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消失吧》 第一章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月灵 录入:工具喵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她开口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人在桥上。 ◆ 七月十六日放学后,我单手拿著塑胶伞走在墓园中。 细雨沙沙地染湿我的伞。 平日的墓园人烟稀少,或许多心,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象徵故人的整排墓碑被雨水染成深色,土壤与青草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相融。 空无一人的墓园中,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显得特别清晰。 经过几个坟墓,踏进自家坟墓的范围内,我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七月十六日……母亲的忌日,从小五开始,我每年都会在这天来到这里。 墓碑两旁的银色花瓶倒映著灰暗的天空,反射出淡淡的光芒,花瓶中的红淡比(注1)上沾满雨珠,或是顺势滑落。这是昨天,忌日前一天的周日来扫墓时供奉的,父亲静静放上红淡比的身影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立刻消失。 我迅速环视四周。 总有种不想让人看见我人在这里的这一幕,确认周遭空无一人后,我屈膝蹲下,双手合十闭上眼。 双手合十仅短短一瞬。 结束这形式上的扫墓后,我轻轻站起身。 静静飘下的雨水将墓园染得全湿。 『我觉得啊──』 眺望这烟雾般的细雨,青梅竹马关谷约三个月前说的话在我脑袋中响起。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到死之前会遇到多少这类事情,全看那个人的运气了。』 那是我们升上同一间高中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在母亲墓前双手合十,向她报告上高中了。 『还有啊,也有很多不去想才能活得痛快的事情,会思考多少这类事情就全看那个人本身的特质了。』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关谷站起身,我目不转睛地隔著雨水看她,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那是我那天第一次仔细看关谷。露出漂亮形状额头的清爽短发,轻盈的细长眉,以及直率看著对方的诚挚眼神。明明和平常相同,却感觉和记忆中的脸蛋有所不同。就在我想著到底哪里不同,发现是她化了淡妆时,关谷开口说: 『你认为呢?』 『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 她像在试探什么的样子,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关谷一瞬间露出奇怪表情,然后轻拍我的背。 『──我先回家啰,春人你也早一点回家。』 接著留下我一人,关谷在雨中离去。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伞上。 雨势稍微变强了。 独自一人站在墓碑肃穆竖立的墓园中,我陷入彷佛回到四月的错觉。突然感觉自己的存在格格不入,我重新把包包背上肩离开墓园。 十几分钟后,我站在墓园和我家中间的某个古旧石桥上。 我不想直接回家,但也没想去其他地方。在我骑著自行车迷惘时不经意看到这座桥,便停下脚步。桥上闻到浓郁的水的气味。我把手放在雨水染湿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看著河面掀起白色泡泡的黄浊水流不停、不停朝下游流逝好长一段时间。 到底就这样看了多久呢? 不知何时,波涛汹涌的河面变得平静。 雨停了。 隔著塑胶伞看天空,仍旧是灰暗的天色,随时都可能再下起雨来。我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气,卷起来扣好绑带。 正当我呆站在桥上时── ……好想消失。 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接著我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 我并没有对什么事情深刻绝望,日常生活也没发生什么戏剧性事件。但是,「想消失」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就觉得没有哪句话能更贴切地表现我现在的心情。和「想死」不同,是「想消失」。 褐色川流唰唰流逝。 我稍微伸展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后,又再次靠上栏杆。 「呼」地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连续两天去扫墓才出现这种想法吗?被飘散在墓园中的死亡气息触发,不管愿不愿意,都让我开始意识到总有一天会迎接的死亡以及到死之前的漫长过程。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水声「唰唰、唰唰」充斥我的大脑。 ……仔细想想,「想消失」的心情只是没说出口,感觉很早以前就隐约存在我的心中。似乎要想起什么了,记忆染上一片浓雾。 这种心情到底是从何时开始…… 「那个……」 身后传来清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从沉思中惊醒。 我蓦然回头,倒抽一口气。 大概是高中生吧。不知何时,一个大约同龄,身穿陌生水手服的女生,就站在离我两、三步远处。 她直直看著我,接著说: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我陷入混乱。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幻觉,以为突然浮现于脑中的「想消失」的愿望飞出胸口跑到外头。但说她是幻觉也太过真实,说是现实也有哪里不太对劲。 该怎么说呢,她身上是湿的。 没有到全身湿透,但大概是被刚刚那场雨淋湿了吧。漂亮的黑发发尾染湿黏成一束,带水的白衬衫变成半透明乳白色,部分紧贴她的肌肤。不知是因为染湿还是因为昏暗,感觉她的肌肤与景色的界线很模糊,描绘出她的每个线条都给人细腻、柔软的印象。 而她正微微发颤。 「……你还好吗?」 我虽然困惑,还是反射性地问出这句话。 「什么?」 她的表情透露出受挫的模样。 「没有啦,总觉得你好像在发抖……」 似乎是我说完后她才发现,稍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有点冷。」 她微微苦笑道。 「冷?」 我不禁回问,她轻轻点头。 「对,但是我不怕冷。」 真要说起来,今天是湿度很高的闷热天气,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口袋拿出手帕,轻轻抚平后递给她。 「如果不介意请用。」 这样一身湿应该会感冒吧,或许在她说「有点冷」时已经太晚了。看见手帕递到面前,她的眼神一瞬间产生迷惘,发梢上的水珠敌不过重力地往下掉。 「请用这个擦。」 我再次轻轻举了一下手帕。 「谢谢你。」 她畏怯地接下,彷佛把手帕当成易碎的玻璃工艺品。她动作生硬地把手帕贴在湿润的头发上,看著眼前的她,我从自己的心神不宁中渐渐醒来。 「那个,你说,消灭是……?」 我一问,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幽灵,很早以前就死掉了,然后……我没办法确实消失……我很想消失。」 「幽灵?」 幽灵是指那个幽灵吗? 「对。」 她点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只不过,我自己也束手无策。」 ……想要消失的幽灵? 我不禁盯著她看,她也盯著我看。她的眼神柔软、清澈,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或是在开玩笑。 又一滴透明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 眼睛追著水滴向下,她的脚映入我的眼帘……她有脚,穿著学生皮鞋,没有影子。不对,话说回来今天阳光被厚重云层吞噬,根本看不清楚东西的影子。只不过,染湿的桥面上彷佛渗透出她的轮廓般,微微倒映出她的身影…… ──但起码,她和普通人类的感觉不一样。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小时前造访的墓园中被小雨染湿的墓碑。并非「没有生气」,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存在感反而让我觉得比活生生的人更加真实──她身上有让人认同「如果她说自己是幽灵,或许就是如此吧」的神奇说服力。 如果她真的是幽灵,那她是从墓园一路跟著我到这里吗?正当我思考这种事情时,她说: 「那个,突然麻烦你这种事情应该造成你的困扰,但是如果可以,可以请你帮忙让我消失吗?」 看起来不像在胡闹,甚至感觉得出来她相当抱歉,也知道她很努力不想让我害怕。 当我想著该怎么办时,一阵温暖湿热的风吹来,闻得到浓郁的雨水气息。 我稍微抬头看天空。 又要开始下雨了吧。 蕴含大量雨水的厚重云层,看起来会轻易被一点小刺激打破而降下倾盆大雨。昏暗的天空下,伫立在雨湿桥上的她看起来很无助。 我轻轻吸一口气后对她说: 「要不要稍微走一下?让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想要再和她多说一点话。 我还不想回家,如果真的很危险逃跑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真的是幽灵,我非常好奇她为什么没有办法消失。 我们就这样相识,两人开始一起过桥。 为了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消灭」。 ◆ 闹钟响了。 我伸手摸索按下按键,停下响铃。 房间一片寂静。 时钟秒针的滴答声。 经过家门前的车子引擎声。 远处传来夏日虫鸣。 微微睁开眼,从蓝色窗帘缝隙射进的阳光淡淡地在房间里扩散。似乎是睡前没有好好拉紧,我揉揉眼睛看著朝阳想「今天也确实迎接早晨了」。 我盖著毛巾被躺在床上发呆,过了一阵子才坐起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到洗手台洗脸。当我准备做早餐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东西时── 「早安。」 父亲从我背后经过。我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回了一声「早安」。 一如往常的早晨。 从冰箱拿出一颗莴苣,从收纳盒中拿出两颗鸡蛋关上冰箱。撕下几片莴苣在流理台冲水,甩乾水气后撕碎放在盘子上,父亲单手拿著报纸走回来坐在餐桌旁。 拿出平底锅放在瓦斯炉上,转开瓦斯。「啵」地一声,青色摇晃的火焰与瓦斯的气味一起出现。 倒油入平底锅,在锅缘轻轻敲破蛋壳,打蛋进平底锅。一颗打得很漂亮,另一颗大概是力道没抓好失败了。破掉的蛋黄沿著锅缘流开,也随著热度慢慢变色。我从流理台的抽屉里拿出料理长筷,把两颗蛋打散混在一起做成炒蛋。洒上一点胡椒盐,几十秒就完成了。 我将蛋盛盘端上桌。 「谢谢。」 父亲从打开的报纸中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盘子。 「炒蛋啊,还真罕见呢。」 因为一颗蛋破了。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简短回应「嗯」。 炒蛋只会出现在我打蛋失败的那天,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失败了,这几年习惯之后,每天都能打出漂亮的蛋。 「我开动了。」 随意把炒蛋放到吐司上,挤上番茄酱。 「嗯,好吃。」 父亲咬了一口后说,之后再没第二句话。父亲和我都是沉默的人,就这样默默吃早餐。「答、答、答」规律刻划时间的秒针,穿过纱窗射进的阳光,音量很小的电视声,小鸟鸣叫,以及偶尔经过家门前的车子声。 和平常毫无不同的光景。 咬下吐司……一如往常的味道。 我细细品尝这日常的味道。我和父亲开始这样的两人生活,得回溯到六年前的昨天,二○xx年七月十六日。 我没办法好好想起那天的事情。每次想回忆,脑袋就会糊成一团。我想,应该是突然发生太多事情,也突然有太多事情就这样结束,我的脑袋根本来不及整理。 二○xx年七月十六日。 再更详细说,二○xx年七月十六日下午四点五十一分。严格来说这也不太正确,这是医师宣告母亲过世的时间。没有人知道真正正确的那一瞬间。因为科学还没有解开生与死的界线,死亡没有明确定义。因此人们会以「一般来说,变成这种状态后就不可能再醒来」的死亡三徵兆,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对光反射消失,来判断为「死亡」。 不管怎样,母亲的性命从世界消失的那时,我正在放学回家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个瞬间。在我不知情时,母亲已经跨越生死界线,这世界变成母亲不在的世界,从那瞬间开始,我一直活在没有母亲的世界中。 和父亲一起。 「我吃饱了。」 父亲吃饭速度很慢,先吃完早餐的我留下父亲一人,拿著自己的盘子和杯子起身。 转开流理台的水龙头,大概是开太大,冷水气势凶猛冲出,在透明玻璃杯中打出细微泡沫,马上满出来。我关掉水龙头,倒洗碗精在海绵上,打泡泡、洗餐具、冲乾净、擦乾、收回餐具柜中。接著回房间一趟拿起高中制服。开学已过三个月,只有制服触感终于开始变得熟悉,我换上制服背起书包转过头。 经过客厅时,父亲和平常一样在餐桌上看报纸。 我昨天,大概遇见幽灵了。 那肯定是一件异常的事情。所以我想,我的精神层面或是日常生活或许会出现什么影响,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变化。 「我出门了,顺便拿垃圾去丢。」 我顺手拿起收好放在厨房旁边的垃圾袋。 「路上小心。」 沉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反手拉上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天空好蓝,今天感觉也是个大热天。 骑自行车到车站,在停车场停好车,搭上平常同一时间的电车。车厢中的脸孔大多和平时相同。在第三站下车,从车站走十五分钟后,上课前五分钟抵达教室。踏进喧腾欢闹的教室一步的瞬间,我产生沉入水族箱中空气变稀薄的错觉。 在一生只会造访一次,名为「青春」的舞台上,仰仗年轻舞出灿烂光芒,如果这是高中生最令人期望的样貌,那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当高中生。 这天第三次宣告课堂结束的钟声响起。 起立、敬礼、坐下。 彷佛要抹灭响铃的余韵,学生们发出声响从座位上起身,我趴在桌子上,椅子的震动从我的脚一路爬到我的肚子。 课堂间的下课时间。 「那真的还假的啊?」「超夸张的耶!」「很夸张对吧!」只是配合他人和气氛说出的没内容对话在我头顶上交错,我只是把自己埋在双臂中闭上眼睛等待时间过去。 情绪肯定和身体一样有正常体温这种基础温度吧,而我的基础温度比高中生标准还低。想要维持与高中生相符的兴奋情绪活动,就需要某种程度的天真与演技,但我没有。既不天真,也没有就算演戏也想融入大家的心情。 要说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想要安静生活,这才符合我的天性。只要能静静活著,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但是,周遭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不觉得那个人老是在睡觉吗?」 教室后方传来大声量,我想著「啊啊,又在讲我了啊」。 「应该没朋友吧?」 「啵」,背上传来轻微刺激感。 「山内别这样啦,他很可怜耶。」 「才不是,就说不是!我只是手滑了而已啊!」 山内搞笑地辩解,迟了一点,我的腰部感到与方才相同的刺激。瞬间响起哄堂大笑。 在那之后,我的后背好几次感受相同的刺激,但我姿势不变,直到上课钟声响起才慢慢抬起头。 在手臂中闷热的脸感觉常温的空气冰凉,眼睛压在手上的关系,对焦的速度稍显缓慢。视线有点模糊,色彩晕开的教室中,数学老师走了进来。 起立、敬礼、坐下。 「喀、喀、喀」粉笔声响起。 黑板上罗列著英文与数字。 同学白色的背影在教室中变得显眼。 飞机沉重且拉长的轰轰引擎声。 当我拿起自动铅笔时,随意滚落斜前方同学脚边的橡皮擦碎片映入眼帘。 窗外吹著湿黏的夏风。 我按出自动铅笔笔芯,开始抄写黑板上的内容。 随风飘流的云朵偶尔遮住太阳,教室内的光线也随著微微明暗。 上课中,我数度不自觉想起昨天与幽灵的她的对话。 沿著河川迈开脚步,我问她: 「我叫泉,你叫什么名字?」 这条路的宽度勉强能让两人并肩行走。两侧被夏草覆盖的老旧柏油路沿著河川蛇行,消失在霞光中,看起来像没有尽头。 「我的名字吗?」 她把视线移往昏暗天空,彷佛想从中找出话来说,稍微思考后才开口: 「……我叫,saki。」 「saki?」 「对。」 saki微微一笑。 她一笑,她身边原本充满紧张感的氛围立刻变得轻柔。她笑著。虽然笑著,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看起来泫然欲泣。 「那个,你的名字呢?」 saki反问我。 「泉。」 「泉是姓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泉可以是姓也可以是名。 「泉是姓,名字叫春人,季节的『春』加上人类的『人』,春人。」 saki点点头,像在确认念法般轻语。 「春人同学。」 好久没被家人以外的人喊名,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你姓……?」 我一问saki,她有点为难地笑了。 「我好像忘记了。」 「咦……啊,这样啊。」 有可能忘记自己的姓吗?啊啊,但变成幽灵后或许也会发生这种事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幽灵是怎样的东西。 无话冷场,有种流水声变大的错觉。 我想要问saki一些问题。 感觉有很多事情想问,但问题一个一个涌上后,还没化作言语就在脑袋里四散消失。我没有问问题,而是偷偷屏息侧耳倾听她的气息。我试著想要找出她活著的证据或者是死亡的证据,但我感觉不出她有呼吸。 「虽然是我自己提出请消灭我的要求……」 saki打破沉默,我回过神来。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方法。」 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事情啊?」 「没有。」 「或是有什么让你挂心的事情。」 「这个嘛……也没有。」 「但是……」 我还没完全相信她是幽灵,但幽灵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什么理由或是目的。我能想到的就是牵挂,只要实现就能消失,这类事情没办法独自办到,所以希望有人能帮她。「消灭」,我还以为就是这种意思…… 「我没有意志。」 大概是察觉我的疑问,saki如此说。 「我想,如果有『想要这个』或是『想做这件事』,或者有怨恨或憎恨之类什么强烈的感情,肯定可以把这些当成原动力来行动……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行。」 「那么,我应该也帮不上忙吧……」 「或许是这样。但该怎么说呢,我自己也尝试各种方法想消失,但没有一个方法成功。我想我一个人一定有极限。所以如果可以在不会造成你负担的范围内帮我,我会很感谢……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化她所说的话,没办法马上给出答覆。 「saki……同学……」 我犹豫称呼顿了一下,至少这不是叫出更亲密称呼的气氛,大概发现了我的迷惘,她稍微笑了一下。 「叫我saki就好。」 「好,那个,但说起来你为什么想要消失?」 「我觉得死了之后应该要回归什么地方,那肯定才是自然的道理。而且像这样毫无止尽地徘徊下去……」 saki含糊其辞没有说到最后。 一瞬的沉默后,她彷佛想起什么而抬头看天空。 「……在变暗之前回去吧。」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周遭逐渐变暗,接著为了折返而转头时,看见桥比想像中还远,吓了我一跳。 折返时,我问了她几个问题。 住哪里、念哪间学校、哪个社团、家庭成员、朋友等等。每问一个问题,她看起来都很拚命寻找回忆,但最后总是相当不好意思地耸肩说「我不知道」。在她忘记姓氏和名字的汉字时我就已经有预感了,看来她除了自己名字的发音外不记得任何一件事。 边走边重复著轻飘飘毫无手感的问答时,昏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 抵达桥边,我们在昏暗中无意识地看著彼此。 「saki要回去哪里……?」 我一问,她这次没有回答「不知道」,而是暧昧一笑。与其说是想用富含深意的笑容躲避问题,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为难的笑容。 别追究比较好吧,我转移话题。 「明天下午五点左右再次在这里见面,这样可以吗?」 「可以吗?」 「可以。」 「那明天见,麻烦你了。」 saki有礼地低头致意,但她似乎没想要走动,看来是要目送我离开。我想我应该得先过桥才能让她回去,我走到停在桥边的自行车旁,saki也跟著我一起走到桥的南侧桥头后停下脚步。 我解开自行车锁,踢开脚架跨上座椅,正当我准备回家时停下动作──好像有什么忘了,是什么啊?似乎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啊啊,对了,就是那个。 「如果你感觉有办法消失可以直接消失,如果你没出现,我只会想『啊,你消失了啊』而已。」 和我的约定要是成为束缚她的枷锁,那就得不偿失了。 saki点点头,接著露出有话要说的表情。 我放松脚踩踏板的力量等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摇摇头微笑说「谢谢」,我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但只有这句话。 「那么……再见。」我说。 「明天见。」 她轻轻挥手。 我用力踩下自行车踏板。 我们昨天就这样分别了。 时间彷佛从岩缝中渗出的水一般,缓慢、缓慢地前进。 第五堂课,日本史。 枯燥念课文让人昏昏欲睡。 我三不五时偷瞄时钟,想著真讨厌夏天。热到让人无力,只要一放松,脑袋就立刻昏沉起来,流汗也让人心烦。而且日照时间长,外头不管多久都是明亮天色,让人搞不清楚时间。 班会的时间结束,当我整理东西要快点走出教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经过我身边走出教室,是关谷。大概要去探望她祖父吧,她最近很早回家。我慢了一步出教室,其他班的学生也走出来,走廊变得拥挤嘈杂。我钻过人群朝楼梯口走去。 铺磁砖的楼梯相当凉爽。 从鞋柜拿出运动鞋,脚套进去,鞋带比平常绑得更紧。一走出室外,夏天的热气紧贴在肌肤上。 走过校门转过几个街角,走到没有遮阳处的大马路,被直射的艳阳加热的柏油路扭曲了空气,在数十公尺前方的道路上创造出水洼假象。 海市蜃楼在走近时突然消失,又出现在更远方。 接近,消失,出现在远方。 就这样不停重复直到我抵达车站,搭上电车。 发车。 「喀当」,车厢轻轻摇晃,景色慢慢往后流逝。 坐在空调凉爽的车厢内,汗水也渐渐停下,同校学生吵吵闹闹走进车厢,坐前面的他校学生边滑手机边伸了个大懒腰,坐他旁边的娇小婆婆在打瞌睡,视线转往窗外,窗外是一片悠闲的乡下夏日风景。 我接下来要去见幽灵,或者是假扮成幽灵的人类。 在电车里人工创造出的凉爽中重新思考后,感觉那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情。 喀当、叩咚。 电车奔驰。 喀当、叩咚。 电车停下。 几名乘客上车、下车后,电车又再次开动。 老婆婆在第二站下车,我也在第三站下车。 听著背后电车远去的声音,我走过收票口前往停车场。把自行车牵出停车场,原本想直接朝约定的石桥前进,我又转了个想法变更方向。 二十分钟后。 我把自行车停在自家门前,从玄关的伞桶中抽出一把大塑胶伞。接著把伞插进自行车的车架中,朝石桥前进。 ◆ saki就在我昨天驻足的桥上,独自一人眺望河面。 夏季的白天很长,都已经过下午五点了还很明亮,在无法想像一、两个小时后就要日落的天空下,她的手靠在栏杆上,看起来若有所思。我偷偷看了她的脚边,从脚边延伸出的黑影在桥面中断,接下来和桥的影子一起落在河面上。 她有影子……所以说应该有实体吧。 抵达桥之前按下煞车减速,把自行车靠边停避免阻碍他人通行,saki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 「你好。」 她的声音爽朗澄净,在水声、夏日虫鸣、鸟叫声及远处吹拂的风声等各种声音中直直传来,如同雨水渗入土壤般传进我的耳中。昨天没有意识到这点,今天再听觉得她的声音很美。 「对不起,我迟到了,等很久了吗?」 「没有,谢谢你来。」 saki笼罩在夏日阳光中,加上头发与眼睛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明,轮廓比昨天在阴天下看到的更加淡薄。 「没事吧?」 我一问,她吓了一跳。 「那个,因为你淋湿了,会不会感冒之类的……」 saki愣了一下才点头: 「没事喔,谢谢你。你呢?没有感冒吧?」 「嗯,我没事……」 我边说边搔头。 虽然和她约好来到这里,但完全没具体决定会合后要做什么。就在我迷惘著接下来要怎么办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可以和昨天一样边走边说话吗?」 「嗯,就这样吧……你想走哪边?」 去saki想走的方向比较好吧。我直觉一问,saki手指北边。我们就和昨天一样朝北边开始过桥,过桥后右转,朝东边沿著河岸走。 潺潺流水声,蛇行绵延的细长道路,青草气味与河水的气味。昨天因雨混浊的河川今天澄清几分,轻风拂过河面,闪亮水蓝光芒。和昨天相同的道路,只因为放晴而看起来完全不同。不知是否错觉,saki的脚步也比昨天轻快。 「我从昨天起就一直回想以前的事情。」 saki边走边说。 「以前的事情是?」 「住哪个地区、学校、朋友、家人之类的,昨天春人同学问我的那些事。」 「啊。」 「但我还是只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这样啊。」 「嗯,我想不起来,连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对saki来说应该是很敏感的问题,而且我也不完全相信她是幽灵,昨天刻意不问这个问题,所以我也只能普通回应。 「这样啊。」 接著她脚步迟缓彷佛犹豫著该不该著地。 「……春人同学,那个啊……」 我看著saki的侧脸。 她的脸被头发遮掩,我读不出她的表情,她的另一侧,河面彷佛眨眼般反射闪亮光芒。她看著前方继续说: 「如果你愿意帮忙让我消失,我会非常感谢你,」 「嗯。」 「……只不过,我可能会消失,也可能永远不会消失。所以如果接下来,你出现了各种迷惘,我希望你能以自己的事情为重。」 「我知道了。」 saki微微看我一眼。 「真的吗?」 「我知道啦。」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saki缓缓停下脚步,我也跟著她停止,或许是错觉,感觉她一脸紧张地轻轻张开双手。 「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怎么样?」 光线在saki身后摇曳,连她眼睛的虹彩和眼睫毛的阴影都能看见,正面相对让我感到有点紧张。身体毫无防备地展露在面前,反而让我不知该看哪里好,我看了她的脸颊与小腿附近一眼,别开视线。 「……还满普通的。」 「那是和活人差不多的意思吗?」 「嗯~~该怎么说呢。」 她大概是幽灵吧。像这样站在面前和我说话,让我有这种感觉。但那终究只是感觉,我还不知道这种模糊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轮廓比一般人还淡的感觉,但那或许还在眼睛错觉的范围内吧。」 「那么就是看起来不太像幽灵啰?」 saki看著自己的掌心。 「嗯,就是这样。」 我突然想到。 「你不太清楚别人眼中的你是怎样吗?」 