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放学后重新开始》 序章 记忆和你和我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素问 0 时候到了。 我从讲坛上环顾教室,本已看惯的光景却透着一丝诡异,想必这是我紧张的缘故。我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后放松了肩膀。 暖风吹拂着脸颊。 原来是窗户开了一扇。这里是三楼,外面的操场能一览无遗。绕操场一圈的樱花树开得绚丽灿烂,望着蔚为壮观。 或许是临近迟到的缘故,只见三名男生一起正朝着教学楼飞奔而来。我望了眼挂钟,八点四十分,离上课铃还差十分钟。 没时间磨蹭了。 我拉上窗扉并上好了锁。教室门方才已经锁好了,以防万一我又检查了一遍。 我望着黑板上写下的粉笔字,犹豫片刻后,感觉这是多此一举,于是便擦掉了。 哪怕不留下粉笔字,三班也肯定没问题。 毕竟有我在。 “…………” ——理想三班。 至今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回忆一结束,我不由干笑了几声,胃液则被气得快要翻腾。 消失吧。 终结吧。 这一年不是全部,也不是最惨。 这是重新做人。将一切全部忘光,重头再来。 再试一次。 这次一定要—— “来吧,创造理想的三班。” 1 失去记忆之后,我还能称之为我么? 这个问题是小学时我在某本书上读到的,当时觉得多此一问,只要意识延绵不断,我肯定还是我。如今回头一想,才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 记忆构成了一个人。 据说,人格的九成以上是由记忆所构成的。 即是说,倘若丢失了记忆,则相当于一个人变了九成以上。如此一来,我也不再是我了。哪怕外貌不变,脑浆却无异于被换了一遍。 记忆就是人的本质。 因此,失忆意味着一个人的崩坏。 ……不过,事实果真如此么? 我倒想争辩一句。 说不定,剩下的一成才是我的本质呢? 这一想法,恐怕来自于本人的自命不凡。 哪怕我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完全不成原样了,也完全没关系,毕竟我是如此特殊—— 失忆又如何,我肯定还是我——我的心中有着一股莫名的自信。 比起空洞的大道理,我更情愿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一个。 然而,我这一想法似乎是落空了。 恍然回过神来,眼前的朦胧像是刚睡醒一样。我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处在教室中,即是比田响高中的二年三班。 方才是我失神了? ……或是打了个盹? 我瞅了眼教坛,上面没人。 挂钟显示八点四十五分,离上课铃还差五分钟,这还没上课呢。莫非我一到座位就睡着了? 不。 不是这样的。 这和睡醒的感觉截然不同。 脑子刚醒时是模糊不清的,而我此时的意识相当清醒。可若不是睡觉,又无法说明我方才的失神。 我慌忙瞟了隔壁一眼。 喉咙不由地咽了一下。 有人正茫然地发呆,也有和我一样偷瞟的人,更有人趴在桌上—— 没错了,全班人和我一样。 一同身陷于诡异的状况之中。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我却一时弄不清楚。 我打算问个究竟,正要去拍前桌女生的后背,却发现并不认识她,只好停手作罢了。想问右桌的男生——也作罢了。他也不是认识的人。见我看他,他的眼珠转了过来,两人刚四目相对,他又匆匆地暼开了眼。这反应像是和电车上对坐的陌生人碰上了眼。 左桌女生也不认识。我扭过头往后看,后桌的人也不认识。 奇怪—— 都是班上的同学,哪会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 班上充其量不过三十个人。 我们比田响高中,从高一到高三是不换班的。即是说,这个二年三班里的同学,我已经相处了一年。 为何会有生面孔?而且是整整四人? 我的喉咙深处仿佛被合上了盖,顿时喘不过气。视线左右游离一番后,最终定在了桌上。我用拇指跟擦了擦鼻头上的汗。 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缓缓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 竟会有如此之事? 我仔细看了每个人的脸。 没一个是认识的。 难不成我走错了教室,还睡上了一觉?如此想着,我透过玻璃望向走廊的班牌,上面赫然印着“2-3”的字样。 即便是别的班,也不至于另外二十九人无一认识。 我校一个年级有一百二十人。三十人一班,统共有四个班。体育课是两个班合上的,也会和其他班一起到大教室上课。因此从来不缺和别班的相处机会,更不可能二十九人无一见过。 ……不会吧。 等等,容我想想。 这一年不是有过不少活动么?入学后的新生合宿、文化祭、体育节、合唱比赛—— 各种活动浮出脑海,当时的记忆随即涌了上来。记得那时合宿地冒出了蟑螂,我还收拾了一番;文化祭时记得搞的是鬼屋;体育节上跳了长绳;合唱比赛上我们班勇夺了冠军。 ——然而,我记不起任何一个人。 脑壳一阵钝痛,我不由地双手抱头。 如同蒙上了一层黑雾,有关他人的记忆,死活也记不起来了。明明就在脑中,却如同上了锁一般被隔绝在外。记忆就在可望不可即之处。仿佛置身于黑暗当中,一股不详的恐惧感在胸中弥漫。 众人也察觉到了异样,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一位坐在教室中间的女生向邻桌搭话: “呃,请问……这是二年三班对吧?” “嗯。” 邻桌的男生暧昧地点了点头。众人的目光自然地聚焦到此二人身上。 “请问一下,你叫?” “我叫来谷直树。” “这样啊……我叫久住彩……你认识吗?” “呃……抱歉,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你……等等,究竟怎么回事?” 自称为久住的女生蹙紧了眉头: “我……咦?这里真是二年三班?” “应该是的。” 来谷不安地应道。 “……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久住所嘀咕的一句,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我们众人似乎忘记了什么。 脊背倏地一凉,全身如入冰窖般寒意渗人。 直觉告诉我,肯定是丢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早饭吃了什么,考试考什么,所丢失的绝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诸如人生的梦想、改变一生的回忆之类的、无法挽回的珍贵宝物。 仿佛人被掏空了,只残存下了一躯空壳与意识。 自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 空荡荡的体内仿佛只被意识所填上,叫人浑身不对劲。 “记不起来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久住双手抱头,额头抵在桌上,双肩不住地抖动。她是在哭泣。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了久住的啜泣声。不安感在人群中不断扩散,让人毛骨悚然。这与我的心中产生了共鸣,我也愈发地惶恐不安。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边前列的一位男生站起了身。他剃了一头短发,身材魁梧,一张精悍的脸,看上去像是柔道部的成员。 “我叫片山……看样子我们是出状况了,总之先去把班主任叫来吧。” “班主任是谁啊?” 久住边哭边抬起了脸,问道。 “班主任是……” 片山的表情凝固了。 我也记不起班主任的姓名长相了,才明白这也是忘掉了的记忆。 “不管是哪位老师,总之先把人叫过来吧。” 想必片山也十分慌张。无论如何,先把大人叫过来收场,这是明智的判断。倘若放任不管下去,同学们只会愈发焦躁不安。 紧张的神经也只会越绷越紧。 邻桌之间相距不到一米的地方里,塞下了整整三十个人。如果是熟人倒也无妨,却都是不相识的人。这一事实让我的肩膀始终紧绷着。看这死寂一般的氛围,便可知道大家在个人空间被侵犯之下,神经有多么紧张,有多么坐立不安了。 “我回去了。” 久住拎着包站起了身。 “等等,久住同学。还是呆在教室里比较好,毕竟还得弄清状况。” 听见片山这话,久住忍不住发火了: “我要回去!……身体不舒服。” “是、是么,不过你哪里不舒服,最好还是跟老师说一下……” 片山的语气软了不少,反而更加激怒了久住: “真是的!你烦死了!我要回去了!之后还得跟妈妈……说……” 久住愤怒的声音一下子蔫了,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妈妈……” 妈妈。 “……咦?” 她错愕地喃喃道。 ——记不起来了。 双亲的姓名长相。 以及有关他们的回忆。 众人这才察觉过来,纷纷止不住地震惊。 “骗人的吧……我怎么会……记不起父母了……” 一旁的学生愕然地望着手掌,呆坐当场。 教室顿时骚动了起来。 久住双手捂着脸,原地痛哭起来。 片山则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阴暗的情绪在教室里不断地攀升。 “什么呀!什么呀!为什么呀!” 久住似是陷入了癫狂,扭曲着脸尖叫了起来。 绷紧的神经互相撞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不详之音。 “怎么回事?” “究竟怎么了!” “什么都记不起了……” 教室愈发变得骚乱,紧绷的神经即将断开之际。 就在此时。 靠窗后座的一位女生哐啷一声站起了身。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说没有丝毫的情感。她一袭柔顺的长发,乍一看像是优等生,可如此反常的冷静,却散发着一股冷漠的异样气质。 她径直走到了久住的身前。正在大吵大闹的久住,刚注意到眼前的女生——与此同时。 她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久住的嘴巴。 出手之猛,看上去就如挥拳揍人一般,她的目的却只是想捂住久住的嘴。只见她的拇指和食指深深钳住了久住的太阳穴,一把将其狠狠地推到了墙上。久住的背部受此一撞,痛苦地咳嗽了起来,她却仍不松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久住。久住挣扎着想掰开手,她的手却纹丝不动。 霎时间,教室鸦雀无声。 久住惊恐地挣扎着,被捂着的嘴巴拼死地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却只是看着,并说了一句: “闭嘴。” 庄严且冰冷的声音,足以让教室的温度下降了不少。 久住如断线木偶般瘫软了下来。她方才松了手,久住得以解放,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板上。 众人的目光这回全集中到了她身上。她本人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并坐了下来。接着从包中掏出手机,一手托着脸腮,一手摆弄了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 她这举动所散发的慵懒气息,与此时的教室是多么格格不入。 哐哐——教室前门忽然响了起来,我被吓得一个激灵。 我朝前门望去,又响起了哐哐两声。有人想从外面开门,但没成功。 她把手机搁在桌上,站了起来。如同程序设定好了一样,她不紧不慢地朝前门走去,并开了门锁。 “你们怎么又上锁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男子,只见他约莫三十岁,戴着一副眼镜,点名簿则撩在肩上——看来是我们的班主任了。他里面穿着白衬衫,外面却是运动卫衣。如此随性的装束,足见他和学生们平日有多么亲近。 “和你们关系好是好,可也得注意下分寸。顺便把后门也开一下。” 过了数秒,离后门最近的学生一言不发地起身开了门。 “……怎么了?” 察觉到气氛诡异,老师皱起了眉。 以往这个时间,教室里肯定是喧闹不已。如今却是鸦雀无声,瞎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发生什么了?” “…………” 没有一人应答。 本来我们也搞不清状况,想要应答也无从说起。 老师不解地歪起了头。 此时,有人举起了手。 那是方才捂住久住的女生。 “噢,叉樱澄,你来说说。” 老师叫了她的名字,是sasakurasumi。 她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一下笔直地站了起来,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说道: “看来,我们好像全部失忆了。” 2 就结论而言,二年三班全员被下了封口令,并解散回家。 听了叉樱的话后,真渡老师(似乎就是我们班主任的名字)一时不肯相信,但见到久住竭嘶底里的样子,终于察觉到不妙,便匆忙离开教室,并带来了校医。咲村校医将癫狂的久住带去别的房间,我们则留在了原地。 之后是对我们的心理辅导。 校医起初只当是集体受惊,可不少同学也坚称自己失忆了,事态才变得严峻起来。 咲村校医问了好几位学生,并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之后便满脸严峻地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三十分钟,外面的医生赶来了。 为免引起恐慌,我们的手机都被收了上去,并转移到了大教室,每个人依次接受诊察。 全部人看过了一遍后,医生站在教坛上,公布了此次的病名—— 心因性失忆症。 医生逐一排除了其他可能性,最终确诊为因精神创伤而导致的失忆。具体原因暂且不明,治疗方法也无从下手。 听了医生的解释,不免令人失望。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 我们具体失去了哪部分的记忆,这一点似乎已经查明了。 那便是与人际关系有关的记忆。 比方说,我们会记不起家人朋友的姓名长相,也记不起曾一起出去过,甚至连说过的话也记不起。不过,一起去过的地方、从说话中得到的信息却还记着。 也就是,与他人有关的记忆片段全都散落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集体失忆。 做出如此判断之后,真渡老师给每个人的家长打了电话,并逐一说明了情况,我们则自行回家。 “欢迎回家。” 我一打开家门,眼前站了一位女士,想必是我的母亲了。她从班主任那里得知了失忆一事,似乎仍不死心,连续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毕恭毕敬地一一作了答,见我态度如此客气,反倒伤了她的心。 面前的女人对今天的我而言,只是面生的阿姨,可是见她如此自然地待在家中,我便对她涌上一股母亲的感觉。或许正因如此,我出奇地没有拘谨不安,心里有的只是负罪感。 见我果真忘了她这位母亲,她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见她这样,我的胸口顿时一紧,苦闷难受。 我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 “…………”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并横卧在床上,好让疲惫的脑袋缓一缓。 直到现在,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正因搞不清楚才如此心累。 记忆消失。 失忆。 可是,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叫九濑永一,今年十六岁,加入了篮球部。昨晚吃了肉酱面,喜欢的乐队是什么,这些事也记得一清二楚。我的意识一直延续至今。 为何与人有关的却死活记不起来呢? 我是失去了辨别人的能力,与之相关的记忆也随之消失。 父母也好,朋友也罢,迄今所认识的人全都忘光了。 这种感觉就像你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是一片漆黑,这种恐怖是如此淡然却又实在。 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说人的大脑一半以上都是为了与人交流。人类是社会动物,活在关系圈之中。 想必,人际关系是生存所必不可缺的。 这些我却全没了。 人际关系是靠日积月累而成的。 这些一旦没了,人就只能陷入孤独之中。甚至连朝夕相处的父母都给忘了,难以想象我的大脑里究竟丢了多少成记忆。 倘若丢了五成,我还算得上是以前的我么?这得打个问号。 今日的我与昔日的我,必定已经变了不少。 ……说实话,我没有一点实感。 我明白自己丢失了什么,打击也是有的,却也不至于到久住那般夸张。为何会这样呢,想了想也没头绪,或许自己本就是在人际关系方面乏善可陈的人。若真如此,这也是件悲伤之事。 就在此时,我灵光一闪。 这是个好话题。 料着这是和母亲搭话的契机,我下了楼,朝厨房里的她问道: “问一下,我这人有朋友么?” 母亲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我想一想……你平时都不谈这些的。既然参加了社团活动,朋友应该不会少吧?有时还见你忙着和人打字聊天。” “这样喔,谢谢。” “哇。” 母亲瞪大了眼。 “怎么了?” “你竟然会说谢谢,太罕见了。” “…………” 之前的我是在叛逆期?抑或说性格乖僻? 还是说只是被宠坏了? 我回到房间,掏出了手机。 如母亲刚才所言,我有打字聊天的习惯。 或许能从中一窥自己以前的交友圈。 我点开聊天app,却正好要更新。我忐忑不安地着待,数分钟后才更新完毕。 app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条担心和求证的信息。我姑且分别回了“我没事”、“是真的”。他们虽是不认识的人,这样去回应该没问题吧。 接下来是重头戏。 昨天我会聊些什么呢,让我瞧瞧最后聊的是—— “……不会吧。” 最新的对话就在消息栏的最上边,那人的名字却是“叉樱澄”。 sasakura、叉樱。 那个冷酷无情到像是手刃了好几人的女生,居然和我这么熟络。 我不免深受打击,希望自己别是被她胁迫着去违法犯罪了…… 本想点开看看,拇指却不下去。直觉告诉我,里面必定有不少瞠目结舌的内容,看完后我还能振作起来么? 好奇心和警惕心搏斗起来,最终是后者占了上风。 我决定从第二栏的对话开始看起。 对方的名字是tomoki。 【明天来晨练吗?】 这是tomoki发来的。看来他也是篮球部的成员。 【不去。】 【你最近都不来了。】 【很忙。】 【虽说是自愿参加的,不来也行,可偶尔还是来一趟嘛。你不在怪寂寞的。】 【好的。】 哇,我的回复也太冷淡了。 虽说回信息是件麻烦事,也不至于这么不上心吧。瞧着像是用联想词来回复似的。 下一个是群里的聊天。 群名是“二年三班”,群人数有二十八,想必就是我们的班群了。我一点开,发现群里聊得还挺热闹的。 聊新片、聊考试、聊去谁家玩—— 而话题的中心,竟然都是我。 不会吧,以前的我还挺厉害的嘛。 我看了看,都是我先发起话题,随后大家来踊跃回复我,并越聊越热闹。一般而言,这样的大群里只会有零星几个人在聊,二年三班的班群却是每个人都聊得气氛高涨。看来班上的关系相当融洽。 这样看来,我的交友圈就是班上的人加上篮球部的人了。 还有其他的么,我仔细翻了翻手机,找到了一个名为“diary”的app。想必就是日记app了。 ……这一下,以前的事岂不是要水落石出了? 我既害怕又兴奋地点开了app,却被要求输入四位密码,试了试生日也不对。兴许有安全问题,可以重置密码,可惜并没有。 看是看不了了,只好暂且放弃。 将全部聊天记录看一遍是件大工程,今晚只挑了班群的看,翻到不能再往上翻后便作罢了。 3 翌日,我去到学校,发现校门前围了一堆人。 有记者拿麦克风采访学生,还见到了摄像师,看来电视局的人也来了。 他们必是冲着集体失忆一事而来的。 “永一,我们开到教师停车场吧?” 母亲在驾驶座上,一脸惊诧地望着车窗外的记者。 平日我是坐电车上学的,今天母亲则坚持要开车送我。这要是被朋友撞见了该有多羞耻,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我哪来的朋友,不免又是一阵心酸。 “嗯。” 车正缓缓地驶过校门口,就在此时。 一位学生夺过并举高了记者的麦克风。 记者伸手要抢回来。 麦克风则被当面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此人正是叉樱。 喂喂喂……这人在干嘛呀。 “妈妈,这里下车就行。” 我推开车门径直走了出去。母亲说了几句,但此时无暇去理了。 我直奔向校门前的人群,并挤了进去。 “你干嘛呀!” 只见一位浓妆艳服、主持模样的女人,正对着叉樱大发雷霆。方才砸的想必是她的麦了。一旁的摄像师手无足措,另一个工作人员则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她。 我强行挤了进去。 “真的对不起。” 我低下头道歉,并抓起叉樱的手腕直接离开。只要穿过校门就能摆脱掉这帮人。他们也不至于会擅自闯校。 “等一下,你叫什么!” 刚才的女主持高声喊道,却被其他记者的提问所盖过了。 “你们是集体失忆的学生吗!?” “是怎么失忆的!?” 我对此一概不理,直接走到了教学楼门口。 我松开了手,并缓了口气。 昨天我们被千叮万嘱,千万不能说漏失忆的事。想必就是为了避免此状况,只可惜落空了。 我回过头,只见叉樱喘着大气,并直直地盯着我。 叉樱澄。这女生看上去乖巧老实,实则暴力得很。 “叉樱啊,你干嘛砸人家的麦。” “你谁啊?” 啊,是从这说起么。 叉樱经昨日一事已经一战成名,作为危险人物在班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我则是默默无名的一人。 “我叫九濑永一。” 我报上了名,她却没有一丝反应,看来是还没看聊天记录。或者只是单纯忘了看。 “我叫叉樱澄,生日是四月十五号。” “又不是不知道你名字,我对你的生日也没有一点兴趣……所以说,你干嘛要砸麦?” “谁叫那个人强拉着学生做现场采访。” “……这样啊。” 校方明明下了封口令,可还是有人抖搂了出去。想必校方正为此恼火,这时候谁敢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谁就是校内的众矢之的。恐怕没人会愿意接受采访。 刚刚的女主持才一直找不到人,现场采访环节又不能干晾着,便只好去强拉学生了。 “理由我明白了,但你做得也太过了。” “那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她不容喘息地追问道。她心里似乎有着明确的信念。 “比如将那学生拉到校门里。” “这样只会让别的学生遭殃。” “这……” 说得倒也没错。 即便如此,她也不该上手砸别人的东西。 “……昨天也是,你的做法太过暴力了。” “这才是最佳的做法。” “可是……” 我被她一下辩得哑口无言。 昨天捂住久住,是为了不让整个班陷入恐慌。刚才的砸麦也是为了保护学生。她这一切的举动,让人觉得只是为了将伤害降至最低。 “这是coteral damage。” “啥……?” “意思是无可避免的伤害。” 记得是有这么一部电影来着。难不成她爱看这种? 既然想不出更好的做法,我自然也没资格去批判她。 这叫三观不合,少和她扯上关系方为上策。我决定了,今后无论如何要躲她远远的。 一言以蔽之,我是真被她吓着了。 “再见。” 说毕,我便匆忙地离她而去,朝三楼的教室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学生,全都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我。今早除了我们班,全校开了一场集会,想必在会上一定说了二年三班的事。比起无谓的遮遮掩掩,向学生坦白状况才会少点流言蜚语。 “……唉。”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累了。 一想到之后的事,便更是心累。 每周一放学之后,我们班都必须到大教室接受诊察。想想每天上下学免不了媒体的围追堵截,母亲肯定又要开车送我了。 “喂,九濑。” 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看去,是班主任真渡老师。