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万万岁》 第一章 【第一章 院子里的初遇】 春草烂漫的三月,漾满春光的空气中洋溢着花草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软软的阳光看似泼辣浓烈,泼撒在人身上,有和风解热,半点都不螫人。 灰瓦墙里的四方院子安静无声,女娃儿的两只温润的小手正忙碌地捏塑着黑色黏土,阴凉处叠着好几只陶器,黑黝黝的看着不起眼,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碗而已,可是只要前进一步细看,就能瞧得出来那些陶碗竟是轻薄如蛋壳。 也不知是不是在风里吹了太久,女娃儿猝不及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吸了吸鼻子,随手就往鼻子上擦,一道泥痕就这么抹上了脸蛋。 早知道就该把家里的陶车带上,有了陶车,拉坯成型会容易许多,少了那玩意儿,不管如何使尽吃奶的力气,始终达不到她想要的厚度。 都怪这个只有十岁的身子,力气太小了。 抹了抹额头的密密汗珠,额际又多了一撇泥印。 她正一心好几用,无意间听见衣袂飘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就问道:“春娥,水提来了吗?” 春娥是大她两岁的丫头,刚刚替她跑腿去了。 好半晌没听见回应,女娃儿终于舍得抬起头来,这一瞧,手里的东西差点没拿住。 居然是个小正太,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双漂亮有精神的丹凤眼、鼻子又直又挺、嘴唇形状十分漂亮,比女子还要美。 他这容貌,震得徐琼微微发晕。 男孩头戴骨簪,身披五彩织金龙戏麒麟兽团花袍子,腰配九龙多宝宫绦,脚踩软香皮靴子,肆意又猖狂得叫人不太敢多看一眼,不说旁的,他身上的五彩织锦就不是等闲人家穿得起的。 不过,他那软香皮靴子上和头发上沾的是什么? 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是蜘蛛网吗? 这孩子是从什么怪地方钻出来的? 看来,的确是蜘蛛网,小正太面无表情地捏起袍角和各处沾上的透明丝线,接着将之弹飞出去。 徐琼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一颗无关紧要的路边石头。 不过,徐琼心里的疑问可大了,这是谁家没人看顾的的孩子,去哪儿弄得灰不溜丢的一身,又怎么会闷声不吭出现在她家正房后面的小院子? 好吧,这其实不算是她家,是郡邸。 所谓的郡邸,是由地方出资修建,专供各郡官员或是来京谋差的外地人暂时居住之处。 因为父亲带着她这个女眷,没办法住在龙蛇混杂的民间会馆,只能赁了郡邸这一进院子,父女俩还有奶娘、春娥及父亲的小厮等五人就住在这里。 父亲外放婺州,如今三年一任期满,又回到京城听派,但谁都不知道任令何时会下来。 听父亲叨念,许多品阶低微的小官员就只能在这里耗着,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前途茫茫之感非常消磨人的心志。 其实,大伯和二伯都是京官,在京城里有的是住所,祖父母也都健在,兄弟又还未分家,京中老宅也留着徐琼一家子的院子,父亲偏偏不回去,却要租赁外头的郡邸,一旦住久了,岂不又是一番多余的花费? 母亲向来善于持家,为何会愿意多花这一笔开销? 别以为她年纪小就不懂人情世故,自己一家几口人在外,别说和两位伯父有什么书信往来,逢年过节的礼仪馈赠也都只是虚画一笔。 哎呀,太明显了,就是兄弟感情不好嘛。 原先,父亲进京听派令、等委任文凭,母亲是要随行的,夫妻俩感情好,她这个当女儿的看在眼里,自然也高兴。 偏偏事情就是那么不巧,母亲在出门前因为身子不适请大夫来看诊,没想到竟诊出了喜脉,怀孕前三个月是很重要的关键,父亲等不了,母亲也走不成,她便钻了这个空子陪父亲上路,一路吃喝玩乐到了这里。 尽管大夫说胎象稳固,只要每天多休息少赶路、马车布置得舒服些,一路上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父亲不肯冒这个险。 也难怪父亲谨慎,成亲十一年了就只有她一个嫡女和一个庶妹,相较于子息众多的两位伯父,自家于子孙繁衍这方面在别人眼中是仍须努力耕耘的瘦田。 在她看来,生子生女都好,有生就有交代了呀,谁说一定要生上一堆才行,女人又不是娶来生孩子的。 不过,这个在现代放诸四海皆准的看法来到如今重男轻女的年代就不管用了,女人生不出儿子就没有说话的分,女性的地位被封建礼教压制得低如尘埃,只能说活在这个时空的女人,压力很大。 这都过了六年了,她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曾经和过去,日常生活看来与旁人并不相悖,但是脑袋里就是存着许多现下没有的观念和些许破碎的记忆,像生儿育女这件事,她就是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些怪异新奇又理直气壮的想法。 她不是没试过努力回想,令人丧气的是,试了又试却屡试屡败,换来的除了一回比一回还要尖锐的头痛和挫折感,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只能安慰自己是不小心闯进这个时空的“外来客”,是不是外来的其实不重要,地球是圆的,世界早就四海一家,反正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待在她的脑子里也不怕被人搜查,她也用不着跟谁交代,安全得很,所以,凡事只要能过得了自己的心理这关就什么都没问题了。 既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也都过了这些年,又回不去,她便乐观地留在这个纯朴却也落后的大创朝,好好当她的徐琼,徐家嫡长女。 “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我家院子来了?”她的声音轻软绵柔,每字都像踩着拍子念出来,字字生香。 父亲不在,她就是主人,院子里进了闲杂人等,她总要问问。 男孩掸净了不属于衣料的东西,这才像是施舍般瞥她一眼,见她一双明眸虽然生得极好,却是一脸呆头鹅样,半旧衫子和裤子挂在她身上显得有点大,毛色枯黄的头发梳成双螺髻,两边各缀着一朵珠花,脚踩着线鞋,模样是说不出的古怪、居家随意又不修边幅。 虽然大创朝没有严格规范小姑娘家要如何打扮才能出门见人,但是这么不注重仪容的女娃儿还真是少数。 男孩习惯以己度人,他也不想想,此地虽然是郡邸,好歹是人家租赁居住的地方,小姑娘不出门自然是居家装束,图个舒适,难道还要一身盛装,讲究得珠翠满头、穿金戴银吗? “怎么不说话?姊姊在问你话。”看着个子小自己一截的男孩,又想到母亲现在有了身孕,徐琼很自然就以姊姊自居了。 “密道出口居然是这等地方,真是失算。”男孩奶声奶气地撇了撇嘴。 当初挖密道的人将隐密的逃生口设在这里,肯定是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 概念看似不坏,只是这女娃儿…… 算了,出来就出来了,好歹又摸清一条密道,不过是为了在图上下个标志,既然此路无用,下回换另一条就是了。 明明是稚气的声音,偏生徐琼觉得他的声音像丝绸摩挲,竟有种说不出的魔幻动听。 她挖了挖耳朵,告诉自己这肯定是错觉,孩子就是孩子,还能是什么呢? 不过,这话说得也不太准确,身子虽然是小孩,谁知道里头关着的是什么? 不是她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她自己就是这样表里不一,十岁的外表,灵魂起码超过三十岁。 对于过去,她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只要一细想,脑子里就像起了一片浓雾,再钻研就头痛不已。 只依稀记得,当她睁眼时,自己只是个四岁的丫头片子,躺在病床上,话也说不清楚,爹娘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俱说是热毒加上先天不足之症,除了让伏体的热毒发泄出来,还须慢慢养着为好。 这个身体的原主因热毒而死,她这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却进了人家的身子,鸠占鹊巢。 这六年来,她天天吃着人蔘养荣丸才终于能如常走动,至于捏陶的手艺,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会的,家里没有半个匠人出身的人,自然不会有人教她这门手艺,只能说,她的病是原主在娘胎里带来的,这手艺大概就是她这抹灵魂的吃饭家伙,不作他想。 当时她年纪小,爱玩家家酒,而且大夫也说多沾地气对她有好处,爹娘见她玩得起劲,力气脸色都好了不少,因此也就越发纵着她。 第二章 重新打量着眼前通身气派的男孩,白净小脸在阳光下散发着夺目光芒,眼神却是了无生趣,没有一点温度,甚至是目中无人。 这太不协调了,不是小孩子该有的眼神,这得是活了多少岁月的老人才会有的眼神啊? 唉……她不禁摇摇头,为什么老是要纠结这种事?自己不正常就当别人也跟自己一样不正常,眼前这个小萝卜头分明只是个自以为是又眼高于顶的小鬼,问他话也不理人,闯进人家院子连一句抱歉也不说,真不知道是谁家娇惯出来的宝贝,总而言之,这小鬼就是欠人教。 她慢慢踱过去,“姊姊今天就教教你,难得你这样可爱,别板着脸,要不然就可惜了,知道吗?还有,大人问话,不可以不当一回事,要不然怎么得人疼惜?”她的指头捏上男孩的颊,留下两个乌黑的指印。 玉雪可爱的男孩大概打出娘胎就没有人敢胆大包天靠近他,甚至碰触他,一下就愣住了,随即张口斥喝,“好大的胆子,谁让你碰我的?” 这个邋遢的小丫头居然不经他允许就碰他? 他虽然生气,但是突然袭来一股天地为之颠覆、灵魂为之晃动的剧烈不适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厌恶与人碰触,对陌生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但被一个黄毛丫头碰过之后那种失控、恐惧和血液倒流,心头就像被一把大鎚猛击,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踉跄的倒退好几步,虽然很快稳住自己,尽管自诩聪慧无人能敌,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雪花。 心中泛起狂怒和不明所以,他忍了忍,一记窝心脚才没踢了出去。 这黄毛丫头一看就是个病秧子,说什么也禁不起他一脚的……莫非她懂妖法?才害得他浑身不舒服? 忘了谁说过,行走江湖有四种人最不能惹,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她就是其中一个。 他抿起了唇,眯起了眼,警惕了起来。 殊不知他那副逆我者亡的口吻可惹恼了徐琼,她恶作剧的想法更为炽烈。 “我就是爱捏你,你想怎么样?拿下我送官究办吗?”这会儿她还用上双手,把他一张软腻的脸左右拉开,下手毫不留情。 直待灵魂的剧烈晃动过去之后,男孩定下心神,见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居然二度捏着他的脸不放,余忿未消之余,又惊觉自己又被吃了豆腐,他平推小掌,就像推门似的把她推开。 她被这么一推,摔了个四脚朝天,模样非常难看。 “哼,看在你年纪尚幼的分上就饶了你,否则……”男孩老成地掸了掸袍子,瞥了她一眼因为双手上扬而露出的小半截雪白肚子和小肚脐眼,然后扬长而去。 徐琼这一摔其实并无大碍,糟糕的是在她愣住了的同时,本来好端端的头却忽然如锥刺一般,钻痛了起来。 她呼了声痛,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翻身紧抱着一抽一抽剧痛的头,发颤的身子缩成了小虾米。 “大姑娘,您怎么了?头痛了吗?怎么突然又这样了?”这是春娥的惊呼声,穿着碎花衣衫的她连忙丢下水桶,奔了过来。 徐琼颤巍巍地伸出一指,比着男孩刚刚站着的地方,却是无法说出话来。 “奴婢扶您进屋里歇会儿吧。就说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这会儿晒昏头了,老爷要是知道,会宰了奴婢的。” 春娥是个有点圆润的丫头,生得细眉细眼,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很是可爱,尤其为人可靠,向来仔细照看徐琼,两个女孩儿一起长大,春娥把自家小姐当是亲妹妹一般,十分爱护。 嘴里还叨念着,她那两只有力的胳膊毫不费力就扶起徐琼。 娘要是知道她没把大姑娘照顾好,肯定会把她骂成臭头。 “别嚷嚷,我好多了……那混……小公子呢?”痛意渐渐消失,徐琼总算缓过一口气。 “哪来的小公子?”春娥一脸茫然。 徐琼抬头一看,院子里除了她们主仆以外,没有第三人,她眨着眼,眉头蹙了蹙,是小姐眼花还是真的白天见鬼了? “奴婢还是去请大夫过来看看大姑娘吧。”春娥有些胆怯地看着周遭,难道这郡邸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可能,这会儿可是朗朗乾坤,亮晃晃的日光就在头顶,不会有脏东西敢出来作祟,用不着自己吓自己。 “只是一时眼花才没站稳,不用这样大惊小怪,我弄得一身脏,你扶我回去换身衣裳吧。”徐琼嘴里逞强,脑子却还一抽一抽地刺痛。 生活中难免有些小插曲,那小男孩不见就不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很快就把那小鬼抛诸脑后,忘了个干净。 “哦,那奴婢扶您进去。”还好是小姐眼花,呵呵呵,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有那个东西,对吧对吧,现在又不是七月。 “那这些怎么办?”春娥有些无措地看着一地的陶器。 “我待会儿再收拾,省得爹爹瞧见了又要唠叨。”父亲虽然为官,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县官,她年纪也小,因此身边就只有春娥一个贴身丫头,许是个性使然,自己的事情她喜欢自己来,也不喜欢许多人围着她团团转,肯做事的丫头只要一个就好,比一群不顶事的强多了。 “还有,”徐琼回过头来细细叮咛,“别告诉爹爹我头疼。” 春娥也知道小姐的性子,见她此刻好好的,行走自如,于是乖巧地点点头,主仆俩便回房去了。 徐琼灵活地躲过在门廊下做针线的奶娘—— 冯嬷嬷,春娥的娘—— 的视线,一溜烟爬上窗,踩着房里早就安置在窗边的脚踏进了内室,随后跟着狼狈为奸的春娥。 偷渡成功! 徐琼抹了把虚无的额汗。 为什么要这样悄无声息地偷偷进屋呢?说穿了就是为了春娥,怕她捱奶娘的骂,要不然自己何至于这么鬼祟。 不得不说,奶娘有一双比老鹰还要锐利的厉目,只要自己这个小主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这笔帐肯定落在春娥头上。 为了不让春娥背太多黑锅,徐琼只好想尽办法,又是学耗子打洞、又是学偷儿爬窗了。 只是,自以为得逞的徐琼哪里知道,端坐在门廊的冯嬷嬷把两个小身影瞧得十分仔细,毕竟,孙悟空可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只是在于她要不要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看来,这两个丫头还真当她是老眼昏花了。 就在徐琼安下心的同时,经过镜奁前,眼尾余光瞥见铜镜里那个蓬头垢面,脸上还沾了泥巴的小丫头。 吓!她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 春娥怎么也没跟她说一声,真是的,得赶紧洗洗才行。 春娥也看到了她的狼狈样,赶紧打开衣箱替她拿了衣衫,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净房。 沐浴完,徐琼披着湿润的长发走出净房,春娥俐落地拿来细棉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大姑娘,老爷回来了。”冯嬷嬷在外面喊着。 “知道了。”徐琼应了声,坐直身子朝春娥说道:“随便绑绑就好了,我要去见爹。” 父女俩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余,父亲的新官职任命迟迟不下来,虽然他没有多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着急得很。 京城米珠薪桂,花费高得吓人,虽然母亲在他们出门前给了足够的银两,但是坐吃山空,钱哗啦啦地出去,真叫人看了胆颤心惊。 换上白玉兰撒花衫子和同色的缣丝裙子,戴了小小的丁香坠,打了一条麻花辫子,打扮妥当,和廊下的冯嬷嬷打过招呼,徐琼就往小厅去了。 小厅中,徐明珠正掀着茶盏盖喝茶,神情里有一派久违的轻松。 “爹,您回来了。”徐琼带着春娥跨进小厅,屈膝见了礼就直奔徐明珠身边。 “女儿,你来得正好,有好消息,爹的派令下来了,是常州知府。”徐明珠的年纪不到三十,这时代的人都早婚,虽然已经是有两个女儿的男人了,却是面白无须,容貌微微开展,反倒带着一份熟男的气度和岁月沉淀的成熟,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枚大帅哥。 “知府?这可是三级跳,从四品的官阶,恭贺爹爹高陞。”她跳下椅子再次向父亲道喜行礼。 做了六年父女,据她所知,徐明珠为人宽和忠厚,却也不是个碌碌无为之辈,他很有理想,外放三年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官声却是不错,这次能被吏部拔升为知府,他的爱民勤政应该加了不少分。 第三章 “咱们晚上就别吃郡邸的饭了,让冯嬷嬷开小灶,炒几道好菜。”郡邸的菜色虽然不差,却也谈不上可口,吃来吃去还是家常菜适口。 “爹这回回京也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友人,不如请过来一块吃个饭,就当与朋友告辞。”她替父亲出着主意。父亲从不自恃身分,结交的都是漂泊京城的外地人,相交一场,从此以后天南地北,为萍水相逢的友情敬上一杯水酒,也是快意人生。 “还是我的闺女贴心。”徐明珠感受到女儿的细腻贴心,摸摸她的头,但碰到她略显干枯的发丝,心里不由得微微叹息。 徐琼却是笑逐颜开,“也该捎信给娘,让她知道这个好消息。” “我的闺女说得好,爹这就进去写信。”女儿只要下一道令,他就是跟着一个动作,非常配合。 接下来的几天,告辞亲朋、收拾东西,非常忙乱,徐明珠心疼女儿同他上京以来,哪里都不曾去过,硬是从紧凑的日子里抽出一天,陪着他的娇娇女儿逛一逛鼓楼东大街,冯嬷嬷和春娥则带着小厮去市集购买路上要吃的菜蔬和腌肉。 东大街有京城的气派,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样的吃食都有,还有更刁钻的洋行杂货,只要是想得出名堂的,就能找得出新奇事物。 徐明珠带着女儿吃遍京城小吃十三绝,但毕竟徐琼是个小孩,再如何撒开肚皮大吃,小鸡肚肠也消化不了,吃到蛤蟆吐蜜时终于告饶。 “爹,您帮帮琼儿吧。”她扁了扁小嘴,肚子真的好撑好撑啊。 “看你的小肚子,比蛤蟆还要鼓了。”当爹的人打趣着说。 “京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嘛。” “那么,你肯定吃不下中午的羊择四件了。”徐明珠笑得眼角露出了笑纹,但他丝毫不以为意,自己只有这么个掌上明珠,不疼她要疼谁? “女儿的肚皮可以腾出地方。” “怎么个腾法,爹想瞧瞧。”女儿人小鬼大,就是有一堆奇怪的想法。 两人说笑着来到羊肉店,徐琼笑道:“这肥羊王的名字真特别,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黑店,要把人当肥羊宰。” 《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开的是人肉包子店,还有新龙门客栈更是黑店,顾名思义,肥羊王不也是这么回事吗? 徐明珠虽然觉得女儿说话有趣,但仍惊出一身细汗,这要是让人听到还得了,要是被扣上黑店这个屎盆子,不但店家名誉扫地,恐怕还有关门大吉之虞,到时候就算自家闺女只是个小丫头,出口招祸,在卧虎藏龙的京畿,若是惹到不能惹的人,谁会放过她? 他连忙朝女儿递眼色,“慎言。” “是。”徐琼嘻嘻笑着,不以为意,搂着父亲的胳膊进了店。 【第二章 常州闻噩耗】 肥羊王楼上的雅间里有一对主仆,主子意兴阑珊地对着切得很薄且久煮不老的羊肉,看起来已年过六旬的仆人是个中等个子,黑白参差的发色,一身细葛布青衫,一见大砂锅里的白菜胆已熟,手脚俐落地将淡二汤、腐皮卷、鱼腐和熟牛肉丸往锅里放,等到微沸就下了胗肝肉片鱿鱼,待完全烧沸再淋些猪油,夹碟供食。 这种煲仔菜的手工腐皮卷和鱼腐都很费工,正因为费工,所以特别好吃。 “楼下那小丫头说话倒有趣,又是肥羊又是黑店的,蓝掌柜要是听到这话,恐怕得吐血三升。”别看这老人家年纪一把,竟然耳聪目明,将楼下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一字不漏。 “你再多嘴,口水就要喷进锅里去了,我可不吃。”眉目精致的孩子还坐不满整张太师椅,两脚也踩不到地,话说的却是威严尊贵。 “这不输广东客家菜的七彩什锦煲,您不吃,可就便宜我家那小子了。”老者的恭敬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令人分不清楚他与孩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年纪大了,皮厚肉粗,不怕我的手段了?”万玄掀了掀半阖的眼,说着寒气四溢的话。 “大君舍不得老奴。” “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毒哑,罗罗唆唆的。叫浮生进来,我不需要你侍候。” “您趁热吃,这东西凉了就腥了。”老者极有分寸地把瓷碟与象牙箸放到主子眼前,带着混浊的眼隐含千言万语。 要不是主子临时起意要吃七彩什锦煲,浮生那小子又烧得不道地,已经在田庄当起富家翁的自己哪有机会再见到主子的面。 多希望主子能常常想起自己的好处,多召自己前来侍候。 “倒酒。” 万玄瞅了一眼面皮已是沟壑丛生的老者,温吞吞地把腐皮卷吃了。 老者端起绿翡翠温酒壶替他倒了一盅九酝春酒。 “老胳膊老寒腿的,还站着做什么,不会自己找地方坐?干脆让人送你回去,别在这里碍眼了。”万玄自己又倒了盅酒,一口下肚,老练得像个成人。 老者知道这是主子可怜自己年纪大了,赏他位子坐,但是他不敢逾矩,他这一生都是大君的人,就算老死都不会改变。 万玄只吃了那么一筷子就不再动了。 “老奴听说,大君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灰头土脸。” 主子冷漠不近人,甚至拒人千里,能靠近主子的身是极其稀罕的事,而他敢和主子这么“话家常”,不是他的胆子比旁人大,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他的胆子是用时间淬链出来的。 “灰头土脸?那个黄毛丫头最好有那等能耐。”万玄嗤声。 “什么,还是个黄毛丫头?”老者是真的讶异了。 “浮生那只该剪舌的学话鹦鹉,胆敢妄议主人,该当何罪?!”万玄的笑容冷峭,别说像老者这样一辈子跟着他的人捉摸不清他的喜怒,再给两辈子或许也不能。 像这会儿,他看似笑着,心底可能半点愉悦也没有,也可能是杀人的前奏。 “他关心您。” “你是怕我杀了他吧?你唯一的孙子。”他不信任谁,谁都不相信。 老者轻轻喟叹,“老奴这条命是大君的,老奴的父母乃至浮生,生是万家的人、死是万家的鬼,那小子入不了您的眼,您若是要他的命,身边没了侍候的人,老奴立时从田庄回来服侍主子就是。” “你这是在威胁我?把那兔崽子给我叫进来。”这家人都是同一路死心眼的货色,会和人作对到底的那种,不去当言官真是可惜了。 浮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有张圆圆的脸,容貌清秀,穿着茧绸短打,模样透着机灵,被叫进来的他朝老者眨了眨眼,然后就肃立在一旁。 “着人送你祖父回去,以后别再来了,好好在田庄终老吧。”万玄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压根不知道楼上雅间里发生什么事的徐氏父女,在用过午膳后徐明珠非常乐意陪女儿去素心书局买了几本在路上打发时间的闲书,还有,既然来到京里,肯定要带点京城大八件回去给家人嚐嚐。 京城的糕点讲究应时,什么季节吃什么样的糕点,春天有玫瑰糕、太阳饼,夏天有牡丹花饼、五毒饼,秋天吃玉面糕、花糕,冬天吃鸡蛋糕、蜜供,种类繁多。 徐琼挑了山楂玫瑰青梅葡萄干等口味,外型印着三仙或做成银锭,她拿了一份给门房的儿子虎子,因为他总是憨厚地到处跑腿,替她送来她要的黏土,既然她要走了,不管以后会不会再见,人情留一线,日后总是好相见。 另外一份给了春娥,她看见这些花样精致的点心,兴奋得差点抱住徐琼的大腿尖叫。 四月初六一大早,一行人分坐三辆马车,另有两辆马车驮着行李,浩浩荡荡往码头而去。 四天后,到了通州码头,上船就忙了好一阵子,当船从码头起锚开出,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 船往南而去。 徐琼对水路并不陌生,上回从婺州府到京城也经过一段水路,如今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水岸上的景致不同于他们之前在冬天来时的寒冷冻人,河川纵横、湖泊密布,水天一色,云光水影流荡,闪闪动人,两岸伴水而生的村落如璀璨明珠。 河里鱼获极丰,船娘十分擅长料理河鲜,到了镇口,徐明珠就会带大家上岸饱餐一顿当地的美食,至于携带的菜蔬和腌肉就用来打发少数无聊的日子。 第四章 一个半月后,船离开大运河,进了龙溪河,龙溪河傍城而过,江南河道狭窄,航船多,终日熙熙攘攘,运输繁忙,两岸人家尽枕河,座座石桥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乡特色。 在常州码头上岸,雇了马车,一行人又是五辆马车辘辘,进了常州府城门。 不愧为扼控东南的三吴重镇、八邑名都,常州城内的街道全是用宽阔的青色条石墁成,两层楼的建筑比比皆是,驴车、骡车、马车行经纵横,热闹非常。 车队到了知府衙门,徐明珠吩咐车夫直接将马车驶到后衙。 官位调任,即便是个九品芝麻官都是很严肃的事情,更何况徐明珠是知府,善于逢迎的小官、商贾哪有不趁机拍马屁的,可是徐明珠只是不动声色地进了衙门,为的就是不给这些人机会。 所以,他都已经进了后衙,前衙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到任,也因此,大家迳自把家当全搬进后衙,这才惊动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门赶。 既然人都来了,徐明珠只好放下刚入口的茶,应酬将来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 徐琼也不慌,小小个子,指挥若定地安排事项,该打扫环境的、该擦拭的、该安置的,等徐明珠回来时,一切都已归置妥当。 当女儿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眨着长长的睫毛,像可爱的小猫一样朝他邀功时,徐明珠满意到不行。 说实话,徐琼喜欢这个父亲,见他心情好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面前调皮一下,逗他笑。 徐明珠转头对冯嬷嬷笑道:“你瞧瞧、你瞧瞧,亏我之前还跟你说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这会儿就现了原形。” 徐琼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琼儿哪里不老实了?” 这副可爱俏皮的样子将徐明珠和冯嬷嬷都惹笑了。 相较于常州这边的热火朝天,远在京城某处深宅大院里,寅时便起的某人可不是这么回事了。 起床的万玄,一如往常地伸长着臂膀,让浮生侍侯着换衣裳。 当衣裳套上身躯时,万玄很快就发现不对,不由得蹙起两道连女子都要为之羞惭的剑眉。 就一件袍子能有什么错处? 他往下瞧去,下摆空落落的,用不着弯腰就能看见自己露出的脚丫子—— 这袍子是缩水还偷工减料了? 浮生也惶恐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这件直裰还是日前裁缝铺送来的,就算裁缝出了错,浮生自己对主子该穿几尺衣服、哪里该收、哪里该宽,全都了然于胸,断不可能没发现这么大的差错。 他于是断定了一件事,“大君,这袍子缩水了……不,您长高了。”浮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分岔。 万玄一下没回过神来。 他长高了? 这表示属于他的生命时钟开始走动了吗? 为什么?他触动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维持这样的体型直到老死—— 如果他会死的话。 他十指箕张,摸了手又摸了脚,还不确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洁的铜镜前转了一圈,很慢的,脑子里回想起似魔似咒的凄厉狂笑声,“你想重新当一个正常人?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当你再找到人生的羁绊,但是,凭你这副人憎鬼厌的样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恶业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会后悔,后悔负我的……” 这声音让他日日夜夜都从恶梦里醒来,有多少暗夜里,耳边总回荡着那毒妇恶意放肆又狂浪沙哑、分不出是笑还是哭的喊叫。 那个他遍寻不着的“羁绊”究竟是谁?他何时遇上的? 徐琼的常州居,不过是昙花一现。 起因于心急着要来常州与丈夫会合的褚氏在出门时竟不慎摔了一跤,不只摔掉肚子里的胎儿,也搭上自己一条命。 一心等着娘亲到来、全家团圆的徐琼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 徐明珠甫上任,根本走不开,但妻子过世,身为丈夫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好将比较不重要的公务先托给底下人,匆匆带了女儿赶回婺州。 徐琼披麻戴孝,跪着守灵七日,等到遗体大殓入棺,将褚氏送上山头,她也倒了下去。 “好女儿,身子可好些了?” 徐琼躺在她昔日的闺房,这十几天忙得痩了一大圈,神情憔悴的徐明珠总算抽出时间来探视病倒的女儿。 本来就不是太结实的身子,这会儿更显单薄了,倒是这丫头还能吃能喝,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很好,倒是爹爹辛苦了。” “料理你娘的后事是爹该尽的义务,谈不上什么辛苦。”他与褚氏有十一年夫妻情分,送她最后一程没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爹这是要起程回常州去了?”见父亲刮干净了胡子,一身出门的打扮,她想想也该是时间了。 同是夫妻一场,若褚氏有知,丈夫对她这般仁至义尽,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爹本想带着你一块回去,但你这身子还没好全,禁不起折腾,所以我让洪姨娘留下来照顾你,等你身子痊愈了再回常州。” “姨娘就不必留下来了,爹爹身边需要人照顾,我身边有奶娘,外祖家也近,表哥和咱们也亲近,真要有事,知会一声就是了。公事上,女儿帮不上爹爹的忙,总不好让爹爹下衙回家连口热汤饭都吃不上,您还是把姨娘和妹妹都带去吧。” 洪姨娘是褚氏的婢女,却趁徐明珠酒醉时爬上他的床,珠胎暗结,当时褚氏极为愤怒,却也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没有赶尽杀绝,这些年来,虽然没给过好脸色,但生活用度一样不缺,而洪姨娘生活在嫡妻的阴影下,一向活得窝囊、谨小慎微。 可是,实际上呢? 徐琼明白人心不可测的道理,没有谁会愿意活得这么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被嫡妻踩在脚底。 如今母亲去了,身边没有兄弟,势孤力单的自己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 也许她把人心想得太坏,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家虽是人口简单,但是人心的凶恶在于不满足和不甘愿,而这两种情绪常常会激发出人性中最卑劣的算计和凶险,内院的斗争之所以不见硝烟却杀人于无形,起因多半如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是女子,也不想给别人有可乘之机,让自己处于被动。 不要问她小小年纪为何会了解什么叫人心难测,谁又敢直言,一个十岁孩子就该蠢笨如猪?况且她的心智年龄远不止十岁。 她心如明镜。 母亲的死,她是心存怀疑的。 母亲的身体一向健朗,连个喷嚏都少有,获知怀孕之后更是小心翼翼,问遍大夫关于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可见母亲知道这孩子对父亲的意义,所以凡事皆谨慎小心,何况她的身边随时都有仆妇婆子丫鬟侍候,就算真的不小心跌跤,得要跌了多大一跤才会导致已经稳定的胎儿保不住,还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 她不是有被害妄想的人,但是这件事在在透着疑窦。 她做了褚氏六年的女儿,享尽娇娇女的宠爱,身为一个女儿,她该有的能有的都有了,若是没有的,爹娘也会想办法为她寻来,她在他们的怀里撒泼打滚、钻来钻去装傻卖萌,他们给了她没有遗憾的丰富童年。 她能拥有这些都是因为有母亲在的关系,如今母亲没有了,往后她只能靠自己,但即便如此,无论如何,她都会还母亲一个公道,寻出真相。 她无力地阖上疲惫的眼,就算、就算最后的结果是母亲真的命该如此,她也要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说法。 “你这是……”徐明珠没想到女儿这么明理,莫非这孩子丧母过后,一夕间就长大晓事了? “女儿需要养病,哪里也不能去,就留在婺州守孝吧。”父母过世,子女得守重孝三年,虽没有规定得在哪里守,顺理成章留下来也不会有人说话。 或许有人会认为,她没了母亲,父亲可是她唯一的庇荫,她该做的是牢牢抱住父亲这棵大树,而不是留在这里。 父亲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抱歉,她没那么天真。 父亲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得不可思议,而男人对女人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贞节。 第五章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父亲毕竟为官,容不得他不再娶,不论以后入门的是新妇还是将洪姨娘扶正,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与其糟心地看着那些事情发生,不如先替自己找好退路,仔细想想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天道无常,她何尝不是?来到这个名叫徐琼的女子身体里,享受不到十年的母爱,美满的家庭就这样破碎了。 徐明珠倒是不高兴了,“你年纪小小要自己住,这不象话,我不答应,要守孝要尽孝,没有人拦你,但离了父母,你如何活下去?” 徐琼的眼睛瞬间红了,豆大的眼泪简直像断了丝线的珍珠似地往下掉,她捏着薄被,神情委屈,“爹,女儿想娘……” 徐明珠抿唇不语了,从来不曾因为不顺心就掉金豆子的女儿居然被他骂哭了,还怯生生地说想娘了,这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他的心瞬间软成一片。 怎么说她都还只是个十岁的小丫头,瞧她烧得红通通的小脸蛋,他这个爹是怎么当的? 他缓了脸色,柔声道:“乖琼儿不哭了,爹不让你留下来是不放心你,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他的语气大有破釜沉舟之势,“爹原本想将用不着的下人都打发掉的,既然你想留下来,人也用不着遣走了,都留着用吧。” 徐琼拭了泪,但鼻子仍红得很可爱,“爹,您还是把人打发了吧,家里就我一个主子,用不着多少下人。” 其实她明白,父亲虽然为官,并没有太多私产,家里的开销用度都靠母亲打点,母亲是商家女,因为仰慕父亲的才华风度,带了大批的嫁妆嫁进徐府,婚后第二年,父亲由科举入仕,被外派到婺州,母亲便跟了过来,家中的一应开支与父亲仕途往来的应酬开销都由母亲一手操办,没让父亲费过半点心。 不当家不知家计艰难,当了这几日的家,徐明珠终于尝到个中滋味。 家中失去了女主人,且不说洪姨娘携女儿一起去常州能带的下人有限,大批留在婺州的仆妇留着也只是浪费粮食,徐明珠自然认为能打发就打发了。 眼看说服不了女儿,他也心知自己这一回去也不得闲,内院交给谁看管他都不放心,两难之余只得退让,“你要多少人,把名单给我,我把人留给你。” “谢谢爹爹。” 徐明珠离开后,一直在徐琼身边侍候的春娥和另一个二等丫鬟常在不禁面面相觑。 大姑娘要留在婺州? 怎么会这样? 春娥个性冲动,正想开口劝大姑娘万万不可,老爷还在呢,她不跟着去常州,岂不是给了洪姨娘钻空子的机会?要是洪姨娘真的说动老爷将她扶正,大姑娘的前景才会是一片黯淡。 她没读过书,却也听过不少戏曲,戏曲里的后娘有哪个是好的? 大姑娘这么做等于是腾了个位置给洪姨娘,她还小,不知道女人吹起枕头风有多厉害。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问道:“奴婢是夫人身边的若梦,想求见大姑娘。” 常在赶紧掀帘子出去探看,回来便禀报道:“大姑娘,夫人的大丫头若梦想要见您,可要让若梦姊姊进来?” 褚氏身边的大丫鬟几乎都到了可以发配嫁人的年纪,只不过褚氏还来不及为她们安排便撒手人寰,徐明珠将她们都遣出府,若梦便是今日离开。得到徐琼的应许,她挽着一个小包袱进了房,见到小主子就重重跪下磕了个头。 “起来说话吧,若梦姊姊。”徐琼示意常在扶她起来。 若梦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也不废话,“奴婢这会儿要出府去了,夫人临走之前交代奴婢要把这匣子交给大姑娘,奴婢幸不辱命。”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古朴的扁匣子和一把玲珑的小钥匙,交给春娥。 “我娘要给我的东西?”徐琼接过手。 “是,夫人在临终的时候吩咐奴婢,无论如何一定要交到小姐手中,夫人还说,这些东西没有归在公中,也没有入库,就连老爷都不知道,请小姐要收好。” 若梦是母亲最贴身的大丫鬟,都要出府了还赶来与她见上一面,徐琼也不避讳,当众就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几张薄纸和摞成一卷又一卷的银票,压在最下面的是帐册。 薄纸是数处田庄和铺子的房契与地契,有面额五百两或一千两的银票,总数不确定多少,但是单看这一卷一卷的,金额想必非常可观。 徐琼定定地扬起稚嫩却清澈如泉的眼,眼里全是感激,“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感谢你,虽然俗气,也只能请若梦姊姊收下这五百两的银票。” 这是及时雨,也是母亲的遗泽。 “奴婢不敢,奴婢在夫人九岁开始就在夫人身边侍候,夫人一直以来待奴婢如家人,如今夫人虽然走了,奴婢只是遵从夫人的吩咐办事,不能拿大姑娘的打赏。”若梦的双眼红肿如核桃,摇头拒绝了。 “这不是打赏,你出了府,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我希望你拿着这笔钱,自赎也好,他日找到如意郎君的话,也算是我替娘给你的一点添妆。”母亲有情、仆人有义,她嘛,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若梦感激涕零,最后收下银票,重新跪下向徐琼磕了三个头便离去了。 “把门关起来。”徐琼吩咐春娥。 春娥难得机灵,她左看右看,虽说目前宅子里混乱一片,谁也不会有心思到这里来,可知道归知道,她仍是仔细巡梭过才谨慎关上门窗。 徐琼把匣子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有两处婺州城外的田庄、一间粮行铺子、一间珍玩铺子和两万两的银票。 这些只是母亲嫁妆的一小部分,是她的私房钱。 “收起来吧,以后我们过日子都靠它了。”她疲倦地看着春娥把扁匣子收进床头的暗格里,又让常在把枕头垫高,翻起了那几本帐册。 因为气候季节变化,田庄的农作物出产有所增减,出息不好不坏;婺州铺子每年赚的都是小利,谈不上赚钱。 她阖上帐簿,也阖上眼。 她可以理解母亲这些年都将心力放在府里,毕竟一个出嫁女是得以夫家为重、以子女为要,铺子不赚钱的因素太多,谁也不能保证开店就一定会赚得满钵满盆。 她也不急,既然这些产业是母亲的私房,没有纳入公中,她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好好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 【第三章 大姑娘当家】 当万玄厘清一切脉络,再剔除所有的不可能,锁定对象赶到常州时,徐琼已经随父亲去了婺州奔丧。 扑了个空,他挑了间客栈住下。 赶去婺州大可不必,人家正忙着丧事,他去凑什么热闹?倒不如留在常州守株待兔,他什么没有,就时间最多,总能等到他想要的那只兔子送上门。 他让掌柜搬走房里的家具,换上填漆床、紫檀浮雕九龙西番莲纹顶箱式四件柜子、紫檀夔花博古架,用的是黄地绿彩海水白鹤纹碗,其他小插屏、束腰罗锅嵌螺钿炕桌更不用说了,当这些家具搬上楼时,让亲眼目睹的客人全都看呆了。 不过,庆幸的是,掌柜没看到那套黄地绿彩海水白鹤纹碗,明黄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了的,再有钱也买不得、用不得,用了会砍头的。 掌柜本来就觉得这对主仆贵不可言,这下子更是恨不得把万玄当祖宗供奉起来了。 万玄不爱出门,住在天字一号房里,让人送上冰盆放在房里,靠着临河大窗的醉翁椅,要不就是左右手拿起黑子与白子自己博奕,要不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浮生念书给他听。 “大君,外面天气这么好,我们要不出门走走吧,常州也算鱼米之乡,远的有春秋淹城遗址、唐代天宁寺、南朝文笔塔,近的嘛,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淡抹脂粉、美目流盼,也赏心悦目,要不就租条画舫,看船女采莲,还有,南山竹海也值得一看,怎么样也比我在这里读大创开国史给您听要强许多。”他鼓吹得是口沫横飞。 闷哪,主子这样不交际又不与人往来的个性十年如一日,祖父临走时叮嘱他要多劝导劝导主子,祖父哪里知道主子平时闷声不吭的看似好说话,其实跟倔驴没两样,不想动的时候,八头牛也拖不动。 第六章 像他这会儿才多说了两句,主子果然就说了—— “你就这么坐不住?坐不住就下去,没人拘着你。” 大君这是在赶苍蝇啊。 “叫小的下去,再过一阵子,大君不是就要让小的去找活做,然后就把小的撵了吗?” 这是祖父的惨痛教训,他就是这样被大君“放牛吃草”的,这一吃就回不来大君的身边侍候了。 “这话是晚生跟你说的?” 浮生被这名字砸得有些头晕,“您是说小人的祖父吗?”待他反应过来就连迭点头,“祖父他老人家是心心念念着想回来服侍大君。” “回来做什么?我穷,只养得起一个小厮。”万玄说起胡话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会儿还是青天白日呢,大君这样随便说说也不牙疼,他要是穷,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浮生抽了口气,“祖父说,他年纪大没了力气,可是品鉴骨董的能力还在,再不济也还可以替大君您看门,看门不算什么粗活,对吧?” “你就好意思让你祖父到了这把年纪还替人弯腰鞠躬干活?”真是个不肖孙。 浮生不依了,微微扁起了嘴,“小的也想在祖父膝下侍候他老人家。”他年幼丧父丧母,是祖父把他养大的,本来以为这一生和祖父相依为命就是了,谁知道八岁不到就被送到大君的身边。 “他一来,我的耳朵还能清静吗?” 浮生跳了起来,“大君这是答应了?小的立刻就写信回去,让昆仑叔送他老人家过来。” 