变成了定本。然后,我邀请那个人参加电影拍摄,想通过一起制作电影来加深关系。因为,这是我想和定本学长一起做,却又没能实现的事情」 什么。 这丫头在说什么。 我开动大脑。 必须跟上,必须赶快跟上去。 「电影的拍摄很顺利。我觉得我和第二位定本学长一定程度上打成了一片。在这个阶段,应该可以开始交往了。但是,这样不行。还不够。必须得念着我,想着我,就算搭上性命也会保护我才行。所以,这次我进行了执导」 等等,我脑子还没跟上。 别说了,先等等,哪怕一分钟就好。 可是,我没办法插嘴。 我只能默默地听她讲。 「首先,我给他看了假的『甘露』分镜。他来我屋里的时候自己拿来看了……通过事先安排的视觉引导」 假剧本…… 最原同学讲得若无其事。 实在太过若无其事。 「接着,在《月海》完成之后,他自主完成了推理。我要让他渴望探究电影究竟有多大魔力,要让他有意识想把《月海》和假『甘露』联系到一起。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种种提示,于是我就去给了提示。虽然对变装不太放心,但没出问题。二见学长更喜欢戴眼镜的呢」 对了。我之所以发觉『甘露』的秘密,是因为…… 筱目眠。 她说她是西医大医学部的研究生,给我看过最原同学的电影,一起去过西医大附近的旅馆。 我想起来,她没给我展示任何她是西医大研究生的证据。 「然后他拿着假剧本做出了假『甘露』。标尺的注明非常细致,我想制作应该不成问题」 我能够独力编辑『甘露』的理由。 那就是,普通分镜剧本根本不可能有的,细到帧为单位的分镜时间轴标尺注释。 我只是遵循那些数字将分镜连接在一切。 而这……就连这都…… 「不枉一番准备。于是第二位定本学长便为了保护我,连自己的人格也不惜牺牲。二见学长」 我思考。思考。思考。 不想思考,不想去想,明明不想去想。 她说的话。 她做过的事。 我 我? 是我? 我,二见遭一 已经不在了吗? 已经死了吗? 我明明就在这里 我却已经死了吗? 怎么会这样。 最原同学为什么 要把这些告诉我? 她看着我,浅浅地微笑起来。 「就是这个」 最原同学说 「我最后就想看这个。二见学长的表情。当二见学长得知,自己拼了命去爱的人,其实是杀死自己的凶手时的表情」 我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她两眼绽放着光芒。 那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璀璨的光芒。 「啊啊……太棒了……我知道信息搜集到一定程度就能完成未知的指示效果,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出色……这个立体感……编入了超越人类极限的情报……」 最原同学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我的脸,说道。 我…… 我 「还是得下功夫才行呢」 说罢,她泄去力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二见学长,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素材超出了我的期待」 最原同学向我道谢。 她微笑着。 看起来很开心。 被她满面笑容地看着,我也很开心。 如果不是拿二见遭一的命来换取的,我就更开心了。 我想对最原同学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对将我杀死,又将事实向我坦白的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心里知道,什么都可以,必须得说些什么。 但是,话说不出来。 明明张开了嘴,从喉咙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拼命地想要传达些什么,漏出颤抖的,不成声的声音。 最原同学察觉到这件事,说 「二见学长或许也知道,这家脉冲影院是可以包场的。由于是午夜场时段,这个2号厅为两小时五万八千日元」 我搞不懂最原同学在讲什么。 她意思是,现在这里是包场吗?所以才一个人都没有吗? 瞬间,我意识到了。 意识到影院包场的意义。 意识到在包场的影院里所能做的事情。 「接下来要观看的,是我制作的影片」 在包场的影院里,想放什么电影就能放什么电影。 「刚才开始播放的宣传影像,也是经我进行过处理的。准确说,它已经开始了」 过时的麻雀馆广告。早已垮掉的保龄球馆的广告。这些全出自最原同学之手。 我在看了。 我已经在看那个了。 然后,最原同学 天才最原最早,凭借电影无所无能。 我浑身使劲。本想向全身注入力量。 可是,不论怎么使劲,能动的也只有脖子,脖子以下部位完全丧失了感觉。脚不能动,手不能动,一根指头也动不起来。我就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缝在观影座位上。 我转动脑袋,看向身旁的她。 微笑已经从她脸上消失。她就跟平常一样,眼睛睁得大大,没有在看银幕,而是看着空无一物的半空。 用发卡分开的刘海间,最原同学的双眼似乎没在看任何东西,又似乎将一切尽收眼底。 我知道。 我认识她的这个表情。 最原同学露出这个表情时,就表示在想事情。 短短二十秒左右的沉默过后。 最原同学转向了我。 「二见学长」 最原同学说 「用美丽的丝线层层编织,就能得到漂亮的纺织品对吧。那么,把美丽的纺织品完完全全保持原样当做丝线再层层编织起来的话,会变成多么美丽的纺织品呢……」 最原同学,说 「二见学长。要不要就这样直接出演下一部影片?」 杀死了二见遭一的她这样说道。 我还无法发出声音。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能动的只有脖子。 但是,我连脑袋也没动。 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 连最原同学的请求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都搞不懂了。 我。 怕了。 「也对啊」 最原同学有些遗憾地说道。 一直放映的宣传影像不知何时结束了,正在播放黑色的影像。 蜂鸣器响起。 预告开始前也开过蜂鸣器。一般不会开两次。 「我有个请求」 最原同学说道。 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一听到蜂鸣器的声音,我的脑袋便转向银幕,眼睛死死地钉在了银幕上。 