他眼皮下是黑眼圈,双眼似是疲倦,不停地眨了好几下。 “跟我来一趟。” 我于是被他带到了办公室。 一走进办公室,叉樱澄的身影便映入眼帘,让我吃了一惊。 她站的位置想必就是班主任的办公桌,看来她也是被叫过来的。班主任把腰一沉,办公椅被坐得嘎吱作响,他看着我们。 究竟找我们什么事? 我可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你们辛苦了,都还好吧?” “老师您才是。” “学生就别担心老师了。我都快烦死了。” “是么……” 叉樱只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低眸凝视着老师。 “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俩。” 这种情况下的请求,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前提是不和叉樱一起。 “什么事?” 叉樱简短地问了句。她的视线笔直向前,没有一丝偏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昨天真是辛苦了,今天也更是够呛。媒体收到了风,打来的电话吵到我想拔线。他们还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我的手机号。” 他厌烦地叹了口气。 “这次我得接着忙的,是和外部的联络。” 失忆事件——想必校方是以此来回应的吧。 “不过等时间久了,风波自然会平息下去。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就是内部的管理。” “管理、是么?” “没错,班上的同学全都失忆了,接下来一定会出现各种状况。无论是大是小,问题都会层出不穷。” 层出不穷是么。 我想起了昨天久住那癫狂的样子,管理的确不可或缺。 “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诶?” 有了昨天的经历,我已经明白了这次并非小事。大人们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丢给学生。 “这是昨天开会讨论出来的结果。失忆后同学们要多些交往,头绪积蓄下来,最终会成为唤回记忆的钥匙。我们大人就不参与其中了,三班的事要靠三班自己去解决。” 说得极为有理。 叉樱点了点头: “明白了。” 她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我却还满腹疑问。她怎么一口就答应了。 “等一下,我明白老师的话,可为什么要找我们两个?” 胜任的肯定大有人在。 比方说昨天那位像是柔道部成员的壮汉,一看就知道组织能力不差。 为何偏偏选中了我和叉樱。 “记不起来了?你们可是班干部啊。” “班干部?” “叉樱是班长,你是副班长。” “……啊。” 我记起来了,还真有这回事。 我是自荐当上了副班长。 想必这和人际关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才会一并给忘了。 我是二年三班的副班长。 怪不得我是班群里的话题发起者。 可怕的是,叉樱澄竟然是班长。 “三班被称为理想班级,这还记得不?” “我记起来了。” 三班。 每次考试的平均分年级最高、合唱比赛冠军、校祭店铺冠军、营业额也是冠军、运动会总分冠军。而且班上关系极为融洽,午休时一起待在班里吃,没人会离开教室。哪怕放假了也会全班聚在一起玩。 学习成绩优异,同学们互助团结,堪称是模范班级。 甚至还被选为了榜样之班。 三班被誉为理想班级。 “这不是我教导有方,而是多亏了叉樱和你从一年级起领导全班,才有这么傲人的称号。” 叉樱和我。 没想到竟有这层关系。 老师虽说得谦虚,可功劳一定也不少。从昨天起,我听到了不少对他的称赞,说他是个靠得住的老师。他在三班肯定也深受爱戴。 所以才难以置信,叉樱和我居然领导出了一个理想班级。 我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当副班长。 上课时几乎没举过手发言,平时也是尽可能地不声不响,不引起别人的关注。更不敢上台讲话。 到底为什么会去当副班长了。 而且是和叉樱搭档。 这下算是深有体会了。 失忆前后的我,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其中更为基础的,一定是如今的我。 受人际关系的影响,我的性格才会变化。所以才去当了副班长,和叉樱一起创造了理想班级。 以前的我究竟在想什么? 是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么? ——我究竟是谁? 我微微地害怕起来,不过很快便止住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就是我,无论何时总能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便是我,我之所以为我。 没什么困难的。 就当是时间回到了过去。 我虽然失去了人际关系,可并非再也无法重来。 “将原来的三班找回来吧。” 真渡老师温柔地微笑道。 这次的失忆,从头到尾只是我们的班事。 外人插手也无济于事,三班的问题,只能由三班自己来解决。 “好。” 听我答应了,真渡老师松了一口气: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之前还挺担心的。果然三班就是厉害,凡事会自己解决……来吧,再一次创造理想的三班。” 然而,我并不是要创造一个最棒的三班。 也不是找回记忆。 只是单纯解决出现的问题罢了。 我瞥了眼一旁的叉樱,只见她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 4 “从今开始,我一定会帮大家找回记忆。” 见了办公室里叉樱的眼神后,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 今天的课上完了,真渡老师刚交代完事项,叉樱立即举起了手。她站到讲坛,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如此。 教室自然是鸦雀无声。寂静之中,感觉自己的脉搏更加明显了。 搞不懂这人在干嘛。 “我和九濑会将这个班恢复回去。无论是多么小的琐事,都请来找我们商量,一定会帮你解决。” “一定”一词听着尤其刺耳,这无异于将自己架上火去烤。 她提起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不然班上也没人认得九濑是哪位。 “放学后,我们会一直留在教室里。你们随时都能来商量。” 哈,我可没听说过这安排。 她讲完了这通宣言,终于迎来了放学。 拜这人所赐,我现在是有家回不得。 没办法,我只好待在座位上看书,叉樱则坐到了我的邻座。还以为她有事来找,却并非如此,她只是摆弄起了手机。 那干嘛非得坐我旁边呢? 旁边有叉樱坐着,让我不停地分神,书也看不下去了。 这安静的氛围让人尴尬,我忍耐不下去,于是向她搭了话: “我说你啊,做主意之前好歹找我商量下吧。” 我原本有自己的安排,这下倒好,想去篮球部露脸也泡汤了。待会儿再给tomoki发信息吧。不过如今这般情况,我不去露脸也是情有可原。 叉樱按着手机答道: “对不起。不过老师都那样交代了,做到这份上你也有预料了吧?” “并没有。” 我从没想过自己做主动。 她惊讶地瞅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把大家恢复回去?” “首先,没有恢复的必要。” “诶?“ “放着不管就好了,恢复回去也没有一点建设性。我们活着可是为了明天。” 这话说得潇洒帅气。 然而打动不了她。 “我不想认输。” “诶?” “我们之前可是最厉害的班级,现在却败在了失忆上。不找回记忆就等同于输了。” “…………” 这话说得不愧是她。 叉樱相信着理想。 所以当理想崩塌之时,她才会做得那么过火。 在她眼里,即便失忆了,大家也一定能保持冷静。因此一旦有抓狂的人出现,她不惜动用暴力也要强行维持住理想。 在她眼里,是不会有强人所难的主持人。倘若真出现在面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砸麦来制止采访。 她不懂妥协为何物。 我们常人则是接受现实。 身处险情会抓狂,也会有强人所难的主持人,人活在世上早已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我们常人都铭记于心的道理。 “幼稚无聊。” “是你太没干劲了。” 我乖乖闭上了嘴。 我无心和她争吵下去。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见我不说话了,叉樱又回到了玩手机的工作当中。 “对了,你看过聊天记录了么?” 见她划动着手机屏幕,我便随口问道。 “没看,我全删了。” 全删了……? “不会吧你,干嘛删了呀,里面指不定有恢复记忆的线索呢。” “全都是陌生人的信息,看着心烦就删了。” “你觉得是陌生人,对面可全是认识你的……” 没料到她这人还挺犯迷糊的。迷糊到这地步,该不会连我的话都没听懂吧? “…………” 我从口袋掏出了手机。 说起来,我和她最近有在手机上聊天。 我点开聊天app,又要更新,记得昨晚才更新完的……数分钟后,app自动更新完毕。我点开了app。 消息栏上,叉樱澄的名字在最上面。 这并非拘泥过去,只是单纯的好奇心。 点进去看看也无妨吧。 和她聊的顶多是班级上的事务,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况且叉樱如何看待我,对我是不痛不痒。压根就毫无所谓。 视线落到了屏幕上,手指点进了和叉樱的聊天框。 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说真的,纯粹是消磨时间顺便满足好奇心。 “……………………………………………………哈?” 叉樱如何看待我,对我是不痛不痒。 方才我还抱着这种想法。 然而,这是—— 【这周末有空么?】 这一行字。 是我在问叉樱的周末安排。 【有空。】 【嗯,那一起去下衣自然公园么?就当是上次的补偿。现在正是赏樱花的好时候。】 【人家正好也想约你去。】 我往上翻聊天记录。 不会吧,骗人的吧—— 划动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终于,翻到了决定性的一句。 【我喜欢你,澄。】 【嗯,我也是。】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往后伸了个腰,直盯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有股错觉,这口气仿佛将我缠死,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我身子往前一靠,头一低,正好和叉樱对上了眼,赶紧装作偏头避开了视线。 哎,真是造孽。 怎么会这样? 完全没发现一点端倪。叉樱吸引人的点,我也是一个没找到。 然而,过去就是过去,改变不了。 我、九濑永一,以前和叉樱澄似乎是一对情侣。 第一章 班中消失的一人 1 之后过了一阵子,才发现有人消失不见了。 “聊天app里留有聊天记录,能找回过去的朋友圈子。希望各位以此为参考,试着去交回以前的朋友。” 叉樱站在放学班会的讲坛上,一脸严肃地说道。 同学们听后却没有太大反应。恐怕原因之一是大家都怕了她。 翻聊天记录这种事,看来每个人早已经做过了。 之后便是无聊的放学后。 我一个人在座位上看书,叉樱则坐在我的邻座。这已经成了日常的一道风景。虽说从未有人找过我俩,可不这样傻等又不行,万一真有人来找呢。 我偷偷瞟了眼叉樱,她又在摆弄手机。她最近一直这样。手机屏幕反着光,想去偷瞄都不行,搞不清她究竟在干什么。视线自然地移到了她的侧脸。 她的肌肤是病态般的苍白,身子纤细。身上却勾勒着不为他人所动、正气凛然的气场。这份虚幻般的坚毅,美得如同艺术品一般。 不。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使劲摇了摇头,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叉樱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这一事实,我暂且放下不管了。 向叉樱坦白只会惹来无端的尴尬,毕竟我对她没那意思了。想必她也是。 虽说我俩是旧日的情侣,如今却是无可奈何。 因此,光自己一人在意也无济于事。 瞧她那样子,似乎还没察觉此事,我不去理也并无大碍。 这我心里明白得很。虽说明白,可不经意间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会不由自主地去在意她。 哈啊,我叹了气,合上了书。 好无聊。 就因为无聊,我才会去在意她。 放学后,我不得不和叉樱二人共处两小时。往旁边一扭脸就见到她。心底再不情愿,她总会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飘过。 要是有人来商量,倒可以分散下注意力…… 失忆之后过了一周。 至今来找我们商量的人,一个也没有。 “出乎意料,没有人出问题呢。” 我故意自言自语道,叉樱按着手机应道: “才不是,他们是出了问题也不说。” “亏你还知道。” 问题是有的。 至今仍未上学的金城诚、几天前请假不来的小鸠祐介,都一一表明着问题的存在。不少学生虽未到请假的地步,可也都怀揣着问题。 记忆都凭空蒸发了,哪有人会没问题。 肯定是有人想求助的。 同学们却不愿意找我们商量,这想必单纯是信赖与否的缘故。 他们信不过我俩,其中的原因我也心中有数。 “叉樱,你知道自己被全班人提防了么?” “诶?” 她的视线从手机上挪开,惊讶得瞪大了眼望着我: “我?为什么?” “大概是你那张脸冷酷到像是杀了人吧?反正我也这么觉得。” “……怎、怎么会?” 她居然对此没有自知之明,这更叫人恐怖。 “想想你都干了什么,恐吓久住,找记者惹是生非。” “可我做的没错呀。” “不,嗯……” 的确,她避免了全班陷入恐慌,也从记者那儿守护了学生;却都是以暴力解决事情,这点着实不值得称赞。 即便抛开暴力这一点,她也照样会被提防。 “你知道我们还没融入班级么?” “诶?” 她又摆出了惊讶的脸。她怎么就这么没自知之明。 “叉樱……你有朋友么?” 她的视线开始游离。过了半晌,她郑重地向我伸出了手,手指忽然对我一指: “没办法了,你算一个。” 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况且我不是你的朋友,而是男朋友。 “正如你所想的,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有你呀。” “自认的不算,得对方觉得是才算。” 这话说得不免过于伤人。 叉樱微微低头,嘟起了嘴唇。我不理她,自顾自地继续说: “班上的人都已经交到朋友了,小团体也有好几个了。” “其实这我也知道。” 说毕,她把手机递给我看。 备忘录里写着【小团体a】和【小团体b】,下面则分别列着人名。 “这是二年三班的势力图。” 她一直忙着摆弄手机,原来是为了整理这个。 “我和你是两人组的【小团体c】。” “这不叫小团体,叫被孤立。” “孤立……” 她寂寞地嘀咕道。我对她说道: “虽说我们负责管理班级,还是班上的咨询窗口,可几乎对同学们一无所知。” “这可不行。” “我认为我们得融入班级,以收集更多的情报。” “我也觉得是。” 于是,翌日开始我们展开了情报收集工作。 情报收集——也就等同于交朋友。 以往的午休,我都自然而然地和叉樱一起吃;今天则为了交朋友,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别的小团体。 该找哪一个呢?我环顾教室,大大小小的小团体看上去都相当愉快。喉咙不禁地呻吟,一个外人要去插入别人的小圈子,难免会紧张。 然而,此时不能裹足不前。 考虑到方便收集情报,我决定加入最大的小团体a。 “那个……我能不能一起吃?” 我向他们那一圈搭讪道,一个皮肤苍白、神情怯弱的矮个子男生转了过来,记得点名册上的名字是结城要。 “当然可以,来,请坐。” 他笑脸迎接了我,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为我腾出了空间,我把一旁的桌子并了过去,坐了下来。 小团体a有男生四名,女生两名。 作为目前全班最大的小团体,聊天的氛围是相当热烈,想必班上的事也会无所不谈。因此正是收集情报的绝佳之处。 他们之间还空着一个座位。我望了一圈,场上坐着四个男生,一个女生,还差了一个女生。 记起来了,那是久住彩的座位,就是失忆当天发狂的那人。她也是小团体a的一员。本想问问久住去哪儿了,只恐怕这过于唐突,会惹起他们的不快。 “大家都是什么社团的?” 我客套地问道。昨晚绞尽脑汁后,想到的话题只有这个。社团的话题聊完后,我又问了他们的兴趣爱好。 进展至此很顺利。 趁着聊天的间隙,我侧眼寻找叉樱的身影。 只见她加入了一个二人组,那边的气氛有如守夜般凝重。见那两人僵硬的表情,连我都紧张起来了。叉樱不和另外二人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把饭盒的饭菜送入口中。 这是在干嘛…… 看来指望不上她了,我得加把劲才行。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凑在一起的?是有什么契机么?” “没有啦,只是见手机里有一个群。” “哦,六人群么?” 结城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们在失忆前就是好朋友了?” “看来是这样没错,我们就自然地凑在一起了。” “那我横空插进来不要紧么?” 我笑着调侃道,结城慌忙答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看起来有这么排外吗?” “倒也没有。” 结城的脸沉了下去,难不成他有什么隐情。 “那就好……其实之前我们有找过小鸠,也想和他一起玩,可他的脸色逐日地变差,最后连学都不上了……” 说的是小鸠祐介么?确实他几天前开始请假不来了。 “我总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没有啦,你不也好好地接纳了我。” 那就好,结城脸上浮出了笑脸说道。 一开始是向结城搭的话,所以主要在和他聊,之后我还和小团体其他人聊了一遍。心头大石总算落了下来。之前在班上只和叉樱聊得上,实在是太难受了。这下交到了新朋友,心里只有单纯的喜悦。 “什么嘛,原来九濑你这么好说话。” “诶?” “啊,不是说你怎么样,只是……叉樱同学太可怕了。” 这一点我深有同感,真想当面对他大表赞同。可和叉樱毕竟是搭档,不好背地里说坏话。还得让她的形象更加平易近人,不然同学们都不愿意来找我们。 “她这人看着是霸道了点,不过内心挺温柔的。” 结城露出了苦笑。他是小团体a中最不对付叉樱的人。和他聊了之后,发现他的性格和外表一样软。像叉樱这种咄咄逼人的,他是最合不来了。 我们算是熟络起来了吧…… 可以开始打听消息了吧? 心里正想着,就在此时。 教室前门开了,进来的是久住彩。她脸色阴暗,身子似乎不大好,与教室里欢快融洽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直接地朝这边走来。 结城见她来了,搭话道: “久住你去哪了?不见你回来,我们就先吃了。” “……保健室。” 她嘀咕了一声,并拎起了座位上的书包。 “你要回去了?” “回了,这种地方我待不下去。” 她的眼神是一片空洞。 “这种地方?” “有诅咒,消失的学生诅咒着这里。” 她小声喃喃了一句。她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什么诅咒? 久住抱着书包,就这样离开了教室。 小团体a的五人则是面面相觑。 结城担心地皱了眉: “她没事吧。” 他们就此打住了久住的话题,并刻意避开诅咒一词,继续开始了聊天。若要打听只能趁现在了。 “问一下,诅咒是什么意思?” 结城惊诧道: “诶,你不知道?” “嗯。” “……也对,你和叉樱同学一直两个人在一起,不知道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他还不愿去解释。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么?可不能就此作罢,收集情报可是我的本来目的。 “诅咒是什么意思?” 结城和另外几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微微点头道: “你还没发现吗?” “诶……?” 他神情沉郁,揭秘似地小声说道: “这个班上,消失了一个人。” 2 “有一个人消失了?” 放学后,在教室里等到了清场时间,也没一个同学来找。自然地,两人只好一起回家。我和叉樱都是坐电车上学,到车站前还有一段要走的路。 中途,我说起了午休时听到的事。 她不解地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据结城所说,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不是有个班群么,往上翻聊天记录时,发现了好几处对不上的地方。” 午休时。 结城亲自翻给我看。他的手机壁纸是某位摇滚乐手,只见他点开了聊天app,点进班群,一直往上翻到了可疑之处。他的用户名是“yu”。 【桐香:下次我们一起去拍大头照吧?】 后面还跟了一张图片。大头照最近在网上很火,好多人都跟风去拍了。 【yu:哇,好怀念!】 【sumisu:我来找哪家大头照机好!】 【九濑永一:确实,那这次就算了。】 【mayu:嗯。】 【桐香: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前后文不对劲。前几句明明大家盼着去拍大头照,从我的发言开始,话题就突然转向了不去。 而且没有任何征兆。 完全不懂我那句【确实】究竟指的是什么事。 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有人会莫名其妙地道歉;明明对话很正常,突然会有人发【这种话到学校再说】。 这款app里的发言是撤回不了的。 也没发现有人退了群。 大家简直像在对着不存在的人说话。 看起来是那么诡异,最终传成了流言,说那是班中消失学生的幽灵。 “幽灵”一词听着过于夸张,本以为这流言是个别人贪好玩才添油加醋而来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大家都信了真的有幽灵。” “幽灵。” “大家都在传,说有人从班上消失了,并化身为幽灵诅咒了这个班。” “要是有学生消失了,肯定会有人察觉的吧。” 叉樱冷眼望着我。 “换作平常会,可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地大规模失忆。” 失忆前后,哪怕一个人不见了,我们也不会察觉。 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有人不知不觉地凭空蒸发了的话。 如此一想,诡异得让我脊背发凉。 “有人还传,这次的失忆就是因为幽灵的诅咒。” 某位同学的父母是占卜师,算了一卦后,得出的结果是:这次的失忆就是诅咒而来的。 不过此事还有后续,那占卜师最后说了“想要解咒的话,承蒙三万円”,听着就不大靠谱。 “世上是没有幽灵的。” 叉樱冷冷地断言道,对幽灵是一口否决。 “幽灵呀诅咒呀,这些虽然听着玄幻,可我们不也离奇失忆了么?现在的我们和玄幻二字最搭了。” 这次的集体失忆也属于玄幻之事。 媒体最终没有报道我们的事。是政府施压了?还是媒体自审不过?这不得而知。 然而,各种消息已经在网上不胫而走,甚至成了都市传说。 “用幽灵来煽动大家的恐慌,这不可原谅。这一定另有原因。” 她向我探出了身,并生气地控诉道。 “我们去查一查。” “查什么?” “找出是谁传的,然后好好批评。” “不行,你的批评一定会带着暴力。” “我才不会。” “这话我信不过,不行。” 她撅起了嘴。 不行就是不行,这样只会让她和同学们闹得更僵。 “那,我们去找出谁是幽灵。” “找幽灵?” 叉樱点了头。 “找到了之后呢?” “当众说明幽灵的真身,好让大家放心。” “……原来如此,这想法不错。” 她这主意很是实际。 问题是,如何找出幽灵的真身。 “……你觉得那幽灵是人么?” “肯定是呀,那人在app上聊天,之后把发言全删了。” “这不可能,那款app不能撤回发言的。” 