昆仑是晚生认的义子,田庄的一切都由他在打理。 “你要是敢擅作主张,看我会不会打断你的腿。”万玄不介意泼他一大桶冷水。 浮生的笑容立刻就垮了,双肩也垂了下去。 “又不是吃奶的娃,还离不开大人吗?” “是祖父离不开您。”否则他用得着这么哀求主子吗? “够了,这事不许再提。” “是,小人去给大君端早膳。”浮生知道多说无益,垂着头出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七日,徐知府的马车一进城门,万玄就接到消息,不过,随着消息而来的还有徐家同行的家眷并没有徐家嫡女。 那位才十岁的嫡女留在婺州。 徐琼十分顺利地在婺州过起日子。 她向徐明珠要了胡二一家四口、春娥一家四口,还有小厮阿青。 胡二媳妇干的是厨房活儿,胡二是徐府三个采买中的一个,儿子阿茂的心智大约只有八九岁,他其实并不傻,只是反应比常人缓慢,他有个童养媳贞娘,人小却勤快,不用看顾阿茂的时候,三不五时会在厨房帮点小忙。 当徐明珠决定要打发府中一大批下人时,胡二媳妇以为自己一家子肯定逃不过被发卖的命运,他们在府中向来不争不抢,就是拿好处轮不到、干活一定有自己一份的那种人,所以当别人拚命想挤到主子跟前的时候,他们只能站到最角落,每每想到家人要各分东西,根本睡不着觉。 不承想,大姑娘会开口要他们。 能跟着小主子,即使暂时看不见前途,也比全家被拉出去发卖、不知道会被卖到哪里去、一家人可能不能待在一起的困境要好得多。 一家人放下心来,抱头痛哭。 徐琼问过春娥和奶娘愿不愿意留下,两人根本无须考虑就点了头,春叔也说一家人没道理分两家住,于是春叔和春大牛父子也归为徐琼的人。 小厮阿青的寡母庄氏是浆洗娘,她听到徐琼的身边需要人,来跪求说想和儿子阿青留下来,不求其他,只求有一口安稳饭吃便好。 徐琼向奶娘打听庄氏的为人,冯嬷嬷叹了口气,“是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女人要拉拔孩子长大,不容易啊。” 于是,这对母子也列入了徐琼的名单。 至于常在,她的父母兄弟这些年攒了银子,把全家都赎了出去,她哭哭啼啼地向徐琼磕头道别,一步一回头,不舍地离开了。 十口人住不了这座三进的宅子,徐琼关了正房和东院,只留下自己的小院子和出入的后门,另外,因为人不多,用不着家里的大厨房,为了开伙方便,她在院子边缘砌了小灶间,下人的住房就随他们自己挑,爱住哪就住哪,两家人挑了并排的小院子,庄氏和阿青仍住在后罩房。 她把人都叫来,只简单吩咐,她并不难相处,用人的原则就是只要大家各司其职、勤奋做事,对她忠心,她也不会亏待大家,对于工作,大家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该干什么活,照着规矩走就是。 所以,尽管人不多,从门房到采买、到厨房再到洗衣,丫头、小厮、管事却是都有人在。 麻雀虽小,倒也五脏倶全。 胡二既然管的是采买,手上不能没有银子,徐琼于是拿出五十两让春叔兑了零碎铜钱,把四十两给了胡二,自己留下十两作为他用,并且告诉胡二,她还不清楚十几口人一月的开支用度得花多少钱,所以先看着办,让胡二将一切开支列成帐目交给她,她再做打算。 现在的她不再是一人饱全家饱了,她底下可管着十张嘴,首要的帐目一定得清楚,父亲虽然允诺这些仆人的月例都由他出,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些人要跟着她过日子,所有的事还是她说了算。 “大姑娘,这些银子实在有点少。”胡二无法想象四十两银子要怎么维持府邸的运作。 “以前家里上百人的用度花销大,如今咱们府里就只有十一口人,要我说,四十两银子足够了。” 四十两银子,不是四两,也不是四十文钱,寻常人家还花用不了这些,而且,她也有心试探胡二堪不堪用,如果是个大手大脚花钱的,就当是三个月的试用期,不合格就换人做。 胡二想了想,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行了礼就下去了。 坐在小凳子上做针线活的冯嬷嬷见徐琼闲了下来,这才开了口,“大姑娘,您身边这会儿只有春娥一个丫头,实在说不过去,或者从两房人里挑个趁手的人用吧。” 她虽然冷眼看着小姐料理一切,其实心中是又欣慰又心疼,小姐小小年纪,坐在比她还要高的椅子上,分派起事务来井井有条,颇得夫人掌家的精髓,即使夫人在她这年纪,怕也无法这般应付自如。 只能说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这孩子比她想象得还要坚强,夫人在天上若是看着,不知道心里有多安慰。 再说了,小姐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她可是官家大小姐,身边竟然只有一个丫鬟,这要是传出去真不象话,老爷还要不要做人? “这个不急。” 徐琼真的觉得能干的一人可以抵好几个人用,而且她喜欢安静,好做事,干么非要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丫头这些门面上的东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维持门面得先有余裕才行。 唯有努力变成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丫头什么的真的没太大必要。 不过,很显然的,冯嬷嬷并不这么认为。 果然,她一扬眉就看见冯嬷嬷一副“这样不合规矩”的表情。 她用手指点了点几面,知道冯嬷嬷是为她好,沉吟了一下便道:“胡二家有个贞娘,十二岁,就她吧。” “她是胡二家的童养媳,别说身分不对,身边老粘着阿茂那小尾巴,来侍候小姐并不是很合适。”冯嬷嬷蹙起眉。 “我见她待阿茂温柔又小心,从不嫌弃阿茂,是个有耐心的姑娘,她的性子和春娥可以互补,嬷嬷不觉得很恰好吗?何况规矩是人定的,她要照顾的人是我,我说可以,就试试吧。”一个跳脱、一个沉稳,她身边的确需要这样的人。 没有人比冯嬷嬷更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春娥那个丫头遇到事情就只会热血冲脑,不经考虑,也不知道她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春娥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嬷嬷教出来的好女儿,便宜了我啊。”徐琼过去轻勾冯嬷嬷的胳膊,轻轻地蹭着她。 冯嬷嬷细细看着略显单薄的小姐好一阵子,这样的动作将小姐脖颈优美的线条都露了出来,白晰纤细的脖颈,娇嫩得像一块美玉。 “那丫头运道好,也只有大姑娘不嫌弃她,您心地善良,要老奴说,您真的不该留在这里……好好好,老奴知道,老奴不说就是了,都照您的意思去做吧。”冯嬷嬷轻抚徐琼细黄的头发,老爷实在太粗心了,小姐再能干再独立,也只是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怎能留下她一个人在婺州生活,这一留可不是几天,是三年,长长的三年啊,老爷怎能放心、怎么对得起夫人? 第七章 她若是不仔细照看着,如何是好? “琼儿就知道嬷嬷对我最好了。” 冯嫂嬷拉着她的手,抿嘴而笑。 大事底定后,徐琼没有急着想办法赚钱。 既然胡二觉得四十两银子不够开销,她让春大牛领着阿青把靠近厨房的一大片空地开垦出来,准备种足够所有人吃的菜。 只是,一年有四季,四季的菜色该有多少啊? 还有,府中有一大片的湖,湖中生莲,莲花可赏、可煮茶,莲子、莲藕、藕粉皆可食用,是夏日最好的食材。 有青菜也少不了肉食,那就圈一块地出来,买鸡鸭鹅回来养着,至于猪就不了,这样若是还不足,再拿银子去买就是了。 如此一来,因为府里人口不多,大幅减少工作量的下人们不仅有事做又能增产,饮食也就不是问题了。 再来,她让人推倒了不必要的房子,请来筑窑师傅盖起柴烧瓷窑。 下人虽然惊讶,不过他们都知道小姐喜欢玩泥巴,更何况推倒的只是两栋不用的仓库,碍不着什么事。 来的是个极为年轻的师傅,有些腼腆,身材矮壮,拿着老旧的木头工具箱子,神情略带不安,“小人看着年纪不大,其实已经满二十了。” “你是陈师傅?年纪不对啊。”冯嬷嬷不禁问了,她打听过,师傅的年纪应该在四五十岁上下,眼前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而已啊。 “对不住东家,小人的师傅临时接了活儿,走不开,所以交代小的过来。”他的个性沉默寡言,说起话来还有些不利索。 “哟,原来是嫌我们的活儿不多,拿次货充数啊。”冯嬷嬷一开口就不饶人。 小伙子马上就脸红了,连话都说不全,他从小跟着师傅学艺,一身本事学得扎实,就是嘴不甜。其实他比其他人都早出师,却还是只能跟着师傅提工具箱,这回,难得师傅大发善心,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他不在意活儿有多少,只盼望东家能给个机会,让他一展长才,让他能在师弟和娘亲的面前扬眉吐气。 徐琼静静看着冯嬷嬷和这小师傅周旋,她不过是想盖个小型土窑,难怪请不来老师傅,人家嫌活儿少,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 “冯嬷嬷,能力和年纪无关。”对某些人来说,与人互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言拙和个人能力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柴方感激地看了这小姑娘一眼。她一身素衣白裙,鬓边别着一朵白色小绒花,可见家里新丧。 “这是我想盖的窑炉,小师傅你瞧瞧。”徐琼把放在袖子里的图纸拿出来。 “小的姓柴,叫柴方,东家以后喊小的小柴就可以了。”他瞄了一眼神情笃定、年纪看起来比他妹妹还要小的小姑娘,然后接过图纸,先是大致浏览过去,然后神情慢慢端凝了,接着居然当着徐琼的面蹲了下来,将图纸铺在干净平整的石头上,手指在图纸上滑来滑去,宛如寒窗苦读一般研究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冯嬷嬷看懵了。现在是请这人来干活还是来研究学问的啊?难不成是个半吊子师傅吗? “其实也不急,就让小柴师傅慢慢看着,看完了,他总会来告诉我们能不能成。这会儿,父亲请来的先生也该到了,嬷嬷,您陪我去迎迎他吧。”徐琼说着,亲热地搂着冯嬷嬷的手往回走,她没有明说,这小柴师傅要是说做不成,这生意就算了,要是能成,这笔生意就是他的了。 若是不给新人机会,新手如何变熟手?就是一个机会嘛。 徐琼回去换了身端庄的素净月白衣裳,待会儿要迎接的是即将为她授课的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失礼。 父亲在信上写了,这位钟先生是翰林大儒,致仕后回到江南祖宅,名闻遐迩,向他求学问的人多到应接不暇,但是他年事已高,不欲再教学生,是父亲三顾茅庐,钟先生拗不过父亲的诚意,才答应回乡路上到婺州来见她一面。 但是他也提出条件,要是学生让他不满意就不教,也不要父亲派人过去陪同他前来,他要随心所欲地游山玩水,直到舒心了自会前来。 其实父亲的府衙政务繁忙,治理地方、审决讼案、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等,这些都是他职掌的,或许能有拨冗跑一趟的时间,但碰上这么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儒,也只能写信给女儿叮嘱她时时留意了。 但是,没有大人陪同,父亲终究不放心,等到钟先生把婺州之行提上行程,这才让府里的大管家陪着他一同前来,也赶紧知会徐琼。 所谓对学生满不满意,徐琼觉得这是很主观的看法,通常就是看人顺不顺眼罢了,不要主家陪同,是有点不把礼俗放在眼底。 她以为读书人都该是一肚子酸腐,这位先生并不是为五斗米折腰而来,说好听是性情中人,说难听就是个不会好相处的人。 她是个姑娘家,虽然不能像男子一样到私塾或官学里读书,可母亲之前还是有请了地方的老师为她启蒙,上了几年的《幼学琼林》与《女学》。 母亲认为她是官家千金,以后或许会是官家太太,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甚至庄户丫头,只要是女子,最终的归宿是家庭,因此只要能识点字、懂点道理即可,做学问这件事和她无关。 毕竟女子嫁人靠的不是吟诗作对,而是女红和厨艺,那种根深蒂固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就连通情达理的母亲都深以为然。 她要面对的是如何学习三从四德、行事规范和仪表仪态、琴棋书画等技艺,学这些并无自娱的成分,都是为了嫁人做准备。 谁说当女人容易?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嫁个好人家,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孝敬公婆,替夫君管理好内院。 她很想知道这位钟老先生会教她些什么,会不会见她是女子就随便朦混过去,还是会继续浇灌她这些封建八股? 她有些期待。 徐琼带着春娥进书房的时候,那位形象庄严的钟先生正在端详一幅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父亲说那是朋友馈赠,无论是真品还是仿画,挂在墙上,珍惜的是朋友的一份心意。 父亲走得匆促,竟是没把这幅朋友的心意带上。 “徐琼见过先生。”她屈膝行礼。 钟螽回过头来,他很高很瘦,留着美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若是再披件道袍、拿柄拂尘,活脱脱就是个道士了。 他在玫瑰椅上落坐,上下打量了徐琼一圈,端起春娥重新沏上的茶,用茶盏盖拨开茶叶,抿了一口。“你可读过书?” “跟在父亲身边,多少知晓一些。” “我收学生,有个规矩。” “学生愿闻其详。” “资质驽钝者不教,不顺眼不教。” “为人师者不该有教无类?” “哦,”钟螽摸了摸胡须,“要是奇笨如猪,教来何用?” “即使笨拙,在教导下能知进退、明心性,不在世间为恶也是好的,璞玉才更需要打凿。”她当然不会去跟他讨论猪其实是很爱干净的动物,也很聪明,就如同夏虫不可语冰,不同的环境会造就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习惯和观念。只能说,学生挑老师,老师也挑学生,都是希望千里马能遇伯乐,伯乐能遇千里马罢了。 “老夫的规矩便是如此。”与其劳心劳力教导一些无用之辈,不如纵情山水,恰然享受生活,安度余生。 “学生理会。” “那么,小姑娘,你就来说说这幅《韩熙载夜宴图》吧。”伸手捻须后,钟螽的目光微微眯起。 这女娃儿不过十岁年纪,一股清新灵秀的气质就像涌泉般一圈一圈溢出来,举止进退有度、态度无畏无惧,居然还直斥他不可以挑拣学生。徐明珠的官声不错,既然父亲不凡,女儿也是个不畏虎的初生之犊,必也与众不同,那就试她一试吧。 徐琼眼珠一转,老先生这是在考她呢,她垂眼道:“学生只是个十岁小孩,哪里懂得画里的人物在说什么,先生没听过,事有反常即为妖吗?” “口出此言的人必是庸碌之辈,人只对未知的事物才会感到害怕,这天下何其辽阔,未知的事何其多,在妖人的眼中,平庸无为的人不也是妖?”好个只是个十岁小孩,这女娃儿太有趣了。“唔,快别浪费老夫的时间,就说说你对这幅画的看法。” 第八章 要因为她的一席话决定去留,这先生虽然看似严谨又不通人情,却是有趣。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学生听父亲说过,这幅图乃是南唐名臣韩熙载为了避免南唐后主李煜的猜疑,每每大开夜宴,与宾客纵情嬉游,李煜心存疑惑,为要了解真实情况,派顾闳中与周文矩潜入韩府,后来两人各自绘制了一幅夜宴图送给李煜,李煜看过之后,对韩熙载的戒心减低不少,最后韩熙载累官至中书侍郎,得以善终。” 钟螽不语,抬眼就见徐琼气定神闲地伫立在他跟前,他目中精光微现,面露莞尔,“倒也有条有理,字句中肯,明日开始,每日辰时上课、巳时下课,不得无故缺席。” “是。”徐琼从春娥手中接过一个长形盒子,双手捧到钟螽面前,“这是学生为先生准备的拜师礼,还请先生笑纳。” 钟螽看着盒子,抬手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卷画轴,将画卷摊开,竟是吴道子的《南岳图》,只一眼就让他的眼睛都亮了。 吴道子一生以绘画为乐,无心做官,绘画笔法超妙,为一代画派宗师,据传唐玄宗欲观嘉陵江的美景,吴道子一天即把嘉陵江三百里风光绘在大同殿的粉壁上。 钟螽钦慕的是吴道子的无拘无束,收到此画,他甚是满意。“为师就却之不恭了。” 吩咐春叔安排钟先生的住宿事宜,一应用度皆不可怠慢,徐琼这才离开书房,外面还等着要向她告辞的大管家徐辅。 “大姑娘,奴才这就回常州去了,不知大姑娘可有其他需要老奴向老爷禀报的事情?” 徐辅四十多岁有余,紫膛脸、身高魁梧,蓄着一把小山羊胡须,一袭青藏色交领直裰,秉性果断中透着仁厚精明。 “烦请辅叔转告我爹,我在婺州安好,勿念,他老人家也要保重身体。” 徐辅应声后便匆匆去了。 【第四章 小正太芳邻】 徐辅离去后,徐琼沿着回廊穿过月亮门和青石路,回到被夷为平地的旧仓库空地上。 柴方已经抓耳挠腮地等在那儿,“小姐,您这奇怪的窑,小的是能盖,只是还有些问题……” “这叫蛋形柴窑。” 所谓蛋形柴窑,就像半个鸭蛋覆于地面,由于燃烧的是松柴,所以又称柴窑。 蛋形柴窑最早出现于明末清初的景德镇窑,这时的大创朝只有馒头窑和葫芦窑。 柴烧窑的难度很大,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尤其成品非常低,加上所消耗的木柴相当可观,但是柴火能直接在坯体上留下自然的火痕,而且,木柴燃烧后的灰烬落在作品上所产生的自然落灰釉的阴阳变化,可使作品的色泽温润、变化多端,是后代电窑与瓦斯窑所不及的。 “这窑门、火膛、窑室、护墙和烟囱,为何需要如此这般的厚度?” 徐琼向柴方招手,随意蹲了下去,就着铺垫在巨石上的图纸,细细向他解释窑炉为什么需要这样的体积尺寸、燃烧室、窑室大小、烟囱长短、送风口位置数量还有挡火墙的厚度。 “大姑娘,这样不合规矩。”一旁的冯嬷嬷看着徐琼那白净如剥壳鸡蛋般的侧脸,心情有些复杂,姑娘家怎可对外男如此不设防?小姐的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她是不是错了,错在没有阻止小姐玩这个?小姐又是从哪里懂得这么多知识的? 徐琼朝她递了个没事的眼神,然后低下头专心向柴方解释着,柴方听得全神贯注。 冯嬷嬷没辙,只好安慰自己,小姐也不过十岁,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早该注意男女大防了,她竟然让小姐随意蹲在这里和一个工人说话,老爷要是知道了,她这可是严重失职啊。 徐琼和柴方几乎是头对着头,细细说了好一阵子。 “就这样。”她说完就站起身,对她来说,她并不在意与人来往那些严苛原则,所谓男女之防的那把尺,她自己心里有数。 “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回去备料,料一备齐就开工。”柴方搓着手,眼里有着兴奋和雀跃,他只觉得这位小姐平易近人,丝毫没有任何亵渎之心。 “嬷嬷,把十五两银子给他。”这是买材料的钱,完工后自然还有工钱。 “小人有熟识的供货商家,月底一次结算就可以。” 这个柴方是个老实人。徐琼笑得亲切,“就拿着吧,皇帝不差饿兵,有银子好办事。” 柴方感激不尽地带着图纸走了。 “大姑娘,您是从哪儿得知这许多关于土窑知识的?”冯嬷嬷不吐不快,若非匠人,怎么识得这些技艺? “嬷嬷瞧着琼儿看书都看假的吗?这些可都是书本里的学问呢。”用学问来唬人最容易了,不是她欺负冯嬷嬷不识字,而是她有难言之隐,她没办法告诉爱护她的奶娘,这些知识都是她从现代带来的记忆。 “不是嬷嬷爱唠叨,就算老爷不在府中,大姑娘也不该随意和外男亲近,您有事,尽可吩咐我们传话便是。”冯嬷嬷对这点异常坚持,事关小姐如白布一样的名声,不能不慎重。 “我也不想啊,只是您也看到了,要是让旁人来转达这种窑的结构,根本无法表达我的意思。”她的神情淡然,还带着几分笑。 冯嬷嬷隐隐觉得小姐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又瞧她一脸的甜笑,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将来若是老爷娶了填房,谁知道会对小姐好还是不好?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怕受人欺辱。 真希望那天不要到来,又或者缓些时日也好。 但是,老爷的人事就像天要下雨一样,父亲要娶新人,又岂是小姐能阻止得了的? 这一晚,冯嬷嬷翻来覆去的没睡好,只觉心头重重的,压着烦人的事。 两天后,柴方用马车拉了好几趟材料,徐家后院很快就堆满了砖瓦泥木,相较后院传出来乒乓啪锵的噪音,前院则是安静很多。 徐琼因为要上学,生活作息有了微幅改变,少了赖床和睡回笼觉的时间,每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让春娥替她打理仪容,蔫蔫的去上课,但不变的是,她仍虔诚的抄写佛经,回向给母亲。 抄写佛经对她来说是有些难度的,经书用字艰深,得花上一个多甚至两个时辰才能逐字写完,写完之后,双手还得浸泡在春娥准备的温热水里才能缓过劲来。 其实她是喜欢看书多过写字,看书可以天马行空地跟着书中的故事与人物走,让自己放松,写字却不能,但是若能将无边的佛法回向给母亲,再辛苦她都无惧。 她尝试去父亲的书房找书来看,但她失望了,满架子都是之乎者也,称得上闲书的只有一本《大创开国史》。 没鱼虾也好,她把这本书带回自己的院子。 虽然她的手下就几个仆妇、两个丫头和一个小厮,每天仍旧需要花点时间去听他们交代的流水帐,听了十几天,她把这事交给胡二媳妇,小事让她决定,大事再来上报,要是没什么事,到月底挑一天拿帐簿过来给自己过目便是。 既然手下有人,有人就当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不会让自己累成一条狗,或是一匹驴子。 这时候,她在想办法完成钟先生——现在是夫子了——所布置的功课。 钟先生要她写一篇《公羊传》里有关“诛心”的论述。 唉,儒生必须以圣贤之言为归依,夫子啊夫子,公羊好辩,您难道要我一个小女子去当辩士吗?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不好,在夫子面前谈什么顾闳中、韩熙载,自己授人以柄,人家偏不照步子来,怪不得别人。 不过,这位夫子的确与旁人不同,他说,子女的日常本该由父母言传身教,但是她母丧父远行,如何得父母教诲?各种礼仪学习于女子是极其重要的事,接人待物、言谈举止,各有各的礼仪,他不会刻意教授,但希望她能融会其身。 闻言,她恭敬地向夫子磕头施礼。 他这是把她当晚辈看待,不只是主雇关系,有人指引教授,不只能学到书本上的学问,还能学习待人接物的礼仪,是老天爷眷顾她。 “大姑娘,我们今天做冷淘吃,好不好?”是贞娘,一个怯生生、我见犹怜的小姑娘,初来到徐琼身边时,话都不敢大声说,更不敢靠近徐琼的身。 “是春娥那丫头让你来问的?”嘴馋的春娥自己不敢说,叫个好说话的替死鬼来。 第九章 如今暑气蒸腾,除了荷花池还有一片荫凉,随便动一动就一身汗,就连竹帘子也挡不住暑气,更别说有多少胃口了。 “用菠棱菜汁好了。” “奴婢不会。”贞娘从小被卖,养父母虽然没有饿过她一顿,但是那些春天采集各色花朵制成的百年糕、夏天的冷淘、秋蟹与冬天的涮锅,她可是连听也没听过。 “那个嘴馋的丫头一定会。”既然开口说要吃这玩意儿,哪可能不知道作法? “奴婢这就去喊春娥姊。”贞娘下意识往外看,仿佛春娥就站在门外。 果然,春娥随即慢慢地挪着身子走进来。 “小姐,这天气热得像是着了火似的,不吃些消暑的面食,奴婢浑身无力啊。”嘴里说着还故意苦着张脸。 徐琼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会待在外面当石人,不进来了。” “奴婢还不是怕小姐不高兴,骂奴婢嘴馋。” “只是口腹之欲,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春娥高兴地抚着掌,她就是爱吃嘛。 “既然想吃,那就照我说的,你记下。”这么一来,她也被勾起了以前吃过凉面的记忆,就吃她记忆里的那个版本吧。 贞娘赶紧找来纸笔。 不一会儿…… “大姑娘,奴婢字写得慢,您可以念慢些吗?”贞娘一头细汗,字写得跟蚯蚓没两样。 她的字还是跟着徐琼之后才开始练的,能在短短时间内进步成这样,已然很不错了。 徐琼清晰地咬着字,慢慢重述着作法。 一个时辰后,用大碗端上桌的就是她要的冷淘。 青青的菠棱菜嫩叶捣成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山泉冰水浸漂,其色鲜碧,捞起后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再用柴鱼、虾肉做浇头。 冷淘之所以好吃,关键在于浇头和氽烫面条。 在炎热的夏天里,青碧冰凉的冷淘铺上鸡蛋皮、鸡丝、几片番茄和黄瓜丝,再舀上微辣的豆酱、芝麻酱、花椒油和蒜泥,吃下去,暑气顿时全消。 “下回得空,可以来做五色面。”徐琼说着。 红萝卜、墨鱼、南瓜、面、槐花叶汁,红黑黄白绿都齐了,不论可口与否,起码看着就赏心悦目。 “送一份冷淘去给夫子和小柴师傅,另外,煎熬的消暑汤也各捎一份过去。” 以紫苏叶、藿叶、甘草下去煎熬的消暑汤不仅清暑热又益元气,是好物。 夫子本就该孝敬,柴方带着两个小工一头栽进砌窑的活计里,顿顿吃咸菜泡饭,这样哪有体力把工作做好? “是。”春娥领命,蹬蹬蹬就跑去了。 留下的贞娘看着徐琼细白的手指拿着筷,慢条斯理地挟起面条。 “往后谁有事就叫谁自己来说,莫当了人家的枪使还不自知。”徐琼缓缓说着。 贞娘听了先是一怔,这是大姑娘在教她,猛地醒悟过来之后,神情极其认真地点着头,“奴婢多谢大姑娘指点,一定谨记在心。” “不必谢我,我只是要让你知道而已,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多长个心眼,总不会错的。” “是,大姑娘赶紧尝尝,不知道味道成不成?” “胡二媳妇的厨艺是不错的。” “是呀,奴婢总能吃上好几碗饭。” 安静的院子忽然传来墙壁的咚咚敲击声,院子里的两人倶吓了一跳。 高高的墙头上,竟冒出了一颗头和一只手。 贞娘尖叫了一声,紧抱着头,跌在徐琼让人造的桧木地板上。 墙上的人头和手似乎也被贞娘的尖叫吓到,头往下顿了顿,手紧了紧,紧接着,一张脸就那样露了出来,一对乌黑蜿蜒的眉、亮若星辰的丹凤眼、挺直的鼻梁,以及薄厚适中的嘴唇,白玉般的容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院子里的人。 “嗨,小妹妹,好久不见了。”那人见徐琼席地盘膝而坐,这样不太美观啊,不过,小孩嘛,要求这么多做什么。 来人的长眉挑了挑又放下,嘴角扬起几分笑意。 “你是谁?太无礼了,我家的墙头是你能爬的吗?我家小姐又是你能随便叫喊的?”贞娘已经爬了起来,叉着腰横着眉喊道。 “你这婢子,我和你家小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万玄说道。 “有你这么说话的?看我找人把你打出去。”小小年纪竟然老气横秋,做贼的比主人家还凶,这还有天理吗? 这要是说出去,一定没人认识这时的贞娘,她骂得比泼妇还要泼妇。 “你身边的丫头一个个都这么凶悍吗?”万玄向徐琼抱怨。 “对恶人不必要客气。”徐琼道。 贞娘的表现虽然出她意料之外,不过由此可见,人是可以训练的。 贞娘示威地向万玄瞪了一眼,转向徐琼说:“奴婢去叫阿青和大牛来把这登徒子撵出去。”府里不是只有女眷,也有身强力壮的男丁在。 万玄似乎往上踩了一阶,身子高了一节,但也晃了一下,让在他底下的人心也跟着咯登了一下。 “小妹妹,你不记得我了?”日光下的他,面目白晰如琉璃,那双眼幽黑灼灼,乌发披肩,长眉入鬓,再配上完美无缺的容颜,看上去就是一幅令人心情愉悦的图画。 徐琼微仰着头看向他,“你有什么事?” “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有点。”一面之雅,能就这样记在心里的人很少,她又是个不记事的,曾经见过的印象已经恍惚,不过,再见到人,她还是认了出来。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成这个样子。 只是,这个小正太的年纪明明比她还要小,居然叫她小妹妹。 他和几个月前的模样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似乎又有些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同,她一下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哦,是你啊。” “嗯,是我。” “你要和我说什么?”印象里的他闷声不吭的,践得很,这会儿不太一样,就说人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准确,不过,换个角度想,轻易下刻板印象便是人的本性。 两次相遇,已经不算能是偶遇,他是刻意追随还是真的不过是恰好?恰好他知道这里住的是她? 又或者,她身上有对方要的东西? 人贵自知,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如何,美色距离她很远,钱财嘛,这个小正太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比她还要值钱,比较有可能的,就是人家只是过来做一下不必花钱的表面工夫罢了。 不过,她也太杯弓蛇影了,处处把人心往阴暗处想,长此以往,只怕她会发展成性格忧郁又阴暗的女孩子。 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先来和你打声招呼,我把隔壁买下,以后我们是邻居了,过两日宅子整理好,再请你过来玩。”极力示好绝对不是万玄为人处事的态度,但是浮生坚持,这么做一定能有效果。 隔壁的宅子属于某侗高官所有,举家迁往京城后听说把宅子卖了,但也不见有人来整理,徐琼在这里生活了六年,那宅子一直是闲置的,母亲也说过,世上有钱的人多了去,他们不需要靠租屋为生,买来就丢一旁,所以这些年里,自家左右都没有什么正经邻居。 这的确也说得通,男孩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买间宅子和买块豆腐差不多,只是她整天在家,没听丫鬟婆子们提起,也没看到隔壁有搬迁的任何动静,宵小才需要偷偷摸摸的,不是吗? “哦。”她点头。 “我来得不巧,你正在用膳吗?” “正要用,还没用。” “我中午也还没吃,你案几上的冷淘如此香,我饿得都想爬过墙去了。”他狠踹了一直在下方拚命拉他下摆的浮生。 他今天是要把自己的人格放在地上踩吗?他真不该听浮生的歪主意。 喃喃低声抱怨了几个字,只听捱了踹的浮生幽怨地低语道:“您主意多又好,那就别用小的出的主意。” 贞娘听了万玄的话实在不是滋味,登门拜访不送礼就算了,客套话没两句就出口要吃的,真不害臊。 “要是真的饿,我让人送一碗给你吃。”徐琼说道。毕竟有一面之缘,一碗凉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大姑娘,厨房里不够了。”贞娘对这小登徒子很有意见,总共也就做那几碗,要是都给旁人吃了,她们这些丫头吃什么? 第十章 “几上不是还有一碗?” 偏偏就是有人恬不知耻,可他看起来只是个孩子,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只会让人觉得自己小气吝啬而已。 “你挂在墙头上,方便吗?” “没试过,不知道,不过不试也不知道。”他拍了下头,往下招手,让下面的人拿什么东西上来,再抬头就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从京城来,这是京里的点心,你尝尝。” 这下子,贞娘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谢谢。”徐琼说着,让贞娘把阿青喊来,也把家里的梯子带上。 “要是很难吃,我全扣在你头上。”万玄威胁着底下的浮生。 浮生缩了缩脖子。 阿青到了院子,站在梯子上,看着隔壁一个小厮曲身站在墙根、一个男童踩着他趴在墙头上,和昂着头正和男童说话的小姐,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用眼神询问贞娘,她只是扯嘴笑了笑。 你问我,我也不会说。 一番折腾之后,那碗冷淘上了墙头,点心也到了贞娘手里,万玄拿起筷子,也不避讳,就在上头挟起面条吃了起来。 “大君,吃不得,要是有……有毒怎么办?”院里的人都听见一墙之隔外刻意压低的嗓音。 万玄的鼻子哼了哼,“这是从人家碗里抢来的吃食,你觉得她会想毒死自己吗?” 墙下没有声音了。 这对主仆简直让人无语,有必要矛盾成这样吗?她们真的不介意留着自己吃。 徐琼也不再搭理万玄,径自回到屋里吃茶,茶盏轻响,茶香袅袅。 “小妹妹,谢谢你的冷淘,我该走了。”万玄抹了抹嘴,对她说道。 “于礼,你该称我姊姊。”只见她微微颔首施礼。 姊姊?打死他也叫不出口,看在已经吃了人家一碗面的分上,他语带商量,“要不,叫你小娘子吧。” 徐琼没反应。 这么不愿意,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吗? 万玄想到了什么,又喊,“我叫万重华,你叫什么名字?” “徐琼。” “哦哦,玉树琼枝作烟萝的琼花。” “是。” “那么,下回见了。”他没挥手,说要走就干净俐落走了,好像专程来送一匣子点心和为了吃她一碗冷淘面而已。 “大姑娘,你怎么对那位小公子一点都不防备?”就算年纪相当,防人之心又不一定都用在大人身上,有的小孩才是狡狯。 可是想想这两人的对话——你该叫我姊姊、我叫你小娘子;你吃我的冷淘、我送你点心……好像也没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客套话。 “我见过他,在京里。” 倒也不是因为见过一次就对人掏心挖肺,他们之间好像说了些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贞娘听了才恍然,原来是认识的人,那就放心了,“大姑娘,要尝尝京里的点心吗?” “我方才吃了一块,我想吃些咸的,炒个一荤一素的菜过来好了,这些点心,你拿下去分了吧。” 院子这边吃了饭的人慢慢散了步消食,紧接着午憩去了,隔着一堵墙,那边的人慢慢走在还有些荒草丛生的石径上。 “为什么不说话?”平常最聒噪不过的浮生,这会儿扮起文静了。 浮生倒吸一口气,一脸委屈,“小的是怀疑。” “怀疑什么?” “方才在墙头上言笑晏晏的人,真的是大君?”连他这个每天都和大君在一起的人都看傻眼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是说,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接近那丫头吗?”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万玄的脸上再无之前的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流露魔性的黑暗眼神。 “小的只是建议,没让大君您这么投入。”才说完,浮生立刻捱了一脚。 不过,他的胆子还真大,“小的还有句话要问。” “有屁快放。”看他捂着被踢的小腿,万玄没好气地说道。 “那位徐小姐的冷淘真的好吃?” 万玄横过一眼。 “不是小的没话找话说,大君是什么人,天下的好东西有什么没尝过?怎么就将那碗冷淘吃个精光了?”他家大君可是很难养的。 正因为什么都试过,再好的东西也麻木了,上回大老远把祖父请回来,大君也只吃了一筷子的菜,也就是说,唯有能够打动大君的,才能获得大君的青睐。 万玄有些语滞。 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筷一筷吃光了,自然得像家人一般。 忽地,他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家人,他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 【第五章 烧窑的本能】 蛋形窑快接近完工,徐琼也没闲着,柴方休息日那天,她让阿青去车马行租了马车,低调地带着两个丫头出门去。 只是,马车出门前,贞娘被突然出现的阿茂拦了下来。 “娘说不能来吵你,可是好几天没有人陪阿茂玩了,阿茂很寂寞。”他拉着贞娘的手不放,明明是眉清目秀的少年,说起话来却满是孩子气。 “贞娘有事要陪大姑娘出门,阿茂在府里等我回来,好吗?”她一个婢女哪能让小姐等?心里不禁发急,却不得不按耐下性子安抚闹别扭的阿茂。 “阿茂不要,贞娘都骗人,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忙,阿茂都不是你的事了吗?”他清澄的眼里都是委屈,像小狗被主人抛弃了似的。 和他讲道理是不通的,贞娘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马车里的车帘让人撩了起来。 “怎么回事?”徐琼探出半个头。 “大姑娘。”想不到阿茂丢下贞娘的手,一溜烟跑到马车前扒住门框道:“大姑娘,你们要去哪儿,阿茂也要去。” “我们有事要办,阿茂也有事吗?”徐琼亲切地对着他笑。 “阿茂有事,你们的事就是阿茂的事,贞娘最不好了,总丢下我,我不管,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他嘟起嘴,一脸一定要跟着去的表情。 “大姑娘,奴婢这就把阿茂带下去,请大姑娘原谅。”贞娘慌张失措地拉起阿茂的手,形成两人拔河的局面,可是说到底,阿茂是个男子,他一但使起蛮劲不想动,小小的贞娘也拿他没有办法。 “想去就上来吧,马车里还宽阔得很。”徐琼出言制止了两人的拉锯战。 阿茂欢呼一声,跳上了马车。 他坐不住,扰得车上的人都不安生,最后还是徐琼用点心塞住他的嘴,他这才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贞娘满脸惭愧。 他们去了金华,为的是要找瓷土。 唐代的六大青瓷窑中,婺州窑名列其中,金华、兰溪等地土壤肥沃,在后世都发现有古窑遗址,徐琼要去金华一个专门产高岭土的村子。 这村子有十几户瓷土人家,一进村子,融合了长石和石英以及质地纯白细腻的高岭土放眼皆是。 阿茂吵着要喝水,她们不得不客气地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讨水喝,喝水的同时,徐琼惊讶地发现这户人家的后山有着类似景德镇高岑村的高岑土。 一因为高岑土的发现,新旧瓷土混合后,可降低瓷器烧成中的变形率,烧制出来的青白瓷胎体厚重,光泽度好,质量有显着的提高。 徐琼和这户人家的老爷子达成协议,买下他后院的高岑土,为期三年,她也只能在婺州待上三年。 老爷子看着闪亮亮的一小锭银元宝,满口答应。 上车前,徐琼看着玩得全身都是泥巴的阿茂说:“你是我的福星。” 阿茂呵呵笑道:“下次我还要来。” 这一趟有得吃又有得玩,大伙儿都对他笑,虽然不明白福星是什么,他还是很开心。 徐琼允诺,要是有好玩的,有机会一定捎上他。 阿茂笑得见牙不见眼,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徐琼扛起来放到肩膀上,她惊呼了一声,很快抱紧他的头。 她没被阿茂的行为吓晕,倒是丫头们和阿青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骇儍了,任谁都没想到他有这么一大把力气,尤其贞娘更是手足冰凉地软了身子,一想到要是闹出乱子,小姐如果出了个什么万一,她可怎么办? “阿茂哥,这样不好。”举高看远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应该是挺有趣的一件事,但是她的灵魂可不是孩童,坐在阿茂的肩膀上,脚踩不到地,心里只觉得很不踏实。 阿茂呐呐地问:“大姑娘不喜欢?” “不喜欢,我会害怕。” 第十一章 “不怕、不怕,阿茂的力气很大。”他有些茫然,明明那些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这样啊。 “你放我下去。下回不论想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好吗?”她看着他略带闪躲的眼睛。 “阿茂知道了。”他果然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还替她掸了掸裙子上看不见的灰尘。 “谢谢阿茂哥。” “大姑娘谢我呢。”下一个瞬间,他又恢复无忧无虑的模样,满地乱转了。 拿到了瓷土,徐琼很是愉悦,就算回到家被冯嬷嬷碎碎念了半天,她仍是笑咪咪的,丝毫不以为忤。 “嬷嬷,人家只是出去找点泥土,您是觉得您被丢在家里所以不高兴吗?那么下回琼儿出门一定不会忘了您。” “我哪是想出门?我这是担心啊,你这伶牙俐齿的丫头。” “嘻嘻,我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吗?” 当然了,在回程,她牢牢叮嘱众人,之前发生的小插曲就不用向冯嬷嬷回报了,她连脚皮都没有磨破一块,既然人好端端的,就没有什么好提的了。 当蔷薇花开到最艳的时候,徐琼想要的柴窑盖好了,泥也炼好了。 她把自己试做的坯碗送进窑里,隔板上一排排色彩柔和素净的瓷碗宛如豆蔻未开的少女,没有釉彩的华丽外衣,只有静雅细腻的线条。 将这些未上色的瓷胎放入窑内烧成素瓷,待冷却后进行上色,再以低温烧成,这叫釉上彩,若将颜料直接涂抹在未上釉的瓷胎上,再上釉后烧成,称为釉下彩。 她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多有关陶瓷的知识是从何而来,甚至能动手做,毫无垩碍,摸着瓷土和搅拌着釉色,反复揉搓切捏、熟谙瓷釉色渍调配,哪处烧出来该是渐层红色、哪块该是草木灰色,其中定然会有不可预料的变化,青红该到什么程度、渐层会变化出哪种型态?出炉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是如何。 所谓的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便由此而来。 这些,对她而言就好像在做一个已经做了好几辈子的工作一样。 心里头的渴望无比清晰鲜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她的脑子里呼之欲出,但是那几千把尖刺又来了,扎得她宛如被巨兽的爪子抓住脑袋,硬生生要被撕裂一般。这一次,她没有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和疼痛相处久了,总会学到如何与其和平相处,即便疼痛难言,她还是拚命地努力稳住呼吸,藉以缓和尖锐的头疼。 “小姐、小姐,您还好吗?”声音很遥远,是小柴师傅。 “大姑娘。”春娥和贞娘的叫声有些尖利。 徐琼缓缓睁眼,抹去额际的密密细汗,一脸苍白,“我很好。” 如果她的过去已然成为云烟,一再想把它召唤回来的下场就是这样,那么,就让它过去好了。 “您还是歇下来喝个水吧。”春娥对小姐时不时发作的头风已有经验,很快就把安宁镇痛的药茶端来。 柴方也跟着吁了口气,心底虽然不明白一个官家千金小姐为什么不好好学那些女子该懂的东西,而是花费大把力气弄这些匠人的玩意儿,但他来徐府也有段时日了,虽然不曾刻意打听,然而许多事情总会从人的嘴里不经意溜出来,拼拼凑凑也能了解个大概了,原来是要为母亲守孝而独自留在这里。 大创朝重孝道,孝顺是子女的本分,女子未出阁前,命运掌握在父母手上,出阁后得听夫君的,一生没有自主的权力,这女娃儿能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就这么些年而已吧,再过个两年,年纪一到,这些所谓的自由就会不见了。 “谢谢。”喝过药茶的徐琼把茶盅递给春娥,春娥还想说些什么,徐琼挥手让她别说了。 “窑盖好了,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用?”又不是盖来当装饰品看的,既然是生财用具,不能不试用。 春娥退了下去,她知道自家小姐在这一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固执,只是,两炷香过去后,阿青来了。 这时的徐琼在柴方的协助下将砖块封堵窑口,只留下一个送柴的观察口,燃料是松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也就是十二个时辰中,必须有人不间断地加柴烧炼,在没有现代化仪器监测的情况下,只能凭肉眼观测窑膛的温度,掌控火候。 “大姑娘,那位爬墙……呃,住在隔壁的小公子今天来问过几遍,不知大姑娘什么时候有空见他?”阿青实在不明白,好好的门不登,爬墙这么有趣吗? “去打发他,就说我走不开。”徐琼头也不回地盯着炉口看。 她全神贯注在这里,能不能烧成,这几天就能见分晓,哪有空闲见那小屁孩? “是。”