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都市》 序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1 凤华心知肚明,自己身为研究员的人生早就结束了。就连平时总是拿在手上,一有空就会打开翻上几页的那本书,她也已不晓得自己究竟是真的喜欢、乐在其中,还是单纯想逃进书页里。 直到现在,始终都没有半点成果。尽管凤华一直想成为学者,但成为学者后究竟想做什么,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 凤华推了推挂在鼻梁上的厚重镜片,站在冰冷的走廊上深吸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的脚踝以下冰凉如水。 「打扰了。」 凤华从紧绷、阻塞的喉咙中硬是挤出声音。 「请进。」 门内传来的答复既冰冷又响亮。 身为研究员的凤华,在这间设施内已失去容身之地。她完全迷失了自己的目标和存在意义。 凤华以比普通人更快的速度、更优秀的成绩从大学毕业。被这个组织的情资能力与平行世界之相关研究吸引的她,马上就决定了自己的进路;可在实际进来工作后,她才发现组织内多得是比自己有抱负且聪颖的天才,根本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间。 组织内没有任何人愿意慢下脚步,等待性格内向的凤华熟悉这个职场。在外头被大家奉为才女的凤华,于组织内就只是个性格自闭的凡夫俗子。 看见凤华进门,太阳露出苦笑。 房间从天花板、地板到墙面,全都被雪白的镜面铺满,令人难以静下心。而太阳就坐在那张古色古香且厚重木桌前的巨大黑色牛皮办公椅上。 「听说组织内谣传没人能在见过我之后还可以活着走出这个房间。先告诉你,这是事实。」 负责主持组织内所有研究的太阳留着一头微长的银发。他身穿纯白的衬衫、白西装裤与白皮鞋,外头还罩着一袭雪白的实验袍。 「咦?」 凤华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毕竟她在这间设施内根本就没有比较要好的友人,所以也接触不到什么流言蜚语。 「这是当然的。因为会被叫来我这里的,都是些派不上用场、即将被开除的研究员。所以在踏进这个房间之后,自然就不会再出现在设施内。」 太阳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凤华。 「是……」 心想自己大概也快被开除的凤华点了点头。 「因此为了让这些人弥补自己的无能,我就让他们来协助我的世界中最复杂怪奇又崇高的实验了。」 「咦?」 凤华愣在原地,抬头从眼镜的镜片后望向太阳。 「那些被我开除之人的热情,我通常是一根头发、一片皮肤、到一滴血液都不会浪费的唷。」 太阳温和地微笑。 凤华听不出太阳这席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她只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忍不住屏住呼吸。 「只可惜,你是这个宇宙中运气最差的饭桶。」 凤华的脑袋一片混乱,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会被开除,还是不会被开除;是会被眼前的太阳抓去做实验,还是可以逃过一劫。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决定让你去照顾小孩子。」 太阳直截了当地回答。 「小孩子?」 「是个有着特殊际遇的小孩子。我们之所以收留他,是因为他有成为研究对象的价值。换句话说,从今天开始,你的工作就是负责监视这个宝贵的实验素材和研究对象。」 尽管太阳的说明十分简洁明确,可凤华却依旧听得迷迷糊糊。但总而言之,自己似乎不会被开除了。 「他的智能非常高。所以你要注意一点,别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就疏忽大意,让他给耍了。」 「……我会小心的。」 「还有,除了维持他的健康状况外,不准做其他多余的事。」 「除了维持健康、以外的事……?」 「像是教导他超出普通常识范畴的知识或教养。文化面的知识也只能限定在最基本的程度。」 「请问是为什么呢?」 凤华像根木棒一样站在桌前,看着半躺在黑色皮椅上的太阳。 「很简单,因为他很聪明。他的出身就是如此,天才的家系、创造新世界的血脉。这样你懂了没?要是让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得到知识,根本不知道他会产生何种思想。我不想让他变成组织的障碍。」 「……我明白了。我会尽全力照顾好他。」 太阳听完,又再次转动眼珠、盯着凤华。 「不过——」 太阳伸出食指。凤华之前没注意到,原来他的手上一直戴着纯白的手套。换言之,他全身唯一裸露在外的部位,就只有头部和脖颈的皮肤。 「如果连照顾小孩子的任务都办不好,那下次就只能开除你了。」 「是。」 「去吧。」 「是。那么我先告退了。」 看样子,自己大概再也没机会回去做研究了。凤华一边心想,一边退出那个小房间。 从明天开始,凤华就得搬到位于设施中心的小房间去,开始当小婴儿的保姆。尽管不晓得那个小孩子是何方神圣,不过也只能拼上性命去做了。 「哎呀,你……要去当保姆的人,就是你吗?」 在凤华正准备离去时叫住她的,是这间设施内为数不多的女性研究员之一,月。 「是的……」 美丽小巧的脸蛋上挂着一副绿框眼镜,一头笔直的长发垂在脑后,用充满知性的眼神望着这里的月,是这间研究设施内的名人。跟几乎从不露面的太阳不同,是个大家都见过的实力派研究员。 仿佛要强调自己强悍的个性似地,月穿着一身整齐合身的白衬衫与西装裤。 「是吗?原来是你啊。」 就跟太阳一样,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凤华的全身。 「你喜欢小孩子?」 「不,应该不算特别喜欢。」 「真不幸。不过,好好加油吧。」 「什么?」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月吗?凤华不禁皱起眉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说你要好好加油。」 月对凤华的视线无动于衷,用清晰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那小孩的名字叫星。」 「星……」 说完,月淡淡地抛下一句「先走了」之后,就丢下了因意想不到的鼓励而愣在原地的凤华,毫无迟疑地推开太阳办公室的门,进入房中。 2 月进入房间,发现太阳正盯着内藏于墙中的显示萤幕,审视最新的实验结果。 「月,你见过小孩的保姆了吗?」 太阳的眼睛望着萤幕,对她问道。 「啊啊。似乎是个文静的人。礼仪也挺端正的,应该是个听话的家伙。」 月走向太阳的巨大办公桌。 「又用那么大的萤幕看资料……」 「这世上看得懂这些内容的人寥寥无几。再说,反正都是失败的结果。」 太阳说完,翘起包在白色西装裤下的双脚,伸展了一下筋骨。 「不过,以后还有他在。他说不定会成为我们实验的救世主。」 「你啊,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吧。我替你告诉那个保姆了喔。」 月环顾了一圈眼前清一色雪白的房间,确定这里连一张给自己坐的椅子都没有后,轻轻叹了口气。 最近,月常常不自觉地想起刚认识太阳时的自己。 那时,月的身份就类似太阳的徒弟。而太阳就跟现在一样,是个难以理解的古怪家伙。但当时的他,一举一动看起来都那么耀眼,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启发。月打从心底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不论他的兴趣多么下流、个性多么残忍、疯狂,月仍深深尊敬着他。 但这份热情,不知从何时开始冷却了。是因为月自己的成长,才让太阳看起来不再特别了吗?又或者,太阳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有趣的人物了呢? 因为理不出明确的答案,于是月决定顺从自己的求知欲,有时在太阳的带领下,有时则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进行着自己的研究。将来,或许也同样没有找出明确解答的必要。 「要对小孩做什么实验,我已经在脑中都想好了。」 太阳用手中的小型遥控器关掉萤幕上的实验结果。漆黑的萤幕上,微微倒映出太阳的身姿。 他的脸上,正轻轻地笑着。 「他的名字不叫小孩,是星。」 月透过漆黑的萤幕与太阳四目相对。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有着一对不晓得究竟在注视着哪里,仿佛爬虫类般的眼睛。 「叫什么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很快就会结束,揭开全新世纪的序幕。取名字也只是浪费时间。」 星这个名字并不是为了太阳而取的。而是为了星自己存在的。 「无妨,就算是浪费时间。」 太阳和月,就在完全不理解彼此的情况下,讨论着实验计划。串起两人世界的接点,一直以来都只有研究而已。 第一章 小雪·i 1 不是因为巨响也不是因为冲击。反而是因为那几乎使人耳鸣的反常寂静,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明明张开了眼睑,周围却像是被电视机的杂讯覆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我以为自己仍在睡。脑海完全没有直到一秒前的记忆,所以这应该是在梦中吧? 但下一瞬间,某人的手忽然在我的背上用力按了一把。就像在催促我往前走。 按在背脊上的那只手,虽不像父亲的手那样巨大、坚硬、温暖,但也不像弟弟的手那样小巧、温柔、冰凉。是股连体温都很柔软,坚强却没有杂质,细致温柔的力量。 这只手,令我想起了小时候因意外而亡故的母亲。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街景。我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连忙大口吸气,却不小心呛了一下。强风从背后袭来。那只温暖的手的触感清晰地留在背上。但回过头去,我的背后却什么也没有。 我背对着一片巨大的圆形『虚无』,站在悬崖的边缘。 那里本该是我和父亲与弟弟一同生活的都市。有我们的家、有道路、有电线杆、有广告海报、邮局、银行、便利商店、超市、车站、电车、汽车、学校、公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日常生活不能没有的事物。但如今它们全都消失了。简单地说,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奇妙的是,坑洞的边缘就像是用刃器割开一样地整齐,也没有溅起什么尘埃。低头俯瞰,望不见那大洞的底部;抬头仰望,天空也跟周围的空间没有什么不同。 太过惊讶的我,只能像根木头般傻傻地杵在原地,听着来自远方的微弱海浪声。原本城市还在那里的时候,因为隔着太多障碍物,所以是听不见海浪声的。 就连思考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想法,也是隔了好一阵子才在脑中浮现。 这就是三年前,我目击到的都市消灭,如今通称『消灭』的事件。 从消灭事件生还的我,完全不明白事件经过也不清楚详细情形,于茫然若失的状态下,被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们发现,带回了他们的地方。 在黑色的汽车中,两名身穿相同黑衣的男人分别坐在左右,夹着坐在中央的我。他们的脸深深地藏在兜帽下,看不清长相,当时的我也丝毫不想去看。 好不容易感受到了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掌,我却快要被杀死了。我毫无来由地产生这样的念头,缩起身子。 对于要把我带去哪里、要对我做什么,男人们一句话也不说。中间他们用对讲机跟某人交谈了两次,但都不是什么有内容的对话。 从黑色汽车走下的瞬间,一阵凉风倏地吹来,带来泥土和树木的气味。我转头一看,发现这里似乎是某片森林,到处都是茂密的林木,有些昏暗。正前方则是一座造型冰冷的建筑物,但才观察到一半,黑衣服的男人便团团围住我,架起我的双手,把我拖进了那栋建筑物内。虽然我觉得自己肯定有反抗,却没有半点记忆。 等到回过神时,我已独自处在一间狭窄、没有窗户的房间内。 门上唯一的一扇小窗也装着看起来相当牢固的铁网,就连从房内窥探门外都没办法。 房间内摆着一张比单人床还小的床铺,放着水壶的小茶几,以及简易的洗手台和厕间。理解他们的意思是要我从今以后在此生活后,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飘着消毒水臭味的床上坐下。 父亲和弟弟到底怎么了,他们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相反地,还不停质问我各种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魂体吗?」 「你有听过波动性物质吗?」 「你最后一次跟你父亲连络是什么时候?」 对于所有的问题,我都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实际上,跟平常一样普通地生活时突然遇到消灭事件的我,对于整起事件也确实没有半点印象。除了和父亲与弟弟一起待在家中客厅的情景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问了我是否生过大病,现在有无特殊疾患,睡眠状况如何等问题。从身高、体重、血液、血压、视力、听力、以及牙齿的健康状态,他们每天都会仔细地对我未成熟的身体进行精密的检查,而我也渐渐习惯了那些冰冷医疗器具的触感。 设施中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我。尽管没有人说出真相,但无人访问,也没有人试着来救我的事实,使我渐渐察觉了父亲和弟弟苍真遭遇的命运。总有一天一定要逃出这里、努力活下去的意志,也跟着一天天地衰减。结果,我的食欲变得愈来愈差,晚上也睡不着,甚至开始希望消灭能再次发生、让自己从世上消失就好了。 由于晚上无法入眠,因此白天的我,几乎都在近乎昏睡的无意识状态下度过。 每天重复着那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 2 深夜的设施比白天更加静谧,加上我的房间没有窗户,关灯后真的就只剩一片黑暗。耳边传来的,只有我身上的衣服与床单的摩擦声,还有空调微弱的运转音。 难道我会就这样,一辈子作为连目的都不晓得的研究材料活下去吗?未来是否已经完全没有半分希望了,我连该如何判断都不知道。当我的内心做出那样的判断时,我是否会因为绝望,在这个房间里咬舌自尽呢? 每天关灯后,我都在床上想着同样的事情。 「你就是小雪?」 直到那一天,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因突然冒出的人声而弹起身体,只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正从门外盯着房内。那双锐利且闪闪发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从那个人的说话方式听来,他似乎不是这所研究设施的职员。 「很好。」 男人一说完,便打开了房门的锁。 「走吧。」 「你是谁?」 我从床下跳下,退后一步。 「我叫拓也,是个送货员。我收到你父亲朋友的委托,要送你离开这个地方。是来帮你的。」 听到「送你离开」这种奇怪的说法,我不禁一脸狐疑。但那自称拓也的男人只说了句「快点走吧。警卫马上就会来了」便抓起我的手,拉着我跑到连紧急照明都没有的漆黑走廊上。 「小雪!」 就在那时,我仿佛听见一道以前从未听过的尖锐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等等,刚才好像有谁在叫我……!」 「没时间了。这里还有其他你认识的人吗?」 拓也一边走一边问道。 「不,应该没有才对……」 尽管有点在意,可还来不及确认,我便被拓也硬拉着手,在走廊上全速奔跑起来。 「你刚才说的……我爸爸的朋友,是谁?」 穿着一身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辨认之红色外套的拓也,正用惊人的速度跑下楼梯。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活动过身体的我,只跑了一小段距离便已气喘如牛。 「等你见到就会晓得。」 拓也不耐烦地回答。 「等等、我、跑不动了……」 我的手、我的脚,感觉都好像换了一具身体。明明骨瘦如柴却又沉重如铅,完全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太慢了!」 拓也忽然回过头,一把将我扛了起来。 「等等、住手!放开我!」 我用力挣扎,死命捶打他红色的背脊。 「你想回去那个房间吗?」 拓也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 我的两脚被他抓着,上半身和双手垂在他的背后,两眼盯着眼前的红色外套。 「不要。我不想回去那个房间!」 「那就乖乖让我帮你。」 走廊的另一头,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追来了!」 我赶紧调整姿势,抬起头来,用手抓住拓也的肩膀。三年来从未剪过的头发缠住手指,突然感觉碍事无比。 「到外面了!」 拓也游刃有余地说完这句话后,便打开通往设施外的巨大铁门。 大约三年前,我被一群身穿黑衣的男人从这里带进了设施;而现在,又被这个身穿红衣的男人从同一个地方扛了出去。曾经见过一次的森林,弥漫着夜露的湿气。微冷的空气拍打着双颊。 许久未见的夜空,广阔得令人晕眩。 拓也抱着我,跨出生锈的巨大铁门,走到一辆仿佛理所当然似地停在研究设施附近的黄色摩托车前。然后便把我放下、跨上驾驶座,转头看着我。 「上来。」 我让肺里盈满户外的清新空气。 「要走啰!」 就像被拓也的声音硬拖过去似地,我听话地爬上后座。 那个呼唤我的声音,难道是错觉吗? 这时,设施内的照明终于亮了起来,警铃声大作。 「永别了。」 就在我对着那栋建筑自言自语的同时,拓也启动了引擎,催动油门飙了出去。 「用力抓好喔!」 仔细一看,拓也有着一头凌乱的茶发。红色外套的兜帽在他的脑后随风飘荡。 拓也微微转头,用那对与晒得黝黑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的大眼,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瞧。他没有说半句话,也没有露出同情的表情,只是盯着我看,确认我有没有好好抓紧他的背。 他的后背格外温热,外套柔软的棉料散发着阳光的香气,以及些许的汽油味。 我的脑中,不禁联想起从未亲眼见过的野生雄鹿。拓也他,就好像一头一点也不亲近人,长着大角的雄鹿。 刚才,拓也好像提到了父亲的事。记得他说是受到了某人的委托吧?我怀着满满的思绪,一手按着乱飞的头发,另一手用力抱紧拓也。 就这样,我终于逃离了那座设施。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又会被带去什么地方,但除了委身于他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尽管我对拓也的事一点也不了解,不过跟这三年来遇到的那些宛如机器的白衣人相比,他一点都不可怕。 3 自称曾跟父亲一起从事过平行世界研究的那个男人,说他也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对于我平安无事感到非常开心。然而,一如预料,关于消灭事件后父亲和弟弟的下落,他似乎也一无所知。 「不过,我从你父亲那里收到了一封邮件。可惜因为完全查不出寄件人的资料,所以也无法回信。」 研究员在电脑萤幕上打开那封邮件后,往办公椅的椅背一靠,发出叽哩哩的声响。 坐在研究员旁板凳上的我,起身往前盯着萤幕。 「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离我和研究员一段距离外,独自坐在墙边老沙发上的拓也忽地开口,他一边搔着头一边站起身。 「拓也,稍等一下。」 我还来不及转头向他道谢,研究员便先叫住了他。 「等等可能还有其他工作得拜托你。小雪父亲寄来的这封信,也麻烦你看一眼吧。」 拓也耸耸肩膀,走到我旁边瞄了一眼萤幕上的信件。 『我在失落之地等你。』 「就这样?」 我错愕地呢喃。 「失落之地,是指那个大坑洞吗?」 拓也皱起眉,用力歪着头。 「在消灭事件生还的我之所以可以召唤魂体,难道跟父亲的研究有关?」 「我认为,小雪父亲的研究跟消灭事件有密切的关联。所谓的平行世界,就是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时间线相异之另一种未来。过去发生的所有历史,每个分歧的选择都会产生不同的未来,那就是平行世界。也就是与现在的世界并存,位于其他时间轴的世界。失落之地虽然是以小雪你们居住的都市突然消灭之形式出现的,但那个大洞其实就是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 研究员叹了口气。 「而波动性物质,就是从那个大门,或者说从失落之地出现的。小雪会得到召唤魂体的能力,恐怕就是受到波动性物质的影响。组织大概是想借由小雪,调查那种影响的强弱和种类吧?」 「意思是曾暴露在波动性物质中的人,全都能使用类似的能力?」 靠在墙上的拓也表情相当复杂。 「组织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于其他像小雪这种拥有特殊力量的个体,我倒还没有听说过。当然,无法保证以后会不会出现。小雪也是,或许以后还会发现其他的影响。」 「如果按照信上说的,到失落之地去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我父亲呢……?」 「可能性不是零。」 然而,失落之地现在除了一个大坑洞之外一无所有。即便研究员说那里连接着其他平行的世界,但没有人确定那到底是真是假。甚至有消息说失落之地本身正逐渐向外扩张。 「那封信本身说不定就是组织的陷阱喔。」 拓也盘着双臂,淡淡地说。 「可是,如果能稍微得知爸爸和苍真的消息……」 「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愿意提供一切协助。」 研究员大概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所以才让拓也留下的吧? 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正偷偷打呵欠的拓也面前,开口告诉他。 「你是送货员对不对?」 「啊啊,没错。」 「能请你把我送到失落之地吗?」 「你要委托我?」 拓也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而且,比想象中更加犹豫的样子。不过,他似乎也对这起事件的真相产生了兴趣,最后答应只要确实付清酬劳,就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4 我在这趟新的旅程中,被迫学会了控制自己得到的『召唤魂体之力』。 因消灭而死去之人的魂体,受到谜之组织的某人操控,前来阻止试图探寻真相的我们。研究员说,为了对抗他们,我必须得有效地控制召唤魂体的力量。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从拓也的背后发现了正朝我们移动的魂体。于是,我阖上眼睛,低声默念,开始冥想。然后,去感觉。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最先召唤出的,是过去曾保护过父亲的年轻保镳,明的魂体。 我不知道,原来明也被卷入消灭中死去了。 「明……」 看到一脸惊讶、瞪大眼睛的我,明浅浅一笑。 