「因为我一直是独自一人。」 「一直是多久了?」 「多久了呢……」 saki的眼睛就像突然关灯般失去色彩。不对,彷佛周遭的景色从她心中消失一般。但那也仅仅几秒,saki微微一笑: 「大概一、两年吧。」 没接触任何人度过一、两年是怎样的感觉呢?我有点无法想像。 「这样啊。」我只能给予这种毫无意义的回应。 「嗯。」saki静静点头。 「啊……那么我们接下来要用怎样的频率见面?」 「你有参加社团吗?」 「没有。」 「应该有打扫值日生之类的吧。」 「有打扫值日生,但下周开始放暑假。」 「这样啊。」 我们彼此提出了每周一次或是每隔三天之类的几个提案,但最后决定每次见面时才决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saki现在立刻消失的可能性也非零,别决定那么多接下来的预定比较好。 差不多该回去了,在她的提议下,我们沿著原路折返。 「我还有一个希望一在开始就决定的事情。」 慢慢走在来时路上,saki突然开口。 「什么事?」 「要不要决定每次见面的时间长短?」 「为什么?」 她回头看了背后一眼。 「这条路看上去像没有尽头对吧?如果不决定一个段落,我觉得我和你都会抓不到回头的时机。」 「确实是这样。」 我们现在步行的道路往前后延伸,没有一个明显的目标。如果我们没有决定段落,感觉会一直走下去。正如她所说,一开始先设定好终点比较好。而且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犹豫每一次回头的时机。 「一个小时如何呢?」 「我也觉得那样差不多。」 就在说这个话题时,我们回到桥边。火红燃烧的太阳挂在西边天空,桥、河面、saki和我都被染成橘红色,正好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下一次要怎么办?」 我一问,saki稍微想了一下: 「……三天后,如何呢?和今天相同时间。」 周五啊。 「嗯,那就周五再见。」 「我们别说『再』吧。」 听她一说确实如此,如果约定变成牵挂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明白了……啊,对了,你等我一下。」 我想起雨伞,从停在桥边的自行车车架上抽出塑胶伞回到saki身边。 「这给你,如果下雨了就拿出来用吧。」 我递出伞后,saki有点踌躇。 「这样不好。」 「别介意。」 「但是……」 「如果你消失了也不用还我,每次下雨都淋湿你会感冒的。」 「我『没办法』感冒喔?」 不是「不会」而是「没办法」。 简直像是她曾经试著想要感冒一样。 她晚了一步才发现这件事,「啊」地一声露出尴尬的表情,她昨天说过为了消失尝试过许多事情,她至今为了消失尝试的「许多」事,应该也包含这类事情吧。 「雨天撑个伞比较好啦。」 我半强迫她收下伞,她很不自在地把伞抱在胸前。 我背对她朝自行车走去。 踢开脚架,跨上座椅后稍微回头,saki无事可做似地伫立在桥上,和昨天一样没有走动的迹象。想要让她回去不知名处,果然要我先离开才行。 「掰啦。」我说完。 「嗯,掰掰。」她点头朝我轻轻挥手。 我踩下踏板离开。 ◆ 三天后,当我于最后一刻踏入教室时,后方座位传来「啊哈哈!」的大笑声。以窗边后方位置为中心,醒目的一群人聚集在那边,其中一人坐在窗边后方数来第三个位置──我的位置──上仰头大笑。 「然后啊,那家伙真的啊……」「什么?那什么啊!也太渣了吧!」 这几天,我的座位已经变成他们的群聚地,就连我走近也没发现我。 「……座位,可以还我吗?」 我一问,气氛立刻僵住,坐在我位置上的同学厌烦地叹一口气: 「哇,来了啦。」 用隐约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完后站起身,其他人也跟著他,于走过我身边时四散开来。 「喀当」,我拉开椅子坐下。 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视野的角落感觉到一股视线──是关谷。她从前面的座位看向我,我装作没发现地打开铅笔盒,拿出笔摆在桌上,把一根一根笔芯装进自动铅笔里。 关谷看了我一段时间,在我持续不理她之后,别开了视线。 放学后,我从车站直接往石桥前进。 水面反射的光芒在桥底摇晃画出鳞片模样,saki和上次一样站在桥上眺望河面;和上次不同的是,靠在栏杆上的她手中挂著我上次给她的伞。 「锵」,我在桥边停好自行车时,saki抬起头。 「你好。」 「你好。」 河面反射著无数光芒,反射光线照射下让我眯细眼睛。今天的河川暴力级刺眼。 「今天也在这附近走走吧。」 正当我要迈出脚步时,saki的动作似乎有点踌躇。 「啊啊,要不要把伞放下?很碍事吧。」 今天完全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拿伞走路也很碍事。我从saki手中拿过伞,走回桥边,在自行车旁蹲下膝盖著地,把伞插入冰冷发光的自行车车架中,再回到saki身边。 「我们走吧。」 我说完后迈开脚步,她晚了一拍也跟上来。 广阔的蓝天飘著几朵积雨云,地面四处有著云朵影子。这条路仍旧不知延伸到何处,我们只是一径往前走。 saki一直沉默不语。 上次、上上次也是相同,她不会为了填补沉默而勉强说话。我也不是太多话的人,对话与对话间自然而然出现沉默。只不过,我觉得和上次沉默的性质些微不同。 saki偷偷瞄了我一眼。 「怎么了吗?」 我一问,她如花朵摇摆般轻轻摇头。 这动作总觉得如梦似幻,让我重新有了「啊啊,对啊,她只剩下消失就一切结束了啊」的感觉……她到死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有肉体的痛楚或是苦痛吧,但不管是怎样的痛苦,那一瞬间已经结束,她今后也不会再次经历。 或许很不礼貌,但我觉得那真令人羡慕。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嗳,春人同学。」 saki开口。 「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saki看著我的视线好温柔。 「不,没有什么。」 我反射性地回答。 「这样啊。」 我以为她会继续问,想著我该对她说的话做出什么回应而绷起身体,但她乾脆地结束话题让我吓了一跳。在那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 时间慢慢流逝。 我静静地边走边看夕阳在河面晃动的模样。这样走著走著,曾几何时心情也跟著平静下来。我思考这是为什么,后来推测,应该是大多数同学都喜欢以气氛、情绪为优先,依赖著氛围对话;而saki是把言语当成因应需要,向对方传达意志与心思的手段。 突然,saki像是想起什么地开口: 「话说回来,时间呢?」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来到这边已经将近三十分钟了。 「啊,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折返吧。」 接著我们回头走来时路。 天空中,被太阳镶上金框的浮云慢慢地变形流动,带有湿气的风吹动她的头发与裙子。风中有夏日傍晚的寂寥气息。 「该怎么说呢……」 「嗯?」 她轻轻地抬起头,我搔搔头。 「你啊,感觉很稳重耶。」 「是吗?」 「嗯。」 saki稍微笑了一下说: 「我的情绪很不稳定喔。」 「你情绪不稳定吗?」 「嗯。」 「那个……是哪里不稳定?」 「像是突然拜托第一次见面的人『请消灭我』之类的。」 「就算你那样说,看起来也很冷静啊。」 「因为要是幽灵突然气势十足找人说话,那很恐怖吧?」 saki缓缓一笑。 「嗯,这样说也是啦。」 能做出这个判断本身就是冷静的证据吧。真的情绪不稳定的人,根本没有多余心思顾虑自己的言行会造成他人情绪上的负面影响。 此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我们上方滑过,抬头一看,老鹰在橘色的空中画圆飞行。 不知何时已经走回桥边了。 saki停下脚步,我也跟著停止。 桥上混杂日落的气息与歌颂夏日的虫鸣声,远处的山林变成黑影,彷佛像是细腻的皮影。 我想要再多说一点话,但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我慢慢走到自行车旁,抽起伞交给saki。 她目不转睛地盯著伞看。 「好厉害。」她说。那就像是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说话方法。 「什么?」 「拿著,或是放下这类的。」 「?」 「想要一直拥有什么,就必须选择拿著走或是放下……但是,想要把什么东西放下,就得要有摆放的地方。」 「……你平常都在思考这种事情吗?」 「没有,没有常常。只不过,自从你给我伞之后,我就思考了很多事情。」 我突然想到。 「你睡觉时,伞放在哪里啊?」 但话说回来,saki会睡觉吗? 她轻轻摇头。 「我晚上会消失,消失的时候就摆在不太有人经过的地方。」 ……晚上会消失?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saki所说的话。 「……你晚上会消失吗?」 「嗯,因为晚上很恐怖。」 她点点头,那似乎不是我听错。 「你不是没有办法消失吗?」 「没有办法消失喔。」 saki若无其事说道。 「但你现在说了晚上会消失……」 我说到一半闭上嘴。 我看著saki,saki也看著我。 「对不起。」saki说。「对不起,我的说法不好。我可以暂时消失,但没有办法真正消失。」 我搞不太懂她说的话。 「可以消失但没有办法消失?」 「只要天亮之后我就会回来。」 太阳正要带著光线走进山的另一头,天空已然昏暗,第一颗星星也现身了。夜晚即将来临,saki的轮廓已经开始带著夜色了。 「……回来?」 突然,我感觉夜晚是相当巨大的东西。 saki会被从东边袭来的巨大夜色吞噬,感觉一旦被吞噬后就无法再次回来。如果她每晚都会消失,比起为什么不会就这样消失,我更对她怎样从夜晚中回来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要问得更详细,但看见她被逼到绝境的表情,我便放弃了。 「下一次,约三天后的下午四点见面可以吗?」 三天后是结业式,下午不上课。 听见我转换话题,她松了一口气。 「嗯。」 「那三天后见。」 我再次朝自行车走去。 从书包里拿出自行车钥匙,插入钥匙孔中转动。清脆的「喀嚓」声小声地响起,我稍微回头看了眼桥上的saki。她的身影有一半变成黑影,看不清表情。 我踢开自行车脚架。 「掰啦。」 我说完后,桥上的saki朝我挥手。 「嗯,掰掰。」 ◆ 「春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关谷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我的意识飞到昨天和saki的对话上了。 「什么『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觉得你最近常常发呆。」 关谷在我家的厨房中,边熟练地把很有份量的高丽菜俐落切丝边说。每月的第三个周六,青梅竹马的关谷会到我家吃晚餐。这是从我幼稚园,关谷从横滨搬到这个城市后便一直持续至今的习惯。 「没什么。」 我剥著玉米皮,她就在我身旁「哦」了一声,把美乃滋挤在高丽菜旁。我突然想,如果对关谷说saki的事情,她会说什么呢?但立刻打消这个想法。 「茂爷爷最近状况如何?」 我尽量自然地询问,关谷从我手中接过玉米说: 「状况不太好。」 「这样啊。」 关谷的祖父茂爷爷,已经在邻镇的医院住院近一年。我不清楚详细病状,但听说他住院时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关谷最近似乎频繁去医院探病,感觉我不该在此时和她说saki的事情。 光说自己见到幽灵应该就会被视为危险人物了吧。就算现阶段saki没有造成任何危害,但我也有自觉,从他人来看这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关谷多担心一件事。 关谷在砧板前停下动作,我正想著是怎么了。 「对不起,换手,切不下去。」 她说完后退一步,插著刀子的玉米就摆在砧板上,换我站到砧板前,手压在刀子上用力,刀子没办法切断玉米。 「真的耶,切不下去。」 越胡乱用力,贴著砧板那一面的玉米也跟著压碎,关谷从旁边看我的手: 「小心手喔。」 「嗯。」 「春人啊。」 「嗯?」 「那把菜刀差不多该磨或是换新的比较好,不利的刀子会在奇怪的地方卡住需要用力,比锐利的刀子更容易受伤。」 「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吗?」 「知道啦。」 我们两人边对话边处理茄子、番茄、南瓜和洋葱等蔬菜时,父亲回到家进来厨房,轻轻拿高手上的塑胶袋。 「我回来了,我买肉回来了喔。」 「欢迎回来。叔叔,我们快把蔬菜切好了,可以麻烦你先把烤盘加热吗?」 关谷把蔬菜及香菇盛盘,我把那拿到客厅桌上。父亲按下电烤盘的开关,在加热的铁板上抹一层油,等到三人都就座后开始烤肉。 「叔叔,喝啤酒可以吗?」 「好,谢谢,明美要喝什么啊?」 「我要喝乌龙茶。」 只要有关谷在,我家的气氛就会开朗几分,沉默的父亲也比平常多话。我和关谷一一吃光肉和蔬菜,父亲在旁几乎没有吃东西,偶尔会慢慢喝几口啤酒。 「学校怎样啊?」 父亲问关谷。 关谷瞄了我一眼,我假装没发现,继续夹烤肉。 「我们导师,只要讲到什么就会立刻提到大学考试,对吧,春人。」 「啊,对啊。」 「才好不容易考上高中而已耶。」 凉风与虫鸣从大开的窗户跑进室内,随风摇曳的蚊香气味与食物烧烤的啾啾声造就轻松氛围,同时也有种懒散感。 「明美已经决定高中毕业后要干嘛了吗?」 「什么~~连叔叔也这样问?」 虽然这样说,关谷把原本要就口的玻璃杯放回桌上。 「我有一点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 「我的脑袋也还没完全整理好,所以没办法好好说。只不过,我为了那个想做的事情,要去念北海道的大学。」 第一次听到。不是想去,而是要去,如此断言这点真有关谷的风格。 「这样啊。」 父亲喝了一口啤酒。 「这样啊,嗯,去喜欢的地方就好。你很能干,不管去哪里、要做什么都没问题。」 「可能到了三年级又会改变心意吧。」 在旁听两人对话的我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喝了一口乌龙茶,虽然关谷说得轻松,但我想她大概不会改变心意吧。她很少改变自己做出的决定,那么,这个从小持续到现在的烤肉聚会也只剩下不到两年了啊。 这个烤肉聚会的发起人是我的母亲和关谷的祖父茂爷爷。 茂爷爷以前是老师,母亲似乎是他的学生。他们两人原本就是感情很好的师生,某天关谷因为家庭因素搬到茂爷爷家住。很怕生的关谷迟迟没办法融入新的人际关系中,担心她的茂爷爷就带她来找有同龄儿子的母亲,希望我可以和她一起玩。 从那之后,关谷和茂爷爷每个月一次,在第三个周六会到我家吃晚餐。一开始关谷对我充满警戒,随著次数增加慢慢熟识起来,甚至有时还会吵到被大人骂。小时候,我非常喜欢这段时光,比平常热闹又美味的晚餐时光,小孩子可以一起玩到晚上,对我来说相当有魅力。 我放下玻璃杯拿起毛豆吃,看著三人的餐桌心想「改变还真多」。 让我们齐聚一堂的两位发起人不在,关谷也早就不会怕生了,但我们仍遵守著每个月三人齐聚的习惯,肃穆地烤肉。 「春人呢?毕业后要干嘛?」 关谷突然开口问我,我回过神。 「我?」 父亲沉默地夹起铁板上烤过头的肉。 我边吃毛豆边说: 「还在想。」 吃饱休息一下后,我套上拖鞋送关谷回家。这附近基本上都是悠闲的乡间道路,但一个女生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还是危险。 拖鞋打在脚跟上的啪答啪答声在夜路响起,光线昏暗的夜空中,夏日星座闪闪发亮,我看著天空心想,saki现在消失了吗? 「刚刚那个啊……」关谷彷佛接续对话般开口。 「什么?」我顿时不理解关谷想要说什么。 「刚刚叔叔不是说了,去喜欢的地方,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吗?」 「啊,他确实说了。」 关谷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 「春人,你有好好听进去吗?」 「有听啊。」 「真的吗?那个啊,不是对我说,是在对你说耶。」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时,风铃「叮」地响了一声。 「……对我说?」 「没错,对你说。」 「不是吧。」 「嗯,的确不是,那大概是对我和你说的。」关谷认真说道。 「不对,就只是对你说吧。」 「是没错,但是啊,叔叔很想要说给你听。有些事情就算想说也没办法直接说给对方听吧?」 「嗯……」 「你没有那种经验吗?把想说给喜欢的人听的话,说给在他身边的人听这类的。」 「你会做这种事喔?」 她露出有点怜悯的表情看我。 「叔叔很害羞,所以你要读懂这类事情啊。」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什么?」 「没有,没什么。你真的要去北海道吗?」 我自然地岔开话题。 「要去啊,你舍不得啊?」 「嗯……」 「你这时候就要回舍不得吧。」 「说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啦,但是……」 「但是?」 「也觉得就是这样吧。」 「真像你会说的话。」 关谷轻吐这句话。 「真像我?」 「我觉得啊,你比同年龄的人知道更多事情,所以也想得更多,但也因为这样,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 关谷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她家了。 「这还真是遗憾。」 「是啊,你就是个令人感到遗憾的人。」 关谷笑著低头看化妆包,在她摸索拿出钥匙的短短时间内,茂爷爷的小家庭菜园映入我的眼帘。 小时候,只要早上到关谷家来玩,茂爷爷大多都在田里认真照顾菜园。然后拿刚采收的玉米、茶豆、小黄瓜等季节蔬菜给我们当点心吃,回家时还会拿一袋让我带回家。 现在,总是整理得很漂亮的菜园失去主人,任凭夏草侵蚀,早已荒废。 「谢谢你送我回来。」 关谷拿出钥匙后开朗地说道。 「嗯,啊。」 我从菜园别开眼。 「晚安,回家路上小心喔。」 「嗯,晚安。」 ◆ 周一。 虽然和saki约好见面,但结业式结束回到我家这一站时,离约定时间还很早,我决定先回家一趟。 把自行车停在家门旁,回房间放东西,打开冰箱拿出麦茶来喝后稍作休息。接著走到缘廊换上拖鞋走出院子,刺眼的晴空下,衣物就在晒衣杆上随风摇摆。 衣服都是父亲早上晾,我放学回家后收。我把吸饱阳光的毛巾、衣物挂满手臂,接著全往缘廊上丢。 毛巾、外衣、内衣、袜子、手帕。依序摺叠好收进衣柜后才下午两点,三点半过后出门也能在四点前抵达石桥,所以我还有一个半小时空档。 我仰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 发热的后背和后脑杓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好舒服,偶尔从敞开窗户吹进屋的清风轻拂我的肌肤。 明天开始放暑假。 想到暂时可以不用去学校,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远处传来蝉鸣,时钟的秒针也在我头上规律地刻划时间。 听著这些声音,我突然遭受浓厚的睡意侵袭,意识跟著模糊。 ──黑暗中,小小的火焰摇晃著。 燃起小小火焰的蜡烛旁摆著什么。 黑色水面倒映著燃烧橘色火光的水桶,和随意堆放的手持烟火。我抽出其中一个烟火,把前端靠近烛火。 烛火跃动地移往导火用的薄纸上,火焰将纸燃烧殆尽后扭转消失。 一瞬寂静。 晚了一秒,棒子前端伴随「唰」的声音,流泻出银白色光芒瀑布。光之瀑布照亮地面一段时间,燃烧殆尽后,周遭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把前端仍微红的烟火残骸丢进水桶中,烟火「咻」地一声,发出死前的最后痛苦呻吟后,变黑变冷。 我拿起下一个烟火。 是气势磅礡燃烧的红色水帘幕。 第三个是「啪、啪」长出树枝的金柳。 我再伸手拿起第四个烟火。 点火,火熄,最后的痛苦呻吟;点火,火熄,最后的痛苦呻吟;又拿起一根烟火,点火……烟火残骸在水桶中堆叠。 一点也不开心,但我无法停下手。 因为「我得把这座烟火小山燃烧殆尽才行」。 不知何时,周遭已经因为烟火的关系而满布烟雾,烟雾锁住淡淡光线,黑夜越变越明亮。 ……到底过了多久呢? 突然,有个脚步声从膨胀升起的白烟那头靠近。 有人来了。 当我定睛凝视时,白烟熏痛我的眼睛,我紧紧闭上眼,然后再度张开眼睛。 那是个大人──女性……看不太清楚,但我突然涌起让鼻子一酸发热的怀念感。 那该不会是……母亲? 心脏猛烈一跳。 当我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时,脚边的烛火像是要引起我注意般轻轻晃动,仔细一看,手持烟火的小山中混入一个筒状物。 是高空烟火。 火焰开始轻轻摇晃、摇晃。 微温的风吹起,白烟越变越细,慢慢失去形体消失于黑暗中……白烟消退后,女人露出身影。 站在那里的是母亲,不对,是saki。 saki身穿制服,站在遥远的黑暗中静静凝视我,我也回看她,我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接著,我想著「是啊」。 拿起高空烟火的纸筒。 如果有个要一起看这个烟火的对象,对我来说那就是saki,这就是为此制作的特别烟火。 ──虽然觉得还有点早,但同时我也认为「只有现在了」。 把烟火筒下的导火线放在烛火上,但在火焰移到导火线上的瞬间,我心想「糟了,我还是搞错了」,拚命想把火弄熄。但已经无从阻止,火焰沿著导火线往上跑。我在点燃火药前放在地上,急忙远离烟火。 导火线逐渐消失,燃烧殆尽。 咻! 随著划破空气的声音,红色火花化作一道光线直直朝夜空延伸,接著── 碰! 金色光线在暗夜中寂寥炸开,仅仅一瞬间,将整个空间染上光明。光点飞沫在夜空中旋转闪耀后消失。 ……结束了。 我茫然地站在烟火小山面前,saki无声无息地缓缓朝我接近,站在我面前。 我希望她说些什么。 突然出现这个想法。原只是模糊出现的愿望在下一个瞬间转变成强烈的渴望,saki的沉默不语让我焦躁。希望她快点说什么,saki会说出我想要的答案。毫无根据,但我如此确信。说些什么吧,拜托快点说什么。 烛火尖端彷佛催促一般细细嘈杂。 saki仍注视著我,在某个瞬间伸手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好冰。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对啊,她已经死了啊。 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我将她推开。 看著勉强在倒地前用手撑住地面的saki,我被自己的作为吓得目瞪口呆。用力吸一口气后,saki的手离开地面,看著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液慢慢渗出。 我呆呆地站著,saki在我脚边低头开口: 「你以为幽灵不会受伤吗?」 我无法推测她的话中之意。 想说「不是这样」,但我喊不出声。 在我全身动弹不得时,saki突然抬头。 她看著我微微一笑,开口: 「正如你所想。」 ──眼睛睁开时,我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在哪。 梦境残影还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用力眨眼数次,残影才逐渐消失。我正仰躺在熟悉的家里客厅地板上。 ──好奇怪的梦。 心脏还剧烈地跳个不停。 既非白天也非黑夜的霞色天空响起乌鸦叫声。 一看时钟,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半。 我呆呆看著时钟一段时间,突然发现距离我和saki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以上,我弹跳起身。 猛力踩踏自行车冲刺,再怎样也让她等太久了。如果saki还在等我,那我就得要尽早抵达桥边。 急忙前往石桥的同时,我也想像她等得不耐烦而离去的身影。让她等了那么久,极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桥边空无一人的想像让我沮丧,同时也让我安心。只要saki消失,从明天开始我就能过著一如往年的暑假。一如往年,没有任何预定行程的暑假。 出了住宅区在田间小路前进时,远远就可看见她孤单一人,手扶著栏杆站在桥上。和上次、上上次相同,直到我抵达桥边她都不曾看这边一眼,当我在桥边停下自行车后,她才终于转过头来。今天也一样。 我好不容易骑到桥边。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我出声后saki才转过头来,用不在乎的表情笑著说「早安」,我把自行车停在桥边急忙跑到她身边。 「……对不起,我来迟了。」 「不会,谢谢你来。」 saki的手放在栏杆上轻松说道,当我调整完气息时,她才慢慢开口: 「──傍晚的河川真美。」 「什么?」 一瞬间我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徐风吹拂。saki把差点被风掳走的头发往耳后勾,一脸慈爱地看著勉强留著些许红的天空与河川看。 「大概是因为河川倒映天空吧,颜色看起来比平地更鲜艳几倍。」 接著朝我开心一笑,又眼睛闪闪发亮重新看河川。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她的贴心,希望我不会对自己的迟到自责。 我拿袖子擦去脸颊的汗水,站在手扶栏杆的她身边。 saki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们两人就这样看著太阳带著光线与色彩渐渐沉下。边看著夕阳,我不禁想,这么沉著的女孩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呢? 流水声和虫鸣也彷佛溶于水中般,往淡紫色的天空慢慢扩散。刚睡醒时还相当鲜明的梦境也在不知何时风化,远离我的意识。当最后一点太阳完全被山顶遮蔽时,saki转头看我。 「春人同学,难得你都来了,但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已经比上次道别时更接近夜晚。 「嗯,那我该回去了。」 我走回自行车旁。 saki跟著我走到桥边后停下脚步。 「天色暗了,路上要小心喔。」 「谢谢你。」 我踢开自行车脚架,转过头看saki。 「下一次约明天可以吗?」 「嗯。」 「要约几点?」 「我几点都可以,配合你。」 「那个啊……」 「?」 「你该不会不知道时间之类的吧?」 现在才说这件事也有点怪,saki身上除了制服外,只有鞋子和伞,感觉她似乎没有得知时间的手段。看她每次都在桥上等我,如果不相当接近就不会看我,今天一直等我也让我很在意。 「别担心,我大概知道。」 「是吗?」 真的没有问题吗? 「嗯。」 她相当明确地点头。 「这样啊,那明天早上九点可以吗?」 「嗯,那就约九点。」 我跨上自行车,踩好踏板。 「今天让你等那么久真的很对不起,我明天不会迟到。」 saki边笑边摇头,我确认之后挥挥手。 「掰啦。」 saki也朝我挥手: 「嗯,掰掰。」 ◆ ──春人。 明亮的黑暗中传来声音。 ──春人。 我微微睁开眼,母亲站在我的房门口。 「春人,起床了。」 「嗯……」 我抱著毛巾被翻了个身。 「就算放假也不能睡个没日没夜,快点起床。」 母亲说完后走下一楼,我过了一会儿才起床换掉睡衣,戴上蓝色闪闪发亮的手表,边揉眼睛边走下楼。母亲站在厨房打开炉火重新加热味噌汤。 「早安。」 「早安。」 我拿起自己的饭碗盛饭,走到餐桌旁就坐。 客厅不见父亲的身影。 「爸爸呢?」 我朝盛味噌汤的母亲背影问,母亲转过头回答: 「已经出门了,说今天一大早有工作。」 「是喔。」 「来,请用。」 装有味噌汤的汤碗摆上桌。 「我开动了。」 喝下温热的味噌汤,让我不清醒的大脑稍微活过来了。 「第一个暑假感觉怎样啊?」 「嗯~~」 我歪头,没什么感觉,而且好困。 吃下放入大量浓稠起司的日式煎蛋卷后,我也越来越清醒,吃饭速度也跟著加快。 「吃慢一点,细嚼慢咽。」 「五和阿错阿们约好要去玩。」 「你说什么?」 我把口中的食物吞下肚。 「我和阿佐他们约好要去玩。」 「今天要去哪里玩?」 「学校。」 我简短回答,把饭全扒进嘴里后放下筷子,说完「我吃饱了!」冲出家门。 抵达学校操场时,阿佐、阿秀和阿山,平时一起玩的三人组早在等我。 「哟!」 「什么『哟』啦,阿春,你超慢的耶。」 接著四人在饮水台做了大量水球,在地面画线,分成两组,从彼此的阵地朝对方砸水球。全力四处奔跑,所有人全身湿透且沾上泥泞时,我们跑到饮水台旁。 「我第一个!」 运动神经超凡的阿秀第一个抵达,立刻转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喝水。 「第二名!」 我接在阿秀之后抵达,之后阿佐在沙地上「唰」地横向滑动到达,我和阿佐边说「热死了」边粗暴地拉动领口,阿山慢了一步才跑过来。阿秀边用袖子擦嘴,把位置让给阿山。 