府里上下都知道小姐已经在这口窑边忙了好几天,就算外行如阿青也知道,这节骨眼正是离不开的时候,既然小姐说不见,自然就是不见。 “小柴师傅,你也先回吧,这火得烧一天一夜,结果要是出来了,我立刻让人通知你,这是工钱,请收下。”徐琼说着,递过去两封东西,一封是银子,一封是婺州最好的糕点。 柴方迟疑了一下,虽然收到银子无比开心,可是这窑是他独立盖好的,就像亲生儿子一样,虽然很想亲眼看着它运作的情形,但是他的体力确实到了极限,之前征得了小姐同意,两天后可以再过来瞧瞧。 “那么,小的告辞了。”拿定主意后,他笑颜逐开地离开了。 “大姑娘……”春娥支吾地喊了声。 徐琼眉眼一撇,“怎么?” 春娥赶紧接话,“大姑娘可千万别叫奴婢下去,咱们帮不上捏泥的忙,但还是可以往窑膛里送柴火的。” “我就是怕把你们累坏了。”她们都跟着她在这里泡了一整天了。 “大姑娘都不累,奴婢们累什么?”两个丫头不禁对看一眼,主子不怕自己累着了,反倒怕她们这些像是摆设的奴婢累坏,她们能碰上这么体谅人的主子,只能说自己上辈子烧了好香。 “我留下,贞娘,你先下去歇着吧。”春娥知道贞娘还有个阿茂离不开她。 贞娘轻捏她的手,满怀感激地下去了。 “多搬些柴火过来,然后自己找把小凳子坐。”徐琼盯着炉口,手里还拿着烧火棍戳着柴火。 还好最热的时分过了,要是溽暑还耗在这火边,一定会把人烤熟了,不过,长时间得待在这儿还真是考验人的意志力。 “你在这里。” 清越的声音响起,徐琼不用猜,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是,他是怎么进来的?显然是有人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爱来就来,爱去就去。 算了,依他的个性,门房也拦不住,爱来就来吧,哪天他无聊了,好奇心转移掉就对她不感兴趣了吧。 “原来你在忙这个。” 徐琼已经对衣衫灿若云霞、着锦披彩的万玄不稀奇了,但是看到他的瞬间,脑袋仍有点当机,她看了一眼跟着来的浮生,再看向万玄。是她的错觉抑或是她眼花了?这个小正太好像长高了,一暝大一寸只是形容词,并不会有人真的像杰克与魔豆的那颗魔豆一样,在短短时间里那样疯长。 她和他到底有几日没见了?她没刻意记,可是日子也没过多久吧? 所以,是光线的问题了。 不过也有另一种理论,男童通常会在某个年龄层长得比女童快,上回他在墙头,只见着一颗头,个把月不见,他要是吃好睡好,真的是长高了也说不定。 所以,没什么好疑心的。 浮生只能苦涩地笑了笑,自家主子干出这种私闯民宅的事,他哪还笑得出来,方才没有被乱棍打出去都觉得是走大运了。 门房客套地说他家小姐有事在忙,意思就是不想见大君,大君却坚持要见上一面,若非徐府的门房当大君是孩子不计较,肯定会一棍子撵出去的,到那时,看大君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其实,会做出这等事来的人,压根儿就是不要脸吧。 万玄打量了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着徐琼有些被火熏红的小脸蛋,“我来过好几回,你都不在府里,这次来说要见你,下人说你在忙。”他很自然地将春娥起身后空下来的凳子据为己有。 嗯,听着有几分抱怨,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他们的交情好像没有好到她去哪儿都得向他报备吧,而且,凭什么啊? 第十二章 “重华少爷可是有事?” “说得这般见外。你忙,就是忙这个窑?”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满手是泥,脸上也没少沾到,捣鼓着的也是这些,一个姑娘家对泥巴情有独钟倒是稀奇。 “是。” “你玩的可是烧钱的游戏。”不但需要整天照看、不断加柴且监控温度,瓷器上精美的图画也不是自己来就能成的,非要专门的师傅才行,会造窑来玩的人肯定是吃饱了撑着。对他而言,烧钱的法子多得很,用不着造窑来自讨苦吃啊,真想不开。 “不尽然,或许能赚钱也说不定。”她说道。 就像宋代的汝窑,因为烧造时间短暂,传世亦不多,汝窑瓷器传到后代的真品已不足百件,稀罕程度之甚,在拍卖会上,一件汝窑天青釉葵花洗就拍出了港币两亿零七百八十六万元,刷新了宋瓷的拍卖价格。 就算在这个年头,汝窑仍居五大名窑之冠,可惜再也无人能烧出那样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肥润莹亮的顶级天青和梅子青的釉色。 她曾经想过,汝窑为什么会后继无人、为什么无人能烧制出那么漂亮又美丽的瓷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青瓷釉与其他釉色不同,青瓷釉含有玛瑙。 用含有玛瑙的釉来上色,才真的是烧钱游戏。 “这窑火得顾多久?”万玄不喜欢她心不在焉地和他说话。 “十二个时辰,火候必须维持在稳定的温度,一定要盯着。” “如何拿捏?” “这就需要一对火眼金睛了。” “你好好的小姐不当,弄一个窑做什么?了不起唤个下人来看着火就是了,亲自动手不是自讨苦吃吗?” 她不怪他语气里充满着优越感,这是很普遍的价值观,买仆佣下人为的就是使唤他们,她却反其道而行,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怎么看得过去?只会觉得她蠢笨罢了。 “府里夫子的寿辰快到了,我想送他一份礼物。”送礼是一,她还想试试自己的功力如何。 这些东西,打从她当初醒过来就根深蒂固地刻在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人说过,当学会某种技艺之后,久久不用会以为忘记了,哪天重拾却熟练得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陶瓷于她就是这种感觉,也许她的上辈子,又或者是上上辈子就是靠瓷器炉窑过日子。 循着这条线索,她相信自己有一天总能找回那部分属于她的记忆。 其实,懂不懂捏陶烧瓷和这辈子的自己没有什么必要性的牵连,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说她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的经验,影响不了她现在的生活,但是,她不能否认,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迭而来,凭空失去一段记忆就等于人生旅途中有段奇异的空白。 其实,经过这些年,她也想得很开了,老天如果能把她上辈子的家人记忆还给她,她会很感激,但如果不能,她也不强求。 这些年她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个现代世界里,女人有多自由、活得多么恣意、生活有多便利,她都清楚,唯独记不住她的家人与朋友,还有,到底她是什么人?她一再勉强自己回想,只换来头昏脑胀和难忍的疼痛。 她明白,人生有很多强求不来的东西,老天给了什么,同样也会收走什么为互补。 老天爷给了她借尸还魂的这一世,收回她在现代的记忆,如果非得要这样才能显示祂的公平无私,那么她也只能认了,人不能太贪心的,因为她已经比旁人多了许多,她该知足了。 万玄听了,不以为然。 所谓的大儒,沽名钓誉者居多,小姑娘如此慎重还花这么大把力气,那个老头值得她这般对待吗? “那老头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费力?”他撇了撇嘴。 “尊师重道是基本的道理,夫子待我这个学生真心诚挚,授业解惑,我能回报他的不过一二,有什么不对?” “你就这么容易相信人?真是一个不懂人心险恶的小丫头。”他嗤笑。 她选择沉默,话不投机。 如果为人都要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愤世嫉俗又什么都看不过眼、目中无人,他自己的日子难过,那别人还要不要过? 自然,她也不真是一个天真的十岁孩童,她知道人心建构在利益上的争夺有多惨烈,她也是有底线的,如果一个人没有底线,很容易被人搓圆捏扁、吃干抹净而尸骨无存,但是,她也不会因为这样便视众生为敌。 见她面上不喜,万玄也打住不说。 她看着就是个散发温暖气息的小姑娘,本以为她好说话,不想这么个小姑娘也有脾性,还挺有主见的,不赖嘛。 他万玄,别的优点没有,最多的就是耐心及擅长谋划,有手段有谋略又不失原则,否则,这片江山是如何打出来的? 这会儿的他有求于人,身段不算什么,委婉也不算什么,他不在意过程,只看结果。 他向来予取予求,恣意妄为,然而,一生猖狂却换来如此凄凉。 为了她这副“药”——是的,他不相信什么羁绊之说,女人于他而言和毒蛇无异,躲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有其他感觉?所以,他把她当解药看,只是,几番打交道下来,她也不是那种尖酸刻薄、脾性暴躁、爱搔首弄姿或算计他人的女人,性子虽然有些拧,却很明理。 和她相处并不难受,甚至谈得上是自在。 周遭只剩柴火劈里啪啦的燃烧声。 “为什么不说话?”看苗头不对,他语气淡淡,“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凭什么你问我就要回答?”奇怪了。 他微微浅笑,美好的唇不自觉勾起弧度。 这是孩子该有的魅惑笑容吗? 一旦长大之后,该有多致命啊? 徐琼见了,一颗心怦怦跳个不止。 “我的生辰快到了。”他说道。 她又朝炉口放进两把柴,松木柴使得空气都弥漫着松香,只是闻久了会嗅觉疲劳,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就像这样。 “生辰?” “对啊,你会给我什么礼物?” 听起来怎么好像她欠他似的? “还没想到吗?不打紧,我让你打个欠条,过两天,你窑里的东西烧出来了,让我挑一样就是了。”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完,他居然还萌萌地微笑。 徐琼心想,幸好他是男子,如果是女儿身,不晓得有多少女子见了不免要羞惭。 “凭什么,我们家大姑娘又不欠你的。”一旁的春娥嘟囔着,非常打抱不平。 人可以有多过分,看这个小家伙就知道了,索讨礼物还要人家打欠条,这比较像流氓地痞勒索吧? 最好他是真的缺小姐的陶器用啦。 “你这丫头懂什么,没听过长者赐、不可辞吗?你们家大姑娘大我几岁,她送我生辰礼,我当然要笑纳。” 还长者赐呢,小姐的年纪又不是能当他娘亲、当他祖母还是婶娘之类的长辈,两人就差那么点年纪,简直是胡诌。 之前是谁心不甘情不愿地叫着小娘子,连声讨好的“姊姊”都叫不出口,现在又变成长者了,呸! 徐琼没生气,眼前的男孩就像在跟她讨糖吃,她手上有,给他就是了,基本上只要不是侵犯底线的事情,她不会小气,“不要紧,窑里的东西多是碗盘,不值什么,你喜欢的话,尽管挑就是了。” 只是一些泥塑的东西,让人心意满足却不值钱,他想要,也没什么不可以给的。 “那就说定了,两天后,我来拿。”他伸了个大大的濑腰,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座窑虽说烧钱,不过若没点真本事,谁敢揽下这种活? 也就是说,他可以稍微期待一下这女娃儿会烧出什么东西来喽。 “大君,府里什么好宝贝没有,为什么您非要那位小小姐送生辰礼?不过是一个从四品官的家眷,那位小小姐又不算掌家,能拿出什么让大君满意的礼物来?”踏出徐府,浮生马上把心里的百思不解倒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在大君的府里,随便一项家用摆设都是前朝骨董,就连个盐巴罐子也不是徐府这样的人家用得起的。 万玄瞥了他一眼,不愠不火的,却看得浮生出了一身冷汗。 “我就是想要。”万玄的声音像一片飞卷云,没入空中。 第十三章 【第六章 难得的生辰礼】 两天后,天青如洗,万玄闲庭信步来到徐府。 这回,他虽然仍是从角门进来,不过门房不拦他了,显而易见是收到小主子的命令,知道他今日会来。 还有,他每回的打赏要不是几锭银锞子就是金叶子,门房被惊坏了,悉数送到小主子面前。 小主子却笑笑说,他要给,就收下来吧,这就是门房的福利啊。 所以,门房就很大器收下了打赏。 万玄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徐琼正专心端详着出窑的器物,她用了两天将窑温降下来,窑里的器物被她小心地撤到外面的隔间架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每个隔间架皆铺上了细绒布,为的是防止碰撞,可见她对这些瓷器之重视了。 几摞素三彩瓷大碗和斗彩葡萄纹盅,几只茶壶,几套茶杯、杯盅和杯盖,种类不算多,但是稍微对瓷器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这几样瓷器可不简单。 就拿斗彩来说吧,所谓斗彩是将釉下青花和釉上彩相结合,十分争奇斗艳,在烧制的时候要先勾画轮廓的青花再填充色彩,以低温二次烧成。大创朝的斗彩还叫“五彩”,这时候还生产不出釉上的蓝,想要蓝色就必须依靠青花,眼前这一套斗彩葡萄纹盅便是等着填充色彩、二次烧成的半成品。 这年头的瓷匠们还没研究出蓝釉,但是她徐琼知道。 毕竞,她是从集结了五千年历史精粹的现代而来,而且反复做过无数次,在大创朝,她有比别人高出不止一筹的优势。 这样的蓝釉非常绮丽,就连她自己都很期待它烧出来时会展现出何种风华美貌。 她还能够同时烧出高低温几十种不同类型的瓷器,可以说是任何窑炉都望尘莫及的,其实,就连最厉害的把桩师傅,也就是官窑的烧窑总指挥都不敢打包票能做得到。 “吓!你怎么来了?”徐琼还在检视着自己的作品,赫然发现身边有人,惊讶地转过头来,发稍扫过万玄的脸。 “我来有好一会儿了。”只是你都没发现而已——他暗想。 奇怪,那股拂过鼻子的香味是什么? 明明她的头发又枯又黄,怎么会那么香? 今天的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圆领衣衫,窄袖短襦,这一转头将她脖子的线条都显露出来,粉嫩的脸颊、红艳艳的嘴唇、灵动的眉、盈盈的眼,还有青葱般的手指,在土坯室晕黄的光线下,身上染了层暖融融的光泽,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枯黄头发这个小缺点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看中哪个?”徐琼也发现向来嘴上丝毫不肯吃亏的万玄有些不够灵敏,视线也有些怪异,她却不在意。 “真的随我挑?”接触到她湛亮的眸子,万玄不知怎的,竟然觉得一阵心慌,他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一颗心却更不受控制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朝他一笑。 在一旁候着的浮生和春娥互相看了一眼,两位主子真是奇怪,完全是不经心说着客套话的模样,为什么彼此都能明白互相的意思,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要是换成他们的话…… 主子们高来高去的,他们这些下人还是说些普通的、大家都懂的话就好,要真有不明白的地方,多问几句就行。 万玄发现自己还满喜欢徐琼看着他的眼神,她这么瞧着他,他一点都不觉得讨厌,反而很欢喜,只是,这种欢喜让他有些陌生。为了不让她发现他的失常,他连忙转过头,极力控制自己的嘴角和情绪。 “我要这个。”手指一点,他也不看别的,就是看中那套茶具。 一套茶具不算什么,对吧? 徐琼微微蹙了眉,有时候,话真的不能说太满,“这跳刀茶壶就一把,连同杯盅一整套是要给夫子的寿礼,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 “你没有听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吗?”他的眼光有些狠毒,不中意的东西,送到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顾,要是中意,就只能入他的手。 “我记得那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弱水三千通常用来指感情取舍吧。 “要不,这样好了,我也不让你吃亏,我拿东西来换这套茶具。”这把壶就美在瓶口的细腻雕花和跳刀纹,就连六只茶杯亦然。 这壶有瓷器的清新,有点彩乳浊的风韵,更有彩绘墨褐的特色,最别致的就是那种跳刀纹,在他的德宝斋里还不曾见过。 而他的德宝斋向来只要极品。 这茶壶肯定是相当创新的东西。 也不等她反应,万玄抬起小手一招,浮生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拿了过来。就不提匣子是用整块众香之首的沉香雕琢出来的,上头的人物山水活灵活现,悠远的香味扑鼻而来,匣盖一打开,里面是文房四宝。 墨是犀纹李墨、砚是歙州龙尾砚、笔的笔腕和挂头用的是白玉和红木杆,不掺一丝杂毛的湖笔、纸是上好的澄心堂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徐琼虽然不知道匣子里的东西有多珍贵,但还是分辨得出东西的好坏,这套文房四宝不是凡品。 “行,就照你说的。”用这几样不知价值几何的骨董来换她的茶壶,无论如何都算值了。 万玄提着用锦盒装起来的茶具就要离开徐府。 “生辰快乐。”徐琼的声音追了过来。明明音色清淡如水,却像投掷进湖里的石子,在万玄平如镜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有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他的生辰、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向他道过生辰快乐,这世上,哪里有亲人会下寿面给他吃? 那些许久不再触碰的记忆,在他毫无防备的心里翻涌了起来。 他的命运是陡然翻覆的,上一刻还是白天,下一刻就跨入黑夜,永无白昼的永夜,生命被记忆和时间困住,躲不开的只有无穷尽的阴影,这么漫长的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他是个行走于黑暗中的人,一旦看见一丝微光,绝对不可能放弃能重获生命流动的机会。 而她,就是那抹光。 他转过眼,目光忍不住瞟过去,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在日光下流转着莹光,竟是格外动人。 他像是要扞卫什么,目光蓦地转为凶狠,声音坚硬,语气任性又野蛮,“这是你自找的,既然向我祝贺,我应下你的贺词,那么,你就得下碗象样的寿面给我吃。” “哎呀,真是的,每次都这么野蛮,有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 不就是一碗寿面罢了,值得这么穷凶极恶的吗? 徐琼只觉得这个小正太所做的事总让她出乎意料,难以琢磨又难以掌控。 这些天,她也不是没听过下人们嘴碎,说着隔壁的宅子里就住着这个小主子和少许仆人,当家大人是没有的。 按理说,都是左邻右舍的,既然搬来了,互相打个招呼也算是人情往来,小正太不就在墙头向她打了招呼吗?但是大人嘛,的确至今还没见过。 其实人家来不来,她也不是很计较,于礼,她是晚辈,却因为在孝期,不好去人家府中走动;二来,自己家中也没有大人,只是不承想,隔壁宅子里也没有长辈。 家家果然都有本难念的经。 万玄被这么一抢白,有点难堪,这么直白向人家要寿面吃,自家还缺一碗面条吗? “哼,我就是说了啊。”嘴里还是强词夺理,他的心里乱糟糟的,耳根忍不住红了起来。 “寿面又没有什么难的。”他这别扭的模样反倒让徐琼对他生出一股淡淡的怜惜和微微的心疼。 不是同病相怜,就只是心软,何况他要的又不是山上飞的、海里游的,一捆细面而已,她家里有的是。 下厨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很快就下好了面,还浇了香油和麻油,加上葱花,上头搁着一只大鸡腿。 这可是她亲手下的面,亲手切的葱花,自己卤的大鸡腿。 啧,又不是小孩,吃什么鸡腿。 尽管万玄的心里很唾弃,但是坐在小厨房的餐桌边,看着围着裙兜的徐琼优雅地尝汤头、沥水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居家安适感油然升起,这种温馨安宁的画面,看着看着竟让他情不自禁地托腮笑了出来。 他到底还是把鸡腿和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看在只有分到一小碗寿面的浮生眼里,不禁起了疑问,“大君,是不是徐家小姐做的东西特别合您胃口?” “多嘴。” 第十四章 浮生很无语地看着自己手里底朝天的碗,好还是不好就几个字而已,用得着这么惜字如金吗? 吃饱喝足还要到了他想要的礼物,万玄悠闲地从徐府回了隔壁的自宅。 “吩咐白虎,快马将这锦盒送到京里的德宝斋,告诉掌柜的,要摆在最显眼处,价钱没有抬到万两,不得出售。”他斜卧在长榻上,看着放在几上的锦盒对浮生说道。 提及正事,向来嘻皮笑脸的浮生不敢打马虎眼,恭敬地行了礼,下去办事。 万玄今日心情很好,跟填饱肚子没什么关系,而是事情似乎正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在走。 啜了口飘着袅袅香气的渠江薄片,茶色如铁,香气浓郁,宛如甘露入喉,让人通体舒畅,精神鸣振。 那丫头,看起来手头并不宽裕,傍身的就只有她母亲褚氏留下的私房,在寻常人家看来,万两余的银子和田庄收息足够她一个守孝的小姑娘几年嚼用了,即便孝期一过,她的上头还有个为官的父亲。 都说为官皆贪,不过,又贪又有才干的人很少,不贪又清的官在水清无鱼的情况下,通常都混不久,因为不巴结上司又不拿银子打点,官运如何能一路顺畅? 以前的徐明珠官路顺遂,他那位出身商家、精于算计的妻子功不可没,如今即便妻子殁了,家计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出现问题。 丙此,那个丫头大费周章盖窑、挖空心思制瓷,莫非就真是因为不甘寂寞,为了好玩? 想也知道不是,她是在为自己铺路。 她的手艺和才华令人感到疑惑,一个才十岁的女童是打哪儿学来老师傅花了一辈子才能熟烂于胸的烧瓷功夫? 那可不是一蹴可几,能从书本硬背下来的学问。 还有,她府里那一大片菜园的出产足以供给他们一家子吃还绰绰有余,即便女子比较早熟,可是就算成熟男子都不一定有她的冷静和气质。 他的确是有目的才和她相处,她为何这般能干,他总有机会慢慢挖掘出来的,多余的其他事,虽然还不必认真看待,不过,多花两分心思在上面倒也不是不可以。 倘若一直待在她身边真能换来他的生命时钟正常流转,就算她要金山银山,他都能为她搬来,至于再多的就没有了。 “朱雀。”他淡淡出声。 一道窈窕人影随即如鬼魅一般闪现。 她是万玄的暗卫头子、四大神兽的朱雀,是四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功夫虽然比不上其他三人,却也足以名列江湖一等高手行列。 “我记得,白玉脂桃膏还有几盒,送去给隔壁的徐小姐,告诉她药效以及教会她如何服用。” 一丸白玉脂桃膏约有拇指大小,曾是皇宫太医院的镇院之宝,属于不传之秘,多少后宫妃嫔用尽心思,想要拿来增添青春美貌却不可得。 这东西用来黑发、明目、益气、强身,效果是一等一的好。 “得令。”暗卫就是要服从主子的命令,即便主子要自己去死也不能有二话。 他们的宗族家人都是大君的世仆,一代又一代。 “告诉她,要是吃完了就说一声,再着人送去给她。” 闻言,朱雀凛然了。 白玉脂桃膏可不是寻常街坊上找得到的膏药,一丸值千金,可遇不可求,是什么人让主子这般放在心上? 她不敢置啄,也不能置啄,身影一闪,如烟消失。 万玄自己并没有发现,因为处理这些事,又想着那些他以前认为无用之事,那些好像暖炉般的光影将他的心熨贴得很平整,他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稀罕地睡了过去。 徐琼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时间不够用,除了上学、抄写佛经、睡觉之外的时间几乎都用在窑边,还有很粘人的小正太身上。 一天为什么只有十二个时辰呢?真的不够用啊。 还有,为什么那个小正太也归她管?他们两人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吗? 好吧,她是把他当弟弟看,对他那张欺世的脸皮实在没有抵抗能力。 美色这种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吃香。 冯嬷嬷对忙碌的窑活颇有微词,两个丫头也皱过眉头,因为两人都帮不上忙,又歉疚又自责,还发现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过,谁都不能影响她想赚钱的大计,就算当下可以平安无事地活着,却不能保证一生顺遂,她一个弱女子难道只能靠父亲对她的宠爱吗?宠爱能永远不变吗? 她不知道。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太不实际,是,她没有安全感,她坚信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能让她信服的只有自己,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钱不是万能,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将来有银钱当靠山,就算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她,她也能保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大姑娘、大姑娘,你瞧瞧,阿茂这只小狗捏得可好?”阿茂捧着一只泥塑的狗,眼巴巴地放到她面前,一脸“你瞧你瞧,我很厉害吧”的表情。 不得不说,这只巴掌大的小狗离栩栩如生还有些远,但是,谁能对一个玩泥土只有两天的阿茂说这小狗还欠缺什么呢? 没错,这些天,她的身边还多了条小尾巴,就是不请自来的阿茂。 他是突然出现的,想当然耳,他想避开他娘和贞娘的眼睛并不是什么难事,两个轮流看顾他的人都领着差事,一个不注意他就能跑不见,只是没有人想到他会跑到徐琼这里来。 “大姑娘,你说有好玩的会叫上我,你看你玩得一身都是泥巴,却没有叫上阿茂,阿茂不想讨厌你,可是,你说话不算话,你黄牛。”他看着身着裙兜、上头又是泥又是釉色、双手忙碌着将上了釉色的素瓷碗从釉桶往外捞的徐琼,一脸的受伤。 徐琼用尾指撩起一绺往下掉的发丝。 原来阿茂想玩泥巴啊。 行,府里泥巴多得是,随便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阿茂终于开心了,玩得很起劲,有时她都歇了,他还待在泥堆里。他不笨,只要教他点什么,他吸收得比海绵还要快,隔天就会来献宝,想要得到夸奖。 几天过去,徐琼看得出来阿茂对陶车情有独钟,于是告诉他,瓷器进了窑中,只要把桩师傅把窑口顾得好,瓷器就会烧得像光华柔顺的漂亮仙女一样,于是,他先是拉了小凳子坐她旁边看她如何加柴火,等她离开座位,他就霸占那个位置不起来了。 她起先没太留意,看着他专心注意火光,该添柴的时候竟然绝不少添一把,该抽柴的时候也丝毫不犹豫。 她这下子可是惊喜又讶异了,这算是无心插柳吗?会不会是她意外捡到一个有天分的把桩师傅? 不过,她也怕阿茂只是短暂的一头热,于是又试了他两回,结果还真的不是,她满意到不行,如果他能顾好每一趟窑都不出错,有七到八成的成功率,那么,她得考虑开工钱给他了。 至于她给夫子的寿礼,钟先生十分欢喜,虽然直呼太贵重,却又不掩得其所好的喜悦,看来,那个小正太还真挑对了礼物。 她稍稍分神了一下,似乎有好几天没见那个小正太了,他怎么了吗? 挥去不该有的胡思乱想,工作分神可是大忌,继续凝聚心神。果然,上了釉色又入窑的二次低温产品真的烧出她想要的霁蓝、雪花蓝、天蓝和孔雀蓝,各色不一样的蓝、让人耳目一新的蓝,满满的蓝叫人爱不释手,躺在大盘中央的春兰秋菊夏荷和冬梅,不只有画龙点睛之效,更是大大增加瓷盘的可看性。 这四色大盘是她用来试水温之作,能不能入别人的眼,她也没把握,但若是不试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啊。 “大姑娘,这么漂亮的盘子到底是怎么烧出来的?”春娥惊讶不已,连碰一下都觉得是亵渎,只敢远远看着。 “你不是从头到尾都瞧着吗?” “人家这是赞叹嘛。”大姑娘就没看到她眼里的都是崇拜吗? 徐琼把四色大盘放进让木器行造的四层包铜铺锦布方盒里,这么一来,就算放在马车上或是提着行走,都能稳妥确保瓷盘不会受到任何不当碰撞而产生瑕疵了。 “捧好,我们要出门。”她解下惯穿的裙兜,放到架子上。 “出门?我们要去哪儿?” “娘给我的私房里有间铺子,这阵子我忙,也是时候该去瞧瞧了。”徐琼拢了拢发丝,基于礼貌,还是先换件干净的衣裳吧。 第十五章 春娥不禁讶然,大姑娘这是要去巡铺子了?方接手的那一阵子,大姑娘一直不闻不问的,怎么这会儿想到这件事了? 【第七章 收获第一桶金】 徐琼回到房里换了出门的衣裳,将自己梳理整齐,雅致的藕色衣衫、同色襦裙与香色绣鞋,略一思索,她拿下鬓边的白绒花,放在褚氏的牌位前,“娘,女儿要出门去办事,不好带着这花,就先寄在您这儿。”双手合十诚心行礼之后,知会了冯嬷嬷,她便带着阿青和春娥搭着马车出门去了。 婺州城的热闹并不亚于任何一处江南城市,行人如织,有青布长衫摇扇而过的士子,有秋衫烂漫嘻笑游街的闺阁女子,也有巷弄里笑闹的小童和做着针线看顾孩童的妇人,街市有河道川流而过,花枝树影荡漾在水上,也荡漾在摇橹摆桨的河沟里,一副生动的市井生活志。 聚珍堂并不是很显眼,位在巷子和街道的三角窗处,旗帜招摇,虽然人潮不少,也有进出的马车,但进去的人双手空空,出来亦然。 这可不是好现象,难怪收益称不上好。 当然了,徐琼也理解珍玩铺并不是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随便买把大白菜就能达成交易,但是也不应该这么惨淡,原来,娘亲也有不擅长的事。 她哪里知道,褚氏想留给她的绝对不是这些亏损的铺子,而是更多、更好,真正能赚钱的,但是人生就是这样,安排归安排,人这一口气没有了,再多的苦心经营又如何? 幽静清雅的店里摆设不多,见到有人上门,身穿茧绸袍子的李掌柜一脸笑容迎上来。 原以为上门的是客人,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李掌柜肃容了,“小姐?” “李叔。” 在丧礼中,这位李掌柜有来吊唁,也和她说过话,那时,她只模糊知道他是跟着母亲陪嫁过来的陪房,替母亲管着铺子,想不到就是这间聚珍堂。 李掌柜将她领到后面的小厅,让伙计上了茶,这才端立在一旁。 “李叔,您也坐吧。”看着简单大气的桌椅,这间小厅显然是李掌柜平常记帐看帐、休憩的地方。 “谢小姐。”他是有阅历的人,也不推托,道了声谢才侧着身子坐了半张椅子,显得有些拘谨恭敬。 “娘过世后,把这间铺子留给了我。”她开门见山。 李掌柜心里一跳,只迟疑了一下便道:“小姐能接手聚珍堂,老奴总算放下心来了。” 东家走了,不得不说店里面最近人心有些浮动,小姐的年纪又这么小,懂得生意上的事吗?新的担忧又浮上心头。 “琼儿年纪还小,对生意懂得也不多,铺子里的事还是要多仰仗李叔费心。”她也不摆架子,对于铺子,她没有什么一开始就要大刀阔斧整治的想法,只希望在她及笄之前,粮行和珍玩铺的收益能打平就好,往后等她站稳脚步,若有其他想法再来打算。 “这是老奴的本分。” “琼儿这趟来是有两样东西要请李叔帮我看看,是否有收卖的价值?”她示意春娥把木盒拿过来放在几案上,然后打开铜锁,一只雪花蓝大盘呈现在李掌柜眼前,接下来,余下的三只全亮了出来。 李掌柜乍见,先是瞪大眼,好一会儿仍别不开目光,神情难抑、心荡神摇,他慎重地将盘子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盒子里端了出来。 四只大盘一字排开,尽管见过不少好东西,他还是大大倒抽了一口气,喉咙吞咽口水的声音大到都耳鸣了,“敢问小……东家,这蓝釉盘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交托寄卖的。”她无法据实以告,若是告诉这个中年汉子这些瓷盘是她烧的,他会信才怪,不如说是朋友托卖,可信度还比较大。 李掌柜把四只大盘又摸又看,眼睛泛光得都快撑不住了,最后激动地让伙计把柜台边的鉴赏师傅请来。 这下子,连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也难怪,就稀有程度来讲,不仅江南,整个天下,蓝釉的瓷器都非常稀有,因为蓝釉很难烧制,需要高温,成功率低。 “掌柜的,你瞧瞧,这盘形体不小,釉色又正,均匀到挑不出一丝瑕疵,像这种通身都泛着蓝紫,看上去很润泽的,真的很罕见。” 加上四朵栩栩如生的贴花,鉴赏师傅看着散发蓝紫色光芒的大盘,简直是爱不释手。 识别瓷器的价值有几要素,首先是物以稀为贵,其次要看釉色如何,如果颜色不正就次了,再来就看器形,体型越大价值越高。 “可惜的是,居然没有落款。”他最后叹了口气。 “这种蓝釉要求的技术太高,一般的窑口是绝对烧不好的,因此,没有款识也可能是官窑烧的。”李掌柜和师傅说得起劲,压根儿把徐琼晾到一边去了。 徐琼也无所谓,悠闲地喝着茶,安静地听他们讲评,顺手抓了一把盘子里的果脯给春娥。 她是个孩子,做着这种事一点也不失常。 “即便不是官窑烧制的,也是官搭民烧,也就是官家订制,让民间的高手来烧制。”鉴赏师傅恋恋不舍地把手中的大盘放回木盒里,这一生能见到这么精致漂亮的瓷器,他也值了。 李掌柜回过头来看着徐琼道:“这四只大瓷盘,不知东家那友人可有开价要卖多少银子?” “两万万两。” 李掌柜对徐琼的狮子大开口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慎重地考虑着。这种捅破天又前所未见的四色蓝就这么丢进瓷器市场,不知会刮起多大的旋风,又会造成多大的效应,可以为聚珍堂赚进多少银子? 这可是无法估计的数字啊,两万万两,小姐的估计还真是保守了。 “李叔如果觉得可以接受寄卖,售出后有四成的佣金可以拿。”她竖起四根可爱莹白的小指头。 “啊?” 四……四……四成! 那简直是天价啊,就算从此回家养老,什么都不做都能优渥活到老死,甚至子孙三代都不愁吃穿。 李掌柜还没缓过气来,徐琼又丢出一记炸雷,“我觉得,要推出这几只大盘,拍卖是最好的方式。” 拍卖听起来像是现代的产物,其实早早就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纪,人类有了剩余的产品,为了转让或者出售,这种竞价的买卖方式方便又成功,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关注。 这名词听着新鲜,经过她解释之后,李掌柜一拍大腿,“这真是绝妙的主意啊。” “细节部分,就请李叔多费心了。” “不敢,这是老奴该做的事。” 离开时,她顺道也把聚珍堂的帐册带回去。 既然要涉足这一块,不把帐目理清是不成的。 之后,她又带着春娥和阿青去了粮行。 后续发展让徐琼不由得十分赞许,其实不要小看古人,他们的聪明智慧绝对不亚于现代人,将举一反三贯彻得淋漓尽致。 李掌柜请来画师将四只瓷盘画在邀请帖上,帖子只有三十份,放出消息后就分送到婺州知府、窑主、鉴赏收藏家、商贾富户等等有头有脸的人物手中。 因为只有三十份,就算自诩是在婺州说话有声的人物,也不见得就能拿到。 如果说,大家都拿到了帖子,端看值不值得去这么一趟,若是没拿到,上流人物最讲究的就是脸面,一旦涉及到面子问题就必须争一争,否则今后在圈子里就抬不起头。 再说,聚珍堂在早些年是颇有名气的,只是这些年来的作风行事转为保守,许多年没有推出特别显目的珍品,这么平地一声雷,加上受到邀请的人们看见帖子上精致的绘图,还注明了凭帖入会,姑且不论实物值不值得花银子去买,这场热闹就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了。 于是,拍卖会这天,许多台面上的人物,甚至隐藏着低调过日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非凡人也想尽办法,透过他们自己的管道拿到邀请帖子。 自然了,甲家拿到,乙家就去不成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又因为四只蓝釉盘当真稀罕至极,那一个个行家全都是带着毒眼的鉴定师前往。 一番高价竞争下来,激烈标售的状况只有亲身参与的人能够清楚述说。 徐琼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四只蓝釉盘卖出的价钱为何。 这样很市侩吗? 她凭自己的工艺赚钱,谁又能说什么? 第十六章 当李掌柜把银票送到徐府时,她才知道四只盘子卖出了天价——四万万两!超过她预估的两倍价。 她依照诺言,给了李掌柜四成,还给了铺子里的师傅和伙计丰厚的分红,每个人都拿到叫人手软的银子。 她这一举动,扫除了聚珍堂多年的郁闷之气,每个人都振奋起来,士气如虹了。 而她有了这笔银子,自信也足了,当着一干下人的面前宣布要给阿茂工钱。 “先暂定一个月的月钱五两,日后阿茂如果表现突出,月钱也会跟着调整。” 这一番话在下人圈里激起偌大的涟漪,连胡二和妻子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反倒是当事者阿茂一脸傻笑,还回问徐琼道:“五两银子很多吗?” 胡二媳妇拉着他的手道:“五两银子可比爹娘的月钱都还要多许多,太多了。” 阿茂笑得天真无邪,“贞娘,阿茂会赚钱,阿茂可以养家了,以后娘不会背着阿茂偷偷哭了吧?爹也不会一个人喝闷酒了。” “嗯嗯嗯,你赶紧先向大姑娘叩头谢恩吧。”胡二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这傻儿子能替自己赚回一分钱。五两银子,是五两银子啊!不是五分钱。他的孩子不傻,真的不傻。满怀辛酸感慨,老泪一个没忍住,除了拚命压着阿茂的头让他向徐琼磕头,胡二什么都说不出来。 “磕头就不必了,这是阿茂应得的。”徐琼挥了挥手,“这段时日,大家都辛苦了,晚上让厨房加几个菜,大家吃好喝好,明天依旧要坚守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活儿,我不会亏待大家的。” 她的话立刻得到满院子的欢呼回应,眼角余光看见了垂首立在一旁的贞娘眼中充满无限感激。 这回,是真正收服她的心了吧。 徐琼也微微笑了。 婺州就算入冬了也不见飞雪落泥,只是微冷的风把园子里的草木吹得七零八落。 天气变冷,钟螽的老腰开始酸疼,干脆让徐琼放了假,不料她却被冯嬷嬷逮进房里刺绣。 如此天气,做什么都比在绣绷上飞针走线来得好,做针线真的需要天分,冯嬷嬷怎么就不懂因材施教呢? 她又戳了一针。 “大姑娘,出大事了。”春娥想着身上的寒气不是太重,心里也急,跺了两脚便进了绣房,房里因为烧着炉火,乍冷还寒,徐琼没怎么样,倒是春娥打了个喷嚏。 “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徐琼把芍药的叶子渐层色补上最后一针,抬起了头问。 “小姐,常州那儿传出洪姨娘有身孕的消息,据说还是个男胎。” 常州和婺州两处宅子并不是互不通气的,再怎么样徐明珠在公务之余对女儿还是十分关心,徐琼透过赴任的父亲派来的下人,多少知道洪姨娘和庶妹在知府后衙过得有多滋润。 但是她从来不说什么,像这时候,她坐着听春娥把话说完,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个颔首或皱眉的动作都没有,这让春娥很担心,难道大姑娘被她的消息吓坏了? “我们只要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顾好,别人的事,咱们管不着。” “什么叫别人的事?大姑娘,难道您就没想过,那个洪姨娘要是因为这样被扶正,那您将来的日子可怎么办呀?”春娥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转不过来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阻止洪姨娘爬上继室的位置,还是要指责父亲忘记糟糠之义、阻止他要子嗣传承香火的想法?” 父亲不是个对自己的仕途没有想法的人,于大处,他爱民如子、清政廉洁,只要不在小事上不知轻重,让人抓住小辫子,想再往更高的位置真不是难事。 她犯得着为了一件还未成为事实的事情心烦吗? 春娥这一听就收了声,“奴婢不敢。” “往后行事要稳着点,别喳喳呼呼的,让人看轻了。”这丫头的优点就是笔直的一条筋,缺点也是如此。 “那……”春娥吐了吐舌头,犹自挣扎。 “春娥,你听过“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这几句话吗?”徐琼没有生气,而是循循善诱。 春娥摇头。 大姑娘明明还小她两岁,年纪那么小,眼神却是自信又笃定,像是沉淀了许多岁月的老者。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很荒谬,也许这就是有读书的大姑娘和她这个只认得几个字的奴婢的差别吧。 气质啊,这种东西,她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了。 “这些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们,善于用兵作战的人总是要先创造对自己有利的局势,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洪姨娘如何、我爹又是如何,身为晚辈的我都无法置喙,甚至指手画脚,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不处于劣势,你明白吗?” 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女,对于父亲会不会再娶、娶回来的新妇是什么人,她都不在意,专注于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物,不如把重心放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 譬如制瓷,譬如生意,有人曾告诉过她,经商之道就是一步先、步步先。 在这个年纪才十几岁就被视为成人的时代,十岁的她必须开始替自己的未来铺路,而且要躲在幕后,低调地不出风头。她不要名声,动用自己多出了一辈子的智慧,只为了趋吉避凶,难道还做不到吗? “奴婢明白大姑娘话里的意思,您是不想处处受人掣肘。”春娥慢慢厘清徐琼的话,眼睛蓦然明亮,“您造了窑,又做那些瓷器,不只是为了夫人留下来的铺子,也是为了想让自己站稳脚步,对吧?” 徐琼对她嫣然一笑,点了点她的小脑袋。 果然聪明了,只要肯稍微花点脑筋,这丫头的确不差啊。 “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拉长着声音,已经把徐府当自己府邸出入的万玄,背着手踏进徐琼的绣房。 “又是你,是谁让你进我家大姑娘的绣房的?”春娥像护着小鸡的母鸡,蹦地跳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跟在他后面的贞娘面有愧色,“大姑娘,奴婢拦不住万公子。” 的确也是,她这样小胳膊小腿的,只能拦君子,拦不住小人。这份认知,徐琼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只不过一阵子不见这个小人,好像又长高了。 “来者是客,去沏茶。”她轻描淡写地阻止两个丫头眼底赤裸裸的驱逐之意。 虽然不是很情愿,贞娘还是下去了。 待茶送上,徐琼挥手让她们去外头的院子等着。 “快去啊,连你家大姑娘的话都不听了,这样的丫头真不合格,要是我就卖了她们。” 万玄很落井下石地狐假虎威了一下。 春娥握了握拳头,还欲说点什么,随即被懂眼色的贞娘拉走了。 “公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有事必登门,没事也会来她这儿闲逛一圈的小正太、童子、少年……她都有些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他了。 才多久不见,他又往上窜了,感觉上似乎每见他一回,他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个子,这孩子真的有问题。 “琼儿对我还是那么见外。” 琼什么?她差点呛到,才相处没多久,他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徐小姐、徐琼,进化到亲密的琼儿了。 除了爹娘这么叫过她,听他这么亲热的语气真的很不习惯,不过对于这种人,她也懒得纠正了,若是越说,他肯定越故意,当作没听见就好。 至于见外,她能不见外吗? 他们俩不是亲不是戚,朋友更谈不上,她不知他的根底,他也从来不说,对一个来路不明、浑身充满蹊跷和谜团的人,亲近得了吗? 她原以为,世上有很多事、很多人是需要时间去沉淀的,慢慢接近了,许多事自然就会浮出水面,可是她错了,经过这些日子,对他,她仍是没有了解多少。 