与袭向我们的魂体作战的同时,我才亲身体会到召唤魂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随着我们一步步接近失落之地的真相,只要我还没有失去这项能力,这样的战斗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结果,最后虽然成功到达了失落之地,我们却没有发现真相。 在旅途的途中,虽然得知苍真的遗体已被人发现,但应该已经死去的他,却因为跟身为姐姐的我一样拥有召唤魂体的能力,而被组织复活利用。 苍真命令魂体袭击我们,最后连自己也失去了理智,亲自攻击了过来。 而父亲则在平行世界研究的最后,与引发都市消灭的核心融为一体,用尽所剩的最后一丝意志,将研究资料托付给了研究员。 父亲和苍真,最后都以跟生前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无论如何呼唤,我的声音始终没能触及他们的心。 面对失去自我、袭向我们的苍真与父亲,我只能选择还击。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早在中途就放弃了。因为对我而言,不论他们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重要的家人。或许我打从心底希望,自己可 以死在他们的手里。可是,有拓也在我的身边。 他依照契约,一直尽责地运送着我。所以我不能让被我卷进危险里的拓也受伤。 我的理智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杀死父亲和苍真。父亲早已不是人类,而苍真也早就死了。即便如此,我召唤魂体攻击他们这件事,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就这样躲在拓也背后,选择不去直视逐渐虚弱的他们。 自己所做的事,难道非得正眼直视不可?我非得不停去接受这些令人痛苦的现实才行吗? 「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当夕阳西下、空气变得寒冷时,拓也脱下那件红色的外套,披在只穿着一件无袖洋装的我身上。我穿上那件外套,靠着他的背脊,忍着声音抽泣了好几次。 「别哭。」 这么长一段时间,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一起战斗、一起奔跑,现在的我深深地依赖着拓也。 明明嘴巴上总是坚持凡事以工作为先,但实际上却和这个理念相反,付出了不少劳力的拓也,既是因消灭而失去一切的我无可替代的朋友,也是一起追踪谜团的搭档。 身为失落之地核心的父亲死去的现在,拓也和我必须回到研究者身边,将事实告诉他,并且好好调养休息。一切都是为了继续追寻真相,为了展开新的旅程。 而这,就是我们逃离失落之地后,直到踏上下一段旅程前的故事。 5 拓也用手掌接住从天空飘落的白色物体,夸张地大叫一声。 「干嘛啦?」 把头埋在拓也背上哭泣的我,此时总算抬起头来,擦了擦红肿的眼角。 「我还想说怎么一点都不冷,原来这不是雪啊。」 拓也忽地停下摩托车。 「咦?」 我闻言望瞭望四周,只见附近的建筑物和地面全都一片雪白,灰蒙的天空正不停飘下某种粉状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我摸了摸落在摩托车上的那些粉状物。触感十分干爽,而且颗粒比雪细得多。的确,不仅一点也不冰,也没有雪水特有的气味。 「难道是……石灰之类的东西?」 拓也独自呢喃。 「你是说天空在下石灰雨?」 我戴上拓也外套上的兜帽,一边任由长发从帽间垂落,一边问他。 「不,我也不确定。还是快回研究员那里确认吧。」 说完拓也忽地骑向被粉末覆盖成纯白色的自动贩卖机,朝我扔了一罐看起来好像很甜的罐装咖啡。 「喏。」 「谢谢。」 温暖的咖啡罐在冰冷手里握起来格外烫手,于是我把外套的袖子拉到手掌,隔着袖口握住咖啡。 「你也差不多哭够了吧?骑车的时候没有人聊天,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拓也语气生硬地又补上一句。 「我,已经没有哭了喔。」 我拿起咖啡罐啜饮两口,坐回拓也的摩托车后座。 说起来,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注意过周围的季节了。现在到底是几月,天气又怎么样,感觉全都无所谓。毕竟在设施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空调的温度永远是固定的。每天只能靠时钟得知现在几点几分的生活,跟大自然的时节变化毫无关系。而现在,虽然比待在研究所的日子好多了,可依然没有心情去注意季节这种小事。这样的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继续上路一阵子后,拓也身上的通讯器收到来自研究员的联系。他说他已经把魂体研究所搬到新的地点,要我们改去那里找他。 「石灰化?什么意思?」 关于那些从天而降的石灰状物质,拓也问了研究员后,听到他的回答耸了耸肩。 『一如字面上的意思。我想,应该是在你们接触到失落之地的核心时开始的,整座城市都开始转变成石灰状的细白粉末。之前用来当研究所的建筑物,也是在那之后就马上沦陷了。屋顶和部分墙壁都出现石灰化现象,变得完全不能居住。』 「这跟失落之地有关吗?」 听到许久未闻之父亲同事的冷静声线,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反问。 『这点还不清楚。说不定,跟这些物体曾经与平行世界相连有关,但也有可能是完全无关的其他现象。』 尽管事到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在这既不热也不冷的纯白道路上所见之景色,依然感觉十分奇妙。道路两旁的住宅和商店,以及远方的高楼大厦,全都一片雪白。让人有种接近过核心的我们,虽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但其实早已被弹到了平行世界的错觉。 『总而言之,我在新的研究所等你们。地图已经传送过去了。你们自己也小心点。』 新的魂体研究所,似乎是一栋离都心稍微有点距离的建筑物。 一路上我们久违地穿过了宽阔的道路和林荫,看到了陆桥,虽说每样事物都被石灰所笼罩,但仍令人切实地感受到这世界此刻的确存在。我们一边默默感受着,一边朝新的魂体研究所前进。 「就是这里吗?真大啊。」 拓也见到眼前的巨大古宅,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车停在门边。这里尽管也覆满了石灰,可建筑本身的受损情形似乎并没有都心那么严重。 我迅速跳下摩托车,深深吸了口气。穿着红色的鞋子踏过白色的石灰,感觉就像在过圣诞节。 稍事歇息后,不久又得继续踏上旅程。又得继续战战兢兢、冒着冷汗、召唤魂体,被迫攻击素未谋面的某人,忍受那样的痛楚和疲劳。不过,至少现在可以放心地休息。 「你们都平安无事呢!」 大概是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研究员从大宅内跑了出来。 「拓也、小雪,你们终于回来了。快进来!」 「真的是白茫茫一片耶。」 拓也在玄关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和衣服。 我也跟着照做,并脱下拓也借我的红色外套,把石灰全都拍干净后才进入屋内。 「抱歉让你们绕了些路。这里是我祖父以前留下的房子。尽管有点老旧,但比石灰化的建筑物牢固多了。空房间也很多,你们可以暂时待在这里。」 研究员带我们来到一间有暖炉的客厅。木制的天花板和墙壁、地板都是烧焦般的深棕色,墙边还摆着一张笨重巨大的皮革沙发。 「虽然一直有在管理,不过这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使用了。你们随便当自己家就行。」 「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只是送小雪过来而已,等等就要回去自己的狗窝。」 拓也一边打呵欠一边说道。 「不,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况。我想你住的地方恐怕也深受石灰化的影响。再说,组织那边八成已经查出你的住址了。你回去的话恐怕只会自投罗网。」 「我就怕你会这样讲。」 拓也深深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很抱歉,把你卷入现在的境地。」 「不,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的委托……」 是我明知会有危险还委托拓也的。即使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一直觉得很内疚。 「不,是我自己决定接下这份工作的,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反正只要摩托车还在,饭碗就不会丢。」 我默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管道谢或道歉都弥补不了什么,而且拓也肯定也不喜欢我老是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虽然我没办法像他那样,认为反正是工作,只要拿到酬劳就没关系。 我在铺着皮革的老旧沙发上坐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脚痛得不得了。一打直膝盖、稍微弯动脚趾,脚踝到小腿的肌肉就马上抽筋。毕竟一路上我一直坐在全速狂飙的摩托车后座,绷紧全身抓紧拓也避免摔下去。 「石灰啊,真是麻烦。」 拓也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用力在我旁边坐下,整个人深深陷入沙发的正中间。 「魂体研究所也在这里。刚好现在大家都到齐了。总之你们先好好休息。」 研究员面色奇妙地开口。 「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气,稍微放松一下啰。」 拓也这个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是能很快适应。 我虽然很佩服他那种性格,但同时又不想变成那样的单细胞生物。因为这世界没有那么简单。至少,我遇到的尽是无法简单分清是非的事。而且我也不觉得会有能分清楚的一天。 一开始思考,头就痛了起来。 「冷静下来后说不定会想起什么先前没发现的环节。你们在失落之地的经历,等情绪和心情平复下来,再详细向我报告。这一切是否存在什么关联,目前都还是未知数。」 「小雪,没事吧?」 拓也突然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你能说话吗?」 「虽然有点疲倦,不过没问题。还能说话。」 我随即回答。 「可是你的脸色很苍白喔。」 「因为,总觉得头有点晕……」 我扶着额头和双目。自己的长发、连身洋装的裙摆,以及膝盖忽地映入眼帘。 「没办法……呼吸……」 「小雪!」 来自一旁的呼唤声,就像被扩音器放大似的,震动着鼓膜。我从视线的角落,瞄到拓也起身搀扶我肩膀的身影。 现在的状态,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感觉一阖上眼睛,世界、整个地球都像在快速旋转。 我努力控制自己连坐都坐不住的身体,不倒向拓也的方向,整个人躺在沙发的椅背上。 「小雪!你还有力气爬上二楼吗?二楼有张整理好的床铺。」 研究员的声音有些焦急。 「你别乱动。」 拓也用他强壮的双臂将我抱起的时候,我忽地回想起父亲,以及从前负责保护父亲的明。拓也大概是我的人生中,第三个用这种方式抱我的人。隔着眼皮,我仿佛能看见那件红色的外套。 「在这里。」 就像乘坐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身体不停地上下摇动。一级一级爬上阶梯的晃动感过去后,紧接而来的是虽然带着一股霉味,却十分柔软的床单触感。 「睡着了吗?」 拓也在我的头上问道。 「暂时观察一下情况吧?大概是累积太多疲劳了。」 研究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紧张。 之后他们俩人又站在旁边,好像这是什么大事似地交谈了一会儿。我一边慢慢坠入梦乡,一边感慨没想到能有机会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而且旁边还有人的气息与交谈声,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 即便没有持续太久,但现在这一瞬间,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一样。 「小雪,你是不是在哭?」 拓也对几乎已完全睡着的我问道。接着,他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擦了擦我的眼角。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哭。刚在心里这么抗议完,我的意识便完全中断了。 6 在深深睡去的我的梦中,他以没有实体的状态,就像一直在等候我似的存在着。他在黑暗中,对应该累到连作梦力气都没有的我喊了声『嗨』。 『你总算听到我的声音了。』 稚嫩摇曳的那个声音,语气平静得就像打从一开始就已预见这一刻的发生。 『我一直想跟你说话。』 大概是因为之前一直待在失落之地,所以才听不见这个声音吧?我忽地想到。虽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心力去倾听,可更重要的是,那个地方充斥着太多人们的声音、思念、爱恨、与遗憾,就像台风一样强烈地咆啸,要从那之中仔细听出特定某人的声音,需要非常强大的集中力和体力。 「你是谁?是某人的魂体吗?」 我的内心充满了疑惑,但仍努力不让对方察觉。 『魂体?不是喔。我是活生生的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或许不像。』 那声音寂寞地叹了口气。 『你才是,应该不是魂体吧?』 「不是喔。我还活着。」 『太好了。毕竟你好不容易才逃到外面的世界。』 「逃出去?外面的世界,是指哪里?」 那声音明明听来那么幼小,却显得异常悲伤、沙哑。 『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喔。而我,一直都待在没有窗户的世界。』 没有窗户,听到这句话,我倏地想起组织研究设施的那个小房间。狭窄无比的隔间中,于小小的床边坐下,眼前可见的就只有墙壁和天花板。连扇窗户都没有,飘荡着药物的臭味,没有温度的世界。 『小雪,你为什么活着?你在这个世界还有要做的事吗?』 「你问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小雪你觉得,这世界上有人希望自己存在吗?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活着吗?』 「等等,别说了。拜托你别老是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这些问题很奇怪吗?难道,大家对于自己为什么活着这件事,都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却不知道答案。就算到了外面,实际上也还是一个人困在漆黑的房间里。』 「我也不晓得答案。可是,人又不是为了别人的期望才活着的。不过,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活着的话,那当然会很开心……」 小雪以为自己是因为累坏了,所以才会听到陌生的声音,还有这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一心只想睡得更沉,或是快点醒来。 小雪是为什么活在世上的呢?当然,她相信自己是在父母的期盼下诞生的。然后,抱着理所当然的想法活过了童年时代。但是,现在又如何?无论是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弟弟苍真也是。 即使如此,这世上仍存在由衷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人吗?在消灭事件中失去了家人和原有一切的小雪,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继续活下去。然而,她还活得好好的。是因为活下去是常识,所以她才继续活着?还是因为她相信死亡是坏事呢?在这前方有光明的未来在等待着自己,她是否真的这样相信过呢? 『小雪,你怎么了?』 「没什么。」 她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存在着意义,更想相信那种意义。 『如果小雪也是迷惘地活着的话,那就来陪我嘛。』 声音的主人淡淡地说。 「陪你?」 『我们一起到最远的地方去,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就算不去追求什么意义也无所谓,因为我和小雪是同类,一定不会寂寞的。』 「同类……」 被卷进消灭事件、受到组织召唤的魂体阻挠,我真的非常害怕,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就这样死去。我祈求着能活下来找回幸福的生活,与拓也一起奋斗到今天。然而,实际上一路战斗过来后,我才终于明白。 我跟拓也不一样。我对拓也过去的人生和人际关系一无所知。可是,至少拓也没有在消灭中失去一切。等到这一连串的事件完全落幕后,他仍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家、学校、熟悉的街景或公园,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消灭了。 在这段漫长、孤独的时间,我一直努力去忘记自己曾经最钟爱的玩偶和那件意义特殊的连身洋装,并将它们从记忆中抹去。 『为什么你会露出那种表情呢?你不是已经逃到设施外面了吗?我们,以后再也不需要孤单一人了。』 来自黑暗的那个声音,感觉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放开我。」 我反射性地警告他。 『放开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碰呀。因为,我只有声音能传到你那里。』 「放开我!」 我以为他在说谎。黑暗中,我连自己的手在哪里都看不清楚,无法明确区分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情急之下不禁放大了音量。 「我一直、都拥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目的,一直相信着,抱持着这样的信念前进……」 『那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告诉我嘛。』 接着那片黑暗由双手一路侵蚀到肩膀,缠住我的长发。 「住手,不要拉我的头发!快救我!」 救救我,爸爸。救救我,苍真。救救我,拓也。 『我没有拉你呀。不需要害怕喔,小雪。』 「怎么可能不怕!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跟你才不是什么同类,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因为我就是为了与你见面,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从疲惫不堪的双腿,到头发、脖子、脸颊。眼看黑暗就要将我完全吞噬。我死命地扭动身体,踢动双脚想要逃离,努力抽回双手。 所以,我才没有发现。那声音的主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隐藏自己,也没有对我说谎。只是,我们之间的认知相差太远罢了。不论是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恐惧,还是对于活着这件事。 「放开我!我跟你一点都不像!」 然后我终于满身大汗、呼吸急促地睁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身上,干燥又暖和的棉被;未曾见过,微微发黄变色的天花板;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壁,以及垂在眼前的小巧水晶吊灯。 「小雪,你还好吧?」 拓也正一手握着门把,站在房间的入口。房里的电灯似乎是他打开的。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慢慢调整呼吸,将在梦中最先被黑暗抓住的右手从床单下抽出。 「不过,没什么大碍。」 「是吗?研究员说你应该是太疲倦了。还是多休息吧。虽然外面已经完全天黑就是了。」 「我、睡了那么久啊?」 我维持躺着的姿势,转头望向位于脑后的长窗。老旧的蕾丝窗帘微微敞开,窗外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如雪花般不停飞落的石灰。 「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感觉还有点困。」 「了解。那需要什么再告诉我。」 「嗯,谢谢。」 关于那个奇怪梦境的内容,我没能开口告诉拓也。因为,总觉得真实得有点诡异,怪恐怖的。而且,要是亲口说出「好可怕」这三个字,感觉反而会让梦境变得更加真实。 「肚子饿的话就下楼来,研究员那家伙好像还满会做菜的。」 或许是在体贴我吧?拓也对我微微一笑后,离开了房间。 背脊直到现在仍一阵阵发凉。于是我把棉被一口气拉到头顶,屏住呼吸。 这个房间有窗户,好高兴。 想象了一下研究员做菜的模样,感觉心情稍微和缓了点。 7 宽敞的厨房内,研究员一边将早餐端上餐桌,一边蹙起眉头。 「幼童的声音……?」 他穿着蓝色的围裙,一手端着煎蛋,另一手拿着味噌汤的碗。 「他好像认识我的样子。还说我们是同类。」 虽然我觉得那应该只是普通的恶梦——我一边补充,一边盯着眼前刚煮好白饭冒出的袅袅白烟。没想到,我居然真的还有机会,像这样坐在餐桌上无忧无虑地享用日式早点。尽管我先前一直拼命地想活下来,但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不相信自己还能回归日常的生活。 「如果真的只是个怪梦倒还好,但如今的状况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万一下次又听到那个小孩的声音,一定要告诉我。」 研究员把鲑鱼片和煎蛋卷放上餐桌后,迅速脱下围裙在桌边就坐。 「不错吧,小雪。」 拓也对我说。 「这可是我的主意喔。我跟他说了,小雪你早餐想吃白饭。」 「谢谢,我很高兴。」 明明是真心话,但实际开口时我的声音却比想象中更加无精打采。尽管我努力挤出笑容,却做不出自己想做的表情。 「毕竟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点事而已。」 研究员卷起白衬衫的袖子,拿起筷子。 「我开动了。」 研究员说完,我和拓也也跟着复诵。 拓也吸了口味噌汤,深深叹了口气。 「啊啊,终于有吃饭的感觉了。」 「的确……真好吃呢。」 饭的味道。的确,已经想不起来距离上一次吃到真正的饭有多久了。牙齿和舌头上的触感,以及这股温润香气。在消灭事件发生前,我所生活之世界的一切,应该都拥有像这样丰富的色彩和香味才对。 「一天三餐中早餐是最重要的,也最应该下功夫。」 研究员一面淡淡地说着,一面把煎蛋卷送进嘴里。以前爸爸和苍真也常常因为嫌麻烦,所以只想用烤面包当早点。因此,我总是一个人起来煮饭,准备味噌汤和荷包蛋当早餐。 不知过世的妈妈,以前早上都吃什么呢?因为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所以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虽然曾想过跟爸爸问清楚一点,但还没有开口,我们的家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完全消灭了。 