我查了一下,发出去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撤销不了的。 “……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这也许是某种默契。我这样发,你就这样回,像是梗一样。” 或许,三班以前也聊到过大头照。当时一位女生发了“不拍大头照?”,有一位男生理解成了真的不拍,于是回了“嗯,那就不拍”,这下闹出了笑话。班上的关系融洽到连午饭都一起吃,这种玩笑话肯定会一下传遍全班。 这笑话最终变成了梗——若是这样的话。 “你是认真的吗?” “没,说说而已……” 这一想法我并没当真,看看前后文就知道不是这回事。只是,先入为主地笃定“有人删了发言”,完全排除其他可能性,这我总觉得不大好。 “啊。” 回家路上有一家游戏厅,虽说不大,但装饰得很精致。叉樱一见到它,叫了一声,并走了进去。我跟着进去,见她盯着一台抓娃娃机。 她是怎么了,我疑惑地靠了过去,只见机子里塞着紫色猫咪的手机挂绳。猫咪口中伸出了黄色的挂绳,像是在流口水一样,猫身则是如毕加索的画一般乱七八糟,瞧着有些怪异。 叉樱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双唇不自主地张开。 “你喜欢这个?” “……没有,一点也不。” 这造型渗人的猫咪,看久了甚至不觉得是猫,搞不好是熊来着,透着一股妖怪的气息。 “那你干嘛盯着看。” “以前的我喜欢这个。” “……这样啊。” “书包之前也挂了这个。” 她的声音十分冷淡。 之前的她。 我看了看她的书包,并没有找到猫咪挂绳。我手按着胸口,里面有些难受。 和以前相比,如今的我们都变了。 我蓦然想到。 以前的我到底喜欢什么,珍惜着什么呢? ——或许,是叉樱澄。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 如今虽说没有一丝头绪,可我之前的的确确爱过她,这是事实。 这份感情,如今的我并没有。 我以前所珍视的东西,搞不好现在的我并没当回事。曾经支撑着我的宝贵事物,搞不好不知不觉间被我踏着泥鞋给踩了个稀巴烂。 搞不好,曾经被视为珍贵的东西,如今对我而言不再珍贵了。 只是如此一想,我便害怕得身子动不了了。 叉樱忽然转过了头,离开了抓娃娃机,走出了游戏厅。我也跟在她身后。 “明天开始。” 她回头说道。 “我要找出幽灵的真身,你来帮我。” 不等我回应,她便先行快步地走了出去。我从后面追上,和她并肩同行。 我和她合不来,既然如此不和她扯上关系不就好了。即便不得不一起共事,我俩也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然而,我却选择走在她的身旁。 若不这样做,总觉得会失去什么。 第二天的放学后,我在座位上正要看书,叉樱向我搭话道: “我要揪出谁是幽灵。”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团火。 我还奢望她昨天只是随口一说,看来她是打算动真格。 “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你也太没干劲了。” “抱歉。” 我合上书,放回了书包里。 我并非毫无干劲,我也认同得找出幽灵的真身。 传言已经在班上传开,恐惧在蔓延,不久后必定会引起恐慌。拜此所赐,已经有学生在几天前请假不来了。 公布真相,稳定人心,这是势在必行的。 唯一感到不安的一点是。 叉樱干劲十足。 我和她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找的过程倒还好,可找到后肯定会产生分歧。 她坐到我身旁,从书包中拿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我接过一看,是班上同学的名单。 “总之,得先确定班群里的人到底是谁。” 班群里用的不一定全是真名,不少人用的是昵称。现在还没搞清究竟谁是谁。 幽灵既然是班上的人,那必定也在班群里。将班群里的人和真人对应起来,这一工作必不可缺。 “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早就做好了。” 我摊开笔记本给她看。她一瞬间瞪圆了眼,嘟囔道: “没想到你挺有干劲。” “工作还是会好好干的。”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呃。” 上数学课时偷摸着做的,可说出来,肯定会惹她生气。她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对此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被她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强行岔开话题说: “这应该不会错的。” 是有几个难以分辨的用户名,比方说“sumisu”,一开始以为是“叉樱澄”的“sumi”,但是她用了“叉樱澄”这真名,于是可以确定“sumisu”是久住。 叉樱大致看了一遍,侧着头说道: “只有二十七人,三班可是有三十人,这太奇怪了。” “不奇怪,有三个人没进班群。” “为什么?” “不知道呢,可能是没手机吧。” 她陷入了沉思,眼睛朝斜上游离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 “这三人应该不是幽灵。” “没错,本来就没进群,也不可能在群里说话。” “这三人分别是谁?” “加苅辽、小鸠祐介和越石朱音。” 她在名单上给这三个名字划了横线。 “剩下二十七人,从这里边找吧。” 之后,我俩的工作是一边对照我的手机,一边寻找幽灵。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在可疑之处附近发言的人。 【yu:哇,好怀念!】 【sumisu:我来找哪家大头照机好!】 此处缺了某人的发言。 【九濑永一:确实,那这次就算了。】 【mayu:嗯。】 【桐香: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这样一来,“桐香”、“yu”、“sumisu”、“九濑永一”和“mayu”都可以排除。如果其中有人是幽灵的话,那就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过于不自然了。 通过这方法排除了二十人。 剩下十五人。 到这里就难以进行下去,没有确切的办法去继续排除了。我试着去分析大家的说话习惯和数量,但都没有确切的可信性。 快到清场时间了。 我揉了揉眼角,搁下了笔,说: “剩下这十五个人,接下来只能一个个去问了吧?” 找他们当面提起幽灵的事,再观察其反应就行了。比起现在对着桌子干挠头更有意义。 “是吧。” 她一边低吟一边瞪着名单。她的眼睛微微充血红肿,看来也是累了。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 嘴上这么说,她却没有一丝放弃的意思。我只好一把抢过了名单。她叫了一声“啊”,并狠狠瞪向了我。 “记得是谁说过来着,思考和行动得对半分才好。” “这种不知谁说的话,没有半点可信。” 她站起身,腰肢挺得直直的,想把名单抢回来。我把名单举得高高的,不让她得逞。她则抓住我的肩膀,发力往上跳。 “诶。” 她的体重忽然压到我上半身,我不由一个踉跄,和她倒在了一起。 “……还给我。” 她趴在了我身上,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本以为气氛会尴尬,她却对此并不为意,抢过名单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则一时恍惚,在原地起不来。总算回过了神,才发现心脏在猛烈地敲打着身体,不由地一阵厌恶。 干嘛啊!别动不动就有反应好吗!这该死的思春期!我在心里冷静地数落自己,并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 “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 说毕,叉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她的语气很平静,为什么我却要慌张失措。一想至此,便直想咂舌。 我回到家,倒在了床上。 和家人说话太费精耗神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提及以前的事,怕我记不起会伤心。这份用心只让我的肩膀更重了。 我叹了口气。 一闭上眼,浮出脑海的是幽灵的事。 在学校时是叉樱,在家时是家人,在房间时是幽灵,感觉大脑被它们轮流支配着。 为了换个心情,想找些能转移注意的东西,比如说书,于是我朝书架看去。最近一直读的是文库书,这次看单行本来换换口味,想着便把视线挪向了书架下面,此时几本陌生的漫画闯入了眼帘。白色的书脊上写着红色的标题——《直至天空》。我抽出了其中一册。 看封面是少女漫画。 我随便翻了翻,是讲高中的青春校园故事。 我居然喜欢看这种? 没有买过的印象,说明这也是失去的记忆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这和人际关系有莫大的联系,可能是受某人的影响而买的。 我稍微翻开看了看,又合上了,不经意地翻了下封底。 “啊。” 封底的左下角写着一个名字。 叉樱澄。 “不会吧……” 这漫画我是从她那儿借来的? 还真是情侣啊。 情侣这一事实虽说让我郁闷,可毕竟没亲眼见识到。像这样在日常生活中亲眼目睹,这一事实顿时变得鲜明活现。 没想到,叉樱她居然看少女漫画。 她平常总是一副冷漠正经的样子,还以为她不喜欢消遣娱乐。还以为见到这种书,她肯定会直说无聊。 我该把漫画还给她么? 既然是她的东西,那归还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有一点让我耿耿于怀,正是猫咪挂绳那件事。 以前的我喜欢这个—— 这少女漫画也一样,是失忆前叉樱所喜欢的,现在的她一点也不喜欢。当时她看向那个渗人猫咪挂绳的空洞眼神,想必也会同样地看向这漫画。 ……话虽如此,这不是我该考虑的。 这漫画放在我这里太奇怪了,还是还回去好。 好事不宜迟,我打开了聊天app,手突然停了下来。 “……该怎么说才好?” 要是我直接跟她说,我借了你的少女漫画,她肯定会追问是怎么借的。到时候情侣一事岂不是要败露? 不,应该不会……吧……谨慎为妙,还是找个更好的借口。 我皱眉沉吟了半天,想到了一个主意:假装是另一个人借的,让那人去还。问题是感觉没人会帮我这个忙。 有谁会愿意呢? 我打开了班群的成员列表,从上往下开始看了起来。 “……咦?” 突然觉得不对劲。 成员人数显示“27”。 这不对劲,像是日常看惯了的风景中,有一点被涂改了。 咦,奇怪。 应该不是“27”吧……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还得找出证据。 失忆的那一晚,我对班群截了屏。当时是想记一记同学的名字来着,可大多是昵称,最终放弃了。 我点开手机相册,找到了截图。 啊啊……果然。 截图里,班群人数是“28”。 失忆那天,班群里有二十八人,现在却变成了二十七人。 二年三班的班群里有一人消失了。 3 “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放学后,我向坐到身旁的她说班群少了一人,她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这样子没事吧。” 叉樱揉了揉眼,简短地回了句“我哪有事”。 她的瞳孔有点浑浊,眼皮下是一大片黑眼圈,肯定是昨晚通宵苦思幽灵的事了。瞧她板着张脸的,一定是想了一宿后也没有头绪。 她的这份信念究竟从何而来。 一旦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便一往无前地往前冲。我还没高尚到这种地步。 “你的脸色太差了,下次再查吧,你先回去休息。” “你刚才说少了一个人?” 她是铁了心要查到底,再好心去劝她也只会白费口舌。 “我们失忆的那天,班群是二十八人,现在却变成了二十七人。” 我给她看了截图,她疲倦地回了句“这样喔”。我怕她没听明白,于是追加说明道: “当有人退群时,群里会显示【某某某离开了群聊】。但是我翻了失忆后的消息记录,都没找着退群消息。即是说,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可以将消息删去。” 叉樱的眼睛闪起了光,她猛地抓住我的肩膀,脸凑了过来。我被她这么一吓,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你是说,那个人就是幽灵?” “应、应该是吧……” “那是谁?” “暂时不知道,想必就在没进群的三人之中。” 我话音刚落,她立刻松开了我的肩膀,一下子飞奔出了教室。她的行动是如此之快,让我愣住了好一会儿,缓过神后才想去追。可过了太久,她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干脆便待在教室里等。 过了约十五分钟,叉樱喘着气回来了。 “喂,你跑去哪里了。” “幽灵是小鸠祐介。” “……你是去确认了?” 看来她去找那三人逐一问过了。一股忧虑在心头迅猛扩散,她该不会又用暴力了吧…… “你用了什么办法?” “只是普普通通地问话。” “没揍人吧?” “没揍。” “没踢人吧?” “没踢,只是把他们逼到了墙角坐下。” “喂。” 这不是软暴力么。 “加苅辽和越石朱音都在社团,我问过了,他们两个没有手机。” “……这样啊,确实小鸠祐介最近没来学校了。” 他什么时候缺的勤?记得是三四天前开始的。 他不来学校,想找他谈话也不成。 看来得等他下次来校了,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事到此为止,已经结束了。” 幽灵一事至此已经解决。 只要向大家好好说明“这事没有怪力乱神,纯粹是人力所为”,人心自会安定下来。 叉樱却不能接受: “为什么?这事还没完,他是怎么删信息的,为什么删的,这些不当众说清就不算结束。” 我就猜到她会这么说。 “……我跟你说,叉樱。” 她所说的确实没错,说明一切才算是完美收场。 可是,她没有考虑到后果。 “小鸠也是二年三班的一员,你这样子去挑明白,日后他肯定会成为过街老鼠。这绝对要不得。” “这我也知道。可是,编织谎言去说服的话,大家肯定不会信的。” “怎么去圆好这个谎,就是我们的职责。” 叉樱垂下了头: “不先了解真相,一切都无从谈起。” “可现在没办法啊。” “……我去小鸠祐介的家。” 这话早在预料之内,我却不想让她说出口。 “我问你,你觉得小鸠为什么没来上学?” “他身体不舒服。” “那只是出勤表上写的请假理由。我们失忆后,精神状况难免会受波及,有的人甚至需要好好修养一阵子。你这样找上门去兴师问罪,不觉得是在找茬么?” “我不会麻烦到他,我们必须知道真相。” “……不……唉。” 她所说的是正确的。 正因为她说得对,所以当我企图摆道理去说服时,便早已注定了失败。 有人曾说过一句话——究竟是谁说的,已经被这次失忆所牵连给忘了,可我还记得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辩论的结果通常是白费劲。 所谓辩论,就是将大道理翻来覆去地叠加,由此推导出的都是空泛之谈,并不符合实际。因此没有一点用,纯粹是白费劲。 你所要做的虽然是正确之举,却恐怕会招致坏结局。 不过,为什么呢? 这样的正确之举,这样的大道理,却莫名打动了我的心。究其原因,恐怕那便是曾经的我。 看来是劝不住她了。与其放任她一个人去,还不如有我在一旁管着她。 “……好吧,不过,我也要跟着去。” 从学校出发,到小鸠家只需徒步三十分钟,然而上下坡不少,一路上费了不少功夫。到达时已是浑身大汗,等汗干了后才按响门铃。出门迎客的是小鸠妈妈,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脸。 我们自报是班干部,说是来送资料兼探病的,她便爽快地让我们进了屋。 小鸠妈敲了敲儿子的房门,里头传来了回应声。她说是我们来了,房内先是沉默,随即是一阵收拾的动静声,最后是一声“请进”。小鸠妈识趣地走开了,我俩进了房间。 小鸠祐介正坐在书桌前,看样子是在学习。 房内摆着一张桌子,我俩便并排坐了下来。 “亏你们找上门来了。” 小鸠露出了笑脸,语气却是有气无力,脸上带了几分憔悴之色。他小心地瞅着我的脸,看上去是个严肃稳重的人;墙上却挂着摇滚乐手的海报,搞不好是个开朗活泼的人。 “小鸠。” 叉樱开口欲说,我扬手制止了。小鸠不解地歪了头。 “身子怎么样了?” 他微笑道: “还行吧。” “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是个人都会累的。我现在也摸不准怎么去面对家人。” “是吗……其实我还没适应过来。有时碰上忘掉的事,才会想起失忆一事。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嗯,我也有同感。” 明明有失忆的感觉,却不清楚究竟忘了什么。仿佛给人一种感觉:忘掉了的事不会在平常生活中再次出现。 然而,所忘之事比预料中要多,并且深深地扎根在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抱歉,我暂时还上不了学。” “行,有什么事不妨跟我们讲。毕竟是同病中人,境遇也一样,只有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小声嘀咕了句“说的也是”。 之后他望着墙上的摇滚乐手,并陷入了沉思。 我正犹豫该如何是好,旁边的人轻轻踢了我一脚。挪眼过去,叉樱正用唇语催促我,叫我快去问他。 这样僵持下去也是无功而返,而且害怕叉樱会闹出什么。虽然想和他多聊会儿,也只好单刀直入地去问: “其实,班群里的对话有几处对不上……我们怀疑是你自己删了。” 他叹了口气,看上去是在犹豫。 “嗯,是我删的。” 他爽快地承认了。或许在他眼中,这事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叉樱从一旁插话: “怎么删的?” “……那软件不是更新了吗。” “更新?” “嗯,短期内更新了两回,不记得了?” “是吗?” 说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一般都是自动更新的,不记得也不奇怪。” “所以这和删信息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更新后出了不少bug,所以才有了第二次的更新修复。那些bug都在评论区写着。” “于是你利用了bug?” 小鸠默默地点了头: “我只更新了第一次。手机内存不够,第二次的更新失败了。第一次更新后的bug,就是退群时会删除聊天记录,并且不显示退群信息。” 他退群了。 小鸠所做的仅是如此。 这下肯定能说服班上的人,幽灵一事也能平息下来。 只是有一个新的疑问。 “你明知这个bug还退群了?” “……嗯。” 他挪开了视线,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承认了。 明知聊天记录会被删,却还刻意退了群,这必定是内有隐情。 消去自己的聊天记录,这有何好处可言呢? “为什么要退群?” “这个……” 说着,他紧紧握住了桌上的手机,半晌才嗫嚅了一句: “我弄不明白。” “不明白?” 他没回我这句。 屋内陷入了沉默,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叉樱。 “聊天记录诡异地对不上,班上的人都很害怕,说是有幽灵。” 来不及制止,她便不提防地说了出来。 小鸠听后满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 “我要知道全部。” “……说的也是,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我是得好好交代清楚。” 他盯着摇滚乐手的海报,娓娓道来: “初中的时候,我没几个朋友,在班上也很不起眼。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很想去改变。” 他的话中含着几分热意。 “于是我发了誓……等上高中后一定要重新做人,一定要交许多朋友,好好地享受高中生活。” 他认真的眼神,给这番话添上了分量。 “然而出了这次的事,我都不知道自己交了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自己上高中后有没有脱胎换骨。” “……你查一下聊天记录不就知道了?” 叉樱不容喘息地逼问道。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小鸠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高中没有一个朋友!” 这话一出,如同往人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我倒吸一口凉气。 他大声吼完后似是后悔,声音又一下蔫了: “我明明发过誓,自己一定要变,无论如何也要……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变不了的啊。” 他扭曲着脸,低下了头。 想改变现状,却无能为力。 想必这是大多数人的困境。 一时想去变并不难,难就难在要有持之以恒的坚毅。改变的路上必定有无数的艰难险阻。 他低着头,看不清此时的表情。他放在膝上的手在打颤。 叉樱冷淡地说道: “你在高中或许没能脱胎换骨。不过如今全班陷入了失忆……这不正是重头再来的好机会吗?” 没错,可以重头再来,叉樱所言甚是。 这次的失忆,是将人际关系全部重置了。这不正是脱胎换骨的机会么? 然而,他低垂着的头没有一丝抬起: “我有想过啊,所以才退了群,将自己一切的聊天记录消去了……我有打算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为此将现在的自己消去。 “我有试着去融入班上最显眼的小团体,可还是不行啊。” “为什么?是被他们说了什么吗?这样我可以——” “不是,他们没对我怎样,还好好地接纳了我……可我明明发了誓,却为什么没有改变呢?当时的我究竟在想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了。我完全弄不明白失忆前的自己。” “……” “只有结果是明白的,哪怕当时的发誓有多坚决,最终却没有一点用……我问你,是不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结局都只会一样?” 此时,我才想通了。 这和机会多少无关。 即便重新来过,也不会有所改变。 这并非是机会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 小鸠是被自己的无能所压垮了。明白了自己无力改变,便再也不来上学了。 面对垂头丧气的小鸠,叉樱依然毫不留情地投去严肃的眼神: “你别轻易言弃,我会——” “叉樱。” 我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想要制止她。她却不死心仍要说下去,我又喝了一声名字,她这才闭上了嘴。 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希望。希望对他而言,只是可望不可即的光芒。 “情况我都明白了,谢谢你肯说出来……我们随时都愿意听你的倾诉,下次再有事也跟我们说吧。” 小鸠抬起了头,无力地笑了。 “为什么不去帮他?” 走出家门后,叉樱立即开口问道,语气中充满着怨怒。我佯装不知,若无其事地回道: “帮什么?” 我一迈步,她便慌张地跟在身旁,说道: “他不是想上高中后脱胎换骨吗?” “哦。” “那我们得帮他呀。” 唉,她又来了。 “话虽如此,我们帮不了的。” “不可能,我们帮他融入九濑的小团体不就——” “这没意义的,这样做了后,他还是会不来学校。” “为什么?” “他发过誓,上了高中后要脱胎换骨。誓言再如何坚决,结局却是失败告终。这才伤透了他的心。” 哪怕我强拉他加入了小团体,他脑中萦绕的只会是怕被人瞧不起,或是担心自己没能脱胎换骨。 “他得自己直面过去才行,这不是我们旁人所能插手的。” 能治愈他的伤痛的,恐怕只有时间了。 “即便如此,我们的职责不就是要努力去帮他吗?” 叉樱的语气中流露着几分焦躁。 她朝我缩近距离,并忿忿不平地说道: “有困难就一定要帮,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有时候,置之不理才是对人最好的帮助。” 她停下了脚步。 