水龙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凑上前,喝下从水龙头满溢而出的水,大口大口尽情喝下带有铁锈味的水。阿佐和我交换位置,他把嘴巴贴在水龙头上专注喝水,最后淋了满头水后,像只小狗一样摇头甩水。 最后是阿山。当我们以为阿山也喝完水转过头去时,他不怀好意一笑,接著疯狂地转动水龙头。 「喔喔喔喔喔!」 带著白色泡泡的水冲上两、三公尺的高空,水柱在蓝天下彷佛透明的龙闪闪扭动。 「哇塞!」 我们著迷地看著这幅光景一段时间。 「然后咧,这该怎么办啦……」阿佐像这才回过神地说。 「不干我的事~~」 阿秀看著往上喷的水柱以及地面溅起的泥水,半傻眼半看戏地说。在他身旁的我盯著扭转的水柱,就像寻找要加入跳绳队伍时机般,窥探著突击的时间。 ──就是现在! 我一口气朝水龙头冲过去,背后传来阿秀「那家伙跑过去了耶」的声音,落下的冷水打在我背上,冰冷得让我心脏一紧。鞋子和袜子被水淋得立刻湿透,但我不在乎,全力关上水龙头。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水柱越变越低。 「阿春,干得好!」 阿佐在背后大喊。 我转过头。 「怎么了?」 阿佐疑惑地歪头。 我手掌用力压在水流未止的水龙头上,掌心一瞬间输给水压往上浮动,水「咻!」地划出半圆,斜向划湿我的衬衫后,朝阿佐喷过去。 「接招吧!」 「呜喔!」 正中目标! 我立刻放开手逃离现场。 「阿春你这个混帐!」 全身湿透的阿佐追上来。 我全力奔跑。 水花闪闪发亮。 我边跑边想「这就是夏天啊」,今天、明天、后天也是夏天。每天都是放假,有好多时间可以玩。从身体深处涌出喜悦,以此喜悦为动力,我用尽全力四处奔跑。 小学一年级的我,有了可以在夏日无尽奔跑的感觉。 ◆ 闹钟响起。 「叮」,我停下闹铃。 蓝色窗帘在朝阳照射下微微发亮,房里昏暗。我仰躺盖著毛巾被盯著天花板看,贴在肌肤上的毛巾被触感、自己的呼吸以及在胸口缓缓跳动的心脏让我感到异常真实,过去的儿时夏日回忆残影也逐渐消失。 离开被窝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窗帘。蓬松的积雨云挂在天空,又远又近的树木绿意迎风摇摆,我淡然想著「是夏天呢」。 我将手放在冰冷的窗框上,听著秒针的声音旁观了夏日一段时间。这几年,暑假没和任何人订下游玩的约定,只是独自从窗户或纱窗内侧眺望夏天。接下来要在夏日中,而且还是要为了去见一个幽灵出门,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踩踏自行车。 青绿农田的清爽气息舒适地在田间小路上吹拂,稻苗间隐约现身的水面反射著夏日阳光而闪闪发亮。看见那座桥时,saki一如往常地靠在栏杆上望著远方,我抵达桥边后她才会转过来看我。 「早安。」 「早安。」 「伞给我。」 「麻烦你了。」 「saki。」 「嗯?」 我伸手接伞时不经意地开口问: 「现在几点?」 「九……」 saki在要说出九点前停止动作。 她似乎发现我为什么这么问了,如果我照约定九点抵达,就不可能问她现在几点。而saki不敢回答,也是她不知道时间的最好证明。 我从僵硬的saki手中接过伞,接著从口袋中拿出蓝色的塑胶手表放在她白皙的掌心上。表面在掌心上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手表的指针指著八点零三分。夏日白天长,很难察觉过了多久时间。我猜测她为了不要因为大概的感觉而迟到,可能很早就到这边等,果然不出我所料。 「不介意就戴上吧。」 那是我昨晚靠著久远回忆从抽屉深处找出来的玩具手表,我小时候很爱戴的一个。还以为可能早就坏掉了,死马当活马医地装进电池后,手表彷佛从长眠中醒来般又开始走动。 saki眼中浮现出不知所措,我有点慌张。 「这很旧了,也是骗小孩的玩具,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我想著只要能知道时间什么都好所以才拿过来的,但似乎是失败了。 「不是那样……」 「?」 saki踌躇后抬起头,挤出乾涩的声音。 「你老是给我东西,我却无从回报。」 我吓了一跳。 原本想说出「别在意那种事」,但总是沉著成熟的saki现在露出孩子般的表情,让我打消念头。即使对我来说只是小事,对她来说或许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不回报也没有关系,比起那个,你先戴上看看。」 我故作轻松地催促她戴上表,saki认真点头后,彷佛对待相当尊贵物品般慎重地戴上表,戴好后直盯著表面看。被她认真的表情影响,我也跟著看表面。 长针「答」地动了一下。 saki抬起头。 「春人同学,好厉害喔。」 我心想她在说什么,她眼睛闪闪发亮说: 「时间在动耶!」 这过于率直的感想,让我差点喷笑。 「嗯,毕竟是手表嘛。」 saki感慨万千地用力点头,转过头来看我。 「谢谢你。」 看见她的笑容,saki因为这点小事感谢、感动的感性让我有点羡慕,同时也产生些许疑问。 ──她到底是过著怎样的生活啊? ◆ 「春人同学小时候是怎样的小孩啊?」 夏日的河畔,光线随著水波晃动。 水面反射光芒,刺眼地强烈闪耀,缓缓地淡淡闪动,两人并肩走在光线的马赛克中,我们常常说起过去的事情。 送她手表的下一次见面起,saki开始负责掌控时间。 我也没特别的行程,每天见面也无所谓,但saki坚持「感觉每天都和幽灵见面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所以我们隔一天的九点在石桥上会合后沿著河边散步,经过三十分钟后就在saki的提醒下折返。几次见面后,这已经变成我们的固定行程了。 我边回忆边说: 「很喜欢在外面玩吧,常常和儿时玩伴在外面玩。」 「玩什么?」 「什么都玩耶……探险游戏或是抓虫……啊,但最常玩的应该还是找宝物吧。」 漂亮的玻璃碎片、光滑的石头、羽毛等等的,到处搜集这些垃圾收进零食空盒里,然后很珍惜地收藏著呢。 我说著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类事情真不错呢,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但saki看起来却相当开心。 「你觉得你都做些什么?」 「不知道,但可能画画或是读绘本吧……」 「室内派啊。」 「嗯,也或许是因为现在都在户外,所以对室内的游戏有所憧憬吧。」 「如果你有儿时玩伴,你觉得你会玩什么?」 「嗯……」 就像这样,我说自己的回忆,没有记忆的saki说著「如果」的话题,一点一滴累积,我们就这样寻找saki回忆的线索。 我们就这样边闲聊边在河边漫步。 「啊。」saki小声一喊,突然远离道路。 「saki?」 她脚步轻快地朝杂草丛生、没有道路的路旁走去,站在一棵树前,双手轻轻抚摸树干,接著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双手像是轻柔包覆著什么东西地站在我面前。 「春人同学,手伸出来。」 我照她说的伸出手,她的手如花苞盛开般慢慢张开。 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在我的手上……是蝉壳。我抬起头,saki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如果你会抓虫,应该也会捡蝉壳之类的吧?」 「是啊。」 和saki一起散步后我发现一件事。 她非常擅长从寻常的风景中发现美好事物。奇怪形状的云朵、从云间倾泻的光带,凛然站在河川上游的白鹭鸶、静静筑在刺槐树上的鸟巢、水中如闪光般游走的蓝色鱼影、一脸轻松上下拍动黑色翅膀的铁浆蜻蛉……saki只要发现这些小事,就会开心地喊著「春人同学,你看」告诉我。 ──还真久没见过蝉壳了。 我不禁仔细地盯著看,然后轻轻握住。理所当然,空壳空荡荡,很轻却很坚硬,脚的部分刺刺的会勾住肌肤。而且有种相当怀念的感觉。 我完整地确认其触感后,把它收进口袋里。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 「听说明天有流星雨。」 一如往常在河边散步时,我尽可能轻松地提及这件事。 「流星雨?」 「对,今天早上电视新闻有流星雨特辑,英仙座流星雨,新月加上天气晴朗,听说很容易观测。」 我边说边看saki的反应,我知道saki正在脑海中描绘出流星雨的模样,因为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的。 「你喜欢星星吗?」 「啊~~或许是这样没错。」 我含糊地回答。 「那你明天要看啊?」 「嗯,是啊。」 「真好,流星雨刚好碰上新月很难得耶,希望你可以看到很多流星。」 「──那个……」 我搔搔头。 「……你要不要,一起看?」 「?」 她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啊,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说,啊,对啊。 「你说你晚上会消失对吧,对不起,我忘了。」 早上看见新闻时我反射地想,感觉saki会喜欢这个耶,想要让她看流星雨。但是我为什么会忘记她晚上会消失这件事情呢?不知道为什么,从早上起完全没想起这件事。 saki慌张地摇头。 「不是,不是那样啦。」 「嗯,你别在意。」 我也慌张地不明就里点点头。 「不是那个意思啦,那个……」 「……?」 「我想看,流星雨……可以一起看吗?」 saki坚定地说。 「但是……」 你晚上不是会消失吗?说出口前我闭上嘴。透明的水流闪闪发亮地在saki身后淙淙流动,因为这样,她的轮廓看起来比平常更清晰。 凉风吹来,脚边的花草随风摇曳。 「……想看吗?」我再次开口问。 「嗯,我想看。」saki直直看著我的眼睛点头。 隔天是一如气象预报所说的晴天。 上午,我从壁橱里拿出背包,为了即将到来的夜晚准备装备。 看流星雨需要什么啊?长时间仰头看天空脖子会累,所以需要可以躺著看的塑胶布,其他还需要什么啊?「当时」准备了什么啊? 脑袋一时空白,下一个瞬间,如同挖到地下水脉般,以前的记忆泉涌而出,我停下手不知所措。 不知为什么──是为什么呢?我完全忘了那件事。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曾经看过流星雨。 ◆ 想要和大家一起看流星雨──开口提议的人是母亲。 每月第三个周六惯例的烤肉会,配合流星雨到来而提前一周举办,那天茂爷爷和关谷出现在我家。 用烤肉和夏季蔬菜填饱肚子后,我和关谷两人赤脚跑到夜晚的缘廊边抬头看天空。关谷晃动双脚朝客厅大喊: 「嗳,流星还没来吗?」 大人们在纱窗那侧笑著说: 「九点左右开始啦。」 「现在几点?」 「七点五十分。」 这个对话不知重复了几次。我们比赛谁先看见流星,可能会有沉不住气,早大家一步划过天空的流星,我们两人也早大家一步抬头看夜空。 夏日庭院的蓝色黑暗。 蚊香的细细白烟。 牵牛花缠绕在盆栽支柱上的细细藤蔓。 夏日夜空给人无比广阔的感觉。天空安静地彷佛丝毫不觉流星群正在接近,一想到接下来会有很多星星划过这片天空,就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夏虫在不知哪里的树丛中鸣叫。 「西瓜差不多冰凉了吧。」 母亲在客厅里如此说完站起身,我和关谷互看一眼同时起身,竞争般乒乒乓乓往厨房跑。 茂爷爷悉心照料的小西瓜就浮在装有冰水的脸盆中。 母亲取出西瓜,拿毛巾擦乾后用手指轻弹,内容饱满的「叩、叩」清脆响声。我和关谷踮脚从母亲的左右两侧看西瓜。 母亲苦笑。 「很危险,你们退后一点。」 确认我们退后之后,母亲爽快地一刀切下将西瓜分成两半,看见宝石般红色闪耀的润泽切面的我们响起欢声。大家一起在客厅里品尝装满整个盘子的西瓜。西瓜虽小,但皮薄肉甜。我和关谷兴奋地连声喊好吃。 「那真是太好了。」 茂爷爷满足地笑了,看到他笑我也更加开心。 我喜欢茂爷爷。如美丽和纸般带有皱褶的滑顺肌肤,圆润有福气的耳朵。漂亮清澈的淡色眼珠总是充满笑意,只要待在茂爷爷身边,就像浸泡在温柔的热水中,胸口也跟著暖起来。我在心里偷偷憧憬著,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这样的老爷爷。 吃完西瓜后── 「春人,过来一下。」 父亲起身打开客厅内侧的拉门,我跟在他后面走,父亲边从壁橱拿出坐垫边对我说: 「拿去缘廊边摆好。」 我一口气抓起三个带有些微樟脑气味的坐垫,抬起头,看见不知何时跟来的关谷躲在拉门后面偷看我们。我做出要拋出坐垫的姿势后,关谷立刻蹲低张开双手摆好架式。 「看招。」 我用力把坐垫丢出去,坐垫如手里剑般边旋转边飞出去,关谷双手一拍空手夺白刃,接得好! 「再来一个!」 我开心地想要再拿起一个坐垫来丢时,坐垫被什么卡住一动也不动。转头一看,只见父亲的大手压在坐垫山上。 「别用丢的,用搬的,会扬灰尘。」 父亲语气平淡,却让我有被严厉斥责的感觉,兴奋的情绪也瞬间萎靡。父亲丢下呆站在原地的我,迅速搬了五、六个坐垫走。关谷也有自己被骂的感觉,消沉地跑到坐垫山旁抓起两、三个坐垫后,小跑步跟在父亲身后。 我也知道会扬灰尘,也知道这很没规矩,但是,只是稍微胡闹一下而已啊。我有种不甘心的感觉,所以故意慢慢搬,交给在缘廊铺坐垫的父亲。 等到坐垫铺满缘廊后,父亲转过头来看我们: 「好,铺得很整齐呢,谢谢你们两个。」 软呼呼的缘廊,非日常的光景。即使如此,我的心情一点也不雀跃。 流星雨开始前,我都待在客厅角落闹别扭。关谷好几次来找我去缘廊,我都摇摇头。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夜晚的缘廊很恐怖吧,我不断拒绝之下,关谷也只好放弃,在我身边坐下。 晚上八点五十分。 「时间差不多了吧。」 茂爷爷说完后,关谷往缘廊跑去,我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茂爷爷喊著「嘿咻」盘坐,父亲也靠在梁柱旁盘坐。 「我要关灯了喔,可以吗?」母亲问。 「好~~」 我和关谷边回应边并排在坐垫上仰躺,用力放松手脚。 世界反转。 母亲关掉走廊的灯。 周遭瞬间变暗。 薄暮中闪过一丝紧张感。 ……接下来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即将开始。 在安静的紧张夜空下,我屏息以待开始的预感,彷佛连庭院里的草木也跟著我屏息。我完全忘记自己正在闹别扭,睁大眼睛看著夜空,不想放过划过天际的星星。 接著── 「开始了。」 父亲突然开口。 「什么,骗人!」 「哪里?」 「那里!」 父亲手指的方向当然已经不见流星。被父亲抢先了,但很奇妙,我一点也不会不甘心。老实觉得对手是父亲,输了也是没有办法。 一分钟……两分钟……我们屏息持续看著天空。 接著「咻」,一道闪光划过天际后消失。 「啊啊啊啊啊!」 我和关谷同时指著那一点,接著互看彼此。 「平手耶。」 说完后一起笑。 接下来,流星零散地划过天际。 一开始的数十分钟,我和关谷还对每颗流星发出欢声。但过一小时后完全沉默了。 流星出现前,夜空会出现些微徵兆。 小小的光芒一瞬间在黑暗中晃动般出现,接著一下子就划过天际消失。我觉得那副模样和什么相似,是什么呢……思考之后想到了,那和水很像。点点滴滴在玻璃杯中累积的水,突破表面张力极限后,柔柔跨越杯缘的第一道水痕。 夜越深,气温也变得更低,流星的数量也跟著增加。 突然,闻到淡淡的香甜气味。 不知何时离席的母亲端来饮料。母亲把温热的马克杯递给每个人,我和关谷坐起身喝著冒出热气的玉米浓汤。口中慢慢扩散开来的温暖甜蜜让我不禁叹息。 ──我现在正喝著世界上最美味的饮料。 把幸福融化喝下肯定就是这种味道吧,我这么想著。 「真不可思议。」母亲双手拿著冒白烟的马克杯喃喃低语。 「过去和爸爸一起看的流星雨,现在五个人一起看呢。」 我看著母亲,被她的侧脸吓一大跳。母亲很美。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的她看起来像个陌生的女人。 「你和叔叔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吗?」关谷小声问。 「对啊。」 母亲露出温和的笑容,父亲沉默地看著天空。当时我觉得,他们两人之间飘散著无尽温柔的氛围,接著柔柔地融化在黑夜中消失。 我慌张地从两人身上别开眼。 从我出生起,母亲就是母亲,父亲就是父亲,但似乎并非这么一回事。母亲有母亲的,父亲也有父亲的故事,原本独自成立的故事慢慢地相互交叠,他们两人现在才会在这里。我强烈感受到这点。不知为何,一直到那时我才发现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再喝一口飘散热气的玉米浓汤,边喝又边偷偷看了两人。 ──我将来也会遇见那么喜欢的人吗?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过著怎样的生活呢?与那人相遇的我,也会在遥远将来的夜晚,像这样喝著暖呼呼的饮料,一起看流星雨吗?……真希望可以如此。 就在我独自偷偷向星星许愿时,关谷开口说: 「明年也大家一起看吧。」 「明年稍微去远一点的地方吧,在暗一点的地方会更漂亮喔。」 母亲说道。 「海边不错呢。」 父亲说道。 「也放个烟火吧。」 茂爷爷说。 「我还想要打西瓜!」我接著说。 「好耶!」茂爷爷弯著眼角笑。 拿著微微冒白烟的马克杯,我们说著明年的事情。在这舒心的气氛中,我再次看著父亲、母亲、关谷和茂爷爷。我觉得我好喜欢他们。 喝完幸福的液体后,我们再次抬头看夜空。 流星整晚没停过。 当我发现时,关谷变得好安静,转头一看,她已经完全熟睡了。被她影响,我的身体也沉重起来。温暖的睡意慢慢扩散到指尖,夜空的星星开始变模糊。越变越狭窄的视野最后看见模糊夜空划过一道流星,我闭上眼睛。 接著── 「睡著了啊。」遥远意识的某处,我听见茂爷爷打趣的轻语。 「嘿咻。」 感觉父亲起身把关谷抱走,过了一会儿,我也被抱起来。 「这家伙还真重。」 我在父亲怀中装睡,靠著气息知道我被放在关谷身旁。父亲替我盖上毛巾被时,不知为何我只想让父亲知道我还醒著。 微微睁开眼,父亲立刻发现了。 父亲微微一笑,轻轻摸我的额头后走出房间。 我心满意足地在柔软的床铺上闭上眼。 那是五个人第一次一起看流星雨,也是最后一次。 ◆ 「铿」,在自家门口踢开自行车脚架,时至此时我才发现,今天是第一次和saki共度夜晚。 晚上七点的桥上。 「你好。」 「你好。」 saki如被雨淋湿的草木一般,淋了一身刚出现的夜色。朦胧白皙的她,手臂上一如往常挂著伞,我也一如往常地接过伞插在自行车上。 「要在哪边看?」 「尽量昏暗的地方比较好。」 我们两人走过晚上的桥,沿著河边走一段路后,在堤防铺上塑胶布。我让saki先躺下后才在她身边仰躺。瞬间刺中背部的剧痛让我忍不住弹跳起身。 「怎么了?」 saki也坐起身。 「有石头。」 石头从塑胶布下刺到肉超痛,我卷起塑胶布,边把下面的石头丢到一旁边问: 「saki那边还好吗?」 她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立刻笑著回:「嗯,还好。」 「你躺这边。」我尽可能把小石头清空后让出位置。 saki说著:「不用。」有点踌躇。 「别客气,你躺这边。」 我强势地说完后,saki相当不好意思地在塑胶布上坐下。我也交换位置在saki身边躺下来,但又立刻起身。 saki看著我,我也看著saki。 我唰地掀起塑胶布,拿出下面的小石头后再次躺下。saki晚了一步也在我旁边仰躺。 我们无言并躺著看天空,接著不知该说什么。 未曾看过的无数星星就在夜空中闪烁,侧耳倾听,彷佛还能听见水声与树叶摩擦声中混杂著星星在空中眨眼的声音。紧盯著夜空让人丧失远近感,陷入下一秒身体就会被吸入夜空中的错觉。 稍微沉默后,saki开口:「──星星,好美喔。」 「嗯。」 「真不可思议。」 「什么?」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看著她。 细腻的玻璃艺品搜集星光后做出的细致阴影落在saki的肌肤上,她闪闪发亮的漆黑眼珠看著星空。 「可以和春人同学这样一起看星星,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 潺潺水声在脚边响起。 ──从家里骑到这只要二十分钟,明明仅仅这点距离,却让我有种到了很远的地方的感觉。 正在我想「得回些什么」之时…… 「啊,流星。」 第一颗流星划过,saki指著流星消失的方向。转移话题有种救了我一命的感觉。 「嗯,流星。」 「好漂亮喔。」 她直直看著天空低语,我光是回一句「是啊」就用尽全力,不知为何找不出该说什么。 接著,以夏日的巨大夜空为舞台,正如期待,不,是超乎期待的天文秀正在上演。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从夜空落下,被宇宙的黑暗吸收。此时此刻,我们正处于我昨天早晨期望的未来当中。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却一点也不雀跃。 晚上的河岸比预期更冷。 河川的冰冷精气连身体的中心也冰透,坚硬地面的湿冷一点一滴夺走身体的热度。我侧眼看saki,心想她不会冷吗?她色彩淡薄的肌肤看起来很冷,但她淡然地看著星星。 「看到刚刚那个了吗?超大的耶。」 「好漂亮,一次来两个耶。」 偶尔,saki漂亮清澈的声音融入夜色中。她每说一句话,我都很努力才能应和。 黑夜漫长。 随著夜色越深,星星也越加闪耀,流星恐怖地不停落下,没留下余韵地消失无踪。那是相当美丽也相当恐怖的光景。 比起星星,我更在意寒冷。 包包里有装满热水的水壶、两组纸杯和玉米浓汤粉,我随时都可以泡出那个浓稠的幸福液体,现在也正需要它。但不知为何,我完全不想要打开背包。 我好几次、好几次偷看saki手腕上的玩具手表。就这样满脑子想著「什么时候要回家」,我们到目前为止一直遵守著一小时规则,但今天没有限制。今晚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气温越变越低、越变越低,夜也越深。 不知何时开始,星星化作天空暴徒。每颗星星醒目地释放出暴力的绚烂光芒,流星穿过闪烁的星星缝隙,纵横无尽地飞越燃烧。静静地在寒冷彻骨的夜空中不停重复的壮阔光景,让我诡异地严肃起来。 发现时,saki也不再说出任何一句话。 最后,彷佛突破界线一般,夜空开始淡淡地转白。 天色开始变亮后,夜空便以惊人速度转为清明透彻,星星混杂其中也看不见了。 接著,早晨来临。 沾湿朝露的草木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亮之时,我开口喊她的名字。 「saki。」 大概因为长时间沉默,我的声音沙哑。不,或许是因为寒冷。气温还持续下降中吧,相当寒冷。 「什么?」 我看著天空问: 「──你平常消失的时候,会痛吗?」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现在问出这句话。 「不会痛喔。」 我单手撑住身体,坐起僵硬的上半身,低头看著染上朝阳色彩的saki。 「那么,你消失的那瞬间,可以让我看吗?」我说。 「……你想看?」 她仰躺著对我软软一笑。 我静静点头,她俐落地撑起上半身说: 「可以啊。但是可以换个地方吗?」 蓝色冰冷的夏日早晨。 被朝露沾湿的草丛中,刚醒来的虫子们呼朋引伴,我们就漫步在虫鸣声中。每走一步,河川的精气密度也更高,她的存在相对变得淡薄,感觉变成很不确实的东西。 saki突然转过头对我说: 「你今天早餐要吃什么?」 我的脑袋一瞬间空白。 「……荷包蛋吧。」 从接下来就要在我面前消失的幽灵口中听到「早餐」这名词很没有真实感。但仔细想想现在的状态,现在saki在我面前的现实更加不真实。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在哪呢?我骑在从家里延续到这里的地面来到这,这个场所应该确实与我的日常相连结。 「荷包蛋谁煎啊?」 saki知道我的母亲已经过世的事情。 「是我。」 「春人同学煎吗?」 「嗯。」 「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 「才没有,很了不起,可没那么多高中男生会自己做菜耶。」 「是这样吗?」 我含糊地回答。 「嗯,很了不起呢。」 或许她是想要缓和气氛吧。但这女孩,saki待会儿就要消失了,脑袋满是这件事情的我完全没有余力继续对话。我没继续回答后,她也沉默了。 走在前头的saki背上反射光线看起来一片白,在道路扭曲之时,她突然缓下脚步停止,我也跟著停止。 saki转过头来面对我。 滑顺的黑发,落在她脚边的蓝色影子。睫毛、脸颊、鼻子、嘴唇、制服的皱褶、纤瘦的肩膀,妆点她的光线与贴在每个细微凹凸上的影子,在我被那压倒性的复杂精巧震撼时,她静静地开口: 「在这边可以吗?」 「嗯。」 夏草随风摇曳,沙沙地骚动。 ──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呢?看著我,她的表情变得柔软。 「春人同学。」 「什么?」 「如果觉得恐怖,你逃走也没关系。」 在我回答前,她彷佛要掬起朝阳,右手轻轻朝空中举起。 手掌在光线照射下闪耀白光。 一瞬间的静止。 接著,轮廓像融化一般,她的指尖唰地慢慢流逝。 如同乾冰升华般,从她身上融出的细小粒子边将朝阳分解成虹彩,边闪闪发亮地在空气中扩散。指尖、手掌、手腕、手肘── 「有点像幽灵对吧?」就在我呆然以对时,她开口对我说。 「是非常像幽灵。」 我好不容易回应后,她笑著说「是吧」。我也努力想露出笑容,但无法好好办到。她看著消失的手腕说: 「每次这样做,我都期待著这次或许能真正消失。」 她挥发四散的手肘、手腕、手掌、指尖像倒带般回到她身上。 一点一滴,直到最后的粒子也收回到她身上。 「但是啊,没办法消失。」她说。 彷佛表示「这就结束了」,恢复原状的右手往左手「碰」地握掌,做著这毫无深意的动作仰望天空。 我也跟著她看天空。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飘著薄薄云朵的天空。慢慢低下头后和她对上视线,她温柔一笑。与其说在笑,更该说是在对我展示笑容的笑法。 「那个……」我脑袋还没整理就先开口。 「哪个?」 她温柔回问,我勉强继续说下去。 「──刚刚那个,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你没办法全身都变那样吗?」 「可以喔,我每天都在试。」 「每天?」 「嗯,每天晚上,因为我会让自己在晚上消失。」 是啊,她之前不是曾经说过吗?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在冒汗。 「全身分散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和睡著时的感觉很像吧。」 她眯起眼睛回想当时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自己四散时在哪里,但当我发现时就恢复原状了。然后,回到原本的身体时就会想起来。空气、泥土、水之类的,我想要熟悉这些东西的这件事,然后发现我办不到。」 她的语气从刚刚开始就过度平淡,所以我直觉自己得说些什么才行,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自然的空白后,saki慢慢地继续说。 「──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理解呢?雨水落在大海后,雨滴就会变成大海的一部分对吧,因为它们都是水。但我的状况就像是雨滴维持雨滴的状态在大海中仿徨,然后发现时又变回云朵的感觉。」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想像出落入大海的无数雨滴以海面为界线,如同透明的樱花花瓣般在海中漂浮的影像。那个影像因为她突然说了「那么,我们回去吧」而消失无踪。 我回过神时,她已经回头走在来时路上了。 「等等。」 我直觉不可以现在就这样分别,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不可以,但这样下去就糟了。 她回头。 我不知该说什么──saki的表情没有色彩,她彷佛一个陌生人。 接著她突然一笑。 「春人同学,你别太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自己。」 我不知为何认真了起来。 「但是啊,你的脸色从刚刚开始就很糟耶。」 她这么一说,我的视线突然扭曲。低头一看,脚下是布满裂痕的寻常柏油路──发现自己站在上面的双脚、膝盖稍微发抖,我的思绪因而停止。 她继续:「还好吗?今天先回家吧?慢慢走没关系喔。」 我们距离桥没有太远,比预期还快回到桥边。我松了一口气,也对松了一口气感到不明的罪恶感。 蹲下身要把钥匙插进自行车车锁时,视线一度扭曲,我不禁抓住自行车车架,体温瞬间降低,全身开始冒冷汗。 「……这个。」 我抽出雨伞塞给saki。 「──我送你回去吧?」 她拿著伞,有点客气地问我。 「谢谢你,但我没问题,可以自己回家。」 我边说边跨坐上自行车。 「这样啊,嗯,那……路上小心。」 她微微一笑。 在她身后流动的河水,闪闪发亮的河面,哗啦哗啦切碎开始带著热度的夏日光芒。切碎的光线如冰冷的玻璃碎片冰冷地四散,也温柔地不停刺痛我的眼。这幅光景相当真实,同时也有哪里非现实。 她现在染上白色阳光与蓝色影子的色彩,彷佛夏日光景的一部分。 单脚踏上踏板的瞬间,突然有种会就这样道别且再也见不到她的预感。她已经不会再来这里了。 ……不、不对,saki会来。 我不会来。 有种从漫长梦境醒来的感觉。 