也不怪她心里疑问丛生,她的身体是孩子,不过请原谅她的思维并不是如此。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时代不是她以前习惯的那个自由民主、甚至可以任性的年代,这里封建又八股,人命——尤其是女子的命,薄得跟张纸一样,她不能不防、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如履薄冰啊。 就算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是人心隔肚皮。她重重吸了气,就算自己是疑心病好了,总比被人莫名其妙暗算了还不自知来得好,对吧? 第十七章 【第八章 输人的真实身分】 “你真小气,那么久的朋友了,喝你一杯茶、坐一把椅子都要计较,我无事来瞧瞧你也不行吗?” “公子的身上常常挂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牌匾。”她淡淡地说。 在外头候着的浮生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家仆的家教不好。”万玄倒是非常沉得住气。 唉,和这种人生气真是多余。 “茶也喝了,椅子也坐了,公子还要再一杯吗?” 他笑得如琼珠闪烁,“这段日子也不见你长高半分,如果你不是这么小不点的个子,也不是这般善解人意,我都要以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成熟丫头,又或者是个聪慧到近乎妖的孩子。” 徐琼心里不禁一跳,还是小看了他,自己的言谈行径太放松了,“这是褒还是眨,小女子就不多揣测了,就诚如阁下,不也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面对一个秘密如此多的你,女孩子家保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也合情合理,不是很难理解。” 这算不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摊牌了吗? 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至少在他面前,她不必用十岁孩子的口吻说话,也不用太刻意掩藏什么,和一点就通的人说话,的确省事。 万玄的眸子像是一泓泉水,不笑的时候嘴角冷硬,半晌后他忽然微微一笑。 他自觉这一笑没什么,看在徐琼眼里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笑就像和暖春风吹过深冻的大地,又像春花绽放于一瞬间,也像流星划破黑夜,那样的风华让她觉得天地都为之失色。 她移不开眼,看得脸红心跳,看得她很想上前去摸摸他的脸、碰碰他的嘴角,可是,她紧紧攥住小小的拳头,连忙撇过脸,不想变得更花痴。 “琼儿,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我让朱雀送来的白玉脂桃膏?那虽然不是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东西,可也来得不容易,要不是你请我吃那碗寿面,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到口的话硬是拐了个弯,打起了哈哈,可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他甚为欣赏她的机智, 和她说话有一种莫名的舒畅感,只不过,他是个何等谨慎小心的人,要想撬开他的嘴,她还得多加把劲。 他承认自己喜欢待在她身边,但是,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能说,人性通常最禁不起考验,对她,他不想尝试。 但是她那么聪慧,他的秘密还能在她面前隐藏多久? 他还真没有自信。 姑娘家啊,还是笨一点的好,傻傻地长大、傻傻地嫁人生子,老了让孩子奉养,过完这一辈子。 无知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不是吗? 要是这么告诉她,她肯定给他一记大白眼。 对于他会不会吃她的白眼嘛,唔……忽然很想试试看。 “你的投桃报李太贵重,无功不受禄。”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一本正经。 “琼儿这是不相信我的诚意?” “我看不见你的诚意在哪里,我对你一无所知。”那白玉脂桃膏看起来就相当非凡,虽然说人情往来是互相的,但是一碗寿面换那些用绿翡翠装着、一打开就清香扑鼻的药丸,再无知的人也知道不对劲,她不想欠这样的人情。 原来,白玉脂桃膏还不算诚意,难道要把血淋淋的心肝掏出来才叫诚意? 这丫头这么难哄。 “那么,我可非得拿出我的“诚意”来不可了?”他敛容道。 “公子不说,小女子也不敢逾越。” 她的笑容淡去,像一朵花静静收起。 该死的,他为什么不喜欢她此时的神情?就像彼此之间突然划出千山万水的距离。 万玄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在斟酌着该从哪里启齿,“我在京城开了一间珍玩铺,我把日前你给我的那只跳刀壶放在店里寄卖,卖出了三万两。” 既然东西给了别人,卖银子或留作自赏,要如何处里都是人家的自由,她其实一点意见也没有。 不过,他说他在京城开了一间珍玩铺? 是“他”,不是“他家”? 徐琼蹙了蹙眉心。 一个小孩子,哪来这般才能? “你的店?” 万玄叹了口气,“我的。”真是个鬼灵精的丫头。 “你总算说了句实话。”人为了自保,有许多方式可以骗人,但唯独眼睛骗不了人,如同现在的他,眼底一片澄澈。 “小丫头,你这么精明,以后谁敢娶你?” “不劳费心。”她不高兴地瞪他。 “我自认做得很好,到底是哪里露了馅?”被这样看穿很没面子,更多的是好奇这个小丫头到底生了一对什么样的眼睛。 “你这像是抽条的个子。”那高度十分不合理,增高机和转大人也没这么厉害。 他闻言一怔,不由得苦笑道:“你的观察力真是惊人,也的确,若是没有比旁人还要细致的探测和观察,哪有可能做得出轰动整个婺州城的四色大盘。不过,我的个子只能归功于本公子从京城带来的厨师太会煮菜,至于你家的厨娘,可能需要检讨了。” “原来问题出在厨子。”她撇了撇嘴,才刚刚夸他说了实话,立刻又是鬼话连篇了。 她长得有那么笨吗?胡诌一通她就会信吗? 这种缺乏真心的人没有继续打交道的必要。 她遂端起茶盏。 哟,这是下逐客令了,真不给面子,屁股还没坐热,重要的事情都还没说啊。 “等等,你让我把话说完。” 万玄,大创王朝的开朝皇帝,建立不世功业的开国元祖,眼界高远、见识不俗,虽然他并没有做好要向她吐实的准备,但是,他不禁苦笑,看来,今天是瞒不过这俏丫头了。 若是普通人,他压根就不必斟酌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自从和徐琼打交道以来,他知道她看起来温柔好说话,但事实上倔强埋在骨子里,看她烧瓷器的坚持和执着就能知道,她一旦坚持某件事就会做到底。 他发现,自己在妥协之间非得做出实际的退让不可,否则,自己想要的就会落空。 看着她那双沉静的乌黑大眼和越发甜美睿智的五官,外面的寒雪映着薄薄的日光将她低垂的睫毛染了一层金边,粉嫩的脸蛋被映得红润,这样的她已经不只是顺眼而已,他看着她,抵在舌尖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我病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所能拥有的东西超乎普通人的想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是,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和徐琼维持友好、让她把他当朋友还要重要。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应该要交底了吗? 病了? 徐琼沉思,如果她说能理解,万玄肯定不会信,有许多医学报导都说过,侏儒症或巨人症都源自于内分泌失调,可能是肿瘤,也可能是遗传的问题。 在这年代,是不治之症。 徐琼见他面有颓色,但表情仍算镇定。 因为那毒妇的手段,他痛不欲生的由一个七尺男子汉在一夜之间倒退成孩童,从此他的生命时钟停止在那一个骨胳撕裂、肉体崩溃的恐怖的夜晚,这些年来,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要游离在轮回之外,徘徊在世上当一个游魂,尤其他身边那些熟识的面孔一个个老了,一个个走了—— 刚开始那会儿,他不是没有惊慌失措过,是的,惊慌失措,为什么他会遭遇这等厄运横祸? 他不是神之子?不是得神庇佑,永世不垂? 现实告诉他,他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 直到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不隐遁深山老林,永世不出,要不公诸于世,让人当成妖怪烧死;这两条路,他都不愿为之。 一夜苦思,他决定大隐隐于市,他称病不出,替自己安排好后路,也替身边忠心耿耿的人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等到时机成熟,皇帝的身体每况欲下,最后诈死而逃。 他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宅邸,身边只留下少数值得信任的仆人,而皇宫很快敲起了丧钟,京城整个戒严,他可笑的目睹了自己盛大的丧礼。 从此,大创王朝再没有他万玄这个人了。 他无声无息,年复一年,低调的过着近乎死寂的日子。 因为他是个死人。 那日,真的无事可打发时,他会循着府里不知多少的地道随处乱走,漫不经心的在狭小的郡邸遇到她。 无心的偶遇,却彻底又翻转了他的人生一回。 第十八章 他原本以为将寂静到生命毁灭的那一刻的生机竟启动了,他的时间不再是停滞在那里,而是可喜的往前走了—— “我一直以为,也想不到,我能来到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年纪。”他的表情如老僧入定,只是字句间仍然泄漏了压抑不住热切的情感。 人要活得如同枯木死灰可不容易,尤其身体里还拥有一颗活跃的心。 徐琼的表情称得上是丰富,但万玄看得出来,那里面没有一种叫做排斥的情绪,那样的目光该怎么说……她并不是被逼着接受一件她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如果我说岔了,还请公子指正,”她先礼后兵,“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病情因为某种缘故出现了转机?” “是。” “我能问原因吗?” “因为你。”他不是不知道,主动交出底牌会丧失主权,但是,他豁出去了,要是再隐隐藏藏,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相信这么做是值得的,他将会收到无可限量的报酬。 至于报酬是什么? 就是她全部的信任。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无论是她的能力,还是福缘。 是的,她是他的福缘。 他原本就要灭绝的人生皆因她得到了转机,不是他的福缘是什么? “我?”这答案会不会太过狗血了? “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我只晓得,遇见你之后,我静止的生命开始有了流动的迹象,也因此,我一路从京城追着你来到婺州。”追着一个小丫头跑,他的人生还真没有什么比这更稀罕的事了。 “我不明白,我没有任何医术能力。”她要是能自医,还留着这头泛黄的发碍眼干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突飞猛进的个子又做何解释?” 徐琼被他的话噎住了,他用得着这么堵她吗? “我这是病。”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若毫无保留的告诉她这是巫毒玄术,这丫头那小小的脑袋瓜子能承受吗? 他的语气令人不可思议的平静,不是没有怨忿,只是很容易就被他的表情遮掩过去。怨恨也是需要力气的,时光太过悠远,陷害他的人早已辞世,离开这个令她万般痛恨的世界,只留下他,他能去恨谁? “是病,也是诅咒。” 徐琼的心猛跳,鬼神之说虽然虚幻,但世间无解的怪事太多,身边不曾出现并不代表没有,没听过也不表示事情不合理,尤其是“诅咒”这种近乎玄学的东西,它像是种念力,一种来自心里的力量,有正念也有负念,怨恨或愤怒的念力会招来不幸,唯有感恩才能招来幸福。 “你做了什么让人怨恨至此的事情,那人要下诅咒害你?” “说来话长,你不会想知道的。”他笑得讽刺。 要怪他这张脸、怪他滔天的权势和一时无二的风头、还是怪他自作孽?一着错便连篇错到底了。 但是,比起国家兴亡,人民福祉,事情若是再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那么做——与他国联姻,稳固自己的帝位。 情爱之说,对一个刚登基的帝王是不切实际又虚无缥缈的,偏偏后宫的那个异国女子爱上了他。 她百般示好诱惑,想要他的专宠,他给了,却无法给她后位。 几经暗示、试探,用心计较,心机用尽,后位于她仍是遥不可及,最后,她用怂恿她父王攻打大创的理由,索要那顶身为国母的后冠和无上的权力,甚至收拢权臣与他作对。 他不屑妥协。 于是两国吹起了战号,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打了起来,当他全身浴血从战场上回到皇宫,内侍来禀,甫闻祖国战败被灭时,她自刎了。 死前,她用全身的血液在汉白玉宫殿中写下血淋淋的诅咒,直到最后一滴血耗尽。 他冷眼看待,然而,谁知道她的死亡只是她复仇的第一步。 她要他用余生来偿还欠她的血债。 很典型的因爱生恨、株连苍生的老故事。 两人静默许久。 这话题太沉重,徐琼听来只觉毛骨悚然,虽然已经是历史久远的故事,感觉还历历在目,耳畔仿佛还奔腾着那个异国女子凄厉疯狂的哭喊嘶叫声。 万玄的脸色淡漠,那是说不出的一种冷,一种透心凉的冷,痛苦写在他试图隐藏的眼神里,对他来说,这件往事毕竟是他的痛处,不值得炫耀就算了,还为此赔上了无穷岁月,虚度了人生。 “既然,我是说既然,你觉得身体慢慢康复,那就一切都照常生活,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如何?” “你不怕跟我待在一起也会被诅咒影响?”他的一双眸子直指人心地瞧着她,对于她的平淡待之,更多的是不信。 “我相信乐观或悲观可以影响人,但诅咒又不是朝廷的连坐处分,小女子不信这个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用轻柔缓慢、如泉水般叮咚悦耳的声音说道。 她有正确的人生观,而且固执,不容易动摇,愿意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住她,不愿意的,任谁说破了嘴也无用。 “你不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平常人认为荒谬无稽的诅咒巫术之说,她居然轻易就信了。当然,他并不知道,她会这么容易接受他的说词,正是因为她自己也有过神秘难解的经历。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有她知晓。 “小女子借问公子一句,我们可是今儿个才识得的?并不是吧,我对公子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万玄那一双原本如同荒芜了的眼忽地迸出万丈光芒,心头大震,“你是说,你信我?”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让他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如同暗夜里迷路跋涉的旅人,以为前途绝望的时候却到了家。 徐琼瞧他傻呆呆的样子,宽慰地笑了。 她的笑温婉娴静,笑得那么轻松,叫他瞧得有些别不开眼。 “既然我们彼此信任,何不来谈谈合作?”如释重负后,他的眼眸溢出灿若明珠的光芒,好似死寂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圈圈荡漾开来,漫出极其稀有的温柔,接着又道:“都说了这么久的话了,我的喉咙都疼了。” 这反差也未免太大了,不过,好吧,来者说什么都是客,她端起还有微温的茶壶,替他续了茶水。 他看了一眼茶水,不高兴了,故态复萌地嘟囔道:“我说,你这里的丫头真是太没眼色了,茶水凉了也不知道要换上,还有,点心水果呢?待客之道、待客之道啊,看来,有必要让她们重新学习规矩。” 徐琼微微笑着,微侧着脸向外喊道:“你们都听见了,还不赶紧把公子指名要吃的东西备上来。” 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新沏的茶、干果蜜饯、时令水果和各式糕点摆满了一桌,接着,丫头们规规矩矩地往后退。 “长眼睛没看过来人家府里还要吃要喝的……”意思就是说,好厚的脸皮。 万玄听了,脸色顿时焦黑如土。 徐琼一点也不同情他,“谁让你背后说她们坏话,她们的耳朵可灵得很。”她是很扞卫自家人的主子,她们这种报复法,她一点都不反对。 万玄抓起切好的哈密瓜狠咬泄忿,“你这样纵容那些个丫头,以后有你苦头吃的。” 徐琼抿嘴笑道:“往后,我替她们一个个都找到好对象,她们感激我都来不及。” 两三下啃光一片哈密瓜,万玄拿出一方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拭净,他的目光澄明,笑容温煦,“你有一手超凡入圣的制瓷工艺。” “公子过奖。” “再重新介绍一下,我叫万玄,字重华,你以后称呼我的字即可。” 啧啧,开始套交情了,让她喊他的字,这人的心机真深,叫人不设防都不成,他到底有几个心眼啊? 慢着,万可是国姓,她当时怎么没想到这点? 是她当时没细想,但也算不得稀奇,他的打扮穿着和气度,不是皇室贵胄还能是什么? “可否告诉我,你那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想破头都想不出她一个官家小姐怎么会有这一手绝艺。 “上辈子带来的。”这不是谎话,好孩子不说谎的。 她讲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万玄只能将她所谓的“上辈子带来的技能”当成是“本姑娘天赋异禀”的意思。 他喜欢这样,聪明人与聪明人向来合拍。 “我们合作吧,你的工艺与我的财力,必定能大展鸿图。” 第十九章 见他忽然凑到她面前,徐琼发现两人此时靠得很近,他的脸就在眼前,她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几乎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他的询问声重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 看着眼前的万玄,有如擂鼓的心又添上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她拿了颗苹果在手上摸来抚去,她并非真的想吃苹果,不过是想找点事做,尽快稳定自己的情绪。 “能赚钱的方法很多,凭什么万公子觉得和小女子合作有利可图?” 她没想过要和谁合作,自己能赚钱又何必分一杯羹给别人? “你那柴窑说穿了只能小打小闹,你连个善绘画的画工都没有。听过独木难支吧?你一个小丫头,难道凡事都打算自己抛头露面去办?”他一下就指出她的弱点。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扛着官家小姐的头衔,自己一个小孩出去和大人谈事,要么是被歹人盯上,当成肥肉;要么被当成弱小好欺负,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更别提要谈成生意了。 “难道你就能?”知道归知道,被一个同为小屁孩的小鬼嘲笑自己年纪幼小,说什么心里头就是不舒坦。 她也知道比起专业的人才,她的绘画可不行,那四色蓝釉盘的春兰秋菊夏荷和冬梅需要的是立体感,和画工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所以她能独立完成,像万玄所说,倘若碰到需要添加彩绘的瓷器,她就没辙了。 自己不行,就该请专业的人来。 这么浅显的道理,任何一个想当老板的人都知道。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手,我都能替你找来,而且全是一流的高手。”万玄继续抛出好处。 “你的条件非常诱人,可是明面上,我留在婺州三年为的是替母亲守孝,赚钱只能在暗里,要是做大了,我对家里不好交代。”他规划的美景很好,但是实行起来并不容易,“公子或许觉得我是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但那些瓷器放到我自己的珍玩铺里卖却是刚刚好。” 一步一步,她都要踩稳,大饼很漂亮,但不实用,也不实际。 万玄模样古怪地摩挲着完美无瑕的下巴,“你不知道吧,自从聚珍堂卖出你那四只蓝釉大盘后,有多少人想把聚珍堂的幕后老板挖出来,你觉得,在婺州城这小小地界,要是没有靠山、无人庇护,你能藏得住、能低调到什么时候?” 她不用想都知道藏不住,别说藏了,稍微知道徐家底细的人就能把她的老底查翻天,然后见光死。 她把手里一直把玩的苹果放入嘴里咬了一口,然后接着又一口,万玄也不催她。 直到苹果剩下果核,她果断说道:“我答应与你合作,你能打包票帮我避免掉这些事情?” “能。”不过小菜一碟。 他这是自诩为保护伞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略加斟酌。 “但说无妨。” “你拿得出大量的玛瑙吗?” 万玄的眼睛发亮,“量要大到什么程度?” “红色玛瑙石,越多越好。” “你想做什么?” “先说你拿不拿得出来?” “印象中,我有一两个矿脉产过玛瑙石,至于产量,我得回去问一下负责人才能回复你。”他的私产那么多,不见得全都记得住。 徐琼暗吸了一口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有这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矿山哪是随便就能有的,矿石的开采权向来就是把持在朝廷手里,他居然有一两个矿脉?! “倘若你能供应我红玛瑙石,我保证会做出让你惊艳的瓷器。”她还在担心汝窑的成分太棘手,这会儿居然有人能送上门,她也太走运了。 “成交。”他也不啰唆,他被她勾起那种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已经不是简单的词语可以形容了。 “那么,我们就来谈合作的细节吧。” “你意欲如何?” “既然你让我扯着你这张老虎皮做事,我也不能太对不起你,如果事成,我让你把瓷器放到你的珍玩铺去卖,但不是全数,我的铺子要留下一至二成在柜上卖,至于你卖出去的银子全都算你的盈利,我的自然算我的,如何?” 这种另类的求同存异,隐身成老二也没什么不好,老大负责冲锋陷阵,享受人前的荣耀,自然也要担待风险,老二的荣光有限,却不愁吃穿,对目前的她来说,老二哲学才是最保险的一着。 “还算公平。”万玄沉吟了一下,慨然允了。 他不是锱铢必较的奸商,也非凡事只求有利可图,他让一步,徐琼也让一步,求得两胜,那些细枝末节并不重要。 不过,她居然说他是老虎皮。他笑得颇有深意,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扯的是天下最大的一张老虎皮,她要是扯得动,自然算她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应声,“合作愉快。” “既然以后要常往来,可以请贵丫头们换个合我口味的蒙顶黄芽吗?”他提出了自觉不过分的要求。 徐琼不禁摇着头,这人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了。 他要喝的茶有这么简单喝得到吗?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茶叶是一叶一芽的。 不是好茶——不,不是贡茶就压根入不了他的口,挑嘴得很啊。 她唤人打水来净手,睨向他,“小女子来替公子泡吧。” 他起先不是很经心,“我喝茶很挑的。” “要不是看在你是合作伙伴的分上,我也不会找这事做。” “哦?”这么说,他倒真想瞧瞧了。 徐琼让人捧来火炉和一应器具,净了手,用棉布垫着壶底,将泉水放在火炉上烧开,水沸之后又加了一小碗泉水。 万玄见她动作优雅流畅,那双白葱似的手就像蝴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等水第二次沸腾,她才用小杓子掂量出分量刚刚好的茶叶投入沸水,关火稍待片刻,等茶叶在水中完全舒展开来,舀出一勺盛入茶盅,撇了撇浮沬,沏好的茶上烟雾缭绕,茶香四溢。 万玄闻到茶香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很不得立刻能喝到这杯茶。 徐琼将茶递了过去。 他揭开茶盏盖,氤氲清香扑面而来,他抿了一口,在舌尖一番品尝,这才下喉。 茶一入喉,他心情极好,连声笑道:“好茶。” 又大开了一次眼界,他在徐琼身上看到了她的与致众不同,就这样看着她,似乎不会厌倦。 【第九章 离别的愁绪】 日子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这是徐琼在婺州的第三年了。 常州徐府的人按例送来应节的一应物品,来的人还是大管家徐辅,带着他的儿子,徐钱。 徐辅每年都能见上自家大姑娘一面,每年她都会给他不一样的惊喜,一年一年过去,她就像蜕变的毛毛虫,枯黄的发逐渐乌黑发亮,头上轻挽着发髻,余下发丝全披在身后,五官渐渐长开了,冰清玉洁的一身好肌肤,饶是年年看着,仍然像看见天香国色的牡丹,含着花苞,就等花开时节动京城。 徐辅心中十分宽慰,大姑娘和夫人的模样有八分像,但细细品味又更胜一筹,夫人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要如何高兴。 徐琼能从丑小鸭变成如今这副让人不舍移开目光的模样,万玄的白玉脂桃膏不是没有功劳,这些年她可是把它当成九制乌梅那样的零食在吃。 当初推拒是觉得交情不到,况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自从两人开诚布公——应该说还是各自留了一手-成为合作伙伴之后,人家既然拿来了,不吃白不吃啊。 她身穿素雅淡绿的哆罗呢对襟褂子,端庄地坐在主位上。 “老奴见过大姑娘。” “辅叔许久不见,焰大哥一路辛苦了。”她虚扶了一把。 “大姑娘千万别这么称呼这浑小子,您叫他的名字就好。”徐辅掀眉毛拧鼻子的,他是谨守分际的人,可不以为儿子小时候和大姑娘玩过一阵子就有资格和她平起平坐。 “大姑娘。”徐焰有些腼腆地喊了声。听到大姑娘这么喊他,其实心底还是高兴的,之后便站到父亲的身边。 “我爹还安康吧?”她只问了徐明珠,不问洪姨娘——是的,她还是姨娘,正确说,她的身分地位的确有因为生下庶长子而改变,徐明珠把她抬为贵妾,晋升了一级,但在徐琼心中,不管姨娘还是妾,都一样。 徐明珠在去年娶了新妇,是正二品礼部尚书家的嫡长女,荣秀致。 第二十章 这桩婚事是由徐明珠的恩师翰林大学士吕之保的媒,原本荣家还有些看不上徐明珠,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品阶太低,事实也是如此,从四品的知府想娶尚书嫡女,的确是高攀了。 后来荣家打听到徐明珠官声极好,虽是续弦,家中人口简单,本人也是儒雅翩翩,学问了得、性子温厚,荣府这一相看就看中了,这才同意把女儿嫁过来。 两人成亲已有一年,感情虽然不到如胶似漆的地步,但也是相敬如宾、十分融洽。 “老爷身体康健,每餐都吃得下两碗白米饭,只是对大姑娘甚为思念,老奴这次来,除了捎上节礼,老爷还让老奴转告大姑娘,年后出了孝期,就请您准备准备回常州了。” “我知道了,定下起程的日子后,我会修书给爹的。”徐琼微微笑道。 徐辅看着她无波的小脸,心中不免嗟叹,大姑娘在婺州待了三年,瞧瞧她多会过日子,别的不说,就瞧这屋里头的摆设,整块的云母屏风雕的是王母蟠桃宴,那累累的桃子用的是粉晶,长几上摆着紫地粉彩花鸟梅花式盆子,盆里有几块乌石和两株淡白吐黄蕊的水仙花,以致屋里洋溢着淡淡的清香。 霁红瓷茶壶、同式茶盅,门帘挂的是宝蓝云昆流烟锦帘,地上盆子烧的是银霜炭。 再想想他从常州带来的用品,虽然是他亲手置办,却碍于主母给的银子,称不上坏也构不上好,和大姑娘这些低调又奢华的物品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对于大姑娘的事业,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刚开始也是惊讶不解甚至有些反感,但是回去和家里婆子一聊,才猛地恍然大悟,大姑娘这是不相信府里的人,要为自己留后路。 这是多让人心酸的景况啊,一个让爹娘捧在手心疼的娇娇女,转眼母亲离世,虽还有个爹,但是那个爹才几年功夫便寻了新人,说难听的,常州那个家已经没有大姑娘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我记得辅叔爱喝金瓜普洱,我包了五两让您带回去,还有一些果脯,青梅妹妹最爱蜜饯了,我刚好得了些京里的松花蕊饼和橄榄脯,托您帮我带回去,也代我向辅婶问好。” “不可不可,太贵重了。”徐辅连忙推拒,回来是替老爷办事,大姑娘却是每回都不忘让他带些名产点心回去给老妻和女儿,他都已经被家里的婆子念了好几回,何况,金瓜普洱可是贡茶,去年大姑娘给的狮峰龙井,他留到现在都还舍不得泡来吃,哪能再往回带? “只是一些吃食,也不值钱,您要是再推拒就是跟我生分了,我可不依。好了,就照我说的这样吧。”她一锤定音。 新年近了,孝期也要出了,徐琼不再拘泥服丧期间不能过新年的旧例,让胡二提前将节礼和月钱、冬衣发给下面的人。 到了小年夜,她终于将李掌柜送来的帐册理好,按着工作勤勉与否的态度发下红包赏银,最多的人拿了二十两银子,再不济也有五两,每个人对照老爷给的赏封和大姑娘给的,心中自有一番体会,再加上这三年来几乎是朝夕和她相处,他们早就发了誓,只要大姑娘肯 用他们,他们就会一直干下去,可是一思及大姑娘就要返回常州,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带上,一颗心不免又悬吊了起来。 徐琼简单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让他们散了。 综合三年的收益,铺子的收入是一年胜过一年,聚珍堂的瓷器在江南一带算是打出了名气,生意日渐茁壮。 她从来不在意模仿,自己这些手艺握在手里就不怕别人学去,有别家瓷器坊买了她的小件瓷器回去,敲碎了研磨成细粉来研究,想从里头寻出蛛丝马迹,仿效着做出来,可惜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差了些,加上订价比聚珍堂的还要贵,所以只在一开始吸引了一些人去买,但花钱的大爷不会是儍子,东西拿来和聚珍堂的瓷器一比较,高低立判,口碑差了之后,生意就没有了。 婺州窑制品均属一般民间用瓷,品种不多,可也因为这股跟风,试图慢慢走向高价位路线。 贵没什么好怕的,有些人怕的反而是东西做得不好还贵。 徐琼不管这些,能促进地方的发展繁荣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她的愿望很小很卑微,只希望自己这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能平安顺遂地过下去。 隔天晚上,吃过了年夜饭,她在提着灯笼的春娥和贞娘护送下回院子去。 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雪,这两天停了,白雪皑皑,压弯了树枝,路上也有很厚的积雪,不过府里都有人打扫,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院子檐下透着灯光,粗使丫头见她踏进院子,小跑步过来禀报说,万玄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人在东次间。 徐琼颔首,卸了斗篷和手炉,进了次间。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你了。”万玄一见她进来就随手甩了打发时间的乡野裨谈。 “大年夜的,你不留在自己的宅子里,出来做什么?” 这几年,万玄不只个子抽高,容貌也褪去了稚嫩,漂亮有精神的丹凤眼往后拉长,五官显得更加立体,就算他随意坐着,无须华服,气势就能凌驾所有人之上。 而现在的他就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姚颀长,举止从容自若,这样的他出门去,再也无所顾忌了。 一旁侍候着的浮生看见徐琼进来,向她见礼后,低首朝两个丫头使眼色,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这些年,他也有了小小心得,主子和徐姑娘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他们只要在门外待着,主子有事喊一声,他们听到再进来就是了。 万玄替徐琼倒了杯热茶暖手。 她也没跟他客气,她方才其实带着手炉,但仍旧承他的情,捧着杯子的手更暖呼了。 “待在宅子里也只有我和浮生两人,不如过来找你说说话还比较有趣。”这些年,过来徐府已经变成习惯,一天不来,他的心里都觉得慌。 在她这儿其实也没做什么,喝杯茶、看本书,她若在坯房,他也跟着去捏几下泥坯,要是在窑边,他就扔几根木柴惹阿茂那个二楞子跳脚,最后她总是会把他拎回去,给他东西吃、给他几本书看,再不行就天南地北地和他聊天,还打发不了就找事给他做,当她的临时助手,忙得他没时间抱怨无聊。 浮生可是满心感激,常对春娥说她家小姐是救命的观世音菩萨。 徐琼一笑而过,“我爹派人来传话,过些日子让我回常州去。” 万玄完美的眉挑了起来,只要他一凝眉,脸上便有一片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她伸出指头按了按他的眉头,他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脸色逐渐放松下来。 “你一回去,我想见你就不容易了,这么快,已经三年了吗?唔,打算何时起程?”他看着她,她的双眼晶亮,像两颗宝石,闪烁着动人光彩,青丝披在两侧,如丝绸般滑润,脸颊丰满娇润,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 “把该交代料理的事都交代料理好就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紧,万玄修长的指头轻捏着她不放。 万玄也发现自己孟浪,怕她生气,慢慢地放下闯祸的手指,捏紧成拳。 “也罢,这边的宅子我也住厌了,你回常州,我也回我的京城去吧。”一阵心虚升起,几句话说得分外不客气。 “一路顺风。”她别过头,脸上却烧成一片燎原。 “你也是。” 他们是有默契的,嘴上不用说,无论是不是天各一方,他们的合作关系仍然会继续。 “既然你也决定要走,我有个东西就提前给你,当作朋友一场的践别礼吧。”她起身,也不叫丫头,去了里间从妆奁铜镜下的屉里捧出一个锦盒,重新回到东次间。 万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柔顺发亮的乌发因为走动而摇曳,看着她乌发下微微有些袅娜的腰肢,直到她转过屏风,他才收回专注过了头的目光,然后像是蓦然一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事,蹙起两道好看的眉。 连连失态,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浓郁到掩饰不住的地步了吗? 她很快回来,把锦盒给他。 他也不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盒盖掀开,是两只对杯和一只鸳鸯盖碗,莹莹如玉躺在锦布里。 第二十一章 “你给我不少玛瑙石,我总得对你有所交代,否则被人家认为我吞下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我的名声就臭了。”她说得轻巧,万玄却没有分神去听她的话,整个心神都被那两只杯子震撼了。 这半套茶具,触如凝脂,宛如美人肌肤,造型虽然简朴,却是胎薄壁坚,典雅清幽。 “润如肤,堆如脂,青如天,面如玉……”他赞叹地把杯子拿近看,肉眼能见一些稀疏的气泡,气泡周边有着美丽细小的开片,开片时隐时现,形似蝉翼。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没有了,这种瓷器是一等上品,一窖难出几件,有这几个好的已经是走运了。” 这玩意儿难弄得很,光是瓷胎就要十多种粉碎矿石,她就那一个克难小窑,能烧出两只这么接近汝窑青瓷的成品已经是老天爷疼她了。 “琼儿,你真是我的财神爷。” 徐琼撇嘴,不怎么领情,既然礼已经给了,她是不管去处的,不过她猜得出来,半个月后,万玄的德宝斋架上就会有这半套茶具。 在这时代,官员崇尚青色,因为在他们看来,青色象征两袖清风、为官清廉,就算带进墓中,为的也是名流青史。 她也大概猜得到这两只青瓷杯会在京里造成什么样的轰动。 她认为,在世上但凡要想挣钱就要舍得花钱,自来真金都要白银换,没得取巧,这茶具便是如此。 万玄细细看着她宛如玉雕的侧脸,“为什么是半套?” “我原来的意思是想送你自己泡茶用。”他那个孤僻的性子,就算邀人来对飮也不会超过三人,所以是属于他的私人用品。 他不回应这件事,“我放了个人在你身边,往后你要是有事找我,又或者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叮嘱他就是了。” 气氛突然有那么一丁点不同了,是别绪,是离愁,还是从来没想过分离这么快就来到眼前,有些猝不及防,有些茫然了。 直到很晚,万玄才从徐府出来。 “大君,徐姑娘这一回去,往后不就见不着了?” 好歹有过几年情谊,浮生觑向半明半掩在夜里的老宅子,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别说那位沉稳大气的徐小姐,就连嘴皮子不饶人的春娥,还有每回碰到他总对着他羞怯笑着的贞娘,一来一去,总有那么点情分在,他的心里不好受。 万玄异常安静地走完从徐府到自家府邸的那段路。 不急。 是的,他能等,他从绝望等来希望,如今希望变成真实,那么,他可不可以有另外一个奢侈的愿望? 如果能,还有什么他不能等的? 但是,这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起初不经意瞧见她的泥脸开始,还是打从她相信他受人诅咒而致病的无稽之谈、非要自己交底开始? 然后,他慢慢吃了她的茶,听了她的话,信了她的一切所有。 他停下脚,看着天上那轮月,这三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出了孝期之后,徐琼带着春叔一家还有阿青和庄氏,一行人搭船回到常州。 她原来只打算留下几个顾门的人待在婺州的宅子就好,可是阿茂说柴窑不能离开他,不然柴窑会死的,她懂他,他说的是实话,所以她就让胡二一家留守,贞娘也留了下来。 “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主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命?”胡二媳妇欢喜得不敢置信。 “阿茂有把好手艺,他是个人才。”徐琼微微笑道。 胡二媳妇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是个傻孩子,哪来的手艺啊?” 是吧,主子是看中他们家阿茂会看火、会顾窖、会捏泥坯,可这些不都是主子教的吗? 不不不,主了说是看着阿茂的脸面让一家团圆,是儿子有出息,他们哪曾想过有一天可以享这个傻儿子的福。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主子厚待,她对胡家的祖先总算可以有交代了。 徐琼向钟螽辞别,钟螽倒是朗朗大笑,说没有不散的筵席,能在婺州住上三年还得了她这么个学生也值了,师徒情缘既然已了,他想趁着还体强脚健,游走各名山大川。 她虽然再三挽留,却是未果,她只能送上束修、程仪和亲手做的护腰与护膝,才说完没几天,钟螽便决定轻车简从离开,徐琼送出三里亭,只能泪别。 三年,多么微不足道的时光,那可是为父、为师、为母的夫子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为母,慈恩浩荡,如何能忘? 最后,她去了外祖家,见到了外祖母和三舅父与三舅母,大舅母随大舅去了荆州,二舅母和二舅则去天津谈造船生意,可见褚氏一族商机无限,生意旺盛。 外祖母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不放,寒暄过后就告诉她,家里日前接到徐明珠让人送信来,说要接她回常州的消息。 这三年,她和外祖父母、舅舅舅母们来往密切,有好吃好喝的,老人家就让表哥们往她那里送,任何东西从没少过她一份,感情亲密得比一家人还像一家人。 众人一听到她要出发的日期已经确定,老人家开始抹泪,徐琼百般安慰,又使出孙女儿撒娇使憨的绝活,终于把老人家哄得笑逐颜开。 临走前才发现三舅父已经安排了几大车的土仪名产,甚至好几百匹的绫罗绸缎,还有江南新式样的杭绸和云锦,够她几辈子都穿不完,连珍珠、赤金、宝石头面等等的也是应有尽有。 她啼笑皆非,长者赐不能不受,只不过,他们这是当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啊?外祖父外祖母,常州到婺州真的不远。 她出发那天,因是顺流,本来该要一天半的水路只走了一天便抵达常州。 常州码头上一如往常地人来车往,有做苦力的汉子、拉客的挑夫,有要搭船、要下船、各往不同地点的旅客。 徐琼乘上有着徐府标志的马车,仆人则是坐上后头放着行李的马车,此时是初夏,经过城中临河的桥,河中画舫颇多,有陪恩客玩的女伎,也有出来消暑的平常人家。 “大姑娘。”春娥轻喊。 徐琼放下车帘子,问道:“有事?” “府里现在有了主母,之后大姑娘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没有试过,怎知道日子好还是不好?”徐琼的脸色与平常无异。 日子,总是要过过看才知道好不好的。 到了知府后衙,两排迎接她的小丫头莫不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据说这位元配夫人的嫡女一直住在婺州,想不到这位大姑娘居然如此脱俗清纯如幽兰,这要是让一向不准人在面前提及的大……呃,二姑娘瞧见,心里不窝火才怪,而且,那位小主子据说在知道嫡长女要回来之后就已经把屋里的东西都砸过一轮了。 徐琼压根不在意这些人心里在嘀咕什么,后衙已经不是她初来的那个样子,很显然,她不在的这几年,本来只有正房和东西跨院的宅子如今往外扩建,多是青瓦红砖大房,连环紧套,庭院绿荫遍地,蝉鸣切切,好一派大户人家的排场。 她进了门,知道父亲尚未下衙,婆子告诉她,荣氏还有洪姨娘等人都在厅堂等着要见她。 来不及回院子换衣服,让春娥大致替她整理了服装和头发,徐琼便去了正房的厅堂,还未跨进门槛,她就听见里头传出来的娇蛮声音。 “凭什么她一回来我就要退居老二?我才是徐府的大小姐,她还好意思,竟然只身回来了。” 她认得,这是徐芳心的声音,她亲爱的庶妹。 守在门前的婆子略带尴尬,福身称呼了声大姑娘,撒腿便进去通报大姑娘回来的消息。 徐琼只听见里面有啸声,随即没了声音。 她淡定地踏进厅堂。 人的过去总会以不同的形式样貌追上来,现在就是。 荣氏的面貌生得好,朗目疏眉、秀鼻菱嘴,唇边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身子微微隆起,看得出来有孕几月了。 徐琼微微朝荣氏施礼,视线稳稳慢慢扫过。 “见过夫人。” 她的称呼令荣氏有些不快,可在同时,她也打量着这个元配的女儿。 十三岁的少女穿着素色罗裙,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别无其他饰物,但是那份从容端雅的气度,又或者说那份由内而外、皎若明月的大家风范,令她熠熠生辉。 第二十二章 荣氏让自己平下心气,早在知道这个女儿要回来之前,她就说服自己无数遍,她是有肚量的后娘,懂得公正处理事情,绝不是因为看重仕途的丈夫日夜告诫才如此,毕竟若家宅不宁,无法齐家的人在朝中岂会有大作为? 