我走了几步,她也没跟上来的意思,只好止步回头喊了她一声: “喂。” “不可能,一定有能帮他的办法。” “没有任何办法。” 她像是喘不过气来,眉头紧蹙,手按着胸口,垂下了脸庞。 看上去很是痛苦。 “我并非不想帮他,见他那么难过,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我和叉樱都想去帮他。两者的助人之心,却有着明显的鸿沟。 我忍不住问了她: “叉樱,你的正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为何要将二年三班恢复原状。 叉樱的理由是不想输给失忆。想必不少人也怀着同样的想法,想要去恢复原状。 不过,恢复原状一词,却是那么虚无缥缈。 所谓的原状究竟是什么,我们是一无所知;哪怕回到了原状,又有何好处呢? 归根结底,大家不过是对失忆恐惧罢了。比起恢复原状,大家更渴望的是摆脱失忆的窘境。 只要细细一思考,恢复原状一说便站不住脚。 所以我才难以相信,竟会有人对此这么热切积极。 一言以蔽之,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她为何捂住久住的嘴,为何动手砸麦,此时又为何难过得走不动路,这一切我都无法理解。 这份积极的背后深处,一定扎着什么缘由。 叉樱抬起了头。 我吃了一惊,她的脸正被悲伤而扭曲着。 “我好怕。” 我吓了一跳,她的这句话里压抑着感情。她往日说话总是冷冰冰的,难以置信这话竟出于她的口中。 我第一次见她这幅表情。 与此同时,却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怀念。 “言情小说。” “诶?” “失忆之前,我一直爱看言情小说。跟轻小说差不多,是那种花痴才会买的甜腻爱情小说。” “……言情小说。” 和如今的她完全搭不上边。 “可是,我现在看了后觉得味如嚼蜡。” “这是……” 失忆惹的祸。 她之所以觉得好看,是受了当时人际关系的影响。如今却没了。 “我一回到家,发现房间的壁纸是粉红色的。书柜里一大堆少女漫画,衣柜里是小裙子。书包上挂了恶心的猫咪挂绳,那猫咪玩偶就放在床头。” 这是自我与现实的差距。 如今一想,我没有像她那样夸张。 我的房间依然那么朴素,小说的口味也没变。 我,还是我。 “我搞不清自己是谁了。” 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自己。 “我想了解以前的自己……可是,我好怕。” “怕?” “好怕啊,因为回不去了。” 她说出了回不去的话,我理解她的心情。 所谓了解以前,相当于揭开自己人生的一角。这一年活成什么样,能从中一窥究竟。 倘若与自己所期盼的差距巨大。 便等同于明知未来注定会失败,却不得不走下去,这叫人怎么不绝望。 “我把壁纸撕了,言情小说卖了,裙子扔了,聊天记录清空了……这些我接受不了。我才是我。” 叉樱变得太多了,甚至无法想象以前的自己。 “……你其实,根本不想找回记忆吧?” 这不是不想了解以前的自己么? “不,我一定要找回记忆。” “为什么?你不是很怕么?” “一无所知地回到那房间,才更可怕。” “…………” “等我找回记忆,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知道和如今的自己有什么关系,就不会那么怕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才更让我害怕。”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她的这份心情,想必类似于后悔。 只给了结果,她肯定不会服气。她肯定会好奇为何变成那样,过去究竟犯了什么错。 “……最后还是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叉樱暼过了视线,像是不忍面对这现实。 没想到,她竟是如此苦恼。 原以为她对找回记忆那么积极,是有什么我不理解的缘故。 “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去了解以前的自己太可怕了。会弄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 是在过去抑或现在,我也搞不清楚。 “所以,我才会想去帮……帮那些不清楚真正自己的人。” 我回到了家,叉樱悲伤的样子在脑中挥之不去。 失忆前的自己,与如今的自己,差距巨大。 搞不懂昨天以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小鸠和叉樱,心中的烦恼是一样的。 对此我是无能为力。 然而,叉樱的那张脸一直浮在脑海中。 “哎,真是的。” 我拿起了从她那儿借来的少女漫画,这是她以前爱看的。从中或许能找到了解她以前的线索。 尽管机会渺茫,而我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我捧着漫画,打算从头看一遍。 “…………” 好看,我这男生也看得入迷。翻开第一页后,手就停不下来,一直追着看了下去。 漫画的内容是,一位高中女生爱上了同坐一趟电车的男高中生,女主角的纯洁爱情由此徐徐展开,看着很是舒畅。我沉迷在阅读之中,直到某一页才停下了手。 上面情节是,男主角把抓到的玩偶送给了女主角。女主角很是爱惜,每晚都对玩偶倾诉心声。 忽然,我记起了那诡异的猫咪挂绳。 ——那是我以前喜欢的。 叉樱已经丧失了那挂绳的相关记忆,说明那是受了人影响的记忆。 那挂绳对她而言曾经是一段回忆。 “……这个。” 莫非。 这纯粹只是个人猜想,可不去确定一番便安心不下。 我掏出手机,翻看和叉樱的聊天记录。 “有了。” 翻了足足三十分钟后,终于找到了。 对话框里是那猫咪挂绳的照片。 【谢谢送我挂绳。】 【偶尔抓到了而已。】 果然,那是我送给她的。 难不成。 叉樱前后的变化,和我有莫大的关系? 她会选粉色壁纸,会喜欢上少女漫画——这都是谈恋爱时受了我的影响不成? 我霎时汗毛耸立。 这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倘若真如此,那她现在的这般苦恼,都要怪到当时作为情侣的我。 如果我才是改变了她的罪魁祸首。 “……饶了我吧。” 没凭没据的,自己一个人乱想也无济于事。 反正,我对小鸠和叉樱的苦恼,都是爱莫能助。 今天到此为止,睡了吧,正要关上手机屏幕,忽然瞄到了一段在意的文字。 是方才对话的下文。 【又这么说,明明就知道人家喜欢的。】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喜欢一样东西时,眼睛总爱盯着不放。】 诶? 我本以为,是我送了那猫咪挂绳后,她才喜欢上的。事实并非如此。她早就喜欢那只诡异猫咪了。 还有文中提到的,盯着不放—— “…………” 喜欢的东西。 我将脑海中有关的记忆抽了出来。 “这……” 明天有必要去确认一趟。 搞不好,我犯了一个重大的误解。 4 “我想去小鸠家一趟。” 放学后,我站在叉樱的座位前说道,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你不是说我们无能为力的吗?” “确实无能为力。” 倘若真是误解。 “去他家是有事想确认一下。” “有事?” “到了他家再说。” “……知道了,我也要去。” 尽管她迷惑不解,还是决意要跟我去。 “现在就去?” 见我点头,叉樱当即拎起书包,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让她止了步。她不解地歪着头道: “怎么了?” “先别急,我还要找一个人一起去。” 叉樱疑心地盯着我,却没多说什么。我走到结城的座位前,她则站到了桌子旁。结城正和小团体的人聊得入迷,其中一人见有人来了,便抬起了头。结城跟随着伙伴的视线,方才发现背后的我俩。 “哇啊,怎么了,吓我一跳。” “抱歉……问一下,待会儿有空么?” “有什么事吗?” 他朝我使了一眼色,明显是在警惕叉樱。毕竟久住被暴力打倒在地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我们准备去探望小鸠。” 他的双眼一下亮起了光,警惕也随之卸下。 “原来是这样,可以啊……不过,为什么找的是我?” “你是作为代表。” “代表?也行,我没问题。” 他头上浮了问号,但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我说现在动身,他便立马收拾好并起了身。三人一起朝小鸠家走去。 一出校门,我才记起要交的试卷落在教室了,此时却不能丢下叉樱不管,自个儿回去拿。我不能不负责任。 按响小鸠家的门铃后,又是阿姨出门迎客。我们虽是连日打扰,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悦,爽快地让我们进了门,并带到了小鸠的房门前。 小鸠原本在看电视,见我们一进房间,顿时面露惊愕,并关了电视。两日连续地登门拜访,他想必也察觉到了异样,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明明昨天才来过……啊,结城你也来了。” “他们俩叫我来看望你的,怎样,你状态还好吧?” 小鸠苦笑道: “一般般吧。” “这样啊。” 小鸠偷偷暼了我一眼。 从其眼神可以猜到,他在疑惑我带结城过来是有何用意。 为了再次脱胎换骨,他曾经试图融入小团体a。然而,过去的失败打折了他的自信,他越发害怕,甚至不来学校了。他和结城二人互相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最终酿成了隔阂。 叉樱坐在我身边,戳了戳我的膝盖。我挪眼过去,只见她用眼神催促着我,让我快点解释清楚。 今天来小鸠家究竟是有何打算呢—— 答案便是,为了拯救小鸠。 的确,我之前说过帮不了他。 他的烦恼源于自身,我们第三者无能为力。这一事实并没有变。不过,倘若一切如我所料,他的心病能轻而易举地根治。 “小鸠,我问一下墙上的海报。” 海报上的摇滚乐手尽管不熟,可我曾经在哪儿见到过。小鸠点头道: “啊,那是y的成员,以前开始就喜欢的了。” “以前是指?”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说不准了……” “起码失忆之前对吧?” “嗯,确实。初中时就喜欢的。” “这样啊,那现在喜欢么?” “啊……” 小鸠一时答不上来,眼神左右游离。 “当然喜欢的吧……” 见他吞吞吐吐的,叉樱看不下去了,便插嘴问道: “的吧?什么意思?” “失忆前的我,爱好似乎不一样。” “……?什么意思?” “这个,呃……” 他的嗫嚅声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空气中。叉樱一个瞪眼,他登时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掏出手机,把手机壁纸给我们看。 “这是……动漫角色?” 屏幕上映着一个魔法少女角色,正是时下流行的可爱画风。 “我高一时好像喜欢看这种动漫……” 小鸠染红了脸,撇开了视线。 叉樱坦然地望着他,开口道: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 “呃,嗯……话是这么说,可这是小女孩才看的,而且我之前从没看过……” “……这样啊。” 叉樱低下头,也不再追问下去。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本以为她会说一不二地追问下去,本以为她会说“看这种动漫堂堂正正就好了”。忽然,她的脸上浮起了悲伤的神色,这勾起了我昨天的回忆。 ——了解真正的自己太可怕了。 叉樱和他一样,无法接受原本的自己。因此她才没下狠心追问下去。 此时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彼此捉摸不准和对方的关系,因而不知该如何说话。 每个人都是如此:先把握和对方的关系,才好选择话题来说。 换言之,自己得认清自己。 自己究竟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 恐怕,人很容易便会被一些事所遮蔽双眼,比如自己喜欢小女孩的动漫、自己身边孤朋寡友。这些本是片面的认识,甚至与认清自我沾不上边,人却误认为这便是真正的自己。 这是一根筋地想错了。 “咦?” 结城最先打破了沉默。 “手机壁纸再给我看一下。” “诶?……行。” 小鸠不好意思地亮了屏,并把屏幕对向我们。 “这角色果然是小柠檬,我也爱看这部动漫。” “这样啊……不过抱歉,关于这动漫我已经全忘光了。” “是么,那挺可惜的,我身边找不到一个人爱看的……你说是忘了。” 结城小小地叹了气,接着说: “这种事倒也不奇怪。”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并打开屏幕,手机壁纸是摇滚乐手。 “我跟你一样,之前明明不听摇滚乐的,却莫名其妙喜欢上了。” 小鸠凑近屏幕一看,惊讶地说道: “……诶?这是y啊。” “是吗?我也全忘光了。” “是啊,这张壁纸我曾经也有,现在却找不着了。” “我的动漫图和动漫歌也不见了……真是不可思议,自己的爱好竟然在一年间大变样。” 说的对,小鸠赞同道。这两人发现有相同的遭遇,关系一下好上了不少。对此我却不得不泼冷水: “果真如此?” 眼看时机差不多成熟,我便插话道。 “诶?” “什么意思?” 小鸠和结城不解地问道。叉樱则是一脸的沉思。 小鸠喜欢y,这一年却变成了喜欢动漫。另一方面,结城喜欢动漫,这一年却喜欢上了y。 “小鸠,你的手机里还有y的东西么?” “诶?是没有了……” “结城你呢,手机里有动漫的东西么?” “应该是没。” “这不奇怪么?” “诶?也还好吧?兴趣爱好不是很容易受别人影响而变的吗?现在也确实变了。” “虽然是这个理没错,不过以前喜欢过的东西,也不至于手机里全删了。” “……这……确实。” 结城点了点头,小鸠却不解地侧了头。 沉默良久的叉樱忍不住开口了: “九濑,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本想让他们自个儿察觉的,但这样只会僵持下去。是该亮出证据了。 “你们查查手机账号。” “诶?” “看一看设置里的账号信息。” 小鸠和结城各自点开了手机。 目前进展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他俩所查到的将会是唯一的证据。 “……欸!?” 小鸠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咦,这个是……“ 结城意识到了真相,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小鸠声线颤抖地说: “我的手机账号上,显示的是【结城要】……” “我的是【小鸠祐介】……呃,这是怎么回事?” “诶,等一下等一下。” 小鸠揉着眼角深呼吸。 我补充说明道: “……你们手机拿错了。” 听了这一句,叉樱似乎一下子恍然大悟。 “怎么会……” 他俩是错拿了对方的手机。也就是说,小鸠所看的聊天记录并非自己的。之前的他,得知自己没有一个朋友,没能在高中脱胎换骨,便失去了自信从而一蹶不起。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小鸠抱住了头: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拿错的?” “刚失忆那会儿,为免引起恐慌,我们的手机都被收上去了。就是那时拿错的。” 结城倒是一脸平静,小鸠则大受打击,上半身无力地低俯下去,呻吟般地喃喃道: “太没用了我,手机里那么多个人信息,我怎么就没察觉啊……” “也不怪你,毕竟你俩的机型一样,聊天app里用的昵称都是【yu】。” 如今的他信不过自己的记忆,通讯录也好,相册也罢,这些都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哪怕感觉可疑,也不会深究下去。他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他人的手机。 “等等,要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一直白发愁了……” “……一切都与你无关。” 小鸠无力地耷拉下了肩膀,脸却如提线木偶般抬起,并朝结城逼近: “我问你,你和谁做朋友了?” “呃……” 结城后缩了一步,离他远了点。小鸠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地道了歉并后退回去。小鸠急不可待地等着回答,一言不发地竖起了耳朵。 “就是那帮和我一起玩的人。那小团体本来就是按群聊组起来的。” 小鸠听了这话,长舒一口气,瘫软了下来: “这样啊,这样啊……”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原来,我上高中后脱胎换骨成功了。” 有如缠身的恶鬼被一扫而空,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是不可思议。” 走出小鸠家门,结城嘟囔了一句。 “还以为那帮人是以前的朋友,没想到不是。”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也别放在心上。过去归过去,反正现在他们是你的好朋友。” 结城思绪万千地望向远方,半晌后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郁结于心的情绪吐个干净。 “话是这么说……嗐,难怪我总感觉不对劲。和大伙一起是挺好的,可我总想着一个人待着。” 他爽朗地笑道。 结城的家在反方向,他就此与我们道别,只留下了我和叉樱。她的眼神直刺过来,才刚走了几步,便立马来问道: “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察觉什么?” “他们拿错了手机。” “昨晚。” 路上见到了游戏厅。那里的娃娃机装着诡异的猫咪挂绳,叉樱曾对此看得目不转睛。 “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刚才不就说了么?” “而且还装得若无其事。” “这样不是才有惊喜么?” “九濑,你一直都不表露情绪,像是在压抑自己一样。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呀。” “……我才没有。” 我内心的情感,其实一直在剧烈波动。其程度甚至是常人的一倍。可我不能表露出来一丁点,总感觉非得这样做不可。 “这次的事是怎么发现的?” “……不知不觉就想到了。” 我迈步走进游戏厅,叉樱则一边追问一边跟了进来。娃娃机在入口附近,我往里投了一百円硬币。 “……你要玩这个?” “是啊。” 诡异的猫咪挂绳如小山般堆着。看来只要推倒小山,挂绳自会掉入洞口。 第一次抓。我操纵抓臂直往小山插去,但抓臂的力量太轻,只是擦着小山的边下去。猫咪挂绳纹丝不动。 “你好弱喔。” 叉樱目不转睛地盯着。 “唔……第一次玩是这样的啦。”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之后我才发现,去抓猫咪的头部只会脱钩。 叉樱则安静地盯着看,表情如往常一样不知在想什么,眼中却闪着亮光。 第五次,终于抓进洞里了。 “哇啊,好棒!” 只听见一声可爱的尖叫,我循声望去,竟然是叉樱。没想到她有可爱的一面……我正心中感叹,她察觉到我的视线,登时染红了脸。 我一取出猫咪挂绳,便发现她的样子奇奇怪怪。她时不时朝我手上瞄去。 “这个给你。” “诶,为什么?” “反正你就收下。” 她双手伸在胸前,抵触似地连连摆手: “不不不……这个我不要。之前说过了,我不喜欢扭蛋猫。” 原来这猫叫这个名字。 叉樱尽管推辞再三,我却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喜欢过的东西,可没那么容易讨厌上。” “诶?” “喜欢是会消逝,但不至于完全消失,甚至转变成讨厌。除非有特别的缘由。” 她挪开了视线,不自觉地搓弄着指尖。 “虽然是这样没错……” 叉樱曾说过自己讨厌扭蛋猫,可那是骗人的。 【你喜欢一样东西时,眼睛总爱盯着不放。】 这是以前和她的聊天记录。她这一习惯,正好对在了扭蛋猫身上。 我抓住她的手,强行把扭蛋猫塞给了她。 “啊,等一下。” “没想到啊,过去的自己也不怎么靠得住。” “诶……?” “比方说这次,从头到尾是小鸠误解了自己。” 小鸠以为自己脱胎换骨失败,导致丢了自信。哪怕结城他们接纳了他,也因为没自信,最终不来学校了。 “大概,所谓真正的自己,很大程度取决于自己怎么去想。” 过去的一些琐碎小事、心血来潮的举动,便可决定了自己对自己的印象。若是这样,还不如不去理它呢。 “所以说,无论你过去是怎样,也没必要去介怀。” 也没必要那么害怕,甚至对喜欢过的东西一概拒绝。 喜欢的东西,照样去喜欢就好了。 “你也没必要纠结真正的自己,顺其自然就好。” 叉樱出神地望着我的脸,半晌后才紧握着扭蛋猫,一转身背过脸去。 我正纳闷她是怎么了,不觉地盯向她的背部,她便扭过脸来说了句: “……谢谢。” 从她的表情仍是读不出心思,耳朵却是红通通的。 “我会好好对待它的。” 说毕,她倏地走出几步,几乎是喊着说了句“明天再见!”,便匆匆离开了。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了。 我喃喃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脸缓了下来。 恐怕。 我喜欢过叉樱这一过去,也是一样的道理。 爱上一个人的过程,很容易被当时的气氛和巧合所决定。机缘巧合之下,你就会爱上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我也一样,没必要执着于过去。 我回到教室,已经是空无一人,离清场时间很近了。我把明天要交的试卷塞入书包,正要往门口走去,此时,映入眼帘的黑板似乎不大对劲。 我又看了看黑板,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正当我挪开视线的一瞬间,黑板反光了。 “…………这是。” 我半信半疑地靠近黑板。 “…………” 眼前的光景让我惊愕不已,这一切都指向了唯一一个真相。知晓此事的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是该主动去解决?还是去向真渡老师报告? 不,这样做的话,可想而知后果会是怎样。倘若把问题挑明,也只会徒增受伤的人罢了。 视而不见才是明智之举。 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教室。我拼了命地去思考别的事,只为将此事抛诸脑后。 第二章 未知的收信人 1 “我喜欢的人。” “哈啊。” “不单是帅气,笑起来也爽朗,性格还有点强势,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她双手紧握,陶醉地望向窗外的远方。 我挠了挠头。没想到,第一次同学来找,商量的竟是这种事—— *** “关于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的幽灵一事——” 放学班会上,叉樱站在讲坛,向大家揭秘了幽灵一事的真相。 一听见“幽灵”二字,众人的神情顿时僵硬了。久住昂起了脸,我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她双眼充血,眼皮下是深深的一圈黑色。 真相是没有幽灵,只是小鸠退了群。由于更新bug,离群的消息没有显示,聊天记录也没有留下。他退群只是一时点错,如今已经重新加回了班群—— 听着听着,大家的表情也缓了下来。小鸠站到前面,向大家鞠躬道歉。当然地,没有人责怪他。久住则是一时目瞪口呆,随着教室里紧张的神经舒缓下去,她的肩头也放松了下来。 叉樱说完后迎来了放学。众人开始逐渐离去,最后如往常一样,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叉樱。人一下子少了,浑浊的空气随之清爽了许多。叉樱来到我的邻桌,并坐了下来。 我侧眼瞄去,见她一脸平静,看来在讲坛上讲话对她而言是小事一桩。 她包上的扭蛋猫挂绳在闪闪发光。经历上次一事后,她的态度软化了不少。至少和她四目相对时,她会不自觉地撇开眼。她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 真是谢天谢地。 我的感想仅此而已。她起码懂了些待人之道,和人说话也不咄咄逼人了。我对她仅有这么点欣慰之情罢了。 无论这份感情会演变成什么,肯定不会是“喜欢”。 过往情侣一事我终究难以接受。这事感觉像是错位了,像是发生在平行世界里。 