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我以为我理解saki是幽灵这件事。但看见她在面前消失后,我才第一次有了真实感,她是个幽灵。听起来矛盾,但与之同时我也觉得saki是人类,是丧失了肉体,也被肉体束缚的活生生人类。 ──好想逃走。 我本能地如此想。回家吧,回去之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把saki忘记吧。现在还能把和saki之间的事情当没这回事,而这大概才是正确的。 但是,直觉对我喊著「别放弃」,现在不能放开saki的手。 「嘿,saki。」 「嗯?」 她的语气好温柔。明明没有被责备,我却几乎无法忍受,没办法看saki的脸……就算我再也不来这里,她肯定也会原谅我吧。 我紧紧握住没什么感觉的掌心,开口说: 「明天,我希望你能再来这里。」 我这样立下约定,替想逃开的心情绑上重锚。我以为她会立刻点头,但她没有马上回答。 「嗯……」她双手抱胸沉思。 「嗳,春人同学,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愿意陪我啊?」 「为什么这样问?」 saki彷佛看著易碎品般凝视著我说: 「因为大概没有太多人愿意陪一个莫名其妙的幽灵啊。」 「──我不知道。」 我的回答让saki露出迷惘的表情,我的表情大概也和她差不多。 太阳穴阵阵地抽痛。 以这次的抽痛起头,太阳穴配合著心跳开始痛起来。每次抽痛都在破坏我的思考与力气,越想要确实保持意识就越痛,也慢慢出现恶心感。 极限了。 「对不起,我身体……有点……今天先回去了,但我明天九点会再来。」 「但是……」 「明天见。」 我强硬地拋下这句话,不等她回应便踩下踏板逃离现场。 和缓的风在稻禾上创造出波浪。 顺风推著我前进,我用几乎没感觉的脚不停踩踏板。轮胎压到小石子时车体随之摇晃,手中的龙头也跟著不稳。明明想要好好握紧,我的手却使不上力。 回到家,从自行车上下来走进屋檐的阴影后,感觉瞬间转冷。在玄关台阶想脱鞋时,这才发现手微微发抖。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感受到什么,搞不清楚自己想记得看见的事情还是想忘记。只不过,saki的手消失又恢复的影像,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重播,那和现实光景交错,让我的眼前不停闪烁。 扭开流理台的水龙头想洗手。 水流出。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只是盯著流进流理台的水看──我到底是想要干嘛啊?……啊啊,对了,要洗手。 把手放到流水下,接著转紧水龙头停下水。拿毛巾擦手时,父亲从我身后经过。 「早安。」 「早安。」 我不想让他发现我不舒服,佯装平常的样子回应。 一看时钟,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和平常相同的时间,我煎蛋,父亲去拿报纸的时间。对啊,只要和平常一样就好了。 我一如往常地从冰箱里拿出蛋来。 转开瓦斯炉旋钮,热火和些微的瓦斯气味缓缓出现。把平底锅放在火上,抹上薄薄一层油,在平底锅边缘打蛋。蛋壳「啪」地一声裂开,生蛋缓缓落入平底锅中。 受热的透明蛋白底部开始出现小气泡,接著转为白色。倒一点水后迅速盖上锅盖,水在锅中「啪哧啪哧」剧烈跳动,白烟从锅盖缝隙「咻」地冒出来。煎蛋的气味、残留在肺部的河川气味与稻田的青草味在我体内混杂成一团。 我的胃部突然大幅翻动。 我立刻停下火冲进厕所。 下一刻吐了出来,只有胃液可吐,胃液的苦涩让我更加不舒服,反覆乾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即使如此,我的身体还是拚命想吐出什么。好几次乾呕、咳嗽,但不管多想吐出什么,我的身体空无一物,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吐。 几分钟后,父亲从背后对在洗手台漱口的我说话。 「──春人,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 我明明想要正常回答,但逞强的口气连自己也吓一大跳。 「……去睡觉,剩下的我来就好。」 「我没事啦,你等等。」 父亲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一语不发地坐回椅子上。 我喝水让胃恢复平静,好不容易煎完蛋,对父亲说了自己待会儿再吃后,迅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倒在床铺上的瞬间,身体的力气被抽乾。 昏暗的房间。 边听远处响起的嘈杂蝉鸣,我用手臂盖住额头,把阵阵作痛的脑袋压在枕头上,接著几乎是失去意识般地沉睡。 ◆ ──蝴蝶翩翩飞舞。 我做了梦,往事的梦。 梦中的我是小学二年级的天真男孩。 那天,我为了自由研究的昆虫标本制作,拜托父亲带我到宽敞的河川公园,在蓝白蜡笔画出的蓝天底下,单手拿著捕虫网追著蝴蝶跑。 「喂,春人别那么急躁,会跌倒。」 听父亲追在后面大喊,我朝著往远处飞去的蝴蝶不停奔跑。边跑边锁定目标,用力把网子从上往下挥。 「耶!」 「抓到了吗?」 「嗯!」 我扭转网子阻挡了蝴蝶的逃生出口,跑回父亲身边,父亲的大手放在我头上。 「好,春人,你把网子放在那边。」 我照著父亲所说,把关住蝴蝶的网子放在草地上。 「那接下来──」 「嗯。」 「你隔著网子让蝴蝶阖起翅膀,用食指和拇指压住它的胸口两分钟,让它心跳停止,别太用力,要不然会把蝴蝶捏烂。」 父亲脱下手表交给我,我拿过沉重冰冷的手表瞬间停止动作,抬头看父亲。 「怎么了?」 蝴蝶在网子里眨眼般慢慢拍动翅膀。 「但是……」 在我不知所措时,父亲表情不变地问我: 「你要做标本对吧?」 「嗯。」 ──我暑假作业想要做标本。 我提出要求时,父亲有点不愿意,我努力说服不愿意的父亲带我来河川公园。我很想要尝试做标本。但不知为何,我完全忘了标本制作过程中,我得要亲手杀了什么生命。我完全不理解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热的风吹过草皮。 蝴蝶在网子中拍著翅膀,我现在就要亲手扼杀蝴蝶的生命──突然涌起的现实感让我恐惧。 我偷偷看了父亲一眼。「不想做就别做吧」,感觉父亲会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希望他可以这样说。但父亲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看来他似乎决定不插嘴我做出的判断。 三角纸、大头针、标本盒等制作标本所需的道具都已经替我准备好了,是我缠著父母在家庭用品卖场买的。时至此刻已经不允许我放弃,而且我不想让父亲认为我是胆小鬼。 我伸出手,蝴蝶大概查觉到异状,在白色封闭的网子中努力拍击翅膀寻找逃亡路线。我慢慢缩小范围阻碍蝴蝶动作,隔著网子勉强地把它的翅膀阖起来。指尖沾上翅膀的鳞粉。蝴蝶带粉柔软的身体相当脆弱,感觉只要稍有不甚就会瞬间毁坏,但是,啊啊,是啊,我现在就要破坏这个身体啊。 我屏住呼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蝴蝶柔软的胸口。 「轻一点。」 父亲在我头上说。 注意力道别把蝴蝶捏烂,我紧紧压迫它小小的心脏。「咚、咚」,指尖感受到比芝麻更小的鼓动。指尖要破坏一个生命,不,是有要破坏一个生命的触感。蝴蝶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它拚命挣扎。我理解了。 手指颤抖。 全身开始冒汗。好热,明明热得要命,我的胸口深处却怕得发寒。 我把手肘用力压在地面阻止自己发抖,继续压迫蝴蝶的心脏。指尖的脉动越变越快,心脏的疯狂跳动吞没了蝴蝶的心跳。蝴蝶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在指尖融为一体,我越来越搞不清楚,阵阵跳动的脉搏到底是蝴蝶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亦或是两者的心跳。 明明是自己要杀蝴蝶,我中途差点哭出来。我果然还是不想啊,不想要杀蝴蝶。不要,不要…… 那天回家路上,父亲在车子里不发一语。 又大又圆的夕阳在西边天空闪闪发亮。 沉重的罪恶感苛责著我。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好几次想对父亲说藉口,想要道歉,不停偷看握著方向盘的父亲寻找开口的机会。父亲只是安静看著前方,被夕阳染红的脸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没有生气。 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回到家里,父亲打开家门。 「我们回来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小声说「我们回来了」进入家中,父亲洗手漱口完后,立刻回自己房间。母亲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在我偷偷摸摸从她背后经过时,她突然转过头来。 「回来了啊,成果如何?」 母亲知道父亲带我出门要做标本。 「嗯……」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含糊回应,母亲停下炉火,擦乾手之后在我面前半蹲下身。 「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温柔问。母亲从正面注视著我,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晚了一步从眼睛深处涌上来。 「……我办不到。」 说出口的瞬间,泪水涌出眼眶。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哭,在指尖挣扎的蝴蝶,静静在旁守护我的父亲,父亲借我的手表的沉重重量,特地买给我却没有用上的道具,好多东西在我脑中混杂成一团。 「觉得它很可怜吗?」 在我无法继续说话时,母亲如此说。 那是一缕蜘蛛丝,母亲不知道我的罪,父亲知道我的罪。我点头。点头的瞬间,热泪从我眼中流出。 「这样啊,春人真善良。」 母亲抚摸我的背的手好温柔,该是我追求的宽恕却让我痛苦,所以又哭得更急。善良的不是我,是如此解释自私的我的母亲。 母亲摸著我的头轻声说了一句: 「你今天思考了很困难的事情呢。」 ──蝉鸣在远处响起。 醒来时,我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从窗帘缝隙中射进房里的金色光线,照亮在空气中飘浮的每粒尘埃。停在窗帘上的蝴蝶打著半睡半醒的节奏慢慢、慢慢地反覆开阖翅膀。彷佛从我梦中跑出来一般,那和梦中出现的蝴蝶是相同种类。 我轻轻地坐起上半身避免惊动蝴蝶,呆呆盯著蝴蝶拍翅时,视线突然模糊起来。 什么?才这样想没多久,腿边传来啪答的声音。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大腿上溅起,在毛巾被上染出圆形的湿润。 过一会儿,我才发现那透明之物是从我眼中流出的泪水。在我举起衣袖拭泪时,蝴蝶飞起,翩翩飞舞混入夏日天空中消失。看不见蝴蝶身影后,我还继续盯著蝴蝶消失的天空看。一段时间后发现泪水停止,我才摇摇晃晃起身。 一看时钟,时间已过早上十一点。 父亲上班后家里如空壳,厨房餐桌上放著两个用保鲜膜包起来的饭团,旁边放著稳重字迹写下的纸条。 「你睡得很熟我没叫醒你,如果有食欲就吃掉吧。」 我没有食欲,但还是撕开保鲜膜,吃下称不上早餐也称不上午餐的饭团。想要吞咽时又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但我觉得要是吐出来就输了,花时间慢慢把食物吞下去。 靠在窗边「喀啦喀啦」打开窗户,闷热的空气流进室内。 抬头看蓝天,看著健壮隆起的积雨云,我呆呆地想著,那全都由水蒸气组成耶。 ◆ 隔天早晨。 醒来时胃和胸口都感到恶心不舒服。 我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的木纹看了一会儿。 ──感觉身体的状况还是很不好。 接下来要到石桥去找saki说话,我现在觉得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在认真感觉身体不舒服的同时,也想著这该不会是身体无意识地在寻找不去的理由吧。自己订下约定还说这种话很自私,但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去。 ……其实,这是相当简单的事情。 只要继续在柔软平稳的床上打滚,仅仅如此我就能回到「日常生活」中,那肯定不是坏事。 『如果觉得恐怖,你逃走也没关系。』 saki在手臂消失前这样对我说。 我侧躺闭上眼睛。 ──那时,不,或许在更早以前她就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了。因为知道这点,她先替我准备退路后,才让我看见她消失的那一幕。我有这种感觉。 那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 「唧、唧」……蝉在墙壁的另一头鸣叫。 我轻轻起身。 走下楼梯,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掬起流出的冷水洗脸,一看镜子,自己的脸色异常苍白。我一如往常地煎蛋,但我没办法吃,拿保鲜膜把自己的份包起来后冰进冰箱。父亲看见这样的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玄关的台阶穿鞋,用没什么感觉的手绑紧鞋带,打开门后,斑斓模样的云朵四散分布在天空中。擦过鼻尖的风混杂些微雨水的气味,感觉随时都会下雨。 我跨上自行车,在阴天中慢慢往前进。 看见saki伫立在桥上的身影时,看见她手上还拿著伞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我也发现我没带伞出门。 抵达桥边时saki还没有发现我,只是靠在栏杆上呆呆看著河面。不对,她的眼睛看似有对焦其实没有对焦。 「saki?」 我从后面喊她,她这才吓了一跳,离开栏杆转过头来。黑色眼珠捕捉到我的身影后有些微地动摇。 「早安。」 「……早安。」 ──到底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好呢? 她漂亮地打直腰杆,转过来面对我。我的脑海中好几次不停重复上演saki逐渐消失的手臂,以及粒子一颗一颗回到她身上的影像。 「你昨天晚上有消失吗?」 问出突然想到的问题,saki抿唇做出笑容点点头,接著再次点头后呼吸一次,不自在地笑: 「因为我会让自己在晚上消失。」 「对不起,说的也是。」 我说完后,saki想要点头──接著表情扭曲。 我心想「咦?」她说了「对不起」后背过头去,看起来像拚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崩坏了。 我茫然呆站著。 「……还好吗?」 她背对著我摇头。 「不是,对不起,你等我一下下,大概马上就冷静了。」 是什么东西「不是」啊? 我等待saki冷静下来,突然发现saki的背,描绘出她的淡薄细线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距离。很奇怪吗?我突然想要碰触她的背。 只要手轻轻放上去就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那么做。或许因为试著调整心情的她从背后看起来是那么娇小,也可能是感觉saki的存在太过不确实,我只是单纯想要确认而已,想要确认现在在面前的女孩确实存在。 我缓缓伸出手,富含水气的浓密空气缠上我的指尖。 ──真的碰了会怎么样呢? 会有触感吗?是温暖还是冰冷呢?也或许会从我碰触的部位开始消失。 在碰到的前一刻,我停下手。 saki转过身。 我迅速抽回手说: 「冷静下来了吗?」 「嗯。」 saki露出微笑。 ……她发现我想要碰她了吗?太好了,应该没有发现,看见她的表情后我如此确信。saki大概不知道我内心相当慌张,她说: 「我昨天晚上啊,消失了。」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 可以谈论这件事吗?我想,她刚刚差点哭出来就是因为我问了这件事,难道不是吗?就在不知道可以问多深的情况下,我开口问: 「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在晚上消失?」 「因为很恐怖。」 「恐怖?」 这么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晚上会消失时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晚上大家都在睡觉,让我有种被遗弃在黑暗中的感觉。」 边佯装稀松平常地说著,saki彷佛做著重要任务一般,用伞尖把在我们面前的小石头推到路边去。 ──这世界在她眼中是什么模样呢? 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存在的理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结束的一天。尽管如此,现在可能随时会消失,也可能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日复一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什么,独自一人到处徘徊寻找结束。我根本无可推量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就肉体不会受损这点来看,saki肯定可说是处于非常安全的世界中,但这份平稳可能令人难以忍受到几近疯狂吧。 「……总之要不要先走走?」 她点头同意我的提议。 我们两人并肩过桥,走到桥的北侧,沿著河川朝东边走去。过一阵子,有个白色东西划过saki身边,「滴答」在脚边溅起。 下雨了。 以这滴雨起头,大粒雨滴「滴答、滴答」落下。 身边传来「砰」的声音,转头一看是saki撑起伞,我们对上眼后,她不自在地靠近我。saki身上没有气味,但在进入同一个伞下后,我的肌肤感受到她的气息。好近。身体慢慢热起来。 「谢谢你。」 自己发出的声音意外让伞的内侧微微震动。 「这原本就是春人同学的啊。」 saki的声音,那份震动微微打在我的肌肤上。 滴滴答答,雨滴持续打在我们头上。夏天的雨水气味很温柔,因为甘霖获得重生的生命气息轻柔溶入空气中。 「刚刚那个啊……」 「嗯?」 「你刚刚为什么……?」 差点哭出来呢?我想要问,却没办法好好问出口,她大概理解我话中之意,轻轻一笑地说: 「因为我先前很害怕。」 「先前很害怕?」 「嗯。」 不是「现在害怕」而是「先前很害怕」,过去式。 「……已经不害怕了?」 我一问,saki歪著头说「大概吧……」后点点头。我看见点头的她左肩在伞外被淋湿,几乎下意识轻轻抢过saki手上的伞。saki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著离开她手中的伞,看见我把伞往她身上靠不让她被淋湿,她惊讶地说: 「你会淋湿。」 我摇摇头。 我自己的肩膀淋湿不打紧。但看见saki的脸,我想要拉近彼此距离让她可以不用在意我被淋湿。但当我打算行动时才发现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不知何时,被雨伞切分出的小小世界内侧,雨水的气味、我发出的热度与saki的气息交杂,保持绝妙的均衡,感觉「稍微往左边靠」这一个小动作会破坏这一切。 在动弹不得的我身边,saki也没有动作。 雨滴沿著伞面往下滴落,彷佛时间流逝一般。 到底维持这样多久了呢? 突然,灰色的云朵裂开,几道光带从裂缝中照射下来。 景色瞬间明亮。 河面与水洼瞬间染上金色,骤雨彷佛要拉出光丝般,闪亮的光芒纷乱落地。雨势一下子减缓,雨丝被风吹动如蒲公英一般,边发出白色光芒轻飘飘地化作碎片。 我们被晴雨不定的天气耍得团团转。 「啊!」 saki指著雨丝缝隙。 「彩虹出现了。」 因为她有点开心地说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我点点头说「是啊」,她用力放下手盯著我看。 「嗳,春人同学你知道吗?」 「嗯?」 「水是光与色彩的传教师呢。」 「光与色彩的传教师?」 「没错,只是眼睛看不见而已,这世界有比眼睛能看见的更多光线与色彩交错。光线和色彩可以在水中传播,所以雨天能比平常看见更多的东西。」 水是光与色彩的传教师,这语感听起来像是谚语还是什么的。 「我没听过这种说法耶。」 「没听过吗?」 「嗯,第一次听到。」 「这样啊……」 她低语,彷佛想用眼睛吞下眼前景色,凝视空中想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感觉能想起什么吗?」 「想不起来,但是……」 「但是?」 saki犹豫一下后,看著我微微一笑。 「今天谢谢你来。」 和风吹拂,各处水洼中的天空虚像晃动著。 不知何时雨停了。 我收起伞。 接著,我们两人都闪避著水洼继续往前走。 我们两人彷佛避免掉进天空里一样边看地面边走,saki的手在我身边不停摆动,我好像得抓住她的手才行一样,每走一步就会错失时机一般,有种每次呼吸都有重要的东西从身上消失的奇妙感觉。 云朵用惊人速度在天空流动,那也在地面的天空以相同速度流动。天空像是会就这样放晴,也像是会越变越暗。如同鲸鱼群的大量云朵吞噬太阳后,散成碎片往不知何处流逝。随之明暗的景色让人眼花撩乱,我走在saki身边,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正慢慢乱了步调。 「嘿,saki。」 「嗯?」 「我想要消灭你。」 这句话自然脱口而出。 并没有特定的原因让我出现这种想法。例如她透光的轮廓,一起步行这件事,并躺看见的繁星满布的夜空,以及她在朝阳中消失的指尖,或是身体恢复原状时有点落寞的侧脸。肯定是这些小事重重交叠后,就像时钟短针动了一下一样,让我的心情也跟著切换。 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对消灭saki这件事并没有很认真。只是觉得只要和她见面,总有一天她会自己消失吧。但是为什么呢?我此时认真这样想。 消灭saki吧。 听到我这句话,她沉默一会儿后,「嗯」静静点头。 「万事拜托了。」 接著低头看玩具手表。 「春人同学,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到了啊。 「嗯,下一次,约明天早上九点可以吗?」 「嗯。」 「那明天早上九点见。」 我们走回桥上,一如往常互相挥手道别。 「掰啦。」 「嗯,掰掰。」 第二章 好美 ◆ 隔天,早上六点。 我睁开眼睛,没有设闹钟,但比平常早三十分钟。醒来的瞬间脑袋异常清醒,莫名地感觉神清气爽,连房间里的每个影子都看起来湛蓝澄清。 走下楼梯到洗手台洗脸,打开厨房的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金黄光中,细微的尘埃滞留在空中。 总觉得今天的空气好柔软。 厨房太安静了,我以比平常更慢动作地从冰箱拿出两颗蛋。蛋还剩下两颗,只剩一天份了。今天或明天得去超市补货才行,我边想边把黑泽发亮的平底锅放在火炉上,抹油加热。 「叩、叩」敲破蛋壳,打蛋进平底锅。 滋。 滋。 倒一点水后盖上锅盖,被关在锅盖内侧的水寻找著出口发出「啪滋、啪滋」的爆裂声。我关火,稍微移开锅盖,找到些微出口的白细热气旋转著逃到空气中。 早上九点,一如往常在桥上会合。 「早安。」 「早安。」 边打招呼,我眨眨眼。 「怎么了吗?」 saki不解歪头。 「没有……」 saki的氛围……变了? 说不上来「哪里」,是因为这个光线吗?从天而降的晨光,柔柔延伸著,彷佛要染湿所有的草木,光线温柔地照亮整个河面,半梦半醒般地慢慢流动。saki被朝阳与蓝影轻轻勾勒出身影,柔柔地站在那里。 我一瞬间看傻了,接著才回过神来拿过她的伞。 沿著河岸散步。 彷佛要温柔吹散光粉的风吹过河面,我吸进闪闪发亮的河边空气后说: 「你死掉的时候大约几岁?」 saki的视线从河面缓缓往上移。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情。」 「不用非常正确也没关系,你觉得大概几岁?」 她像在寻找记忆般看著远处说: 「……变成幽灵后,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夏天。」 「这样啊。」 「嗯。」 第二次夏天,季节轮过一回,也就表示至少一年前了。 「为什么这么问?」 saki的眼睛看著我,环绕她的光线好柔软,睫毛落在她脸颊上的影子,不知是否多心,感觉比平常更蓝。 突然有什么东西扫过我的脚踝。我低下头,脚边的夏草在微风吹拂下如涟漪般摇曳。我冷静地踩紧地面说: 「我想要去图书馆查查资料,你太年轻就死了,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才死掉。如果是被卷进意外或是事件当中,可能可以知道些什么。」 「我也想去。」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只想过自己一个人去。 「你可以去有其他人的地方吗?」 「可以。」 saki一脸不在意地说。 「真的吗?」 「嗯,我到目前为止也和很多人擦身而过,但都没被发现,我想应该没问题。」 「但是──」 去图书馆和只是在路上和人擦身而过是两回事,去图书馆也就表示得一直待在人群中,而且如果被人发现saki是幽灵…… saki静静地看著我。 「我想去,这是我的事情啊。」 这让我无法回嘴。不需要我解释,她很清楚去图书馆是怎么一回事。 隔天早上,我骑自行车朝图书馆前进。 我原本提议在桥上会合后再一起去,但saki表示「这样是绕远路」而拒绝。虽然担心她不知道图书馆在哪,但她说她曾经过附近,所以我们直接约在图书馆的自行车停车场会合。 热得发烫的柏油路,冒出铁锈的公车站,随风摇曳的悬铃木,树荫下的自动贩卖机,在空中交错穿梭的黑色电线……经过市民会馆之后就可以看见图书馆的红砖墙。寻常的日常景色。saki出现在这之中就像在作梦,我半信半疑地绕过围在图书馆旁的植栽,她真的就站在那边。 saki站在停车场的角落,发现我之后朝我轻轻挥手。我下了自行车,慢慢靠近她。 牵著自行车走进车棚底下,视野变得蓝色清澈。残留在眼睑内侧的艳阳还闪烁著红光,那股红也渐渐消退。行道树沙沙摇晃的绿,四处传来蝉鸣声,车棚的蓝色影子下,saki白皙的肌肤很炫目。 「早安。」 saki有点紧张地微笑。 「早安。」 我也回以微笑,但紧张得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笑出来。 「那么,我们走吧。」 「嗯。」 我们一起朝图书馆正面入口前进。 「这是我第一次进建筑物里。」 saki边走边小声说。 砖造图书馆。不知是因为外头阳光太强还是因为里面太暗,紧闭的自动门玻璃变成半透明的镜子淡淡反射风景,右半边是saki,左半边是我,也隐约照出我们的身影。靠近后,自动门往左右两边滑开,图书馆开了个大口。 我们一起踏进建筑物中。 跨过入口的瞬间,saki的步调稍微有点迟疑。 在冷气舒适的馆内,我微微冒汗──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多──但是,来馆者各自找书或是认真阅读,谁也没看我们一眼。我加快脚步但注意别走太快,领著saki往报章区走去。报章区整齐地排列著桌子,每张桌子上摆著各家报纸的最新版,但找不到旧报纸。 我要saki等等后朝柜台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要看以前的报纸。」 「什么时候的报纸?」 「那个,没有特定日期……我想要查点东西……」 「一年以前的报纸,请到二楼的资料室洽询。」 资料室被大片玻璃围绕,柜台就在正面。 乍看之下资料室里空无一人,想要进去里面似乎得要和柜台说一声。我边注意身后的saki边向柜台的女性搭话,感觉她稍微看了saki一眼,但似乎没有特别在意。 指定报社和年月之后,女性从书库里抱了好几个月份的旧报纸出来。我抱过旧报纸,带著saki一起坐在离柜台遥远的位置上,彼此轻轻互相点头。第一道关卡过关,虽然不确定身边的人到底有没有看见saki的身影。 松了一口气放松力气,我再次环视资料室。 我来过图书馆好几次,到自习室里念书,但这是第一次进入资料室。在不常见的法律书籍以及禁止外借的厚重书籍包围下的宁静空间中,我们翻开报纸开始看报导。 我们连续好几天到图书馆报到。 只有第一天紧张,去了两、三次后,紧张感也越来越淡,在许多书籍包围,充满纸张与墨水气味的人烟稀少空间反而让人感到舒适。虽然没有什么成果,但saki发现有趣报导时就会温柔地「叩叩」轻敲桌面告诉我,我就会和她一起阅读报导。 三不五时休息一下,花三天时间大致浏览好几家报社过去两、三年的报导,第四天不抱希望地借了过去一年内的报纸来看。 连续看四天,专注力也跟著下降,翻阅报纸的途中还不慎打起瞌睡。saki发现后稍微一笑,她轻说「睡一下吧,我待会儿叫醒你」。