「这样的早餐,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吃了也说不定。」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吃过最多次的早餐种类,就是关在组织设施时的早餐。放在让人完全不会有食欲的浅盘上,一个又冷又小的面包卷,夹着一片薄薄的火腿。另外附有一小包柑桔酱或蓝莓果酱,以及半个番茄,与淋着酸溜溜酱汁的沙拉。最后配一瓶铝箔包的牛奶。每天都是固定的菜色。 我试着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反正,虽说是早上,整天也只是待在那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内,也不太会产生饥饿感。那面包卷永远都是白纸一样的味道,令人失望。 不知为什么,每次咬下那面包,心中就会涌现一股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的绝望感。我甚至一度怀疑,那面包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会使人失去气力的药。 「小雪?」 抬起头,只见拓也正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什么?」 「不,没什么。」 当时感觉到的那种焦躁,现在是否已经挥去了呢? 8 听说调查员要开车载祖克柏过来,我突然有点坐立难安。虽然我很感谢他们,但他们既不算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伙伴,也说不上讨厌或喜欢。只是曾经帮助过拓也的朋友,这种间接的关系。 调查员是拓也的老同事,擅长搜集情报。祖克柏则是跟拓也同年,却长期留级中的大学生,以技术员的身份提供协助。 对于能见到许久不见的友人,拓也应该很开心吧?我默默提醒自己,不可以打扰到他们快乐的叙旧时光。 果然,我跟拓也是不同的。对拓也来说,就算这趟旅程结束了,也还有其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人在。尽管我不觉得自己跟梦中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同类,但我也不像拓也那样,拥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想到等一切结束后,就得从头开始重新建立自己的居所和生活,便让人头晕目眩。因为我知道,若是要找到比我所失去的那些过往还更温暖美好的事物,光靠我一人是不可能的。 我一点也不想去正视这个世界。对于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有精神。」 调查员走下嫣红色的跑车后,不是对着拓也,反而先对我开口说道。 「嗯。」 我待在拓也的旁边出来迎接他们,却没想到自己会被搭话,光是挤出声音就用尽了全力。 而祖克柏一下车,便立刻开心地对着拓也大喊「欢迎回来!」。 「啊啊,我回来了。」 拓也苦笑着回应。 「总之,先进去吧。虽然不是我的房子。」 老旧的客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在暖炉旁一张铺着软垫的古董椅上坐下,一边盘算着等如何找机会回房间去,一边轮流观察毫不迟疑地在拓也旁边坐下的调查员,以及坐在两人对面小沙发上的祖克柏。 「我照你的委托,去拓也你家看过了。」 祖克柏跟上次见面时一样,穿着一件颜色土土的格纹法蓝绒衬衫加无袖背心。他以前曾把从消灭事件生还、得到召唤魂体力量的我当成怪物,非常怕我。 现在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夸张了,但我在他的眼中,大概仍是某种未知的生物。 「结果呢?」 「公寓本身的石灰化确实很严重。不过你住的房间看起来好像还没什么大碍。还有,这是你电脑里的资料。」 祖克柏从背心的口袋掏出两块小板子,轻轻放在深色的木桌上。 「别担心,里面的内容我全都没有打开看过。」 「白痴啊,我的电脑里才没有什么奇怪的档案。我只是不想被组织的那些家伙搜家罢了。」 拓也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块小板子塞入牛仔裤的口袋。 「这些资料,我等等就会处理掉。」 「为什么?顾客的资料不会消失吗?」 调查员靠上前去。她把茂密的长发扎成一束,黑色的皮制连身短裙紧紧描绘出身体的曲线,令胸前的沟壑和白皙的大腿显得格外抢眼。 「重要的资讯我都记在脑子里了。留下资料的话,反而有被抢走的风险。」 拓也断然回答,往后朝沙发椅背上靠。 「真像你会做的事。」 调查员的反应就像拓也的妈妈,又像姐姐似地笑了笑。 她是拓也以前的同事,大概也是他的旧情人。感觉她到现在仍非常在意拓也,而这点让我很不愉快。 在这两个人面前时,拓也会露出被友情包围的表情。那是在我面前从不曾出现过的表情。 「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哎呀,不留下陪我喝杯茶吗?我开车开了好一段路,喉咙干得要命呢。」 调查员用自然无比的语气试图挽留我。 「当然不勉强就是了。」 我也没有坚持拒绝的理由。 于是拓也丢下我独自面对这两人,说了声「那我去泡咖啡」后就自己去了厨房。 我用手指玩弄着自己蓝色的发梢,微微低着头默默不语。 「我跟你说,祖克柏这家伙真的很好笑。刚刚在车上比我还聒噪,一直拓也长拓也短的。」 调查员对我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我才没有咧!」 祖克柏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 「而且要他帮忙开个广播来听听,他居然转了一个放动画歌曲的频道。明明负责开车的人可是我耶?」 「那、那是凑巧的好不好?谁叫收音机一打开刚好就是那个频道。」 我完全插不上话。 「对了,祖克柏你不是想跟小雪和好吗?」 调查员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一扬。 「……嗯。」 祖克柏突然在沙发上坐好。 「之前擅自把你当成妖怪,虽然说是因为不清楚实情,但真的对你太失礼了。我已经知道你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拓也的好搭档。」 「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够召唤魂体。会觉得害怕或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而没放在心上这句话,当然也是骗人的。 「你们在聊什么?」 拓也两手的手指夹满马克杯,端着四杯泡好的咖啡回到客厅。 「又来了,那种拿法太危险了吧?万一洒出来怎么办。」 调查员特地起身帮忙接过杯子。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垫个碟子吗?」 调查员明明都表现得那么积极了,拓也却不知是真的没发现她的心意,还是明明知道却装作没有发现。 「我刚刚是在跟小雪道歉。」 祖克柏郑重其事地说。 「这样啊。小雪,这家伙其实没有恶意,你就原谅他吧。」 调查员帮忙把马克杯放在我面前。夹在我们正中央的桌子就跟这栋房子和沙发一样,感觉都是非常有历史的东西。 黑咖啡配上白色的马克杯,以及袅袅升起的水蒸气,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居家感,令人难受。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忍不住猛然起身。 「小雪?」 坐在我旁边的拓也抬头看着我。 我的表情应该没有那么不自然才对。 「会感到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没关系。」 「小雪。」 虽然知道拓也的意思是要我别再说下去,但我却没有住口。 「请不用顾虑我。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任何伙伴……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怀念着爸爸和苍真。那样就行了。」 说完,我奔出了客厅。慌乱地,就像逃跑似地跑上楼梯,打开楼梯前的第一扇门,冲进房内。倒在沾有自己气味的床上,抱着微微紧绷颤抖的肩膀。 能抱紧我、安慰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小雪,你在哭吗?』 首先传入耳朵的,是在梦中听到的那个声音。 「我才没有哭。」 尽管再次听到那声音令我感到恐惧,我仍故作平静地回答道。 『说的也是。我们一点也不寂寞。』 那声音虽然有点答非所问,却非常温柔,就像在抚摸我的头。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房间,然后连忙钻进被窝。 「小雪。」 拓也用力在门上敲了两下。 「我在。」 我从棉被里应声。 「抱歉,在你疲倦的时候还勉强你来陪我。」 「没关系。」 虽然明知是自己不对,明知应该要拓也告诉祖克柏不要放在心上,但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边等待拓也继续说下去,或是转头离开。 「那些家伙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啦。你也别太在意。」 拓也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门前。不知不觉忘了要呼吸的我,直到听见拓也下楼的声音后,才总算松了口气。 『你旁边,有谁在吗?』 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能看见这边的情况。 「没什么,只是个送货的而已。」 小雪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低声答道。 『送货的?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介意喔。我只要能见到小雪就行了。所以,请你别去太远的地方。』 小雪没有回应。只要钻进被窝,就能轻易坠入梦乡。为了治愈疲惫的身心,为了暂时忘记现实的一切。很快地,她便深深地睡去。 9 再次听见敲门声时,太阳已完全西沉,窗外变得漆黑一片。 「可以进去吗?」 拓也的声音听起好像很愉快。 「请进。」 此时我已完全清醒,把椅子拉到窗边,坐着眺望黑暗中被石灰覆盖的树林。 「中介商人送了个东西给你。」 拓也抱着一个巨大的化妆箱走进房内。黑色的箱子外,绑着一条红色缎带。 尽管想为中午的事情对拓也道歉,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而且,现在比起那件事,我更在意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打开看看。」 「会是什么啊……」 我抱着尴尬的心情,看了一下放在地板上的那个化妆箱。 中介商人是个专门贩卖各种情报的男人,非常喜欢装模作样。他总是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高级西装搭配色彩鲜艳的领带,简直就像个真正的绅士。一身典雅的古龙水味配上香烟,似乎很喜欢豪华优雅的事物,对于赚钱之外的话题毫无兴趣。 「总觉得不太想开。」 「别那么说嘛,快打开来看一看。」 拓也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我一边担心收下这东西,事后会不会被中介商人要求回报,一边打开那个黑色的箱子。 解开绑在化妆箱外的缎带、打开箱子后,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木箱。木箱上用英文不知写着些什么,还积着些许灰尘。 「是英国制的啊。」 拓也探头偷看,一脸稀奇地盯着木箱上的文字。 于是我一口气打开木箱的盖子。 「是熊……」 木箱里面,一只巨大的小熊布偶正躺在缓冲填料上。金色的绒毛间点缀着一双圆滚滚的黑眼珠。这布偶大得我抱在怀里时,几乎能遮住整个上半身。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我不知所措地蹲在这头可爱的熊娃娃旁边。 「怎么,你不喜欢布偶吗?」 拓也一把熊娃娃从箱子里抱起来。 「看来是古董呢。喏,还有一张卡片。」 拓也递给我的白色卡片上,写着一行字—『这是犒赏你的奖品』。 「他没想过这么大一个箱子,可能会引起怀疑被我扔掉吗?他可是那个中介商人耶。」 我盯着被拓也手上那头泰迪熊的可爱脸蛋。 「虽然我不讨厌布娃娃……」 「那,你就好好珍惜这家伙吧。」 拓也把泰迪熊放到我的床上。 「很疗愈对不对?」 「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需要被中介商人犒赏的事啊。」 「别这么说嘛。那家伙虽然是个守财奴,但其实很喜欢替人挑礼物喔。」 拓也耸耸肩膀。 「拓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要这么护着这只泰迪熊啊?」 拓也听了苦笑,只说了句「中介商人那家伙还真是不得人信任呢」,接着摸了摸泰迪熊的脑袋。 「什么意思?」 我在床上坐下,又瞧了瞧那只泰迪熊呆萌的脸。 「这只泰迪熊的名字,好像叫做『玛莉』。」 「那不是中介商人侄女的……」 中介商人有个叫玛莉的侄女,也被卷入了消灭事件。 「他之前为了生意去英国的时候,偶然遇见了这只叫玛莉的泰迪熊,就忍不住买了下来。你也知道,中介商人对这种布娃娃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他又舍不得丢掉玛莉。」 拓也一脸无奈地笑了笑。 「所以,他就把它硬塞给我了。」 玛莉用天真的表情回看着我。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这个。」 不过,中介商人的侄女玛莉个性刁钻,留着一头金发,身穿华丽的洋装。跟眼前这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泰迪熊相比,要说像又好像不太像。 「唔,加上我也觉得小雪你应该会喜欢啦。」 「你真清楚呢。中介商人的事,还有大家的事。」 我走向玛莉,摸了摸它的绒毛。虽然同样是金色的,不过这只泰迪熊的毛却是q卷的马海毛。系在胸口的缎带,泛着股鲜艳的紫色光泽。 「没那种事。」 「不,你真的很善解人意。跟我完全不一样。」 又来了。我暗自咒骂自己。明明不想撒娇,故意让拓也替自己担心的。不如说,原本是想老实道歉的才对。 「话说回来,你从中午的时候就一直怪怪的,有什么心事吗?」 隔着玛莉,拓也在我身旁坐下。 「没什么……只是,像这样回到正常的生活后,我才深深感悟到。我已经没有任何家人和能回去的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雪……是这样啊。」 不会随便用低劣的方式安慰人,是拓也的优点。 「从昨天开始,我就听得到某种声音。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孩子的声音。他问我为什么活着,我回答不出来。」 我把玛莉大大的脑袋抱在胸前,一边用脸摩擦着它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 「之前,我一直被某种使命感驱使着;可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为家人报仇雪恨、或是向世人揭穿组织的全貌、解开消灭事件和平行世界的谜团等等,我为自己想了很多目标。然而,这些事情真的非得由我来做才行吗?被夺走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我还要故意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里呢?我真正想知道的,只有未来自己该如何活下去而已。 因为活下来了,所以就继续活下去。只是这么做的话,总觉得大家都不会原谅我,也不会有人需要我。 拓也静静地听着我说的话。也许,我想表达的东西,有一大半他都无法体会也说不定。 「大家都是一样的。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自己活着的意义。我也是,只是因为有需要才从事现在的工作。因为想要帮助你,所以才这么做。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必然的。」 拓也搔搔头。棕色的乱发翘得更加厉害。 「你是为了我才这么说的吗?」 「不,我说的是实话。」 拓也的侧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寂寞。被太阳微微晒黑的颜面、英挺的眉毛,比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平易近人。 「总而言之,我已经决定负责运送你到最后。所以,你不好好活下去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 「很伤脑筋?」 「很伤脑筋。」 我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老实地接受那句话。 10 深夜,拓也在客厅操作笔电,不知调查着什么东西。 而我,则在换成不久前大概早已睡着的时间里,一边对自己为何会站在这不熟悉的厨房而感到不可思议,一边泡着热牛奶。 我在牛奶锅中倒入牛奶,打开瓦斯炉,一边等待牛奶煮滚,一边望着窗外的黑暗。白色的石灰像萤光般阵阵飘落的景色,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很神奇。 「你在查什么?」 我拿着马克杯,对窝在沙发上的拓也问道。 「我在研究祖克柏替我整理的目前为止的发现,说不定会看出什么新的端倪。」 拓也转了一下笔电,把萤幕秀给我看。 「这都是、祖克柏做的?」 那是一份非常详尽,从消灭事件发生到目前为止所有事件的时序表。连我早就已经忘记的部分,还有组织派来的魂体列表,以及他们的特征,全都详实地记录了下来。 「很厉害对吧?不愧是技术宅,记得这么详细。」 「那个人,好像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在离拓也稍微有点远的地方坐下。这栋房子非常宽敞,而且静得吓人。研究员平常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单独跟拓也像家人一样近距离地待在一起,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他也很想见你唷。他还说,希望以后能慢慢跟你成为朋友就好了。」 拓也一边热心地把那张表给我看,一边说道。 「他大概觉得很内疚吧。对于之前躲着你的事。」 「是个好人呢。」 我低下头望着杯子里的牛奶,牛奶的热气搔着冰冷的鼻尖。 还记得很久以前,年幼的我给当时担当父亲保镳、还很年轻时的明,第一次泡的东西就是热牛奶。那个时候,我还放了少许砂糖。 爸爸和妈妈就在我旁边,三个人一起站在流理台前煮着牛奶。尝到那仿佛连灵魂都被温暖了的甘甜,明真的非常开心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丝毫没有怀疑过。相信自己会就这样幸福地长大成人,明也会理所当然地喜欢上我,跟长大后的我结婚。我觉得自己泡的牛奶一定会很好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光,绕着我旋转。我下意识地认为,对于周遭的所有人而言,我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那是我连菜刀都还握不住,稚嫩无知年纪时的事。 「小雪?」 拓也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手上的杯子不知不觉歪向一边,牛奶都流到了桌上。 「怎么了?」 拓也一脸疑惑的模样。 「总觉得,过去的记忆突然侵袭而来。」 我的声音开始沙哑,微微颤抖着。 「过去的记忆、侵袭而来?」 「明明没去回想,往事却不停浮上脑海。」 我按着双目,低头朝着地面。 「觉得有点晕眩。」 「研究员之前有提过。从消灭事件至今的一系列事件,我和你都长时间暴露在波动性物质下,但这样的影响对你会特别强烈。」 「是因为、消灭发生的时候、我也在那里的缘故?」 我靠在沙发上,以几乎完全仰躺下来的姿势调整呼吸。 「大概是吧。召唤魂体的力量、身体状况不稳定、还有现在的眩晕,这些症状在我身上都没出现。」 「那,那个声音呢?」 我忍不住问。 「拓也你、听不见那声音吗……?」 「那不是只会在梦中出现吗?」 拓也忽地眉头深锁,转头盯着我。 「看来你听不见……那虽然是梦,但又不是梦。」 「是什么样的声音?」 拓也关掉笔电,在沙发上坐起。 「一个非常年幼的、小孩子的声音。从他的说话方式听来,我想应该是个男孩子。」 我看着浅褐色的天花板说道。 「我虽然非常害怕,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恶梦。可是,却不是那样。」 「你最好跟研究员好好谈一谈。如果那声音跟消灭或组织有关,最好先弄清楚比较保险。」 我用双手抱紧自己,害怕自己会变了个样。万一,我也像爸爸和苍真,或是太阳和月那样,无法维持自己的肉体,崩溃成其他模样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迷失自我吧? 即使到了那个地步,我还是必须活下去吗? 第二章 星·i 1 疼痛有很多种类。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每天,我都会替身体所受的疼痛加以分类。如此一来,我便能客观地认识、看待疼痛,欺骗自己的神经。然而有一天,我发现了。我的分类根本没有意义。疼痛之中夹杂着痛苦,而痛苦之中夹杂着愤怒。结果,到底哪种痛楚属于哪种,我突然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那种痛楚。到最后,只能分出这两种而已。而我,对所有的痛楚,全都只能选择忍受。所以,我活了下来。 带着我一直逃到这里的女人,名叫凤华。她绑着一束又长又硬又粗的三股辫,因念书而近视的眼上,戴着一副厚到看不出原本长相的眼镜。明明视力已经恶化成这样了,她却还是一有空就拿文库本出来看。 这是间由某个小书店的老板所有的老旧公寓。好处是从不过问房客的身份背景,缺点则是一张榻榻米大的狭小空间内,只有一个小厨房和柜子,以及塞着马桶和淋浴器、贴着发霉磁砖的厕所,而且没有空调。小小的窗户外,只能瞥见被石灰覆盖的道路,以及电线交错的天空。 从组织的设施逃出后,我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异。毕竟我的身体只有三岁左右,没办法自由出门;就算能外出行走,我也不知道该在这个世界做什么才好。没有能拜访的朋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凤华为了赚取生活费,在房东经营的小书店打工。虽然个性比较内向,但凤华的头脑很好,有时还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那个老态龙钟的房东大概没看出凤华的才能吧?不过那怎样都无所谓就是了。因为我不论再聪明再健康也没办法工作,只能依赖凤华活下去。 凤华为了替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我消磨时间,每天从书店下班后都会拎着一堆特价书回来给我看。 像是在组织的设施里时,不论我如何要求也读不到的现代犯罪小说或真实社会事件报导文学、重口味的恋爱小说、以及能了解现代社会风俗的刊物。看样子组织似乎很不想让我学习新事物。大概是因为让我得到智慧的话,会变得很难操控的缘故。 我躺在茶色的榻榻米上,一本接一本地读着书。 午餐吃的是凤华事先做好放在桌上的食物。给我用的幼儿餐具上,印着没见过的卡通人物。 以前被禁闭在设施里的时候,我所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当时的我,究竟以为逃出那里后会有怎么样的未来呢? 