现在也接受不了。 ——不过,过去和现在不一样。 小鸠祐介一事后我深刻明白了。 过去是过去,必须和现在分开思考。 一时的心动或机缘巧合,就会轻易爱上一个人。 为什么我会爱上叉樱?这个答案想必也一样:那时的我心动了,两人机缘巧合之下便成了。听起来是挺没意思的,可恋爱就发生在日常生活中,与所谓的浪漫注定无缘。 因此,我也没必要纠结自己是喜欢上她哪一点。如今的我没有心动,也没有机缘巧合,仅此而已。也没必要去深究过去和现在的联系。 我默默地望着叉樱,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脸一偏躲了过去: “希望有商量的人来。” “不来可就惨了。” 解决了这次的幽灵一事,同学们应该开始信赖我们了。若这样都没人来,说明我们留在教室是纯粹的白费功夫。 如此一想,我便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讨厌白费功夫,脑海的角落里只要飘过一句“这是白费功夫”,干劲就顿时减了一大半。 叉樱要是再和善点就好了。她过于正直了,脸上若多添点笑容,性格再柔和点,一定会有人肯来商量。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教室前门被推开,两位女生走了进来。 “我好像有喜欢的人。” 有人来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回来拿书包的,她们却走到跟前,和我们面对面而坐。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呆立当场。 来人是两位女生,我若没记错的话,一个叫海野夏美,另一个——不知道名字,应该不是我们班的。 海野正要继续说下去,我制止了她。有件事得先确认一下。 “等一下……你们是来商量的?” “诶?是啊,不是说了有事可以找你们商量吗?” “对对对,没错。” 终于,第一位来商量的人有了。 来了,终于来了。我情不自禁想振臂欢呼,这意味着一个月以来没有白等。 海野化了淡妆,裙子很短,不断投来笑脸。从这笑脸里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或许压根什么都没想。她打扮虽然花哨,却散发着婉柔的气息,想必很受男生喜爱。 另一位女生则是目光深邃,仿佛对状况了然于心,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衣服干净整洁,可见是个优等生。 海野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允许,她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这学校里有我喜欢的人,而且,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人。他人长得帅气,笑起来爽朗,是大家的白马王子!” 海野满脸笑容地说道,我们则不知该如何反应,现场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等一下,你说得太含糊了……能说得再详细点么。” “诶——?呃,那……” 她用食指抵住下颌,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静看良久的女生开口了: “我是二年一班的百户紫织,夏美是我在吹奏乐部的好朋友。让我来替她说吧。” “哈哈,小紫织,那就拜托你了。” 海野挠了挠头。看来这对于她们而言是家常便饭,白户帮海野接话时是那么驾轻就熟。 “在此之前,有件事得先确认一下……于情于理是不该问的……那个,失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户盯着我和叉樱的脸。 本班的失忆在校会上提起过,在学校里是众人皆知,却没有人来直接问过。我们算是病人,别人也不好意思来问。实际上,他们这种顾虑给我们减轻了不少负担。班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想被问长问短的,哪怕是我也会觉得厌烦。 不过,这次是必要的解释,何况白户是了解情况后才问的,并没有恶意。 我向她解释说人际关系的记忆都没了,白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次的事还真是该来商量。” 海野撅起了嘴: “小紫织太过分了,失忆的事我明明都解释过了。” “你的解释我哪听得懂。” 夏美不服气地鼓起了脸蛋,白户则当做没看见,并开始说明: “昨天,夏美在手机的记事本里,找到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内容是写给喜欢的人的——也就是情书。” “你说是‘找到’的,意思是海野本人不记得写过这情书?“ 海野说了声“是的”,并垂下了眉头。 “夏美不单是忘了写过情书,连写给谁的都忘了——就是说,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谁。” “不知道……?” 是指失忆的意思么。 “那情书里,没写收信人的名字么?” “没写,昨天夏美来找我商量,我把情书的内容分析了个遍,也不清楚谁是收信人。” 大致的意思我懂了。 “也就是说,你们希望找出海野失忆前喜欢的人是谁。” 海野点了头,垂下了眼: “看了这封情书后,我确信了:之前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很棒的人。我要将这份爱意……告诉给这位心上人。” “诶?你要表白?还不知道是谁哩。” 听见我这话,她的脸一绷,斩钉截铁地断言: “这可是我选中的人,绝对是最棒的。” “……九濑,你想到了吗?” 叉樱看着我的脸说道。 海野和白户离去了,我们则着手研究那封情书。海野把情书发了过来,我们两人读了一遍,对收信人却是毫无头绪。 “嗯……想不到。”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抄下了情书,以便更好地整理头绪。 “叉樱,把情书念给我听。” 情书的内容如下: 你好。这次这样给你写信,总觉得有点害羞呢。不过我的嘴这么笨,生怕表达不清,感觉还是写下来好。唐突来信,希望你能读下去。 爱情的萌芽,想必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当时的你往下望着操场,夕阳染在你的脸庞,一切美得像是一幅画。我从门缝中看见了你,胸口不由地一阵鼓动,只好用右手去拼命按住。 从那一刹那开始,你的身影便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每一个点。喜欢总是一脸认真的你吃甜品时陶醉的样子,喜欢你自己忙不过来还要照顾我的样子,这些我全都喜欢。 我是真心的。 我真心喜欢你。 希望这份爱意,能够被你接受。 我等你的回答。 叉樱毫无感情地念完了情书,她把发丝撩到耳后,盯着黑板说: “……有头绪了吗?” “并没有。” 把情书抄到黑板上,并不奢望能够凭此发现新线索。纯粹只是为了阅读方便。 要从中锁定出是谁,也太难了吧…… 不不不,我摇了摇头。 必须要从中找出那个“他”。这是第一位来商量的人,能否顺利解决,影响着今后同学们对我们的信赖。 “……不急,我们逐个字逐个字去分析。” 叉樱点了点头,启唇念起了第一句。 【你好。这次这样给你写信,总觉得有点害羞呢。】 她死死地盯着黑板: “从‘这次’一词可以看出,收信人是认识的人。“ “没错,‘他’应该就在她的交友圈当中……记得说过海野是吹奏乐部的。” “对,白户提过她是吹奏乐部的好朋友。” “吹奏乐部有上百号人,想去找一个朋友的朋友,也太难了。” 不过,起码比起毫无线索好多了。 下一句。 【不过我的嘴这么笨,生怕表达不清,感觉还是写下来好。唐突来信,希望你能读下去。 爱情的萌芽,想必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细细想了一下,也没找到线索。 【当时的你往下望着操场,夕阳染在你的脸庞,一切美得像是一幅画。我从门缝中看见了你,胸口不由地一阵鼓动,只好用右手去拼命按住。】 “这里有线索。” 叉樱点头认同。 “往下望,说明是在二楼或三楼。” 教学楼只有三层楼高,要往下望操场的话,一楼就被排除了。 “操场能从教室的窗户看见,他当时肯定是在教室里。” “夕阳的话……说明是在放学后。” “没错。” 下午的课只上到三点半,要有夕阳只能等放学后了。 “海野从门缝中看到他,说明是附近有门的地方……是教室了。” 那门只能想到是教室门了。 叉樱得意地竖起了食指: “概括起来便是,放学后,他在教室正往下望着操场,海野则从走廊偷窥到了这一幕。” 这概括合情合理。 换言之,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那想要情景重现也难。我们把夕阳照到的教室找一遍,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到最后,还是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从那一刹那开始,你的身影便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每一个点。喜欢总是一脸认真的你吃甜品时陶醉的样子,喜欢你自己忙不过来还要照顾我的样子,这些我全都喜欢。 我是真心的。 我真心喜欢你。 希望这份爱意,能够被你接受。 我等你的回答。】 我和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黑板。 情书到此就没了。 手头上所掌握的关于“他”的线索,只有他是海野交友圈中的人,以及他曾经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往下望过操场。 就凭这些,我们得锁定出“他”来。 “……哈啊。” 我叹了口气。 叉樱则盯着黑板不放,一脸的沉思,半刻后也叹了口气,上半身趴到了桌上。黑发在桌上滑动,沿着桌边无力地垂落下去。 “……唔嗯。” 她发出了痛苦的吟声。在她休息的时间里,我得代替她去思考。我又望向了黑板上的字。 一见钟情的场景。 “放学之后,‘他’在教室里干什么呢。” 叉樱一下子挺起了身: “不知道呢,可能是对着夕阳沉思吧。” “差不多是这样的氛围,毕竟都用‘一幅画’来形容了。” 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有没有会对着夕阳沉思的高中生。 “会一见钟情,说明对方是帅哥吧。” “那也不一定吧?不帅也能一见钟情。” “诶?是么?” “嗯,应该是。” 女孩子的感觉真是难以揣摩。 准确地说,让我搞不懂的是:一见钟情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合上眼,在眼睑下展开想象。放学后的教室里,一位男生在窗边往下望着操场;夕阳之下,他的脸庞被照得发亮—— 搞不懂。 将想象中的男生换成了女生,我也是搞不懂。画面是挺美的,或许会心动,可对我而言,这还够不上喜欢。对这样的人,我肯定会先感兴趣,交心之后才会倾向于喜欢。 我睁开眼,发现叉樱也闭上了眼。想必是跟我方才一样在想象。 她的眼睫毛好长。 她闭着眼看不见,我则入迷地看了起来。 美如“一幅画”的氛围有了。 我稍微挪了挪位置,把双眼当作快门,用来观察她。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轻轻地合上了眼,手掌交叉地放在小腹上。窗帘在随风摇曳—— “……咦?” 我诧异地叫了一声,叉樱立即睁开了眼,不解地侧头看着我。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逝,刚才如画般的美景被打破了。与此同时,刚刚感觉到的不对劲也模糊起来。 “怎么了?” 我无视掉叉樱的问话,一点点地试着去找回那不对劲的感觉。 是什么?哪里不对劲了? 仿佛一伸手就从指尖溜走,方才的不对劲开始消失不见。糟了,我有种预感,这一旦消失了就再也找回不来了。 我站到叉樱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叉樱,你闭上眼。” “诶。” 她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只剩下眼睛在眨巴。为什么,她小声地问了句。 “别问了,求你快点。” “好、好吧。” 她用力地闭上了眼,虽然没有方才那样自然,不过也凑合了。我站到她的斜对面,蹲下,刚才的美景再次重现。 不对劲的感觉来了。 我轻轻地伸出手,将它握在了手心。 ——啊啊。 原来是这样。 “叉樱,我明白了。” “诶,诶?” 不知为何,她的神情似是被吓了一跳,并睁开了眼。 “那封情书很奇怪。” “什么?” “我说情书,那个是不可能的。” “哦……所以呢?” 不知为何,她放心地舒了口气。 “现在几点?” “五点半。” “也就是出夕阳的时间。” 她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把视线投向了窗户。 “没错,夕阳照不进来。” 按情书里所说的,他往下望操场时,夕阳照到了他。 仔细一思考就察觉到了不妥:我们学校的教室都是窗户向东。这种设计是有讲究的,学生用右手写字时不会被手掌挡了光。 也就是说,夕阳是照不进教室的。 “诶?那‘他’当时是在走廊吗?” “这也奇怪,从走廊是看不见操场的。” 叉樱陷入了沉思。 能往下望得见操场,还能晒夕阳,这两项条件自相矛盾。 “难道不是在学校里?” “能见到操场的,只有教学楼了吧。” “……那这封情书里头写错了?” “应该不是。这可是海野对‘他’一见钟情时的场景,不会记错的。” “对哦,这么重要的场景,怎么会记错哩……” 叉樱再度陷入了沉思。 “那到底是在哪里?有能同时满足两项条件的吗?” “有啊,而且只有那个地方。” 她好奇地看着我的眼: “哪里?” 能在学校往下望得见操场,又能沐浴夕阳的地方。 “——天台啊。” 2 推开天台的门后,见到了有六位学生,正吹着金色细长的乐器。他们排成一列,前面放了一个摆谱架,正面对着操场吹奏。他们手上全是一样的乐器,可想而知,这乐器的人都定在了天台上练习。 一到放学,学校里到处可见吹奏乐部的人在练习。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他们的乐声。 夕阳打在他们的身后,背部泛起了红光。 能面向操场,又能沐浴夕阳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这才是情书中所描述的光景。 这六人当中就有海野喜欢的人,其中只有一位男生。 一旁的叉樱细眯起了眼,凝神地盯着他: “就是那个人。” “这还不确定。” 我走过去想喊他,却见到了白户也在。他们察觉到有人来了,便停下了演奏,脸上尽是疑惑的表情。 “嗯?你们来这干嘛?夏美是吹长笛的,她在音乐室哦。” “没事,我们不是来找她的。” “……?这里只有吹萨克斯的。” 叉樱开了口: “海野喜欢的人就在这里。” “……怎么回事?” “这个——” 我们解释说分析了情书后,发现海野一见钟情时的地方就在天台。白户听后神情微妙地挪开了眼。 “…………” “怎么了?” “……不,没什么。” 白户心不在焉地回道,看样子似在思考些什么。只见她嘴角微微抽动,表情很不自然,心里明显在紧张。她是想到了什么线索么? “确实,天台门平日都上了锁,只有我们练习时才会打开。” “果然没猜错。” 天台只有吹奏乐部的人在用。 “在天台上练习的只有萨克斯?” “也不是只允许我们在这练习,不过据我所知,是只有萨克斯的人在用。” “除了他,还有别的男生吗?” 白户摇了摇头。 “那,可以确定是他了。” “你是说井波奏太?……确实他很受女生欢迎,和夏美的关系也好。” “是吗?” 井波染了一头栗色的短发,给人一种活泼开朗的印象。从他吹萨克斯时专注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为人正直爽朗。 “井波暗恋夏美,这事早就传开了。” “不会吧,他们是两情相愿?” 我松了口气。 接手情书时心里挺没底的,很担心能不能办妥,没想到如此顺利。这下可以松一口气。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向海野汇报。 我想和井波稍微聊一聊。 在此之前,得最终确认一下。 “白户,这真的行么?” 白户正一脸沉思,听见此话便抬起了脸: “……等一等,先别去说。” 叉樱皱起了眉: “怎么了?接下来只要去找海野说明,不就解决了?” 倘若不好好劝住她,真怕她会折腾出什么事。于是我打算解释清楚: “我们现在去告诉海野:你喜欢的人就是井波。你觉得这事能成么?” 假如有人突然拉了一个人过来,说他是你喜欢的人,你会乐然接受并再次爱上他么? “怎么不能成?他是喜欢过的人。” 她却理所当然地这样说道。 我则不这样认为: “可是那段记忆已经没了,也没有感情了。” “本来就喜欢的人,肯定会再次喜欢上啊。” 她蹙着眉头,仿佛是在怪我强词夺理。瞧见她这表情,我不由地有点生气,于是揶揄地问了这样一句: “那好我问你,假如你以前喜欢过我,那现在还会喜欢么?” 我和叉樱曾经是一对情侣。这事纯粹是在给我添堵。怎么喜欢上的,两人是怎样交往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了。 叉樱为难地撇开了视线: “这样的话……我还会喜欢。” 微微地,她的脸泛起了红晕。见她这样,我也不禁地害羞起来,视线往一边挪开了。 “这假设不合适。” “……抱歉。” 这话题持续下去也不好,我便把话题拉了回来: “……可是,叉樱,小鸠的事还记得么。” 过去和现在并没有联系。 经历过他那一事后,这道理她应该早就清楚。 “没有所谓真正的自己。自己是怎样一个人——这种对本性的定义根本不存在。归根到底,一个人大多是由身处的环境、以及当时的想法所决定的。” 假如真要为自己找一个参数,顶多只有对环境的敏感值罢了。 “所以说,即便海野以前喜欢过井波,现在也不一定会喜欢。” “……可是,人不是有各自偏好的类型吗?这方面不会变的吧?” “所谓的偏好,也是由回忆所构成的,只不过人没意识到,所以才没察觉。并非先甄选各种人后才喜欢上,而是先喜欢上了才有所偏好。” “这说法我接受不了。” 真是死脑筋,看来是没法劝了。 恐怕,叉樱一直相信着有一个明确的自己。自己没有被环境影响,而是以明确的意志来行动。 “海野现在对情书里的人抱有爱意,不是吗?” “那个……和爱意不大一样,更像是理想……” 她只是随自己所好,捏造了一个理想中的白马王子。 “所以我才觉得,现在让井波和海野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 “我不这么认为。事实就是事实,必须原原本本地告诉她。结果是怎样也不由我们做主。” 我本想反驳她,却变成叹了一口气。 对她而言,无论如何也会追求问心无愧。哪怕面前有多少荆棘,也会一往无前地冲。不难看到,她终有一天会摔得很惨。 “我也觉得,现在让他们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 “连白户也这么说……” “这样只会伤到夏美的心,不能这么做。” 听见伤心一词,叉樱的眼神开始游离不定。 白户一言不发地盯着叉樱,承受不了这压力,叉樱终于点头了: “…………好吧,让人伤心是不好……可接下来怎么做?” “一下子说出来会打击到她,得让她先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叉樱问道,白户的嘴角则勾起了一抹微笑: “给她安排一场约会。” 怎么会这样啊。 周末,我、叉樱和白户来到了街上的家庭餐厅。正值下午三点,虽不是客流高峰段,但休息天还是聚了不少客人。这略微吵杂的环境正合我们心意。 我们没人点菜,只点了续杯饮料。我们挑了个沙发位,叉樱和白户坐在对面,她俩之间稍微隔开了点距离。我们三个没人说话,只有“嗦嗦嗦”的吸管声响起。在家庭餐厅里一声不吭还是第一次。 我忍耐不住沉默,向前倾身,小声地向白户搭话道: “白户……这真的行么?” “没问题。” 白户朝后方瞥了一眼。 在对面,井波和海野正聊得火热。两人都挂着笑容,虽然几乎是海野在讲,气氛却非常融洽。 弄清了海野喜欢的人是井波,白户便提议要安排一场约会。如此一来,海野便能再次认识到井波的好。约会过后再向她坦白,她说不定就会欣然接受。 “又不能告诉海野真相……你是怎么安排的?” “诶?肯定是说我和他俩三人一起出去玩呀。” “然后呢?” “我放了他们鸽子。” 白户得意地竖起了大拇指。这女人真过分。 叉樱则一手撑着脸腮,喝着不知第几杯的芒果苏打,说: “这样监视他们有什么意义?” “得看他们进展得好不好,才知道什么时候向夏美报告。” “…………” 叉樱心里肯定嫌多此一举,觉得直接报告就好了。只见她一脸不满地继续吸她的芒果苏打。 “看他们聊得这么开心,看来约会一结束就能告诉她了。” “对,要是走运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更有意思的哟。” 白户的笑容饱含深意。 “更有意思的?” “这还用问?” “什么?” “肯定是表白啊。” “……你是说,井波向海野表白?” 白户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会吧……海野可是失忆了,井波应该也知道才对。” 海野甚至不知道井波是她以前的朋友。 兴许井波曾经向海野示过好,可这些海野都不记得了。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即便如此,白户仍自信地点了点头: “肯定会表白的,男生就是容易自作多情,老是会觉得女生喜欢自己。” 原本发着呆的叉樱,一下子加入了话题: “真的吗?” “真的呀,你对他笑着说说话,他就会觉得你暗恋他。” “原来如此。” “你把脸靠近过去,他就会耳朵红;只是碰一碰手指,他就会吓得一大跳。” 呃,感觉神经被折磨得够呛。这种话题能别当着男生面聊么…… “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他都会在意得不行。” “像笨蛋一样。” “就是笨蛋,所以才会一冲动就去表白。男生都太天真了。” 叉樱和白户莫名地一拍即合。 “我去一下厕所……” 这里待不下去了,得去厕所躲一躲。 厕所在店外,走到中途,正好通过玻璃窗望见海野那一桌。海野的面前摆了一碟蛋糕,她比手划脚地说着玩笑话;井波则不时喝一口可乐,笑得肩膀抖动。两人的笑容从未停息,旁人看来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侣。 我走进厕所单间,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我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笨蛋。被她们说中了。 我对叉樱澄太在意了。 “…………” 海野失忆了,通过情书才知道自己爱过一个人,当时的爱意却找不回来了。 然而,她却能像没事人一样,与曾经的爱人说说笑笑。 这其中并不包含她之前的爱意。 即便失去了记忆,爱过的人仍会再度爱上——叉樱曾这么说过。 不过,现在的我和叉樱不像是会变成这样。 我和她不算是特别交恶,毕竟两人是在协力共事。 然而,井波和海野那般的说笑,我和叉樱却办不到。 究竟,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在哪里呢? 我们快待腻了的时候,他们终于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出了店门。我们则尾随在后。时针指向了下午五点,天空染上了深浅不一的晚霞色。为免被发现,我们在后面和他们拉开了十米左右。看他们还沉浸在聊天当中,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恐怕我们贴在身后也毫无察觉。 “他们这是要去车站。” “可惜了,今天竟然没表白——” 白户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多少失望之意。似乎对她而言,今天只是来享受八卦他人的乐趣。 走在前方的叉樱转过脸来: “……他们今天都这样了,可以告诉她了吧?” “嗯,应该没问题。” 白户颔首。 “哪怕不告诉她,他们也快成为情侣了。今天他们多亲热啊。” 白户眺望着他们俩,我则叹了口气: “那……我们这群八卦精,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真是假正经呀你。” 他们来到了车站,两人面对面站着,临别前似乎在讲些什么。 “我们就看到他们分别为止吧。” “还没看够啊,叉樱你说。” 