我放任睡意闭上眼睛。枕在手臂上时,偶尔会听见saki翻阅报纸的纸张摩擦声,像这样在她身边睡觉也不赖。 我睡了多久呢? 我想应该没有太久。 当我发现时,周遭一片静悄悄。 我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saki的脸。日光灯的白色光线下,她停下手看著报纸的某一点。 ──那是什么啊? 她看起来像在发呆,又像是全身紧绷,那是我至今未曾见过的视线。随著自己越来越清醒,我发现她看的不是报纸,而是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 我从手臂中抬起头,与saki翻过下一个页面几乎同时。 她发现我醒来,对我柔柔一笑用嘴型说「你醒来了啊」,接著在我想要问什么时,她又翻过下一页。 ──那是我的错觉吗? 结果我们那天把去年的报纸也全看完,在毫无收获的状况中走出图书馆,两人呆站在布告栏前。休馆日公告、暑假限定活动公告、夏日祭典资讯……我不怎么专心地看著张贴的布告思考下一个方法,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要不要放弃图书馆了?」 我一问,她无声点头。 ◆ 隔天开始,我们又回到九点约在桥上会合,沿著河岸散步的行程。 「嘿,saki,你可以再让我看一次消失的过程吗?」 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如此要求。 「再让我看一次,再一次。」 就这样,我紧盯她从指尖慢慢四散的画面。好几次、好几次,近乎执拗。我并非想看,但不知为何有种非看不可的感觉。没有人强制我,但我持续来见saki,看著她消失。 流星雨隔天起,我们不是隔一天而是每天见面,但彼此都不提及这件事。比起这个,我开始在意起暑假剩下的天数,暑假再过十天就结束了。但我们还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消失的方法。我突然开始焦急。 「我能做些什么?」 我每天都会问她。 「你真的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每次她都会如此回答: 「对不起,真的没有。如果有就好了。」 在这之中的某天傍晚。 我独自在家里想著让saki消失的方法时,电话响了,关谷打来的。 『关于明天的烤肉会啊……』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想到「已经到这天了啊」而吓一跳,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无法呼吸。 『这次取消,爷爷的状况不太好。』 ──取消。 茂爷爷这一年因为「身体不好」住院,所以没有参加烤肉会,但在这种状况下,关谷还是自己一个人来我家,要取消也就表示……是怎么一回事啊? 『现在啊,似乎还满危险的。』 我还没问出口,关谷乾脆地告诉我答案。 「这样啊……那个,关谷……」 『爷爷拒绝所有人探病。』 「这样啊。」 被拒绝让我松了一口气,接著对松了一口气涌出苦涩的罪恶感。 回想起来,三个月左右前和父亲、关谷一起去探望时,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茂爷爷。薄薄的皮肤下清楚地浮现眼窝的形状,茂爷爷的身体无比消瘦。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茂爷爷,一如往常地以在我身边的关谷为中心说话,父亲也一如往常地沉著冷静少话,所以我也仿效两人饰演一如往常的自己。 就这样,只有状况与地点不同,我们度过了一段一如往常的时光。 但在回家时,父亲做出不同以往的事,他向茂爷爷要求握手。茂爷爷回应,顺势喊「春人」对我招手。我顺从地走到床边,握住茂爷爷伸出的手。 茂爷爷手的温度很低,但我确实感觉到血液在冰冷的肌肤深处流动。就算消瘦,这确确实实是茂爷爷的手,过去招待我吃了许多美味蔬菜的手……过去在我难受时,温柔抚拍我背部的手。 我重新拿好话筒。 ──这样啊。 时至此时,我才理解父亲当时行为的意义。而在理解后,也不懂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其中意义。 『春人?』 「什么?」 『还好吗?』 我不懂关谷为什么这么问,因为现在真正痛苦的是茂爷爷和关谷啊。 「我没事。」 关谷沉默一会儿后说: 『我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爷爷。』 「嗯,拜托你了,我也会跟我爸说。」 结束通话,挂掉电话。 父亲还没回到家。 家里彷佛在水底般宁静。 什么白色的东西从视线角落闪过,仔细一看,晒在外面的衣物随风晃动。我被吸引过去,在缘廊旁穿上拖鞋,拿掉晒衣夹,把晒乾的毛巾和衣物挂满手臂。 我知道。 这种时候最不该的生活方法,就是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最重要的,就是确实做好眼前的每个日常。 ──大概是这样。 隔天,我一如往常地起床,一如往常地煎荷包蛋,吃完后收拾好,朝石桥前进。 「早安。」 「早安。」 这天,我们去了离桥最近的神社,因为saki同意了我有点自暴自弃「我们去神社拜拜吧」的提议。 巨大御神木的树荫,光线穿过树叶间散落在神社境内,我们走到拜殿前方并肩站好。 朝钱箱丢入五圆硬币,双手合掌。 超乎自己想像地认真替saki祈祷,这才知道我心中出现认真想帮上她什么忙的心情。无法具体将愿望化作文字说出,我知道了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祈祷些什么。 张开眼,身边的saki还闭著眼相当专注地祈祷著。过了约一分钟,她张开眼睛。 「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一问,saki说: 「秘密。」 接著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头看玩具手表。 「啊,时间差不多了喔。」 「总觉得啊……」 「?」 「已经可以不必那样了吧?」 「?」 saki吓了一跳。 「因为没意义啊,再多走一会儿吧。」 我迈开脚步,saki慢了一拍跟上来。 我们随意漫步在神社境内,接著在境内一角,挂满一整排的绘马前站定,随意看写在上面的文字。 「希望我可以考上第一志愿」、「赢得比赛!」、「家人安全健康第一」、「希望可以遇见理想对象」、「希望小南可以长成一个温柔的孩子」…… 夏风吹拂,头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无数的愿望也晚了一步跟著摇摆,嘎啦嘎啦作响。 风止,境内恢复平静时,我开口问: 「有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你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尝试看看的事情吗?」 「对不起,没有。」 「……如果有,我会帮你。」 「谢谢你,对不起喔,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啊──」 我打断saki的话说: 「可以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吗?」 「──」 saki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知道她把已经到嘴边的「对不起」吞下肚,这让我更加烦躁。saki老是马上道歉,而这相当消磨我的心。我无法压抑焦躁地瞪著saki,但在下一秒,我感觉自己的焦躁如海浪般消退。 她忍耐著什么,即使如此还是用顾虑什么的眼神看我。 ……我心想,对我生气啊。 但saki没这么做,而是正面接下我几乎迁怒的怒气,而且还很贴心地对我说: 「春人同学,一直以来很谢谢你。」 我摇摇头。 错不在saki,而是在我。说到底,反覆问她无法回答的问题,让她不停道歉的人是我,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确认。 「嗳,春人同学好像不太常笑耶。」 saki抢先我一步说。 「咦?」 「你没有自觉吗?」 「也不能说没有……」 「你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的情况,很高兴或很开心吗?」 总觉得saki好像很拚命。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她的接连提问又让我稍微感到烦躁。 「谁知道那种事情啊。」 「那么,我们一起做些很夏天的事情吧?」 saki开朗地说。 「很夏天的事是……」 「像是去祭典……之类的……?」 「可以啊。」 回答后才想到,去祭典也就表示要走进汹涌人潮中。图书馆是没有问题,但图书馆和祭典的人潮完全不同。啊啊,但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 「这边的祭典已经结束了耶……」 我说完后,saki这才露出惊觉的表情。 「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思考这些问题。」 「啊,等一下。」 我想起在图书馆布告栏上看见的海报。 「我记得,后天在隔壁镇上有,那也可以吗?」 邻镇的祭典规模不大,而且大概也几乎不会碰到认识的人。这样反而好。想到要是有个万一,尽量别让认识的人看见我和幽灵走在一起比较好。 「用走的可以到吗?」 「是可以……我们骑自行车去吧。我载你去,我也没有去过,用走的大概会非常花时间。」 「可以吗?」 「嗯。」 我们约两天后的傍晚六点半在桥上会合,这天就解散了。 「掰啦。」 我一如往常在桥上挥手。 「嗯,掰掰。」 saki也一如往常对我挥手。 ──那时我光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完全没有发现她为什么要约我去祭典。 ◆ 八月二十六日。 夏日祭典当天。 早上醒来后,我在床上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总觉得很疲倦,想要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起床,一如往常地煎荷包蛋、吃早餐、打扫家里,度过父亲上班后的空白时间。 将近傍晚时,我换上自己的衣服中最清爽俐落的衬衫,仔细刷牙、整理好仪容后打开门,抬头看开始入夜的天空。用力吸一口气,消退的热气中带著淡淡的夏日气味。夏天还没有结束。但也已经过了盛夏时节。 「呼」地吐气,以那座桥为目标,我朝北边骑去。 长长架设在空中的黑色电线,逐一开始点亮的路灯,地面的蓝色细影,车子错身而过时的废气气味。因为我提早出门,离约好的六点半还有充裕时间,我慢慢地踩踏板。 许多蜻蜓在透明的天空高低交错飞翔,进入田间小路后,开始听见稍显寂寥的嘓嘓叫声。最后,我看见saki站在桥上。在我停下脚踏车的同时,saki过桥走到我这边来。 「你好。」 「你好。」 这是第二次在晚上见到她。 比起白天,saki更适合黑夜。如同含露在夜间盛开的白花,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那么,上车吧。」 我指指后座,她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该怎么坐啊?」 「什么『怎么坐』?」 「我想,我应该没有自行车双载过耶。」 「坐上后座,在我骑车的时候脚别著地就好了。」 她点点头后乖乖绕到我身后。 背后柔柔窜过saki的气息,自行车的重心不稳,龙头晃动了一下。我慌慌张张地踩稳右脚,双手用力握好龙头。 「出发了喔,可以吗?」 「对不起,等一下。」 saki慌慌张张地重新朝正面坐好,换了好几次姿势。她似乎找不到最安稳的坐法,我看不下去了。 「抓好啦。」 我尽量轻松地说,抬头看天空。浑圆的月亮高挂夜空,我跟个笨蛋一样想著「啊啊,今天是满月啊」。 一秒……两秒……时间过去,我偷偷转过头去看,saki表情认真地用双手紧紧抓住后座的铁架。我暗自苦笑。我那句话其实是她可以抱住我的腰的意思耶。 哎呀,算了。 「出发啰。」 朝后座的saki说一声后,背对月亮比平常更用力踩下踏板。车体一瞬间不稳,但只要抓顺后就稳定了。我尽量避开地面不平处前进。 ──原来双载是这种感觉啊。 这是我第一次双载,也不知和普通的感觉是否相同。后座像有人又像没有人,踏板的重量和我自己骑车时没太大不同。 好几道、好几道凉风从我身边穿过。 我和saki都不发一语。 风吹过田间小路。往前后左右延伸的水稻如波浪般沙沙地温柔随风摇曳,彷佛骑著自行车越过夜晚的大海。只有在转弯时会感觉重心比自己骑车时更不稳,让我感觉到saki的存在。 saki一直很安静。 因为她太安静了,让我时不时想转头确认她的存在。但担心看不见前方与失去平衡,我怕得不敢转头。 越靠近目的地,开始零星看见大概是朝会场前进的人。越靠近步行者也越多,看人潮也知道了前进方向。 在会场附近找到自行车停车场,让saki下车。 重心突然变轻。 我也下车,立好脚架后锁上车锁。 四处传来人们的热闹笑声。 头顶上等间隔吊挂的灯笼将夜色染上橘红色,淡淡热气柔柔地轻抚我的脸颊与saki的头发。 「我们走吧。」 说完后,我和saki两人混入人群往前走。 越靠近会场,原本远远听见的祭典音乐以及太鼓声「咚咚」响著,彷佛从身体里发出声响一般。这是丝毫不特别的乡下祭典。即使如此,在仅限行人通行区的入口处,saki小声地发出「哇」的惊叹声。转头一看,她在橘光照射下的眼睛闪闪发亮。 「很开心?」 「嗯。」 看见saki点头露出满脸笑容,我的胃奇妙地抽动。 灯笼与摊贩的灯光在湿热的空气中扩散,柔软的光粒交错飞舞,错身而过的人们木屐「嘎答嘎答」轻快作响。人挤人的闷热与摊贩的气味,一整面排好的面具以及「轧轧」削成雪花的透明冰块,在孩子们手腕上摇动的玩具光环,插在浴衣腰带中圆扇上的红、蓝牵牛花。 夏夜将这些毫无差别地混成一团,来往人潮以及所有东西,彷佛模糊地出现在夏夜中的幻影。 虽然我担心要是有人发现她是幽灵该怎么办,但似乎是我杞人忧天。saki非常适合祭典的气氛,如同落入水中的冰块,saki的存在自然融进祭典的气氛中。 「要不要先走到尾端一次?」 「就这样做吧。」 我们顺著人潮慢慢在夜路上前进。 棉花糖的甜蜜气味、浮在冰水上的弹珠汽水、在油光发亮的大铁板上跳舞般翻动食材的银色铲子……边经过色彩缤纷的摊贩,寻找食物以外两人可以一起同乐的摊贩。 接著看见红色的「捞金鱼」字样。 邀saki一起走近捞金鱼的摊贩时,闻到淡淡的水的气味。在吊挂的电灯泡照射下,有一家人和一组年轻男女蹲在四角形水池旁边。我们在他们背后几步远往水池里头看。 红色、黑色金鱼自在地在水池中优游,小小鱼鳍翩翩摆动打起小波浪,浅浅的水底倒映著鱼和水纹的淡淡影子。 小男孩把捞网放进水里,和纸立刻染湿变成透明,金鱼灵巧地躲过捞网。偷偷一看,saki相当认真地关注著捞金鱼的结果,我也把视线拉回水池上。 男孩用捞网把几只金鱼逼到角落,由下往上把来不及逃走的金鱼捞起。和纸被金鱼的重量打破,男孩不甘心地喊著「可恶」,身边看似是父亲的男子轻柔地捞起一只金鱼给男孩看,男孩眼睛闪闪发亮地喊「好厉害」。 「要不要试试看?」 我一问,saki笑著摇摇头,慢慢打直腰杆。 我们走到尽头后折返往回走,她问: 「你吃晚餐了吗?」 「还没。」 「那去吃吧,有想去的摊贩就说一声,我会等你。」 我在吸引我的章鱼烧摊贩前加入短短的排队队伍,这段时间,saki避免挡住别人通行,站在稍远的路旁等我。我买了一盒章鱼烧回到她身边。 「要不要在哪边坐下吃?」 saki贴心地问。我们随便找了一个空著的路缘石,隔著一颗拳头的距离坐下,拿竹签插起冒著热气的章鱼烧,我看著身边抱膝的她。 头顶上轻轻摇晃的淡橘光染上她白皙的颈项。 看著saki,让我感觉「进食」这个行为压倒性地是为了活下去的行为,我接下来要把其他生物的生命含进口中,吞进自己的身体中。 「我开动了。」 「慢慢吃喔。」 「嗯。」 我一口吞下章鱼烧── 「好烫!」 差点吐出来。好烫,超级烫。我奋斗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把章鱼烧吞下去。可恶,嘴巴里都脱一层皮了。 「还好吗?」 saki边说边笑。 「你干嘛笑啦?」 「因为啊,你平常都很冷静,这种很像个人的反应让我觉得有点开心。」 「……那什么啦。」 她微笑的眼睛有温暖亲密的颜色,对此感到喜悦的我也跟著笑了。 我们说了很多话。 像是一起去海边吧、一起放烟火吧、喜欢晴天还是雨天这类无关紧要的话题,话语从彼此的口中一句接一句不停涌出。 偶尔,夜风轻抚我们的脸颊。 风温柔地掳走saki的秀发。 摇晃喧嚣的灯笼光芒。 拍动著淡淡反射光芒的翅膀飞舞的小虫子。 ──这条路平常的模样绝对不是这样。 到了明天早上,祭典的魔法就会消失,回复原本的模样。但现在这个瞬间缠绕著许多光线的模样便是现实。 摊贩的光亮,从面前经过的许多人的鞋子颜色,人类的喧闹声。在光线、色彩、声音交错嘈杂的道路正中央和saki坐在一起聊天,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慌慌张张地一口吞下最后一颗章鱼烧。没什么咀嚼就吞下去,却被冷掉的章鱼烧哽住喉咙。我从包包中拿出宝特瓶,用液体把章鱼烧冲进喉咙深处。 「……还好吗?」 「嗯,还好,等等我喔。」 把空的托盘还给章鱼烧店后,我急忙走回saki身边。 在那之后又聊了多久呢。 突然,听到「沙沙」声,穿著草鞋的小脚站在我们面前停住。抬头一看,穿著夏季浴衣的小女孩停在saki的正前方,嘴巴半张直直盯著saki看。 saki微笑对著女孩说「你好」。 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她漆黑明亮的眼睛直盯著saki看。她一动也不动的手腕上挂著的小小塑胶水池里,一只金鱼彷佛想用它金色的鱼鳞在水中搧起烟般地绕圈圈游著。 我和saki面面相觑,saki有点为难地笑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 此时,头顶上传来另一个声音,「过来,我们要走了喔」应该是女孩母亲的女性拉著女孩的手离去。女孩不停回头看saki,最后消失在人群中。 saki在那之后相当安静。 对她说话也只得到含糊回应。一开始我以为saki只是因为女孩的态度而受伤,但不管多久她都没有恢复的样子。 我突然焦急起来。 为了填补沉默,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越是这样焦急著说话,我说出口的话也越来越没内容,saki姑且都会对每句话笑一下,但表情也越来越僵硬。突然,我涌上强烈冲动,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 她看著远方,突然举起我想抓住的那只手把头发勾到耳后。 我的手扑了个空。 ──用失去目标的手慢慢搔头。 我自己也知道这动作很不自然,但不这样做不行。我不想让她发现我发现她拒绝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很受伤,也不想承认自己受伤。 我尽量佯装平静继续说话,但佯装平静好困难,中途开始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最后我把能说的都说完,发现时,我们之间荡漾的亲密气氛如梦一场地冰冷僵硬,漫长沉默造访。 saki稍微低头静默。 我开始觉得她很可恨。 这是saki主导的沉默,所以我对这个气氛束手无策。她已经到了我的话、我的手无法碰触的地方,我放弃自己主动搭话。但立刻对自己的幼稚感到空虚,下一秒被不知名的寂寞袭击。我知道孤单的寂寞,但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不是孤单一人却感到寂寞。 我只是静静地瞪著道路的一点看。 ──现在,几点了啊? 好几个人的笑声经过我们身边。 人潮不知不觉中变少,满足享受祭典的人们似乎已经回去各自想去的地方。我们就在祭典当中被这个潮流拋下了。 过了一会儿,saki终于有要开口说话的迹象,我看著她,但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注视著前方说了一句: 「回去吧。」 「……嗯。」 我点头后,她站起身。 我晚了一步也跟著起身。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人潮中,我时不时偷看saki。无法阻止自己不这么做。她似乎有发现我的视线,却没有和我对上眼。 随著离祭典会场越来越远,热闹的祭典魔法也消失了。 靠著零星点在的街灯光芒,我们走在回家路上。明明用相同步伐走同一条路,却完全没有走在一起的感觉。越是一起走,却觉得我和saki的距离越来越远。抵达停车场,在晚上才出现的日本暮蝉鸣叫声包围中,我插进自行车钥匙。 「上车吧。」 我跨上自行车后对saki说,她小声说了什么,大概是「拜托你了」之类意思的话吧。我含糊回应,看著前方,靠气息确认她上车了。 「出发啰。」 脚朝地面用力一蹬,两人就在黑夜中前行。 四周的田地传来青蛙鸣叫声,带著淡淡光彩的云朵那头微微透出星光,我边骑自行车,边在心中不当一回事地想著明天可能会下雨吧。saki和去程相同一语不发,但那和去程的沉默本质完全不同。 经历漫长沉默后,再过不久就要抵达石桥时,saki突然在我耳边喊「春人同学」。 吓了一跳的我,踩踏板的脚一瞬间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还以为她今天会贯彻沉默。 「干嘛?」 我尽可能以平淡的语气问。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让你看见消失时的样子隔天的事情吗?」 「嗯。」 「我差点哭出来,当时你问我了吧。」 「我说了什么啊?」 「你问我为什么。」 「是啊。」 我确实那么问了。 「我说我先前很害怕,对吧?」 「嗯。」 话语跟著风景不停朝后方飞逝,所以很难听清楚。我看著前方,把全副精力专注在背上,希望可以再多感受一点她的气息。 从风的缝隙中勉强听见她细小的声音。 「一开始没有好好让你看我消失的样子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很害怕。怕突然让你看到那个,你可能会害怕。害怕你……会不会就不再出现了。」 「为什么?」 「你可能会觉得很恶心,而且──」 「不是。」 「咦?」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 没听到。我大声说: 「欸,你有在听吗?」 不知不觉中发出愤怒的语气,才刚说出口,就对自己的语气感到悲伤。 「我有听。」 但她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 我继续踩自行车。 终于抵达桥边,停下自行车。 确认saki下车后,我也跟著下车。 浑圆的满月光芒落在黑色澄清的河面上,几乎令人发疼,光线像是扭身般在河面上摇晃。草木静静伫立,夜晚的河川充斥「铃铃」的虫鸣声。 saki全身吸饱月光,无声无息地看著我。 ──我一直很希望她可以好好看我的眼睛。 但当她真的注视著我,她的眼睛中装满温柔、寂寞,让我想要逃往别处。 saki开口说: 「春人同学,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有不好的预感。 「让我听你的心跳。」 「心跳?」 「嗯。」 原本想问为什么,但我放弃。因为现状,我无法为saki做任何事情,如果心跳声就好,我很愿意给她,如果这是她的希望。 「好。」 我说完后,saki如对待易碎品般,畏怯地伸出手。她的手隔著薄薄衬衫碰触到我的胸口瞬间,在我心中乱成一团高涨打转的情绪全部,消失了。 saki的耳朵贴在我胸口。 saki静静把耳朵贴上我的胸口,她的额头、黑发在我眼前沾满月光。胸口感受她的存在,心想月亮肯定很冰冷吧。肯定是这样。我的手在裤子旁用力握拳。 ──非得这样不可。 因为她是这么冰冷啊,冰冷,更正确说是没有温度。saki像是夜的黑与月光编织做出来一般没有温度。 ──拜托,一点点也好。 我拚命地想要感受saki的体温,但那只是徒劳。 「──听得见吗?」 我努力问出这句话,「嗯」她小声点头回应。 我的心脏现在发出怎样的声音呢?从刚刚开始脑袋一片空白,我脑中的空白只有在黑夜中互相吆喝的虫鸣声响著。saki动也不动地把耳朵贴在我胸口。肩膀、后背、头,她的全部就在我眼前,我只是站著,不专心地看著,突然,她离开我身上。 「今天很谢谢你,我过得很开心。」 说完后嘿嘿一笑。 热闹祭典的残影在我脑海中闪烁,我紧紧闭上眼把它们赶出去。接著,saki白皙的手映入眼帘。 现在saki在我眼前,总是不安定晃动的手就在我眼前。我心想,得抓住她的手才行,但可能又会被她闪躲。那么一来,刚刚那个疑似闪避我的动作就会变成确实。 「saki。」 「?」 「我希望你明天还能来这里。」 说出这句话就耗尽我全身力气。 「嗯。」 「要约几点?」 「挑你喜欢的时──」 「你来决定。」 我打断她的话。 「几点都可以,我会照你说的时间来。」 saki一瞬间露出困扰的表情,但用著与平时无异的声音说: 「那约早上九点。」 「……我知道了。」 我点头的瞬间,她转身背对我离去,站到桥的正中央。时至此时,我才发现她今天没有拿著伞。 我想问「伞去哪里了」。 「春人同学,掰掰。」 此时,saki朝著我挥手。 「……嗯,掰掰。」 我跨上自行车,脚蹬地面。 单独一人在黑夜中往前骑的瞬间,我有种确实踏错什么脚步的触感。 我挂心地回头,saki举起双手用力朝我挥手。 隔天,saki没有出现在桥上。 ◆ 到目前为止,saki未曾违反约定,也从未迟到过。 我以为saki搞错时间或是日期,要不然就是有什么原因没有办法来。不,是逼自己这么想。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到桥上去,但她仍旧没有出现。 就这样三天过去、四天过去──暑假最后一天来临。 醒来时,细细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照进室内,我呆呆地想「啊啊,已经早上了啊」,想要起床,身体却使不上力,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坐起上半身。 好宁静的早晨。 尘埃在细光中飞舞,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还在发呆,起身将自己拔离床铺。 沉重的脚步声在宁静的楼梯上响起。 到洗手台洗完脸,想拿出两颗蛋打开冰箱门时──才想到「啊,没蛋了」,我忘了补买,昨天用完最后两颗蛋时还想著一定要去买耶。 每天早上都会煮个蛋。 这是因为在母亲过世后,我看不下去父亲急速消瘦而替自己订下的义务。几乎不会作菜的我,不知从哪听到蛋里面有许多营养,我想让父亲吃营养丰富的东西,所以每天早上都会煮个蛋料理,持续了将近六年。或许只是件小事,但持续并非易事。 而那在今天中断了,被迫中断了。 思绪停止了数秒后,我解冻冷冻白饭,把梅干和魩仔鱼放到小碟子上。将这些摆上桌时,我以为父亲会对没有蛋的事情说些什么。 「我开动了。」 面对与平常不同的餐点,父亲却作出一如往常的反应。我看见父亲一如往常地打开报纸而愣住,不,甚至感到愤怒,觉得遭到背叛。但脑中立刻出现冷静的声音说「你搞错对象了」。 ──因为没有人拜托我,这是我自发性的行为啊,不是吗? 早餐后,父亲出门去上班。 早上八点。 时针走动的声音冰冷地在空荡荡的家中响著。 暑假要在今天结束了。 我想要去那座桥。不,没有意义。 saki已经不会再来了。 其实在祭典隔天,她到了约定时间也没出现时我就知道了。她不会来。她不是会忘记约定的人,也不是会毁约的人。她不来肯定有什么理由,而我不清楚那个理由。 像个笨蛋呆站时,阳光逐步朝我的脚边逼近。 ……热死人了。 连弯下腰伸手都让我觉得痛苦,我用脚趾按下电风扇开关,无力坐在地上。温热的风吹在额头,我瞪著只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停转动的风扇瞧。 纱窗那头的蝉鸣叫著。 淡淡反射阳光的客厅地板。 蚊香燃烧殆尽,细烟突然消失。 好疲倦。 ──我想著得动起来才行,却没有那个心情。 只有时间无为地不停流逝。 不知哪户人家门前的风铃「铃铃」响起,我这才终于慢吞吞地动起来。准备午餐,强迫自己吞下去,收拾,把晒乾的衣物收进来,摺好,发呆,边想著乾脆别再做早餐了还是去超市买蛋,准备晚餐,吃完,收拾,洗澡。 接著迎来暑假最后一个夜晚。 我早早上床闭上眼睛。身体好疲惫,却迟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好几次。脑海中毫无脉络地浮现与saki共度的夏日回忆片段后又消失。 第一次见面时她淋湿了头发、在河边看的流星雨、在雨后道路上出现的蓝天虚像、神社里许下什么愿望的saki、柔软光粒交错飞舞的夏日祭典、嘲笑我被章鱼烧烫伤的saki、被小女孩注视朝我使眼色时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描绘出她模样的影子形状、月光下冰冷发亮的小耳朵、总是不停摇晃的纤细双手、犹豫不决地碰触我胸口的冰冷指尖。 ──胸口有块疙瘩。 冰冷、有重量的疙瘩。那就在我单薄的胸膛深处悲伤地滚动。抱著咕噜咕噜作响的胸口,我又翻来覆去数次。