她也是出身大家的女儿,不能让人说她半点不是、说她容不下元配留下的子女,更重要的是,丈夫对这女儿极为看重,在她还未生下儿子、站稳脚步之前,凡事得谨慎着点。 再说,这个女儿都十三岁了,迟早要许人,在家也待不久。 “琼儿,你这一路奔波,想必是累了,往后我们一家人有的是说话时候,先让人带你回院子去歇息,晚膳的时候再好好叙一叙。”荣氏努力端出和慈善和蔼的一面。 “多谢夫人。” “对了,因为你不在家许久,你的院子如今是芳儿住着,我另外替你安排了一个院子,里面要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和婆子说。”荣氏说道。 “那院子,我们芳儿都住了三年,哪有姊姊一回来就要妹妹搬走的道理,人家都说姊妹情深,做姊姊的让着妹妹也应该。”坐在下首的洪姨娘从徐琼一进门就发现自己彻底被忽视,鼻子差点气歪。 好歹她可是替老爷生下了长子,徐琼这丫头居然还是像以前那样目中无人,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已经不一样了,看这丫头还能得意多久。 听到姨娘为她出头,徐芳心哼了哼,也难怪她眼高于顶,这几年徐琼不在,她就是众星拱月的徐家大小姐,大家有什么都巴着她、护着她,她要往东就没人敢说要向西,可如今徐琼还未回来就想抢她的院子,她的安芳院可是知府后衙最好最大的院子,她才不管以前谁住过,如今她住着就是她的,谁也别想跟她抢。 “无妨,住哪儿都一样。”徐琼看着鼻孔朝天的洪姨娘和立在她身旁多年未见的庶妹,还是一副宠辱不骜的表情。 荣氏微不可见地颔首,单单这份不争不抢,徐琼可比芳儿强多了,但是只看一面是不准的,日子还长得很,往后谁会笑到最后,没人知道。 于是,荣氏身旁的老婆子领了徐琼出来,立在门外的春娥随即跟了上去。 老婆子姓范,是荣氏的奶娘,她一路安静无声的端着架子,看看这位大姑娘会不会朝她打探有关主母的消息,不料,直到安排好的新院子门口,大姑娘也只朝她说了声“嬷嬷请留步”,点了点头便径自进去。 居然不让她进院子,瞧不起人嘛。 只是再生气又如何,她也只能灰溜溜地去回报荣氏。 【第十章 与继母过招】 院子是簇新的,位在后衙最偏远的西北方,院子里有几丛小竹、几簇种下不久的小花,还有几块湖石和一株老腊梅,干净倒是干净,只是花草看起来都恹恹的,没什么元气。 春娥一路嘀嘀咕咕,再看见内室里的情况就爆发了,“这是欺负人啊!您是府里的大姑娘,大院子让二姑娘占去了,这会儿给的院子居然……居然……”接下来就无声了,向来不闹事的她被气哭了。 内室并不大,一张长榻、一张卧床、一张几案和-张梳妆台。 就这样。 比起两层小楼的安芳院,这里简直就像个杂物间。 “把眼泪擦擦,这里没什么不好的,赶紧把东西归置好,一路颠簸,咱们也好歇了。” “没想到夫人竟然让大姑娘住这种地方,还有没有把您放在眼里啊?大姑娘,晚膳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向老爷要回安芳院才行。”春娥握着小拳头,信誓旦旦。 徐琼笑着道:“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名字都已经改了。”那是安徐芳心那颗芳心的院子,就让她安心住着吧。 “我们住进去再把名字改回来。” “没必要多此一举。” “大姑娘,奴婢不明白您何苦要如此眨低自己,这个家可是您的啊。”春娥苦着脸道。 “春娥,人再大也睡不了两张床,吃再多也只有一张嘴,夫人给我院子住是看在父亲的情义分上,不管如何,别人不欠我什么,她愿意给我这样的院子住,我就住,因为,我对她没有任何期望。” 因为对父亲的继室没有任何期望,别人对她不好也就不会有怨愤、失望和悲伤这些情绪了。 只有自己允许、对其有欲有求的人才能左右自己的心。 她对那位夫人没有任何欲望和要求。 “不会的,老爷还是疼您的。”春娥这下终于明白自家小姐无人可靠的困境,说穿了,二姑娘还有个洪姨娘替她打点,洪姨娘又替老爷生了儿子,新主母说什么也得礼让她三分,至于大姑娘的母亲,虽然不是人走茶凉,可老爷是外宅男人,就算有心也顾不上身居内宅的女儿啊。 直到大姑娘出嫁之前,势必要和新母亲绑在一块的。 “是啊,夫人是个贤慧的。” 春娥干巴巴地看着自家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不懂。 殊不知,徐琼看出来了,这位继母是个好面子的人,她知道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古来后娘入门最爱与前妻较量,可能从容貌,可能从嫁妆,可能从任何一个角度,不一而足,倘若前妻留下子女,就像自己这样,因为怕别人会说她苛待元配子女,自然是不敢怎么虐待,但不时刁难却是少不了的,像这院子的事她如果嚷嚷出去,继母就有借口来对付自己了,她犯不着让这样的人找到理由来对付她啊。 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晚膳时,全家团聚,徐琼见到了徐明珠。 这些年,徐明珠仕途顺遂,和江南的乡绅和顶头上司都交好,家中看起来一团和气,如今惦记的女儿终于归来,他一高兴就多吃了几杯酒。 “琼儿,回来就好,在这边如果缺少什么,尽管和你娘说。”他瞧着女儿和妻子的目光里并无其他情绪,便放下一颗心来。 “女儿倒是有件事想和爹商量。”洪姨娘和徐芳心咄咄逼人的眼光对她毫无影响,她该吃就吃、该尝就尝,不出风头、不要强,面对徐芳心那鄙夷的眼神也只是一笑而过。 “什么事?尽管和爹说。”女儿三年前还像没长好的青苗,这会儿却美丽得像欲开未开的花骨朵,徐明珠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内疚。 “那女儿就先谢过爹爹了,女儿从老宅带回来的那些人已经用习惯了,女儿想求爹让他们回来照顾女儿的一应起居,可好?” 这要求不过分,也不需要荣氏多腾出人手,徐明珠爽快答应了。 荣氏即便想存心挑刺也无法,她心想,左右就是一些老仆,徐琼要就给吧,反正是现成的人情。 “既然爹答应要给女儿人手,那么,也把他们的卖身契一并给了女儿,这样女儿也好管理下人,免得出错。” 荣氏的眼睛慢慢睁大,这个小蹄子不简单。 这可是女儿归家后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徐明珠哪能不允,当然是满口答应。 安顿不是多难的事,徐琼着人把院子上下洒扫过一遍,小炉里烧上水,内间点上除虫熏香,妆奁和几样胭脂拿了出来,床上挂了帐幔又铺好被子,人能吃上东西睡好觉,这就安顿下来了。 当然,日子的确是和在婺州时不一样了,她得日日早起去向荣氏请安,加上从她这个王夐院要到正房厅堂约有一刻钟的路,晴日还好,雨天就算穿着木屐也容易溅湿脚板和襦裙,说有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大姑娘,下雨天,我们不去了吧?”春娥盯着外头的雨势叨念着。 “去,怎么不去?”只是毛毛雨,不会去不得。不做就不做,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到最好。 春娥撑起伞遮住徐琼,又替她拉了拉披风,“二姑娘也没您勤快,这样的雨天,她肯定又不知找什么头疼脑热的借口说起不了床了。” “妹妹是妹妹,我是我,再说,夫人贤慧,我也不能失礼。”她明白荣氏不是蠢笨的女人,她出身大家,知道轻重,何况她肚子里怀着父亲的子嗣,她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既然她要贤名,自己总得成全她的贤慧。 厅堂内的荣氏看起来有些精神不继,怀孕的月份大了,平常容易困倦,遇到雨天更只想赖在床上,为什么她每天非得一大早起床折腾,就为了两个不是己出的女儿要来请安,一个是风雨无阻,但咬紧牙始终不肯称呼她一声母亲;一个是偷懒耍滑,爱来不来,两个都没把她这过于年轻的续弦主母放在眼里,她忍着,等她生下嫡子,坐稳徐府当家主母的位置,看谁还敢轻视她? 第二十三章 “琼儿来向夫人请安。”徐琼在外厅卸去斗篷,进了内厅请安道。 “坐吧坐吧,亏你有心,这下雨的天儿还过来,我都于心不忍了。” “向夫人请安是琼儿的本分。” 荣氏见她端庄而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丝一毫没有失礼之处,都说这丫头野居乡下,身边连个礼仪嬷嬷也没有,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应对进退的礼数?但不管如何,不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说什么都亲近不来。 无妨,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就要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到时候,一个个都给她滚一边去吧。 “这些天,我瞧你身边来来去去就一个丫头,这样出去会让人说堂堂知府对家中大姑娘竟如此小气,不如安排几个人去你那儿,可好?” 荣氏年纪不大,充其量就二十五、六,真要和颜悦色笑起来,加上一身绫罗绸缎精致打扮,颇有几分雍容之态,只是那双眼一不小心就会流露精于算计的凿痕。 “那么,琼儿就谢谢夫人了。”徐琼微笑。 居然不推辞。 荣氏略为吃惊,她本以为要在徐琼的身边放人并不容易,谁知道她这么好说话。也罢,如此一来,往后要拿捏她就容易多了。 “琼儿还有一事要征求夫人的同意。”徐琼的语气恳切。 “又不是外人,用不着那么客气,有话就直说。” 那么,她就不客气了,“因为琼儿住的院子有些偏远,雨季里要大老远去厨房拿膳食不方便,所以想在院子里砌个小灶。” “不是不可以,只是此例一开,对其他人不好交代啊。”荣氏不想应得太爽快,当家主母的架子总得扮个十足才没有人敢看轻她。 徐琼笑得端庄。 有何不好交代的?徐府的正经主子没几个,若是硬把洪姨娘和徐芳心与庶弟算进去,一双手也够用,一句话的事非得这么迂回,以示自己揽权在手吗? 她也不废话,“既然夫人不能作主,琼儿也不敢再让夫人劳心,但是小灶实在需要,琼儿只好去向爹说了。”她摆出了一脸的为难。 荣氏的面子端不住了,一口银牙差点磨碎,“不过是件小事,怎好劳动老爷,我这儿就能允了你。只是,既然开了先例,这银钱就不能从公中出,你也知道我的难处,琼儿得自掏腰包了。”她就是不想给徐琼一个痛快。 徐琼就靠那六两银子的月钱度日,根本不够往后的菜肉饭钱和一应开支用度。一个小丫头而已,看她要用什么来养活那些侍候她的下人。 她若是好好和大家吃一样的饭,不挑不捡,自己绝对不会少了这丫头一口饭吃,但是这丫头想找事做,就得自己担责任了。 这可不是她这个主母无良,完全是这丫头自找的。 “琼儿明白。”徐琼老神在在,花自己的钱养自己的人,谁敢不听话。 荣氏暗地里撇着嘴,徐琼是不当家不知米贵,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她倒要瞧瞧一个小丫头能嘴硬到何时? “那么,琼儿告辞,不扰夫人歇息了。”她想要的到手了,这些母慈子孝的表面文章可以打住了。 晚上,徐明珠下衙,今天的案子委实有点多,加上没几个月就又到了秋收季节,农民去年上缴到官仓的谷物多,今年风调雨顺,税收也不会少,他愁的是,若是将去年的稻谷大量释出市面,容易造成供给过多以致谷贱伤农,但若是要继续屯放,官仓的陈稻只能往西北送,但送往西北的车资、运费与人手要到哪里筹措呢? 夫妻俩躺在床上,他想得出神,没注意听荣氏正语带哀怨地嘟囔着徐琼的自专和不知轻重,没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她有多么委屈。 不得不说,荣氏的表情模样都很到位,只可惜徐明珠心不在焉,安抚得很敷衍,“你肚子里有着孩子,别为了这些家中琐事烦心,好好养胎,替为夫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我们家里人口简单,中馈这事一会儿油、一会儿米的,不知道有多累人,交给管事嬷嬷也可以,琼儿今年也十三了,也是到了该让她学着如何理家管事了,你就让她来帮衬着吧。” “这事妾身何尝不知晓,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大姑娘一回来就没把妾身这主母放在眼底。”她很努力地抛着媚眼。 要她教那丫头管事?门都没有!等到那丫头说上亲事了再说吧。 “女儿本就要娇养,弄个小灶只是小事一桩,也没什么,这和尊不尊敬你是两码子事,别扯在一块。” 荣氏听了,不高兴地转过头去。人人都说女人的枕头风最厉害,随便吹一吹,男人就晕头转向了,怎么到她这儿却不管用了?当初应该跟嬷嬷学点什么房中术的,说不准还真能把丈夫捏得死死的。 她哪里知道丈夫一心扑在仕途升迁,只要家中安和,他对后院的事其实并不是很关心。 徐明珠总算收拢起其他心思,抚着新妻的小腹,婉言宽慰,毕竟新妻入门不久,身为男人,还是要顾着她的心情的。 “那孩子刚失去母亲不久,又在外头住了些时候,我外头事多,在屋里,你和她多亲近亲近,琼儿是个细心的孩子,迟早会体会到她的好。” 荣氏不禁咬牙。刚失去母亲不久?褚氏都死了三年,要多久才算年久日深?莫非丈夫对元配还旧情难忘? 就算丈夫忘得不够干净也是元配嫡女的错,谁让她不要一辈子就住在婺州,偏偏要回来在丈夫的眼皮子底下晃荡,他的心哪能不偏袒? 她如今唯一的筹码就是生下嫡子,她就不信孩子生下来,丈夫还会不全心全意地站到她这边来。 对,只要她将孩子生下来,万事就会更加顺遂了。 砌灶房不用两天工夫,王夐院里就有了自己的小厨房。 最高兴的莫过于春娥了,有个小厨房多好,不说大厨房的菜色如何,食盒提到院子来都半冷了,若是在夏天,肠胃弱的人吃了会下痢,冬天吃那饭菜跟嚼冰块一样。 有了小灶,她娘可以替大姑娘炖点补品,也不致招人眼红,要烧水也不用等炉子,最重要的是,她不用这样跑来跑去,把腿都跑细了。 她高兴地绕着小厨房转,徐琼坐在内室,温和的视线扫过站在她跟前不远的两排丫头们。 “大姑娘,这些丫头是夫人吩咐老奴替您送来的人,您瞧瞧可好?”开口的还是那天带着她到院子来的范嬷嬷,态度有些微妙的改变,大体上来说,好了不止那么一丁点。 不过,她的态度好坏对徐琼影响不大。 “嬷嬷别急,容我问问。” “老奴不敢。”这个大姑娘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威严,长眉那么一挑、乌眼那么一飞就令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用人很简单,肯给我用,我就用,不能用的就不用。”徐琼抹着杭绸布帕上的小琼花,静静说道。 荣氏安排来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这不是废话吗? “听不懂没关系,往后你们留下了就会知道。”看着一脸茫然的小丫头们,徐琼也不解释,会留下来的自然有机会明白,不会留下的就没必要知道了。 有个小丫头像是想到什么,蓦地点点头又惆怅地摇了头。 徐琼用手指轻点着几面,“会读书识字的、会做点心的,站出来我瞧瞧。” 这个要求就挑剔了,会卖身当奴才的,能读书识字有如凤毛鳞角,果然,出列的只有小猫两三只。 刚刚那个小丫头不在其中。 一只小小的手举得高高的,声音是抖着的,表情惶恐,“大姑娘,奴婢愿意学,奴婢想留下来。” “你这死丫头,大胆!”范嬷嬷叱喝了声。 “让她说。”徐琼阻止了她的越俎代庖。 范嬷嬷的表情虽然不豫,但还是闭上了嘴。 “奴婢不认识字,但是小时候和爹学过数,能算简单的帐目。”她怯怯说道。 “哦,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做什么的?” “奴婢叫晓月,是夫人院子里的洒扫丫头,我爹以前是客似云来酒楼的总帐房,但是两年前被马车撞断了腿……”如今只能在家借酒浇愁,偶尔接点零工回来,一家人坐困愁城,她只好把自己卖了让家人求得暂时的温饱。 “你留下来。” “谢谢大姑娘。”晓月感激涕零,软倒身子跪下向徐琼磕头。 第二十四章 徐琼不再注意晓月,对于将来要在自己眼底活动的人,她难得涌现几分热忱,“有谁娴熟厨艺的?” 有个五大三粗的丫头大胆地往前踏了一大步,差点将身旁纤细的丫头挤到一旁,被瞪了个大白眼,她却毫无所觉。 这丫头有双单纯的眼睛,知道要自报姓名,略带不安地绞了绞已经变成麻花的手,“奴婢叫菲菲。” “唔,厨房有各种材料,你看着办,做点什么出来让我尝尝。”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用她。 菲菲脸色一喜,向徐琼行了礼,动了动鼻子,仿佛闻到厨房特有的味道,不用人指点带路便无错误地朝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徐琼的嘴角不由得泛出一抹真正的笑意,这丫头不知有几分实力,不过看起来挺逗人的,等着瞧吧。 “春娥,你把这些人带下去,告诉她们王夐院的规矩。”徐琼除了将识字的留下来,外面的院子还欠几个粗使丫头,又点了几人就交给了春娥。 “请大姑娘赐名。”丫头们的名字都是由主子取的,这是惯例,她们异口同声地躬身说道。 “不用了,本来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你们习惯,我也不花脑筋。”她挥挥手,将晓月留了下来。 不是挑容貌出众与否,不是挑伶俐能干与否,能进大姑娘院子的唯一条件是识字。范嬷嬷回去这么一渲染,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要识字做什么?大姑娘没铺子又没店子,难道要培养女掌柜吗?”几个院子里的丫鬟就是各种小道消息的散布源头,嚼舌根是偷闲也是乐趣。 “我爹娘要是能供我读书识字,我早嫁到好人家去享福了,干么还要卖身当奴婢?” “我偷偷跟你们说,你们谁都不许传出去。”一个清秀的丫头朝众人招手,所有人围成个小圏。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 “正院里的人都等着看大姑娘的笑话呢,等下个月发月钱的时候,你们就知道在王夐院干活是好是坏了。” 天下没有无缝的蛋,也没有无缝的墙,这也可以看得出来,荣氏的驭下功力并不是太好。 “怎么说?” “听说夫人并不待见大姑娘,要给她一点苦头吃。”几颗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结果“哇”的一声,各自退开。 有人撝着胸道:“幸好我当初没有说要去。”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 这些丫头中有一个站得远些,穿的是粉红比甲,她叫荼蘼,是徐芳心的大丫头,一转头就悄悄回了安芳院。 与此同时的正房里,荣氏喝着炖煨的燕窝,后腰靠着舒适的大迎枕,“几乎都收下了? 你和她说了,那些个丫鬟的月钱都得由她自己出?” “说了,大姑娘只是笑。” “笑?往后可有得她哭的了。”荣氏拿着碗盅的手顿了下,“嬷嬷,你说,莫非她手上是有钱的?” “怎么可能,我向徐管家打听过,这几年都是他固定送钱和四季衣服给王夐院的那位,老爷给的银子和东西都是定量的,从来没多也没少过,可也就这样了。” “那可说不定,听说她娘是个会生银子的,那丫头手底攥着什么,我们心里没数。总之,你去给我好好盯着,我就要看看她在我手里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荣氏狠狠把碗盅顿在茶几上,发出一阵响声。 范嬷嬷原本想劝荣氏何必跟一个丫头片子较真,但想想小姐在家时,素来就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欲言又止之余遂熄了这份心思。 【第十一章 后宅糟心事】 徐琼正在书案上执笔绘制图纸,替她磨墨的是她刚提上来的小丫头颜举,颜举看不懂自家小姐在画什么,但因为是第一次被叫到小姐身边做事,为了给小姐好印象,她可是用上了全部的心思。 徐琼瞄一眼,只见这丫头额鼻冒汗,两手因为用力,溅得都是墨汁,没叫她停居然就不知要停手,磨了一大缸墨水,徐琼扶着额,哭笑不得。 “你这一缸子墨用到明年还用不完。” 这里没有窑,她先把图纸画出来,让人送去给阿茂,让他琢磨着去做,她亲手教了那个二楞子三年,虽然放手让他做是头一遭,但谁没有第一次,她相信,以阿茂的用心专注,有一天必能做出属于他独特风格的瓷器,名扬天下。 另外,她也着手让人在别处找地盖窑场,如果能将大窑场盖起来,那么她就有好几条生产线,她就有机会将美丽精致又多样的现代瓷器在古代浴火重生。 “大姑娘恕罪。”咚的一声,颜举跪了下去,身子簌簌发抖。 “我又没说要打要杀,这是做什么?”她有这么可怕吗?春娥到底是怎么教小丫头的?她得找来问问看。 颜举的两泡眼泪在眼眶里泛滥着,却又死死不让它掉下来,“奴婢再也不犯错了,请大姑娘饶了奴婢一条贱命。” 徐琼不高兴了,她本来就不要颜举跪,这下子好了,她爱跪就让她跪个够。 “你跪好,我让你知道你错在哪儿。”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甘愿领罚。”颜举用力磕着头,磕没两下,洁白的额头就肿起来了。 “你错在哪儿了?”徐琼把笔搁下,用帕子擦净了手,托着洁白似雪的下巴问道。 颜举仓皇地抬头道:“奴婢……奴婢浪费了墨条,惹您生气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生气?”这个丫头明明看起来有张聪明脸,怎么一遇上事就犯傻了?这种被环境折磨出来的奴性真是挑战人啊。 颜举微微张嘴,两只杏眼眨啊眨的,兜在裙子里的双手抓着衣角,想说什么却又词穷,最后只能满脸困惑地看着主子。 “我没让你跪你就跪了,这是错一,还有,我问你,人命重要还是一条墨条重要?” 颜举听了简直满头都是转来转去的星星月亮和黑线了,“大姑娘院子里的随便哪样东西都比奴婢的命值钱。” “我为什么不让你起来,因为你的错就在这儿。”真是个死脑筋的丫头。 但是,这种事情急不来,得靠时间,这丫头要是能待下去,往后就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主子。 颜举无力地瘫坐在自己的双腿上,“奴婢来大姑娘的院子之前,在二姑娘的院子里是二等丫头……”接着她说了被赶出安芳院的原因。 她非常努力做事,但是二姑娘向来对她不喜,有一回被人栽赃偷了钱还人赃倶获,不只被罚了月钱,还让鞭子抽得遍体鳞伤,被赶出安芳院,就连替她求情的小瑗也捱了巴掌,仆妇们都说大姑娘处罚下人比二姑娘还要凶狠,她这回该不会被发卖出去吧? 眼前一黑,她几乎就要跪不住了。 主子打杀下人就跟捏死蚂蚁没两样啊。 “你拿了钱?” “不,奴婢用全家人的性命发誓,要是奴婢拿了不该的钱,那就天打雷劈。”颜举激动得将头抬得高高的,眼眸里都是火星,用力握成拳的双手上都冒着青筋了。 这可是很严重的毒誓了。 “你辩白了吗?”人的眼睛最不会说谎,因为她的眼神,徐琼信了她一半。 颜举用力点头,“当时奴婢也拿出证据,夫人虽然还了奴婢清白,可是再也没有哪位主子肯要奴婢了。” 这也是,被疑为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就算没有被赶出府,一旦珞上行为不端的印痕,谁也不想放在身边祸害自己,她还能留在徐府已经算运气不错了。 “往后遇到任何事要先冷静,再看要如何圆满处理事情,而不是一开始就跪地求饶,这一来不只让人看轻你的人格,有理也说不清。拿这墨汁来说吧,你只要承认错误,下回不再犯,把桌子清理干净,就没事了,动不动就下跪,你不怕把我跪到折寿,我还怕呢。” “奴婢谢大姑娘教导。”颜举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丑死了,去把脸洗洗,再把桌子清一清,然后去跑个腿叫徐焰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这些个荣氏送过来的“大杂烩”全都要教,徐琼倒不怕教,只要教得动、肯听话做事,都不是难事。 因此,除了晓月、颜举和菲菲这几个眼神干净的孩子,她让其他的都在院子里充做洒扫丫头,倘若荣氏试图把手伸进王夐院,这些人进不了屋子,又能打听到什么关于她的切身情报呢? 第二十五章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用来和荣氏较真不如用在自己的事业上,所得的回报绝对比和无关的人置气要多得多。 再说了,她安静过她的小日子,荣氏过她自己的日子,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若是不知收敛安养心神,耗费精神元气在这种无聊的勾心斗角上,真的只能说是自己找死。 颜举见徐琼是真心为她好,对于自己这么个处处被人厌弃的奴婢还肯花心思教,心里感激不已,收拾过桌子、整理好仪容,用最快的速度去把徐焰唤了过来。 徐焰到的时候,徐琼正拈着碟子里洁粉柔细的梅片雪花糕品尝,一旁立着的是早早就一头钻进厨房、直到这时候才现身的菲菲。 “你从哪儿学来做这些点心功夫的?”徐琼细看菲菲的眉目,她有张整齐圆润的脸蛋,十指指甲清洁干净,对于做吃食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双手非常合格。 “这是家传的,奴婢的外婆是我们十里八乡最会办流水席的好手,奴婢的娘也是,只是乡里淹大水又旱灾,又涝又旱的结果就是寸草不生,娘带着奴婢和弟弟逃难,可是他们一个个都饿死了,死在奴婢的怀里,最后只剩下奴婢一人,奴婢只能把自己卖了,买棺材安葬家人。”她被人牙子卖到徐府,可惜的是,她的长相不讨喜,又爱吃,饭量是别人的三倍,来王夐院之前,管事嬷嬷下了通牒,要是再没有主子要她,她就要被赶出去做乞丐了。 她不能做乞丐,吃不饱穿不暖比什么都可怕。 徐琼尝了黄橙橙的桂花糕和绿到像是会漾出水的薄荷千层糕,还有作成荷花状的莲花酥,再加上梅片雪花糕,不只是色彩缤纷,口感也很好,难怪菲菲在厨房耗了一个下午。 “三两银子一个月、饭菜管饱、一年四季衣裳,如此可好?”跟万玄走太近的后遗症就是这样,他吃好用好穿好,样样讲究,连带着她也养成挑剔的嘴。这菲菲对吃食有天赋,不善用天赋是一种亵渎。 “谢谢大姑娘。”菲菲惊喜,正要下跪却被春娥阻止了。 她有些懵了。 “大姑娘不喜人跪来跪去,只喜欢办事俐落听话的人。”春娥随即教导她王夐院的第一条守则。 “春娥,带她去你们睡觉休憩的地方。菲菲,有任何事问春娥就是了。”徐琼看见屏风外的一角衣裳,知道徐焰来了,于是把两个丫头打发下去。 春娥现在越发有大丫头的气派,她知道小姐要对徐焰说的话不便让第三者听到,带着菲菲向徐琼行礼便下去了。 “大姑娘。”徐焰见徐琼出了屏风,向她行了礼。 “焰大哥,坐。” “徐焰不敢。” “好吧,那我就长话短说,我想托大哥帮我跑一趟婺州,送件东西。”两人此时的身分是主仆,她也不勉强。 “没问题。”徐焰接过卷成筒状用厚纸盒装的图纸就走了。 办完手头上的事,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么坐并不符合淑女的端庄坐姿,但是谁能管她呢?这里是她的院子,她想怎么坐都行。 她阖上双眸,院子没有丫头们的碎语,只有细碎的脚步声,还有风呼啦啦刮过风铃的声响,这样的日子不好也不坏,可是总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了,少了万玄在身边的日子,突然有些寂寞起来了。 远在京城的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还好吧? 几个新来的丫头本来并不知道徐琼的性子好不好对付,一段时日下来也琢磨出这位大姑娘的脾性。 她不爱说话,从不胡乱撒气,丫头们犯错会口头告诫,该赏就赏,不打马虎眼,甚至有丫头因为家人急症,慌忙告假要出府回家,她居然拿出银钱让丫头去请大夫,直到家人痊愈再回来就好。 这样赏罚有度、通情达理、吃穿用度从不苛待她们,只要求她们各自谨守本分、做好自己活儿的主子谁不喜欢?她们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逐渐对这座小院生出向心力。 最可喜的是,几个月下来,本来只求有安稳饭吃的她们,身上居然都小有积蓄了,主子大方不小气又不打不骂,她们吃得好穿得暧,走起路来甚至比起其他院子的姊妹还要神气,谁会不兢兢业业的干活? 月份大了,荣氏的身子日渐沉重,免了徐琼日日请安,既然暂时拿她没奈何,只能听了嬷嬷的劝,先把这事放下。 这下子,徐琼乐得窝在小院里看丫头们拔草种花浇水,兴之所至就在院子摆张小桌,放上膳食,有机敏的丫头会准备好凉床和用井水冰镇过的西瓜,徐琼就坐在凉床上吃着西瓜,和丫头们说闲话。 至于荣氏的“经济制裁”,她照单全收,仆人们的月钱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她只觉得父亲未免太没眼光,谁不好娶,娶了这么个小家子气的续弦,如此唯恐自家不乱的官家太太也算是奇葩一个了。 自她回常州后还没踏出后衙一步,昨日晚膳时,征得了父亲同意可以出门,前提就是要带上小厮和随从丫头婆子。 在大创朝,未婚女子出游并没有很严格的规范,只要有家人还是婆子陪同,都是被允许的。 徐琼让春大牛套好马车,先在角门外候着,自己换上外出衣裳,再过不久要入秋了,她暗忖着该去买几匹布让院子里的人做秋裳。 她前脚正要跨出门槛,自从返家后就极少在她面前露脸的徐芳心却带着丫鬟浩浩荡荡踏进了王夐院。 院子中央有好大一架葡萄,枝叶繁茂,挂满了青涩的葡萄,令人一看暑气全消,垂花门边摆着荷花缸和含苞的金菊盆栽,景色雅致。 徐芳心进屋子一看,眼睛就直了,怎么也转不开眼。 父亲果然是偏心的,瞧瞧这屋里都是些什么摆设,她屋里的那些简直就是废物。 清一色的黄花梨木家具、珐琅彩琉璃、一座用整块寿山石雕的玉兰花开盆景、龙泉青瓷官窑的大花觚插着几株色彩鲜妍的山茶,丫头们穿的是杭绸比甲,沏的是信阳毛尖茶。 她才一进门就闻到屋里有着类似玫瑰香露的味道,玫瑰香露可贵了,小小一瓷瓶就要价两百两,她托了层层关系好不容易买到一小瓶,只舍得出门时撒些在衣服和头发上,哪像她这个嫡姊却奢侈地把好东西拿来当香熏,人比人简直气死人。 “我要出门,妹妹有事就长话短说吧。”这个庶妹在路上碰到她,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在荣氏面前摆出一副小意讨好的温柔模样,她回府几个月来,徐芳心根本就把她当路人,这会儿冷不丁跑来,想当然耳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的确,徐芳心实在是憋不住了,她委屈啊,自从徐琼回府后,她事事都被拿来比较,父亲下衙回府,不再头一个问她今天做了什么,从外面带了什么东西也不再第一个想到她,如今,父亲问的是徐琼、有好东西时想到的也是徐琼,这些时日,她的境遇比一个丫头还不如。 姨娘只会叫她忍耐,她也曾怨过自己为什么不是托生在褚氏的肚子,而是生为庶女,心头真恨啊,如果徐琼不回来,所有的人都当她是徐府大姑娘,徐琼一回来,自己就被打回原形了,如今,她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瞧瞧这王夐院的摆设吃食,自己的安芳院根本就是破落户。 “姊姊这是不欢迎妹妹吗,妹妹知道自己不该抢了姊姊的院子,你怨我是应当的,妹妹是来向姊姊道歉的,你就原谅我一回吧。” 徐芳心承袭了洪姨娘的美貌,秀媚娇娆,双眼十分灵动,配上骨子里散发出来楚楚可怜的媚意,无论男女见了,连重话都舍不得多说一句。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本钱就是姨娘给她的这张容貌,荣氏对她有求必应,一来因为她是没有威胁性的庶女,二来因为她的阿意曲从也发挥了莫大效用。 她知道荣氏不喜欢徐琼,把徐琼当刺一般看待,起先她还一度以为自己只要冷眼旁观就好,不料却听到丫头说这王夐院被徐琼经营成了滴水不漏的铁桶一块。 “我说了,长话短说。” 徐琼从来没有在意这些事,徐芳心想要安芳院就给她,但是这般惺惺作态让人恶心,这样作人太不厚道了。 第二十六章 徐芳心今天刻意穿了大红缂丝褙子,百宝璎珞项圈配上金钏玉镯,珠翠满头,摆明了就是来示威的,反观徐琼,雪白的肌肤和乌黑亮泽的眸子,脚上的白绡罗绣鞋,身上的冰纨纱衣和飘逸轻柔的茜霞纱长裙,轻轻走动时宛如披着云霞,更显灵秀,莲子米大的耳挡与珍珠发箍,看似简单,却是不凡。 徐芳心掩不住满心的嫉妒,这些好东西都是褚氏给的吧,哼,她徐琼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人太嚣张,迟早有你苦头吃。”徐芳心自惭形秽,说出来的话难听得不行,方才打算来示好打探的心思全抛到脑后了,这会儿就像炮仗似的暴跳起来。 “看起来,你是没事来找事的。”徐琼也沉下脸,接着奉劝她,倘若在家穿这大红衣裳还没人会说什么,但一个庶孽还是别穿这颜色出门得好。 大创朝对嫡庶有着如同鸿沟般难以跨越的规范,不小心逾越一些是没什么,但若是袒露在人前,对自己缺乏自知,后果可就得自己扛了。 徐芳心看着自己难得才拿到的缂丝料子,做了这身爱不释手的衣裳,这布料多衬自己的肌肤啊,却被徐琼一桶冷水泼下来,满满的愤恨涌上心间,她根本不该来的,这徐琼就是个凡事占她一头的贱人,两人不对盘,到老死都是。 徐琼冷眼看着徐芳心临走还理直气壮摸走一方她为了打络子放在桌面上配色的游龙戏凤玉佩。 春娥看了气得想骂人。 怎么说都挂着徐府二姑娘名衔的人,却是个虚情假意、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事不许向任何人说,就烂在你的肚子里,明白吗?”徐琼说完,领先走了出去。 “大姑娘,二姑娘这是偷……拿东西啊。”春娥追了出去。 京城城西,尤府。 外面的下人进来禀报道:“万府送来帖子,指名要给老太爷。” 尤府大老爷尤定国正和同僚小酌,他与郎风可是故旧,下了朝经常一同闲叙。 他拿过帖子一看,帖子具名万重华,邀老太爷过府叙旧。 “无名小卒,不理也罢。”他不太理会。 父亲是三朝元老,早年致仕,平常深居简出,就连子孙平日去他的跨院请安问好都不怎么待见,总是草草应付过就叫他们几个兄弟带着子孙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打扰他的清净。 慢着,这帖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万可是国姓啊。 皇室……他搜罗着脑中与皇室有关的人名,似乎没有这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叫来二老爷尤安邦招呼郎风可,自己去了父亲的跨院。 到了跨院时,尤荐贤在外间自己对奕,这是他最常沉思的方式,左右手对黑白子,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在煎茶。 尤定国静静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尤荐贤的棋思,直到父亲抬起头,他把帖子交了过去。 鬓发倶白的尤荐贤看过帖子先是有些疑惑,但随即霍然起身,因为起得急,骇了尤定国一跳,他赶紧伸出双臂搀扶,不料尤荐贤一把揪住大儿子的胳臂,紧张得连胡子都在抖。 他要儿子赶紧去替他写回帖,他要持帖登门。 “赶紧让人套马车,我要出门。”尤荐贤急急交代。 尤定国慌了。 父亲已经很久不管事,几个月不出门是常有的事,年节就算常有门下学生求见一面,他都不怎么搭理,这个万重华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父亲如此慎重、失措,甚至掺杂着惊喜和不敢置信?他心中疑云满布。 “父亲,儿子陪您走一趟吧?”撂下同僚虽然有些无礼,但父亲的行为实在反常,父亲是家中的主心骨,说难听的,他们几兄弟甚至尤家上下一百多口人,享受的就是父亲的庇荫,没了父亲就不会有如今的定国公府。 更何况,从来只有别人来见父亲,哪有他老人家去见人的? “不必,别多事。”尤荐贤一口拒绝,面目凝重。 他让人为他换上一套庄重的玄色伫丝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昂然出了门。 定国公府的马车挂着银螭绣带,尤荐贤看了一眼气派的大马车,吩咐儿子换了一辆乌篷顶青油布面的小车,这才带着小厮走了。 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的尤定国不禁瞠目结舌,回头直冲进宅子,十万火急地把两个弟弟找来,将父亲异常的行径说了个遍。 不起眼的马车经过半个时辰又两刻,停在一间宅子前。 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天带桥胡同,整条街就这么一座宅邸。 无人知道这座宅邸的来历,根据祖先又祖先的说法,只知道这宅邸在当初开国皇帝在世时就已存在,并且还立下遗诏,任何人不得打这座宅子的主意,否则诛九族、满门抄斩,若为帝王则立即退位、眨为庶民,因此,自从开国以来,人们对这宅子讳莫如深。 高墙大户的,小人物窥探不了什么,不信邪的大人物想一探究竟,不是灰头土脸的出来,就是从此消失,事后也无人敢追究,毕竟大创朝开国皇帝的遗诏一直都在,说了不能去还硬要去,这不是不把皇室当回事吗? 尤荐贤让小厮去叩门,递上名帖,不一会儿,他被请了进去,小厮立在门外,门阖上以前,只能瞥见幽荫荟厨的院子和隐约可见的九龙影壁。 天啊,那是整块汉白玉雕成的影壁,这座连个门匾都没有的宅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九龙可不是普通人家可以用的啊。 【第十二章 落水受风寒】 半个月后,远在江南的徐明珠接到大哥徐明知的家书,他说吏部今年考核已过,吏部已决定将徐明珠升为正三品詹事,文书不日就会到,让他着手准备举家赴任。 徐明珠半信半疑,大哥的消息怎会比吏部的文书还要快? 不过,吏部的文书和徐明知的家书也就前后脚之差,隔天,徐明珠就收到了公文,上头着令即刻上任,现职由同知暂代。 同僚与下属纷纷向他道贺。 詹事府负责辅佐太子,只不过,这是有多急啊?这会都快入秋了,去到京城不就冬天了吗? 徐明珠晕陶陶地回到后衙,詹事可是正三品的官,是个握有实权的京官。 难怪大哥要写信给他,大哥是从三品的参政,二哥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他的官职最小,哥哥们从没把他当回事,当初又为了娶褚氏这商家女和家里闹得不愉快,这回爹主动开口要大哥写信让他回家,是因为自己的官阶凌驾两个兄弟、光耀门楣了,褚氏也已经走了的关系吗? 无论如何,家里的总是生养他的爹娘,既然要回京述职,能回家住也的确省事不少。 他喜孜孜的,完全没想到这从天而降的喜事是因为某人推了一把的缘故,全是因这个某人想念他的女儿徐琼了。 徐明珠把升官的事情告诉荣氏,如今的她挺着七个月的身孕,舟车劳顿,要是半途上临盆可不是好玩的。 夫妻俩为难了。 “你要撇下妾身,自己去上任?”她又气又委屈。 “为今之计,夫人先回外祖家待产,生产后,为夫再让人接你和孩子上京,可好?”荣氏的外祖家便在常州,这是他能想到最妥善的办法。 荣氏不依,一哭二闹的,不过就算她把屋顶掀了,徐明珠也不敢延迟赴任,谁都担不起这项罪名,为此,他专程去信岳家,把目前的困境说了一遍,岳家也已听说女婿升官的消息,更何况这是女儿的事情,没有不帮他一把的道理。 女婿高升,说什么都是老脸有光的事,岳父允得很爽快。 荣氏无力回天,只能打迭起千百样柔肠好生服侍了丈夫一场,巴望着肚子里的这块肉赶紧落地。她迫不及待想回京城和娘家人团聚,还有,她现在可是正三品的官夫人了,一思及此,她连作梦都会笑,不能一同随着夫婿上京的遗憾勉强被压抑了下去。 当然,她心里也不是没有计较的,既然她无法跟随,洪姨娘自然得留下来服侍她这个正室,不料她的小心眼去到徐明珠那里,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几眼。 荣氏立刻知道自己打错了盘算。 有身孕的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能侍候自家老爷,丈夫也算厚道,七天里只有两天去洪姨娘的房里,其他日子要不是歇在书房,要不就在她房中,她不让洪姨娘随侍只是突显自己的不明事理,不够大方,徒招丈夫怨怪而已。 第二十七章 荣氏暗骂洪姨娘好狗运,褚氏过世后,她跟着老爷来到常州,因此生下庶长子,这回,老爷回京,她又要跟上,不会再怀上一胎吧? 荣氏捏紧拳头,不,她绝不允许。 她雷厉风行,将洪姨娘唤来,给她一碗绝子药,问她要喝还是要留下来同自己作伴,直到生产后再一起去京里。 洪姨娘也不是软柿子,她把发簪拆了,披头散发的大闹一场,把事情捅到徐明珠跟前。 “这般胡作非为,毫无容人雅量,你这妇人究竟将我的名声置于何地?”徐明珠发怒了。 真是内宅的无知妇人,只知争宠、只知要钱,有谁替他打算设想过? 荣氏捅到了马蜂窝,徐明珠这下把她甩得很彻底,索性也不回正房了,夜夜睡在洪姨娘房中,直到离开常州,荣氏都未能解冻。 徐琼没空管父亲的房内事,她将徐辅和徐焰找来,因为徐家要回京,路途遥远,下人因此放的放、卖的卖、配人的配人,只留下服侍荣氏的人。 “我知道辅叔的家人都在江南,这一去京城,南北相隔何止千里,如今有两条路,一是随我爹回京城老家,二是我将婺州的粮行和聚珍堂交给您和焰大哥,从此负责南方这边的生意,您意欲如何?” 京城遥远,这边的生意,她鞭长莫及,但是南边说什么都是她的基础,考虑再三,唯有交给自己信得过的人帮忙打理才能放心。 徐辅是母亲的陪房,这些年来,他将府里的大小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她相信他也能把铺子的生意顾好。 “去了铺子,您就是总掌柜,若是回京,就连我爹也不敢保证您还是府里的大总管,得委屈您了。”她简单地将利弊说给徐辅听,既不危言,也没耸听。 京中徐府可不是他们的地盘,仰人鼻息的同时,不知道他们回去会是什么状况,一切都是未知数。 徐辅感动地呐呐不成语,大姑娘这是照顾前途未卜的他和儿子啊,他感恩戴德道:“大姑娘是说,可以让老奴带着这小混球一道吗?” “嗯。”徐琼微微笑。为人父母,求的就是儿女的前途和平安,护犊之心,古来皆是如此。 “老奴去铺子。”他斩钉截铁应道。 “既然这样,我会将你们的事向我爹说的。”她父亲还不知道她手头上有母亲留给她的铺子,为了往后行事方便,不得不摊在阳光下了。 她深知授权的重要性,虽说提拔徐辅父子有她的私心在里面,但是培养强大的手下人和团队,比让自己累成黄脸婆更有意义。 同年十月,徐府举家北上。 十月的水路并不好走,朔风野大,在河面上更是肆无忌惮,偏偏徐琼还出了差错,几乎误了行程又差点搭上小命。 徐芳心因为不耐漫长的船行,日日上甲板借口赏月赏景,与船员调笑,一艘官船来来去去的都是和官场沾边的人物,这话不管传进谁的耳里都不能听,不只徐芳心的任性会害了她自己,于徐明珠的官声也有碍。 被父亲训斥之后,徐芳心气冲冲地欲回船舱,正遇上从船舱出来、和她错身而过的徐琼。 船上的走道本来就不宽敞,两批人马狭道相逢,按理说徐芳心是妹妹,本该让着徐琼,可她在气头上,想都没细想,一见到徐琼挡了路,就气得将徐琼往旁推去,力道还不小,徐琼登时倒头一栽就翻下了船舷。 徐芳心见事故发生,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回神过来,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她放声尖叫。 徐琼紧闭双眼,以为自己这下子真要惨了,突然闪过她脑子的竟是万玄的声音——我在你身边放了个人,有事喊他。 在落水的刹那,“狮子”二字从她紧闭的嘴里吐了出来。 乱成一锅粥的船工正互相吆喝着救人,没有人看见一条黑黝黝的绳索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笔直刺入水中,将湿淋淋的徐琼卷了上来。 落水不过是弹指问的事,救人也是眨眼般的事,但是,十月的河水冰冷,就连熟练的船工都不敢轻易下水,徐琼这一起一落,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船经过小镇时,徐明珠赶紧延请大夫来看,大夫说她因为落水受了惊吓,加上天寒冻骨,虽无性命之忧,到京城之前却都必须卧床休养。 徐明珠回过神来,询问当时目睹的下人,有谁见到救命的恩人? 可惜,场面有多乱,人心就有多慌张,就是没有人对那容貌平平无奇、让人一见即忘的壮士有任何印象。 徐明珠没办法,只能把这件事情暂时放下,对外声称女儿不小心落水,试图将姊妹不和的事实掩盖下去。 惊魂未定的徐芳心在事发后被徐明珠禁足,窝在自己的小船舱,足不出户,知道徐琼已经脱离险境,几乎把帕子揉成咸菜,她含忿地朝荼蘼抱怨道:“父亲的心底只有他的嫡长女,我也受了惊,却不见他来问我一句好,早知道父亲这么偏心,那个徐琼还不如掉到水里死了算了。” 又或许救了人的那个男人要是能把那个贱人娶回去就好了,少了眼中钉也了了姨娘的一桩心事,偏偏那该死的男人像是知道她们的意图似的,救了人之后就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就算要赖也找不到人。 这话传到徐明珠耳里,他将洪姨娘叫来痛责一番,训斥她竟是如此教女,早知道刚生出来的时候就不应该因为她苦苦哀求而让她留下孩子,就该放到褚氏的名下养,起码不会养出此等凉薄毫无良心的个性。 洪姨娘气得肝痛,回去大哭一场后,抱着徐芳心怨道:“千万莫给人做妾,哪怕再怎么穷再怎么丑,好歹嫁人做正室都比做宠妾强。” 殊不知徐芳心可是心比天高,她撇撇嘴,凭自己的容貌,要在天潢贵胄聚集的京里找到如意郎君简直就是唾手可得的事,姨娘根本不必操这个心,况且,她以后的夫婿肯定会赢过徐琼一百倍、一万倍,把她踩在脚下。 她一心沉醉在未来的情境里,对于自己推了徐琼一把以致她差点丧命的事并不感到歉疚,徐琼活下来了,她还觉得这个嫡姊不如死了好。 