我朝叉樱使了个眼色,她和我一瞬间四目相对,便立刻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既然来都来了,那看到最后也不要紧吧?” 你干嘛突然来兴致了。 算了,反正也快回去了,看多一会儿也无妨。要是和她们争论起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那就得不偿失了。 白户悄悄溜到了那两人旁边的柱子后面,并朝我俩招手。我和叉樱也溜了过去。这么近的位置,在吵杂的车站里,那两人的对话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过得好开心,看完电影后还聊了三个多小时,时间过得真快呀。” 井波浑身静不下来,他挠头说道。 “嗯,我也很开心!” “那就好。” 看起来就像一对和睦的情侣。叉樱和白户正全神贯注地偷窥着,我看着叉樱的侧脸,心想她对他们会是怎样一种想法呢。 井波突然低下了头,气氛尴尬了片刻后,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那个!” “嗯?怎么了?” 井波激动得破了音,海野则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脸。 “可以的话,下次能一起出去玩吗!” 他一口气快速说完,不知为何又低下了头,像是要握手一样向前伸出了手。 白户小声地叫了一声。 “这算是表白了吧?” “是吗?” 白户和叉樱在窃窃私语。 “……果然是成了。” 白户不自觉地喃喃道。此时她的样子,没有了平时那般悠然,感觉不大对劲。然而,海野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将我这小小的疑惑烟消云散。 “——对不起。” 面对伸出手的井波,海野是深深地低下了头。当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然没了笑容。 “诶……?” 井波呆立当场,发生的一切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白户蹙起了眉: “咦?” “他没被甩?” 叉樱眯起了眼,注视着眼前的二人。 海野的脸上浮起了难为情的笑容: “……这样和你单独出去玩,今后没有下次了。” “为、为什么?你今天玩得不开心吗?”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海野当场宣布道: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3 第二天放学后,我把海野叫到了教室。我坦白了昨天偷窥了他们约会,她立时瞪圆了眼: “诶?意思是九濑和叉樱跟踪了我?” “嗯,是这样。” “我早就觉得这不好。” 叉樱若无其事地说道。明明你在车站看得那么起劲。 “为什么要跟踪我?” “这个……我们是想看你俩进展得好不好。” “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 “井波是你喜欢的人选之一。” “诶诶!?” 海野一脸惊愕地握紧了拳头。 之所以说成“人选之一”,只是为了缓和对她的打击。事实上是只有他一个。 “可是井波不是我喜欢的人呀。”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不吃甜品。” 叉樱的头顶冒出了一个问号。 甜品。在情书上确实有写,她喜欢的人爱吃甜品,而井波却没吃。记得在家庭餐厅里,海野吃的是蛋糕,而他只是光顾着喝可乐。 “说不定那时他没吃而已。他有说过讨厌甜品之类的话么?” “是没说……不过真不是他。” “说得这么肯定,理由呢?” “理由……” 海野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一直沉默的叉樱开了口: “在车站里,你一口拒绝了井波。是有什么原因才这么决绝吗?” 海野口中念着“也没什么……”,沉吟半晌后侧了头: “我也不清楚原因,就是感觉不是他。我爱的人肯定不是井波。” “你是说直觉?” “也不是啦,就是对他不来电……” “…………” 有种不详的预感。 搞不好,那场约会是弄巧成拙了。叉樱看了我一眼,她是在好奇我在思索什么。 沉默下去也不是良策。比起不了了之的收场,还是把问题挑明白好些。 “你看过情书后,是不是把喜欢的人想象得太完美了?” “这个……” 海野欲言又止,双唇挣扎了一番后还是闭上了。 “确实,我对情书里的人是有过憧憬,可是……真的不是井波呀。嗯……感觉他的笑容对不上。” “这样啊……” 我正犯难该如何回应她的话,她往前一挺身,凑近脸来说道: “总之,绝对不是他!” 感觉再谈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于是便让海野回去了。她见我们半信不信的样子,便喘着粗气一个劲地重复—— 井波不是我喜欢的人。 “你怎么想?” 海野离去后,教室又恢复了安静,我向叉樱问道。 叉樱一面把桌子搬回原位,一面理所当然地答道: “她都说得那么坚定了,看来真的不是他。而且还有甜品的事。” 甜品的事哪能作证,说不定是他恰好没吃而已。 “按你这么说,那海野喜欢的人是谁?” “……不知道呢。” 搬完桌子的叉樱歪起了头: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是把情书中的他给拔高了,才会不认这个曾经的爱人。” “可是,她说得那么坚决。” “人啊,很容易会先入为主,甚至信以为真……小鸠那事不是学过了么?” “虽然是这么说……” “而且没有别人了。放学后在天台上的男生,只有他一个。” “……的确,你想的没错,我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对吧?所以——” “不过,从理性推导出来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诶?” 本来还稀奇叉樱这次这么好说话。不愧是她,果然没这么简单。我再一次认清了,我和她是彻底的合不来。 “我相信海野。” 有必要听听海野和井波的身边人的意见,至少比我和叉樱的要靠谱得多。而且我有事想去确认一趟,于是骗叉樱说我去上厕所,一个人离开了教室。 打开天台门,今天只有白户一个人在。她认真地吹着萨克斯,这身姿是那么梦幻,直让人想多看一会儿。所谓认真的女人最美丽。然而,她听到了开门声,便停下吹奏,转头看向了我: “咦,今天没和叉樱一起吗?” “你觉得海野喜欢的人是不是井波?” 我单刀直入地问道,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诧。 “……不知道呢。” “刚才我问过了本人。” “她怎么说?” “……她说,凭直觉不是井波。” “直觉啊。” “她还说他不吃甜品。这一点我觉得不靠谱。” 白户苦笑道: “这样啊。她所谓的直觉,感觉就是自我暗示而已。” “我也差不多这么认为。直觉是靠不住的……我一直认为就是井波。” “为什么这么说?” “有一句话说爱情是盲目的。当时海野爱上了井波,给他写情书时,下笔难免会过分渲染。失忆后的她再去读时,一定会把他认作是完美的白马王子。“ “原来如此,这也说得通。” “……其实。” 我欲言又止。 我又自问了一遍,究竟该不该去挑明,搞不好这会伤害到她。不过,她应该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了。 对白户这人,我总感觉到一丁点的不对劲。 向白户报告海野喜欢的是井波时,约会后井波邀请海野下次去玩时,白户往常的面具似乎有所松动,能从中一窥她的真心。 耐不住这沉默,白户问道: “其实什么?” “……我怀疑你是不是喜欢井波。” 白户霎时惊得张开了嘴,然后含着笑意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为了将井波占为己有,一直在暗地里使绊子?” “你知道井波讨厌甜品的吧?” “…………” “同是萨克斯一组,你和他没少聊天的吧?” 白户没吭声,一定是被我说中了。哪怕她狡辩说不知道,只要我去问一下井波,她的谎话自会不攻自破。 白户噗嗤一声笑道: “真是服了你了……不过,侦探先生,假设我真的喜欢井波,那安排约会这事就说不通了吧?这不是白白的拱手让人吗?” “乍一看是这样没错,结果却并非如此。约会过后,海野反倒认定了井波不是喜欢的人。” “那是因为她的直觉。我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到这一点吧?” “不……那是你想办法在情书上动了手脚——比如说,捏造了海野喜欢的人爱吃甜品。” 她故意埋下了矛盾,让它在约会时引爆。那家庭餐厅也是她指定要去的,我这猜想十分有理有据。 “这怎么动手脚,夏美的手机可是设了密码。” “你身为她的朋友,肯定总有办法的。而且你怎么知道她手机有密码?这太可疑了。” “跟她走那么近肯定知道呀。” “那看到锁屏密码也不奇怪吧。” 白户无所畏惧地勾起了嘴角: “反正你没有任何证据。” 我昂起头,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缓解下全身的紧张。没料到白户这么难攻破,我举起了双手: “我输了。” “想赢我还嫩了点。” 白户开玩笑道,我不禁被她逗笑了。见我笑了,她也跟着小声地笑了。 一阵寂静笼罩在二人之间,白户无精打采地把手臂撩在天台的栅栏上,下巴则抵在手上。想问她的都问过了,结果却是更搞不清了。留在这儿也没用,我正要离开,她向我搭话道: “……你相信这可能吗?” “什么?” “失忆了还会爱上同一个人——这样的命中注定可能吗?” 她的眼中满是空虚寂寞,让我止住了脚步。 “我不相信,爱上一个人是看机缘巧合的。“ “……你也太现实了。还是说,你想这样?“ “这样要爱上一个人也太累了。” “哼……那你是希望相信有命中注定?” “真要说的话,命中注定是简单得多了,而且大家都能幸福。” “确实。” 白户笑得肩膀抖动: “不过真要信的话,还是闭着眼去信会来得幸福。” “不正视现实只会伤痕累累。” “比起理想,你情愿要干瘪的现实?” “哪有这么极端……理想和现实又不是互相对立的。” “不是吗?” “在认清现实之上,再去接近理想就好了。” 白户沉默了,接着全身颤抖,噗嗤笑道: “我还以为你整个人变了,底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我变了?” “变了变了。” “变成怎样了?” “我想想,现在的你只活在现实中。以前的你更相信理想。” 听见这话,我很想开口反驳,很想对她说我一点都没变。 然而,我其实心知肚明。 以前的我当了副班长,带领了整个班——和叉樱成为了情侣。 这些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举动。 “你说具体点,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样?” “嗯……就像是夏美那样。” “海野?” 我像她? “……我以前居然是个花痴……” “嗯——就像是在极力演戏的夏美。” “太可悲了……” “就像是,一脸清爽却有黑历史的青年、表面清纯实则黑心肠的王子、露出马脚的反派——“ “别说了,求求你……” 白户的嘴角勾了一抹坏笑: “总之,就是感觉你很勉强自己。” “那时的我到底在勉强什么……” “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了。” 白户往下眺望操场,她的思绪似乎飘向了远方,喃喃道: “人要是变了,可能一切都得重来吧。” 4 叉樱死死盯着黑板上的文字。 你好。这次这样给你写信,总觉得有点害羞呢。不过我的嘴这么笨,生怕表达不清,感觉还是写下来好。唐突来信,希望你能读下去。 爱情的萌芽,想必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当时的你往下望着操场,夕阳染在你的脸庞,一切美得像是一幅画。我从门缝中看见了你,胸口不由地一阵鼓动,只好用右手去拼命按住。 从那一刹那开始,你的身影便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每一个点。喜欢总是一脸认真的你吃甜品时陶醉的样子,喜欢你自己忙不过来还要照顾我的样子,这些我全都喜欢。 我是真心的。 我真心喜欢你。 希望这份爱意,能够被你接受。 我等你的回答。 叉樱不相信海野喜欢的人是井波,于是打算将情书从头看一遍。我必然地要陪她一起。我刚一趴到桌上,耳边便传来了声音: “九濑同学,你怎么向我低头认错了?你犯的错那么多,这是为了哪件事道歉呀。” “是你的推理错了,让我无聊到睡着了。” 我缓缓支起了身,叉樱则冷冷地看着我,并叹了一口气: “你有认真思考吗?” “没有。” “拿出干劲来呀。一切都回到起点了,得重新思考才行。” “我是不回起点的一派。“ 叉樱把脚踩在我椅子上,冷冷地俯视道: “才没有这样的派别。” “镇、镇压。” “是女巫狩猎。” 说到底还不是镇压。 正当我们无聊地斗嘴时,教室前门被推开了。我和叉樱移过视线,只见白户和海野站在门前。白户嘟囔了一句“好暗”,把右手搂着的书包和乐器盒转到了左手,并打开了电灯。 “果然是在教室里。” 海野朝白户笑道,白户则回了一个微笑。 “怎么了?” 这两人一起来,是有什么新线索么?正好现在是一筹莫展,有新线索可帮上大忙了。 数秒的沉默过后,海野一咬牙,开口说道: “那个,我来是想说,之前拜托的事可以不用管了。” “不用管……?” “嗯,我考虑清楚了。” 海野把乐器盒和看上去很重的书包,从左肩上放了下来。 海野她俩和我们面对面而坐,叉樱不悦地问道: “不用管是什么意思?” “呃……那件事已经可以了。” “可以了?还没找到你喜欢的人哩。” “嗯,话是这么说……不过,感觉找起来太难了。” “难?” “你们不是为我找了一个人选吗?可是,我总觉得不太像是井波……即便你们继续找到了人,感觉也会觉得不太像……这样麻烦你们,怪不好意思的。” “这你别在意,我只是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 面对势要挺身而出的叉樱,海野脸上浮起了为难的笑容。白户则默默地盯着我。 “叉樱,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别插手了吧。” “可是,就这样放弃的话——” “不,不是这样的。” 海野盖过了叉樱的话。她摇了摇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这样的”。 “我的意思不是说完全放弃了……那封情书是真的,我的爱意也是千真万确的,绝对不是一时儿戏。无论重逢多少次,我也会再次爱上那个人。所以不用费劲去找,我也会自然地爱上那人。” 叉樱望了眼海野,眼神开始游离不定: “不过……” “没事的!这学校这么小,一定很快又会相遇的,我也一定会再次爱上。” 海野微微笑道,好让叉樱放心。 “…………” 叉樱沉默了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了“也对”二字,并点了点头。 海野她俩离开后,叉樱坐在椅子上,上身一下瘫软到了桌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叉樱,今天就先回去了吧。” 她缓缓抬起了头: “为什么?” “这哪还用问,反正也没人会来商量……而且你也累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脸色非常差。 “我再留一会儿。” “……你还想干嘛?她们都说不用管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 她还是不死心。这样半途而废,确实会引起消化不良。我也一样。 “总觉得不对劲。” “确实,她都不怕添麻烦来找我们商量了,这样中途放弃是挺奇怪的。” 既然怕给我们添麻烦,那一开始就不该来商量。而且,这不仅仅是海野一个人的决定。十有八九,其中也有白户的主意。 白户是怕我们插手下去,会妨碍到自己。其中的原因,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之前在天台上逼问过她。 白户喜欢井波,这事被我知晓了,于是她感觉非常危险。 可能——这事其实已经结束了。 海野拒绝了井波,白户则趁虚而入,和井波成功地好上了。倘若真如此,我们则算是用完即弃的棋子。 不管怎样,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不。” “诶?” “那两人好像在隐瞒什么。” “那两人?怎么回事?” 隐瞒?我不这么认为。叉樱却似乎和我持不同的观点。 “不知道她们隐瞒了什么。” “你凭什么这么想?” “……她们的氛围、视线、语气和相处距离,很不对劲。” 我对她这话颇感无奈。她所列举的这些,便是所谓的直觉。当初海野认定不是井波,所凭的也是这理由。这让我该信不该信呢。 “直觉是么。” “……你不信就算了。” 叉樱自暴自弃般地说道。 这两人有所隐瞒。 如果是真的话,会是在隐瞒什么呢。 白户向海野坦白了自己喜欢井波?不,这样做毫无意义。白户也没必要拆散海野和井波了。 “…………” 不行,毫无头绪。 直觉果然靠不住。 我压根就不相信,那两人有事在隐瞒——此时,我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 果真没隐瞒? 回想一下,刚才那两人哪里不对劲了? 我搜索着记忆,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劲。 “…………啊。” 唯一一处地方不对劲。真相也由此逐渐浮出水面。 ……原来是这样,我打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没想到你还懂女生心思啊。” 我夸赞了叉樱一句,下一秒却飞来了一个笔盒,砸到我的肩后掉到了地上。笔盒不重,很快便不痛了,我却吃了一惊。朝叉樱望去,只见她正瞪着我。她不是发怒了,而是一脸的不满,仿佛在说“我是扔你了,有意见吗?” “总之,叉樱你先回去。” “你要去哪里?” “我想出去走一走。” 来,是对答案的时候了。 打开天台门后,果然见到了白户。她靠在栅栏上,向下眺望着操场。我站到她身边,她微微笑道: “我早就有预感你会来。” “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你和我很像吧。” “很像?” 她曾经说过,以前的我和海野很像。现在的我则和白户有相似之处么。 “我们俩都一样,很容易想得太多,渐渐搞不清什么才是对的,最终变得畏手畏脚。” 对此我是毫无自知的。我却不觉得这话有她说得那么悲观。 “既然畏手畏脚的话,那不付诸行动才是正确的。” “真的吗?” “…………” “在我看来,心怀信念一往无前的人,才是正确的。” 就如同叉樱那样。 要是问我:她是正确的么,对此我是不赞同的。甚至说,她的所作所为我看着就无名火起。让久住闭嘴也好,砸麦也罢,其实都有另外避开冲突的做法。她想都不想就直接动手,实在太肤浅了。她太一往无前了。行动之前应当多多全面慎重地考虑才对。 “叉樱和海野,都是这样的人呢。” 白户和我,叉樱和海野。在她眼中是这样划分的。 “她俩只是放弃了思考,肯定会有更好的手段。” “不是哟,本质的区别不在这里。她俩有着坚定的意志,而我们没有。” “坚定的意志?” “我们两个的意志,都没有强大到能付诸行动。” “…………” “于是我们只会不断地抱怨不满,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什么都不去做。” 她的话如同一把利刃,扎进了我的心。我不能光顾着沉浸于伤感,弄清她为何这么说,是现在重要的事。 “你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是因为这次的事么?” “……你在说什么?” 我犯了一个重大的误解。 白户并非想和井波结为情侣。 叉樱曾经说过不对劲。 我回头一想,确实不对劲。 “你走进教室时,右手同时拿了书包和乐器盒。” “……所以呢?” “乐器盒和书包都这么重,应该一手拿一样才自然。为什么全放在了右手上?” “我那是为了开门——” 我盖过了她的回答,对她穷追猛打: “海野则是左肩挂着乐器盒,左手拿着书包。你们两个,为什么都只用单手拿东西?” “…………” “再说明白点,为什么你要空出左手,而海野要空出右手呢?” 白户似乎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对我戒备地眯起了眼。 “你们俩是不是在牵手?” “……那又怎样?闺蜜之间牵手是再正常不过了。” “确实正常,可是,为什么偏要在我们面前隐瞒?” “……才没有。我只是为了开门才松了手,之后也就没牵了。” “以前你们没牵手的吧,今天突然就牵了。这太奇怪了。“ “……哈哈。” 白户轻轻笑了一声,看向了我: “是我输了……所以九濑同学到底想说什么?” “我曾经误解了你,想跟你道个歉。” “这样来责问我了,还说什么道歉。” 她半带玩笑地说道,接着笑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井波的。海野以前和井波是两情相愿,你的爱情本来是彻底没戏……然而,海野却失忆了,她和井波的关系就此停止。于是你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企图让井波和自己好上。” 见到了海野给井波写的情书,当时的白户肯定是绝望的。收信人是井波,说明海野是喜欢他的。难得的机会眼看就要飞了。 然而,白户反过来将其利用了。 “从情书中可以推断出收信人是井波。于是,你将计就计,安排了一场约会。让海野喜欢的对象和井波对不上,让海野确信,自己喜欢的人不是他。” 海野喜欢的人喜欢甜品,而井波却不吃甜品。这是决定性的不同之处,于是海野确信了不是井波。 “我本来以为,你是用某些手段篡改了情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全部搞错了,我一直都误解了。 从哪里开始错的? 一开始就错了。 海野喜欢的人是真的喜欢吃甜品。 “海野喜欢的人并非井波,我太肤浅了,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喜欢的是男人。” 白户顿时变了脸色,并从我身上躲开了视线,仿佛是在躲避这事实。 我则继续说出真相。 分析情书后可知,海野喜欢的人就在放学后的天台上。其中只有井波一位男生,于是我认定了是他。然而并非如此。 “海野喜欢的人,是你。” “……哈啊。” 白户低下了头,叹了一口气: “真的,服了你了……人家藏起来的秘密你非得去揭穿,人家不想面对的东西你非得摆上台面,这算得上正义吗?这一点都不像你。” 不像是我,她这一评价我接受了。 没错,我现在所做的,正是将真相暴露出来。这是以前的我所不会做的。 这一做法简直像是叉樱所为。 “抱歉,我也知道可能会伤到你的心……不过,这我不说也不行。” 我有一件事想问白户: “为什么你要安排约会?井波只是碰巧不吃甜品,要是他爱吃,那两人说不定已经在一起了。” 白户停顿了片刻,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们在一起也好。” “为什么?” “所谓的喜欢,只是受一时冲动或机缘巧合——这些环境因素所决定的。所以不是非得爱上特定的一个人。你是这样认为的。” “……对。” “我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也很符合科学……可是,我却不愿意去接受。” 她是想要表达什么,我是一头雾水。然而,她的下一句话,让我一下恍然大悟。 “因为我喜欢夏美。” 这一句话,将所有的疑点全连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之所以安排约会,只是为了考验?” 白户颔首。 白户是觉得,倘若海野命中注定的人是自己,即便将她和井波凑在一起,她也会拒绝。 这实在是一步险棋,等同将自己的宝物置于危险之下。我的头脑开始发热,感觉一阵眩晕: “白户……为什么非得这样做?你好好跟她说,情书是写给自己的,这不好么?这才是事实啊。” “这样坦白的话,说不定会伤到夏美的心。” 听见这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性间的恋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她会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她给你写了情书,说明她向你表白过了?” “是的。” “既然这样,你只要向她好好说清,她肯定会接受的啊。” “真的吗?” “什么意思……?” “爱情只是一时冲动的产物……特别是女生之间的爱情。” 