夜晚,我跟凤华一起度过。 凤华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早晚都能吃到刚做好的温热饭菜这点,感觉还是挺新鲜的。设施内的餐点都是固定几种在轮流,而且总是冷冰冰的。不过我对进食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热情,就算饭菜不是热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也从未对千篇一律的菜单感到厌倦。但这世上原来还有很多我没尝过的温度和味道。 至于寝具,感觉设施里的设备似乎更好一点。只有一人份的地铺和棉被,八成是从二手家具店买回来的。即便包装上注明是未拆封的新品,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我跟凤华两人总是挤在一条棉被里,贴在一起睡觉。 「抱歉喔,星。」 凤华每晚都对我道歉。 「再等一会儿,就能过上更好一点的日子了。」 「这也没办法。」 我没有多想地回答。 这一次,凤华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虽然做法粗暴了点,可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或许就无法逃离那个地方。 我钻进棉被,看着从户外洒入漆黑房间内的蓝光,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 每天住在设施狭窄的房间里,阅读种类非常有限的书,忍受着实验和检查造成的痛楚,那种生活一点也不快乐。然而,有时候我会思考。跟凤华在一起,这种没有孤独也没有痛楚的生活,以及过去的那种生活,究竟哪种才是我需要的呢? 我会就这样,一辈子跟凤华一起,在这个世界单调乏味地活下去吗?然后永远维持幼儿的姿态,走到生命的终点? 为了避免那样的结果,我必须和小雪见面才行。我的思念,应该很快就能传达给小雪了。到那时候,即使要对凤华动手,我也要去见小雪。 2 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待在组织的研究设施最里层的房间。然后,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就完全没有长大过。所以,我一直以三、四岁小孩的模样活着。这副娇小的身躯没有力量,而且手短脚短,什么东西都构不到,相当不方便。 我虽然知道自己的双亲是组织内的研究员,但从出生开始,就未曾见过他们一面。关于这一点,我明明感到很悲伤,却从来没有哭泣、愤怒过。因为不论是双亲这样的单位、家庭的单位、还是身为人子的身份,我都只在书本上读过,没有实感。 对于连是否真实存在都不清楚、没有实体的东西,根本没办法真正去渴求或憎恨。 我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空虚。位于设施最里层的房间非常狭小,也没有窗户。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以及一张用来进食的儿童用桌椅。连接外界的铁门上装有一扇用来监视的窗口,窗上嵌着强化玻璃。我只能站在椅子上,从那扇小窗往外望向设施的走廊上。 铁门旁下方装有一支内线电话,可以拨给负责照顾我的凤华。凤华说自己原本也是个研究员,在不用照顾我的空闲时间里,通常都在读书。听起来是个很悠闲的差事。被派来照顾我的人,似乎都会被免除其他的杂务。至于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每天,凤华都会为了各种差事而到我的房间来。 例如送餐和更换毛巾、帮我擦身体、检查健康状况、替我带新的读物。还有,对我做实验。 凤华会带我不认识的药物来给我喝,或替我打针。如果那些药物使我感到痛苦,就会再换其他的药物或注射剂,然后一边计时观察我的反应,一边记录在笔记上。除此之外,我有时也会被带去实验室。 实验室里有很多身穿白衣、戴着口罩的研究员,他们会让我躺在坚硬的床上,不是给我药丸,而是给我液状药品;不是帮我打针,而是对我注射点滴,或是在我身上贴上电极、涂上液体,测量数据。 有时也会对我测试涂抹用的药膏或眼药水。 对我而言,这种实验是最疼痛的。感觉眼球就像着火、皮肤就像溃烂了一样。还有让大脑麻痹撕裂般的疼痛、让喉咙呛得仿佛刀割般的疼痛。以及因忍受不住痛楚,哀号挣扎得太过头,而引起的脑震荡般的疼痛。 我在实验室时的这段时间,凤华总是会待在门外,一边读文库本一边等实验结束。平常来看我时老是对我道歉、安慰我的凤华,只有在去实验室的那天从来都不说话。 实验之后,虽然身体筋疲力尽,神经却反而活跃得睡不着觉。这时凤华总会默默地替我施打镇定剂。我的手上满是紫色发肿的针孔,到底哪个才是镇定剂的针孔,连我也搞不清楚。 那时我完全不相信设施之外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从我出生后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可不论我或凤华,或是我的生活、以及设施的模样,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所谓的世界就是这个设施,而设施就是痛楚。所以,我的人生也等同于痛苦的象征。 而比起每天的实验,更令人厌恶的则是偶然会发作的副作用。胸口和腹部痛得受不了,咳嗽咳到无法呼吸。我拱着背躺在地上,拼命喘气却吸不到空气,睡不着也吃不下,除了吃药以外别无他法。数锭装在银色包装纸内、装有红色液体的透明胶囊,纵使看起来像是毒药,却对我的症状很有效。唯有这种能抑制发作的药物,会二十四小时摆在我的水壶边。 但我之所以害怕发作,并不只是因为痛苦而已。因为无法呼吸而在地上打滚时,我曾好几次晕了过去。 在无法呼吸地状态下失去意识的我,即便在晕厥后也不会自己呼吸。尽管心脏仍在跳动,不过就像暂时死去了一样。当然,只要没有真的死掉,过一阵子身体仍会自己恢复,重新张开眼睛。然而,我的心脏很显然一天比一天衰弱。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死掉更痛快点。 『星:我听说你又发作了,幸好没事。在下次实验前请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觉得不自由的地方,或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告诉负责照顾你的人。 我还是一样,日复一日地在研究。过得非常充实。有时我会心想,如果有天能跟你一起生活就好了。 妈妈』 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偶尔会写信让凤华转交给我。白色的便条纸上只有短短数行用原子笔写的字,看完以后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妈妈写了什么?」 凤华一边用梳子准备替我修剪头发,一边问道。尽管她的语气并不失礼,却总是让我一肚子火。 「没什么。好奇的话你可以自己看。」 我坐在儿童椅上,先摇摇头想甩掉梳子碰到脖子的触感,再把便条纸递给身后的凤华。 「不了。」 凤华小声拒绝,然后接过便条纸,把它塞进床下。 打从我识字以来,从妈妈那里收到的所有信件全都放在床底下。因为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所以拿哪张出来看都没差。 「那,我要剪了喔。很快就好。」 凤华拿起剪发用的剪刀,一刀、一刀地把我的头发修平。我不知为何感到有点烦躁,等待凤华不明就里地对我道歉。 3 都市的消灭,消灭事件的发生,是在那段生活持续了好一阵子后的事。 在那之前,我也曾在那个狭窄的房间中,体验过微弱的地震、雷雨、以及过于寂静的大雪天。然而,它们全都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除了因为设施的建筑物本身够坚固之外,另一方面也因为那些噪音和晃动都不大,也没有能力伤害到我。 然而,消灭造成的冲击却远远不能相提并论。 那天吃完早餐后,凤华为了抽血和收拾餐具而来到我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着凤华正在准备的小皮管和针筒。 就在那时,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却不知该如何形容。我皱起眉头,盯着凤华的脸,然后,全身就像遭到电击似地一阵麻痹。正确地说,并不是我的身体麻痹,而是某种不可能是地震造成,尽管幅度不大却异常强烈的摇晃传到了整栋设施。 凤华急忙起身,把手上的器具放到自己坐的椅子上,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躺在床上的我,并用双手抱住我的头。 「地震?」 我抬头望向凤华的脸,只见她的表情比我更加恐惧。 我按住凤华抱着我的手,告诉她「没事的」。可凤华双手的力道却愈来愈强,把我紧紧按进她的胸中,害我开不了口。 整个房间都轰隆隆地作响。 数分钟后,晃动总算停止,一脸苍白的凤华终于放开我。我爬起身,看了看桌上的水壶。玻璃制的水壶从桌上摔落,碎了一地。里面的水渗进了网纹的水泥中。 「你没事吧?」 凤华耸耸肩,拿下眼镜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没事。」 凤华无法马上继续抽血的作业,用颤抖不止的手捡拾摔破的水壶。 当天傍晚,他们突然决定要对我进行全身检查。凤华解释是为了确定我有没有受到那场强烈地震的影响。 「我的血液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凤华的催促下,跟她一起走出走廊。 「不,血液检查的结果很正常。但这么大的地震你是第一次遇到吧?好像是担心你会受到磁场的影响。」 可实际上,那并不是地震,而是都市的消灭。然后那场检查,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受到因消灭现场而产生之物质的影响。 那一天,是我出生之后第一次见到自己以外的小孩子。那个小孩的身高大概跟我的实际年龄差不多,长长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红色缎带。 从走廊的另一头向我走来的少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和凤华的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来。 少女一脸难过的神情,用悲伤无比的双眼愣愣地望向我们。那双眼里没有恶意,却也并不温柔。她的嘴角紧紧抿着,笔直的眉毛微微皱起。 「那是谁?」 我才刚开口,凤华便忽地将我抱起来。而少女则在两侧和背后的黑衣男催促下,迅速消失在某个房间内。 「快点过来。」 凤华好像突然慌了手脚。她用单手抱起我,小跑步穿过走廊。 「凤华,刚刚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 少女的黑发宛如深夜时房里的黑暗一般。那张雪白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暗,在短暂一瞬间内与我对上的双眼,仿佛非常惊讶似地大大地睁开。 「那孩子也跟我一样吗?」 我有点兴奋了起来。 「我觉得应该不一样。」 凤华一脸歉疚地回答。 「那孩子几岁了呀?叫什么名字呢。」 「马上要检查了,请冷静一点。」 凤华一边战战兢兢地开口,一边把我带到实验室前。 她把我放到地上,然后蹲在我的面前看着我。 「关于那女孩子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跟平时一样在这里等你,你乖乖进去接受检查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进去。」 我微微蹙着眉头,不服气地回答。 「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都没有……」 4 从那天起,我在离开房间的时候,总会竖起全副神经。我已经大概推敲出了那名少女平常住的房间。说不定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或是像上次那样偶然碰见。 凤华见到我这样子,总是会露出半错愕、半怜悯的眼神。那对我而言再好也不过。因为照这么下去,凤华说不定会因为同情而告诉我那女孩子的事。 「我,会一辈子像这样每天接受实验,然后死掉吗?」 于是,有天我决定稍微试探一下。 凤华把毛巾放入温水中沾湿后再拧干,把我的身体从白皙柔软的腋下到腹部都擦过一遍。 「欸,凤华。」 我坐在椅子上,依照平时的顺序轮流抬起又放下左右手,方便凤华替我擦身体。凤华弯着腰,首先将我的上半身擦干净。 「不会的……没有那种事。」 凤华有点踌躇地回答。 「很难告诉我实话?」 我稍微装出了悲伤的模样。 「反正,我这副身体什么也做不到。就算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那种事。」 凤华以前真的是研究员吗?平常对我做实验的那些人,都会板着一张脸,用例行公事般的语气直接回答我。不管我多么痛苦地哭嚎,他们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相较之下,凤华尽管表情贫乏,讲话又畏畏缩缩的,却很容易看出心里在想什么。 「真希望能多了解一点那女孩的事,就算是芝麻绿豆的琐事也无所谓,如果能讲上几句话就更好了。」 我刻意用淡泊的语气,有些寂寞地说道。 「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我就心满意足了。」 「别这么说。以后,你还有很多很多机会……」 「不要再用那种谎言安慰我了。反正你始终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因为工作才来照顾我而已。」 这一刻,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真的动了一点怒气。 「那种半吊子的同情心,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狭窄的房间突然归于寂静,凤华手上的湿毛巾,咕咚地掉入水盆内。 「那个孩子名叫小雪。是最近……在上次那场地震后被带来这里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我不禁苦笑。然后,告诉凤华「你这个人真可爱欸」。 5 我跟小雪大概每隔几个月会在走廊上碰一次面,运气好的时候甚至有机会跟她四目相会。每一次,凤华都会在我身边,而小雪旁边则会跟着好几名黑衣男和身穿白色实验袍的研究员。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彼此面对面站着。 小雪跟我不同,身体似乎很正常地在成长,背后那头漂亮的头发也愈来愈长。尽管沉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过眼神却渐渐蒙上阴影,也变得愈来愈像大人。 这数年来,不论外面的季节如何转变,身体和所见的景色都完全没有变化的我的人生,因为小雪的出现而有了变化。 我虽然并不羡慕小雪能长大这件事,但在得知她并非跟我一样不会成长、时间永远停滞的同伴之后,还是有点遗憾。不过,从我第一次见到小雪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就已隐隐察觉到这点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发作的症状依然没有改变。过了这几年,除了那个装着红色液体的胶囊外,他们仍然没开发出能有效治疗我发作症状的药。 每次发作时,我都会在地上打滚,在心脏完全停止前赶紧吃下那个药,然后于床上昏睡。 「还好吗?」 感觉到凤华拍着我的背,我缓缓睁开眼睛。横躺在床上的我,身上既没有盖被子,还冒了一身冷汗。脑中没有半点吃药后的记忆。 「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吃过药,像昏倒一样地睡着了。」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梯形的长裙,以及一件拖得长长的开襟衫。厚重的眼镜后面,是一双跟平常一样满是歉疚的眼。 「我替你擦汗。」 过了这么多年,凤华是否有变老呢?那副眼镜和辫子始终没有变过,握着毛巾准备替我擦拭身体的手掌与长长的指头,从以前就是这么大。 我一边深深叹气,一边缓缓撑起身体。没有犹豫地脱掉衬衫后,凤华开始仔细地擦拭我娇小的背部。 「发作的情况,是不是比以前更难受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弯着背,一边微微垂下头、让凤华更好擦到我的脖子,一边反问她。 「因为,房间凌乱的情况比平常……」 凤华愈说愈小声。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 湿热的毛巾,从脖子下面逐渐滑到背脊。 「像是……」 话音刚落,设施便突然停电。 我冷静地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凤华则慌张地跳起来。 她吓得撞倒了装水的桶子,又自己踩到弄翻的水,一头撞到了门上。不知是不是忘了锁门,铁门随即发出唧唧的声响,似乎微微打开了些。但走廊也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线照进来。 「凤华?」 我坐在床上,思考着如果趁现在全力跑出去,能不能跑到小雪的房间。双眼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适应着黑暗。 「我没事,不好意思。」 凤华爬起身体,扶着门把想站起来。 「刚刚的声音是?」 走廊另一头传来「砰」的一声。然后,一道非常微小却强烈的光芒,从门外微微照向凤华握着门把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 凤华朝走廊探出头去。 「那是……」 我对自己不好的预感很有自信。所以我立刻跳下床铺、光着脚丫子,钻过凤华的腋下跑出走廊。脚底下,传来已经冷却的水桶水恶心的触感。我迅速穿上平常那双白色橡胶制的鞋子,移动到寒冷的走廊上。 「星?星!」 凤华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我迅速找到小雪的房间。就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方才那个微小的亮光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小雪被一个比她更巨大的阴影抓着,正要离开房间。我知道小雪就要离开设施了。 「星,回来!」 凤华拿出紧急用的手电筒呼唤我。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响过的警铃,在建筑内大声作响。 那巨大的影子和小雪,迅速跑向走廊底部的阶梯。 「小雪!」 这是我第一次使尽全力,呼喊小雪的名字。 「小雪!等等!」 凭我的身体,别说是追上小雪了,光是要下楼梯都得费上好一段时间。 拼命朝楼梯奔跑的我,很快便被从背后赶上的凤华抱起。 「星,我们回去吧?」 凤华一边用力喘气,一边用左手的手电筒照了照我的脸和脚底,确认我有无受伤。 「小心又会发作喔。」 「小雪!小雪!」 虽然凤华一脸伤脑筋,但还是马上追了上去。一次在楼梯跳下好几阶的感觉非常恐怖。手电筒的光不断摇曳,四周的环境跟我所熟悉的研究施设,就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凤华下到一楼后,连忙跑向引擎声的方向。巨大沉重的铁门微微打开,户外的空气流进设施内。 「小雪!小雪!」 我被凤华抱在怀里,从大门的缝隙中窥见了外面的世界。铺装的地面,包围着设施的高耸围墙。敞开大门另一头的葱郁树木,以及漆黑昏暗的夜空。黑暗中,小雪坐上由身穿红衣的男人所驾驶的黄色交通工具,疾驶而去。她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十分美丽。 「被他们逃走了呢。」 凤华一边喘气一边喃喃说道。 「小雪她,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我。」 鼻腔深处忽地一疼,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凤华没有回答。 不久后电力恢复,凤华趁着外面还混乱时急忙把我带回房间。设施电力系统被破坏,并出现了数名伤者。我一边侧眼望着凤华清理地板,一边细细品味从自己心中油然涌出的全新感受。 我确实看见了。在小雪离去的风景中,点缀夜空的微弱星光。 凤华换了一桶水,重新替我从头到脚依序擦过一遍。 我的脚底板稍微有点黑了,而凤华就像在保养什么重要的仪器似的,小心翼翼地擦拭我那双比她的手还小的脚。宛如刚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6 对我而言,理应根本不存在、从未被我放在需要认真检讨名单上的外面世界,突然有了醒目的色彩和存在感。外面的世界有小雪、有晴天和雨天、有时冷有时热,到了晚上就会变暗。天空可以看见星辰、看见月亮,夹着各种气味的微风扑面而来。而小雪就像融化在那之中似的,离开了这里。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跟小雪说,想尝试看看在这间设施里没有经历过的事。 小雪的离去虽然使我受到失眠和食欲不振的折磨,但此后除非遇到像上次那样的大停电,我再也没有刻意让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体不舒服。 因为我下定决心要逃到外面。而要达成这目的,多余的关注只会惹来麻烦。 然而,凤华却变得比以前更加黏人。此刻她也正坐在躺在床上阅读童话书的我旁边,看着自己的书。 「凤华,你很闲吗?」 我按捺心中的烦躁问道。 「没有那种事。照顾你就是我的工作。」 「凤华你以前不是研究员吗?为什么会被派来当保姆?」 我一边问,眼睛一边假装继续看书。 「因为我不是优秀的研究员。」 凤华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我相信你喔。」 我忽地转头,看着凤华说。 「什么意思?」 凤华微微抬起脸来。 「我除了凤华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你也是一样的吧?」 我想试探凤华会有什么反应。我的身体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如果真的想要逃离这里,就必须像上次小雪逃离的那晚,有一个能抱着我跑下楼去的协助者。而要说唯一有可能帮助我的大人,就只有凤华而已了。 「嗯。」 凤华老实地回答,用力点头。 「说的也是。」 我有一点意外,但还是装出平静的语气继续问下去。 「你可以带我逃出去吗?」 我率直地问她。 我凄惨又令人同情的状态,事到如今就算不特别解释,凤华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凤华到底会不会帮助我,这件事或许早就决定了。 凤华皱起眉头,咽了口口水。 「停电那天其实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跟你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 凤华没有点头。她的头上不停冒汗,满脸苍白,但仍低声回了一句「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因为,你是我唯一仅存的未来。」 尽管很高兴凤华老实地回答了问题,但听到「我是她的未来」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凤华,你有时候说话还真有趣。」 