徐琼落水的事,第一时间就传到万玄耳里。 他的脸上一片戾色,眼里顿时一片血红,心头发紧的感觉冒了出来,压都压不下去,“我让你护着她,这就是结果?” “属下愿领责罚。”狮子单膝跪地。 “下去领军棍五十。”万玄冷酷得毫无人味。 浮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大君的脸上出现这种噬人的神色,军棍五十打下去还有命吗? 狮子微不可见地颤了下,却一句都不曾辩驳。 “你亲眼见到徐家那庶女将她推下船的?” “属下亲眼目睹。”狮子的声音宛如金石,铿锵有声。 “先领五棍,余下的再跟你算,皮给我绷着。”现在不是罚他的时候,狮子一夜来回,不知病着的徐琼这时可安好? 狮子没想到主子居然法外开恩,他按下激越情绪,向万玄行礼,下去领罚了。 内室里,万玄冷哼一声,踱了两步,一个兔起鹊落,纵身跳出窗户,窗牖只留一道流星也似的影子,疾迅异常地消失在浮生面前。 浮生迟钝地睁人眼,大君居然把他撇下了,“大君,您要去哪儿啊?您忘了捎带上奴才了,等等奴才啊。” 慢着!他脑子进水了吗?怎敢叫大君等他? 大君要上哪儿去啊? 哪里还敢怠慢,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出去。 徐琼躺在船舱里,忽冷忽热的高烧让她睡得昏昏沉沉,春娥、晓月和颜举轮流守候着,替她更换额头上的湿帕子,炉上的火从日到夜没熄过,熬着的药汁噗噜噗噜响,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浓浓药味。 因为日夜担心看顾,倚着舱门的晓月累得直打盹,鼻端忽地传来一阵好闻的香味,也不知怎么了,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支着头睡了过去。 万籁静寂,耳畔只有湍水撞击船只的声音和远处偶而响起的猿猴鸣声,夜与灯火的交会斑驳处踱出一道人影,全无声息地钻进徐琼的船舱。 徐琼睡得极为辛苦,额际一下是冷汗涔涔,一下又热得如同火里烤肉,冷热交织令她浑身湿得宛如刚从水里捞起来,脑子里来来去去都是她丢失了的过去记忆。 她像具没有知觉、沉在湖底的行尸走肉,一段段时光从混浊的泥沙中泛起,又掩进水色中。 第二十八章 暧昧浑沌里,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睁不开眼,也无法回应,又冷又冰、又热又烤的身子像是被搂进一堵温暖结实的怀抱,她的背上有人轻轻安抚拍打,耳边有人呢喃着道:“不怕不怕,有我在……” 不知为什么,她如同孤舟漂泊的心就逐渐安稳了下来,像迷失大海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风港,静静地停泊、安定地歇着。但是,仿佛灌了铅的眼皮还是睁不开,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宛如溺水抓到浮木般,颤巍巍地勾住那人的袖子,像攥着什么宝贝似的,捏得死紧,接着又意识全无地沉入茫茫的黑暗虚无。 翌日,端着热水进来的晓月发现徐琼身上的衣裳和床褥都换成干净的,床边还有件过分宽大、显然属于男性的纱衫。 “大姑娘,您可醒了,身子觉得如何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坦的?您这衣裳……都怪奴婢昨夜睡死了,这是春娥替您换上的?” 徐琼的思绪还不是很清明,脸色也还不是很好,她懒懒地靠着晓月替她在背后垫上的软枕,不置可否地摇头,喉咙一片干涩,她舔舔嘴皮,“给我杯水。”只是几个字,声音相当沙啦。 她和晓月并不知道,昨夜她浑身汗湿,是万玄唤来朱雀替她换了衣裳—— “你看着我干么?我走不开啊。”万玄凶恶地瞪着朱雀,这丫头的眼里竟然晃着不以为然。 哼,他要是不守礼,何必叫她来? 朱雀看万玄已然站直,床上那乌黑的小脑袋死气沉沉地躺着,五指却是抓牢了主子的衣衫不放,多看了一眼主子难看的表情和撇开的脸,她不自觉地闭上欲言又止的嘴。 只不过,她还是暗骂了句,主子哪是什么走不开,把那小姑娘的手指掰开不就得了? 不知是因为灯光不明还是没那胆子直视主子的目光,她好像隐约瞧见主子双颊有可疑的晕红。 然而醒过来的徐琼完全不知道昨晚有过这件事,这段小插曲就这么神鬼不知地抹过去了。 晓月一听小姐要喝水,忙不迭倒了满满一杯,徐琼接着,一口气喝个精光才觉得喉咙舒坦了许多。 服侍徐琼洗漱又喝了药,晓月道:“大姑娘醒了,奴婢这就去向老爷报讯。” 徐琼发现自己一想说话,喉咙就痒痒的,刚刚喝药的苦味还留在舌根,索性点头当作允许。 晓月出去,床舱里安静了下来,因为动弹不得,徐琼只好看着窗外的晨色从远处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一件衣衫。 她将这件上好纱衣摊开来细看,这明显不是她的衣裳,是男装,一思及此就想把那衫子丢开,但是衣料轻逸柔软,瞬间擦过她的鼻端,她的手凝住了。 衣衫上似有还无的味道带着她曾经熟悉无比的皂香,干净又温暖。 她被熏得眼热了。 不是梦,不是幻想,那个人昨夜真的来看过她。 她抱着衫子,指腹自有意识地划着布料上的细致纹路。 他来了,为什么不唤醒她? 很简单,男女有别。 再看看自己身上被换掉的衣服,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害羞,而是蹙起了眉头。 万玄是如何知道她落水的事?是狮子吗? 她的眼神放空,出神的想了一会儿,接着温吞吞将衫子折了起来。 是的,她,想起来她是谁了。 打从有记忆开始,她的玩具就是窑土,她住在莺歌,家里世代开着窑厂,从曾祖父那一辈到父亲手上,窑厂几回更迭,衰败爬起又掉进谷底,从来没有谁想过要改行换路走。 等她懂事之后,知道要看别人的眼光脸色,渐渐开始觉得,所谓的“坚持”说起来很美,现实却步步逼人。 自己的家境并不怎样。 窑厂和店面都是向人租来的,她很少享受过“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的气氛,她的那个家总是摆得满满当当的,艺术花瓶、仿古花瓶、茶壶、家庭器皿、装饰品,以及满坑满谷工业用的精密陶瓷,每逢假日,他们住的那条街就会挤满不胜其数的游客。 而她就必须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顾着店铺,哪里都去不了的她从小学到高中都没能参加过一次毕业旅行。 她是家中独女,上头还有个哥哥,却从小就被告诫要继承家业,因为她有天分。 她才不要,她受够了这种没有半点私人生活的家业,继承家业不是男人的事吗?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好不好。 于是,她高中毕业就用自己苦苦存来的钱游学去了,在许多国家中流浪,不再回台湾。 命运真是奇怪的一枝笔,因缘际会,她进了英国艺术学院。 因为半工半读,她的学位修得有点久,拿到艺术和设计学位文凭时,她已经二十四岁,拿了指导教授的介绍书,辗转去了丹麦皇家学院进修陶瓷艺术。 绕了一大圈走来走去,她根本没想过要往艺术这条路上走,偏偏每个教导她的教授都说她有这方面的天分。 宿命真是个教人又气又恨的东西。 她慢慢信了命运。 二十九岁,她到哥本哈根的皇家瓷器制造厂实习,这个制造厂的瓷器都是御用餐饮用具,她在那里一待就是十个年头,结婚生子一样不落,四十岁那年接任皇家瓷厂艺术总监一职,她开发出丹麦釉画,这种新式的釉下彩瓷器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赢得殊荣,奠定她在瓷器界不坠的声誉。 没想到,先是她先生得了癌症去世,她因为远赴他国开会,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唯一的儿子在她五十岁那年出了车祸,论及婚嫁的女友和他一起走了,她也没能见上最最心爱的儿子一面。 她亲手将丈夫和儿子的骨灰都撒在海上。 直到那时候,她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追逐的那些东西都是空的。 父母早已离世,兄长和她也断绝联络。 她年幼时,不能体谅父母的劬劳,结果,自己最终还是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 成就再高又如何?那些闪亮得令人迷醉的奢华宴会,多少人的吹捧虚荣与营谋计算都比不上她身体的疲倦,她期望着当自己精神力乏回家时,有盏灯火等着她的温暖。 原以为世界是以她为中心在运转的她,揭开真相之后,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轻忽爱情、轻忽家人所给予的、理直气壮享受别人给予的虚伪女人。 她错得何其离谱。 当她孤单过完一生,在最后弥留时,她曾经想过,如果能重来,她想过一遍不一样的人生。 她要珍惜身边人。 【第十三章 公主府邀宴】 一行人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初冬。 这时的北方,天气已经冷得滴水成冰,枝丫萧索,街道上行人却步。 徐府为了要迎接外放多年的三房,慎重其事地将整座府邸打扫得干净异常,简直可以直追年节的大张旗鼓了。 京城的官员勋贵多不胜数,徐府在众多官员里,说白了就是敬陪末座的人家,一来徐府根基浅,没有百年基业衬托,二来家族虽不乏入仕子弟,但是大放异彩者少,这些年也就出了个徐明知的参政和徐明远的佥都御史,当然了,徐明珠回京之后,哥哥们和他的正三品官位之相差可就不止一个档次了。 徐家老太爷自然不会计较这个,能光耀门楣,哪个有出息都是他徐家的好子孙。 见到久违的家门,徐明珠不是没有激动,尤其看见外头满满的都是迎接他的仆役,站在正中的家人还有徐府的门匾,游子回家的心这下才有了真实感。 正房大院里的屋子里,几把太师椅上都坐着人,其中一把坐着的是富贵逼人的老夫人,林氏,她体貌偏痩、样貌威严,长长的法令纹,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成圆髻,髻上密密麻麻地簪着金玉头饰,十指挂满的是各样的宝石戒指。 另外一边坐的是徐老太爷,他穿着墨绿锦缎袍子,圆脸短眉,发福的身材将布料撑得有些绷,发上戴着圆头长簪,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气派。 离老夫人下方不远坐着两个中年妇女,年纪大的那个,衣领下露出一串珍珠颈炼,一个个奶白色的珠子有大拇指那么大;一个年纪稍微小些,比老夫人的穿戴简单一些,但也差不离,只是有些俗了,戴的是赤金链子。 老太爷下方也坐着两个中年男人,是徐府大爷和二爷。 第二十九章 徐明珠叩见父母,徐琼和徐芳心也分别向祖父和祖母磕了头,徐琼得到一整套的和暗挂件和羊脂玉镯,这礼可重了。 徐芳心的礼是一套银头面,她气得一回到大房安氏为她准备的院子,便直接把祖母、大伯母、二伯母给的见面礼扔在榻上。 祖母和伯母们的心也是歪的,该死的嫡庶有别。 荼蘼乂安慰又劝解,只得到主子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徐老太爷见儿子和孙女风尘仆仆,也不留他们叙话,直说让他们父女好好下去安顿歇息,有话留着晚上接风宴时再说。 不可谓安氏对三房不尽心,端凝院本来就是三房的院子,东西两跨院,有耳房、有正房,中间还有草木葱笼的花园,加上下人的后罩房,处处布置得华丽奢侈、应有尽有,徐明珠这一路劳心又劳力,让人侍候着便歇下了。 徐琼的院子也是布置成大家闺秀的闺房,琴房棋室书架绣绷,一样不差,帐幔四角挂着香囊,她看过一遍后,心想自己压根就不是走这种路线的啊。 不过总归是大伯母的心意,往后有的是时间,再慢慢改成自己想住的样子就好了。 这一路又是船又是马车颠簸,虽说她的身体底子不算太差,但在落水后,想要一下恢复到之前健康的元气饱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京里的冬天已经让她怀念起温暖的江南,所以她把房里的安置都交给几个丫头,让春娥帮她卸下头钗装饰,埋头便呼呼大睡。 这一睡就睡到晚膳时分,要是春娥没有唤她,她可能会错过宴会。 接风宴上,她见到大房的二子三女,男子是鸿字辈,女子就不讲究了。 老大徐鸿锦已经二十,娶妻生有一子;老二徐鸿渐,十七岁,也已娶妻,还无所出;三个女儿皆是庶女,一个已经出嫁,两个还待字闺中。 二房徐明远有三子一女,徐鸿骎与徐鸿国是双生子,老三徐鸿子十二岁,庶子,独生女徐芝,八岁。 数来算去,府里竟然只有她和徐芝是嫡出女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的家族里,纳妾是规矩,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嘛,家中人多力量大,也因为徐家三兄弟还未分家,子孙辈全部住在一起,老太爷和老夫人有孙儿承欢膝下,觉得心满意足,但是对主中馈的安氏和拿不到掌家权的二房范氏,在接下来的一旬里,徐琼常常可见两个妯娌拌嘴互掐,还有她们面和心不和的虚情假意,可以想见,在更多看不见的地方就不知会有多惨烈了。 这个家,热闹是热闹,可是这么大一家子实在复杂,徐琼觉得自己一个晚辈若是有积极参与宅斗的决心动力,还不如多弄几个窑,想法子赚钱,囤积自己的小金库才是上策。 宅斗那些用心算计的差使就留给别人吧。 说到底,做人媳妇不容易,服侍公婆、服侍丈夫、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这项应该是轮不到荣氏了,还有要交好族人、应酬宾朋,这些都够荣氏好忙的了,应该也没有空来找一个小小嫡女的碴。 荣氏要是心胸广大,妯娌相处自然难不倒她,但一贯独大的她要是来了这儿就得重新适应自己只是三房中的一房,心里恐怕真有一番需要调适的了。 徐明珠休息了两日,老太爷和两个兄长怕他离京外放太久,就时势与朝廷风向态度和这些年京城人家的起起落落,好好向他说了一番,就怕他过两日前往詹事府投递任职文书时会摸不清里头的情况,闹笑话事小,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就不好了。 总而言之,唯有小心谨慎,稳重行事。 徐明珠也听得仔细,隔天漱洗完毕就上街拜访故旧、置办官服,又是一阵好忙,再隔天,终于揣着任职文书去了詹事府。 投了任职文书,也见过左右手——少詹事和府丞与诸位同僚,受同僚的邀请去宴饮。 出乎他意外的是,不只有詹事府的同僚,就连左右春坊、司经局、主簿厅的人都到齐了,这可是给足了他面子。 席间,少詹事谢正问道:“敢问徐大人在朝中可是有认识的人?” 谢正是京城本地人,少詹事一职可是使了大力才爬上来的,他的个性圆滑,比徐明珠的官阶低了一级,负责辅佐詹事。 徐明珠初来乍到,对詹事府的事务还不熟悉,听谢正问起便老实地摇头,说自己头上并无可以傍靠的大树。 谢正以为他谦虚客气,自罚一杯后就笑着说:“徐大人这是跟我们生分了,若是大人没有靠山,又何来吏部尚书尤定国大人在早朝向陛下递折奏请?”他可是肩负探口风的重责。 “呃,什么?”徐明珠顿感疑惑。 自己这詹事的位置竟然是横空一笔而来的,那位吏部尚书莫非是父亲走了门路? 不可能,这不是父亲的行事风格,这位置攸关东宫太子诸事,也不是父亲和哥哥们可以说得上话的,那么,是谁给了他这个位置? 谢正有心与徐明珠结交,宴饮过后还特意让自己家中的车夫送他回家,沿路上,徐明珠的脑袋晕乎乎的,即便到晚上歇下也没能找到一点脉络。 徐府里,老太爷不管事,莳花遛鸟,最爱去茶楼听人讲段子,遇到志同道合的便能说个大半天,有时干脆夜不归宿;老夫人吃斋念佛,除了在佛堂供有观世音菩萨的佛像,从大相国寺求来的佛珠更不离手,二伯母知道老夫人喜欢打叶子牌,时不时便邀平常有来往的人家过府陪老夫人打牌;大伯母身为徐府当家主母,每天卯时便起,此时已经有丫头仆妇等着拿对牌、支领钱物,一整日可有得忙,腊月一过,因为是年下,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嘴角还起了泡。 二伯母不像大伯母镇日忙于庶务、分不开身,一天里总有泰半时间伴在老夫人身边,有她在,徐琼与徐芝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比其他堂姊妹们多了许多,有时徐琼也有机会和二伯母搭上两句话,不过多是不着边际。 徐琼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靠的就是缘分,若是磁场不合,无论如何凑合都讲不到一处。 相较于对徐芳心的敷衍,老夫人倒是很待见徐琼。 每每她去请安时,老夫人总会拉着她的手叨絮个没完,说她识礼有分寸,屋子里有什么新奇的点心或小物件就塞进她手里,这些举动看得其他庶姊妹们吃味不已,对于后来居上的她颇有怨言。 尤其是大房的三小姐徐锦儿,徐琼还没回徐府之前,能坐上老夫人炕边左右的,除了二房的徐芝就是徐锦儿了,哪料得到徐琼一回来便抢了这个位置,难怪就算路上遇到,这位庶姊都会给她眼色看。 徐琼并不打算理会徐锦儿,她都十六岁了,还好意思因为和两个孩子争夺一个炕头置气,按理说,她应该要烦恼操心的是自己的亲事还没有着落,赶紧去相看人家才是。 其实,身为庶女的徐锦儿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办法,她想要有一门好亲事就得讨嫡母的好,看嫡母对她上不上心,若是嫡母随便安排一个小门小户的人家,她岂不是要哭死?想要几分能看的嫁妆就得看祖母是否愿意从指缝间漏出一些给她了,所以,她哪能不争、哪能不计较? 徐琼沉淀下来细想,对于徐锦儿的处境生出几分同情,再见时便主动对她笑了笑,欢迎她到自己的院子去玩。 她看见了徐锦儿脸上的惊讶。 虽然徐琼从来不提母亲的事,却是挂在心底,面对着祖母也曾旁敲侧击着关于母亲的事情,却发现祖母绝口不提她对母亲的不喜,仿佛父亲的身边从来没有母亲这么一号人物似的。 经过一段时日相处,徐琼也摸熟了老夫人的个性,老夫人一生富贵,对门第有着顽固的坚持,更何况两位伯母出身都不俗,母亲那样的商户女明摆着就矮人一等,更别说要讨婆婆欢喜了。 就像嫡庶一样,老夫人分明不喜,却纵容丈夫和儿子们娶妻又纳妾,生下一堆庶孽,这又算什么? 徐琼不由得替母亲难过了起来。 事业无贵贱,却因为封建观念对士人的推崇,而将促进经济发展、使国家富强康乐、改善人民生活的商人贬成最末微、最卑贱的行业。 都是主观作的祟。 可是她也不能否认,靠着科举出仕的人家里,哪房的子孙做得大官,哪房子孙的腰杆子就比较硬,也说得上话,就连待遇都好上不止一丁点。 第三十章 就因为她有个三品官的爹,她院子里的吃食用度和衣着摆设都算得上是徐府的头一份。 世间之事复杂如斯,人在其中游走要一本初心,何其不容易。 初八这天,徐府来了张请帖。 这个时间点实在不合适,谁家还有多余的心思办宴会? 京里四季都有名目繁多的花宴、诗会,只是现在是腊月,家家户户要扫房、祭灶的,朝廷衙门商家要封印、写春联、办年货,直忙到除夕夜。一般来说,过年应该从喝腊八粥开始算起,官宦人家甚至还有拖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年才算结束。 至于邀宴,也得等大年初一初二过了才开始走访亲友、互相邀宴,这时间点怎么都不对啊。 安氏琢磨不出究竟,满头雾水,只能暂时放到一边去,等丈夫晚上回来才又把帖子拿了出来。 完全陌生的署名,用金片打造的帖子,好大的手笔啊。 徐明知把金帖摊在桌案上,沉吟地看着署名和一个有着暗纹的特殊记号,一时半晌没个头绪,“元贞。万要儿……能用女子的名字署名发出邀帖,肯定不是普通人,放眼大创王朝,女子能尊贵到用自己名字的,除了有功于朝的女子,要不就是公主,而且还要受宠非常。”思及此,他将大手往腿上一拍,不敢置信地抓起帖子,激动道:“娘子、娘子,这是公主府的金帖啊!” “公主府?”遣退了帮她将长发梳到通透的丫鬟,安氏也站了起来。 “是公主下的帖子。”徐明知斩钉截铁。 “不对啊,夫君不是向妾身提过,开日陛下即位之后,后宫只有两位皇子,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才保留下来的皇嗣,不管成年还是未成年,后宫没有公主啊。” “嘘,不是叫你仔细些吗?皇家事岂是你-介无知妇人可以论道的?”徐明知摆起大男人的架子。 不只开日皇帝,就连宾天的先帝、先先皇,甚至开国太祖,一脉相传的皇嗣都少得可怜,就算竭尽心力把皇子送往他处养育,仍是莫名其妙夭折。开日皇帝坐上龙位后,大肆充裕后宫、挑选妃嫔,重点不在德容颜功,也不是为了平衡权势,能入选为秀女者,首要看屁股大小、会不会孕育子女,尽管这般精挑细选,也仅得两子。 皇室子嗣单薄得令人心惊,这比寻常人家都还不如。 “妾身失言。” 见妻子受教,徐明知遂道:“我说的是宁国公府,宁驸马尚的元贞公主。” “贞老太君?”安氏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惊讶失声。 京城大户人家出外行走,第一件事就是要认得百官品阶,嫁入贵胄之家的妇人也要熟背皇室家谱、族谱,甚至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免得丢人现眼、闹出笑话。安氏掌徐府中馈多年,自然明白这其中的紧要关系。 这位贞老太君是开国皇帝太祖的女儿,有如掌上明珠、如珍如玉,自从下嫁宁国公府才华洋溢的大公子宁缺后,原本多么刁蛮骄纵、令人头痛万分的皇室公主竟然“从良”成了贤妻良母,刚成婚那时有多少人下注,赌不用过多久,要不是公主把温文尔雅的宁大公子赶出公主府,就是宁大公子休妻,结果,夫妻感情数十年如一日,恩爱如昔,如今子女成群、枝叶茂盛,多少年过去,虽然已经淡出人们记忆,可只要被谈及,人们的语气中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这些年来,公主府举办的宴会屈指可数。 早已不管俗务的贞老太君,这时候居然下了帖子给徐府,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去,还是不去? 往年,徐府这样的人家别说想和公主攀上边而不得,现在来了帖子,管它是误打误撞还是别的原因,当然要去,不去的是傻子,而且还要盛装赴会,以示慎重。 “帖子上没有限制人数,除了芝儿年纪太小,能去的全部带上。” 这是多大的出头机会啊,年年都可以过年,公主的“唐花宴”可是百年难得一遇,家中几个愁嫁的庶女这下子有希望了。 所谓的唐花宴也叫熏花宴,因着腊月间百花雕零,宫里头的鲜花是在暖房里培养出来的,寒冬腊月,花农甚为辛苦,需要昼夜不停地摊火,保持温度,培养诸花,这些不时之物因着稀罕,有钱人家便大张旗鼓设宴,遍邀亲友赏花闲谈,显摆的意味浓厚。 “帖子写了限三人,还写明了邀请的是老三的那丫头。”安氏是女人,总归心细,淡淡地泼了丈夫一桶冷水。 “那丫头是怎么认识公主府的贵人的?”徐明知疑惑了。 看着丈夫迷惑的表情,安氏却不在意这个,“那丫头回府至今,一步也不曾踏出过家门,指不定是在江南认识的人牵的线。” 令她不解的是,这位贞老太君的年纪也大了,不好好在府邸颐养天年、莳花弄草,掺和这些年轻人的玩意做什么? 名额只有三人,徐明知的热劲少了一大半,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女儿们见世面的机会,两个名额也总比一个都没有好。 安氏却不像丈夫的一头热,她名下就三个庶女,不论出嫁与否,都是妾生的庶女,嫁得好、嫁得不好,跟她完全没有关系。 她只要把事情安排下去就是了。 她可不知道,这平空而来的一张请帖不只在徐府掀起波涛,在京城里有贵女待嫁的豪门贵户都引起了一番骚动。 徐明珠刚升职,人越往上走就越是如履薄冰,上面要逢迎、同僚要应酬、下属要支应,打点赏赐不可少,加上居住在大不易的京城,虽然背后有父母支撑着,靠着微薄的俸禄可不成,不得不随波逐流,敲了百姓一些油水,为了要养活家人、交友往来、亲戚走动等等的,用钱如流水,手头也是紧得很,午夜梦回,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能干的前妻,她可是从来没让他为银子皱过眉头。 相较于徐明珠为钱暗自发愁,名字又换上“王夐院”的徐琼院子今天迎来了半是局促、半是尴尬的徐锦儿。 她带着一个痩巴巴的小丫头,手捧着插花的粗花钵,花钵里倒是花团锦簇,在冬天里看起来鲜丽可人。 “头一次到妹妹的院子来,这盆花是我自己插的,不成敬意,盼妹妹别介怀。”徐锦儿接过那花钵,亲自放到桌面上。 “那妹妹就不客气收下了。”徐琼的确也不跟她客气。 同为庶女,徐芳心和徐锦儿一比,简直差了不只一层,人家好歹知道,要来作客,于礼要送份小礼物以示善意,她那妹妹反而是每回一来,她屋里的饰品就会少掉一两件。 她不小气,如果那庶妹堂堂正正向她要,她一定会给,但是,就算别个槽里的猪食看起来比较好吃,实在用不着让自己背上手脚不干净的骂名。 徐琼自觉是个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人,经过落水一事,她也绝了要和徐芳心好来好去的心态,人家想要她的命,谁还能对那样的妹妹笑得出来? 来者是客,徐琼让春娥送上细点和果脯,“我瞧姊姊的手巧,这花可不是我能摆弄得来的。” 徐琼说的是实话,若是要她插花,她就只会修剪枝条,然后整把放进瓶里便算了了。 “哪里,只是寻常用来打发时间。” “才不是,隆冬里,我们小姐为了找这些花,不知花了多少精神力气。”小丫头倒是护主。 徐锦儿的神情更尴尬了。 徐琼让颜举抓了一大把的甜枣和鹿脯给那小丫头作为奖励,然后把她带下去玩耍了。 “姊姊对插花有研究,小妹这里倒是有样东西恰好可以送你。”徐琼看到那些绿油油又明净可喜的花苞,想到自己囤积在小库房里的东西,让晓月去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做成牡丹花盛开形状的瓷花盆,底座是茂密的绿叶,花心中间还有让人错以为真的黄色花蕊。 徐琼把让铁匠做的剑山放在花盆中间,她瞥见徐锦儿放光的双眼。 “姊姊可愿意教教我,如何把花钵里的花移到这里来?” 看得出来,徐锦儿对这牡丹瓷花盆简直是爱不释手,一听徐琼说,她毫不造作地掳高袖子,进行搬迁的工程。 “这盆子就算不插花也能用来作漂亮的摆设啊。”究竟是怎样的灵思妙想,哪儿的奇工巧匠能把花器做得这般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样? 第三十一章 徐锦儿不知道这批瓷花器是徐琼为了京城的聚珍堂开幕所制的一系列精致瓷器,这是另辟蹊径的瓷器作品,她要让上门的客人一饱眼福、大为惊艳甚至爱不释手。 如今看着徐锦儿喜欢,倒也没有不舍。 鲜花当送惜花人,不是吗? 徐琼托着腮看她灵动的双手收拾那些花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盆繁花锦簇的作品就完成了。 徐锦儿太过专注,直到发现徐琼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她不禁脸泛红霞,“我的手艺拙劣,妹妹觉得如此可好?” “姊姊手艺当真非凡,妹妹就把这盆花回赠给姊姊,如何?”徐琼的心里有个新点子,届时,京城聚珍堂若是开幕,她可要借这位三姊姊的手好好布置一番,到时后会有如何惊人的效果,她已经期待了。 “给我?这怎么好?”徐锦儿又惊又喜,这明明是她送来给三房妹妹的。 “宝剑赠英雄、鲜花赠美人,这样的鲜花才能衬出花器的美,我不知道除了送给你,还能送给谁?” 最后,徐锦儿晕陶陶的,也不让小丫头动手,一路近乎虔诚地捧着带来送人的花连同徐琼的回礼花器回去了。 在这之后,徐琼指名要徐锦儿陪同去公主府的唐花宴,最后一个名额她没意见,让安氏全权处里,要给谁都可以。 这消息传到徐芳心那里,她气炸了,又摔了一屋子的东西。 “好歹……好歹我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贱人宁可把名额给别人也不给我?”原本笃定自己和徐琼的关系匪浅,名额一定有自己一份,她兴致勃勃地掏了银子做华裳,还跟姨娘要了银子打簪子头饰,这下竟然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要去找她算帐。”她气得坐不住了。 这可是可以让世家子弟与高门公子看见她的大好机会,是她攀登高枝的良机,是享受荣华富贵的开始,要是错过,自己的一辈子难道真要老死在这个没人把她当回事的宅子里吗? 若以常理论,不管任何理由,徐琼都该把一个名额留给徐芳心,只是徐芳心太蠢又短视,争强好胜,把徐琼的忍让当作理所当然,她哪里知道,徐琼如果对人好便是真心实意,一旦讨厌一个人,必然以牙还牙。 徐芳心果然气冲冲地去找徐琼,冷嘲热讽也就算了,还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将王夐院闹得鸡飞狗跳。 这可激怒了徐琼,她轻轻说道:“我叫你一声妹妹,你就真的觉得是我亲妹妹了?真是贻笑大方。” 向来就是会有人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她也不必顾及人家的颜面。 “你竟敢对我这么说话?”徐芳心握着拳头,大怒道。 “凭你就只是个庶孽。” 随便哪个都以为她不记仇,见到好处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来。徐琼的确不计较小事,但是她不想被人利用的时候,就别总是把她当儍子。 徐琼轻描淡写的“庶孽”二字,犹如两根尖刺扎入徐芳心的心中,让她失控叫了出来,“你这么轻贱于我,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她又气又急,回头扑到洪姨娘的怀里哭喊道:“姨娘,这贱蹄子是要逼死女儿啊,您要为女儿作主。” 看着女儿恼羞成怒的哭啼和伤心,洪姨娘也很心痛,“万事有姨娘替你兜着,你等着瞧。” 【第十四章 父女久别重逢】 赴宴的这一天,安氏带着徐琼、徐锦儿还有徐芳心,分别搭两辆马车去了公主府。 没错,徐芳心在徐琼那里吃了瘪,先是在洪姨娘那里闹了一回,等徐明珠下衙回来,母女俩又把同样的戏码在他面前搬演一遍,他被闹得是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去找老夫人,说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到了要相看人家的年纪,人家指名要大女儿,就算添上大哥的女儿,也还有一个名额,没道理只有大女儿能去,小女儿却只能被耽误。 他好说歹说,这才求动了老夫人把最后一个名额给了徐芳心。 徐琼知道这消息后,并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是父亲替徐芳心求来的名额,基于人伦孝道,她不置一词。 京城人家和江南富绅看重的可是不一样的东西。 女子的幸福不是取决于相貌,而是心,美貌是利器,善良才能幸福。 徐琼并不像其它两人的刻意打扮,她穿着一件淡紫底、镂金丝绣各色牡丹花雨的薄袍子,搭着秋香色白狐滚边的紧身小袄,脚着鹿皮小靴,挽了百合髻,余发披散在后面,发饰就一支温润异常的三色玫瑰花头羊脂玉簪子和点翠攒珠步摇,茉莉花耳瑺,外披软毛织锦披风,端庄又不失大气可爱。 赴公主府的唐花宴毕竟是徐府的大事,行前几天,老夫人便让身边的礼仪嬷嬷替她们恶补礼仪课程,叮咛着表现得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丢了府里的脸面。 在老夫人的认知里,徐锦儿这个庶女就别提了,左右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徐琼虽说看起来礼仪都不出错,但是父亲续弦娶了后娘,也别指望后娘会对前妻的孩子用心教导,人情应对肯定只能靠自己。 还有那个洪姨娘的庶女……哼,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她身为祖母,若不好好教导,到时候丢的可是自家的脸。 徐琼之前有冯嬷嬷和锺螽替她打底,在礼仪嬷嬷面前也不显山露水,只是做好嬷嬷的要求,这样的举动倒是在老夫人面前赢得了认真向学的好印象。 至于徐锦儿虽然有心却是无力,学了个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徐琼劝慰她凡事尽心就好,徐锦儿也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到时候不要在一干贵人面前出丑。 马车出门的时候,外头落着白雪,棉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经过最热闹的长街又经过拱桥,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城东。 这块地域住的都是皇室贵族,一家比一家矜贵,因此,不同于长街的人潮摩肩擦踵,这里是五步一个神机卫、三步一个金吾卫,还有贵族自家的护院,寻常人没事可不敢从这条街走过,就算要经过也会刻意绕道,要是运气不好被那些凶恶的禁卫逮到,可得脱层皮。 一行人抵达公主府的时候,府门前已经有几辆马车停在角门处,只见一个个贵人们都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出了马车,阵仗声势都十分浩大。 不用比较,徐府的马车最小、最不起眼,安氏从窗子往外看,心就先凉了一大半。 公主府的家丁并没有因此就大小眼,仍然恭敬地把人延请入门,交给门上婆子,再让婆子引导她们进到二门,之后又交给了一溜排列的丫鬟,这是浸淫多少岁月才能沉殿出来的风范啊。 丫鬟将她们往里面引,公主府雕梁画栋、斗拱交错,继续往里走就是楼阁高筑、丹楹刻桷,更别提让宾客歇息的宴客厅有多华丽,放眼所及,假山上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气派辉煌。 单单只有这些已经叫安氏等人咋舌不已,徐琼倒还好,看归看、瞧归瞧,浏览过去便自在悠然地看着前路,心底不生波澜,不像徐锦儿和徐芳心又看又赞叹的,掩不住的羡慕全落入引领丫鬟的眼中,她们不由得对淡然的徐琼多看了两眼。 相较于宴客厅里的热闹喧哗,公主府另一侧的花厅里却安静得就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屋里坐着两老一少,仆妇和侍女都罕见地被遣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万玄斜斜坐在上首的太师椅,发髻上带着金冠,通身气派架势狂妄不羁到了极点,反观拄着龙头拐杖、满头银丝白发、长髻两边各簪三根黑漆金镂凤纹金钗的贞老太君和一派清风明月的驸马宁缺却坐在下首。 贞老太君活了一辈子,从来只有晚辈百官向她磕头的分,像这般谨慎小心坐在下方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头系绒面镶绿翡翠抹额、身着官锦红鹤绫袄子,颈上还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玉脾,神情迷惘还带着少有的局促,像是怎么都看不厌地瞧着万玄。 和妻子几天几夜没睡的驸马,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身着墨色秀竹苍松锦袍,显得华贵又不失亲和。 “父皇……”页老太君没什么底气地喊着。 她喊的人是万玄。 一个垂垂老矣的贵妇人却喊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叫父皇,任谁来听都觉得太诡异了,可她的神态就像一个时光久远到几乎快忘记她也曾是个有爹有娘、年华髫龄的小姑娘。 第三十二章 那时的她很小,小到少有机会可以见到日理万机的父皇,她只记得父皇是个让人尊敬和恐惧的人,他从来不曾对她笑过,却给了她“元贞”的封号,表示对她的喜爱。 他“薨”之时,她还不到三岁。 不到一二岁的孩子能记得住什么? 能,她记得唯一一次坐在父皇膝上,玩着他从不离身的九龙玉佩,她颤巍巍地翻看,在玉佩上勾勒出的九龙当中,于第五条龙的腹部看见一个甲骨文的“玄”。 那一次独坐父皇膝上的她曾天真地问父皇,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那玉佩上头,年轻英俊的父皇只是摸摸她的头。没几天,服侍她的小太监送来一只玉盒,里面装着雕有九凰的玉佩,虽然不是她想要的龙佩,但后宫的孩子独独她才有,她心满意足地抱着那盒子睡了好几天的觉。 可年轻力壮的父皇忽然“薨”了,消息传出来,突兀的令整个皇宫蒙上厚重诡谲的阴霾。 怎么可能,日前扫平番国的父皇才带着二十万大军凯旋归国,她虽然不能上城楼去凑那举国欢腾的热闹,但小小的心灵却以父皇为傲,只盼着庆功宴可以见着那英明神武、风姿不凡的父皇。 然而,小孩子其实是最敏感的,宫女和内侍们开始坐立不安,只要见她不注意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些粗心的小宫女以为她什么都听不懂,也不避讳着她说嘴,说父王班师回朝那日,一向颇为得父皇宠爱的绿贵妃死在他的清凉殿中,死状凄惨。 皇宫里不乏死人,她对那趾高气昂、眼睛长在头顶、老用鼻子和她说话的番国贵妃没什么感觉,但是那些侍候她的嬷嬷和大宫女连眼神都不敢有所交会,就怕一个不小心会泄漏还是触动什么,招来横祸。 这就有鬼了。 她一个个找来问话,逼她们吐实,那些奴才只会跪了一地的求饶,把头磕破了也说不出半句她想听的话。 然后宫中便传出皇上殒天的消息。 皇宫很快让禁卫军接管了,没有自由进出的令牌,她除了寝宫哪里也去不了,可她仍旧感受得到处处风声鹤唳,一入夜,金碧辉煌的宫殿宛如一座鬼城。 她像无头苍蝇般走投无路,只怪她年纪幼小,身边一个得用的人也没有,如果她的母妃不是一生下她就殁了,她起码还有个可以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的人,可是没有了,她连父皇这个最后的倚仗也没有了。 她成了皇家孤女。 她想爹啊……父皇……她的父皇…… 无人看见她的心痛如绞和眼泪。 那些国家大事她不懂,但是当皇兄被匆促推上监国的位置时,他会惊惶、会害怕吗? 她一直没有机会把这话问出口。 金碧辉煌的各处殿院都挂起了白幡和白灯笼,百官服丧,但那又如何,身为父皇唯一女儿的她,最终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等她年纪稍微大些,想回过头去调查父皇真正的死因,许多东西却早被湮灭在时光里。 年年月月,岁月如白驹过隙,她老了,白发苍苍,对父皇的死早已放下,可那个爹爹居然死而复生的出现了,面目一如从前。 这是怎么都令人想不透的事,她依稀记得,父皇从来不对修仙一事放在心上,对鬼神更谈不上敬畏,她百思不得其解,父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真的成仙了? 那一日,父皇遣车来接她,她乘着朦胧月色去了整个大创朝无人不知的府邸,虽然有驸马陪同,父皇却只见了她一人。 在绿荫深深的书房里,她见到了和父皇一模一样的青年,他的手心也有一颗朱砂痣。 她心里的震撼和不敢置信之甚,最终,她是脚步笨拙地让驸马扶着上车,回了公主府。 驸马一口咬定那青年是个骗子。 她问驸马,青年想骗她什么? 青年的财力不输她,难不成骗色? 她都这把年纪了,说出去会笑掉旁人的大牙。 她告诉驸马,他没见过她的父皇,当然这么说。 鲋马这才静默不语。 万玄睨她一眼,“都说我已经不当那劳什子皇帝了,别这么叫我,让人听见要砍头的。” “谁敢砍您的头,要儿第一个不依。” “我说丫头,你确定要这样毕恭毕敬地和我说话吗?”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叫她丫头了,父皇那一辈的人都已仙去,和她同辈中人也只剩下寥寥无几,还真没有谁叫得起这丫头二字,但是她听着,枯老的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涩。 “我……要儿还不习惯嘛。” 万玄抚掌大笑,“别别扭,也无须刻意,你都子孙满堂了,还要你回过头来叫我爹,这是为难了你,随意吧,不如叫我名字就好。” “不,您是要儿的父皇,就算外人在,我也能叫,没什么好避讳的。”万要儿在少女时就是倔性子,这些年被环境历练、让子孙渐渐磨平了脾性,却也不是真的就温柔谦和了,她坚持的时候,怎么样也拖不动她。 “私下你就喊爹,在外面就喊名字。”万玄瞄了一眼宁缺。 宁缺吁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万玄可是人精,他哪会看不懂这位驸马对他的不以为然和忧心。 “要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吧?要是驸马对你不好就回家,爹养得起你,别忘记你可是有娘家的人。” 万要儿的眼红了,活到这把年纪,鲋马体贴温柔、一家和气,她可说是一生顺遂,爹这是摆明了在挑拨她家驸马的脾气啊。 这一想,她又掩嘴笑了。 万玄逼得这位年少时名动京城的宁公子坐不住了,可是“岳父”二字却怎么都无法从口中吐出来。 “要儿是我的妻,谁都别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带她走。”宁缺强硬道。 “表面看起来像软脚虾,性子倒还可以。”万玄凉凉地给女婿下了评语。 宁缺的心头真是气啊,妻子这么容易就受这男人煽动,瞧她那脸红红又满脸崇拜的模样,难不成这男人真的是自己的岳父? 这么一来,无形的压力顿时压了下来,他心里没那么笃定了,要是对岳父不敬,妻子是会发怒的,夫妻那么久了,他知道她心底不免有些遗憾,那遗憾就是来自这年轻人。 女子天生对父亲总有些难以名之的迷恋和崇拜。 这男人要是真的发疯把妻子带回那座府邸去……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好吧,时间也不早了,要儿,你是不是该出去见客了?”来公主府和女儿叙旧可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他的重点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女子告诉他,总得相信某些人。 于是,他赌了。 因此,他得回了世仆和女儿。 那么,他可不可以再奢望一回,奢望能拥有一个想跟她成亲、想跟她生孩子、想听她唠叨的女子? 他想要那样的生活。 “爹,您真性急,要儿早就吩咐下去,我那几个孙媳妇都看着呢,不会怠慢那位姑娘的。” 爹说他需要那位姑娘,那么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办妥爹交代的事。 万玄听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那姑娘真有爹您说的这么好?”这个爹和她以前熟悉的父皇有些不一样,他多了些人性,以前的高高在上与远不可及彷佛被什么洗涤了,然而,这样的朗若春风更让人想亲近他,若不是她老得不敢那样做,她还真想赖进父皇的怀里当一回小女儿。 “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万玄有些羞恼,他忘记他的要儿已经不小,是老姑娘了。 万要儿听了一点也不恼,“爹要我拉红线,总得让要儿知道那位姑娘到底哪里值得爹爹惦记啊。” 宁缺看着这对“父女”,心里的不是滋味越来越浓厚,好像自己看顾很久的珠宝被人觊觎了,自从这男人来到他家,向来尊重他的妻子至今没有将目光往他这里瞄一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他他……他吃味了,恨不得把醋缸里的醋全饮光了! “她治好了爹的病,爹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他说得一本正经,毫不含糊。 岳父,您太丢人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宁缺总算把万玄当岳父看待,心里偷偷唾弃了他一把。 “爹的意思是说,爹不会再无缘无故……”万要儿勉强把那个“薨”吞进肚子,“您不会再不见了?您会在京里住下来吧?要儿搬到爹府邸的隔壁去住好了,这样的话,想见就能见到您。” 第三十三章 自古皇家多血腥,明着朝堂、暗里后宫,虽然地位崇高,看似对谁也能吆五喝六,但是一个不小心,转眼就会被收拾掉。 她不知道父皇有没有爱过母后,也不知道父皇究竟经历了什么事,他不说,她也不敢问,要是问了就得失去重逢的亲人,那她宁可装聋作哑,只求他留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爹的生命中如果有了真心在乎的人,说什么她都得尽力撮合这段缘分,也愿意祝福。 万玄看见女儿眼底的殷切,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本来想伸手摸她的头,但又觉得唐突不妥,只好改用指腹摸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他踱出了花厅,留下突兀涌出狂泪的万要儿和被妻子的眼泪吓坏了的驸马。 万玄走远了还能听见宁缺轻哄女儿的声音,“怎么哭了呢?咳……岳父他老人家是在夸你呀……” 万玄背着双手,慢慢走进夜色里。 要儿嫁了个不错的夫君。 依照祖制,尚了公主的驸马爷并无爵位,顶多就是一个都尉的品衔,因为不是宗室,生下的子女想要前途就必须靠自己去打拚。 元贞公主却是大创朝历代公主唯一的一个例外,她生下的一对子女,子封国公、女封县主,各自成家后,儿子生下四男一女,也均是成就非凡,四个孙媳妇这回全部放下手边的事,不遗余力地筹备贞老太君的唐花宴。 