这一句话,让我明白了她的想法。 “…………白户。”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海野。 为了不伤害海野,你却偷偷隐瞒了你俩的情侣关系。不仅如此,你还打算撮合海野和喜欢她的男生。 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俩约会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真的觉得,如果夏美和井波成了一对,也算是一件好事。起码证明了,我们的爱是这么脆弱——迟早是要散的。” 白户说得如此平静,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我却对她深有同感。 白户这一做法,我能够理解。不是模棱两可的理解,而是完全的感同身受,仿佛这件事是我亲身做过的一样。我和白户,果然很像。 正因如此——我才会对她生气。 “你是在怀疑海野对你的爱么?” “哈。” 白户对我的话嗤之一笑: “夏美已经忘了对我的爱,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回忆,都通通……化为乌有了。你叫我怎么不怀疑?” 怀疑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的我不也一样,一切当作没发生,装作若无其事。 我和叉樱的事也是一样。 这也是应当的。机缘巧合之下才会爱上一个人,而那个契机已经随记忆而消失了。两人的关系已经变得若有若无。 这些在我的头脑里清楚得很。 感情上却接受不来。我究竟为何生气,为何要斥责她,我也搞不清楚。或许是,我厌恶像自己一样的人吧。 “海野曾经爱过你,肯定也会继续爱上你。” “……这么理想的话,不像是你会说的。” 假如自己的爱人某一天突然失忆,只剩下自己还爱着她。 白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一边装作平静,一边默默地流下了一道泪水。泪珠划过脸颊,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眼泪一下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表情也扭曲了。 “我不觉得……夏美还会爱上我。” 白户竭尽全力挤出的这句,便是她的真心话。 “……今天,就在刚才,夏美向我表白了。她跟我说自己不在乎那封情书。于是我向她坦白了,自己就是收信人,她还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 “……这样啊。” 本是可喜可贺的结局,白户的话中却透着几分后悔。 “为什么我会不相信夏美呢。” 她自问自答般地喃喃了一句。 她很容易想得太多,渐渐搞不清什么才是对的,最终变得畏手畏脚——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户……今后你再好好补偿她就是了,别那么自责。” “……说的也是,抱歉把你拉进了这场闹剧。” “别在意。” 我道了一声再见,正准备转身离开天台,白户突然喊了一声: “啊,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喜欢叉樱吗?” 我不由地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深意。白户想必知道我和叉樱以前的关系,见到现在的我和叉樱,她肯定是误以为了我还喜欢叉樱。 “不喜欢。” “以前的你却是真心喜欢她。” “……你对以前的我,到底知道多少?” 白户知道我和叉樱曾经是情侣,情侣的事当时应该没公开的。她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概知道点吧,又不是和失忆前的你不说话。” 听见这话,心脏有如被攥住了一般难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大概知道点。 果真如此?和她只是一般交情的话,我会随口告诉她情侣的事么?我怎么可能这么轻率。 说不定,我和白户以前是好朋友。 这推测感觉十有八九是真的,我却不想去向她确认。感觉问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失去了的无法挽回,只能鼓起勇气向前走。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和叉樱成为情侣吗?” 白户抿嘴笑了笑,看样子是知道的,她却说: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哪怕不告诉你,你也会再次爱上她的。” 仿佛是把未来说中了一样,自信满满的一句话。即便如此,我也不这样认同。 我和叉樱会在一起的苗头,一丁点都没见着。 “……我和她才不会这么顺利。” 不会像白户和海野那样。 “我对叉樱有信心。” “不,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和她没必要回到从前。要是真爱上了就谈下去,没爱上就维持现状。你也别想撮合我们。” 白户不怀好意地窃笑着,并盯着我说: “你以前可是说过了的,‘哪怕失去记忆,我也会再次爱上叉樱’。” 我回到教室,发现叉樱还没走。她懒洋洋地在自己课桌上玩手机。我一打开教室门,她立即抬起了头: “欢迎回来。” “你还没走啊。” “这次的事还没结束,和你回去路上再聊吧。” “你是在等我?” “这话听着让人不爽。” “哦。” 叉樱拎起包,靠了过来。回去路上,她给我讲了一大堆关于此事的猜想,看样子她接下来是打算重新调查一遍。如此一来,还不如把真相告诉她好了,可我没这么做。 即便失忆了,还会再次爱上相同的人。 如果跟她说了,就像是承认了这个道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告诉她。 路上,她开始猜测白户和海野隐瞒了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我还会爱上叉樱,这一句话我以前曾经说过。 这不像是出自我口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才会说出这种话呢。 以前的我当了副班长,以前的我带领了全班,以前的我说了还会爱上叉樱。哪一项都和现在的我是天壤之别。 这下没法否认了吧。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之前的我在思考什么?是怎样生活的?任凭我绞尽脑汁也不会想明白。此时的我,再怎么去想也是白费功夫。毕竟现在的我就是现在的我。以前的我已经死了,两者没有关系了。 ——然而却并非如此。 两者毫无疑问都是我,过去和现在的鸿沟,只能由我亲手去填。这一道理不久后我便会懂了。 第三章 今日与昔日,真正的我 1 早上起来,看见手机顶的led灯在闪烁。很久不见除了充电时的闪灯了,是来短信了么?我揉着睡眼,把枕边的手机拿到手上。懒得拔充电线,一点亮屏幕,通知栏上顿时显示来邮件了。 如今都是用聊天软件交流,收到电子邮件也是件稀奇事。我料定准是广告邮件,点开邮箱,发现是一个陌生的邮箱地址发来的。 【(无主题) 明天12点到和泉站检票口】 “……这是什么。” 明天是周六,和泉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站。是谁约我出去么?既然我没印象,那应该是失忆前约好的。我搜了一下对方的邮箱地址,却没有任何记录。 怎么一回事。 一个从未和我邮件交流过的人,突然叫我明天出去。明天我是有空,去一趟也无妨,可起码得弄清出去的目的。 【抱歉,请问一下你是谁?】 我刚一按发送,下一瞬间便来了回信。 【mail delivery subsystem 邮箱不存在,发送失败。】 “诶?”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对方的邮箱不存在?那是怎么给我发邮件的?对方是发完邮件后就注销了邮箱么。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 不祥的预感。明天该不该赴约?这莫名其妙的,不去感觉也无所谓。不过,我挺好奇为什么会约我出去。 以前的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或许,会和这有联系也说不定。 “叉樱,早上你给我发邮件了么?” 放学后,我直接向她问道,她白了我一眼: “没有。” “这样啊。” “发生什么了?” “不知是谁给我发了邮件,我想回信,却显示对方邮箱不存在。” 起初以为是对方设置了拒收功能,可这样也不会显示邮箱不存在。看来对方的邮箱真是不存在。 “……邮件内容是?” “约我明天去和泉站。” “你要去吗?” “我还在犹豫。” “对方是谁挺在意的,你一个人会有危险,我也一起去。” “你干嘛擅作主张。” 对方是危险人物的话,就更不能让她去了。我正想着找个理由拒绝她,教室门突然打开了。 第一反应是有人来商量了,可来访的他穿着熟悉的t恤和篮球裤。 “永一,你果然在教室。” 来人似乎认识我,想必是篮球部的人。我也是篮球部的成员,他应该是我的队友。 他见我无动于衷,脸色暗了下来: “我是tomoki啊,吉村智辉,篮球部部长。” 说起tomoki,是在聊天软件上问过我来不来晨练的人。我和他有这么深的交情么。这样一个朋友,我竟然给忘了,内心深处不禁一阵难受。真想向他赔礼道歉,可这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 “……怎么了?” “我想让你去参加下训练,也快到比赛了。” “我?” tomoki点了点头。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篮球队里是什么站位。我以前从来不擅长运动,没想到还跑去打篮球了。 现在本是训练时间,tomoki还特意跑过来叫我。为什么这么执着让我回去呢? “为什么要叫我?” “你是我们队的核心啊。” “……真的?” “是啊,我和你是主力前锋。你这一个月没来,训练都没法进行了。虽然知道你出了事,不过一次就好,你就来参加一下训练吧。” “…………” 没想到我竟然是这么重要的角色,简直出乎意料。当我放学后和叉樱一起无所事事时,tomoki肯定是在忙得焦头烂额。 我朝一旁的叉樱使了个眼色,她不说话地点了点头。待会来商量的人就交给她了。 “行吧,我去。” “噢噢……!” “永一终于回来了。” “下次比赛赢定了。” 我走进了体育馆,篮球部的成员一见到是我,便开始纷纷谈论了起来。而且都是夸赞我。看来我真是篮球部里不可或缺的人才。 篮球部全员大约有十五人,正在进行半场五对五训练。女子篮球部则在隔壁场做相同的训练。她们一见到我,便望着我窃窃私语起来。 tomoki拍了拍我肩膀: “你先去热身,之后加入五对五训练。” “这么快,我不行啊。” “可以的,总之来吧。我和你一起打首发。” 可以想象,自己绝对打得很烂。可部长都这样开口了,只能相信自己了。 十分钟的跑步拉筋后,我加入到了训练。比赛时长先定了个七分钟。对手和队友们都迫不及待,纷纷摩拳擦掌。心中紧张和兴奋混杂在一起,感觉血管跳动得更加剧烈了。 15-8 首发对替补的七分钟对抗赛,结果如上。首发得8分,替补得15分。 比赛结束了,场上只听见大家的喘气声。感觉喉咙干得发痛,呼出的气掺杂着血腥味,全身汗流不止。我把手撑在膝盖上,缓了足足一分钟。 我打得毫无默契。 我在场上仿佛是个局外人。老是穿丢球,还和篮板下的队友撞在一起。我打了一个回合,大家的表情便从期待转向失望。吹哨完场之前,我一直在拖队友的后腿。 我抬起头,正好和tomoki碰上了眼。他苦笑着来到我身边: “毕竟你很久没打嘛。” 说着,他又拍了怕我的肩膀: “要不再来一次?” “……不了,我先回去了。” 只这一句,他没再挽留我。 我回到教室,见到叉樱孤零零地在座位上玩手机。 “训练怎么了?” “……累死了。我失忆前就没去一阵子了,身体迟钝了好多。” 她只说了一声“是吗”,便闭口不再说话。我耐不住沉默,喃喃了一句: “我完全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叉樱瞥了我一眼。 “失忆前的我,是队里的首发,而且还是战术核心。可我今天完全发挥不出来,让大家失望了。” 我全身摊在椅背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差不多十秒,叉樱开口了: “即便这样,现在的你就是你。” 现在的我——就是真正的我,是这个意思么。 无论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我就是我。我只是失去了记忆,其他是一样的。只要找回记忆,我就能变回曾经的我。并没有哪一边才是真正的我。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是来信息了。 【请来体育馆后面。】 是一个叫椎名由香的人发来的,是我不认识的……不,是我忘了的人。突然这样叫我出去,我心里是没有一点头绪。 叫我出去……忽然,我想到了早上的邮件。 或许和这有什么关联。 我来到了体育馆后面,见到了一位女生,她身上穿着篮球服,束了一个单马尾。她应该是女子篮球部的人。她笔直地看着我,从其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意志。 “学长。” 她这样叫我。还以为她和我同年级,没想到是学妹。 “……对不起,你知道我那个……” 我拐着弯向她暗示了失忆一事,她立时垂下了眼眸,紧抿着嘴唇: “没事……我能理解。” 她说能理解,却没说能接受。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我叫椎名由香,是女子篮球部的。学长对我……” 说着,她含糊了起来,思考了半天后,眼珠瞥向了右上方: “学长对我,稍微比较亲近。” 这说法另有深意。她说是亲近——并没有说在谈恋爱。我和叉樱已经是情侣,她和我想必只是朋友关系。 “所以找我什么事?” “我看了刚才的对抗赛。” “……啊啊。” 椎名直直地盯着我,仿佛在窥探我的瞳孔深处。 “学长只是失忆了而已。失忆不是没法治吧?” 心因性失忆症是能治的。如今,校方也已经采取了对策。为了让我们记起过去,大人们选择了不插手,问题都交由班内自行解决。 “好像是能治好。” “那我来帮学长治,我会让学长找回真正的自我。” 她的脸上写满了类似于正义感的坚决。听见她这话,我恍然大悟。 真正的自我。 对于椎名而言,真正的我是以前的我。不单是椎名,对于tomoki,对于母亲——对于我身边的所有人而言,以前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现在的我,只是突然性格大变的一个陌生人。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内心深处仿佛被什么刺中了。比起刺痛,我更在乎找到了正确答案的触感。 “谢谢你……不过没事的,我会自己去解决。” 椎名一瞬间瞪大了眼,露出了苦笑。 “怎么了?” “没什么……这话说得好像以前的学长。” “……这样啊。” 椎名道了一声再见,便快步离去了。 我,必须找回以前的我。对此,我已经心中有数了。 2 我来到了和泉站,掏出手机看下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来得早了点。检票口前面有绿窗口,我便背靠在那柱子上。 为了摸清邮件的目的,我遵照上面所写的来了。感觉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要真是无事发生,我可就头疼了。这封邮件是关乎失忆前的我的唯一线索。这里得出现个人,发生点事儿,我才能凭此追溯自己的过去。 周六就是人潮涌动。我玩着手机,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看叉樱来了没。 “…………” 叉樱终究还是要跟着来。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本不想让她掺和进去,可依她的性格必定是不许的。我很清楚,她就像一辆没刹车的跑车,油耗尽前绝不会停下。当时我把邮件的事跟她讲了,或许,心中是隐隐期待着她来也说不定。 让我一个人去面对过去,是有点可怕。 若是身边有叉樱在,我能把自己的过去玩笑着跟她讲——到时候,叉樱大概会说些在理的话吧。 十一点五十分,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叉樱却还没出现。没想到她有不守时的一面。反正我有手机消磨时间,等下去也无所谓。 叉樱大概会从站北口出来,我往那边瞟了一眼,见到一位佝偻老奶奶为难地站在楼梯下。她的旁边是一个装着超市购物袋的手推车。 我顿时明白了状况,走出了一步。脚步却就此停了下来。 记得曾几何时,我也站在过这个地方。同样地有个老人为难地站在楼梯下,当时的我过去问了声要帮忙吗。那老人说了句“那就麻烦你了”,便把其中一个行李递给了我。我接过行李,刚要往楼梯上走,那老人却大叫了一声。 ——有小偷。 于是我被附近的人给抓住了。我对警察解释了一番后,才解开了误会。时间则已经被耽误了三个多小时,而且心情糟到了极点。 当时的情感逐渐涌上心头,是委屈、气愤、愤怒和绝望。 我把迈出的脚收了回来。我可不想再吃一次瘪了。 “我来帮你吧。” 此时,有人向老奶奶搭了话。是叉樱澄。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说了声不用,她则立即拎起手推车,一眨眼的功夫,便朝楼梯上搬了起来。老奶奶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开始上楼梯。叉樱见状连忙下了楼梯,扶起了老奶奶的手。 此情此景,让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负罪感。为什么我没去伸出援手呢?为什么就此停步了呢? 然而,即便如此,在无数次的想象中,我仍会选择停步。 登上楼梯顶后,老奶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谢谢你,帮大忙了。” “接着是要去哪呀?” “搭电车去行政中心。” “这样啊,那我就送到这里了,一路上要小心哦。” 老奶奶若不是要搭电车,恐怕她还打算一路送到目的地。叉樱与老人道别后,朝我这边走来。 我和叉樱对上了眼,她向我举起了小手,像是在打招呼一样。对此我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你等很久了?” “有点儿,是我来早了。” “哦。” “……刚才那位老奶奶挺开心的。” “啊,被你看见了?” 她没有觉得难为情,只是单纯的一脸惊讶。 “我以前也试过一次,跟你一样想去帮老奶奶搬东西,结果被冤枉成小偷了。” “啊,这种事我也遇到过,最后把警察也闹来了,太折腾人了。” “诶?” 我惊得叫了一声。 叉樱也遇上过同样的人? ……即便上过当,这次她也愿意伸出援手? 浑身的力气似被抽去,我小小地叹了口气,连抬起视线的力气也没了。 我没去帮人,叉樱却帮了。本以为是两人过去的经历不同,却并非如此。哪怕被吃过再多的亏,想必她也一定会挺身而出。 没错,她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为何我还会吃惊呢。 “…………” 我努力地俯视自我,想从中一窥究竟。在那里有的,是为了维持自我的自信。 那是对正确的自信。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保持理性,准确地判断事物。这一点始终不变,这是我唯一的自我认同。 然而,这一自我认同,似乎要被叉樱给否定了。 “快到十二点了。” “嗯。” 我没有考虑过接下来作何打算。要是无事发生,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探寻过去的线索也会就此中断。 我提起十足的精神,细细留心周边有何变化。有没有偷看我们的人,有没有什么出事的预兆。 然而,毫无发现。 车站大钟的时分针重合在了十二点,表示正午已到的一段欢快音乐响了起来。 一定会有线索的,肯定—— “……什么事情都没有哩。” “这不可能。” 就在这一瞬间,手机震动了一下。我从裤袋中掏出一看,是来邮件了。总算有事发生了,我对此暗暗松了口气,并点开了邮件,是上次的邮箱地址。 【(无主题) 去电影院看电影。m42889】 接下来是得去看电影了。后面的一串数字是什么意思?我手托着下颚,正凝神地望着手机,叉樱则探出身来,把头凑近了手机屏幕。一阵清爽的橘味发香,从她的秀发飘荡了过来。我的手依然握着手机,头不由地侧向了右边。她怎么毫无戒心就靠过来了。 她总算看够了,并挪回了身子。 “这一串暗号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哩。” 叉樱再一次凑近来看手机,我只能拼命地往后直腰,把脸尽可能地远离她。这个姿势太折磨人了,我干脆把手机递给了她。 她沉吟了几分钟,最后放弃了,把手机还给了我。 “总之先去电影院吧。” 不照着做也没有意义,我和叉樱于是遵照指示,朝电影院走去。电影院在车站商场的最上层,从检票口出发,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电影院的门前有一个架子,上面排满了宣传册子,我们则停在这儿驻步不前。粗略看了一眼有什么电影上映,却没有感兴趣的。 虽说要看电影,但不知该看什么好。邮件上也没写。 电影院里有不少情侣,前后左右都被一对对男女给包围了。在旁人眼中,想必我和她也是如此。我起初还诧异为何这么多情侣,后来才发现今天是某部爱情电影的上映日。嵌在墙里的屏幕正循环播放着宣传片,片名是叫《向天祈愿永不分离》。该导演的前作卖得大火,这次的电影则倍受瞩目。 听说是热议电影,我便心生抵触。或许是逆反心作怪,总觉得大家都去看了,那我不看也罢。连消遣娱乐都要去迎合他人,只让我觉得厌烦。 一旁的叉樱把宣传册一张张地拿到手上看,脸上满是认真,我向她搭话道: “你觉得看哪个好?” “你解开邮件的暗号了吗?” “没有,毫无头绪。” 我并不认为那是暗号。一来文本太短,二来没有意义。应该只是打错或是乱码。 “……叫我们出来的人又没指定,看什么都行吧?” “是么。” 为何让我们看电影,我虽然搞不懂,但这样大费周章地发邮件,其中必定是另有深意。 比如说时间。对方指定十二点到和泉站,一到十二点就吩咐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下命令的人肯定知道,走到电影院花不了五分钟。如此一算,应该有正好在这个时间点进场的电影。 自助取票机前排成了长列,我们从一旁走过,来到了购票前台。前台同样排起了长龙。上面的大屏幕显示着上映电影、进场时间、以及相关的座位情况。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十分。 正好有一部谍战动作片,不过应该不是它。时间也太紧了,都快检完票了。 下一场的则是,如今的热议爱情片《向天祈愿永不分离》。上映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 “《向天祈愿永不分离》现在开始检票。” 检票员的声音响起,现在恰好到了进场时间。 莫非,是想让我们看这部电影? “叉樱,看这个么?” “没兴趣。” “说的也是——” 她刚刚唯独没拿起这电影的宣传册,她也不像是追潮流的人。 叉樱既然说不想看,那就不看了,反正我也没兴趣。花大钱无聊地呆上两个小时,这也太憋屈了。活生生的花钱买难受。 邮件上只说了去看电影,具体看什么无所谓吧…… “那你有想看的么?” “……这个。” 她把一张宣传册拿给了我看,是刚开场的谍战动作片。我看了看售票台上面的屏幕,下一场是在下午三点。 开场前的时间如何消磨呢。 “还得等到下午三点,我们去干什么好?” 我向叉樱问道。她正要张口说话,就在此时,响起了不争气的一声,像是小动物在啼叫,音源来自于她的肚子。她看上去如平常般冷静,眼珠却微微斜着向下,下唇紧抿着。这些微小的变化,便是她害羞时的模样。 “你饿了?” 没想到她会因为肚子叫而害羞,我不禁笑了起来。 “不许笑,我揍你哦。” “抱歉抱歉,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车站商场里有一家快餐店,我们便去了那儿。中午时分正好人多,我们排队排了足足十分钟,才总算等到了空位。叉樱死死盯着菜单,我吃快餐从来只点芝士焗饭,不看菜单也罢。窗外是车站的周边景色,我正望着来往的人群,叉樱突然独自摇了铃。 店员马上过来了,她却还一脸较劲地盯着菜单。