从我十年来一直维持幼儿体型、没有任何成长的迹象、以及无法离开控制发病的红色镇定剂这几点,凤华应该早已明白我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如果我是你的未来,那你的未来恐怕只有一片黑暗吧」,我本想用讽刺的语气这么吐槽她,可实际开口后,声音却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平淡。 凤华把书签夹进文库本里,阖上书页放在膝盖上,用一脸正经八百,又感觉有些悲伤的奇怪表情望着我。 于是我也爬起来,坐在床边摆动双腿,看起来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婴儿。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你父母的研究也是,组织里的研究员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结果。」 凤华像勉强挤出声音似地开口。 「那,凤华也还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吗?」 「我觉得,自从成为星的保姆后,我才开始找到希望。」 凤华有点难为情地说。 「那样就行了,不管最后会有什么结果都无所谓。」 一直以来,我始终无法理解,偶尔可从凤华的只字片语中窥见的这种想法。但是,想起小雪的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稍微可以理解了。当然,就算成功逃出去、见到小雪,我的人生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巨大的转变。可是,我的心情却突然好了起来。 我想要自己决定,凭自己的想法去完成某些事。因为我知道,如果继续维持现状,无论我还有多长的生命,也只能每天服用他们给我的药物,继续过着被他人掠夺却毫无感觉的日子而已。 「即使未来充满黑暗,你也不是孤单一人喔。」 凤华在我面前蹲下,轻轻微笑,摸摸我的头。凤华大大的手掌,在我纤细滑顺、又有点湿润的头发上,笨拙地拍了拍。 不是一个人的意思,是指凤华会跟在一起吗? 我原本以为凤华是父母派来的间谍,是这间设施的手下,不过现在有点改观了。 「星?」 凤华歪着脑袋。 我站到床上,在一脸纳闷的凤华脸颊上,用小巧的双唇亲了一口。 凤华瞪大眼睛,脸颊微微发红。 「这是代表友谊的吻喔,我在书上读到的。」 这是我第一次亲吻别人。希望,凤华有感受到我的决心。 凤华用手按着脸颊,深深颔首。 7 凤华拿着妈妈寄来的信和黑色尼龙背包来到我房间时,我已经上床睡了。 「不好意思,星,把你吵醒了……」 凤华还没解释究竟有什么事,就先打开房间的灯,把信纸递上来。 「你应该知道我很早就睡了吧?到底什么事情啊?」 我继续窝在被窝哩,因刺眼的灯光而眯起眼睛,伸手接过信纸。就跟平常一样,是那个自称我母亲的人送来的信。我叹了口气,打开信纸。 「出了大事了……」 凤华一边咕哝着,一边紧张地站在床边。 内容比平常稍微多了点情感的信,我读了两遍后,又重新塞回信封内。 「什么大事?」 我揉着眼睛问。 「就是……」 凤华避开我的眼神,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地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如果没有要告诉我的话,就明天再说吧。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体检。」 我把棉被重新拉到下巴下。 「你的父母过世了。」 凤华一边注意着监视摄影机,一边清楚地说道。 我听了哑口无言。心里既没有感到任何悲伤,也没有什么惊讶之情,只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毕竟,我跟从未见过面的他们,关系还没有深到会互相哀悼彼此死亡的地步。 「怎么死的?」 光是挤出这问题,就花了我一番心力。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然后……」 凤华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不能好好说清楚的话,就别特地跑来对我报告。」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不等凤华把话讲完,便重新钻入被子里,翻过身去。 接着,凤华冷不防关掉房间的灯,接着突然趴在我身上。 「我们逃走吧。」 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我倏地捏紧仍握在手上,大概是最后一封来自母亲的信。 「把那封信,还有你的发作药,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 光听凤华的声音,就知道她是认真的。 「你说要逃走,究竟要逃去哪里?」 我微微撑起身体。 「外面的世界。」 凤华紧紧贴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要逃出这个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凤华便忽地拿出某种药剂放到我的鼻子前。握着焦茶色小瓶的凤华,在黑暗中捂着自己的口鼻,用仿佛魔女般的眼神盯着我。 然后,凤华将意识蒙眬的我,卷在棉被里整个扛了起来。我从头到脚都被包在棉被中,被扛到走廊上。隔着薄薄的棉被,我隐约瞥见了走廊上明亮的日光灯,却因为太过刺眼而睁不开眼睛。 接着凤华把我放到某种类似推车的东西上,在走廊上喀拉喀拉地前进。我的身体随着推车摇晃,渐渐失去意识。 8 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身在连作梦都会看见的外面世界一隅。 凤华背着我来到后来我们住的那间公寓,正在跟公寓的房东,也就是那个书店老板交谈。 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愤怒的情感。因为,即使我没有开口,最后凤华还是为了我,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将我带了出来。 「对不起,用了这么粗鲁的方式。」 房东带我们来到破烂的公寓二楼,那间一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凤华立刻对我低头道歉。 「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听到星的父母过世,我……我认为你不能继续留在那个地方。照那样下去,无论是你或我都会在那间设施中被慢慢消耗……」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榻榻米。虽然是间非常狭窄,还有点倾斜的房间,却有扇很大的窗户。花格子状的玻璃窗半开着,可以瞥见外面有好几条电线,以及夹着狭小巷弄的其他公寓的墙壁。 「星,你有在听吗?」 「没关系喔。」 我坐在窗边,眺望着外面。 「没关系,这样就行了。」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住到更像样一点的地方,但后来想想如果贸然去银行领钱的话,可能会被组织发现行踪。」 凤华推了推那副厚重的眼镜,叹了口气。 「我跟房东谈好了,会到他开的书店工作。以后不会再让你感觉到任何不自由了。」 「凤华。」 我一边用食指抚摸橘黄色的榻榻米,一边开口。 「是。」 「原来,榻榻米这么臭啊。」 「不,我想是因为这张榻榻米比较老旧,而且晒得比较干,所以才有一股霉味。不然的话,一般的榻榻米应该会有青草的芳香。」 凤华战战兢兢地靠上前。 她把自己大大的手掌,放在我柔弱的手上。 「总有一天我会代替你的父母,发明出可以完全治好你的药。然后,让你的身体可以像正常人一样随着年纪成长。」 我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 「那种诺言,还是不要随便说出来比较好。」 我重新望向窗外。 「在我心中,还有其他比那更重要的事情。在这外面的世界……」 「哎?」 「不,没什么。欸,那个是雪吗?」 我站了起来,把上半身伸出窗外。 「星,危险!」 凤华慌张地跳起来,抓住我的身体。 「好厉害。满天都是耶。」 我抬头望着水色的天空,漫天飞舞的白粉,跟我想象中的雪花有点不太一样。 「可是,明明天气这么暖和,为什么会下雪……」 凤华把手伸出窗外,用手心接住飘落的白粉。 「这个粉粉的……是石灰。」 「石灰?不是雪吗?」 我扶着榻榻米,看了看凤华手掌上松散的白色粉末。 「的确,看起来不像会融化的样子。」 「为什么,天空会下石灰……」 凤华一脸疑惑地望着外头。 这个世界有多广阔,我曾在书本上认识过。然而,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半点实感。 不过不知为何,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此时同样位在这世界某处的小雪。 小雪悲伤的眼神,就是我的未来。而我,一定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未来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第三章 小雪·ii 1 在梦中,我站在过去和家人一起居住的双层楼独栋洋房客厅内。由白色和象牙色组成的那栋令人怀念的屋子,如今已然消灭。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而爸爸则忙于研究,经常不在家。但因为还有苍真在,所以我从不感到孤单,也很习惯跟苍真一起合力守护这个家。我一直认为自己帮了父亲很多忙,并对明怀着淡淡的爱意。 那个时候,我非常地幸福。 「苍真。」 尽管我很快就察觉到这是一场梦,却还是忍不住寻找起苍真的身影。 「苍真!你在吗?」 「干嘛啦,姐姐!」 苍真不知在房中的哪里,不耐烦地回答。 「苍真,你在做什么?你没事吗?」 我循着声音跑上楼梯,猛然推开过去曾是苍真房间的门。 「苍真?」 苍真房间的窗帘是水色的,进门的左手边摆着一张床,右手的窗边则有一张书桌才对。然而,门里别说是书桌了,根本不存在什么房间。 「姐姐……」 全身缠着蓝色火焰的苍真,用只能勉强看出轮廓的姿态,漂浮在失落之地上空。那是之前苍真与我和拓也战斗时的姿态。 「苍真!」 从失落之地的巨大空洞吹拂而上的强风,使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很快,就要回来了喔。」 苍真只有声音跟以前一样,静静地说。 「回来?你说谁?」 我微微退到狭窄的走廊上。 「爸爸呀。你会到门口迎接他吧?就跟以前一样。」 苍真话音刚落,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他的身体被火炎熊熊吞没。 「苍真!」 「你为什么,把我……」 忽然间,苍真连声音都被灼烧溃烂。 我发不出声音,猛然关上苍真房间的门。握着门把的手异常冰冷、微微地颤抖。刚才他还未说完的下半句话,我的脑中只浮现出几个可能。 「我回来了。」 突然,家里的电铃声响起。我吓得全身一颤。大门的方向,清楚传来爸爸的声音。 「小雪,我回来啰。」 「爸爸。」 我探头往一楼俯瞰,双脚却没有行动。虽然很想见他,但又害怕父亲会跟刚才的苍真一样,用与自己战斗时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可是,除了在梦中之外,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于是我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站在玄关前。 「爸爸。」 从白色的大门,隔着玻璃瞥见的父亲,就跟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 「我回来了,小雪。快帮我开门。」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水泥地上,从内侧打开门锁。然后用发抖的手握住冰凉的门把,屏着呼吸缓缓推开门。 「小雪。」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爸爸确实以变异发生前、令人怀念的模样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西装,还背着曾被苍真嫌弃太老土,因用了好几年而破破烂烂的侧背包。蓄着久久才修剪一次,长得有点盖住后颈的头发。 「爸爸。」 「有劳你看家了。」 爸爸将他的大手放在我头上。 「你长大了呢。」 忽地,爸爸把手放进西装的口袋,掏出一个巨大漆黑的团块。 「小雪,这是土产喔。」 黑色团块散发柏油般的光泽,不停地蠕动变形。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波动性物质,也是平行世界,以及召唤魂体的力量。然后最重要的,便是消灭现象本身。把你的人生和生活搞得一团乱的,就是它喔。」 「不要,爸爸,我不要那种东西。」 我摇摇头,盯着面带和蔼微笑的父亲。 「你不想要吗?」 父亲的语气似乎有点不高兴。 「那就没办法了,爸爸拿去跟苍真分掉吧。」 「不可以!那种东西,不可以带进这个家!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回来?」 我用双手抓住父亲握在手里的蠢动团块。黏稠恶心的触感,仿佛融解般地从指间滑落,滴到地上。 我轻声惊叫,吓得松开手。手掌上沾满了黑色的泥块,宛如洗不掉的血污。 「没办法,因为这就是命运啊。不过,小雪不想要也没关系。苍真和爸爸会替你承受的。」 「不可以!」 我拼命摇头,却又不敢把那团东西捡起来,只见父亲毫不犹豫地抓起黑色团块,撕成两半,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把另一半塞进不知何时也来到身边的苍真口中。接着,两人的身体开始逐渐溃烂,变成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模样。 「为什么要把那种东西吃下去!爸爸你,为什么要去研究什么平行世界呢?就算不去研究那种东西,我们不是也很幸福吗!」 我忍不住大声喊叫,然后转头奔回自己的房间。 『小雪,你到底怎么了?』 对着关起门、肩膀靠在门上喘息的小雪说话的,是那个陌生小孩的声音。 『我一直都在对你说话喔。你在做梦吗?』 「梦……」 我差点忘了自己身在梦中。 「这是梦?不是真的?」 「小雪,快出来,一起吃饭吧。」 爸爸敲了敲门。 「姐姐,我肚子饿了啦。」 苍真悠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这是梦喔。全部都是幻觉。』 那声音静静地说下去。 『小雪你现在,正在沉睡唷。』 「我得醒来才行。这样的梦,我不想待下去了。」 『欸,小雪。你不记得我吗?你没见过吗?』 那声音好像在对我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懂。我一心只想快点从梦中苏醒,用力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快清醒」。 『小雪,等等,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因为我太小了,所以小雪你可能没注意到我,但是……』 「小雪,你怎么了。小雪、小雪!」 我倏地睁开眼睛、大口吸气,脖子和肩膀又僵硬又疼痛。全身冒出冷汗,眼角渗出泪珠。 「小雪,你没事吧?你刚刚叫得很大声,我在走廊就听到你在呻吟,不知在呼喊着什么。」 「拓也。」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双眼望着发霉变色的淡茶色天花板,呼吸着床单的气味。玛莉硕大的身躯就坐在我旁边。 「我做了一个恶梦。真的好可怕。然后,我又听见了那个小孩的声音,拼命逃了出来……爸爸和苍真,或许都憎恨着我也说不定。因为,我没能拯救他们。」 「只是个梦罢了。不过关于那小孩子的声音,还是快点跟研究员报告吧。」 拓也炙热的手,隔着棉被抚摸我的肩膀。 「我能听见声音,也是因为波动性物质的影响吗?」 「不知道。不过,有那个可能。天就快亮了。你还睡得着吗?」 自从来到这里后,拓也的神情就跟平常不太一样。一下子精悍,一下子又变得体贴、纤细。好像很遥远,又好像非常接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知道,但是我好怕。」 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玛莉毛茸茸的熊掌。 我突然想到,未来如果有一天失去拓也,自己该怎么办。不管是死是活,等到与都市消灭有关的一连串事件结束时,我跟拓也的关系也就随之结束了。届时,我就真的要变回孤身一人。那个时候,我是否还能勇敢地振作下去呢? 拓也是否有天也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从我身边消失?而那,又跟消灭到底有何不同呢? 2 我看着研究员放在客厅桌上的笔电视讯镜头,谨慎地描述起自己的情况。拓也和研究员,各自带着奇妙的表情,分别坐在我的左右。 「我开始听到声音,是从失落之地回来后的事。那是个非常年幼的男孩子的声音。不过,说话的语气相当冷静,就像个大人。」 『小男孩的声音啊。』 才刚起床不久的调查员,散着一头红色的长发,穿着宽松的男用t恤。性感的香肩微微滑出松弛的衣领。 『具体来说大概是几岁的小孩子?至少应该是能流畅说话的年纪吧。』 『年幼的男孩……不,因为也有可能是个伪娘,最好先不排除是少女的可能性。』 电脑的另一头,祖克柏一脸严肃地摸着下巴。 「请问,伪娘是什么意思?」 我轻轻歪起头。 「你不用知道也没关系。」 拓也一脸受不了插嘴。 『唉,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女人缘。』 调查员打了个大呵欠。 「祖克柏,给我认真点啦。」 拓也警告他。 『这不是不可能的啊。不过嘛,这的确是专门用语,所以小雪不知道也无所谓。』 祖克柏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可是随时都很认真的。』 「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三种。第一,是受波动性物质影响产生的幻听。现在小雪确实经常做恶梦,看起来也很疲劳。身体状况的确受到不少影响。第二种,就是真实存在的某人,利用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对小雪说话。因为声音的主人能清楚说出小雪的名字,而且从至今为止的经验来看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最后一种,就是单纯的恶梦,或是单纯的幻听。这三种都有可能。」 研究员盘着双手,叹了口气。 『那,我们该从哪种可能性开始查起?』 调查员抓了抓头发。 「假设声音的主人真的存在,我希望你们去调查他的身份。」 拓也回答。 『但是,就算他真实存在,现在这时代,要变声简直再简单也不过。那种幼童般的声音与不搭调的说话方式,或许就是因为变过声的缘故。』 祖克柏马上说起丧气话。 『不过,既然对方会那么执拗地接触小雪,搞不好跟组织有关也不一定。』 「能替我查查吗?」 拓也分别看了看祖克柏和调查员。 『当然没问题,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祖克柏挺起胸膛。 『真拿你没办法,我尽量试试看吧。』 调查员一边打呵欠一边回答。 『毕竟小雪的状况不好的话,拓也也会遇到危险。』 「谢谢。」 我静静地说。 大家都相信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的存在,愿意帮我寻找他的身份。即使我只是个外人。 我不能老是用消极的态度钻牛角尖。这点我很明白。 『还有,我很喜欢小雪喔。啊,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应该说是完全不讨厌。啊、不,我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祖克柏焦急地解释,脸颊愈来愈红。 「我知道。」 大家其实都对我没有恶意。只不过,没有恶意和孤独是两回事而已。 「我知道的。」 「还有,我对两位有个提议。」 研究员松开盘紧的双手,转向我跟拓也。 「你们可以试试,尽量远离波动性物质的源头,也就是失落之地。」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去吗?」 拓也说着,瞄了我一眼。 「我想实验看看,增加物理性的距离能否避免受到波动性物质的影响。请你们务必协助我。」 「只要拓也没问题,我倒无所谓……」 「应该有一试的价值。」 研究员态度坚定地说。 我看了看拓也的侧脸。那时的拓也陷入了深思,英挺眉毛下的双眼不知望着何处。 「走吧。」 拓也没有转头,对我说道。 然后,拓也花了几天的时间保养积满石灰的摩托车。而等待的期间,我几乎都跟玛莉一起度过。 「玛莉。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再来会发生什么事。感觉好可怕。」 我把脸埋进正坐在床上的玛莉肚子。 「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也说不定。」 一脸呆萌的玛莉,既没有安慰我,也没有对我投以温柔的话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对现在的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 「但我非去不可。」 柔软的毛皮、棉布的香气、圆圆的眼睛,以及嘴角的刺绣。 「你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喔。原来中介商人偶尔也会做些好事呢。」 我静静地说完,毅然起身。 「再见了,玛莉。」 于是,我跟拓也再次踏上旅程。 第四章 星·ii 1 这栋老公寓楼房里,只有一间贴着磁砖的狭窄淋浴间与蹲式厕所。房间的流理台旁放着一台老瓦斯炉,看来还勉强可以使用。房中央则是一张小小的卓袱台及一组带着霉味的棉被。那条棉被虽然硬梆梆的不太好睡,但为了不被组织发现,我和凤华选择认命地忍耐。 凤华一边盘点在这里生活需要的东西,一边在狭窄的室内走来走去。而我早已筋疲力尽,隔着轻薄的睡衣,坐在地上用手指感受榻榻米的触感。 直到凤华出门去采购晚餐和明天的早餐后,我仍坐在原地动也不动。窗户外面,天空的颜色一点点地变化。淡淡的水色逐渐染上桃色、灰色、和红色,最后变成浓郁的靛蓝。天空看不见半片云朵,微弱的星光在夜幕中闪烁。 「呜!」 一股剧痛突然袭上胸口,我忍不住呻吟,皱着眉毛按住心脏。小小的身躯紧绷弯曲,不禁停止呼吸。 眼角瞄到装有发作药的凤华黑色尼龙包后,我用比匍匐前进更缓慢的速度,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地爬向包包。 在我还小、懵懂无知的时候,曾以为自己的身体长不大、常常发作,以及每天都要接受人体实验、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全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事。只要这么想,就一点也不难受。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自己是特别的这无聊的事实呢?从那一刻起,每当自己感到剧痛、痛苦的时候,我就会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我从尼龙包中抓住药包,用颤抖的手勉强推出红色的胶囊,直接塞进嘴里。 全身不停冒汗。我在原地打滚,再次呻吟起来。每当痛到受不了时,我就会想象药丸进入身体后的情况。透明的糖衣逐渐融解,装在里面的红色液体于体内扩散。如此一来,痛苦的感觉和痛楚就会慢慢减退。 「嗨。」 回过神时,我正独自站在黑暗之中。明明四周一片漆黑,我却马上知道这里是我在设施里的房间。然而,跟现实不一样的是,这个房间里没有通往走廊的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通向前方、微微发亮的空间。 「你总算听到我的声音了。」 