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至今从未做过的梦。 ◆ 二○xx年七月十六日。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起床、一如往常地出门、一如往常地在学校上课、和总是一起玩的另外三人在校园里玩、一如往常地独自走路回家。 被柏油路温热的透明空气,扭曲如不定型的纱绸般摇摆,摇晃的空气中可以看见水洼的虚像。一靠近,海市蜃楼立刻消失,消失后又在远处出现。 突然吹起一阵温热的风。 插在民宅信箱上的宝特瓶风车嘎啦嘎啦转动。 不知哪里传来风铃声。 就快到家了。汗湿的t恤和书包黏在我的背上,我重新背好书包,就在那时── 周遭的声音突然消失。 我看见停在晃动的海市蜃楼前,我家面前的轻型卡车和人影。看见站在轻型卡车前直挺的身影,从远处看就知道是茂爷爷。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那是为什么呢?等到我走近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后才发现,总是满脸笑容的茂爷爷脸上完全没有笑意。 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不寻常的气氛让我如此直觉。我想要转过身离去,脚却动弹不得。茂爷爷抬起头,我就像被箭射中停下脚步。 「春人啊。」 茂爷爷抬起晒黑的手对我招手。 「过来,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 茂爷爷让我坐在轻型卡车的副驾驶座,自己准备坐上驾驶座,接著才想起什么似地说「你等一下」后,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茶回来。一罐给我,一罐自己喝。 我没道谢,手僵硬在罐子上,茂爷爷只说了一句: 「喝吧。」 我听话地打开罐子,喝下里头的液体。冰冷苦涩的液体从我的嘴巴进入食道,接著从食道慢慢渗透入胃部。我慢慢擦嘴后,茂爷爷仔细对我说母亲过世了,我们现在要去母亲所在的医院,以及父亲已经在医院里的事情。 不知何处传来唧唧的蝉鸣声。 强烈的日照让景色染上一片白。 我知道茂爷爷想要说什么,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他的意思。对自己的冷静感到不可思议,茂爷爷用更慢的语气对我说明著什么,但我不太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我突然呕吐了。 茂爷爷边拍我的背让我下车,带著我到家里庭院的树荫下。我摇摇头拒绝他要我喝茶的提议,茶的苦涩冲上喉咙,我又吐了出来。 感觉脑袋昏沉沉,只有替我拍背的茂爷爷大手的触感特别真实。 等到我不想吐之后,茂爷爷用轻型卡车载我到母亲送医的医院。我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死掉的人。 那之后的事情,我几乎没有记忆。 应该在那之后迎接的,小学四年级暑假的记忆,完全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 扰人的闹铃声响起。 我伸手按掉声音,离开几公分的脑袋再度沉入枕头中。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我想著「差不多该起床了」,接著又过了五分钟,我才终于慢吞吞地起床。走下昏暗的楼梯,在洗手台洗脸,一看镜子,眼睛底下冒出黑眼圈。 走进厨房时,已经坐在客厅里的父亲从报纸里抬起头来。 「早安。」 「早安。」 我边说边在冰箱前弯腰,拿出两颗蛋。 放好平底锅,扭开瓦斯炉火后抬起头,雨珠一滴滴打在厨房的小窗户上。我换了个想法,把平底锅收起来,把蛋放在小碟子上。用微波炉解冻冷冻白饭,把生蛋放在盘子上端上桌。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和平常稍微不同的早餐,与一如往常转小声的电视播放新闻。恐怖攻击、战争、动物园的明星动物,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些不待人理解便不停丢出的资讯,吃完生鸡蛋拌饭,洗好餐具。 走出家门。 昨晚似乎有下雨。 透明水珠从电线上往下滴,四处都有小水洼。从云缝间可以窥见蓝天,我骑著自行车将倒映地面的蓝天切分成两半,朝车站前进。 把自行车停在停车场,搭上电车,下电车,步行到高中去。 一走进教室,因为放晴而澄清的光线,被谁和谁在暑假期间开始交往、谁染了头发、有趣影片、电视、偶像等真心觉得无关紧要的话题淤塞。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窗外。 伸到教室窗户旁的树枝,前端的树叶随风摇曳,将如水般持续倾泻的阳光无限地闪亮弹开。 闹哄哄的教室。 谁手中的自动铅笔笔尖,一瞬间释放闪亮光圈。 我趴在桌上。 就像有只温柔大掌贴在我背上一般,后背微微发热。 如果── 如果真的有神明那类的存在,就算现在要抹灭我的生命,我也觉得无所谓。可以在这温暖的日照中,毫无痛苦地消失般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我这样想著时,导师走进教师开始开班会。 接著,日常生活又缓慢重启。 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换制服、去学校、上课、吃午餐、上课、回家、准备晚餐、吃晚餐、放洗澡水、洗澡、倒上床、睡觉…… 就这样迎来第二学期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 缺了什么东西。 醒来时,我立刻感觉到这件事。 总觉得……静得出奇。 是缺了什么。思考一下才发现,不久前在夏季喧嚣的蝉鸣声完全消失了。它们不可能在一夜间全军覆没,大概是慢慢消失的吧。只是我今天早上才发现,也不知道是何时全部消失。或许昨天、前天早就消失了。不管怎样,今年的蝉寿命走到终点。 符合预期的安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接著对不知所措感到心神不宁──不过只是蝉,我在心神不宁什么啊。早在进入夏天前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我也理当明白。蝉鸣迟早会再响起,明年夏天会有明年的蝉鸣叫,还摆出一副「我每年夏天都在这里叫啊」的表情。 但话说回来……这份宁静和什么很相似。 我想起saki在图书馆资料室那个寻常的空间中专注看什么的样子,离开床铺打开抽屉,蝉壳滚了出来。 如她过去所做的,我用指尖捏起蝉壳,放在掌心上。感觉只要这么做就能明白什么,但当然没有那回事。空壳仍旧空荡、轻盈却很坚硬,虫脚勾住肌肤,有点刺刺的。 我握起摆著蝉壳的掌心。 「劈」传来龟裂的声音,尖锐的虫脚刺进掌心。我就这样慢慢捏碎空壳,把粉碎的空壳丢进垃圾桶。 周末结束后的周一。 这天最后一堂课是日本史,历史小老师在教室里用嘟嘟囔囔听不清楚的声音念课本。 暑假的余韵早已消失,午后斜阳照射下的教室彷佛被枯燥的课程影响,飘散著懒散气氛。有几个同学或是玩手机,或是趴在桌上睡觉。偶尔还会听见窃笑声。 我茫然地坐在位置上。 这个时间到底在干嘛?只是一段班上半数同学都希望快点过完,只是让人累积疲惫,缓缓包围在无意义中的时间。 「砰」有个白色的东西飞到我的笔记本上,在桌上滚几圈后停下。一个小纸团。我往纸团飞来的方向看,斜前方两个位置的关谷朝我轻轻举手。 我打开揉成一团的纸条。 『你在干嘛啊?』 上面排列著端正的文字。 专心看黑板啦。 我对关谷摇摇头。接著她立刻俯身在桌上,拿笔写下什么,把纸揉成一团后丢过来。纸团划出漂亮的轨迹抵达我的桌子,在边缘停下来。 打开纸。 上面什么也没有。 只是揉成一团的白纸。 我抬头。 『笨~~蛋。』 关谷只用嘴型说了这句,咧嘴一笑后转过头去。 ──莫名其妙。 我低头看课本。 隔天,茂爷爷过世了。 关谷请丧假不在教室里,但教室基本上与平时无异。和平常稍微不同的,就是和关谷要好老是一起行动的同学,心不在焉不知所措地和其他同学一起行动这点吧。 我心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管有谁在哪里过世,日常还是会好好延续。谁过世也不会对世界起太大影响。不单只是茂爷爷,换作任何一个人都相同。 周五要替茂爷爷守夜,那天傍晚开始变天。 沉重的阴暗天空下,提早下班的父亲开车到车站接我一起去殡仪馆。自母亲过世以来,这是我第二次去殡仪馆。和父亲两人待在几乎无言的车子里,我静不下心地看著窗外。我讨厌殡仪馆。但应该没有人喜欢吧。 在窒息感中抵达殡仪馆,到柜台写好名字走进挤满人潮的会场时,我吓了一跳。一直以为殡仪馆是浓缩人类悲伤的沉重场所,但在那里几乎看不见有人悲伤哀叹。反而可说列席者都很平静,看见认识的人就轻声细语地平静说话。 我虽然不太想回忆,但感觉母亲那时似乎不是这种气氛,而是有著更多无处可宣泄的泪水气味。但仔细想想,母亲过世时还很年轻,也或许是因为太突然了。 我边走到丧服队伍尾端时边想── 如果是年事已高的人,就会像这样平静迎接悲伤、道别吗?还是因为往生者是茂爷爷,才会出现这种气氛呢? ……搞不太清楚。 守夜仪式开始后,会场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仪式严肃进行,终于轮到我上香,面对茂爷爷比现在年轻,还没生病前的遗照与棺材,我不懂深意地仿效前一个人捻香。配合旁边的人鞠躬,抬起头无意中看见茂爷爷的遗照时,强烈的既视感狠狠揍上我的脑袋。 ──就是这里,确实就是这里。 六年前,母亲就在茂爷爷所在的地方。 放著母亲遗照的祭坛上现在摆著茂爷爷的遗照,过去我所在的地方,遗属坐的位置上,关谷就在那。上完香,向遗属鞠躬致意,抬起头时和关谷对上眼。虽然我心想关谷或许在哭,但她只是平静地做好身为家属的工作。 上完香的列席者三三两两走出殡仪馆。 外头滴滴答答开始下雨,我和父亲跟著人潮走出建筑物。父亲快步走向停车场,我晚了几步追在他后面走。父亲无言地解开车锁,我们几乎同时坐进车里。 「人还挺多的呢。」 父亲说道。 「是啊。」 我边系安全带边说。 车子的挡风玻璃被雨水做出的透镜覆盖,外头景色看起来凹凸不平。父亲发动引擎,启动雨刷,雨刷将雨水透镜一扫而空。 车子缓缓开动,朝日常前进。 雨水好几次扭曲我们的视线,雨刷一一扫去这些。被雨声包围,车内安静得彷佛与外界隔绝。 我偷偷看了握著方向盘的父亲。 父亲直直看著前方,在发现我的视线后开口: 「晚餐要吃什么?」 「什么都好。」 「我还穿著丧服啊……」 父亲稍微思考后。 「……回家换衣服后去吃拉面吧?偶尔外食也不错吧。」 在车里、在拉面店,父亲都比平常多话。看著比平常多话的父亲,我心想。 这种时候,父亲也会想起母亲吗? ◆ 我从没想过,生平第一次看见「死掉的人」竟会是母亲。 是在我受伤回家时,和朋友吵架时,发生什么失败时,总会对我说「没关系啦」的母亲。 母亲在纯白的棉被里变冷。 「遗照该怎么办?」 「这张照片应该可以吧?」 大人们在混乱中被什么追赶般忙乱。选择遗照、供奉玉串,这每一个我没听过名字的仪式,就像确定了母亲的死亡,将其一步一步固定成现实。 ……我一直以为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随时都有人知道「答案」,真的伤脑筋时就会有人告诉我答案,所以我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问题。但大人们看起来也对母亲的骤逝困惑,不知该如何处理情绪。 发生太多事情,我当时的记忆断断续续。 我只记得,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盖在床上的白色床单,盖在母亲脸上的白布很恐怖,塞在母亲鼻孔中的白色棉花,在大人们慌乱地东奔西走时,我无事可做地跪坐在房间角落看著母亲枕边摇动的烛火,父亲偶尔要我帮忙端茶或是拿坐垫时,亲戚大人们刻意夸奖我或是含泪看著我,看见父亲在半夜静静摸著母亲的头,虽然没有告诉我病名,但听说母亲过世时头非常痛。 还有,我很清楚记得守夜仪式当天白天有入棺仪式。 在听斋主说入棺前大家要一起清洁母亲身体的说明时,很奇怪,我第一个担心起父亲,想著要是这样做,父亲会不会哭出来。 心神不宁的大人中,只有父亲一个人平静得恐怖。但那并非不悲伤,父亲肯定在忍耐。我不想让父亲有更大的负担。虽然很自私,但我无比畏惧看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不是夸大其辞,我觉得要是看见父亲哭泣,世界大概也毁灭了。 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但我白担心了,父亲边擦拭母亲的身体边说: 「好美。」 我不禁抬头看父亲。 「好美。」 在呆傻的我面前,父亲不停重复「好美、好美」擦拭母亲的手、手臂、脖子、脚、脚趾尖,花时间仔细地擦拭每个可以擦拭的部位。 「就算已经不能说话、什么事也办不到、已经死了,你还是好美,美春真的好美。」 父亲抚摸母亲的额头。 「你好好休息,谢谢你。」 根本不需要我担心。 父亲没有哭,取而代之,彷佛用力挤乾全身神经一般,他满头大汗。就这样,全心全意地要送母亲到不知名的地方。 听见背后传来谁的抽噎声,我感到愤怒。 不对。 不对,父亲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种会在人前把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心情说出口的人。 ──啊啊,但是,原来是这样。 不对啊。 不对的不是父亲,而是状况。这是母亲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刻,父亲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是最后了,所以和平常不一样。 最后了。 父亲没有哭,反而是我心中有什么崩坏了。才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父亲停下手转过头。 「春人。」他迅速抱住我。 「没事,没事啦。」 父亲摸摸我的头,久违地感受到父亲的温暖,那绝望的温暖让我用力摇头。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滴滴答答声是自己落下的泪水。 ──不对。 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我不甘心地紧紧咬住牙根。想要这样阻止自己发抖与呜噎。 不对。 我好想大叫。 不是我,真正在痛的人是父亲。父亲没有哭泣,但我没那么不懂事,不可能没发现父亲的哀伤。 不对、不对。 我就这样不停地摇头。 母亲过世后,我才知道好多事情我不知道。 例如,父亲其实很笨拙。 某天早上传来烧焦味,我跑到客厅一看,只见父亲盘坐在烫衣板前双手抱胸,眉间有道深深皱褶。 「怎么了吗?」 我一问,父亲抬起头来。 「唔,烫焦了。」 父亲非常冷静地回答,但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冒出汗水。 「妈妈都是这样做喔。」 我在空中模仿母亲烫衣服的样子,想起母亲这样流畅地滑动熨斗后,施魔法般将衬衫和手帕上的皱褶全烫平。我从小就觉得这很有趣,每当母亲拿出烫衣板来就会靠近,直盯著她手边看。 「你会吗?」 父亲微微展眉。 「嗯,会,借我一下。」 虽然只是感觉应该会。 从父亲手上接过的熨斗比想像中沉重,把衬衫在烫衣板上摊开,试著将熨斗滑过表面,却被什么卡住而手边一顿,衬衫立刻出现皱褶。皱褶出现后就无法消失,为了消除皱褶又把熨斗往上压。皱褶还是没消失。再稍微烫久一点──这样做之后,衬衫上出现淡黄痕迹。 「嗯……」 在皱成一团的衬衫前,我双手抱胸歪头。 「唔嗯。」 父亲也在旁边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摸摸我的头: 「谢谢你啊。」 除了烫衣服外,洗衣工作勉强可以应付。 晒衣服原本就是父亲的工作,收进来摺好是母亲的工作。现在由我来收衣、摺衣,我从小就会帮忙,所以大致上知道该怎么做。 最大的问题是煮饭。一碰到做菜,父亲彻底发挥他的笨拙,该发生的状况全发生一轮,也就是被菜刀切到手、把平底锅烧焦。 「烫!」还烫到手。 每每发生状况就轮到我打开急救箱,父亲手上的药膏和ok绷与日俱增。就这样,父亲偶尔失败但也努力要带给我日常生活。 父亲话少却胜过千言万语,父亲无言地大叫。 喊著「没事」。 该怎么说呢,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不会把重要的事情说出口,但会用行动来表示。大抵事情都想装作稀松平常去做好,就是如此坚强的人。而我最担心的也是父亲这份坚强。 父亲开始会在晚上打呼。看见他一天比一天深的黑眼圈,逐渐憔悴的脸,我担心会不会连父亲也搞坏身体而无比心痛。父亲的背越来越消瘦,弯身时,可以看见他的脊椎如浮在海中的孤岛般从衬衫内侧隆起。 就算我拜托他别勉强自己,他也只是笑著对我说谢谢,这让我难以忍受,我不希望父亲再努力下去。 我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 日常。 可以安心过日子的,日常。 双亲健在,和朋友玩耍,吃饭,晚上可以安心入睡,这些理所当然的日常。但这已经是再也不可能,此生绝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相当清楚这点。 那么,我就做现在能做的吧。 某天从学校回家,待在无人的家中等待父亲回家时,我如此下定决心。多学会一点事情,尽量减轻父亲的负担。 接著,我最先想到煮早餐。煮饭、扫地、洗衣服……随著时间过去,我会做的事情也越变越多。 但与其成正比,我不能做的事情也变多了。 ◆ 周一。 早上上学后在教室里看见关谷。 还以为茂爷爷过世后,她会很消沉,但该怎么说呢,她和平常没两样。在白光淡淡扩散的明亮窗边和好朋友开心聊天,互相欢笑。我感觉松了一口气,也感觉出乎意料,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桌上。 上课钟声响起,一天就在漫不经心中开始了。 第一堂,数学课。 第二堂,英文课。 第三堂,体育课。 第四堂,国文课。 第五堂,日本史。 接著,放学。 走出校舍,强烈阳光令我瞬时眯起眼睛。 照入校园与远处民家中的强烈西晒,乍看之下与盛夏无异,看似相同的景色却有种不实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光线没有热度吧。我一瞬间停下脚步。总觉得我已经没办法继续走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迈开脚步。 下了电车,我一个人走向收票口。 「春人。」 突然有人从背后叫我,我转过头没多久,关谷边将身边的空气赶跑边轻巧地站到我身边,我吓了一跳。 「──喔。」 她彷佛一道清凉的风。我边回答,完全想不起自己在这之前正在想什么。 「原来我们搭同一班车啊。」 被她水润的眼睛凝视,我有点慌张。 「嗯,我也没有发现。」 「就是啊。」 跟著人潮走过收票口,朝停车场走去的路上她说: 「谢谢你来参加爷爷的丧礼。」 我含糊点头回应「嗯」,把自行车牵出停车场。 我们没有对话,并排骑在傍晚的街道上。站前道路的商店街,红色鸟居和小小祠堂,飘散淡淡酱汁气味的白墙柑仔店,摆著手套和球棒的运动用品店,看起来比记忆中还要小的小学……走过熟悉的道路,来到我们两人的分歧点。 当我选择往关谷家方向走,她稍微眨了几下眼。 「……你要送我回家吗?」 「啊啊,嗯。」 我含糊回应。 「……」 「……」 「关谷。」 「干嘛?」 「你还好吗?」 关谷轻声一笑。 「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嗯,有一点。」 我放弃挣扎。 关谷「呵呵」笑。 「谢谢你,我没事喔。」 「这样啊,太好了。」 我边说边看著关谷染上橙红的侧脸,为什么呢,我心想要是她愿意哭出来就好了。 天空好红。 从小到大没变过的下午五点的钟声。 温柔的傍晚气味。 钟声余响消失时,我突然想要远离关谷。 在三叉路右转,太阳光在正面强烈闪烁,下一瞬间,建筑物的影子挡在面前。光线残影的紫色散落在空无一人、潮湿的小路上。 「我之前也曾经提过。」 目送朝斜前方跑走的茶色虎斑猫离去,关谷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知道最好的事情,到死之前会遇到多少这类事情全看那个人的运气了。还有啊,也有很多不去想才能活得痛快的事情,会思考多少这类事情就全看那个人本身的特质了。」 在和缓的坡道前,关谷突然往前,像是在确认坡道倾斜角度,接著看我: 「──然后啊,春人肯定是那种会想很多的人。」 「不见得吧。」 车轮吱吱作响,我重新握好龙头避免车子摇晃,关谷在我身边用力踩踏板。 「阿姨──春人的妈妈过世后,你就不和山内、佐口他们那群原本很要好的人一起玩了,对吧?」 「嗯,是啊。」 被骑到我前面的关谷影响,我也用力踩踏沉重踏板。 家里的日常因为母亲离世而出现变化,但学校的日常应该没有任何改变。明明就和之前一样地过每一天,但先前感到有趣的事情变得一点也不有趣。接著,不笑的我开始和朋友间出现摩擦。 「应该是第二学期刚开学不久吧,你和佐口打架带伤回家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要我不可以告诉你爸你打架和受伤的事情吗?」 我苦笑。 「真亏你还记得那种事耶。」 那时我开始不和阿山、阿秀说话,阿佐努力想要让我和两人和好。但最后,我放弃继续和他们来往。那天,当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们三人时,阿佐拉住我,那让我无比生气,我朝他们拋下: 『和你们在一起也只是无聊而已。』 然后,就演变成动手动脚打群架了。 我坐在关谷家缘廊让茂爷爷替我擦伤的膝盖擦药,关谷就在旁边用她像猫的眼直盯著我的伤口、疗伤的方法看。擦完药后,茂爷爷离开,只剩下我和关谷,我突然发现有件事情得要跟关谷说才行。 『明明。』 无意识喊出小时候的喊法。 『干嘛?』 『我和阿佐打架了。』 关谷稍微深思后说。 『……和佐口同学他们吗?』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听到她回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佐口同学「他们」。 看来,虽然关谷和我不同班,也发现我和阿山、阿秀处得不好。被青梅竹马知道这件事让我难堪,但我吞下想否定的心情,「嗯」地点点头。因为有更不能忍受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我爸。』 我想要尽量自然、平静说,声音却些微发颤。 关谷似乎也发现这点。 『……为什么?』 她贴心地问,要是说出「我不想让他担心」就会哭出来,所以我忍下涌上来的东西,用强硬的口气说: 『不为什么。』 原本都和阿佐他们在一起,要是突然不和他们在一起,关谷肯定会发现异状。关谷或许会因为担心而跑去跟父亲说,但不管怎样,我绝对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在学校过得不太顺利。我过得很好。就算是谎言也希望父亲如此认为。 关谷不太苟同地低著头,最后才抬起头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如果你不想我就不说,但是春人,那到底──』 她在到底后想说什么,当时没听到就结束对话了。正好在她想继续说时,茂爷爷端著放麦茶和点心的托盘走回来。 ──走过潮湿的小路,带著淡淡橙色霞光的天空在头顶上开阔。 「那到底是为了谁呢?」 超越时空,我这才知道关谷当时想要说什么。只不过,我搞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这么问。 「──嗳,春人,我大学要到北海道念书。」 「嗯。」 「你会寂寞吗?」 我无法回答。 「我会很寂寞。」 关谷说。 「我啊,包含你在内,我很珍惜现在待在我身边的人。感谢大家和我在一起,如果离开了我会很困扰。但是三年后,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不在我身边。现在理所当然度过每一天的人会全部从我身边消失,那让我感到很寂寞。但是啊,不管是多珍惜的人,不管是多必要的人,不管分别有多悲伤,我在新环境中总有一天会觉得没关系。然后啊,那对我来说是最寂寞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大概了解。」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从我们身边驶过的卡车后照镜反射著夕阳,强烈地一闪。 「春人呢?」 「咦?」 「春人要怎么做?」 「……你是要去那边干嘛?」 关谷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勾到耳后,看著远方说: 「要去见各式各样的人。」 那天晚上。 洗完澡拿毛巾擦著头发经过客厅时,看见父亲坐在四人沙发上,专注地看著什么,当我发现那是以前的相簿时,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在干嘛?」 看见父亲独自一人看相簿的身影,我无法不出声喊他。 父亲慢慢转过头: 「嗯?没有啦,就觉得好怀念。」 「是喔。」 「你也要一起看吗?」 我当没听见。 「爸,我今天见到关谷了。」 父亲小心地把相簿放在桌上,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对我。 「明美状况怎样?」 「──跟平常一样。」 「这样啊,跟平常一样啊。」 父亲深深点头。 「嗯。」 父亲再一次点头说「这样啊」。 「等一切平静下来后,再来烤肉吧。」他说完后一笑。 已经没办法和之前一样了。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这句话太孩子气,我又吞回去。话语通过喉头时,喉咙违反我的意志稍微震动。 父亲的眼睛很亮。 「春人呢?」 「咦?」 「你还好吗?」 「还好。」 边说,我涌起一股想把桌上的相簿撕裂丢掉的冲动。 「……爸呢?」 其实我觉得不能问出这句话,这肯定是个残忍的问题──但是,我已经没办法阻止自己。我一直、一直很想问出口。 「爸才是,你还好吗?」 我使出全力挤出问句,但父亲慢慢眨眼: 「什么还好?」 「什么……」 母亲和茂爷爷都不在了,关谷三年后也会离开,或许连我也是。那么父亲……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不可能不知道。 从小就在这里的桌子,关谷和茂爷爷来我们家时椅子不够,从厨房拿出圆椅是我的工作,烤肉会那天总是五个人挤成一团。这张大过头的桌子旁,现在,只有父亲孤单坐著。 「没什么。」 就当我打算离开时── 「春人。」 父亲喊住我。 平静的声音,但有著一股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滴答、滴答……时钟秒针的声音在两人独处的房内响起。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出乎意料地对上父亲温柔的眼神。 「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吧。你不管去哪、做什么肯定都没问题。」 在我沉默时,父亲「嗯?」地皱起脸。 「……咦?这我先前也讲过了吗?」 你是对关谷说的啊。 我摇摇头苦笑。 接著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而逃回自己房间,反手关上门后靠在门上。 呆呆站在门内时,『好美。』父亲那时的声音、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在茫然的我面前,父亲不停重复「好美、好美」,花时间仔细擦拭母亲的手、手臂、脖子、脚、脚趾尖等所有能擦的部位。 那时,父亲这个人类静静燃烧,我觉得那好美。同时亲眼看见父亲那宁静的激情,我也感到恐惧。打从心底对活下去感到恐惧。 眼睛深处涌出热意,我咬紧牙。 ……为什么我总是没办法好好面对其他人呢?为什么没办法像父亲、关谷一样好好珍惜现在眼前的人呢? 为什么? 渗出的泪水模糊房间轮廓。 晚了一步,夏日祭典那晚突然浮现在我脑海。 在桥边吸收月光无声看著我的saki,带著温柔、寂寞的眼睛。临别时说想要听我的心跳,贴在我胸口的耳朵。离开后「嘿嘿」笑的她……我什么也没办法对她说。 我用手粗暴地擦拭溢出的泪水,这是愤怒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乾。我当场蹲下身,无可压抑的呜咽声冒出。 妈妈,我现在知道了。 我最重视的是不让自己受伤。 胸口深处一直有个疙瘩。 冰冷、沉重的疙瘩。 ……那是我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来的疙瘩。 总是理所当然在身边的东西──不经意的瞬间看著我的温柔视线、碰触肌肤时的手心温暖、让脸皱成一团的笑法、斥责我时的认真眼神、带著温柔的脚步声、站在厨房时的背影──一一确认这些东西,这些永远失去的东西,让我无比恐惧。 