只好我先点了: “我要一份芝士焗饭……叉樱你呢?” “一份牛排、一份玛格丽特披萨、一份面包还有一份布丁。” 她一口气说完了。我被这点餐惊愕住了,店员则已经下好了单。 “……你这么能吃?” “不知道该点牛排还是披萨好,干脆两份都要了。我们一起吃。” “喂喂……” 你也太豪放了吧。我又不是大胃王,帮你吃不了多少。 等上菜时,她还盯着菜单不放。她该不会还想加餐吧,见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才把菜单放回了原位。所有的菜一起上了,把餐桌占了个满。见她的嘴角微微抿笑着,我不由地去想,或许以前也有过相似的一天。 以前和叉樱谈恋爱时,一定也像这样出去玩过。这附近能去的,也就这车站商场和快餐店。我和她也一定来过这里。 或许,就在这家快餐店,就在这个座位上,我和她做过一样的事。 那时的我,对叉樱是怎样一种想法呢? 会是和现在一样诧异?或许是微笑望着她?如今的我,已经无法揣测当时的想法了。 “…………” 今天能否弄懂这一切呢。 邮件上的指示,是探寻过去的惟一线索。然而,我却搞不懂邮件的用意。十二点来到了指定的地方,却不见一个人,去了电影院也一样不见人。 把我叫出来的人,究竟是有何意图。 本以为会有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出现。那人听说了我的失忆,终于忍不住在我面前现身——事实却并非如此。 难道只是单纯想愚弄我? 邮件应该还会来,到时候自然会知晓答案。 叉樱是一脸的满足,而我则是难受地按着肚皮,两人走出店门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时间尚早,我们便在商场里逛了起来。她对杂货店和服装店不感兴趣,这样也消磨不了时间。 然而,当我们经过一家游戏厅时,她的视线被娃娃机定住了。 “……怎么了?” 见她看得入迷,我朝娃娃机里看去,里面是挂着泳圈的扭蛋猫玩偶。橱窗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红色大字写着“本日新品”。 “想要么?” “……这个一周后在网上有得买,不用了。” 说着这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迈起脚步,正要离开游戏厅之时,她拉了拉我的衣角: “等我玩一下,可以吗?” “行。” 她到换币机把五千円纸币换成了百円硬币。这不像是玩一下而已。我望着她和泳圈版扭蛋猫激战正酣,口袋中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来邮件了。 【(无主题) 去游戏厅,把新出的扭蛋猫拿到手】 打开邮件的一瞬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近乎确信的预感浮上了脑海。我打开手机里的程序管理,逐个逐个去看,终于找到了一个陌生的app,名字是“定时邮件”。 点开app,弹出了一个界面,上面显示时间、地点、地址以及内容的输入栏。里面的发送地址,正是刚才收到的邮箱地址。 啊啊,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这下真相大白了。我双手捂着脸,顺势将头发往后一撩,深深地叹了口气,如同是坠入了深渊。 车站是原本的集合地点,邮件中的暗号则是取票码。之所以要去游戏厅拿新款扭蛋猫,是因为这是和叉樱的约会。 本来,今天是我和叉樱去约会的日子。 昨天开始发来的邮件,本是来提醒我的。 是过去的我,发给了现在的我。 看过电影后,我和叉樱便匆匆分别了。我没心情和她在一起,电影情节也完全忘了。脑中满是不得不去思考的事、以及胡思乱想的事。 “我回来了。” 走进家门口,母亲从起居室冷不丁探出了头: “今天做了饺子哟。” “肚子不饿,我那份一点点就够了。” 母亲僵住了,好奇地瞅着我的脸: “哎哟,这真是稀奇。” “怎么了?” “你明明最爱吃饺子了。” “……我下次再吃个够吧。” 我并非特爱吃饺子,对它只是一般的喜爱。它却是我以前的最爱,不知这是不是也和人际关系有关。或许是叉樱爱吃饺子,而我受她所影响了。 我提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梯,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也懒得换衣服,一口气躺到了床上,合上了眼。我现在只想一动不动地好好休息。身体是闲下来了,脑袋却不由自主地转了起来。各种不想面对的事充斥在脑海,终于我得出了结论。 以前的我太优秀了。能带领班级,在篮球部是王牌,还和叉樱谈恋爱了。 现在的我太差劲了。在班上不敢出头,在社团扯人后腿,还爱不上叉樱。 这也相差太远了,搞不懂个中的逻辑。 怎样才能找回过去的我? 我曾经以为,这个问题过于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通。然而并非如此。 过去和现在,唯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爱不爱叉樱。 仅此而已。 对于过去的我而言,叉樱便是全部。我爱她,爱到设计了一个完美的约会计划,还发邮件来提醒自己。 为何我会这么爱叉樱澄呢——? 要是能理解这一点,或许,我就能变回过去的自己、真正的自己。 3 午休时我把白户叫到了天台。吹萨克斯的有备用钥匙,可以随意进出天台。我来到时,发现白户早在了,她坐在栅栏底上,膝上搁着饭盒。她一见到我,便冲我挥起了小手。 “坐旁边行么?” “不行,夏美会吃醋的。” 那我无地可坐了,只好干巴巴地杵在她面前。白户指了指身旁: “愣着干嘛,坐下来呀。” “你是失忆了么,好可怕。” 白户调皮地笑了笑。我在她身旁坐下,从塑料袋拿出了菠萝包。白户把暖色的饭盒巾解开,在膝上铺展开来。 “你竟然吃菠萝包呀。” “诶?不行么?” “菠萝包可是叉樱的最爱,之前见你买菠萝包只是为了喂她。没想到你自己会吃。” 我还干过这种事?一点实感都没有。 “所以呢?” “诶?” “你叫我过来是要干嘛?” 她这样来问,我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这样吃完菠萝包就走人又不行,只好把心一横问了出口: “我是怎么爱上叉樱的啊。” “怎么爱上叉樱?” 白户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 “这种事就别问他人呀,除了你本人谁还会清楚。” “可是我也不清楚啊。白户,在你看来是怎样的?” 白户放下了筷子,抬头望着天空沉吟: “我这外人也不太清楚……只是,叉樱对你而言好像是必不可缺的。叉樱也离不开你。你们像是两块歪掉了的拼图,正正好好拼在了一起。” 必不可缺是么。 可是如今,我和她没在一起也没关系。我没有叉樱也行,叉樱没了我也没有任何问题。 “反正你自然而然会爱上她的啦。” “不能自然而然了,我必须尽早爱上她。” 只要理解了我为何爱上叉樱,我就能搞懂当时自己的精神状态。如此一来,我就能搞懂该如何变回以前的我。 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我必须尽快回到以前。 篮球部也好、学妹也好、妈妈也好,大家都期盼着以前的我。 “九濑同学。” 白户特意叫了我的名字,用责备的眼神盯着我: “爱这种感情,是无法理解的。” “诶?” “我爱夏美,你能理解我这份‘爱’吗?你能分毫不差地明白,我是如何爱上夏美的吗?” “这个……不能。” 我怎么可能懂,我对海野又没有爱意。哪怕我爱海野,我的爱和白户的爱是不一样的。爱她什么地方、爱上她的契机、和她的回忆,这些全都不一样。 想真正弄懂爱一个人的感情,这根本不可能。 “所以你别妄想去弄懂。你只要坦率面对自己的感情就好了。所谓的爱,是最不能用理论去解释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爱情并非理论,不是靠对照对比得来的。 怎么去推理都是白费功夫。 这样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办,才能再一次爱上叉樱? 放学后,叉樱一如既往地来到了我的邻桌,一如既往地玩起了手机。教室的门也是照常关着,没有人来商量,能隐隐感觉到门的孤寂。 “叉樱。” “……怎么了?” “你觉得自己的优点是什么?” “能干。” 她不容喘息地答道。 “真的么……” 我本来手托着腮帮,胳膊突然被打了一下,脑袋瞬间失去了支撑。像是不倒翁一样,脑门一下磕到了桌面。 “身为班长哪会不能干嘛。” 实际上,班上的事感觉没有她也无所谓,反正这段时间我已经对此深有体会。要是没了我,来商量的事不会解决,她在班里也会被人孤立。可这些要是说出来,必定会被胖揍一顿,我选择了噤口不言。 “还有呢?” “……干嘛问这个?” “我是在帮你找优点啦。” 撕破嘴我也说不出:这是为了爱上她而找线索。叉樱似是认同了这一说法,继续道: “正直。” “正直?” 我半带嘲笑地重复道,她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哪儿正直了。” “大家羞于去做的事,我都能好好去做。” “那不是羞于去做,而是大家在犹豫而已。而且不去做才是明智之举。” “才不是这样。” 的确,叉樱比任何人都有关爱心,能拼命地去帮人。可她没察觉,自己的行为却会导致大家的不愉快。 “久住的事也好,砸麦的事也好,小鸠的事也好,海野的事也好,你的处理方式太过冲动了。从来没考虑过后果。” “我有认真考虑过后果。” 这样争吵下去也说不清,纯粹是浪费功夫。 我越和她说话,对她便越感觉火大。我和她是从根本上的合不来。我不由抱住了头,究竟自己是怎样爱上她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放弃了和她说话,摆弄起了手机。感觉和她再说下去也没用。一点开屏幕,发现来短信了。 是女子篮球部的学妹,椎名发来的。 我来到了体育馆背面,椎名早在等着了。她穿了t恤和篮球裤,上身还挂着号码布,看来是从训练中偷溜出来的。一见到我,她不打招呼便直接问道: “学长怎么样了?能变回以前的学长吗?” “……这个嘛。” 感觉是变不回去了。可是面对这期盼的目光,我不好意思说实话: “你为什么想要我变回以前?” “诶,这个……” 说着,椎名扭扭捏捏地挪开了视线: “这可是秘密哟。” 看这撒娇般的声音以及态度,我大致上明白了。我却要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你是暗恋以前的我?” “诶诶!居然问得这么直白!?” 椎名红着脸瞪大了眼。我不作声地点了头,她便低俯下脸庞,半晌后才微微点了头: “……我曾经在这里哭过。” “诶?” “我本来就不怎么会打篮球,给大家拖了后腿……因此训练时我来得比谁都早,走得比谁都晚;老师见我这么刻苦,就安排我上了比赛。那比赛一年才有一次,有些师姐还只能坐冷板凳。而我发挥得又不好……就……” 椎名哽住了,要说的话似是挤在了喉咙。她勉强地笑了笑,话被笑容裹着吐了出来: “我被欺凌了……虽然程度不太重。” “这样啊……” “她们故意不给我传球,把我的球鞋弄丢了。我就躲在这里哭。结果被学长看见了,你还向我搭了话。当时我说了声没事,只想快点离开这地方,学长却抓住了我的胳膊,安慰我说下去……于是我就向学长坦白了一切。学长随即帮我制止了欺凌,还帮我训斥了那帮人……现在我没再被欺负了。所以说,学长是我心中的英雄。” 这是哪来的豪杰啊,我不由地怀疑。 见到有人哭就上前搭话,这一点尚且能够理解,现在的我也会这么做。可是把人强行留下,问出话来,还亲自去制止欺凌,这些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别人都要走了,哪有人会去挽留下来;听到别人被欺凌了,顶多就安慰两句罢了。 这不是正常之举么? 有些人就不愿意倾诉烦恼,你强逼人家说出口,万一起反作用了可怎么办。你贸贸然跑去和欺凌的人当面对质,万一适得其反了可怎么办。 这种不顾后果的鲁莽做法,和叉樱一模一样。我绝对做不出来。 “学长对人又温柔,还是大家的领头羊,真的太耀眼了。” 过去的自己沉甸甸地挂在了胸中。 她用了耀眼来形容。想必在众人的眼中,过去的我便是这样的。我很清楚。 对现在的我,谁也不抱期待。 是病。现在的我只是患了病,一时失去了原本的自己。只要医治好了,就能康复回来。我就能变回大家期待的样子。 如此一来,我也能去回应大家的期待。 大家想要的是,像叉樱那样的我。 “像叉樱那样……?” 蓦地,我想起了白户的话。 我和叉樱是互相必不可缺。像歪掉了的拼图那样,我和叉樱是相互镶嵌着。叉樱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我身上有叉樱没有的东西。 “学长……没事吧?”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点开了日记app。这加了锁,需要输入四位密码。 这不是很简单么。对于以前的我而言,叉樱便是一切。这日记里面,肯定是写满了叉樱的事。密码只能是0415,即是叉樱的生日。 我输入了密码,锁解开了,弹出了一个日历。只要点进某一日,该日的日记便会显示出来。我往之前的月份翻,发现每一天都写了日记。 日记开始的第一天,是去年的七月十七日。 “椎名对不起,下次再聊。” “啊,学长。” 椎名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我快步离开了这里。 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地,去面对自己的真相。 “…………” 我选择来到了天台,之后过了一个小时,太阳开始下山了。天台门没上锁,起初还以为有人,可是不见吹奏乐部的成员,其他的人更是没有。说起来,他们最近都在音乐室合奏。应该是练习萨克斯的人忘了锁门。 我往下俯瞰操场,足球部和棒球部的人在训练。里面会有二年三班的人吗?如果有的话,他们都有融入进去了吗? 自己现在和以前的差别,都有好好补上了吗? 我出神地眺望着操场,忽然背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那是开门声。我回过头去,看见叉樱站在那儿。没料到这种时候她会出现在这里,我一时目瞪口呆。 见到我在这儿,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安心。 “找你好久了。” “……怎么了。” “你说出去一下,结果一直没回来。要真不回来的话,你平时明明都会直说的……快到清场时间了哟。” “今天叉樱你一个人回去吧。” 我交代完后,又继续眺望操场。她静静地来到了我身旁,担心地瞅着我的脸: “你怎么了?” 换作平时,我会敷衍她一句没事。可如今我静不下心来,等回过神来,话已经出口了: “……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曾经认为并不存在真正的自己。我曾经深信:人会受外部的影响而改变,环境才是决定人的一切。 现实中,小鸠和结城只是互相拿错了手机,便误认了真正的自己,两人活成了对方。 没有一个确定的自我,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然而,经过白户一事后,我有了新的认识。 海野失忆后,尽管和井波相处得不错,却选择甩了他,最终爱上了曾经爱过的白户。我曾经以为,爱这种情感,正是由外界因素所决定的——然而,却并非如此。 失忆后仍会爱上同一个人,这没有一个确定的自我,就绝不可能发生。 海野失忆前失忆后,都爱上了白户。 对于她而言,正是有一个真正的自我才办得到。 如此一回想,小鸠和结城也一样,他俩交换生活后仍感觉到了不对劲。都没有完全地融入进去。小鸠开始怀疑自己,结城被众多朋友包围后却想要独处的时间。 正是做了与真正的自己不相符的事,所以才会产生不对劲的感觉。 确实是存在的。在自己之中,存在一个真正的核心。 “对于我而言,真正的自己就是只做正确的事。无论失忆前失忆后,我都会慎重地、冷静地去选择正确的路……” 这便是我的全部。 我把手机举给了叉樱看。屏幕上显示着日记app。 “这是日记,我失忆前写的日记。以前的我的全部就在里面。” 里面写了,我爱上叉樱的缘由。我当时一边读着,一边强忍着反胃。 “以前的我憧憬着你,于是模仿了你的正直,努力地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你拥有我所没有的,想做就去做的果断。你在当时我的眼中,恐怕如同英雄一般。于是,我把她的这份正直,视作了不可或缺。 “会去模仿一个人,这很正常。” “不是的。我曾经深信,这才是我的根本,哪怕失忆了还残存着。可是没想到,连这都是借来的。” “没有这回事。” “大家所需要的我,就是叉樱你啊。” 真正的我,已经一丝都不剩了。 现在我没有了人际关系相关的记忆。这已经排除掉了外因,可以说剩下的便是纯粹的我。然而,连这个都是借来的玩意。 我自己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究竟什么才是我? 还有我存在的必要么? 在这个世界,还有那么一丝丝我之所以为我的意义么? “我什么都没了。” 我痛恨起手中的手机。 这里面没有一点我的东西。没有必要了,我死死盯着手机。叉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说: “别这样,里面不是还记录着以前的你吗?” “这种玩意,一点用都没。” “才不是没有一点用,得好好珍惜它才对。” 我再一次盯紧手机,用力握住它,奋力地扔了出去。手机勉强从栅栏上方通过,开始在栅栏的另一侧往下坠——在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叉樱的身影。她跨过栅栏,伸出了手。 她在干什么——? 我的呼吸停止了,世界仿佛变成了慢动作。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冲了出去。她在空中接住了手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身体则完全处在半空中。 “叉樱!” 我朝下落的她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手腕。一瞬间,抓住栅栏的手指传来一阵欲裂的剧痛。我强忍着痛,保持住了姿势。这样撑不了多久。 “快上来叉樱。” 叉樱看着我的脸,竟然露出了笑容。我想狠狠骂她一句,但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现在的你,一脸的拼命。” “说、什么……快上来。” 我想把她强拉起来,但姿势太差发不了力。何况她压根就没想要上来。越过叉樱往远处的地面看去,顿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手掌渗出了汗,握着更滑了。 叉樱没有一丝紧张,而是释怀般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这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现在想要拯救叉樱的我,千真万确便是真正的我。不是别人,也不是借来的,是只有我才拥有的情感。 ——对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和叉樱在一起时总会感觉火大。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受伤。 只有她才会纯粹以正直去做事。大家总是会选择妥协。我也是其中之一,遇事只会寻找借口,却又自以为正直。 我只想守护住你那份无瑕的纯粹。 如果放任她横冲直撞下去,她只会受伤,总有一天也会改变。她也会学大家一样,去妥协,去选择一条不受伤的路。我最不愿意见到这下场。 我想看她那英雄般的身姿,同时却又想去制止她。 这便是我对她的感情。 在失去了一切的如今,如果硬要去找,那么,这份感情便是真正的我。 “叉樱……!” 她看了我的脸,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回过神来开始抓住我的胳膊往上爬。姿势稳住后,我一发力把她拉了上来,感觉手臂都快断掉了。呼吸缓不下来,浑身疯狂地冒汗。 叉樱也满身是汗,无力地瘫坐在天台边缘。她和我对上眼后,害羞地笑了。 这一刹那,感觉所有的点都连成了线。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串联其中的主轴隐约看见了。 自己以前的确爱上了叉樱,我第一次对此感同身受。 “来,这个拿好。” 叉樱把手机递了过来,我收下了。 “这么危险的事,你下次别再做了。” “你下次要再打算舍弃过去,我还会去做。” 这话说得不愧是叉樱,我不由笑了起来。 第二天放学后,我把椎名叫到了体育馆背面。只见她心情极佳,脸上充满了期待。 “对不起。“ 我一低下头,她疑惑不解地说道: “怎么了?昨天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的……我已经不想回到以前了。” “诶……?” 椎名瞪大了眼。 “我要以现在这样生活下去。” “可是!以前的学长才是真正的学长呀,不去找回记忆,不去恢复原状真的好吗?” “哪怕不变回以前那样,我还是我。” “……这样啊。” 她垂下了脸。脚下的水泥地,被眼角落下的泪珠,给沾湿变黑了。 对于椎名而言,这相当于永别了吧。我相信这是正确之举。因为她有珍视的回忆,而我并没有。 “或许对于大家而言,以前的我才是更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能否接受这样的自己。” “…………” “既然说以前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那我自然也会变回去的。” 椎名如提线木偶般抬起了脸。她的脸上恢复了些许希光。 “说得对……说得没错。” 她慢慢地消化着这一切。 “那,我去训练了。” “加油哦。” 她精神饱满地回了一声好,便离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感觉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真正的我如何如何,这只能由我来决定。无论别人希望我成什么样,我也无须去理睬。 不先说服自己,就更别说要去为别人了。 “…………” 对,说服自己。 以前我没把这当回事,一直将其置之不理。 可是,这不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必,其中就包含着一切的原因,不去解决的话,便只会原地踏步。 要去面对的话,单靠我是不够的。叉樱必不可少。 必须向她坦白一切,从正面去解决这个问题。 这次集体失忆的原因,是到揭晓的时候了。 我回到教室,看见叉樱坐在往常的座位上。 “欢迎回来。” 她主动向我说话,让我有点惊讶。经过昨天一事后,感觉她变得柔和了几分。这样一来,和她谈过恋爱这事我更说不出口了。搞不好,我一辈子都坦白不了我俩的关系。 “没有人来商量呢。” “这不早习惯了么。” 要是同学们老出问题,那才真叫人头疼。 “…………” “怎么了?” 见我凝神地盯着黑板,她好奇地问了我。 我又思索了一遍,究竟该不该说。要是告诉了她,她肯定会将此事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本人也会知道,恐怕到时会出什么乱子。或许还会有危险。 即便如此,也要去说吗? ——要。 我和叉樱是互相弥补的关系。 我为她那直率的行为打掩护,她则给予我积极与动力。我们两人合力的话,一定能渡过难关。 “叉樱,其实这事早该问了。” “嗯。” 她放下手机,脸朝向了我。 “你觉得为什么会集体失忆?” “这个没法解释吧?” 我调查过了集体失忆的相关资料。在美国有几个案例,可都无法给出原因。 “是呢,原因很难去解释……你觉得这会是自然现象么?” “这个嘛……到底怎么了?” 我站起身来,来到了黑板跟前。叉樱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大家失忆的时候,这间教室是被锁上的。也就是密室。” “所以呢?” 我拿起一根白粉笔,打横在黑板中央涂了起来。如此一来,一些没涂上白色的地方开始浮现,如同文字一般。 “虽说新黑板最好使,但必须先用粉笔涂一遍再擦掉。不然表面很容易凹凸不平,像这样留下笔痕。” 升上二年级后,黑板也换新的了。便是在我们失忆的当天。 浮现出来的文字是—— 【这一次,大家一起创造理想三班吧。】 “我再说一遍,我们失忆的当天,这里是密室。” “……意思是。” “没错,当时教室里的某人,将我们的记忆清除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