明亮的空间内,我只见过几面、眼神交会过数次的小雪,以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印象,一脸不安地独自站在那里。 「我一直,想跟小雪你说话。」 小雪转过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那表情不像是害怕,倒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 『你是谁?是某人的魂体吗?』 「魂体?不是喔。我是活生生的人。虽然我的外表看起来或许不像。」 我的身体很娇小,声音又尖锐,完全是个幼儿。然而,我却用异常成熟平静的语气,流利地告诉她。 「你才是,应该不是魂体吧?」 『不是喔。我还活着。』 「太好了。毕竟你好不容易才逃到外面的世界。」 『逃出去?外面的世界,是指哪里?』 唯有小雪所站的地方,光线愈来愈亮,所有的东西都因光的反射而变得雪白,逐渐看不见。 「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而我,一直都待在没有窗户的世界。」 我的四周和脚下,依然一片黑暗。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看着发光的小雪。 「小雪你,为什么活着呢?你在这个世界,还有要做的事吗?」 『你问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呢?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世界上呢。小雪你觉得,这世界有人希望自己存在吗?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活着吗?」 『等等,别说了。拜托你别老是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这些问题很奇怪吗?难道,大家对于自己为什么活着这件事,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吗?但我却不知道答案。就算到了外面,实际上也还是一个人困在漆黑的房间里。」 『我也不晓得答案。可是,人又不是为了别人的期望才活着的。不过,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活着的话,那当然会很开心……』 「小雪,你怎么了?」 小雪的身影太过耀眼,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 她的声音又纤细又宁静,宛如笛声一般。就像我想象的乐器音中,长笛的音色。 「如果小雪也是迷惘地活着的话,那就来陪我嘛。」 我不曾从外面听过自己的声音。我想,一定让人很不舒服吧。 『陪你?』 感觉,小雪似乎在光芒中看着这里。 「我们一起到最远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就算不去追求什么意义也无所谓,因为我和小雪是同类,一定不会寂寞的。」 同样在那间设施,那没有窗户的房间中待过的同类。同样放弃了一切希望,度过那段寂静且悲伤岁月的同志。 『同类……』 小雪的声音,以及被光芒笼罩的脸,都同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为什么你会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已经逃到设施外面了吗。我们,以后再也不需要孤单一人了。」 我想前往小雪身边,从黑暗中,向那过于明亮的区块踏出一步。 由于太过耀眼,因此我的眼睛完全睁不开。只能两手捂着脸遮住光芒,用尽全力才勉强站住。 『放开我。』 「放开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碰呀。因为,我只有声音能传到你那里。」 『放开我!』 小雪再次激动地喊道。 『我一直、都拥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目的,一直相信着,抱着这样的信念前进……』 「那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告诉我嘛。」 『住手,不要拉我的头发!快救我!』 「我没有拉你呀。不需要害怕喔,小雪。」 『怎么可能不怕!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跟你才不是什么同类,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因为我就是为了与你见面,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想更加靠近小雪,直接跟小雪说话,双脚却无法动弹。 「放开我!」 小雪大声一吼,我的身体便轻易地被弹回深深的黑暗中。我不清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只感觉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再次怀疑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星,你还好吗?一定是因为太累,所以又发作了吧?你似乎又晕过去了。」 凤华抱起我的身体,用手帕替我擦拭额头的汗珠。 「星,你在哭吗?有哪里还在痛?」 我轻轻摇头。因为这触感,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清醒了。 凤华同情地低头看着我,用温柔的动作替我擦掉从眼角流下的眼泪。 「再休息一下后,等等来吃饭吧。」 我动了动身体,发现睡衣全被汗水浸湿,感觉有点恶心。我躺在凤华怀里望向窗外,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但可以看见一盏盏橙色的街灯。于灯光照射下,石灰就有如阳光下的尘埃般闪闪发光。 2 凤华除了白天在书店的工作,还另外找了晚上的工作。那份晚上的工作,令我想起以前读过的推理小说中,也有出现从事相同职业的女性角色。 尽管我觉得那份工作不太适合凤华,但毕竟我们的生计完全靠凤华在支撑,况且凤华如果能赚到更多钱,那当然再好也不过。因此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当凤华在外面工作时,我就在家里阅读凤华带回来的书,吃凤华准备的食物,用倒置的木桶当踏板勉强转开莲蓬头的水梳洗,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打发时间。 比起以前的生活,我一口气学会了很多新的知识。脑中所想的事物,也跟以前完全不同。就像开阔的原野,没有任何束缚和极限。然而,胸中的空洞感却依然没有改变。我跟凤华住的小房间有扇窗户。即便不是很大,但应该也不算小。 在那之后,每次发作失去意识时,我都会试着与小雪联系。我感觉自己好像就快要联系上她,独自相信着这一切不是单纯的幻觉。然而,小雪却好像很怕我。不仅如此,更丝毫不记得我们的相遇。 我想跟小雪面对面说话,解开她的误会。想让小雪想起我。被小雪畏惧这件事,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我凝望着窗外小巷内堆积的石灰,不禁感到有点焦虑。以前看过的书中,从来没有提过天上会下石灰雨,凤华也说她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我摸了摸积在窗缝的石灰,石灰哗啦哗啦地掉在榻榻米上。 我不认为自己还剩下很多时间。尽管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但我却有想要完成的事。我必须尽快完成那个心愿才行。 「你还有很多时间喔。」 结束书店的工作下班回家的凤华,听了我的话后,一脸心虚地说。 「你的身体和发作症状,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的。所以……」 「话说回来,凤华,你变得比以前会打扮了呢。」 我盯着把原本土气的头发一口气剪短至下巴附近的凤华。 「是吗?因为去店里上班的时候我不会戴眼镜,原本的发型实在太碍事……」 凤华一脸羞涩地拿下那副厚重的圆眼镜。 「这样就看不见自己穿上华丽礼服的样子,感觉比较轻松。」 「哼~~嗯。」 我看着感觉语气好像有点开心的凤华,突然觉得有点郁闷。因为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独自被困在狭小的房间,而她却变得不一样了。实际上,凤华随时都可以丢下我,到别的地方自由地活下去。 「那个……总而言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跟小雪见面比较好。」 「理由呢?」 「因为,你会受伤的……」 凤华戴回眼镜,走到厨房前。然后,双手按着流理台的边缘,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我会受伤?」 我盯着凤华的背影。 「那是因为……」 「因为小雪不需要我吗?凤华你觉得,小雪害怕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吗?我的身体和声音、体力、精神力全都跟内在不搭调,的确会让人感到恶心。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不是的。但是,你跟小雪,是……」 凤华在杯子里装满水,喝了一口。 「还是嫉妒?」 我两腿一伸,在榻榻米上躺下。 「哎?」 凤华放下杯子,缓缓转过来。 「你在嫉妒小雪?」 凤华一反我的预料,并没有马上反驳。她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是嫉妒,你会打消去见小雪的念头吗?」 凤华的声音,丝毫听不出半点愤怒的情绪。 我没有回答,而她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把买回来的便当和水放在卓袱台上,开始准备夜班要用的东西。 「我是说真的。去见小雪的话,你会受伤的。」 一手拿着镜子,另一手画着眉毛的凤华,就跟以前的凤华判若两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充满力量。 「星,我一定会保护你。」 凤华用充满决心的表情在我面前蹲下,看着我的眼睛。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就算我现在一拳揍过去,凤华也不会痛吧?而且就算用这无力的手臂、娇小的拳头揍她,也无法让我消气。 「我从来没有要你保护我!会不会受伤是由我自己决定的!」 我们的房间倏地归于静默。 「对不起,星,我老是多管闲事……」 凤华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垂头丧气。 「星的……杀死你父母的人,就是小雪。小雪,还有那个用摩托车载小雪离开的男人。所以,我认为你不要去见小雪比较好。」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双亲。我曾想过,如果能在他们死前见上一面就好了。但是,我的心中并未感到愤怒或悲伤。小雪跟我的双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小雪她,一定不晓得他们是我的父母吧。 只有困惑的情感在胸口不断蔓延。对于这样的事实,我究竟该如何看待才好? 「我走了。」 凤华把眼镜戴回那张化妆后美丽动人的脸上,穿上平常的那套衬衫和裙子,离开了房间。 我在逃出设施短短几天后,就下定决心要逃出这个房间。 凤华一直都误会了。她总是说得好像只要她拼命努力,我就可以得到幸福。身体就能正常地长大,发作症状就会消失,就会满足于这一切。但是,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也许对凤华而言,照顾我就是一种幸福。跟在设施时不一样,在这里,凤华不是一无是处的研究员,而是家中唯一的支柱,年轻貌美、正值大好年华的女性。相比之下,我跟以前几乎毫无改变。就连双亲的死亡,也没有改变我。 不论是立场、强大、软弱、目的、以及愿望都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只有那扇窗户,以及可以看见那扇窗外的天空与不停降下的石灰这件事而已。 我穿上凤华替我准备的灰色外套和运动长裤,从凤华的尼龙包中,尽可能拿出所有带得上的红色胶囊后塞满口袋。当我手里的药全部吃完的那一刻,便是我生命的极限。那是打从一开始就已决定好的游戏规则。 我把妈妈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和发作药抓在手上,跑出了公寓。 昏暗的小巷寒冷刺骨,马路上的石灰沾满鞋子。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自己走完自己的人生。 我很感谢凤华。但是,我想,凤华一定无法完全理解我吧。 3 下班时间拥挤的电车中,我尽量挤进车厢的最角落,在一名在座位上睡着的男性隔壁坐下,尽可能保持看起来就像与那名男性是父子的距离。接下来只要保持安静,谁也不会注意到我。 车内的空气非常不通畅。我每次感觉自己好像要发作时,就会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握住发作药的包装。 我知道自己对凤华做了很过分的事。所以,至少在这辆朝小雪的气息前进的列车中,我决定只想着凤华的事。 就像思念着小雪时,在梦中实际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去思念凤华的事。 凤华曾说过,她工作的店,就在车站另一侧的繁华街边缘。不过我没有在公寓附近走过,所以就算听她那样说也没有概念。实际上,也从未想过要去看看。 凤华到位于地下室的那间店上班时,应该会先换上她说过穿着很难为情的那件礼服吧?那是一件柠檬黄色的礼服,下摆很长,胸口则用闪闪发光的丝线绣着许多人造宝石和塑胶珠。 穿着高跟鞋、头发绑得漂漂亮亮的凤华,终于摘下厚厚的眼镜,用模糊的视线,走进装潢华丽的店内。 我的脑中,生动地浮现那幅情景。仿佛伸手可及,只要出声呼唤她就会回头般栩栩如生,穿着礼服的凤华。 「凤华,那身打扮很适合你喔。」 我忍不住开口叫她。 「凤华!」 如同以往,我独自伫立于黑暗中。 明亮的水晶吊灯下,凤华一边礼貌地问候店内的服务生,一边在铺着黑色皮革的椅子上坐下。 「凤华。」 凤华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既没有转头张望,也没有回应,更没有像小雪那样露出害怕的样子。 「凤华,你听不见吗?我是星啊。」 凤华眯着眼,抬头望向水晶灯。 我锲而不舍地,继续呼唤着凤华。 接着,凤华的表情忽地一沉。我以为她终于注意到我的声音,稍微往前走了一步。然而,凤华却用怪异的表情,紧盯着另一个方向,并没有注意到我。 「凤华无法听到我的声音啊……」 我由衷感到沮丧的同时,更感慨自己果然只有小雪。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雪听得见我的声音。不过,我跟小雪果然存在着某些共通之处。 而凤华则没有。 凤华紧盯着的,是数名身穿黑衣的男人。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黑衣,把脸深深藏在兜帽底下。 「是设施的人。」 我忽地绷紧身体。 凤华没有慌张地逃跑,而是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故作平静的模样,然后从手上的化妆包里拿出一支看似普通的口红,握在手里。 说不定,这些男人会因凤华的容貌和气质改变太多而认不出她来。 那些黑衣男于服务生的带领下在一张桌前就座,四处观察店内的情形。最后,男人们叫住服务生,交谈了几句。 「凤华……」 接着服务生笔直地走向凤华的方向。摇晃着黄色的下摆,凤华扶着服务生的手从椅子上起立。 凤华微微踉跄着脚步,走向男人们坐的桌子。 「晚安。」 凤华露出我平常没有见过的笑容,与男人们四目相对。 看到这里,我的意识便重新回到电车上。 就算继续看下去,我也做不了任何事,声音也传不过去。 电车内被橙色的灯光照得一片通明。我稍稍扭身,望向窗外。 在与我平常所待的地方一样黑色的夜景中,隐隐可见一幢建筑物的微弱剪影,和巨大看板射出的灯光。灯火下,漫天的石灰源源不绝地飘落。 凤华会因为擅自离开设施而受到惩罚吗?又或者,会因为把我带出设施而被惩处呢?凤华对别人提起我的事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话语呢? 仔细回想,我对凤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真正想完成的事情是什么,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尊敬谁,又轻蔑什么样的人,根本完全不了解。 难道,我其实根本没有喜欢过凤华吗? 这时,坐在隔壁的男性突然「唔哇~~」地大声打了个呵欠。 我瞥了那男人的脸一眼,迅速转回正面重新坐好。 凤华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反正,不管答案如何,我都不会回头了。况且,至少对我而言,小雪比凤华更重要。 即便如此,我仍在心里祈祷凤华能平安无事。 不久后,凤华工作的那间店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事件。爆炸的原因是一名女性员工携带的小型炸弹。虽然没有出现重伤者,但关键的女性店员,以及其中几名来店的客人,却下落不明。 女性在店里自称为『月』。是最近才搬到镇上的新住民,没有人知道她的背景。 我直到在海边的小镇下车后,才得知这则新闻。车站杂货店的女店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店前读着报纸的我。 第五章 小雪·iii 1 穿着红色外套的拓也背脊,与道路上雪白的石灰。卵黄色的摩托车拼命拨开石灰,在没有明确目的地的道路上疾驰。 天气不怎么热,也不怎么寒冷。白色的连身裙下摆随风飘扬,石灰粉的细致颗粒被轮胎卷起,四处乱飞。我按着长发回头望去,只见大地就像一片雪国。 离开研究员的房子后,我们很快便远离了失落之地。好一段时间内,我试着不去聆听那声音,专注于眼前的景色。 一路上,不少小型建筑物的墙壁都崩塌,变成禁止进入的危楼。新建成的坚固的高楼大厦,一幢幢地林立在宛如缺了牙的街道上,看起来就像由雪堆成的高塔。 「拓也,你看。」 我拍拍拓也的背。 「怎么?」 「那栋建筑,以前也看过。」 我手指的那栋高楼,记得之前骑车前往研究员的家时,也在路上看过。上一次,那栋大楼还像将棋的棋子一样方方正正的,现在屋顶却像被削掉了一角。 这么短的时间内,城市的景象已快速转变。 「是上层的部分崩塌了吧。」 拓也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又或者,虽然内心惊讶,但为了不让我的心情更加动摇,才故意假装镇定。 我很怕这场石灰雨会淹没一切,这就像消灭现象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到来。如果或早或晚,街上的一切都会石灰化的话,我们究竟该去哪里才好呢? 「这一带连个路牌或路标都没有。」 「连柏油路都一片纯白。一定是风化掉了。」 「路上也没遇到半个人,有种讨厌的预感。」 拓也稍微加快油门。 「看来今天得在海边过夜了,快点走吧。」 如果那些可怕的研究和实验继续进行下去,是否能找出对抗消灭和石灰化的解答呢? 所有事物都在化为粉末,于风中消散。 「是不是,最后连人都会化为石灰?」 我无意识地说出口。 「谁知道。」 拓也淡定地回答,然后担心地回头望了一眼。 「比起那个,你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今天没有发生任何异状。没听到陌生的声音,心情也不错。」 「是吗?」 拓也转回前方,轻轻抓抓头。 直到这时,我还以为我们的旅程会一直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在满是石灰的道路上疾驰,一路穿过葱郁的树林、经过海边的小镇,最后平安到达可以望见大海的道路。我们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任何阻碍。 「连海边,甚至海面都是一片白。」 我又忍不住开口。 「是啊,真壮观。」 虽然有点轻佻,但沙滩和海面就像裹了一层糖粉,看起来既可爱又美丽。天空中,太阳逐渐沉向地平线,浓郁的靛蓝色,跟橙色、淡桃色和灰色、紫色绝妙地混杂在一起。几公分外的前方,拓也凝望地平线的侧脸被夕霞染得通红。 「如果全世界都变成石灰,拓也会不会觉得很困扰?」 「你不会吗?」 从海面吹来的强风,让身体变得寒冷。拓也从红色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护目镜,俐落地戴上。 「我的家和学校都没了。如果我也变成石灰,融入大海消失的话……」 「别老是说这种丧气话。」 拓也打断我。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靠在拓也的背上隐藏自己的表情。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再努力下去了。」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去努力什么。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这里的?」 拓也又稍微加速。 「我也一样,没办法一直骑下去。」 最后,海风愈来愈强,甚至强得让人耳鸣。石灰像沙尘般拍上面颊,尽管不会痛,却使人睁不开眼睛。 「停下来走走吧。」 于是,在离饭店只剩少许路程的地方,我们停下摩托车。我跟牵着车的拓也并肩走在夜空下,在放眼望去全是雪白的海岸线上前进。雪白又轻飘飘的石灰,令我想起以前不知在哪里见过的樱花瓣。 无法再努力下去。拓也似乎对不勉强自己这件事抱持着很乐观的想法。可是,我现在如果放弃勉强自己振作,一定会马上死掉。 拓也的乱发和包在红色外套下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地坚强。没有任何迷惘地向前迈步,看都不看后面的我一眼。我很羡慕那坚强的身影,觉得自己光是跟上他的脚步就竭尽全力了。 我的存在意义到底在哪里?我,实在太弱小了。 「小雪,可以看到饭店了喔。」 拓也手指的前方,有栋小小的米色建筑。 2 登记入住后,我跟拓也分别进入同一楼的不同房间。打开门,只见床边的桌上放着一丛夸张的花束。我打开电灯走到桌边,发现花束旁放着一张跟收到玛莉时一模一样的白色卡片。 「辛苦了。请好好享受今晚静谧的海景。」 我读出卡片上的文字。不用说,是中介商人的杰作。拓也那边摆的八成是冰香槟之类的礼物吧? 我跳上小巧的床铺。床铺下坚硬的弹簧发出噪音,将我的身体轻轻弹起。即使阖上双眼、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窗外的海浪声。缓缓睁开眼,窗外能看见的,依然只有纷纷飞舞的白色石灰。 『小雪,你在哪里?』 听到那许久没听见的声音,我倏地停止呼吸,慌张地跳起来。 『请你不要去太远的地方,我上次不是说过吗?』 「你知道、我在哪里?」 我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在脑中反问。 『大概知道喔。』 「为什么是我?」 我用比在研究员的家里时更加冷静的心情,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与他交谈。 『到底为什么呢?自从第一次见到小雪后,我才开始相信外面的世界真的存在。』 「第一次见到我后?我跟你,以前真的见过吗?」 『见过喔。可是,你好像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的?我不记得自己见过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啊。」 