只要认真面对,我的心情就会无可控制地满溢而出,感觉自己的心也会跟著崩坏,为了不让自己沉溺于痛楚与悲伤中,我把这些东西全部赶出脑袋,每当怀念即将溢出时,我就会用力压毁、压缩,接著,我就会连自己感受到什么也搞不清了。 母亲走了,茂爷爷也走了。 即使如此,时间还是继续流逝。 如果就这样不变地继续走下去,有天会走进死胡同内,那时就得面对自己的懦弱。 ──那肯定,就是现在吧。 第三章 请你消失吧 ◇ 「噗」地把画笔泡进水里。 轻柔毛束吸水后收束成光滑流线形,拿浸湿的画笔轻抚白色画纸,水一瞬间停留在纸张表面散发光泽,接著被吸收后让画纸膨胀。 稍微调整画笔形状,沾起调色盘上的颜料。 笔尖贴上膨胀的画纸时,颜料顺著水气渗透开。拿揉成一团的面纸敲打脱色,观察颜色浓淡后再加上一点。不停重复这个步骤后,远离画作眺望整体。 拿吹风机吹乾画纸上的水气,再次拿起笔。 在纸张边缘两、三次确认颜料色彩后调整笔尖,在画纸上淡淡上色。为了避免颜色混浊而勤劳换水,一笔一笔叠加颜色、线条。偶尔放下笔、眺望整体、再拿起笔。 ──专注力瞬间切断,耳朵突然开始捡拾周遭声响。 我心想「啊,又来了」。 聊天声、轻咳声、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在无数声响包围中,我彷佛像只迷途羔羊。起头很顺利,但随著笔数增加,大概开始可以看见作品全貌时,我就会搞不清结尾而停下笔。真的变得动弹不得,接著完全无法前进。 「sa──ki。」 温暖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背上,转过头去,看见绫香学姊站在那。 「状况如何?」 「……果然好像还是不行。」 坐得不太稳,我重新调整坐姿。这样重新看,感觉自己的画看起来十分贫乏冰冷。 「哎呀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嗯……」 我从工作台下拉出椅子放在旁边,绫香学姊边坐下边把掉下来的浏海勾到耳后,看看画又看看我的脸。 「从哪时候开始的?」 我耸耸肩。 绫香学姊和我在同一间国中的美术社,大我一年级,四月时在高中的美术社重逢,但重逢时我已经是这种状况了。绫香学姊凑上前盯著画看,接著慢慢歪头: 「纱希(saki)啊,你是为了什么画画?」 「……随波逐流。」 「刚刚那个空白是怎样!绝对不是随波逐流吧,什么啦?告诉我嘛!」 绫香学姊原本就闪亮的眼睛变得更加闪耀,双手抓著我的手臂摆动。我偶尔会觉得她很厉害。可以顺从自己的情绪轻易走进他人内心的人,大概拥有爱人的才能吧。她的这份天真,会让我稍微变得没有防备。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要透过画带给人幸福。我想画出温柔的画、温暖的画,希望有谁可以因此而感觉温暖一点……」 说著说著,我的脸也越变越红。 把一直放在心中的温热想法说出口后,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相信绘画的力量,那是我很大的愿望。 绫香学姊看著我的脸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纱希是个骗子啊。」 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瞬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骗子? 「那个,是哪部分……?」 在我困惑之时,绫香学姊手撑下颚思考著说: 「嗯,有点难讲耶。你看嘛,如果事前先提示答案就会感觉似乎知道,但也有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搞不懂,对吧?举例来说,如果突然有人说『爱很美』,就会想『烦死了,我知道啦,但我没兴趣啦!』这样吧?……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接受就永远不知道的那种事情。」 「……」 「嗯,但是啊,如果你真的很迷惘,就来找我吧。」 学姊说著,轻巧起身。 「我很期待喔,感觉你们这一代会是你和今井两个人成为美术社的支柱。」 接著绫香学姊穿过边开心谈笑边动画笔的社员间,快步走向窗边。 「今──井!」 今井同学坐在已经逐渐变成他专属位置的后方靠窗位置,独自淡然地素描石膏像,他如警戒心强烈的猫咪般狐疑地看著学姊。 「……你腻了吗?」 「嗯,我画腻了!给我看……喔!感觉真不错呢!」 今井同学不理她,默默继续画画,绫香学姊根本不在意,边点头边从稍远的地方眺望。 虽然和今井同学同班,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和谁说话,他很沉默。平常就不太与人来往,社团活动时也总是一个人拉椅子到角落,不会说出必要之外的话,只是默默地画到时间结束后回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讨厌人类,看他的画就知道。今井同学笔下的画都栩栩如生,这是最好的证据。他的内心有一片广阔的丰富世界,但人类太过脆弱,没办法将其用日常的话语表现出来。 社团结束后的回家路上。 夜晚从东边扩散而来,街灯彷佛花朵盛开般一盏一盏亮起,刚开始转暗的夜晚有股不安定的气味,街道慢慢融入夜色。 脑袋一片寂静。 走著走著,我觉得这世界的形状相当不定。 就算是相同物品,也会因为时间、角度、配置、背景、光线照射的方法以及影子延伸的方法、光线反射、色彩相互作用与放大缩小的程度……等等各种要素而看起来完全不同。活用在绘画上吧。我边走边化身为人类相机,朝著四处聚焦、散焦,不停撷取下每个景色收藏进心中。 偶尔吹起的风掳过街上的花朵随之旋转,轻盈地替春天画下句点。 平交道警报声「当当」响起,栅栏的信号灯开始闪烁红光。 我在红褐色的平交道前停下脚步。 栅栏慢慢下降。 橙色与蓝色的精致渐层中,小小闪亮的第一颗星,被伴随轰声疾驶而过的电车遮掩,一时失去踪影。 电车通过,栅栏上升,警报声停止,寂静瞬间造访。 走过平交道,走在民宅林立的住宅区中。闻到哪户人家传来咖哩和炖煮物的气味,我抵达家门前,从书包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我回来了。」 一如往常没有回应。我屏息朝厨房偷看,沐浴在血红夕阳下的母亲,在流理台前如黑影还什么一动也不动。虽然犹豫要不要出声,我还是悄然无声地离开,回自己房间。 打开窗户,拿水桶到洗手台装水,打开素描本,想把颜料挤上调色盘。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姊的话突然冒出来,我停下手。过了一会儿,我把拿出来的道具收好。 人类崩坏时,绝对没有「就是这个」的单一理由,所以肯定有很多事情相当困难吧。 「喂,酱油。」 晚餐时,母亲的手放在桌上,呆呆看著电视。 「喂,我叫你啊。」 父亲的声音有点不耐。我伸长手越过母亲面前拿酱油,父亲「唉」地大声叹一口气。 「妈妈已经不行了吧。」 父亲把酱油滴在炸竹策鱼上低喃。 「嗯?什么?」 母亲突然转过头,不自然地扬起嘴角轻轻歪头。 「没什么。」 「什么什么?嗳,很好奇耶,嗳,什么嘛,一贵。」 母亲发出如小猫咪般甜腻的尖锐声音。 「够了。」 父亲对我使了个富含深意的眼神,如果不稍微回应他的心情,他就会真的不高兴,所以我暧昧地歪了个头,伸手夹菜。父亲边吃炸竹策鱼,边看著播报虐童案件的新闻画面,没有特定对象地说: 「啊啊……最近这种事真多……真过分,普通人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吧。这些家伙真是渣,没资格为人父母。」 父亲喝了一口发泡酒,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我。 「纱希,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今天吃了红豆面包。」 「只吃那样?」 「我们学校的红豆面包超级好吃的,上面还有腌渍樱花……」 但父亲粗暴地把发泡酒放在桌上打断我的话,朝母亲说出责难的话: 「你啊,好歹也替纱希做个便当吧。在家当主妇,这点小事还做得到吧,她不是国中、国小了,可没有营养午餐耶。你懂不懂啊?」 「咦?什么?」 母亲又不自然地扬起嘴角。 父亲咋舌后沉默,单脚不停抖动,把发泡酒酒罐捏扁。正好在此时,电视开始播出热闹的综艺节目。 看著问答比赛奖品的高级牛排,母亲说了一句: 「真好……我真想吃到吐。」 电视中大笑声不断,父亲面无表情边滑手机边喝发泡酒,最后发出声音离席。 「我去洗澡。」 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沉默的浓度变得更高。 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著迷地看著电视。 我静静地离席。 打开厨房门,厨余和馊水的酸臭味让我屏息。几十只小苍蝇在厨余与堆满流理台的餐具上聚集,好几只慢慢地在空中飞翔。我朝流理台上的窗户伸出手,小动作带来的风压让小苍蝇轻巧地避过我的手臂。 打开窗户后,新鲜的夜风和腐臭味混成一团。 尽量不摸到全部,我用指尖转开生了红色铁锈的水龙头,把洗碗精挤在海绵上时,母亲「嘎啦嘎啦」打开门探出头来。 「纱希,你不用洗,妈妈洗就好了。」 「嗯。」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妈妈绝对会每天替你做便当。」 我慎重地看著母亲。 想起刚刚父亲说过的话,母亲并没有父亲以为的迟钝。 要现在的母亲每天做便当应该很困难,已经可以看见母亲的决心会破灭。到时母亲会被自己说过的话诅咒,没必要地过度责备没办法做便当的自己吧。但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我含糊点头,母亲走过我身边打开冰箱。 拿出装有五、六片切片火腿的小袋子,撕开袋子后大口大口吃下整叠火腿,转眼间吃完,立刻打开下一袋。 我静静走出厨房。 六月底,宣告午休时间开始的钟声敲响的同时,我离开教室单独走过走廊。 走过穿廊,走进北侧校舍。 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班级教室的南侧校舍或是操场上,午休时大概只有我会出现在有理化教室和美术教室的北侧校舍。晒不到太阳的走廊飘散微凉的初夏空气,彷佛来到另外一个星球。 打开厕所门,往里面探看。 里面空无一人,我松了一口气,走进其中一间,打开便当盒。 我还以为母亲很快就会放弃做便当,但到目前为止,她每天都会替我把香蕉塞进便当盒里……我每次都想著吃吧,得吃下去才行,因为是她特地为我准备的。但是,我无法判断便当盒上的黏稠物是塞香蕉时沾上的,还是脏污。虽然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食物,我还是剥皮把香蕉切碎后冲进马桶。看著香蕉冲走的罪恶感胀满我的胃,涌起些微反胃感。 脑海中浮现今天早上吃掉好多根面包棒的母亲。 好不容易把这个影像赶出脑袋。早上出门时拿钱给我,对我说「要好好吃饭啊」的父亲身影浮现脑海。感觉糟蹋了母亲的心意也糟蹋了父亲的心意,愧疚感让我更加恶心。我咬下带来的煎饼,花时间好不容易吃完一片,走出厕所。 最近感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彷佛细胞密度变低一般,身体空荡荡的不甚安稳。我国中暑假时曾经差点营养不良,现在和那时的感觉很像。 走在一楼,走上走廊底端的楼梯,走在二楼。我想要去空无一人的地方。走上楼梯,走在三楼,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在转角处无意识抬头,心脏顿时冻住。 今井同学在那。他靠坐在发出白色光芒的毛玻璃门扇上,一脸怪异表情地低头看我。 「你在干嘛?」 我一问,今井同学低头看大腿。 「画画。」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本比笔记本小的素描本,他大概是为了将来、为了增进绘画能力而使用休息时间。 「这样啊。」 五月放完连假后,我完全没去社团。我开始觉得尴尬想离开。 「清水同学。」 他从背后喊住我,我转过头,今井同学用他藏在过长浏海后头的眼睛看著我。 「你已经不画画了吗?」 原本想说「最近有点忙」或是「原本就没那么喜欢画画」之类的谎言,但看见他的眼神,我发现说谎大概骗不过他。 「……与其说不画,倒不如说是画不出来。」 我尽量平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原本一直很喜欢画画,但当我发现时,我已经画不出来了。 「这样喔。」 今井同学别开眼,搔搔他的头。 「那……下一次可以当我的模特儿吗?」 「什么?」 以为听错的我回问,他生硬地说: 「我想要素描人物,因为我没画过。」 我恍然大悟。 我不清楚专科学校是怎么做,但普通高中的美术社团活动不可能聘用模特儿。如果想要素描活生生的人物,就只能看镜子画自己或是拜托别人当模特儿。 「嗯,好啊。」 我喜欢今井同学的画,所以如果我能帮上忙,我愿意让他练习。 接著约好隔天放学后当他的模特儿。 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在客厅把牛奶和早餐谷片倒入纸杯中,从笔筒中抽出一个塑胶汤匙。 「噗」,我撕破汤匙薄薄的塑胶套。 「你这家伙,这种东西根本不是便当吧!你也替别人想想啊。」 我听见怒吼声跑到厨房一看,只见父亲把我便当盒中的东西全丢进垃圾桶里。似乎是他不小心看见便当盒里的东西。 「房子里也是乱七八糟!啊啊,真是的……」 父亲对著嘴角上扬,露出软软微笑的母亲咋舌后,走出厨房。 我立刻追上去。 「爸爸。」 确认母亲没跟上来后,我喊住快步往前走的父亲。 「爸爸,拜托你,别对妈妈说话太严苛啦。」 「啊啊?严苛?」 「妈妈已经不行了,我觉得妈妈现在心情很低落,所以……就算她什么都做不到也对她温柔一点啦。」 父亲傻眼一笑。 「你啊,我坦白说,你妈那个是在演戏。」 「什么?」 「你有查过暴食症吗?我查过……老实说,症状完全不同,你别动不动就随之起舞,别管她。」 「……谁跟你说那是暴食症?」 父亲停止动作,用毫无感情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觉得想想办法解决妈妈的问题比较好,要不然,会更……」 还没说完就闭上嘴,因为感觉我和父亲间的透明空间中,有什么东西紧绷起来。父亲几乎用丢的把包包放在玄关。 「……纱希,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你太过度反应了吧。你面对事物的态度太悲观了,现实在你眼中比实际上更悲观。」 拿起鞋拔,把脚跟塞进擦得光亮毫无脏污的皮鞋内,父亲边背起包包边疲惫地说: 「话说回来,也就是那样吧?你是想要说,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对吧?」 他粗暴地打开大门,刺眼到暴力的阳光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在我什么也无法回应时,穿著笔挺西装的父亲背影消失在朝阳中。 ──放学后,我坐在自己位置上发呆时,今井同学喊我。 「那么,可以吗?」 「咦……?」 「啊……没,什么事也没有。」 看著他慌张想离去,我才想起约定。 「对不起,要素描对吧,走吧。」 我跟著今井同学走出教室。 追在他瘦薄的背后走过穿廊,前往北侧校舍。越靠近美术教室,我也越来越紧张。我已经一、两个月没去社团教室了,接著从走廊也可以听见社员们和睦融融的谈话声。久违地听见绫香学姊的声音,不知为何我的胸口一震。 今井同学走进美术教室,发现我在教室入口前动弹不得,他立刻折回来。 「快来啊。」 「──不可以在别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稍微变尖。 我已经承认现在的自己无法画画,但无法走进美术教室给我很大的打击,我没想到我竟然拒绝绘画到这种程度。 今井同学表情不变地对呆站不动的我说「等我一下」,拿著画架、素描本、几枝铅笔和软橡皮擦回来。 「来这边。」 他经过我身边快步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困惑地跟在他后面走。 「嗯。」 今井同学边说出算不上答案的回答,不停往前走。 接著我们走过才刚经过的穿廊回到南侧校舍,经过二楼的二年级教室,打开连通道的门,那边有一整排名牌空白的教室,确认那边空无一人后,今井同学打开其中一扇窗。 窗户嘎啦嘎啦打开。 今井同学一脸理所当然地把绘画工具拿进教室,身体流畅地闪进教室后关上窗,过没多久听见喀嚓一声,教室门从内侧打开,今井同学看著哑口无言的我说: 「进来。」 我听从指示走进无名教室中,在今井同学锁上门时眺望教室。这里比普通教室小上两圈,被太阳晒成淡黄色的窗帘柔柔地接下阳光,教室里累积了热气,有股太阳的味道也有股灰尘味。 「这里是……?」 我一问,今井同学生硬地说: 「老师们没有发现。」 大概是说完才发现根本没有说明,今井同学瞪著空中补充: 「大概三周前……吧,我在找安静地点时经过这边。那边的窗户,刚好有个不明显的缝隙,我试著拉就拉开了。」 他边说边把画架随意放在一张桌上。 「忘记锁好门窗吗?」 「大概吧。」 「这边为什么不用了啊?」 今井同学不理会这个问题,看了我一眼。 「坐下。」 「怎样的感觉坐在哪?」 今井同学停下把素描本摆上画架的手,直直看著我,接著别开视线说: 「在你喜欢的地方用你喜欢的感觉。」 伤脑筋了。 我没素描过人物,今井同学也说他是第一次。我迷惘地穿过桌椅的缝隙,像是和坐在教室入口旁的今井同学成对角线般拉开窗边的椅子。 怎样的姿势比较好画呢?比起正面,肯定是稍微有点角度比较好画吧。手该摆哪呢?手大概会变成掌握全身位置关系的目标。我多方思考后,让自己面对今井同学稍微偏移中心线坐下,手在腿上摆好。 「……可以吗?」 今井同学一问,我把视线定焦在他左侧椅子上后点点头。 「可以了。」 表情立刻从今井同学脸上消失,并非面无表情,而是把多余的东西丢掉,变成「绘画者」的表情。 今井同学对著我将铅笔摆直,接著又摆横。 一瞬间的静止。空气突然紧绷起来。今井同学的手臂彷佛指挥者挥出指挥棒一般,开始流畅地在素描本上滑动。 无声的教室里只有铅笔摩擦画纸的声音响起。 我静静不动地待在这里,却无法完全静静不动。 我的内心无比骚动。好惊讶,对于无法动弹这件事。我没想过这点小事竟然如此辛苦。肯定连五分钟都不到,但我的指尖、脖子、全身都开始僵硬,身体所有细胞开始高声抗议。 还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呢? 这房间没有时钟,就算有,我想我也没有办法移动视线吧──之前就觉得今井同学对画相当严苛,即使如此,今天的他给人一种令人畏惧的感觉,让我连眨眼都踌躇。 经过几分钟了呢? 突然,围绕在今井同学周遭的空气混乱了,他的额头冒出汗来。我觉得他陷入苦战了,而且不知为何相当焦躁。他的焦躁透过安静的空气传达过来,第一次素描人物当然不可能马上画得好,但他到底是在焦躁什么呢? 我知道彼此都在激烈地磨耗著。 我希望快点结束。但不知为何,没办法自己说出口。我动员全身的神经固定表情,只是坐在那边。无时无刻更新「已经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只是静静坐在那边。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 今井同学突然停下手。 接著,远方传来脚步声。 「躲起来。」 今井同学连同画架躲到桌子底下,我因为动弹不得的影响没办法好好动作。不自在地把嘎吱作响的身体蹲到桌子底下,我觉得血液突然流出来,全身细胞也跟著松弛。直到脚步声经过为止,都保持从走廊看不见自己身影的姿势屏息。 「好,走掉了……」 等到谁的脚步声远去后,今井同学轻声站起,我也想起立却没办法做到,全身僵硬,手臂还微微发抖,看见这个后,不知为何眼头发热。 在我想「啊,糟糕了」的同时,今井同学朝这边看。 「──清水同学?」 「嘿嘿,坐著不动让我想睡觉了。」 我边注意别让声音颤抖边装出打哈欠的姿势擦拭眼睛,今井同学露出非常伤脑筋的表情。 「等等我。」 说完后他走出教室。 今井同学的脚步声离去,独留我在夕阳下的无名教室中,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泪水直流。 几分钟后,今井同学拿著两罐铝箔包装的草莓牛奶回来,没看我就把其中一罐塞给我。 「这个,谢礼。」 他坐在远离我三个位置的座位上背对我,插好吸管后喝下自己的草莓牛奶。 「谢谢你。」 初夏的太阳渐渐下山。在充满尘埃温柔气味的无名教室中,我插好吸管喝下草莓牛奶。 ──好甜。 我偷偷看了今井同学一眼。看起来柔顺的头发、形状好看的耳朵,被夕阳轻柔地描绘出形状。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发现,我一直以为自己今天是为了他当模特儿,但其实是相反。他肯定是用他的方法来关心无法去美术教室的我,才会喊住我。 紧绷的情绪瞬间松缓,胸口灼热。 今井同学盯著窗外看。 情绪胀满胸口,让我无法一口饮尽,我花时间小口小口地把草莓牛奶喝完。 回到家时,母亲在门口等我。 「你过来这边。」 看见她急切的样子,我乖乖跟上去。 「坐下。」 我照著母亲指示在客厅抱膝坐下,但母亲命令我:「跪坐坐好。」 ……说我心中没有抗拒肯定是假的。 但母亲的个性一旦说出口了,不看见我服从绝不罢休。就算逃跑,我今天、明天、后天,一直一直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与其现在拒绝让她更愤怒,早点结束比较好。 我跪坐后,母亲双手环胸,双脚大开站著。 「教训」开始了,我心想「最近已经很少了耶」。 教训我时的母亲,大抵都放任自己愤怒的情绪迷失论点,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说什么。而大多数情况我都没有错。我如此认为。母亲不是因为想生气而生气,她想要教训我,通常都是累积太多压力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常常想找个什么正当理由来骂我。 老实当真只会让自己的心崩坏,所以我不会当真,装出我诚心受教的反省态度,满足她身为父母的自尊心,肯定她身为母亲的存在就好了。我是这样想的。 「今天早上,你对一贵说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在问你,你今天早上对一贵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边回应,我可以感觉全身血液逆流。 「什么『没什么』,你一定对一贵说了我很奇怪对吧!」 全身开始冒冷汗。 「才没──」 母亲撞飞我。我失去平衡,耳朵后方和肩膀撞到桌脚,当我回到原本姿势时,母亲打开餐具柜。 「都是因为你害我被他觉得很奇怪啊!」 「叩」的一声,我反射性举起的右手一阵痛。 是盘子。 大概是手臂吸收了冲击,母亲丢过来的盘子没有破,彷佛陀螺失败品「框啷框啷」沿著盘缘在地面打转。 ……断了? 感到麻进骨髓的刺痛,一种似热又似冷的奇怪感觉。但骨头没有断,虽然麻掉没有感觉,我的手指还能动。 母亲一瞬间对自己做出的行为感到不知所措,但下一个瞬间她又情绪激昂起来地说:「奇怪的人是你!知不知道啊!喂!」 人类情绪激动时需要的不是正确言论,而是看好时机先屈服,而该屈服的人总是心灵坚强的那一方。 母亲和我相比,坚强的绝对是我。 「对不起。」 为什么呢?平常明明可以好好做到的啊,现在喉咙却哽住了没办法好好出声。 「听不见啦!说大声点!」 我看著随时会崩溃的母亲的眼睛,再说一次: 「对不起。」 母亲恶狠狠地瞪著我,但她最后抓过一整条土司,贪婪地吞食。 『我真想吃到吐。』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感觉这是母亲给父亲的讯息。「担心我吧、更爱我一点」的讯息,长年累积在母亲心中的郁闷心情无处可去寻求著出口,接著转变为话语与行为表现出来。但父亲对母亲行为的解释和我完全相反,父亲说母亲是在演戏。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但无论如何。 嗳,你这种吃法会搞坏身体啊。 母亲疯狂地不停进食。 我担心得心都要被压碎了。 我知道这很卑鄙。 但我无法继续看她那样而逃出客厅,晚了一会儿,我听见「呕恶恶」的激烈呕吐声,那是「谁来救救我啊」的声音。我遮住耳朵,急忙从自己房里拿洗笔水桶到洗手台装水,回到房间打开素描本。 朝上面胡乱涂色。 颜色散落在画纸上,我用无数的颜色不停地涂抹著纯白的画纸。用美丽颜色、线条不停地覆盖住现实。水没过一会儿就变得混浊,半乾的颜料在画纸上如鲜血般发出光彩。 突然,我的画笔陷入迷途。 突然涌出呕吐感,我蹲下身猛咳。就这样静静不动,呕吐感也慢慢减退,我再次拿起画笔。 接著停止动作。 ……我不知道终点在哪。彷佛笔尖不管在哪边下笔都不正确,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相当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右手阵阵作痛……疼痛彷佛从手上转移,我的头顶、太阳穴,从内侧往外扩散阵阵作痛。 虽然事出突然,我为什么会拿惯用手去挡啊。拿左手就好了啊,右手是我身体中最重要的部位耶。 ……不,不对。 是「曾经」很重要。 我想要用画带给人幸福。想要画出温柔、温暖的画,希望那可以让谁的心情稍微温暖一点。我一直以来都以此为目标。 但是,其实我知道。 举例来说,说说话、温柔拍拍背,有很多方法可以理解他人的心。但我没有这么做,逃离眼前的人,逃离母亲,祈求著根本没见过的谁的幸福、温柔世界,好不容易才能拿起画笔。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姊的声音突然浮现脑海。 真的如她所说,我是个骗子。连身边的人都没办法好好珍惜,怎么可能画出温柔的画。 我只是想要逃离现实而已。 想起绫香学姊,看起来乐天、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体贴他人的心情自然地伸出援手。但其实,我根本不想要画画,我只是,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钻进被窝。 雨声覆盖黑夜。 ……睡不著。 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越来越响。 脑袋阵阵作痛。 我在被窝里用力缩紧身体,窗外慢慢转亮。 阵痛不知何时停歇,接著换成脑袋有种奇妙空荡的感觉。不仅是头,连身体都空荡荡、轻飘飘,我的手、手臂、脚,感觉全部都无力没有真实感。我害怕见到父母,比平常更早做好准备出门,在被雨淋湿莫名明亮的天空底下迈出脚步。 差点低下头,我努力忍住抬起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低头。 这是我心中虽小却绝对不愿妥协的原则。 低头等于输给自己,只要低头一次,就会一口气跌入黑暗绝境。 而且只要抬起头,每天肯定都可以见到美丽景色。这世界上充满美丽的事物,连我也能保证无论何时都有美丽景色。所以没问题,我还能走下去……景色之所以会奇妙扭曲无法进入脑内,大概是我稍微有点疲倦吧。 点点排列在弯曲电线上的其中一个透明水滴,将世界浓缩在圆滑的表面中,滴落柏油路后弹起。 此时我突然发现前方有三个女孩并排走过来,她们三人都撑著伞,如一道墙朝我逼近。而且她们光顾著聊天,没有人想让路。 为了把路让给她们,我走下车道。 「扑通」,鞋子湿了。 一看,那边有一滩脏水洼,混浊的水洼表面正倒映著天空,那时,我的耳膜像被不透明的液体覆盖,出现沙沙的杂音──出现奇怪的耳鸣。 耳鸣的那头,遥远处传来喇叭声。 抬头一看,有辆车急速朝我逼近,那辆车似乎为了闪避停在右侧路边的车子而大幅远离车道。 脑中闪过「啊」的念头。 我搞不太清楚是谁有错或是没错。 但是大概,很少人是以想伤人为真正目的而伤人吧。杀人这件事,比起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更应该是无数细小的无意识以及小恶意累加堆积出来的。肯定是这些东西层层交叠互相影响,才会突然超越了一条线发生「什么事」。 ──路边停车的车主,比起挡住别人的道路,更加重视自己方便,闪避车辆的司机比起安全驾驶更重视时间,女孩们比起让路更重视和朋友们聊天,没特别重视什么的我只能呆站在那边看著朝自己冲过来的车。 司机露出「啊」的表情。 那是完全明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同时也是完全无法掌握状况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像坏人。看见男人在挡风玻璃那头抽搐的表情,我心想「啊啊,我正要毁坏这个人的人生」,或许我还有办法逃开,但我没有动。 对不起。 总觉得我已经,不行了。 接著迎接巨大冲击。 ◇ 我用指尖轻敲桌面,春人同学抬起头来。 我把报纸滑过桌面朝他靠近,他也把身子靠过来,凑上前看我手指的报导,稍微挑眉。彷佛连不能发出的声音也全部托付给表情,反应比平常还大。他这份规矩的模样让我觉得好笑,也有点开心,我忍不住笑出来,他点头说著「这个报导很有趣呢」,让我不禁想说「不是报导,是你很好笑」,但我没说出口而是藏进心里。 