「这部电影」 最原同学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 「是按二见学长的喜好制作的,献给二见学长的电影。它是,我的礼物」 她的声音 「观看它,然后」 就好像电影里的声音。 「请忘记吧」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最原同学说的没错,我估计会忘记这几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估计,只会变成一无所知的,以前的那个我。 但就算这样,我这个人肯定会发生间断,变得不再连续。 电影即将上映。 我一定会忘记这部影片。 那样的话,不就看多少次都能被它感动吗? 我不得要领地思考着。 最原同学之后会怎样呢? 我之后会变成怎样呢? 这部电影之后会怎样呢? 现在的我,脑子里满是不解的疑惑。 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这部电影,肯定非常好看。 the end 后记 在事后写后记的我,在事前便以知晓会发生什么可谓理所当然。在写这句话之前,已经是在写出一本小说之后,但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写出六册小说之后。重读原装本发现,我曾写下过自己是神。我到底在说什么。 时隔已久再度回首时发现,本书讲的是“电影导演”。 剧中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将“监督”定义为看并决策的人。监督的监字有看、监视的意思,监督的督字有看、监督的意思,所以这个人一直在看着,甚至让你觉得这个人一直在看着,所以店长给的定义基本说准了。因为同时也有监视的意思,所以不是光看,也要对看到的东西采取行为,这部分可以理解为决策。 决策是一分为二的行为。对交杂一体含混不清的对象仔仔细细地进行观察,看穿其中的脉络并进行划分,明确地将其分为a和b。这样的行为,我们称之为「判断」。 本书登场的导演,就做过一些判断。 其中有的判断会给人添麻烦,甚至还包括不应该由人去做判断的事情。但是,那些终归不过是二元判断,现在觉得,从未给过因接受了最初判断的结果而受不了的选项。 最开始就是那个人做出了「要拍电影」的判断。 所以我认为,那个人一定就是电影导演。 压根没想象过会有新装版问世,在自出版发售至今的十年间,我有种大半数人类已参与其中的错觉,在此承蒙大家关照。感谢森井しづき老师为我们绘制出同十年前的初版一样出色的电影导演,感谢十年里对我不离不弃相随与共的责编?土屋智之老师,以及现任责编?平井启佑老师,还有在第九年终于对我心灰意冷的初代责编?电击文库总编汤浅隆明老师。我向各位致以深深的感谢。 然后是做出阅读本书之“判断”的各位读者朋友,我向大家致以由衷的感谢。 野﨑まど 本书以2009年12月mediaworks文库创刊号发行的《[影片]甘露amrita》加笔、修正、标题修改而成。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备注: ※注1:青云力争cinema magura原文为「シネマ?マグラ」中前半部分影片cinema的发音近似日语中的「死ね去死」,后半部分magura为三大推理奇书之一《脑髓地狱ドグラ?マグラ(梦野久作著)》的后半部分。亦是影像表现手法静态布景动图cinemagraph拆分后的谐音,疑似冷笑话而引人吐槽。故以此思路拆分动静二字,译作青云力争。 ※注2:小津指小津安二郎,是颇受好评的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在所有场景中都必定会亲自设定镜头位置,制作组还特别制作了低角度三脚架。 ※注3:纳基米塔原文为「ナジミ塔」,经典系列游戏《勇者斗恶龙3》中的关卡。 ※注4:茶酒为日本一种酒水饮品,多以烧酒调配抹茶茶粉制成,风味独特。 ※注5:该场景出自川口开治漫画作品《沉默的舰队》。情结为:鉴于亚洲的武力情势有所变化,由日本出资美国提供技术建立核子潜舰海蝙蝠号。出任舰长的海江田四郎因极度厌恶核武器沦为大国之间的竞赛武器,将海蝙蝠号改名为大和号,并同时告知各国,大和号是由82名潜舰官兵所组成的独立战斗国家。该国的主要宗旨,提供无核武国家“核屏障”服务。最终海江田舰长与美国贝耐特总统相约于联合国大厦发表新的宣言,但是海江田舰长却于联合国发表演说时,惨遭暗杀,最后以植物人的型态沉睡于医院中。 ※注6:卡尔?楚克迈尔karl zuckmayer,一名有声电影开创早期的德国编剧。编剧作品《蓝天使》《科佩尼克上尉》等。 附:旧版后记 在事后写后记的我,在事前便以知晓会发生什么可谓理所当然。那么在这篇后记中,我乃预先知晓一切之人,可谓是超脱世界的存在,神一般的存在。我到底在说什么。 我多半并不是神,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有无限多,而我所知的事情又无限少。开始细数自己的无知则无暇枚举,再说那种事情恐怕本来就数不清。我考虑过是否存在某种方法能够定量表示自己的无知程度,但我仅仅只是陷入到毫无益处的悖论之中。我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我是闲得发慌吗。 但我觉得,人活着或多或少是为了去知晓某些事情。 本书的主人公便尝试获悉真相。女主人公也想要获悉自己尚未发掘的东西。当他们伸出各自的手,抓住自己的答案时,两人在知晓答案的同时也知晓了获取答案的意义。后续故事在本册书中并没有讲,但它是想去了解下一个事物的故事,所以它应该会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大概吧。不好意思,其实我还不知道。 本作已经拙劣到请来专门的人来清理爬山虎,能够出版的乃天大的幸事。感谢ascii media works的各位给本作出版机会,感谢责编汤浅隆明老师、土屋智之老师尽心竭力为我那被爬山虎弄得乱七八糟的房子进行改装,感谢森井しづき老师创作出鲜艳的封面装点我新居的玄关,还要感谢其他参与本书出版的各位。正因为有各位鼎力相助,才有这本书的问世。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然后,我向想了解本书内容的各位读者朋友致以衷心的感谢。 野﨑ま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