『我啊,一想到自己是个小孩子,有时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呢。』 「咦?」 然后,那声音就突然中断了。 我明明是单方面被骚扰的一方,不知为何却有种做了坏事的感觉,不禁感到困惑。我真的,忘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吗? 但继续烦恼下去也无济于事,于是我甩甩头,决定比先前约好的时间提早到拓也房间去找他。 拓也房间窗边的小桌子上,一如猜想地放着一瓶香槟,还没开封过的香槟瓶身上,渗着一滴滴冰凉的水珠。 「他说自己跟你见过面。然后,一想到自己是个小孩子就会控制不住感情?唔—嗯。」 拓也坐在床上,盘着手歪起脑袋。 「小雪,你真的完全没印象吗?」 「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完全没有印象,又或者打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不论是何者,无论我如何翻找自己的脑海,翻出来的总是其他更强烈的记忆。 隔着笔电萤幕,祖克柏也『唔—嗯』地陷入沉思。 『以前在失落之地观测到的魂体中虽然也有小孩子,可是,那个声音说他不是魂体吧?』 调查员语气有点不满地来回盯着我和拓也。 「干嘛啦。」 拓也的神经虽然大条,却也察觉到了她的眼神。 『小雪虽然还小,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啊。居然两个人住一间房,未免太不健全了。』 调查员毫不掩饰地鼓起脸颊。 『而且还是在没有研究员盯着的地方!』 「少花痴了。我们是住不同的房间,而且现在不是计较那种事的场合吧。」 拓也叹了口气,躺在床上撑起上半身。 我坐在拓也对面的椅子上,决定不插嘴,等待调查员的情绪恢复冷静。 拓也的确很照顾我。但是,那只是因为我是顾客,是货物。如果还有除此之外的感情,大概也只有同情心、对失落之地的好奇心,和一点点保护小动物的心情而已。 拓也伸直背脊,像打呼一样重重吐了口气,嘟囔了一声「累死了」。 『拓也,你给我认真点!』 调查员鼓着脸颊,瞪着视讯镜头。 即便我很想告诉调查员,如果拓也真的把我当成女人看待,像这样两个人待在一个房间时,就不会随便躺在床上了。不过在她看来,现在坐在拓也旁边的我不管说什么,大概都没有说服力吧。 『可是,那个声音应该对小雪没有危害才对?』 祖克柏喃喃问道。 『从你的描述听来,他好像是想跟你当朋友不是吗。』 朋友。以前我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大家全都消失了。而小时候的我,也没有住在那座城市外的友人。 「朋友……?」 我并不是特别想要朋友。可是,或许稍微听听看那声音的主人说话也无妨。至少,那声音的主人呼唤我名字时的语气,不像有恶意或敌意。 3 走出饭店的大门,马上就能看见大海。在晴朗的朝阳照射下,石灰看来不像夜晚那样显眼。 即使远离了失落之地,我还是听见了那个声音。我们把这件事报告研究员后,决定前往更远的地方。我也重新坐上拓也的摩托车后座。 那天,海岸的天气非常晴朗,飞舞的石灰在艳阳照射下闪闪发光。然而,尽管景色是那样美丽,我们昨晚下榻的饭店一部分却因为石灰化太严重而被封锁了。现在,这条面向沙滩的道路,也覆满了雪白的石灰。 几乎完全崩解的道路防护栏另一边,空无一人的雪白沙滩反射的阳光,耀眼地仿如幻象。 声音的主人说,他可以得知我大概的位置。那么,他是不是也知道我正在道路上移动?如果,他看得见这幅景象的话,不知会有什么想法。 「小雪,那个、是什么啊?」 拓也忽地问道。 我顺着拓也的视线望去,瞬间停止呼吸。 我们前进的方向上,飘浮着一团黄色的光。 「会是什么呢……看起来像是魂体。」 「真的假的。」 拓也稍微放慢油门。 「不过不通过那里就没办法前进。如果他攻击过来的话,你能战斗吗?」 「我试试看。」 我缓缓闭上眼睛,在心中呼唤明。 又长又重的长发在风中飘动。随着和煦阳光飘落的石灰轻抚着额头。我静静感受拓也坚硬的背和弧度,以及衣服的摩擦声,还有外套上微微的香气。 「明,帮帮我。」 接着明修长的手指,悄悄地按住我的头。 我抬起头,只见那头跟记忆中完全一样的红色短发在风中飘扬,明用那张精悍的脸望着我,漂浮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我跟明认识的时间相当长。从我还对幸福和希望没有半分怀疑的那段岁月,明就一直陪在我身边。 对年幼的我而言,当时还很年轻的明不仅像我的哥哥,更是强大又出色的男人。然而,我之所以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既坚强又高大。而是因为他从来不会把我当成小孩子。当然,虽然当时的我的确是个小孩,但明总是叫我「小雪小姐」。不论是早上打招呼的时候、送爸爸来的时候、三点陪我吃点心的时候,或是陪我一起玩、轻轻把我抱起来的时候,都会用跟爸爸不一样的温柔声音,叫我「小雪小姐」。 我曾以为,明就像我的家人,会永远陪着我。当时的我还不晓得,有一天我会连家人都失去。 褪色的绿色夹克,以及颜色比头发更深的红领带。 我什么都还没开口,明就已经高高飞到黄色摩托车的后面,然后转动身体,准备迎战飘在我们正前方的魂体。 「请先不要开枪。」 我一边感受胸口的暖流一边对他说。 明听了抱起双手,轻松地跟在摩托车上方,低头对我微笑。 「小雪,要掉下去啰。」 我听见拓也的声音赫然回头,连忙抱紧拓也的腰。 「拓也,你认识那个魂体吗?」 我从拓也的背后探头,观察那个似乎在前方等候我们的魂体。一头与下巴齐长的短发,以及华美的柠檬色连身礼服。从裙摆下露出的双脚穿着白色的高跟鞋。脖子与耳垂上是大大的项链与耳环。脸上挂着厚重的眼镜,手上还抱着几本书。 「没见过。眼镜和书,还有连身礼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拓也歪起脑袋。 抬头看,只见明的双手放在枪套上,紧紧盯着前方。 每次召唤明的时候,我都会思考。 他究竟是几岁时的明呢?如果我就这样一直活下去,总有一天,我的年纪肯定会变得比明还要老。我有点不晓得该如何接受这件事。 消灭跟死亡是一样的吗?其他平行世界里的明,是否仍拥有肉体、好好地活着?在那些世界,是否还有其他的我存在? 为什么,我没有被消灭呢? 只是像这样活下去,接受拓也和明的帮助,我究竟该珍惜什么,追求什么样的爱情呢?而我的希望又在哪里?我完全不觉得自己能找到答案。 明稍微调整姿势,表情倏地严肃起来。 「拓也,那个魂体、要攻过来了。」 「啊啊,看来她好像不想让我们继续前进。」 拓也没有减慢速度,笔直朝那个穿着礼服的魂体冲去。 明缓缓从枪套中拔出四挺巨大的手枪,依序发射。 穿着礼服的魂体把手里的书当成盾牌,接下明发射的子弹。 周围的石灰被暴风卷起,使眼前变得一片白蒙蒙的。 「小雪,用力抓紧!」 明一边接连不断地向礼服魂体手上的书盾开枪,书本被子弹命中,一一消散。 「要冲过去啰!」 我微微睁开眼,只见摩托车的前后左右,都像被浓雾笼罩般地一片纯白。 「你的目的是什么?是组织派你来的吗?」 白雾中,与那魂体交错而过的瞬间,我在脑中对她问道。 女性魂体似乎靠着脸上的厚重眼镜避开了石灰。镜片后面的眼眸,不知正望向什么地方。 「你听不见吗?」 魂体微微低头,俯视再次呼唤的我。 「是为了……星……」 那声音虽微弱,不过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星?」 我反问她,但没有得到回应。 拓也稍微加速,一口气冲出石灰的浓雾。 「星?那是什么?人名吗?」 我按着飘动的头发,回头往摩托车后望去。 拓也被如尘埃般乱飞的石灰烟呛到,轻轻咳了两声。 「小雪,等等再前进一会儿后,先停下来联系一下祖克柏他们。说不定能查出那个魂体的身份……」 「我也想知道。」 穿着礼服的魂体,在跟明交战的同时,仍继续追着我们。 「星……」 如果那是某人的名字,那还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总觉得,那个魂体好像一直在看着我。隔着那副厚重的眼镜,我跟她似乎四目相对了好几次。 4 古老的教堂内,一个人影也没有。 推开木制的大门,门边尽管有个服务窗口,但里面却空无一物。从挂在泛黄壁纸上月历上的日期,可知这里至少有好几年没人来过了。 教堂内没有其他的房间,狭小大厅的旁边,只有一扇通往礼拜堂的高大门板。 「看来在消灭发生后,这里就人去楼空了。」 两人穿过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大厅,摸了摸几乎高到天花板的门。 上锁的门板也开始石灰化,稍微用点力就能推开。 礼拜堂内,一盏巨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上垂下,祭坛后面的墙上装饰着一面花窗玻璃。小雪盯着玻璃上被蔓藤盘绕的金色十字架绘画,看了好一会儿。 「虽然待在这里很快就会被追上,但应该比在石灰粉中移动时容易战斗。」 拓也绕到服务台后面,打开教堂内的所有照明。 礼拜堂内的水晶灯似乎都坏掉了,尽管还有其他几盏橘色的灯泡,但整个空间依然有些昏暗。高耸天花板顶端开有窗户,然而窗户上沾满石灰,完全看不见天空。 明双手握着手枪,飘浮在水晶灯旁。 「明,你知不知道那个魂体是谁?」 我在祭坛对面的木制长椅坐下,抬头问道。 明就仿佛看得见什么似地,眼神紧紧盯着墙壁。 「说不定,那个魂体还不知自己已经被卷入消灭中魂体化了。」 拓也喃喃地说。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那身打扮啊。那身装扮没有表现出明确的目的。攻击方式也很鲁莽,有种仿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我,或者说是自我失控暴走的感觉。」 「的确,我没办法清楚感受出她的心境。」 「又或者,只是单纯感到迷惘呢……」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要追着我们?」 「不晓得。但如果那魂体的目标是我们,那么八成跟组织脱不了关系。」 『她很可能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 萤幕另一边的祖克柏说道。 『拓也你传来的那个魂体的特征,让我想到昨天晚上某间夜店发生的爆炸事件中,一名待在现场的女性。』 「爆炸?」 拓也在我旁边坐下,把电脑放在膝盖上。 萤幕上的祖克柏,一脸正经八百地推了推眼镜。 『因为那间夜店附近,传出了穿着奇怪黑衣男人们的目击情报,所以我调查了一下。那些男人似乎是在寻找着某人,最后找上了那间夜店。』 「他们要找的人,就是那个魂体?所以说,她不是被卷入消灭才变成魂体的吗?」 我突然害怕起来,不禁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用不会被注意到的程度往拓也身上靠。 『大概是。留着短头发,身穿柠檬色礼服的女性。她走到黑衣人的位子几分钟后,就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爆炸的原因是女性身上的口红型炸弹。似乎是她预先准备好的。不过,现场却完全找不到黑衣男与女性的遗体。然后十几个小时后,就出现一个身穿黄色礼服的女性魂体袭击你们。』 「所以她一直看着我,是因为组织要找我的关系吗?」 若然如此,那么她说自己是为了星,又是什么意思? 『不是喔。』 「咦?」 回答我的人,不是祖克柏,而是那个声音。 『她是为了我,才想阻止小雪你继续前进。喏,她不是说过是为了我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就是星吗?」 『是啊。我是星。而她叫凤华。』 「小雪?」 意识的外侧,传来拓也的声音。 「你在跟谁说话?」 『欸,小雪。我终于到了喔,小雪你所在的地方。』 「你要来我这里?」 我感觉理应坐在礼拜堂的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跟星对话的梦中。 『对啊。我是拼了命才找到你的唷。或许是凤华在引导我吧。因为,她是我的照护者啊。』 星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微笑。 「照护者?凤华是你的什么人?你们、到底是……」 混杂着海风的石灰,将我的周围染成一片白。 『凤华就是凤华。照护者就是照护者啊。』 星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与我对话的是一团黑暗。星,正身处于黑暗之中。 『因为我很高兴呀。如果直接见到我,小雪也许就会想起我是谁了。』 「我们、以前真的见过面?」 星小巧的手掌,从黑暗中伸过来。 那只手的稚嫩程度令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抽身。 『请你不要跑。我是为了见小雪一面,才特地来到这里的。』 「喂,小雪。」 拓也坚实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了几下。 我的意识倏地回到教堂中,抬头看着拓也可怕的表情。 「拓也……星、那声音的主人,要过来了。」 拓也皱起眉头。 咔嚓。礼拜堂的门把传来声响。 我站起来,拓也跟起起身,望向大门。 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头顶上的明摆开战斗架式。 接着,礼拜堂的大门唧第一声,缓缓打开。 「小雪!终于见到你了。」 手握着门把站在眼前的,是背后跟着那个名叫凤华的魂体、身高大约只有一公尺左右,真的非常年幼的小孩。 「你就是、星?」 深绿色的头发,整齐地剪成马桶盖的形状。泛红的柔软双颊,以及微微上吊的水灵大眼。 我感到莫名害怕的同时,不知为何,胸中也浮现出一股令人怀念、无法憎恨的心情。 「好久不见了,小雪。」 星开心地微笑,声音听起来有点压抑。 「小雪,这小孩就是声音的主人?」 拓也睁大眼睛。 「对。他的名字叫星。那个女性魂体则叫凤华。凤华好像是星的『照护者』。」 隔着一排排的长椅,我跟星站在礼拜堂正中央的通道两端,正面相对。 星穿着一身朴素的运动服,从口袋里面掏出红色的胶囊,含入口中。 「是你派凤华攻击我们的?」 拓也往前一步,挡在我的面前。 「你是组织的人吗?」 「不是喔。我才不知道什么组织……」星一脸困惑地看着拓也。「我只是,想见小雪一面而已。」 「为什么?」 我惊讶地问。不论有什么契机,原来,现在在这世上,还有其他只是单纯想见我的人吗? 「为什么,你想见我?」 我从拓也的肩膀后,看着星的眼睛。 「因为,当初让我知道外面世界真的存在的人,就是小雪啊。」 星收起微笑,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清楚地说道。 「因为你就是我的未来。」 他身后的凤华,仿佛微微动摇了一下。 5 小雪。星的声音没有迷惘,毫不拐弯抹角,仿佛由衷感到开心地,用那尖锐的嗓音不停呼唤我的名字。从之前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时开始,星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就一直牵动着我的胸口。 「小雪,你真的想不起我的事吗?我一直都很想象这样,跟你面对面说话。」 星低下头。凤华露出寂寞的表情,像在安慰他一样,静静地走到他身边。 大家,全都叫我小雪。这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简短好记,又有女孩子的感觉。为什么事到如今,星呼唤我的声音,才令我这么在意呢?或许,我真的遗忘了以前跟他邂逅的记忆吧。 「刚才我虽然说不知道什么组织,但那其实不完全正确。因为我成长的地方,就是那个组织的研究设施。」 星开始淡淡解释。 「数年前,我在那里见到了刚被带进设施的小雪。」 「数年前?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个幼儿,可成熟的语气和说话的内容,却丝毫不像个幼童。 「我已经活了十年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不确定精确的年龄。」 星毫无隐瞒地回答。 「自从见到小雪后,我变得比以前更讨厌自己这副长不大的身体。」 在那没有窗户的狭窄房间度过的生活,一成不变的景色和气温。那段时期,我的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拓也来救我出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看起来像是有色彩的。仿佛只有拓也周围的时间和空气存在声音、温度,真正地在流动。我感觉自己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许多,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重新活了起来。 「我从那里逃走的时候,曾感觉有人在呼唤我……」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到拓也前面,望着星娇小的脸。 「从走廊的另一头,听到一个高亢、微弱的声音,叫我小雪。」 星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眶湿润,大大地睁开。 「那是你吗?」 「小雪,你总算想起来了……我,在我还跟身体相同年龄的时候,因为实验的后遗症,肉体停止了成长。是凤华一直在照顾着停止成长的我。」 凤华缓缓浮到星的头上,摆出与明对峙的姿态。 「我自从见到小雪后,便开始对你逃走的那间设施外的世界抱持希望。所以,我跟凤华逃离了那里。为了得到自由,为了见到小雪。」 如果当时,我意识到星的存在,未来是否会有所不同?我是否会选择带他一起逃出去?我有那样的力量吗?换言之,是我抛弃了星。 「可是,那时的我并不明白自由的意义。我追着小雪来到外面的世界后,才发现凭着这副长不大的弱小身体,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容身之地,不依赖凤华的话完全没有经济能力……让我得到所谓的自由,只是暴殄天物罢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可能跟星成为同类。不论是我还是星,都不知道彼此在那间设施经历过多少悲惨的遭遇。然而,尽管我失去了归属和家人,却认识了拓也。 「我所剩下的,就只有来找小雪而已……」 我们的头上,凤华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摘下那副厚重的眼镜。 「所以,请把小雪交给我。」 星从运动衫的口袋中取出红色的胶囊,又往嘴里塞了一粒。 哐啷一声,凤华的眼镜摔在教堂的地面上。 明举起枪口对准凤华。 「小雪,退下。」 站在身后的拓也举起手臂,我听话地躲到拓也背后。 「我对组织和魂体什么都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要有小雪就行了。」 凤华身上微微发光,瞪着我和拓也。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拓也静静地告诉星。 但星并没有表现出愤怒,只默默地回望着拓也。 「为什么不行?」 询问拓也的人,不是星,而是我。 拓也转头看着咫尺之后的我,哑口无言。 「拓也你,为什么不能把我交给他?」 我很不安。在我的记忆中,拓也的眼神和表情从来没有一丝迷惘。不论遇到多么痛苦、悲伤的事,他也从来不会逃避。他的侧脸总是那么美丽,看着前方。 而我却一直在迷惘,一直在逃避。一直,希望有谁能看着我。可是,我又不敢把那种撒娇、小孩子气的话说出口,也认为自己不该说出口。 「我也想得到自由。无论是消灭还是魂体,我都没有能力继续背负下去。」 拓也强大的双眼中,泛起一丝困惑。 从消灭事件生还后,我发挥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集中力,追寻着消灭之谜,召唤出各式各样的魂体,一直在思索唯有自己活下来的意义。因为不那么做的话,我就无法背负着这一切活下去。可是,追根究底,活着这件事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我必须背负一切才行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对这一切有责任的呢?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无法背负的东西,只要放下来不就行了吗?」 星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很甜美。朝这里伸出的粉色小手,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嫩。 如果我握住那只手,拓也会讨厌我吗?我应该攻击星吗?不过,如果可以得到自由的话,说不定,拓也并不会阻止我。 我想看拓也的脸,却心生犹豫。因为,他或许已经不再看着我了。 「小雪。」 听到拓也的声音,我艰难地转过去。拓也他,正看着我的脸。睁着那对橡子般的大眼,直直地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我的眼睛。 「我不会把你交给那个家伙。」 拓也清楚地说。 「我们,还有很多必须去做的事。」 「因为我是你的委托人,因为我是『货物』吗?因为我不在的话,拓也的工作就无法完成,也没办法解开消灭的真相。」 「不只是那样。你不懂吗?你真的这么想吗?」 拓也的手比平常更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 「我不懂。」 我摇摇头。 「对我而言,这太沉重了。」 「小雪,跟我一起来吧。」 我看着自己的脚下。只见一双属于小孩子的细弱双脚,穿着朴素的红鞋子站在眼前。 「你想跟他去吗?」 拓也把手放在我的双肩上,静静地问。 我知道拓也不会轻易说出「不要去」这句话。 「如果小雪无法下定决心的话,那就由我替你选择。」 星微微抬头望向上方。 「不行!」 听见明扣下扳机的声音后,我急忙抬头,却晚了一步。凤华就像要把我从拓也身边逼开似的,将手上的书像回旋镖一样射过来。 「小雪,危险!」 拓也突然推开我,害我跌坐到了地上。 明接连射击书本,将书本打散。凤华也又操纵着数本书册,一边回避明的子弹,一边用书本包围拓也。 「拓也!你要对拓也做什么!」 我连忙爬起,按着由书本围成的墙壁。 「他在你身边的话,你的心就会迷惘。别担心,我现在还不会伤害他。」星一边把红色的胶囊含进口里,一边说道。 「小雪,离那些书远点!」 看到拓也从书本的缝隙中对我呼喊,星的表情明显扭曲。凤华就像感受到星的情绪,忽地射下大量书本,把我逼退。 纵使明全力射击,书墙却还是愈来愈大。 「拓也!星,快阻止凤华!」 我跑向星身边。 「小雪不答应我的话,我就不停手。」 星瞪着我。 「因为我的孤独,小雪你也有责任。」 「咦?」 「杀死我父母的,就是你跟那个男人吧?」 凤华的动作戛然停止。飞在空中的书本哗啦啦地掉在地上。 「你说我、对你的父母做了什么?」 「杀死太阳和月的就是你吧?我的、爸爸和妈妈。」 星尖锐的声音,在回归寂静的礼拜堂回响着。 6 端正的五官、意志坚强的眼神、笔直的头发、冷静的语气。还有,从星口中说出的名字。听到他说自己是月和太阳的小孩,我才突然发现,他的五官的确和两人有些相似。 「我把你的父母—」 我说不出剩下的话。实际上,他们究竟是消灭了,还是去了其他的平行世界,抑或是死了,我们根本不知道。然而,将眼前这孩子的父母夺走这点,恐怕是事实。 「跟我一起走。」 星用含着泪水的声音说。 「小雪,你没有责任。不需要连不必背负的东西都背在身上!」 书墙内,传来拓也的声音。 「我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战罢了!不打倒太阳和月的话,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啊!」 「呐,我会原谅小雪。我会好好珍惜小雪的。所以,能不能把小雪交给我呢?我愿意舍弃所有其他的东西……」 头上,明正看着我的头顶。他正在等待,等待我的决定。等待如何思考、如何选择。是大人,还是小孩。等待我要成为何者。 「你想怎么做?」 我还没望向拓也,拓也便先问道。 拓也从书墙的缝隙中看着我的坚定眼神,就跟带我逃出组织设施的那晚一模一样。现在,我在外面,拓也被困在里面。然而,不自由的人却是我。 拓也之所以没有对我说「不要走」,是因为他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明也一样,即使我像小孩一样耍脾气,选择最差劲的做法,他也一定会相信我,相信那前方有道路存在。 