虽然不是很明白冷静自持的老太君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要办宴会,但是难得老人家开口,腊月里再忙也得把宴会筹办好,能博老太君一笑,她们这些晚辈无论怎么做都值得。 发出去的请柬不多,与会的夫人小姐却意料之外地来的多了,公主府里的仆役婆子都是世仆,对这些宴会事务早就熟烂于胸,人虽多,尤其是不少及笄的大姑娘们,简直就是百花齐放,要求各自不相同,却也难不倒他们。 用过精致奢华的午宴后,侍女撤去了中间的屏风,在外厅饮宴的男人有机会和内厅里的大家闺秀们互相交流,大创朝对男女之防还不算太过严格,未婚男女可以正大光明在聚会场所谈天说话,也可以透过这类的宴会替经年关在闺房里的女孩儿们和苦无机会见到大家闺秀的青年才俊们制造见面机会。 自然,万要儿整治这一场宴会为的可不是这些旷男怨女,他们只是幌子,她为的是替刚认亲的爹制造机会。 她那些个儿子媳妇和孙媳妇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隐情,只道是老太君无聊,找些鲜妍的颜色瞧着开心。 赴会的名家子弟都是朝廷三品大员家的嫡子,还有十五殿下,他们多是风闻老太君稀罕地举办宴会,不请自来的。 虽说他们的到来替宴会增色不少,也惹得那些还未婚嫁的姑娘们心中小鹿乱撞,一个个为了保持良好的风姿体态,浪费了公主府精心的飨宴不说,也没空嚼徐琼一行人的闲话,全都只盼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随便能得到任何一家公子的青眼都是福气。 一个名门淑女要是没能得到哪家公子的青睐,这就不妙了。 徐琼等人打从进了公主府就有点被孤立了,知道徐府底细的人真不懂她们是凭什么进公主府门的? 两府阶级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再说了,能入公主府门的都是贵胄大家的嫡女,这几个不伦不类的庶女算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不伦不类的庶女指的当然是徐芳心和徐锦儿,姨娘妾室生的庶女是没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的。 徐府这是在落公主府的脸面啊。 徐琼做事但求心中坦荡,她觉得自己只是来看看人、见见世面、吃吃饭,并没有非要做什么不可的想法。 徐锦儿见她自在从容的模样,也不再觉得手脚不知道要放哪儿了,放开心之后,反倒和坐在她边上的黄将军府黄二姑娘聊得投机,至于徐芳心则不顾徐琼的劝说,早就自己走开了。 她要去觅自己的机会。 【第十五章 成为我的家人】 身为主家,万要儿并没有叮咛孙媳妇们要对徐琼另眼相看,只吩咐不要怠慢徐府的姑娘。 对于老太君交代下来的事,几个孙媳妇不敢不当回事,自然对徐府几人多留了心眼,凡事都看在眼底却闷声不吭,也不失礼。 万要儿的心里劈里啪啦地打着小盘算,虽说爹看似对那位叫徐琼的女子倾心,那女人对爹又有救命之恩,可是她也想看看这个小姑娘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在这个对她来说谈不上友善的环境下步步为营、进退从容。 如果只是空有一副美貌狐媚勾人,脑子却是空空,无论爹再如何喜爱,她都不会答应让那女人进门。 她知道自己幼稚还小心眼,甚至不该有怀疑爹选妻的眼力,可是她真的不希望才刚找到她的爹又被其它女人瓜分了爹对她的爱。 这种小心思说起来太羞人,连丈夫都不好启齿。 徐琼自然不晓得那位贞老太君的心事,就算知道也不觉得自己要担心什么,她想的是,既然来赏唐花,那就不能错过公主府的唐花坞里培育出来的花色,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岂不可惜了?再说,老夫人若是问起她在公主府看了哪些事和哪些人,她也好应得上话。 那些奇花异草已经被花匠搬到正厅的院子,院子里十几丈都围起了锦幕,虽是为了娇嫩的花朵保暖,不致让冷风吹凋了花朵,也让离开暖阁出来赏花的客人不致招寒,可谓设想周到。 牡丹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灼灼百朵艳丽缤纷,简直是另一场盛宴。 徐琼对牡丹的认识不多,但认得出其中几种都是极为珍贵的极品,有花开浅碧色的欧家碧,还有黑色的军容紫,姚黄魏紫,潜溪绯、醉杨妃、二乔…… 公主府对牡丹花显然情有独锺,放眼过去皆是供奉朝廷的贡品花卉,每一株都有上百朵如盘子一般大小的花朵,真是赏心悦目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这随便一朵朵一色色都是天价啊,居然就这么随意地摆放着。 “外面风大,出来也不知道要披件斗篷大氅,自己的身子就那么漫不经心,如何是好?”像爱怜花儿的声音,轻暖和煦地掠过徐琼的耳,不掺一丝杂毛的白貂大氅旋即披上她的肩头。 万玄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伫立在花海中的她鲜嫩窈窕、亭亭玉立,掩不住四溢的美丽芳华。 他没办法立即走过来,见着他日思夜寐的小脸蛋,只觉得心弦紧扣、呼吸急促、眼神闪闪,有期待有激动有兴奋,以及满满欢愉溢出。 他得等自己定下心、止住脸皮上差点止不住的笑容之后,才有办法走向她。 他正专心一意地替她系上大氅的带子,那样的温柔和小心看得一旁的贵女们起了一阵骚动和嫉妒。 “你怎么也来了?”徐琼问。 雪白的鱼油锦袍,飘飘如仙,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由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高华让人禁不住要为之倾倒。 此时再见万玄,他身上多了些成熟,可出色的容貌每看一回就令人惊叹一回的感觉还是没变。 “冷不冷?我们去那边坐着聊。”他指着花丛间的石阶,那里既公开又隐密,在众人的视线里也不至于空旷得招了凉。 “公子都把我穿成这样了,我要是还喊冷,岂不是太没良心了?”她扯了扯大氅的下摆。 “我对你这般尽心,不如琼儿分我一块布料。”他涎着脸,为着想靠她更近找借口。 她坐下,很大方地贡献出一块足够他垫在臀部下的毛料,这件大氅大得足够包裹两个她,分一点给他算是投桃报李。 “多谢琼儿姑娘。”他谢道。 她很正经地应了不谢。 两人刻意客套了一番都觉得好笑,噗嗤掩嘴笑过之后,那些不算生疏的生疏尽去,一来二去,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曾经相处过的三年默契,愉悦融融,但是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可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不要脸的小蹄子,伤风败俗又不知羞,我们是好人家的女子,才不像那徐家姑娘的心机那么重,一个跑到宰辅大公子面前自荐,一个跑出来外面吹风、勾引公子们注意。那些男人为什么这么轻易上当,就没有人慧眼识得我们的美丽和不凡吗?” 第三十四章 不远处那个言语尖酸刻薄的女子有双极为生动的眼眸,七分容貌三分打扮,也算是个出挑的美人,可惜说话带刺,言刀语剑的,拉低了给人的好感。 “就不知那位公子是谁,我跟着姊姊参加过不少高官显爵家里的宴会,就是没看过这人,他未免也长得太好看了。”两眼冒着火花的小姑娘羞涩又小声地说道,只要是人都看得出她快要满出来的倾慕。 “长得的确是忒好看了,但是问来问去就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身分,这名不见经传的,搞不好只是个好看的繍花枕头,怕是没钱没权、混进来充数的。”美人姑娘这是看不得别人好。 “没钱没权怎么入得了公主府?”小姑娘比美人姑娘肯动脑筋。 “阮儿妹妹说得对,我得赶紧让我娘去打探打探,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美人姑娘提起裙摆,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如此养眼的画面,但只要打探出来,她的机会肯定比旁人多。 她匆匆撇下小姑娘,往众夫人聊天谈话的暖阁而去。 果然多几分年纪,心机就多上几分。 徐琼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想不到你这么抢手,听起来好像已经是人家姑娘的盘中飧了。” 那两位姑娘真是不怕人家听见她们说话,他们俩坐在这儿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清楚楚。 “少打趣我,我的眼光有这么差吗?一些无聊长舌妇的话何必当真。”风吹过耳,他没把别人的闲话放在心上,他的心他的眼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 嗯,应该怎么说今天的唐花宴呢? 只能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形容。 隐在曲折回廊处的高楼站着三个人,目光灼灼,眺望的目标有志一同皆是万花丛中的豆蔻少女和光耀如日的青年。 那两人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的,令人看了移不开眼,不得不讃叹郎才女貌,匹配如金童玉女。 “邺儿,我爹和那姑娘都说了些什么?我这些年耳朵不好了,你说给娘听听。”拄着龙头拐杖的万要儿心急得很。 邺儿的爹说偷听人家说话就得选隐蔽的处所,她都说别挑这间这么远的屋子,她只能看清究竟却听不着声音,哪里好了? 万要儿的长子宁邺这一听可不对劲了,嗫嗫地看着父亲道:“爹,娘这是怎么了?” “别惊讶,你娘的身子骨好得很,只是你没发现你那外祖父和十五殿下,甚至皇帝陛下都有着一家人的脸孔?” 个中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宁缺只见聪敏的儿子眼珠瞠大,喃喃低语道:“娘坚持非要在这隆冬办宴会,劳师动众的还硬要上楼来看个究竟,莫非就是为了那人?” 这么反常的娘,他看了都捏了把冷汗。 “什么劳师动众?什么那人?你这不肖子,替你外祖办点事敢喊劳累?”万要儿举起拐杖竟然就想对着儿子敲下去。 八百年不曾被娘亲叱喝过的宁邺,看着那把龙头拐杖,抱住头喊了声爹。 他娘的那把龙头拐杖是先先帝御赐之物,打死人不用偿命的,娘从小对他就严厉,但也不曾拿这拐杖打他,这回竟因为他不着边际的两句话而动怒。 娘说那人是外祖父,那可是大创朝的开国皇帝啊,都作古多少年了。娘虽然任性,但是爹理性谦和啊,爹爱娘却不可能和娘一块胡闹,这也就是说,花丛中的那青年真有可能是…… 不,打死他都不信! “我就说了别跟他讲,他就是个死脑筋。”万要儿啐了丈夫。 “娘,您是不是想念外祖父他老人家了?改明儿个,儿子陪您去皇陵瞧瞧,可好?” “笨小子。” “娘,儿子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位公子说真的是和十五殿下长得很像,但严格说起来也只有七八成像罢了。”那么离奇巧合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他拒绝相信。 呸,到底是谁肖谁! “驸马,想不到我生了块木头。罚你儿子去跪祠堂,好好温习温习他外祖的容貌——慢着,我爹还活得好好的,驸马,祠堂里的祖先牌位可得撤下来,要不然就不象话了。”万要儿也不和儿子置气了,祠堂里的肖像牌位更重要。 宁邺大大吁了一口长长的气,娘这会儿是忘了他了,阿弥陀佛,但同时又把眼光投向那一男一女,眼底倶是深思。 这种玄乎玄乎的事,有可能吗? 敬国公家的二小姐心急如焚地拐弯抹角向国公夫人要求追查万玄的底细,却被国公夫人冷眉竖目地骂了一顿。 都说女追男隔重纱,并不丢脸,但是堂堂敬国公家的女儿却当着一众夫人的脸,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的话,简直丢光了国公府的脸面。 那位运气不好的二小姐被明令回府后罚抄女诫,三个月不许出家门一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二小姐回府后要死要活的,闹得府里鸡犬不宁,不过这已是另外一回事了。 外头两只情根早就深种的鸳鸯正喁喁低语。 “你近来好吗?”万玄问道。 徐琼专注看着他久违的脸、久违的唇、久违的眉和久违的他的双手,压根没注意到那些借口在他身边嗡嗡叫的杂花杂草已经被某股不明的恶势力驱之别院,两人身边清静得连一只多余的苍蝇都没有。 这种净空能力,可想而知是万要儿的雷霆手段。 “我快半年没有见到你了,怎么你回京也不让人递个信给我,让我知道你安好?”这丫头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你还敢说,狮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罚他军棍了?”这和忘恩负义没什么两样,说到底,狮子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交代他要把你护得滴水不漏,结果呢,他负我所托,只罚五十军棍还便宜他了。” 五十棍还是分期领的,狮子要是敢表现出半分不满,看他怎么整治那家伙。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道万玄在盘算什么,徐琼可不想让他这么任性妄为,这会凉了属下的心。 “那我还得赏赐他了?” 她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要不是他,你今儿个也见不到我了。” “你阻止狮子向我报讯就因为我罚了他?” “你既然在气头上,就等你气消,他要是捋错虎须,不是又自讨苦吃?” 万玄气笑了,这一等就让他苦等了好几个月,女人真的不能得罪,但他还不是为了她? 她居然不领情。 “我只是觉得,对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要多夸奖少责罚,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一个口令看似容易,却能轻易改变他们的人生,哪能不小心谨慎?”她也不怕他生气,直言直谏。 “那小子到底哪里好?” 见他冥顽不灵,她也不啰唆,两手扯住他的双颊往外拉,“你这不受教的家伙,跟你说带人要带心,你懂了没?” 万玄没想到她会动手,痛得直挥手,“喂,君子……嘶……动口不……动手……唉,我知道、我知道了。” 都怪他不好,出现在徐琼面前时是那副小模样,结果她从此就仗着自己是大姊姊,把他当成小不点,只要他稍有不从就手来脚来,毫不手软。 他平常也挺能唬人的,虽然已经是十分收敛脾气了,除了她不买帐,还真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 这可不成,她不把他当男人看,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觑着她那红艳艳如花瓣的樱唇,他想也没想,低头便含住已经送到他眼前的唇瓣。 徐琼心跳如擂鼓,身子轻颤,手脚忽然就没了力气。 万玄小心翼翼地搂住她轻软细小的腰肢,先是用掌心贴着,嘴唇品尝她的美味以后,五指收拢,将看似已经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身躯搂向自己。 猫儿偷着了腥,眼底的笑意一层层溢出来,那抹笑掩在卷翘的长睫毛里。 徐琼被蛊惑得放开了顽皮的指头,无力的垂下,不知往哪里摆才好。 人真是可怕,一颗心虽然长在自己胸口,但谁也不知道也无法控制自己会爱上谁。 半晌后,虽然离开她的唇,万玄却觉得眼前的人儿像是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爱,捧着她脸蛋舍不得放的手和唇像是有意识一般,再次俯下身,温柔慎重地亲了她的额头。 她的眼底晕染了一层流光,娇艳爬上脖根,“你……你这是非礼。” 这叫非礼啊? 可惜,完全不见力道,比较像兔儿的撒娇。 “过了年,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第三十五章 这半年,他度日如年,离别后才懂相思,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本以为不说不听不见就不会想,哪里知道还是抵不了入骨相思。 他的提议,老实说很吸引人,她喜欢他这个人,不过她却摇头了,“我过完年才十四岁,还没及笄。” 这年纪结婚是摧残幼苗。 “别这么快拒绝我,让我请媒人去求亲,先把你定下来,其它的,我都可以等。”他想把她纳在自己的羽翼里,替她挡去外面的风霜雨雪,只要她安然地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这时代的婚姻本就不是女子自己能够作主的,而她也没想过要再次对爱情抱予什么期待,眼前这英俊如恶魔的男人对她奉上了真心,她接是不接? 与其寄望荣氏或祖母替她张罗什么好人家,不如自己早起早睡身体好。 起码她熟悉眼前的这男人。 虽然她还是觉得自己十分年幼,可这儿的规矩就是这样,在这时代想要为爱嫁人,很不容易。 “琼儿,你知道吗?我心之所系,唯汝而已,愿得汝心,长相厮守。”万玄见她迟疑,拉着她的双手如此说道。 能不心醉?能不神驰吗?一个出众到无人能抗拒的男人在对她示爱。 她可以相信这个男人,对吧?她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能一心一意守着一个人到老,对吧? 是啊,即便活了两世,对于爱情,她仍有期望,期望再遇到一个能交付真心、他也愿意将真心托付于她的男人。 她想爱人,也想被爱。 徐琼点了头。 万玄几乎是眨也不敢眨一下眼地看着低垂着头的少女,就怕她说出什么让自己的心负荷不了的话。 她这是答应,她答应了! 他激动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霍地起身后,只觉心里柔柔的、痒痒的,脑袋还晕乎乎的,起身走了两步,不料竟是同手同脚。 徐琼的眉眼皆是笑意,一手连忙扯住他的袍子一角,“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向来老成持重,包含着强烈的不可-世,这会儿却像是得到珍爱玩具般的欢喜非常,露出了少见的天真模样,她的心软成一滩水。 万玄赶紧回座,“我太高兴,一时失态了。” “你这傻子。”她嗔道,又羞又娇。 “是是是,遇见你,我就彻底傻了。”被巨大喜悦冲刷的男人傻愣愣地看着她一双彷如水瞻玛瑙的明眸,滴水流波、熠熠发光,脸上红潮涌动,有着难以言喻的明媚娇艳,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肚里去。 不过说到熟悉,徐琼突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是如何说动元贞公主替你邀宴的?你们有任何亲戚关系吗?我好像没有听你提过。” 虽然之前他和她说了自己被诅咒的事,却没有说他的身分,她也只猜到他是皇室中人,却不知究竟是谁。 “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信不信,元页是我的女儿,那位三朝元老尤荐贤是我家世仆,而我,是大创的开国帝王。” 他看着她不停变换的脸色,知道她并不气自己瞒了她这件事,飞快加上一句话,“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不死之身和他的还童,她都知道,但是……开国皇帝? 开什么玩笑! “等等,那也就是说,我爹能成为京官,是你在后面推波助澜的?”她的反应极快,想到了这件事。 “我想你了咩。” 万玄看见她很不苟同的眼光,说道:“唯有徐大人进京为官,你才会跟着来,我也能常常见到你。” 她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么这唐花宴又是怎么回事?” “一来是想你想急了,二来,我想让要儿帮我照看你,三来,对于那些害你的人,该断手的断手、该剥皮的剥皮,该给苦头吃的,一样也不能少,我要教训他们。”本来如沐春风的笑说到最后变成了皮笑肉不笑,顾盼之间,出现一股狠辣气息。 虽然已经很久不坐那把龙椅,但是那种不砍几个人头便压不住底下人的肆无忌惮的冷酷帝王心还是浮现了。 “谁对我不好了?我每日在家吃好喝好……你指的是我被推下船落水的事?”她有些不确定。 虽然说没有无风险的人生,但是被人放在心上、被人珍爱的感觉却是令她鼻头一酸,眼眶又微微泛红,好奇怪的感觉,让人幸福得想哭。 可是,她不得不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万玄淡淡地说:“只是挖了个陷阱让她跳,她若识趣就不会来,这宴会可不是为她那种女人准备的,她这么忙着撞上来,只能说是她自找的,怨不了谁。” “你到底做了什么,何必要弄脏自己的手?” “你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笑得很冷,“她敢对你出手,那么肯定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我只是把陷阱摆着,要不要跳进去就看她自己了。” 人通常只要不贪心、不强要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必能无灾无痛地过一辈子,心要是太大,还是个黑心肝的,那苦果就得自己吞,至于吞不吞得下去,可就是自己的事了。 “算了,不说她了。”徐琼也不想同情徐芳心,有些人,要是不吃点苦头,一辈子都会觉得世界该围着自己转,对付这样的极品,她不够心狠手辣,也许以贱治贱才是对症下药之策。 要是真能给那个目中无人的庶妹一点教训,徐琼会极度舒畅。 “你真的是大创太祖,那个开朝皇帝?那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该不会每次见到你都要下跪吧?” 万玄好笑地弹了弹她的额头,“你都认识我多久了,更何况,我早就不在那个位置上,我是个平民,无官无爵,这样的我会不会配不上你?” 她瞪他一眼,“馔玉炊金是过日子,清茶淡饭也是过日子,只要不匮乏就好。有权自然好,一介平民又有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她一点都不在乎这个。 她能赚银子,他也是个生意能手,她不相信凭他们俩的本事会过不了好日子。 “琼儿,你真好,我好喜欢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点了点她的鼻头,表情亲昵。 她害羞地撇了下头,“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说服公主和驸马相信你的?” “是你告诉我要试着去相信别人,我做了,就得到这么令人惊喜和丰盛的回报。要是没有你,我做不到这个。” 相信别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使别人相信自己也一样不易,但是一旦互相信任,就能开出美丽又芬芳的生命花朵。 “恭喜你找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每个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不该被孤立。 这时候的人很相信鬼神之说,几乎每个朝代都痴迷于金石之道,想成佛成仙的人事时有所闻,封建社会里,皇帝是神化的结果,万玄这个开朝皇帝简直就是神化中的神化了。 他乍然出现,旁人也许一开始不能接受,但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有肉体有温度,说他不是人,谁会信? 人类可以在地球上生存几千年之久,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人类现实,却也很能接受从来不曾经历过的奇幻事迹,若不是有人亲眼见过《山海经》里的那些精怪,又何来栩栩如生的描述? “是你找到我迷失的灵魂,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万玄深深看进徐琼的眼睛。 徐琼被那深邃得宛如一汪深潭的眼神看呆了,那儿只有她的影子映在里面,几乎要把她的灵魂吸进去。 “我愿意。”尽管害臊,她仍然毫不迟疑地道。 她想和这个男人共同走下去,不管未来是康庄大道还是崎岖小路。 “这玉牌你收着。”他解下他从不离身的九龙玉佩交给她。 这是定情物,以他生命中的最重,换取超越他生命的她的心。 【第十六章 京城开铺子】 年下的京城已经非常寒冷,女孩子通常怕冷,徐琼也不例外,她最常待着的屋里,黄铜盆炉火就放了六个,而且奉行可以不出门、不多走一步,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温暖的室内。 从公主府回来之后,徐芳心春风满面、唇边含笑,对这回的唐花宴显得十分得意,回府后就喜孜孜地窝在洪姨娘的院子里,母女俩促膝而谈,难得的融洽,她告诉洪姨娘,宴会里,高阳侯府的小侯爷刘珏对她一见倾心,那位小侯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待她温柔体贴,说到情动处,完全一副迷了心窍的模样。 第三十六章 这话传到老夫人耳里,差点气得仰倒,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小蹄子,男女私相授受,传出去能听吗?旁人只会说徐府教女不严、徐府女儿不知廉耻,真要两情相悦,就该大大方方请官媒来提亲,难道她还会对一个庶孙女的婚事指手画脚吗? 奇怪的是,向来骄纵的徐芳心听到老夫人的骂言,既没拿屋里的东西撒气,也没找洪姨娘抱怨诉苦,更没有找几个大丫头的碴,根据她院子里那些个小丫头说,她就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冷笑连连。 这样的徐芳心颇令人起疑。 依她那种浮躁的个性,往常要是这么被叨念,决计少不了要闹一场,这一回却是平静得令人发毛。 老夫人倒是比较关心徐琼,但是坐着公主府马车回来的她却没说什么,老夫人想问个究竟,问来问去却都是棒打棉花,本以为问到重点上,却又被她装傻带过去。 相处的日子虽短,老夫人从儿子口中得知这个孙女居然还打理着两家铺子和一间小窑场,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机缘能得到元贞公主的青眼,倘若她能嫁给皇亲贵族,对家里逐渐见窘的困境可是有相当大的帮助啊。 过了老夫人这关,徐琼知道还有父亲在书房里等着她。 这些长辈们非得这么心急,就不能等明儿个她睡醒,精神好、元气足的时候再来问这些事吗?大伯母也去参加宴会,还和那些夫人们相谈甚欢,想知道宴会的细节,大伯母肯定会连芝麻也不掉一粒地讲给他们听。 她也知道老夫人和父亲关心的是什么,往好处想,长辈们是关心她第一次参加宴会的情况,坏处嘛,他们想他们的,她做得到就做,自然没问题,若是悖离她的意愿,那就凡事看天意了。 这样不怕得罪掌权的老夫人吗? 徐琼认为,得不得罪人其实不重要,就算没得罪人,但为了利益所在,到头来还是会被人家灭掉,若是得罪人,但有利可图,人家照样亲亲热热对待。 所以,做个有用的人比什么都强。 在古代混了这些年,她很早就知道女子的亲事其实和男人的婚事没什么太大落差,都是筹码,必须符合家族、甚至是国家利益,这个时代不是她以前那个恋爱自由、可以自己做主婚姻的昌明年代,在这里是不能随自己高兴的。 经过徐明珠那关,徐琼终于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需要安静一下,好好想想万玄奇异梦幻般的求亲,她以为自己定会失眠,或许是心底落实了,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一旦超过子夜就非要去找周公聊天的体质果然非常不错啊。 徐府的早膳大多是在老夫人的宝乐堂用的,大房因为人口众多,除了大老爷会过来,安氏也会过来立规矩、替老夫人布菜,二老爷和范氏则是带着年纪最小的徐芝过来陪祖母用饭。 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古例,徐家人用膳时也是安静无声的,外面的小厮来报,江南传来消息,荣氏产下一女,母女均安。 徐明珠放下箸匙,道:“让她好好歇着,歇好了,我会派人去把她接回来。” 小厮下去回复了等在角门的报信人。 这是喜讯,大老爷和二老爷自然免不了一番道喜,安氏与范氏两妯娌也做了十足的门面工作。 “不是说肚子里的胎儿是男胎,怎么又迸了个赔钱货出来?”老夫人不高兴了。 这三房到底是怎么回事,元配生的是个没用的女孩,原以为这个续弦的肚皮争气,不料,生来生去还是个没用的蹄子,是晦气。 屋里几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 怪只怪荣氏当初把话说得太满,怀孕时不可一世的嘴脸就怕人家不知道,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娘,这是喜事,您少说两句。”徐明珠看着兄长和嫂子的表情反应,连忙截住老夫人的话。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下,他算是乐天知命了,并没有因为荣氏生下的不是儿子而焦虑抱怨。 无论儿子女儿,都是他的孩子。 “儿子还有戎哥儿,也不算无后了。”他又道。 “姨娘生的算什么回事?亏你在朝中为官,不知皇室重嫡吗?上行下效,百官家中谁敢认庶为嫡的?宠庶轻嫡可是大过,你的一视同仁传出去会笑掉人家的大牙。” 男人妾室通房成群,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爱生多少庶子女都是个人的事,女儿简单,几许嫁妆就能打发,但若论到承袭家主地位或爵位这样的大事,庶子再受疼宠也只能闪一边去。 老夫人这一打脸可把几个儿子的妾室全都骂进去了,但老太爷照例夜不归营,整个徐府没人能压制住老夫人。 “娘,儿子赶着点卯,有事等下衙再说吧。”徐明珠不耐烦和母亲纠缠这种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避开。 对他来说,现今最重要的是在詹事府站稳地位,然后往上爬,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只会纠缠这种一亩三分地的事情,他才几岁,日子还长得很,哪里就生不出儿子了? 见祖母和父亲谈得不愉快,徐琼赶紧把饭扒完,告辞离开了祖母的宝乐堂。她倒是品出祖母话里的意味了,不过,续弦妻才为儿子生下嫡女,都还在坐月子,婆婆就已经打算往儿子房里塞人了。 祖母,您也未免太性急了。 回到王夐院,春娥替徐琼褪下斗篷,迎出来的菲菲像是倒豆子似的,把她不在时院子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四小姐,二舅爷有信来,奴婢放在桌上,送来的箱子也堆在次间,还有,婺州的胡管事和徐总管在二门外,等着四小姐召见。” 在徐府,徐琼行四,这段时日,丫头们不再称她大姑娘,而是称四小姐。 王夐院里,几个丫头的工作十分明确,每当春娥和晓月陪同徐琼出门,厨房没有要干的活儿,就归菲菲和颜举看家。 春娥负责打理徐琼的衣物、首饰等细节,晓月负责管银子、管帐及和店铺的管事们联系。 “去请他们进来。”捧着菲菲送上的热枸杞红枣黄耆茶,徐琼很快将二舅的信看了一遍。 二舅的信上写着,她亲手做的皮抹额和皮比甲,外祖母非常喜欢,至于给外祖父的围脖和五指皮手套,老人家只要有聚会,每每都会穿戴出去献宝,而她替他们这几个舅舅和舅母缝制的室内毛拖鞋,穿起来简直舒服得不得了,感觉在外奔波一天的脚都得到休息,又能走更长远的路了。因着年节将近,手头上生意忙碌,故而将节礼一并寄上,让她多裁两件新衣穿,至于商谈的合作事宜,他接着会来京城一趟,届时再商量细节。 信上絮絮叨叨,言语真挚。 和舅父谈合作,起因于舅父知道她接手了母亲的珍玩铺子,沉寂的店铺忽然声名鹊起,还经营得有声有色,凌驾婺州许多同业。 此举吸引了官窑注意,多方打听之后,竟然循线找到了褚府,褚家几个爷一听,非同小可,褚二爷亲自去了一趟聚珍堂和徐辅辟室深谈,惊讶万分地发现全部的真相,回家说了外甥女懂陶瓷、会烧瓷器,甚至凭着青白瓷和自己发明的琼窑瓷吸引了许多追捧的客人,可惜因为出产量太少,就连官窑想买回去参考仿制都没有办法,收购者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手的,当传家宝都嫌不够,哪会在意官窑的人如何出高价、如何口沫横飞,怎么也不愿转卖。 这就更让那些官窑中人坚持要把徐琼挖出来的决心,她可是一棵闪亮亮的摇钱树啊。 没有靠山又想吃独食的人,必须担负令人无法想象的风险,只要有利可图,人人都想瓜分吞食大饼,褚二爷将其中的利弊分析给徐琼听,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瓷器生意还不成熟,但她感觉得到舅父们是想张开一张大网护着她。 她知道舅父们的海运生意做得极好,番人对中土的产物,除了茶叶、丝绸还有瓷器都情有独锺。 要是能做上海外的生意,倒也是一条路,更何况褚氏家族的名声够响亮,招牌够硬,于是,她决定把海外的生意路线交给舅父们,这也才有了褚二爷决定的京城之行。 徐琼没有开箱看舅母替她准备了什么,舅母对她向来不曾吝啬,四季都会寄东西给她,让她感受到外祖家浓浓的情意,她不是没娘的孤儿,她拥有外祖一家满满的爱和疼惜。 第三十七章 她接见了胡二和徐辅,两人带来了一整年的账册。 她只草草看了几页和总帐,珍玩铺子盈余三十万两,粮行少了些,只有五千两。 “这一年辛苦大家了,铺子赚钱,大家多劳必有多得,胡管事,这一万两银子是给阿茂的,他的功劳最大,至于老宅全部的人,每人都发一百两的赏封,谁工作勤快,你看在眼底,就自己增添删减,你和你媳妇都有三百两的赏封。” “多谢大姑娘。”胡二感激涕零,他这辈子活到这把岁数也没见过一百两银子长什么样子,最让他骄傲的是从小就被人嘲笑是傻子的儿子,大姑娘居然包了一万两的赏封,就算让他再活一遍也不敢相信他的儿子真的做到了。 这是为人父的骄傲,他的儿子让他骄傲。 胡二飞快擦去眼角的泪水,因为太过激动,显得有些词不达意,“我……奴才家的阿茂说老宅的窑场有些小,不敷使用,让老奴请示大姑娘,可不可以盖一个大一点的窑场?” “阿茂现在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师傅了,他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全权由他负责,该花多少钱、要多少人力,向徐总管报告就好了。” “是、是。” “对了,我记得以前替我们盖窑场的那个小柴师傅不错,手艺也好,找他回来盖大窑场应该不成问题。” “奴才记下了,回去马上就让人去办。” 徐琼于是让胡二先回去了,她又让春娥重新替徐辅和徐焰沏上新茶。 “小姐让奴才带着小犬过来,不知道有什么吩咐?”徐辅有些紧张。 “不急,这一万五千两是给辅叔今年的赏封,五千两是焰大哥的,至于铺里人的赏封,我另外有安排,您就斟酌给,务必要公平公正,做事勤快的人有奖励,偷奸耍滑的人就告诉他,我们店里不用这样的人,让他拿了赏封就走人。” “老奴知道。”大姑娘向来对底下人大方,但要求也严厉,懂规矩、做事勤勉,她绝对不会亏待,要是偷懒奸诈,就请回家吃自己。 铺子里的员工也争气,因为大家都知道,外面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铺子做事,这年头,这么好的待遇要去哪里找?只要自己稍微怠惰,饭碗就会被抢走,因此每个人都是拚命力求表现。 “我想问一下辅叔,京城的聚珍堂要开幕了,您愿意留在京城替我打理一切庶务吗?如果您愿意,婺州那边的事务,我打算交给焰大哥负责。”她心里的蓝图越发清晰明白了。 京城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各种势力盘根错结,没有识途老马、熟于人事的老人来主持是撑不起场面的。 她自己这个脸嫩的人一看就不是能撑起店面的人,她不想拿自己在京城的第一家店开玩笑。 徐辅看了一眼儿子,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小姐再一次给自己和儿子机会,要是他答应到京城来,自己的能力可以更往上提升一层,儿子也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多谢大姑娘提拔。”父子俩恭恭敬敬地向徐琼行了大礼。 “以后就要劳烦辅叔,万事拜托了。”她向前虚扶了一把,也放下心中重担。 一家铺子除了掌舵的龙头,更重要的是驱使这条龙的掌柜,徐辅的位置至关重要。 见过了这些人,徐琼发现自己本来想循序渐进的事全都凑在一块了,铺子里瓷器珍玩的进货事宜虽然大部分托给舅父,可她还有自己的压箱底,不必操心,但窑场完工以后,她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看看。 哎呀,事情好多好多啊。 最让她挂心的就是京郊的窑场,那个朝她大拍胸脯说万事有他的万少爷,会不会放她鸽子? 她当初怎么就这么信了他? 需要她确认的事情有那么多,她哪来的美国时间一直待在院子里等过年? “四妹妹,我听说你要出门,是要去铺子吗?正巧姊姊也想着要同你说,不如找个时间实际瞧瞧铺子要如何布置,这才能做到尽善尽美,我们一同去瞧瞧可好?” 和徐琼已经十分相熟的徐锦儿听说徐琼要出门,穿着的斗篷也不脱了,随着她一道过来的小丫头还抱着一本册子,里面恐怕全是这些日子以来,徐锦儿搅尽脑汁的成果。 她想要实际验证。 “有话咱们路上在商量。”徐琼说道。 不过…… “狮子?”她朝着窗户唤了声。 老梅树上飘下来一个人影,正是狮子。 “这么冷的天,耳房里有的是暖炉,就别待在树上了,要是招了凉可怎么办?” 那么冷的天还待在树上,怎么都说不听呢? “小人的身体好得很。”狮子有些无奈。 身为暗卫,噱寒问暖是不必要和陌生的,可是这个女子很啰唆,常常把他从树上叫下来,他若置之不理,便让丫头们在树下候着,那三个丫头也狡猾,不是在梅树下吃东西诱惑他,要不就喊着手酸脚软,还会装可怜,最可恨的那个胖丫头还扬言要把梅树砍了,让他的行动不得不化暗为明,不然就露出点衣料,不然就得动出声音,他这个暗卫做得还真是窝囊。 知道劝不动他,徐琼也不勉强,“有事要劳烦你跑一趟,我去万府不方便,你替我问一下万公子,京郊的窑场进度如何?得了消息,到东皮胡同的铺子回我话。” 他也不啰唆,颔首径自去了。 徐锦儿知道徐琼的身边有得是能人异士在保护着她,徐琼也不避讳自己和狮子与朱雀之间的对话,徐锦儿对这个妹妹更是不敢小觑了。 她不过是一个飞不出徐府牢笼的庶女,却在这个妹妹的带领下开始踏出徐府,还参加了百官不见得去得了的公主府宴,在那里,她交到了雀儿这个谈得来的手帕交,甚至还见到了有如神明的万玄。 那样不似人间的谪仙,能看一眼已经是她的福分,要不是四妹妹,她哪有机会窥见这些自己一辈子从来不可能接触到的人事和物。 以前那些小里小气的嫉妒之心早已尽去,对万玄那样的男人更无半点遐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天生我材必有用,用不着羡慕别人,每个人会遇到怎样的人,这都是天注定的。 四妹妹是个不凡的女子,会在她身边出没的人自然不会简单,而她自己很平凡,无法变成像四妹妹那般能干又强韧的女子,但是四妹妹却给了她机会,她忽然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所以这段时日以来,她伏案苦思、绞尽脑汁,配合着四妹妹的瓷花器,设计了一款又一款的花艺品,她已经想象不出来还要怎样才能更加尽善尽美了,但是她终于可以告诉自己,能发挥的时候就努力发挥,重要的是过程,至于结果,那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了,她很安然。 徐琼向安氏说要出门,她很爽快就允了,只叮嘱她们要带齐仆妇小厮和丫鬟,以策安全。 这些日子,安氏看得出来,这四丫头绝非一般后院女子能比,一个姑娘家,不只有自己的生意,据说那位已过世的妯娌褚氏更是留了无数的铺子、庄子和产业给她当作陪嫁。 再则,她还帮了三丫头一把。 婆婆心里打着要将褚氏的嫁妆纳入公中的念头,安氏却没有这层心思,她自己的孩子成就都不高,眼看着三房越来越好,兄弟往后势必是要分家的,而小叔平步青云,在朝中炙手可热,若是往后小叔能在仕途上帮衬一下怎么样都无法再往上一步的相公,她又与四丫头交好,四丫头也能看在她的颜面上和自己的儿子媳妇们多亲近,不只自己得利,互相扶持,徐家一门才能越走越远、越走越长。 所以,给人方便,以后也是给自己方便。 【第十七章 教训骄纵庶妹】 东皮胡同的聚珍堂已经挂上匾额,但还罩着红布,必须等到开幕吉时、鞭炮声响才能揭下。 铺子找的是好地点,一色银灰地、三层楼,二楼以上是雅座包间,一楼是柜台大堂,一色的红木家具,稀罕的玻璃展示柜,但更稀罕的不是玻璃长柜,是一入门就能看见的一幅瓷雕壁画。 所谓的瓷雕壁画就是结合了瓷雕的绘画。 这独树一帜的瓷板浮雕是徐琼用十大块白瓷瓷片雕刻出大创朝上京魏昌河两岸的繁华热闹以及自然景象。 第三十八章 浮雕长三尺六、宽二尺二,当中有房屋楼宇、流水穿梭的船只,还有拱桥上的货郎仕女,衣着不同、神情各异,独轮车与牛只,酒楼小二肩上的长巾、地上的长凳,各种贩夫走卒,雕刻得细致入微,这么一幅画花了她三个月,她认为,最难的地方不是人物构图,而是瓷板很薄,只要雕错一处细致的线条,很容易所有的心血就全数报销。 她忙着巡看铺子里的布置,盯着请来的雇工将“国色天香”、“福运连连”、“月落台阁”等几座瓷雕安置在她预定好的地方,她笑着拍手朝徐锦儿道:“初五那天,到时候等鲜花都置上,假花真花一别苗头,错乱缤纷,肯定很有看头。” “我不该来的,看完你这些精致美妙的瓷雕,我没有胆子班门弄斧了。”徐锦儿瞧着这些雪白的瓷器艺术,心里都没底气了。 徐琼正要开口为她打气,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的万玄啧啧赞叹了一番,“果真是匠心独具啊。” “你怎么来了?”徐琼没想到他这时会出现,她只是让狮子回去问一声,却把人招来了。 可是,能见着他,她心里喜孜孜的,顿时觉得他来得真是时候。 “我要是没来,不就错过这些美丽养眼的白瓷雕了?” 就拿那座名为“国色天香”的白瓷雕来说吧,以竹空心有节为支架,上面分布着兰花、牡丹、梅花和蜘蛛菊,细致而舒展,展现了四君子的文化,尤其那一瓣瓣的菊花,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将白瓷片拧弯制成,牡丹花瓣亦然,那自然绽放的弧度着实巧夺天工。 他知道他的琼儿有双巧手,还有旁人所没有的灵性,但是她每回给他惊喜之后还隐藏着更大的惊喜,她身上到底还潜藏着什么他尚未发觉的能力? “万公子。”徐锦儿屈膝行礼。 几个丫头也跟着见礼。 万玄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他心系的不是这些人。 “你到底还有多少压箱底是我还没看见的?”万玄看着徐琼,目光温柔又浓烈。 “这只是牛刀小试。” “哦,那我的珍玩铺能分一杯羹吗?” 这家伙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铺子,他那铺子早就日进斗金了还不满足。 这时,在客栈放下行李便匆匆赶来的徐辅和徐焰打从进了铺子就让里头的摆设迷花了眼,咋舌不已。 徐辅毕竟老成,他是见过万玄的,每年去婺州见大姑娘,必能见到这位风华绝代的男子,也才几年,他已经出落得……不不不,是长成更加令人惊奇的美男子。 徐辅镇定心神后,拉了拉儿子赶紧向两人见礼。 大姑娘和万公子从婺州到京城,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令人惊喜的事情发生了? 倘若真的有,他非常乐见其成。 过完年,大姑娘就真的是个大姑娘,该相谈婚事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有人能疼惜小姐,那得有多好。 他激动不已,听见徐琼在对万玄说要把铺子交给自己打理的话,精神一凛的回过神来。 “辅叔,离铺子开张还有十几日,你在哪里落脚?方才我忘记告诉您,我替您置了一进三房的小院子在葫芦胡同,趁着焰大哥还在,就让他先替您把随身物品搬过去,等安置下来再考虑要不要将辅婶一并接过来,好不好?” 恭敬不如从命,徐辅也不矫情,抱着感激之情向她行礼,“等老奴安置好,立刻就过来铺子。” “不急,有的是时间,辅叔,您又忘了,不是说过我不喜欢这套赘礼吗?” “是是是,老奴忘了。”徐辅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杓。他和儿子悄声商量了下,打算先回客栈拿行李,再搬到葫芦胡同的小院子去,用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一切。 “我们也走了吧?”万玄一直笑咪咪地看着徐琼处理事务,一等徐辅父子走了,他也不忌讳地牵着她的小手,“不是还要看窑场?” “也是。”