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低沉的空调声。 柔软材质的地板,许多厚重书籍,连细微声音也全部吸收的宁静图书馆资料室。在舒心的严肃气氛中,春人同学的气息比平常更加浓郁。我想要多感受一些,所以尽量不扰动空气地轻轻翻阅报纸。 翻阅、翻阅、不停翻阅之时,春人同学的头突然往旁边偏。 春人同学平常相当可靠,但他现在彷佛小孩,拚命地眨眼想要与沉重的眼皮对抗。 「睡一下吧,我待会儿叫醒你。」 我小声说完,他轻轻点头后,把手当枕头趴下去睡。 我在睡著的他身边继续翻报纸。 虽然想著一直看他也不好,但还是忍不住看了。被手臂遮住一半的侧脸,从肩膀到后背笔挺的漂亮曲线,不知是睡乱了还是骑自行车时被吹乱,后脑杓有撮头发翘起来,让人想要伸手偷偷替他理好……如果可以做到不知该有多好。 春人同学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在我身边,后背缓慢上下起伏沉睡著。仅仅如此,仅靠著这细微的动作和细小的鼾声,就像替空间松土般,让整个空气柔软起来。连我的心情也松软软地变得柔软。 侧眼看著沉睡的他,我呆呆地想著。 如果我── * 「扑通」,脚边传来水溅起来的声音。 鱼翻了个身,在河中逐渐游远。 ──水面波光粼粼。 记忆的碎片消失在摇摇晃晃的白光马赛克之间。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就这样埋没在记忆中发呆。 在我重新紧紧抓住桥的栏杆时,就像沙漏的最后一粒沙落下,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四处的草丛以及树叶沙沙晃动。 视线突然出现阴影,抬头一看,白色、轻飘飘、无依无靠的云朵遮住太阳,边改变自己的形体边慢慢流动。风吹过,在河面掀起细刺般的蓝色毛边,接著风平浪静。 我抓住栏杆的手使力。 ──那天,和春人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的最后一天,我想了一下。 如果我没有办法消失,只能这样永远仿徨,但如果那会是这样的时光,或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希望现在这样的时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我想了如此自私的事情。 不见春人同学过了一段时间的现在,我还是会想,如果那时,没有找到「那个报导」,或许我现在也不会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怀念回忆吧。 太阳露出头来。 光线延伸,将河川、树林、树林伸出的枝叶、远处的城镇都染上一片光明。我很熟悉那片光下的风景,祖父母的坟墓、朋友的家、就读的学校、每天走过的上学路、小时候常去玩的公园、常光顾的文具店──我无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左手上的手表。 亮蓝色的塑胶手表,我看了看表上透明的表面。 上午八点五十分。 突然感觉有人喊我,我转过头。 左右被树林包围的古道……空无一人。 道路深处,从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流线型的小身体和细长的脚,是鶺鴒,才这样想没多久,另一只鶺鴒彷佛穿过光带细缝飞下来般在旁边落地,两只鶺鴒轻轻蹦跳著并肩行走。但那也只有短短一会儿,远远无法分辨是原本就在地上走的鶺鴒还是之后才飞下来的鶺鴒,其中一只朝远方飞去。在我发呆之时,另一只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得动身才行。 看著白色发光的无人道路,我这样想著。 得动身才行。 我有需要守护、没能守护的人,那个人──母亲,现在这个瞬间应该也在等待谁的帮忙,我得要去帮她才行。 但我的身体使不上力。 突然笑了出来,明明一点也不好笑啊。 因为在资料室找到报导而想起过去,和春人同学分别,走到家乡的边缘来,无数次对无法走进去的自己感到失望的同时也发现,我肯定没有办法结束吧……或许,我根本「不想要帮助」母亲。无法动弹也就表示这个意思吧。 风吹过,树林随之膨胀并沙沙作响。 轻轻拨开掉到眼前的头发。 风止。 ──河面波光粼粼。 无数的水镜将倾泻而下的太阳光分解。 好刺眼,刺眼让我发懒,靠在栏杆上闭上眼。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就这样消失。我打从心底如此冀望。 但那办不到吧。 我没办法好好珍惜最亲近的人,没有好好面对应该要好好珍惜的人,就这样下去,我肯定消失了也不能解脱。 我是个冷淡的人,是个悲哀的人。 而这肯定是责罚。 铿锵! 突然响起一个震破耳朵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横倒在桥边的自行车后轮,银色的细轮框像要掳走光线般,发出嘎啦嘎啦声空转。 「saki?」 明亮的日光中,熟悉的人阔步走来。 我忍不住往后退,呢喃著那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春人同学?」 ◆ ──终于找到了。 我的心脏膨胀到几乎心痛,怦怦打在肋骨上。我丢下自行车,朝saki身边走去。双脚互绊差点跌倒,不知是太奋力踩自行车还是因为太紧张,我的手脚发麻不听使唤。 湿润的泥土以及草皮散发的热气。 充斥著水的气味。 整个河面无数白色闪烁的光芒刺痛我的眼。 没什么感觉的脚使力,踏上桥面。真的,真的是靠著小小的线索,终于……我终于找到这里了。 站在呆傻且动也不动的她面前。 水面反射的光芒在她不知所措的黑瞳中细微摇晃,细微的光与影交织成的细腻轮廓,手腕上的蓝色玩具手表。 是saki,这不是幻觉。 「……太好了,见到你了!」 她没有消失。 当我吐出哽住的气那一瞬间,双脚无力,我的手撑在桥面上。 太好了,赶上了。我现在才开始发抖,某种温热的东西和汗水一起涌上,滴答落在桥面上。 我用袖口擦拭眼角。 一滴落下后,后面就无从阻止起。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saki客气委婉地问。 「什么『发生什么事』……你认真的吗?」 她担心的语气让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断掉了。 「是你先莫名其妙不见的吧!你……总是这样,这样装做关心别人……把自己的事情摆后头……不拿出自己的真心!你对人,对我,从来就没说过一次真心话对吧!」 我边擦拭流出的泪水,无可抑制地怒吼。 「如果要离开,至少先告诉我理由啊!」 saki动也不动。 我的声音空虚地被白色发光的景色吸走。 自己粗乱的气息相当大声。 我紧紧握住几乎颤抖的拳头,咽下口水。 慢慢地让急促的喘息缓和下来。 艳阳下的她看起来很悲伤。 她静静地用悲伤眼神注视著我。 ──「saki到底想起了多少往事呢?」 她会不发一语地离开肯定有什么原因,现在这样沉默肯定也有理由。我咬紧牙根。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想要从她身上寻找逃离的理由。 「……对不起。」 边说,我感觉自己的脉动越变越快。 「其实那时候,最后去图书馆的那天我已经发现了,你的样子有点奇怪……但我装作没有发现,感觉只要说出口,你就会消失,我大概很害怕吧。」 我打开包包。 手伸进包包时被文件夹边角刺到,我从文件夹中拿出折成一半的纸张,递给saki。 「你打开来看。」 她没有动。 「──打开。」 我再次催促,saki轻轻伸出手,打开折起来的纸张。 全国高中综合美术展 优秀奖『十六岁的你』 作者 ○○高中一年级 今井步 saki看我。 那是几天前,我在图书馆找到的新闻报导的影本。 ◆ 河面波光粼粼。 大概是领悟已经无处可逃,我们并肩坐在河岸旁,saki抱膝看著远方,说起她活著时的事情。 喜欢画画,妈妈的状况一直很不好,她很想要做些什么,结果什么也办不到。 她平淡地述说著这些。 在不停说话的她身边,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祭典当晚的事情。微亮的黑夜、点点成串的灯笼光明、来往人潮、喀啦喀啦的木屐声、人潮的热气与风声一般的嘈杂声……远离祭典会场时,明明和saki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没有一起走的感觉…… 在她说完时,我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但感觉勉强说出什么也不太对,我点头应和「这样啊」。 她也沉默地点头。 风一吹来,青草沙沙地柔柔弯身。 两人一起沉默,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感到焦躁。在这之前,我和saki共享了许多沉默,但感觉现在和先前的沉默性质完全不同。 漂浮在澄清透明高空中的白色云朵,闪亮亮从小石头上奔驰而过的透明流水。从远处吹来的风和变得相当柔和的明亮阳光温柔轻抚肌肤,明明没有指挥者,四处响起的虫鸣不可思议地谐和。 听著在清新空气中拉长又消失的虫鸣,当我发现「啊啊,夏天要结束了啊」时,saki开口: 「第一次见到春人同学的时候……一开始啊,我只是想要消失,想要请你帮我……我觉得实际上就是那样。」 她盯著新闻报导的影印说。 「但从中途开始,我搞不清楚了。与其说我想要消失,我只是……或许只是想要走在你身边而已吧……如果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saki轻轻发抖,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相同。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伸出手了。 从她的掌心拿过报导的影本,抚平皱褶后重新看报导。 ──我到图书馆去找让saki目不转睛的报导,之所以立刻知道是这篇,是因为她就被画在上面。作品中的saki坐在教室椅子上,静静看著这边。那幅画彷佛将围绕在她身边的空气整个复制进画中,明明地点和姿势都不同,坐在教室椅子上的saki和现在在此无法动弹的她莫名交叠。 一直看著这个,突然,我知道该怎样做什么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一直近距离看saki,也或许是因为她现在在这里无泪哭泣著吧。但我也觉得不仅仅是因为如此。 正如我有我自己的故事,saki也有她的故事。举例来说,我在哪里看著雨天时,和朋友吵架时,母亲过世时,saki也在这个世界的某处;saki在画画时,在哪条路上停下脚步时,我也在某处做著什么。大概是这些我至今看见的东西,以及她至今所见的东西交叠累积,如同一点一滴累积的水从容器中满溢而出般,我的心中也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好。」 我把报导折起来收进包包里站起身。 「走吧。」 saki露出被逼入绝境的表情。 「等等……那个……对不起,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那会给你带来困扰,而且我是幽灵,会把状况搞得更复杂。」 几秒后,我才理解她想要表达什么。 「别担心,我没有要去你家。」 看来她以为我要陪她回家,我心想「还真有她的风格呢」,一瞬间差点笑出来,下一个瞬间变得想哭。 她自己不清楚吗?她没办法消失的真正原因。 啊啊,但是…… 或许因为是saki才不知道吧,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是她死掉的原因,也是她迟迟没有办法消失的原因。 「嘿,saki。」 我轻轻吸一口气后蹲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你可以逃开没关系。」 saki吓了一大跳。 「但是……」 她露出至今最为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如果你的父母跟我家的状况一样,你能舍弃他们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父亲,还有母亲的身影。 「我想要理解你,但因为前提太过不同了,如果当作自己全部理解来说话很不负责任。但是,我最先会想要保护自己,也认为应该这么做。那之后该怎么做,不遇到也不清楚。只是,我认为那不算舍弃。」 她看起来还在踌躇。 「别管了,走吧。」 我拉著saki的手站起来,她虽然犹豫也跟著起身。确认她站起来后,我领著她往前走。 「等等。」 我牵起倒在桥边的自行车,拍掉后座的尘埃,当我想转过头对她说「好了,上车吧」时,分心了。 saki背对我站著。 看似正在看远方的城镇。 我也跟著一起看那个城镇,那是养育saki长大的景色。 淡蓝色的山影。 丰富绿意,从缝隙间隐约可见住宅区。 她的秀发随风轻轻摇摆。 「──走啰。」 我喊了一声,saki过了一下子,朝著什么东西弯腰鞠躬,接著转过身走过来。 「上车吧。」 确认她坐上后座后,我脚蹬地面。 「吭」地一声踩下踏板,我们两人离开此处。 讲到「接下来要去哪」时,我脑海中想到的地点和saki说出口的地点完全一致。 穿过好几条小路,前往目的地途中经过大河沿岸的道路。骑上堤防,舒服的清风吹拂下,我们在视野广阔的道路上前进。 途中,我们决定走下堤防休息一下。 牵著自行车走下带著裂痕的和缓柏油斜坡,把自行车停在角落,小心不让散落四处的大小石头绊倒。配合心不在焉很是危险的saki步调,两人慢慢靠近河川。 这条河虽然很宽大,但是不深,流速也很缓慢。 我用力举高双手,毫不保留地「嗯~~」伸展,放松自己从一大早骑自行车到现在的僵硬身体。 透明的空中,许多蜻蜓轻飘飘地飞翔。 我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双手环视脚边。 「春人同学,你在找什么?」 「石头,尽量扁平的。」 「……这个呢?」 「嗯,正合适呢。」 接过saki拿给我的扁平石头,我稍微弯身,左脚朝河边跨出去,边跨步边移动重心,「咻」地一声挥臂转动手腕。 一次、两次、三次,……石头在水面上弹跳飞行,第六次时掉进河里。 余韵波纹在河面上扩散开。 「好厉害。」 saki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也要玩。」 她雀跃地捡起脚边的石头,露出认真表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丢才会变成那样,saki丢出的石头朝旁边飞出去,和其他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我一笑,saki很丢脸地咬唇。 「因为我是幽灵啊。」 「不对,这和那没有关系吧。」 我忍不住吐嘈,接著想起她刚刚看起来相当危险的脚步。 「你该不会是运动白痴吧?」 这让我好想调侃她一下,但saki变得十分沮丧。 「对不起、对不起啦。」 我一焦急,她不知为何似乎有点开心。 「有什么诀窍吗?」 听她一问,我想起父亲小时候带我到河边教我的事情。 「挑选扁平的石头比较好,然后就是……石头离手的时机吧。」 会往旁边飞出去,就代表石头没有在该离手的时机飞出去。其实还有更多诀窍,但一次说完也没用,她最先得要让石头可以直直飞出去。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丢石头。 河面出现了无数的美丽几何学模样后又消失。 好久没有这样单纯玩耍了。 saki在我的眼前欢笑,可以看见她不停变换表情,看见她这么多种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开心。 随著太阳逐渐西沉,天空的颜色也慢慢改变。 丢石头丢累了,我们两人就并排坐著眺望被夕阳染红的河川, 「石头的名字会因为大小不同改变喔。」 saki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 「我记得好像有清楚定义几公厘到几公厘大的叫什么,但记不得详细了。粗略来说……大的叫岩,小的叫石,更小的是砾,再更小的是砂。」 「这样啊。」 「这些肯定是砾或是砂呢。」 saki边说边摸地面。 我随意轻轻捏起岩石粒子,那一小撮粒子中,有黑、灰、土黄、粉红等许多种类,但我顶多知道透明的石英而已。 「还有,这个──」 saki捡起树枝,在地面写文字。 清水纱希。 「我的名字,清水纱希。」 「这样啊。」 我盯著文字看。 「原来saki叫做清水纱希啊。」 纱希点点头,咧嘴一笑。 西沉的太阳即将要碰到山边了。 我边看著这一幕边想。 ──明天纱希也会在我身边吗? 或许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只要我想见她就能见到她。但是,五年后、十年后,二十一岁的我、二十六岁的我,肯定不会和纱希在一起吧。也不会像这样毫无意义地丢石头胡闹。 总有这种感觉。 感觉无法静静不动,我站起身拿起闯入视野中的扁平石头。 「……假设有个喜欢的人。」 「?」 纱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我,我别开眼,拍开石头上的沙土。 「然后对方也奇迹似地喜欢我。」 「──嗯。」 「我觉得不可以为了那个人而活著。」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离开。」 我丢出石头。 石头从指尖离开的瞬间,有种全部恰如其分紧密结合的感觉。 「啊!」 纱希小声地喊。 石头在暮色河面点点弹跳后,发出「喀」的细小声音,抵达对岸。 金色的波纹随著水流消失。 眼睛对上后,纱希说: 「──到对岸去了耶。」 「嗯。」 「太棒了。」 看著笑眯眼的纱希,我的胸口充满感动。 河川毫无停歇地往前流逝。 金色、红紫与蓝色互相交融的天空,星光点点现身。是光线在恶作剧吗?天空和河川的界线越变越淡,远处可见的桥、树林、河岸的黑影,变成了彷佛三百六十度的幻想剪影。 「好美。」 纱希如此说。 「嗯,好美。」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们牵著手,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前,都看著天色不停变化的这一幕。 「那个,春人同学。」 我们再次骑上自行车在堤防上前行时,纱希小声说。 「嗯?」 「一定很远吧,就算你看到报导知道学校名字,要找到那个地方应该费了很大功夫吧?我也不见得在那个镇上。谢谢你特地来找我。」 我摇摇头。 「一开始啊,我以为你会在镇上。但是仔细想想,你很喜欢河川,所以啊,其实也没太辛苦。」 「但是,谢谢你。」 我反射性要摇头,但立刻转念。我想要好好接下纱希的心意,点头后,泪水突然涌上来,我咬紧牙根打直腰杆避免被她发现。 「──先前也曾问过。」 「嗯?」 「……春人同学为什么要陪我啊?」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为什么呢? 「只是,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开始述说。 小学四年级时母亲突然过世,以那天为界,日常生活完全改变,母亲离开后的日子变成新的日常,然后开始习惯这件事……其他还说了许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完后,「这样啊。」纱希轻声低喃。 那之后,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 载著坐在后座的纱希,骑过养育我长大的城镇。 站前道路的商店街、红色鸟居和小祠堂、白色墙壁的柑仔店、运动用品店、以前就读的小学…… 很不可思议地,我的视野好清晰。 如镶上珍珠般一个一个浮在半空中的白色街灯、经过身边的车灯、过去谁为了不让人在这边迷路而树立的古老路标、闪烁的灯号、替城镇运送光明的好几条黑色电线,连平坦的地面也看得一清二楚。 穿过住宅区,骑在田间小路上──接著终于抵达我们熟悉的那座桥。 我把自行车停在桥边,让纱希下车。 清新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秋虫互相叫唤的声音,她凛然站立的姿势,一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来。 「──明天是周日,可以约早上九点在这边见吗?」 我勉强挤出一句话。 「嗯,麻烦你了。」 纱希点点头。 接著像是有话要说地抬起头。 我放松握著自行车龙头的手,等她。 「春人同学。」过了一会儿,纱希看著我说: 「将来你感到寂寞时,我没有办法在你身边,但现在这个瞬间,我为你祈祷。请你千万别忘记,曾经有人非常重视你──在我消失之后,也请你务必把我的祈祷带到生命最后。」 「……谢谢你。」 看著站在桥边的她,我突然发现。 纱希或许会消失。但即使纱希消失了,我大概、肯定没有办法回到认识纱希之前的自己。纱希的存在,她带来的影响已经无可救药地编织入我的人生中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带著。」 她消失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不到事情发生我也无从得知。但我想要好好带著走下去。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她的心情,全部。 我跨上自行车,想要说「掰啦」时转了个念头。 「纱希。」 「干嘛?」 「再见。」 纱希瞬间吓了一跳,然后笑著说: 「嗯,再见。」 ◇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在不知名城镇的陌生桥上。 在没见过的景色中,只是茫然地感知自己应该已经死掉了,所以想著「那就消失吧」。 想著「我应该要消失」。 然后,从峭壁一跃而下。 在空无一人的森林中上吊,跳进河里,尽量不造成任何人困扰地尝试了许多让自己消失的方法。但不管哪个方法,都没办法让我消失。 不管怎么做,当我再次有知觉时,我又回到一开始那座桥上。我在那里看了秋天。 看了冬天。 看了春天。 在第二次初夏来临时,我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的恐惧,从这里迈出脚步。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季节的交替扭曲成一团,彷佛像走在没有尽头延伸下去的海市蜃楼当中。 在远方白云下缓慢行进的电车好像是铁皮玩具。 红如恶鬼的夕阳。 感觉随时都会消失的细小月亮。 就像因为什么原因而对频或错频的收音机一样,偶尔会意识到这些东西又接著消失。 我不停行走。连自己以什么为目标走也不清楚,就这样走了好几天、好几天。走著、走著、不停走著──我到底走了多久呢? 不经意抬起头时,看见远方桥上有人静静站著不动。 随著距离拉近,那个人的身影也越变越清晰。 白色衬衫加上黑色长裤……学生制服……是高中生吗? 他独自一人。 一个人,注视著河川。 「那个……」 我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想要这么做,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一个人站在桥上吧。 我朝他搭话。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他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自从我开始走之后,好几次和谁擦肩而过。但这是我第一次与人面对面。他近距离盯著我看时,我心想「糟了」,应该要用别句话向他搭话才对啊,我想要重说什么,却想不出任何一句话。 消失。 我已经除此之外没办法思考其他。 而他对著这样的我说: 「……你还好吗?」 「什么?」 「嗯,总觉得你好像在发抖……」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有点冷。」 我说谎。其实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和人说话,也害怕被人这样正面盯著。 他讶异地歪头。 「冷?」 明明是夏天耶。会冷也太奇怪。但是…… 「对,但我不怕冷。」 但是我身体没停止颤抖,时至此时也没办法说出我害怕,所以又说出了更奇怪的话。 怎么办啊? 没办法好好说出想说的话。更重要的是,面对人让我紧张到根本无法思考……而且说起来,我连自己想说什么也不清楚。 我以为他应该会离开,那是当然的。 但是,他只是轻轻递出手帕对我说: 「如果不介意请用。」 ……回想起这个,让我有点想笑。 看手表。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点空档。 秋日晴空下透明澄清的水。 早晨的河川很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迈入秋季,光的质感看起来和先前不同。景色的每个角落都那样水嫩,感觉比平时更闪闪发亮。 盯著看让人涌起想睡的感觉。 ──光在河面上柔柔闪烁。 好美。 当我这么想时,景色突然模糊起来。 ◆ 闹钟响起。 我伸手摸索,按掉按键停下铃声。 宁静的房间。 外头滴滴答答下著雨。 我看著天花板,边听落在屋顶上的雨声边想。 今天也确实迎接早晨了。 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在洗手台洗脸。 打开厨房的小窗户,外头传来湿润的温柔雨水气味。 我想要准备早餐,便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东西。 「早安。」 父亲从我背后经过。我也回应「早安」。 从冰箱里拿出番茄、小黄瓜和蛋,关上冰箱门。把蛋打进调理盆,拿筷子轻轻搅拌。撕碎起司丢进调理盆。父亲单手拿著报纸走回来在桌子旁坐下。我把盛装日式煎蛋的盘子放在桌上。 「谢谢。」 父亲从打开的报纸抬起头,看了我又看了盘子。 「日式煎蛋啊,还真少见。」 我简短回了「嗯」,两人合掌说「我要开动了」。 「嗯,很好吃。」 父亲吃了一口日式煎蛋卷之后说。 和平常相同的早晨。 先吃完早餐的我留下父亲,拿著自己的盘子和杯子站起来。洗好餐具后放回柜子里。 回自己的房间,换穿制服时,桌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那是蓝色的塑胶手表。 手表的长针「答」地走动。 ──时间差不多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把书包背上肩,打开房门。 后记 初次见面,我是苇舟ナツ。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感觉「活著真的很辛苦」。 中学左右时特别有强烈「真想要消失啊」的想法。 虽然也有开心的事情,但悲伤的事情太多了。理解或是不能理解他人,能或是不能让他人理解自己,有没有办法原谅谁,获得什么或是失去什么……在重复著这些事情活著时,我开始看小说、写小说,当我发现小说可以成为理解哪个人的心、自己的心的一个手段时,我成为小说家。 我认为小说最大的强项就是心理描写。这世上的悲伤事情,追究原因后几乎都能归咎在人心上。不管是好是坏,每个人彼此连结,所以我相信,思考人心就是与悲伤作战的方法。现在仍相同。 就是这样,我这次写下了想消失的人类「消失」的故事。 虽然开头说了「初次见面」,但这个作品是我出道以来的第二本作品。 稍微离题一下,我在完成第一本作品《将爱拒于门外》时,已经预料到大家会有各种解释,所以刻意省略了后记等会影响读者解释作品的言行。也有人问我「那个最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但小说这种东西,读者们的解释远比作者来得正确,所以我很难回答。只不过,我有投注在作品中的意图以及愿望。而那应该要在作品中阐述,就这层意义来看,本作品整体就是第一本作品的后记。第一本作品和本作品是成对关系。虽然成对也是完全独立的作品,所以就算没读过第一本作品,对阅读这本作品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以下为谢辞。 请让我向参与本作品制作的所有相关人员致上谢意。成为小说家之后感受到的最大冲击,就是有这么多的人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出力帮忙制作。我撰写本作品时拖稿好几次,应该弄乱了大家珍贵的预定日程吧……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今后我会用作品来回报大家。 另外,替我绘制了漂亮插画的げみ老师、责任编辑;虽然现在才说,替我的第一本作品写推荐文的三秋缒老师、参与第一本作品制作的所有人员、第一本作品的读者、至今与我有所关连的所有人、现在已经不在的重要之人。 以及购买《请你消失吧》的你,让我致上由衷谢意。 二○一九年十月 苇舟ナ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