「你为什么能这么冷静呢?」 星走向拓也,隔着厚厚的书墙问。 拓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说「小不点,放我出去」。 「如果你把小雪交给我,我就让你出去。」 星淡淡地回答。 我,希望能被支撑着自己的人所爱。 「对不起,星。」 我跟星,大概,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我,没办法舍弃一切。」 星用瘦小的背脊对着我,沉默不语。 「我没办法背负一切。但是,我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爸爸、妈妈、苍真,还有我曾属之地所堆积而成之我的人生。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明明充满矛盾、充满疑惑,让你哭泣,你却还是要活在这世界吗?为了什么?」 星不高兴地蹙起眉毛,咄咄逼人地质问。 「我不知道。」 我老实地回答。 「但是,一定是为了我自己。」 决定抛下一切,我真的就能自由吗?忘记明,还有所有帮助过我的人与魂,忘记研究员、祖克柏、调查员、中介商人、过世的母亲、被自己亲手打倒的父亲、比谁都更重要的弟弟苍真,忘记玛莉;还有最重要的,忘记一直牵着我走到这一步的拓也。 话说回来,我真的有办法忘记吗?痛楚和悲伤,以及那些令人恐惧的事物,总是潜伏在咫尺之遥外,伺机侵袭着我。但是,在它们最深处,存在着现在的我所有的、赋予我些许坚强的,温柔又温暖的记忆。这点,我内心相当明白。 我抬头望向明。他就像儿时抱着我的时候一样,一脸温柔的表情。 7 「我还以为、好不容易可以跟小雪在一起的说……!」 星大声呐喊后,突然猛烈咳嗽,按着上衣的胸口蹲下。 「星……?」 星一边用力喘气,一边从口袋掏出红色的胶囊塞进嘴里。 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爆炸声。在天花板上出现的大洞旁,连接着水晶吊灯的细长电线因爆炸而断裂、喷出火花,水晶灯的零件掉落地面。 一瞬间,礼拜堂变得漆黑一片。同一时间,随着一阵啪啦啦的声响,围在拓也周围的巨大书墙,也跟着掉到地上风化。 「发生什么事了?」 拓也一边拍掉红色外套上的灰尘,一边抬头望向水晶灯。 隔着摇晃的水晶灯,举着手枪的明,与开始发出不同于先前光芒的凤华相对而立。 「凤华她,散发出好强烈的杀气……」 我因为太过刺眼而眯起眼睛。 『……拓也?……小雪?你们没事吧?』 回归寂静的礼拜堂内,拓也的电脑隐约传来祖克柏的声音。 拓也大声呼叫「祖克柏!」的同时,凤华展开了攻击。阴沉的黄色光芒于微暗的礼拜堂内飞射。 明依序击落光团,却无法完全跟上光团的速度。 我蹲下来,爬到坐在地上的星身边。 「星,你怎么了?我看你一直在吃那个红色的药,你生病了吗?」 星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看着我,似乎不想回答。 「小雪,快躲开!」 我听见拓也的声音抬起头,只见黄色的光团正好命中巨大吊灯连接着天花板的铁链。哐啷、哐啷!吊灯的零件剧烈摇晃,纷纷落下。 我迅速抱起眼前的星。 「快点!」 拓也抓住我的手。 又跟那时候一样。逃出组织的设施时,我因为已有将近三年没运动过,所以连一点点距离都跑不了。尽管现在也是,总是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给拓也载,但至少比那时候好多了。 我紧随着拓也,冲到祭坛的角落。 水晶吊灯在我跑开后几秒,便发出巨大的声响,轰然掉在礼拜堂中央、长椅与长椅中间的走道。我抱着星,弯起身体罩住他,而拓也则护在我身上。 等到拓也移开身体后,我立刻回头查看四周。 「明!」 我们的旁边,日出前的晦明从延伸至天花板、描绘着巨大十字架的花窗玻璃外微微洒入。明沐浴着曙光,紧随着飞到我头上。 凤华与明对峙,视线紧紧盯着我,抑或我怀里的星。 拓也屏住呼吸。 「小雪……」 躺在我怀里的星,用沙哑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星,你还好吗?」 星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用自己的力量撑起身体,站了起来。 「如果、我的要求、从把小雪交给我,改成带我一起走、的话,你会答应吗?」 因为光线昏暗,我无法看见星是用何种表情说出这句话的。不过,站在我眼前的星的身影,仅与坐在地上的我的上半身一样高,非常地柔和,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微微撒娇的味道。 「嗯。如果那是你的愿望,就算拓也拒绝,我也会说服他。」 我是认真的,抱着带他一起走的觉悟答道。 「谢谢。」 再次放出光团的凤华,笔直地飞向我和星。 明立即拔出全身的手枪,瞄准凤华。 「凤华,你明白的吧?」 星摇摇晃晃地离开我的双手,站在巨大的花窗玻璃前。 「已经、没有药了。」 我和拓也,都瞪大眼睛盯着逐渐逼近的凤华,屏息以待。明丝毫没有松懈,随时都准备发动攻击。 「在那之后,发作的间隔就愈来愈短……我知道的。看来我的身体,就连像普通人那样活动,都会削减寿命。」 星笔直面对凤华,看起来就好像背负着背后花窗玻璃上的巨大十字架。 「所以,我们的旅程已经结束了喔。」 凤华在星的面前降落。明提高警戒。 是因为日出的时刻近了吗?从花窗玻璃照入的光线,颜色和强度都在一点点变化。 「凤华……」 星痛苦地咳嗽,脚步摇晃。 凤华急忙跑向星,搀扶住他。 「谢谢你,凤华……」 星就这样倒在凤华的手上,闭上眼睛。接下来的几秒,是刺痛鼓膜的寂静。星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凤华也一样。 「……星?」 我站起来。明也跟着马上降落,站在我前方。然后,只过了不到几秒的时间。 花窗玻璃上突然冒出巨大的裂痕,整个礼拜堂发出不自然的挤压声。抢在花窗玻璃之前,天窗率先爆裂,石灰和玻璃碎片如雨点般降在水晶吊灯的残骸上。日出时分的沁凉寒气一口气灌入,冷却了整个室内。 「穿上吧。」拓也忽地小声地把他的红色外套塞给我。「教会要崩塌了,快逃出去。」 「但是,星他……」 我慌张穿上外套,戴起兜帽。 视线刚瞄向几公尺外的凤华和星,花窗玻璃就像要阻挡我过去似地突然破裂,强烈的海风卷着石灰冲进礼拜堂。五颜六色的玻璃碎片另一侧,可以看见被凤华抱起的星娇小脸庞。 「星!」 随即,建筑物如同地震似地猛烈摇晃,墙壁和天花板发出唧唧轧轧的声音,梁柱开始一点点地崩塌。 「星!」 凤华和星的身影渐渐模糊。 「得去救他才行!」 拓也始终不发一语,一把抱起我的身体。 「放开我!放我下来!这跟那个时候不一样,拓也!」 我立刻对拓也抗议,拼命踢动双脚,用力敲打他的背。但就跟逃出设施的那天相同,我丝毫无力反抗,而拓也一样无动于衷。 「星!星!」 我不停呼唤,但星没有回应我。然后,整间教堂从屋顶最上方的十字架到下面的主结构,一齐发出剧烈的声响,完全崩塌。 8 拓也在被石灰染得雪白的海边将我放下后,转身去牵摩托车。我看着他的背影,情绪逐渐恢复冷静。 「总算是平安无事。」 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的拓也,指向离海岸不远处的路肩。 天空和大海都不断飘下石灰,拓也的红色外套和黄色的摩托车,又再次变成白色。 「站得起来吗?」 拓也对我伸手。 「拓也,你身上都是灰尘喔。」 我勉强挤出声音,握着他的手站起。 「电脑还在教堂里。伤脑筋,这下没法联络他们了。」 「没办法,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我摘下外套的兜帽,默默深呼吸一口气。 「小雪……不用勉强自己。」 拓也拍拍沾在茶色头发上的尘埃,使那头乱发比平常翘得更厉害。 「玛莉也在等着我。」 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可是,我不想被拓也看见自己哭丧着脸的模样,连忙用双手捂住脸。 上次像这样大声哭出声音,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我想不起来。 「回去吧。」 拓也二话不说,轻轻抱住我。 我以为总是坐在摩托车后座抱着拓也、有时还会借他的外套来穿的我,早已习惯了他的气味。但实际被流着血液、带着体温、覆着皮肤的手指扶住后脑,按着背脊的感觉,还是令我感到有点奇妙。同时,更有种令人忍不住想睡着的安心感。 不知不觉间冷却的身体,逐渐加温。 我慢慢停止哭泣,想象爸爸、苍真、甚至明,正透过拓也拥抱着我。 「我跟星不是同类。可是,直到最后,我还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哪里不同。」 在沿着海岸行驶的摩托车后座,我望着石灰飞舞的天空。 我能听见星的声音,究竟是不是波动性物质的影响,到最后还是没能搞清楚。不过,至少确定了那不是幻听。 「不同的是,至少你知道有人曾经爱着自己吧?」 拓也有如自言自语般地说。 「即使只有一个也罢,只要拥有可以相信的事物,人就会变得坚强。」 「也许就像你说的一样……」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提到星的名字。不过,我仍偶尔会回想起他的存在,在脑中试着呼唤他。尽管他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但说不定,就像他当初发现我的存在一样,我也可以再一次找到他的身影。 9 我跟拓也回到了研究员的房子。因为我们把电脑遗落在教会中,完全联络不上的缘故,研究员和祖克柏似乎都很担心我们。 尽管我和拓也的身体都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很多擦伤,不过已经听不到『声音』的我,精神状况安定了许多。 「我根据小雪的描述,详细调查了一下那个少年服用的红色胶囊,但还是找不到任何资讯。」 研究员热心地对抱着玛莉躺在客厅沙发上的我说明。 我想,那恐怕是星还待在组织设施的时候,组织开的处方药。从他跟凤华的对话听来,似乎是治疗某种发作症状的药。 「发作啊……话说回来,星真的是太阳和月的小孩吗?」 拓也坐在我隔壁,翘着包在牛仔裤下的双腿,整个人陷在椅背中。 「关于星的身世,似乎存在很多谜团。不过,关于红色胶囊的部分应该不会错。至于发作的原因,多半是设施的人体实验所致。另外,既然他的母亲是月,那么与生俱来的波动性物质的影响可能也很大。」 我一语不发,把脸埋在玛莉的肩膀内,不让两人看见自己的表情,躲在绒毛间听着他们的对话。 「组织或许是想把这种药投入实际应用,但结果看来并不成功。那个叫星的少年,多半是被组织用来进行临床测试的吧?」 星对于自己的事,究竟了解多少呢? 「那个叫凤华的魂体又是什么状况?」 拓也叹了口气。 「那个叫凤华的女性,应该就是祖克柏发现的那起爆炸事件现场的女性没错。她原本大概是在组织工作,负责照顾星的人。之所以被那些黑衣男追捕,可能是因为她带星离开了设施。毕竟,星对他们而言可是贵重的……」 研究员说到这里,突然不再说下去。 「研究材料吗?」 拓也低声替他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 「不过,我认为凤华是很在乎星的。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 10 大宅周围的石灰数量,于短时间之内增加了许多。 土地、草皮、砂砾都被无穷尽的石灰覆盖。感觉,好像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石灰。 「小雪,外面的天气如何?」 冷不防,拓也走到我身旁,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 即使天空已经完全放晴,石灰依然源源不绝地飘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从愈积愈高的石灰中抽出脚尖。鞋子,还有鞋子里面的脚,都已变得雪白。 拓也红色外套的双肩,还有茶色的翘发,不消一会儿就积满了石灰。我的头顶也是,迅速被细致的白灰覆盖。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回到屋内后,我重复了几十遍、几百遍相同的自问自答。 「如果早点知道星的存在,我们或许可以成为伙伴也说不定。」 「不过,我们并不想要利用平行世界控制无法预知的未来吧?」 拓也耸耸肩。 「这样就行了。只要你还认为这个结果是错误的,就继续烦恼思考下去如何?」 「好难喔。对我而言,实在太沉重了。」 拓也的手指冷不防伸过来,拨掉我长发上的石灰。 「所以说,提不动的话就分我一点啊。」 「我知道了。」 我差点又要哭出来,但还是努力忍住,露出微笑。因为,我还拥有可以分担重担的人。 11 我跟玛莉一起,身在组织设施中的那个房间内。 我靠着玛莉,想象着门的另一边,这间静谧的设施是什么模样。深夜的设施内,日光灯的灯火全部消失,只有紧急照明灯微弱地亮着。世界回归寂静和冰冷,所有人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小雪、小雪!」 在门的另一边精神奕奕呼唤我的,并不是拓也。 声音的主人喀擦喀擦地弄了一会儿后,突然豪爽地用力撞开那扇门。 「星。」 我抱着玛莉站起身。 「怎么了吗?」 「我们要从这里逃出去了!」 星得意地微笑。 他的表情非常开朗。 我跟着一晃一晃跑向走廊上的星,一起跑了起来。设施内的气氛比我记忆中更加明亮,一点也不恐怖。 「为什么都没有人?照这个情况,应该可以顺利逃出去。」 我从星的背后呼唤他。 「只要我跟小雪两个人一起,要逃出这里只是小菜一碟啦。」 星半开玩笑地回答。 「欸,能逃出去是很好。可是,你有带治疗发作的药吗?」 我不安地停下脚步。 「我已经不需要那个红色的药啰。」 星说完回头对我微笑。 「因为爸爸和妈妈已经把我治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发作,身体也会慢慢长大了唷。」 「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恭喜你喔。」 我开心地看了看玛莉傻萌的脸。 「不用多久,我一定就会长得比小雪还高。」 星一边说着,一边对我招手。 「离开这里后,我们先去小雪的家吧。」 「我的家已经不存在了。」 我一边跑一边告诉他。 「你在说什么呀。凤华和苍真,不就是为了帮我们回到小雪家,才在外面等的吗?」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里是我为了自己而创造的甜美梦境。虽然再多沉浸一会儿也无妨,但等等睁开眼睛后,反而会让我更难过。 「等等,小雪,请先不要醒过来。」 梦中的星突然这么对我说,我吓得愣在原地不动。 「别担心,不用害怕。我现在非常地幸福。所以,请再多陪我一下。」 星就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天真烂漫地对我笑了笑。 「还有。那只熊宝宝,可以借我抱抱看吗?」 「她叫玛莉。不过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大了。」 我把玛莉交给他。 「不要紧,反正这里是一切都会如小雪所愿,甜美的梦境啊。」 星轻松抱起巨大的玛莉,用脸摩蹭玛莉的腰。 「这只布偶很棒呢。我啊,从来没有玩过布偶,感觉好新鲜喔。」 我们两个跑过走廊,打开通往外面的门。刺眼的阳光使我眯起眼睛,跑在前面的星转头对我说。 「我很开心唷。真的很谢谢你。」 「我也是。」 就算这场梦,只是由我的潜意识编织而成的虚假世界,但这短暂的时光中,我跟星确实成为了朋友,存在于这个梦中。 「以后,在别的世界再会吧。」 我目送星挥着手跑向外面后,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研究员家的二楼房间。现在,我所活着的世界。我躺在床上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才发现玛莉不见了的事实。 尾声 月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月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遥望着在寂静得刺耳的夜空中闪烁的繁星。 她在这间研究设施内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她并非总是待在这里,也不希望让其他人产生自己和太阳是一对的印象。月跟他的最终目标不一样。再说,月相信自己的兴趣还不像太阳那么恶劣。 『星。』 月一边进行着无聊的联想游戏,一边阖上刚刚正在审阅的资料,抽出夹在两份资料间的朴素便笺和信封。然后,从实验衣的胸前口袋拿出银色的钢笔。 一开始,她从未想过要定期写信。毕竟,月原本就不是那样的性格,而且虽说是从自己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但对于打从出生起便分隔两地的孩子,她也想不出什么温柔体贴的话语。 太阳是个飘渺不定的男人,不仅完全没有身为父亲的自觉,连星的名字到现在也还记不住。月很清楚,自己也只有半吊子的同情心,并没有能力去当一名母亲。实际上,自己的脑中每天全是研究的事。所以,星始终孤单一人。 不论是月还是太阳,由于长年的研究和实验,因此肉体和精神都已被平行世界与消灭带来的各种物质严重影响。她知道,身为两人孩子的星,是不可能正常地长大成人的。 月有时会怀疑,自己究竟是在知道这个结果的情况下,仍自愿生下那孩子;还是纯粹受到背弃神的太阳之影响,才想创造一个实验材料。即便她不相信自己的母性,却还是为了给星写信,特地买了右手的这支钢笔。话虽如此,只要星继续留在这间设施里,发作症状就能压抑,吃穿用度也无需担心。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安全的。 月思考良久后,提起笔尖放在便笺上。 『星: 今晚的天气非常寒冷,请注意身体的保暖,小心别感冒了。 如果你的房间有窗户的话,就能看见夜空的繁星,但那对你应该没有必要吧?对我而言,你就是星辰。而对你而言,应该也是一样的。 世界正因我们而改变。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将可以一起抬头仰望夜空。直到那天到来前,请当个好孩子。』 说来可笑,虽然月是为了将世界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而奋斗的,可在那个未来,她却见到了星。 她知道,自己只是把理想和安乐的概念与星重叠在一起罢了。她只是孩子气地,擅自把自己创造的世界,强加在星的身上。明知如此,月却还是无法停止写信给星的行为,无法不去爱他。 月放下钢笔,把便笺快速折了三次后放入信封。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再度望向窗外。 「月。」 门发出重响后打开,太阳不解风情地走到月的旁边。 「到了改写一切的时候了。」 「我知道。」 「你又在给他写信吗?」 太阳的脸微微泛红。他正为了接下来要与碍事者展开实体的战斗感到兴奋不已。 「他叫星。还有,你要不要至少止个血?」 月看着太阳的右手开口。他的右手套被血完全染成了红色。 太阳的双手总是随时带着一双白手套。因为他的手指,包含右手的两根手指在内,全都是义指。有的义指上贴着类似真皮的人工皮肤、有的则是像机器一样的金属色,有的甚至还能发射子弹。 虽然大部分的手指都是在实验意外中失去的,但其中也有几根是为了制造不使用受精卵的复制人,在实验中自己切掉的。 「在这次实验前,我把剩下的两根手指都切下冷冻起来。没时间一一麻醉或开刀止血了。」 太阳微笑。 「意思是,你所有的手指都没了?」 「义指的话,除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外,全都好好装着。」太阳在月面前举起一红一白的双手,灵活地运动剩下的八根手指。 「真恶心。」 月皱起眉头。 「手指什么的,如果世界结束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要能灵活运用义指就够了。可是,万一我消失的话,就没有人能正确地继承我的意志了。」 月听了苦笑。 太阳心目中多余又碍手碍脚的事物,并不只有自己孩子的名字。他相信自己会毁灭世界的未来,而在那个未来,所有东西都是多余的。 就连对自己,也能毫不犹豫地一一切掉多余的部分。 月虽然傻眼,事到如今,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因为,自己接下来也即将用这副身体进行实验。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她相信身为一名研究者,自己在实验中经历到的东西,一定会对未来有所帮助。 如果,自己或太阳发生了万一,世界没有毁灭,那么将来,星是否会见到由太阳的食指和中指所诞生的复制人呢?大家,是否会跟自己进行同样的研究,努力创造新的世界呢? 跟着太阳来到走廊上的月,不经意地转头望向窗边。 放在小书桌上的便笺,静静地躺在信封中。等到凤华按约定的时间前来拿这封信时,月已经在看着新世界了。 后记 没想到要写后记,害我现在非常伤脑筋。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写过后记,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写的事情。我希望辛苦过后可以无事一身轻,感谢的话则希望可以利用个人机会,好向本人表达。至于读者们的感想,最后也总会以其他形式收到,况且现在社群软体十分流行,有问题想问的人,他们会直接提问。 对于才刚写完的故事,自己亲自说明或讲解也没有什么意义,八成只会画蛇添足。所以,这一千五百字到底该写什么才好,真的让我伤透了脑筋。 『消灭都市』的游戏,我通常是在等电车进站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的时候、空闲时刻,以及睡前时稍微玩一下。因为我喜欢紫色,所以培育的大多是暗属性角色,尤其最近特别中意在情人节活动中到手的『大盗克里斯』,非常热心地培育着。 除此之外,还有『月之泪的玛莉』、『杀戮公主堇』、『混沌的游戏管理者???』与『末代刺客菖蒲』。另外也很喜欢『消灭的怪盗绅士翼』和『天才物理学家聪』。拥有个性强烈的视觉造型和设定之魂体,果然很有意思。 仔细想想,我喜欢的魂体中罪犯的出现机率好像很高,不过就睁一只闭一只眼吧。反正大家都是人气角色,所以没有问题。 还是得把后记写完才行。 还记得,第一次跟邀请我执笔本书、php研究所的o小姐约在咖啡厅洽谈的那天,当我到达时,o小姐已经在座位上喝着冰可可。我非常喜欢咖啡,换做平常的话,我肯定二 话不说就点咖啡;但当时,我却学o小姐点了一杯冰可可。因为,那杯可可看起来好像很好喝。 那间店的冰可可有加兰姆酒,搭配起来真的相当美味。 之后,唯有到那间咖啡厅时,我偶尔会改点冰可可。我对o小姐最深刻的记忆,大概就是这件事。 我这个人不太擅长玩游戏。先不说模拟经营类游戏和rpg,对于需要反射神经的游戏,往往还没体会到什么乐趣就先卡关了。然而,『消灭都市』这款游戏,从最初的关卡开始,都只要付出努力就能过关,也能拿到想要的魂体。可见这个游戏的平衡度一定设计得非常巧妙。所以,平常跟『破戒僧无道』充满缘分,才能在情人节的时候,用仅剩的运气和一点点存起来的登入奖励,成功抽到『大盗克里斯』。 『大盗克里斯』很适合情人节只能跟电脑萤幕大眼瞪小眼的我。或许也是游戏之神特别赠送给我的礼物吧? 后记写不出来。 话说回来,我一定是因为无法在这种场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才会拼命写故事吧?对此,我现在超有感。然而,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当成借口,所以以后必须好好训练自己才行。 总而言之,虽然平时就已是如此,但本书的完成真的受到非常多人的帮助。尤其是p h p研究所的o小姐、gree的s先生、以及在拙作『暗暗に咲く……(于黑暗绽放)』中提供了精彩插画的toi8老师。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希望能传递一些讯息,给手上拿着本书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