当众被牵住柔荑,她挣扎未果,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更握紧了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二姊姊还看着呢。”她可是看见了徐锦儿由起先的惊诧然后转成晚霞一样的酡红脸蛋。 都是这家伙害的。 “徐三小姐,你看到了什么吗?”万玄一本正经地朝徐锦儿问道。 徐锦儿脸上的颜色比方才又更深了一层,巴不得万玄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大活人,“没有、没有……我眼睛不好,什么都没见着。” “三姊姊。”徐琼嘟囔着。她怎么不知道这温柔的三姊姊一遇见恶势力就变成墙头草了? 为了不让自己成了人家的阻碍,徐锦儿非常识趣地主动说要和丫头们坐一辆马车,把空间让给两情相悦的小两口。 几个丫头忙不迭点头。 只是徐琼还在挣扎,“你不是骑马来的,干么和我挤一辆马车?” “马让狮子骑走了。”万玄说得有些无赖。 徐琼的视线转向浮生。 不愧是跟随万玄多年的小厮,就听他说道:“公子、小姐请慢走,小人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很好,她都还没有嫁人,一堆下人却已对万玄唯命是从了,这还有天理吗? 在徐琼前去看窑场的时候,徐府里却闹开了。 无论徐芳心这个女儿待不待见身为姨娘的母亲,洪姨娘还是花了重金请人打探高阳侯府的底细和刘小侯爷的品行如何。 不打听还好,这一打听,她的心就凉了半截,那个小侯爷根本是一个活脱脱的大轨裤,举凡吃喝嫖赌,男人该有的毛病都齐全了不说,还整日流连青楼妓院,花钱如流水,这样的男人,女儿如何能拴得住他的心? 这样的男人不是良配。 徐芳心对洪姨娘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对自己的魅力有信心,姨娘可没看见刘珏被她迷住的样子,她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好吧,就算他真有一些小毛病好了,京里头有谁家的公子哥儿没几样花钱的喜好?姨娘用得着大惊小怪吗?等她嫁过去就能把他驯服得服服贴贴,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芳儿,你别昏了头,姑且不论那小侯爷对你是不是真心,侯府里有多复杂你知道吗?你应付不来的。” 侯府是个大家族,整整五代同堂,虽说刘珏已经承袭爵位,芳儿若是嫁过去也不用太为钱伤脑筋,但是那复杂的公婆妯娌亲戚关系,她应付得来吗?那些人是好相处的吗?随便就能把她吞得连骨头也不剩啊。 洪姨娘实在是苦口婆心。 “姨娘,徐琼那贱人小看我,你也看不起女儿,认为女儿连一个男人也降伏不住吗? 你瞧瞧你自己,就算你那一把绊得那小贱人没了娘,也混不到正妻的地位,你凭什么来说我?”徐芳心越说越顺口、越说越荒唐,嘴里都是尖酸刻薄,眼里都是凉薄歹毒。 在她心里,她只觉得徐府里所有的人都在跟她作对,都对不起她,她是最可怜的那个。 “住、住口,芳儿,你给我闭嘴!”洪姨娘放下在她怀里哄睡的儿子,慌乱地想去掩徐芳心的嘴。 这种事是可以拿来讲的吗? 稍微冷静下来的徐芳心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看着洪姨娘难看的脸色道:“姨娘,女儿不想继续留在府里,徐琼得天独厚,所有的人都对她好、都宝贝她,我呢,我算什么?这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我替自己打算又有什么不对?只要侯府派人来提亲,我就嫁。” “荒唐!婚姻大事是可以拿来置气的吗?”洪姨娘的语气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爹不替我想,姨娘一心只扑在弟弟上,我每天还要在徐琼那小蹄子的鼻息下苟且偷生,我不为自己寻活路,难道你要我像大房那些个庶女一样,活得可怜兮兮又憋屈无声吗?我不干。” 就算是饮鸩止渴,她也认了,凭她的能力,她就不相信自己混不出另外一片天。 可怜洪姨娘一片爱女之心,在偏激固执、眼里看不见别人半点好的徐芳心面前,全都付诸流水。 而像是应允了徐芳心的话,为了赶在年前将婚事定下来的几户人家,不约而同都挑在同一天上门提亲。 一个官媒来提亲是喜事,两个官媒算是好事成双,三个官媒连续上门,偏偏三个小主子有两个不在府里——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媒人婆差点将徐府门坎踩坏了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第三十九章 原本忙碌着过年的事宜而焦头烂额的高门贵户大小夫人们,这下可有了歇息喝茶的新话题。 据说,最早进门的官媒是替黄将军府的十一庶子来求亲的,众所周知,黄将军府里,无论嫡庶感情甚好,即便是庶子女也一视同仁,没有差别对待,十一少爷求亲的对象是徐府大房行三的庶女,还是十一少爷的妹妹黄雀儿牵的红线。 嫡妹替庶兄牵线,说来可是桩美谈,可见兄妹感情融洽。 第二个是高阳侯府请来的媒人,求娶的是三房庶女,这个庶女据说当日也参加了唐花宴,小侯爷惊为天人,回家便吵着要娶她为妻,老侯爷夫妻见流连花丛的儿子居然洗心革面想成婚,四处打听之下也挑不出这庶女的错处,毕竟徐芳心才到京城不久,也没有错处可让人挑拣,只是日后如何就不知道了。 经过磋商,老侯爷和儿子达成协议,想让这女子进门可以,但是只能纳进来当作侧室,他们可是堂堂侯府,嫡子没有娶庶女的道理。 小侯爷心想,当初和那人的协议里也没有非要娶徐芳心为正妻这一条,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最后上门的媒婆可大有来头,竟然是元贞公主,随行的还有驸马爷和宁国公,这任何一个都得让徐府上下一百多口人亲自出府迎接,更何况元贞公主从来不曾为谁说过媒,也没和哪家有过往来,这回亲自来徐府拜访,说的是哪家的豪门俊秀甚至皇室贵族的媒啊? 想想嘛,寻常人家请得动这位老祖宗吗? 让老夫人跌破眼镜的是,男方不但籍籍无名,连听都没听过,没有功名没有仕途,搬得上台面的就只是个富商,这是在作践他们徐府的女儿吗? 这个无名氏提亲的对象是三房嫡女。 高阳侯府与黄将军府提亲都尚可理解,但是这不知根底的无名蝼蚁是向谁借的胆子啊? 要不是因为元贞公主的身分地位摆在那,恐怕就得捱扫帚被轰出门了,更别提徐老夫人有多气了。 万要儿见徐老夫人脸色难看,这才想到自己也莽撞了,别人眼中的她的爹可不是高高在上的万岁万万岁,只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一个商人想娶官家女儿,别说徐老夫人会脸色铁青,换成她,身分差这么多,她也不会点头。 都怪她兴致勃勃,却没想到这一桩,白跑了一趟。 “我看这不能成事,驸马,爹要是知道我办砸了他的事,会不会发火啊?早知道就该听你的,这事要从长计议才是。”回府的路上,两轿相邻并行,万要儿坐在自己的轿上,朝驸马和儿子嘀咕着。 “公主,我觉得,这件婚事还得请泰山大人去见一见皇上。”宁缺早有这个打算。 万要儿没把父亲交代的事情办妥,心里像猫抓似的非常不安,“咱们不回公主府了,吩咐轿夫到天带桥胡同。”她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人,也不征求驸马和儿子同意,径自吩咐轿夫改道。 父子俩也了解她的脾气,连吱一声都没有,父子同坐一顶轿子,虽说不能妄论皇室,倒是细声论起,要是皇上见到他那岳父大人,会不会不认这个亲、又或者会不会把岳父当妖孽治了? “爹,”宁邺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您怎么看起来好像有些幸灾乐祸啊?” “小鬼,胡扯些什么,要是让你娘听了不踢我下床才怪,爹要是没地方睡就去找你。” 说是小鬼,宁邺都五十好几了。 “别别别,您还有自己的驸马府邸啊!”都一大把年纪的夫妻还同床共枕,恩爱逾恒,又不是坏事。 先不提万要儿在天带桥胡同有没有找到万玄、又说了什么,倒是在外面跑了一天的徐琼才刚回到自己院子,喝了口茶就听菲菲把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菲菲这丫头有个好处,就是说话从不添油加醋,很能说清楚事情真相。 徐琼仔细听完,倒也没说什么。 她对京郊的大窑场非常满意,那窑场竟然有十几个小巨蛋那么大,那些万玄招揽来的六七十位师傅,个个都是人才老手,她相信来日开窑之后,窑场日夜吞云吐雾,必能烧出属于她徐琼的遍地繁华。 “四小姐?”菲菲迟疑地又喊了声,四小姐怎么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这可是攸关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耶。 “这事,小姐心里有主意,就不用你操心了。”几个大丫鬟里,春娥是唯一见过万玄,甚至打从他还是自家小姐口中的“小不点”时就有幸见过,在她以为,世界上若是有谁能匹配得上她们家小姐,也就那位万公子一人了,所以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插一句嘴,“小姐从外头回来就听你唠唠叨叨的,你这丫头也不知道让小姐的耳根子清净一会儿。” 菲菲吐了吐小舌头,“四小姐忙了一天,饿了吧?奴婢这便去替您拿来刚做好的酒酿汤圆,热热身子。”她半伏了身子就下去了。 徐琼托着腮沉思。 徐府虽然跻身为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家,不过京城寸土寸金,徐府也大不到哪里去,再加上没有分家,主子、仆役、家奴的吃穿嚼用全靠两房微薄的俸禄,这些年眼看着孙子们都到了议亲的年纪,负担越发沉重,嫁娶就成了老夫人一块心病。 府里要是一口气谈成三桩亲事,三个孙女要出阁,单就嫁妆和排场,也够好面子的老夫人头疼了。 “小姐,您不担心老夫人回了万公子吗?要是亲事不成……”替徐琼卸妆、换上家常衣服又替她捏腿松肩的春娥也不是真的稳如泰山,说到底,她还是不由自主替小姐操心。 徐琼轻弹春娥的额头,“我操什么心?那是他要去烦恼的事情。” 这种事没有她能置喙的地方,她总不能只听到楼梯响就迫不及待要冲上前去大声嚷嚷说自己非万玄不嫁吧。 面子上不允也不能这么做,只能说,事情没有她预料中的顺利就是了。 徐琼闭目养神,享受春娥力道适中的揉捏,不料,显然对这消息更有心的人掐着她回府的时间来落井下石了。 “姊姊好生乐观,妹妹可是替你掬一把同情泪呢,低贱如泥的商贾,姊姊那过世的母亲也是那般出身,身为女儿的姊姊到底也只能嫁给商人。”徐芳心说着还做作地叹了口气道:“妹妹还以为来给姊姊提亲的会是什么名门大户、贵族子弟,没想到上门的是这种低贱的人,实在太好笑了。” 一见进来就劈里啪啦说了一串让人堵心话的徐芳心,徐琼的几个丫头脸上都是忿忿之色,只盼在她的嘴上缝几针,叫她闭嘴才好。 几个洒扫婆子和小丫头跪在地上慌乱地磕头,“四小姐,奴婢们拦不住五小姐,请小姐恕罪。” “没你们的事,下去吧。”徐琼挥退她们。 看起来是得换些粗壮结实的仆妇了,否则,阿猫阿狗的想进来就进来,把她这儿当菜市场逛,她才没有耐性一个个应付。 这庶妹每回来都说些不三不四的,是见她这个姊姊不哼不哈的,就当她是软柿子捏了吗?这回居然污辱到她母亲,看起来不给她一点教训是不行了。 “徐芳心,你太放肆了。”徐琼厉声道。 “我放肆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事,你又能拿我如何?”徐芳心可得意了,一双美眸萦莹生光,却让人感到无尽的阴寒。 “春娥,掌嘴。”徐琼眉毛一竖,随即下令。 徐芳心退后好几步,面色狰狞,撒开喉咙尖叫道:“谁敢碰我一下,我就让她不得好死。” 春娥恨不得小姐早点这么吩咐,扬手就是一个耳光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打得徐芳心发懵,她身边的丫头也全都傻了。 过了好一会儿,徐芳心捣着脸尖叫道:“徐琼,你竟敢叫人打我,凭什么?” “就凭你出言不逊,污辱嫡母。你不过是个庶女,居然当众羞辱已经过世的嫡母,徐芳心,是你自己讨打。” “你们这些死丫头全哑了聋了呆了笨了吗?小姐我被贱人欺负,还死待在那里不会动,我养你们这些饭桶做什么用?”徐芳心企图搬救兵。 “你们哪一个敢上前一步,就直接撵出去发卖了。”徐琼也不跟这些下人客气,当恶人她不是不会,取决于是不是踩了她的底线。 这一世的母亲就是她底线。 荼蘼簌簌发抖地跪了下来,替主子求情,“四小姐,您就饶了五小姐,她只是心直口快,没有恶意。” 第四十章 主子就是想不清,胳膊怎么拗得过大腿,身为庶女,老爷对小姐还不够好吗?要什么有什么,四小姐的个性又好,小姐却是一股劲儿地争强好胜,抓尖要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身为丫头的自己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为什么小姐偏偏看不透? “不修口德可以说是心直口快,推我落水算是怎么回事?我不说,你当我懦弱可欺吗?害人性命,恶性重大,都敢杀人了还不算恶意?蔑视我去世的母亲不叫恶意?荼蘼,本小姐的度量没你的大,再说,本小姐教训桀骛难驯的庶妹,有何不妥?”她打都打了,还能怎样? “四小姐,婢子一时失言,请小姐明鉴。” 徐芳心的一干丫头仆妇也全都跟着跪了下去。 徐芳心精致的小脸肿得老高,她眼里全是怨毒,咬牙恨声道:“徐琼,我跟你没完没了,今天我受到的耻辱,改日一定要十倍讨回。” 徐琼走到她面前,指着她冷冷道:“我一直谨记我娘告诉过我的话,她要我答应照顾你这个妹妹,不论你多嚣张、多僭越,我从未责怪过你,可是你似乎忘了,我是徐家正室嫡妻的唯一嫡女,你可以对我不喜、对我不敬,可是却不能对我娘放肆,今天这一巴掌就是要提醒你,记住你的身分。” 徐芳心咬牙切齿地看着徐琼,却被她汹汹的气势镇住了。 “还有,在徐府,我娘才是主子,洪姨娘和荣氏见了我娘还是要行妾礼,所以,你也不算什么。” “徐琼!”徐芳心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恨恨地盯着她。 “荼蘼,扶你家小姐回去。”徐琼冷冷说道。 荼蘼连忙爬起来扶住徐芳心。 “你们这群废物。”她随手狠拧了荼蘼一把,将怒气完全发泄在丫头身上。 “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我回去?”自从来到京城,她还没有这么狼狈、这么丢脸过,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荼蘼倒抽了一口气,神情怨慰却没敢出声,搀扶着徐芳心,垂头丧气出了王夐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徐琼发作庶妹的事,很快从徐芳心的丫头嘴里漏出来,传遍整个徐府。 有人说,徐琼没有嫡女风范,和一个庶妹计较,有人批评徐芳心就是个被她爹宠坏的臭丫头,不是个东西,徐琼教训得好。 徐琼还是-贯不予理会,也勒令丫头们不许和人争辩响应,无论自己出面说了什么,不过是替那些婆子仆妇增添流言碎语的题材,大可不必。 徐芳心一口气难消,扬起肿胀的脸,一状告到徐明珠面前。 徐明珠看着二女儿那一边肿得比肉包还难看的面皮,深觉此风不可长,把徐琼叫来,劈头便是一顿告诫。 “爹可以自己去问她,女儿是为了什么搧她耳光。”徐琼已经说不出自己对这个爹是什么感觉了,说他不好,似乎也没不好到视为陌路的必要;但是说疼爱,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她在这个家里其实也可有可无。 “你还有理?” “您就只听妹妹片面说词,她颠倒是非、胡说黑白,说是女儿的错,女儿就有错,说女儿无理,我就无理,您可曾想过,女儿为什么不搨别人却掮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您问过吗?爹,您可知公平二字怎么书写?” 徐明珠瞧着眼前咄咄逼人、表情含怒又失望的女儿,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端详过大女儿了,这会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在何时她长这么大了?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一般,这是他以前扛在肩头去逛街、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吗?他好像忽略她很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这样? 她问他可知公平二字怎么写,她这是在怨他因为前妻走了而忽视了她吗? 也的确是如此,想想之前抱着有温度的洪姨娘和怀着他骨肉的荣氏,再想想很久没有想起的褚氏,有些已成往昔的情怀和愧疚涌上心间,他怔忡了。 【第十八章 玉玺换赐婚】 宫里,退了早朝的开日帝独坐御书房,不发一语,就连案头的奏折也不看。 对于一个勤政又有心天下的帝王来说,这是不常有的事。 经年侍候的太监安静送上陛下习惯喝的香茗,握着拂尘,束手立在君侧。 陛下不想说话的时候还凑上去,简直就是找死,他想找人谈心自然会开口,这是中年太监伴君十数载的心得。 “小德子,摆驾永思殿。” 小德子不小了,即使他已经身为宫里地位超然的太监总管,许多小太监要喊他爷爷,他在陛下身边却是永远的小德子。 他朝门外喊着摆驾永思殿。 永思殿是皇家办理丧事及供奉祖先画像的地方,陛下临时起意,是因为昨儿夜深进宫的元贞公主,抑或是这会儿候在门外等皇上召见的那位? 小德子无暇细想,开日帝已经领先走出御书房。 一个时辰后,从永思殿回来的皇帝召见了万玄。 当他看见万玄举步朝他走来时,他必须强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才能克制住自己想摸脸和差点要站起来的身躯。 不动如山向来是帝王要学的第一课,无论发生任何足以撼动人心的事情,帝王就是要冷静自持,不为所动。 万玄倒是很淡定。眼前的人看见一张和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面孔还能不喊叫出声,他心里给开日帝打了高分。 起码开日帝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般,喊他是妖孽鬼怪、蛊惑众生,让人推他出午门砍头,表情激越扭曲成这样了还愿意见他,真不容易。 说实话,他的面貌比起太子还要年轻三分,也难怪开日帝怎么也无法相信元贞公主的话,现在还愿意接见他,由此可见这位皇帝有着非凡的能耐。 开日帝挥手要小德子出去,小德子也看见了万玄的面容,知道事情重大,随即安静出去,阖上御书房的门就恭立在门口,就连侍卫也让他遣到半丈之外。 “你想要什么?”皇帝开了金口。 “赐婚。” “凭什么?”即使元贞公主已经把事情梳理过一遍,他还是想亲口问出个所以然。 大费周章来见他就为了一个女人? “唔。”万玄摩挲着光滑的下巴,也不废话,“你当初即位时,还欠一样东西,对吧?” 应该说,自他以下,所有的皇帝都缺了那一样东西,无人追究,也不敢追究,就算追究也追不出结果,因此就算顺利当上皇帝,也只能以九鼎替代,耿耿于怀到撒手归天那日。 但若是有了那东西,坐起龙位来不只理直气也壮,即便挑刺的言官也得乖乖摸着鼻子不说话。 开日帝霍地站起来,双臂撑着御案,“你是说……你胡说!传国玉玺早年就已经失传,你怎么会知道它在哪儿?除非……除非你真的是大创朝的开国太祖。”他说着还不忘恭敬地朝天作揖。 “我不想废话,传国玉玺你要不要?” “要。”一个字从开日帝的牙缝迸出来。 “我要的赐婚呢?”万玄这是步步为营。 “只要你能把玉玺交给我,就算你要半座江山,朕也给。” 这也未免太过豪气,不过万玄不领情,“对于已经坐过的位置,我没兴趣,你的江山岂能随意送人,没志气。” 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敢指着开日帝的鼻子骂他,心中的揣测越来越真实,他气馁了,“请您指点。” 孺子可教也。万玄暗自颔首道:“你随我来。”他也不客套,领先起身推开门。 外头的小德子见他出来,后面居然跟着陛下,惊讶地张开大嘴,差点闺不拢。 “不用跟来,在这里候着。”开日帝吩咐。 “遵命。”小德子躬身。 万玄已经去远,开日帝赶紧追了上去。 万人之上的皇帝居然追着一个藉藉无名的人跑? 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不不不,这种事就算烂在肚子里一万年也不能让第三者知道,这些眼睛闪亮的侍卫和小太监看起来是不能用了,他该想想是要毒哑他们还是把眼弄瞎了,或者更干脆一点,撒点化尸水好了…… 没多久,万玄已经领着开日帝来到金銮宝殿。 他看也不看金碧辉煌的朝殿,往中央一站,指使着皇帝道:“龙椅的左扶手第九片龙鳞有个擎纽,你按下去。” “你要是敢蒙骗朕……”他天天都坐着的龙椅居然有他不知道的机关?但是一对上万玄鄙视的目光,开日帝突然气短了。如果万玄真是开朝皇帝,整个王朝都是他的,想从中做点什么机关有何难处? 第四十一章 他依言从龙椅的左边鳞片摸过去,表情一凛,用力按了下去。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龙鳞发出细致的声响,一片收拢起来,露出巴掌大的黑洞,龙椅的扶手居然是是空心的。 开日帝伸手掏出一方蓝田玉雕成的玉玺。 他颤抖着声音问向万玄道:“你说,这玉玺上刻了什么字?” “受命于天、既寿且昌,八个虫鸟篆字,由玉工孙寿刻于其上。” 开日帝完全没有疑问了,“一国之重的玉玺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该在御书房吗? “不告诉你。”万玄回答得很干脆。 他总不能说少年顽皮的他把玉玺拿来敲核桃壳吃,随手就摆在那儿了吧,他哪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些不堪的事情。 “曾孙儿……” “不用了,往后,我仍是平民,陛下还是陛下,别忘记答应我的事。还有,自己要善加保重龙体,往后就不见了。”万玄挥挥手,轻松自在地离开金銮殿。 开日帝也不知该留住万玄还是该让他走,自己还有许多事想问、想知道。 在他挣扎的片刻,万玄已经走出朝堂,步下阶梯,袍角消失在他的眼底。 来宣读圣旨的公公正是小德子,他看了一眼伏跪在地上的徐府众人,朗声宣读了明黄绫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詹事郎徐明珠之女徐琼,娴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皇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太皇太后今收徐琼为义女,为朕之姑母,号太元大长公主,今吾嫡皇亲摄政王适婚娶之时,殊堪良配,当择贤女匹配,值徐琼待字闺中,与摄政王堪称天造地设,特将徐琼许配摄政王为摄政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徐琼接过旨意与诰命官服,赏了小德子一个厚重的赏封。 小德子也不掂量,陛下对这旨意可是十分重视,万万不能出错,要有什么差池,他的脑袋不保,他还是赶紧回去复命,好让皇上了了这件心事。 辞了徐府的设宴招待,小德子径自出了徐府。 宣旨公公走了,徐家人这才回过神,皇上下了这旨意是给徐琼赐婚,太皇太后还认她为义女? 老天啊,徐琼成了皇帝的姑母、越一品诰命,这地位说来还是皇帝陛下的长辈,他们徐府以前是满京城里吊车尾的人家,要是徐琼嫁给那个皇亲摄政王,从此,他们便是皇亲国戚,而且还是开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位高权重,这天大的荣宠不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馅饼是什么? 其实,开日帝还是绞尽了脑汁才给了万玄这么个封号,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没有能与皇帝比肩的人,但是摄政王既有高度也有实权,这样一来,他那位曾祖应该会满意了吧? 万玄其实不在意开日帝给他什么封号,在他以为找到人生羁绊时,身长年龄重量什么的都是屁,但是他想娶徐琼进门,想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名衔,虽然她不见得会领情,但是为了她,他想做到最好。 徐明珠毕竟身为徐琼的父亲,再怎么不靠谱也还是惦记长女的,那个皇亲摄政王到底是多大年纪,怎么从来不曾听闻过? 可别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了,不成,他的闺女可不嫁那种人,赶明儿个上朝,他非得找同僚好好打听一下不可。 老夫人将徐琼拉到身边,“琼姊儿,跟祖母说说,你可认识那位摄政王?”她想打探男方的底细。 “怎么可能?孙女连听都没听过。”徐琼一问三不知,她是真的不认识“摄政王”是谁,宫人来宣旨,她也一头雾水啊。 只是,这等藉力使力的法子有点熟悉,某人就在不是太久远以前也用此等手段认了他的女儿,还让元页公主亲自来提亲,这回,他是重施故技吗? 她一颗原本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因此安定不少。 “这倒是祖母胡涂了,不过,能请得动皇帝赐婚,家门会小吗?既然如此,年后你就安心待嫁,要是缺了什么,尽管向你大伯母要,要是府里没有就来向祖母说,祖母一定帮你找出来。”老夫人虽然知道问不出什么,倒也不怒,反倒觉得孙女守规矩、知进退,老脸实在有光。 “孙女谢过祖母。”徐琼毕恭毕敬。 事情还没完,她还得准备进宫谢恩。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对女儿家可是最大的鼓舞,这个年,徐府完全扬眉吐气,走路有风,操办起年节之事也多了不少干劲,就连荣氏带着出生不久的嫡女赶回京城,也没能在徐府扬起半点泡沬. 下人都知道,就等钦天监看好日子,四小姐就要出嫁,因此这个年过得格外喜气洋洋,祖母很有祖母的样子,不住家宅的祖父也对生出这样女儿的徐明珠嘉勉了一番,大房也觉得与有荣焉,对于自己庶女的婚事多了几分积极,就连关系一般的二房也不时找理由来王夐院套关系示好。 就像是为了不让徐琼将所有的风头抢走,徐芳心不顾洪姨娘反对,还把她洗脑,答应了高阳侯府的亲事,为此,徐明珠非常不高兴。 他徐明珠的女儿给人作妾,这是跌他的面子。 然而,一直偃旗息鼓、安分带着戎哥儿的洪姨娘在荣氏回归之后,态度也明显刚硬了起来,时不时和荣氏对杠,更老爱拿她大言不惭说自己会生男孩、最后却生了女儿来讽刺她。 在洪姨娘的心里,女儿虽然与人为妾,转个念想,是走了她的老路子,但是好歹嫁过去是小侯爷的侧室,自己的男人可是詹事,身为詹事郎的女儿,就算是侧室也不是不能扶正的,就凭女儿的手段,绝对不是问题,或许她还能享享女儿福啊。 荣氏和趾高气昂的洪姨娘几度交锋,气在心里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只不过就生了个女儿,待在娘家坐了月子,夫家居然已经翻了天了。 不论是元配嫡女还是妾室庶女,就连个姨娘都完全不受她控制了,她的五脏六腑气得都移了位。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这叫她情何以堪? 可怜的小女婴成了她手下的出气筒,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就捱巴掌,被迁怒的小婴儿经常啼哭,这一来,闹得徐明珠更不想进她的院子。 荣氏迅速憔悴下去。 这消息传进王夐院,徐琼正满手沾着面粉,窝在小厨房里和着新磨的糯米与刚腌渍入味的桂花酿做汤圚,菲菲在一旁调着汤汁尝味道。 对徐芳心这个庶妹,徐琼已经无话可说。 虽说是亲人,也得有亲情才算真正的亲人,她和庶妹连这点都没有,她也想通了,人各有命,徐芳心坚持要往自以为对的路上走,她拦阻不了,毕竟路是自己选的,将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事。 “四妹妹。”来串门子的徐锦儿听见徐琼在小厨房,茶也不喝了,走进了烟雾弥漫的灶间。 “姊姊怎么来了?来得正好,尝尝我这个猫爪小汤圆。”徐琼和这位姊姊的感情比和徐芳心还要好,见她不怕油腻地进了厨房,连忙对她招手。 “你又在捣鼓些什么?” “就是嘴馋了嘛。”前院的事有大人在,她帮不上忙,不替自己找些吃的,整天窝在火盆边烤火也太无聊了。 “真有趣,汤团子也能弄出这么可爱逗人的样子,四妹妹,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粉红色的肉掌,红色的蝴蝶结,黑豆做眼睛,还用黑枣切成丝作成眯眼,粉色鼻子和三根小胡须,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只猫咪,不过这么可爱,谁舍得吃下肚? “她叫kitty猫。” “哦,吉蒂猫。” “嗯,还有樱桃薄荷酒醸,三姊姊要不要也尝尝?” “那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 回到小厅,徐琼陪着徐锦儿用了小汤圆,随意问道:“姊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妹妹的院子?” 徐锦儿用帕子摁了摁唇角,“妹妹思绪灵通,姊姊……心里有着困扰的事情,想说和妹妹聊聊,也许能够不继续钻牛角尖了。” “我们是姊妹,姊姊有话直说。” “你也知道,那位十一少爷和我一样也是庶出,我……我难道就摆脱不了只能嫁给庶子的命吗?”徐锦儿把手绢绞成麻花又放开再绞,可见内心挣扎得厉害。 徐琼看着姊姊娟秀的脸庞,拉起她的手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姊姊不要生气,人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好日子,庶女嫁庶子又如何,生下来的不就是嫡子嫡女吗?” 第四十二章 闻言,徐锦儿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她从来没这么想过啊! “哎啊,琼妹妹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怎么样,心情好过些了没?” “谢谢妹妹开解。”徐琼几句话就揭去了她满天的乌云,又聊了几句,她喜孜孜地回自己院子去了。 “你真忙,想见上你一面,你院子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真难。” 徐琼送走徐锦儿,回来就看见小厅里坐着正津津有味吃着自己碗里剩余汤圆的万玄,身边还立着很久不见的朱雀和狮子。 他们家的爷正在大嚼人家碗里剩下的东西,两人脸上已经不是惊讶可以形容的表情,下巴都快掉到脖子下了。 一派自然的万玄穿着一袭绛紫锦袍、白狐毛坎肩,头戴金冠,以宝相花金簪贯发,脚踩五色云龙筒毡靴,使人眼睛一亮,就连自觉已经看惯他这张妖孽面貌的徐琼,小心肝还是为之颤了一下。 “徐府有大门,谁要你偷偷摸摸又爬墙的?” “要递帖子又要过五关斩六将的,还未必能见得到你,我只要爬过一堵墙,你就在这里,何必做那种舍近求远的事。你这汤团子还有哪种口味?碗里只剩下两颗,不够吃。再给我来一碗。”他指使着跟在徐琼后面的晓月。 晓月根本扛不住他强大的气势,再加上有如左右护法似的朱雀和狮子的凌厉,晓月求救地把目光投向自家小姐,得到她的允许就飞也似的下去张罗了。 “我这里可是女子闺房,万大少爷你忘了,小女子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年纪了。”爱来就来、爱走便走,他好歹也得守点规矩啊。 “皇上都给你我赐婚了,你我是未婚夫妻,同桌而坐、同席而食,也没什么不可以。” 万玄的神情有些哀怨,委屈得好像被欺负得很惨的样子,徐琼受不了他这种突然萌发的神情,心头不由得一软。 “你什么时候成了摄政王?”她替他倒了杯普洱茶,“先漱漱口,去去嘴里的甜味。” 既是她亲手替他斟上的,他岂有不喝的道理。 “若我说只是个空壳子,你会失望吗?”空壳也好、有实权也罢,他根本不在乎。 “我看中意的是你这个人,权力和其它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你不做官最好,我不喜欢过大宅门的生活,小门小户的日子才好,没有后宅之争也没有满天的规矩。” “往后在我们家里,你就是规矩。我是个从皇宫那样的地方出来的人,还会让后院失火吗?” 那种不择手断的争宠,不惜流人血要人命,为的只是权力、虚荣和无法满足的欲望,历经几世了,他发现,平凡真好。 “那我们以后就做点小生意,想打烊就打烊,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你说可好?” 这样的婚姻生活真令人向往啊。 荣华富贵与权力争夺哪有比让自己活得开心重要? “反正,我们家男主外、女主内,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就好了。”万玄接过晓月送上来的汤团,问道:“这是什么?怎么和刚刚那个猫脸不一样?” 徐琼被他那一句貌美如花弄得啼笑皆非,见他心思已经转向,不得不看向他手里的刻莲瓣纹白瓷碗。 “这是五彩汤圆雨花石,用南瓜茸揉成面团再加上可可粉,另外这是紫薯、草莓酱,里头的馅料有豆沙、莲蓉、枣泥和肉馅,随喜欢搭配。” 万玄看着有趣,那是男人对心爱女人才有的眼神,“五台山雨花石啊,就数你的脑袋瓜子想法多。” 徐琼嘻嘻笑着。 “你们也来尝尝。”她让晓月和春娥把汤碗送到朱雀和狮子手中。 两人本想拒绝,却听到万玄说道:“主母让你们做什么,照做就是了。” 朱雀和狮子端着自己的那一份,到外头梅树下的木桩子坐着吃。 寒天能有这么一碗暖呼呼的汤圆下肚,有着说不出的暖和,暖了肠胃,也暖了人心。 【第十九章 与皇帝谈条件】 正月初五,京里的聚珍堂开张。 已经忙了一整夜的徐家姊妹,再三检视亲手布置的大堂、褚家人远从异地搜罗来的描金瓷器,还有花海盛开的鲜花和瓷花交织与更添看点的各色精致瓷器珍玩,美不胜收。 吉时到,长长的鞭炮挂在竹竿上,喜炮响起,贺客踩着鞭炮屑,进门贺声连迭。 徐琼和徐锦儿坐在二楼的小偏厅看客人一个接着一个进来,却苦无办法亲自迎接。 没办法,身为徐府女儿,虽然能允许暗中操作生意,但若是明着抛头露面,长辈恐怕会觉得脸上无光。 来客对姊妹俩的用心布置啧啧称奇,女客更是被那些喝茶吃小点的自然系列茶具迷花了眼,更有远从南方来的客人一见到色泽正碧、流光四溢的琼窑瓷器,恨不得全部打包回去,这些琼窑瓷器要是能送进皇宫为上贡御器,专给皇上使用,这可是天大的光荣,身为商贾,能一步登天,到时候想要什么有什么,何等风光啊。 “这位贵客,十分抱歉,小店的琼窑瓷内有玛瑙为釉,珍同拱璧,不是小人坐地起价,只是整个京里就聚珍堂有货,您要是想全部买下,价钱实在昂贵,绝非小人看不起大人,还请大人三思。” 财大气粗的男人冷哼了声,“我王甲什么没有,就银子多。你说吧,这一整套青瓷莲花温碗要多少银子?” “不多,一只小温碗只要一万两银子便是。” 王甲没有作声,他逛遍江南的聚珍堂,所有的琼窑瓷器都被有心人炒作得已经是有市无价,因为那位神秘的窑匠已经许久没有出产,想求那少数的几个拥有者割爱,人家一听他是为了琼窑瓷而来,连见都不让他见上一面。 所以,今天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买下这套青瓷。 他天人交战还未有结果,身边已经有人不满地嚷嚷道:“是本大爷先看上的,我专程来聚珍堂,为的就是这里有琼窑瓷,掌柜的,你今天要是敢把琼窑瓷卖给别人,老子跟你没完。” “诸位爷,凡事好商量,珍玩是赏心悦目、陶冶心情的艺术品,莫伤和气,不如听老头子一言……”徐辅在婺州可没少应付这样的客人,务求作到两边不得罪,和气生财嘛。 一旁的伙计们也没闲着,店里的物品新鲜精致,珍玩又沉着大气,样样吸引众人的目光,订货的人接二连三,就怕抢不到,还有人打听着娇颜生姿的盆花是谁的手艺。诸此种种,钱收得愉快,也忙得笑逐颜开。 正忙得不可开交时,门外接连有两辆古朴却又不凡的马车下来了两批人,一个丰神俊朗、浑身尊贵大气的男子头戴厚实的玄罗帽,被人簇拥着进门,几个侍卫看起来也皆非凡人,至于殿后进来的是拄着龙头拐杖、精神奕奕的元贞公主和驸马。 铺子里的众人皆重重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连文武百官也不一定都见过皇帝的龙颜,一般百姓就更别提了,身为帝王即便只是微服出巡,气势仍然惊人,再加上鼎鼎大名的元卣(公主居然走在这男人的后面),只要是反应快的人,大约稍微斟酌也能猜出个子丑寅卯。 在楼上小厅里的徐琼见到楼下的情况也知道有异,她整了整衣着头饰,让不知所以的徐锦儿留在楼上,“详细情形,我回来再解释给姊姊听。” 徐锦儿虽然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识大体的点点头,送徐琼下楼,然后吩咐伙计,徐琼若是问起,就说她先回府去了,帮不上忙,她也不想添乱。 徐琼下了楼,朝两人行了大礼,“臣女见过大老爷、见过公主。” 皇帝便装出门,必定不想让人知道身分,既然如此,她顺水推舟就是了。 “你是这间珍玩铺子的店家?”开日帝虽然已经从万要儿口中得知,聚珍堂的掌柜就是那位老祖宗看中的女子,乍然看见仍讶异她的年轻。 老祖宗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他在元贞公主的眼里也看见同样的眼色。 开日帝伸手虚扶,叫徐琼起来。 “大堂人多口杂,臣女僭越,请两位贵客跟小女子上楼。”见两人颔首,徐琼领路上楼。 徐辅眼尖,赶紧叫伙计沏上最好的香茗送上去。 大堂的其它客人们这下开始议论纷纷了。 想不到聚珍堂的主子居然是这么年少的小姑娘,而这小姑娘原来大有来头,她可是由皇上作主赐婚的徐家三房嫡女,徐琼。 第四十三章 徐琼万万想不到,她一直保持低调、不欲人知的身分一下子就被人起底,直接摊在阳光下了。 “朕来瞧瞧,朕的老祖宗究竟看上哪样的女子。徐姑娘,你可及笄了?”开日帝对桌案上的茗茶瓜果没什么兴趣,却对侍立在旁的徐琼比较上心。 元贞公主递给徐琼一记饱含鼓励的眼神,她可是比开日帝多知道一些关于亲爹和这个未来她得叫娘的女子的事,见过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几面后,印象越发的好,就等着好事成双的那天。 爹爹漂泊太久,若是他的心能为一个女子安定下来,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爹爹重获幸福,真是苍天有眼啊。 但是,她也有些担心徐琼应付不了这种场面,毕竟皇上身居高位,说话时目光锐利、不怒自威,全身散发王者的铮铮利气,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诸多朝臣在应对时都会喘不过气来。 驸马像是知道妻子的心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 徐琼倒是没看到这对夫妻的小动作,她专心凝神在开日帝身上,面色平静,不惊不惧、不慌不忙,“臣女过完年就满十四。” 真要说起来,这几个人的辈分是乱到不行,但是也没办法,事已至此,乱就乱吧,还能怎么办? 她不是土生上长的古代人,对皇帝这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人物,除了一开始有些紧张慌乱,见他倒也不像连续剧里演得那样高不可攀,很快便收拾心神、镇定心思,沉着应对。 开日帝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文武百官无不惧于他的威势,在他面前除了惧畏还是惧畏,说话动作难以放得开。这名女子起先面对他时也似有些畏缩,但不消多久便镇定自若,甚至对答如流,见她穿着秀致、灵俐剔透,态度落落大方,虽然不是艳色逼人,却自有一番别致。 皇宫里美人最多,能博得开日帝这番评鉴殊是不易了。 “你现在贵为摄政王妃,又是朕的姑母,在外汲汲营生未免不太象话,丢我皇家的脸面。” 女子外出抛头露面还做着男人的事,如此不顾世俗,也难怪会入了那位活在传奇里的老祖宗的眼。 “摄政王也只是个闲职,我将来要是嫁过去,总得为生计打算的,不是吗?” 皇家的脸面?你的脸和我的脸是完全不同一张脸好吗? 开日帝不禁瞪大眼睛道:“是谁跟你这么说的?”其实,他原先的打算本来就是如此,但是被人说穿,还是难免有一丝不自在。 谁?还有谁? “小女子不是文人,也不是武将,纯粹只是为了家计,我开铺子,不偷不抢,推动国之经济,何况能赚银子又能安家,一举数得。或许于圣上而言是上不了台面……”再看一眼开口帝威武的目光,她转舵转得快,“充其量,往后臣女委托人打理就是了。” 一国之君哪里会懂得为五斗米折腰的必要和成就感?樱其锋、自找不痛快,更没有必要。 开日帝见她服软也就不一味蛮缠,对她进退得宜的态度更好了几分印象,“朕听管理官窑窑务的提领说,聚珍堂的主人会烧琼窑瓷?琼,是姑母的闺名,莫非……” 皇帝这是看上她烧制的琼窑瓷吗? 直说就好了,何必绕这一大圈? 嘴里姑母姑母地叫着,有像她一样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的姑母吗? 古人说伴君如伴虎,一点也没错,所以说,什么都是虚的,还是银子最好。 她不知不觉走了神,幸好没走得太严重,知道要赶紧收回来。 她招来雅间外的小伙计,让他赶紧去后头的暗室橱柜里将她原本打算要拿出来的瓷器拿过来。 “陛下说的是。”隐瞒自己的制瓷技术,看起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小伙计手脚利落,如临大敌地将双手捧着的大梨花木箱子交给侍卫,侍卫打开细看后,没有发现异状冉放到开日帝眼前,一块极为罕见的大件瓷器就展现在几人面前。 那是一块大盘,内外均开冰裂片,颜色天青纯正,胎质细腻,内外满釉。 这种素雅清逸的色感令开円帝不由得脱口赞叹道:“当真是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 “多谢陛下嘉言,请惠赐五十万两白银便可。” 开日帝有些错愕,“你这是在向朕要银子?” “那是自然,银货两讫。” 开日帝忽而哈哈大笑道:“朕改日肯定要问问徐爱卿,你这性子到底是肖了谁?” 徐琼干笑,爱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是随了谁的。 “小德子,给银票。”开日帝倒也不啰唆。 “陛下,小的出门,没带那么多银票。”小德子尴尬了,顿时手足无措。 “陛下,老臣这里可以先补上。”宁驸马倒是大方。 “不如这样吧,为了不让大家为难,就先欠着吧,反正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这欠条就不必了,小女子信得过陛下。”这回她够大方了吧。 开日帝颇有深意地觑她一眼,“朕是那等会占人便宜的小人吗?” “陛下英明。”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开日帝对她是真的另眼相看了,好个狡猾的小姑娘。 “要不这样吧,姑母,我让官窑的人来跟你学学琼窑瓷的技术,可好?”他这次喊的姑母就诚心多了。 “我能有什么好处?”就说这种技术性的东西没办法独吞,这会儿就来了个堂堂正正想分食的,还是个皇帝。 “你要黄金满屋,抑或是无上权力?只要你开口,朕都能满足你。”他还真想知道她会要什么。 “我要那些有何用?不如陛下就答应小女子三个条件吧。” 开日帝沉吟了。 “小女子从来不做过分的事,对您也一样,我的条件绝对不会让您为难的,至于条件如何,小女子目前还没想到,就先欠着吧。” 不就是怕她会要求一些他做不到的事吗?她才没那么呆,三个条件如果用不着,留给后代子孙当作传家宝也不赖。 手上捏着护身符,总比什么都没有得好。 “我能信你?” “臣女虽是女子,却也深知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徐琼说话时,双眼发光、口齿伶俐,那种自信与气魄与大男人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君子一言。”信心最能感染人,实力最能打动人,开日帝点头微笑,暗暗称许。 “驷马难追。”她下意识地就伸出手要与开日帝击掌。 很显然的,所有人都如坠五里雾中。 她举起自己的小手,又在众人的惊愕中抓起开日帝的手,掌对掌,用力拍了一下。 很好,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侍卫的刀已出半鞘。 开日帝见她依旧嘻嘻笑着,脸上毫无惧色,不由得在心里赞叹她好胆色。 “白纸黑字,立下字据,大家都不吃亏,可行?”他欣赏她的不怯弱,天下竟有女人敢面对面与他谈条件,还谈得这么理直气壮。 她的右手微微比划着,眉飞色舞,声音如珠落玉盘,丝毫不怕惹恼他,这形成她独特的魅力,这女子会不会太可爱了? “您说了算。”她也不啰唆。 “琼窑瓷的事,朕不会让姑母吃亏的。”上位者要有上位者的气度,该大方的地方绝不废话。 “谢陛下。”徐琼得了开日帝的保证,这会儿笑得连外头的日光都失色了。 开日帝为之失笑,离了店铺后,临上车辇前还朝元贞公主摇头道:“那位老人家究竟是在哪里遇到姑母这么个爱钱的活宝?”言下不无一丝憾意。 送走了硬是要来横插一杠的天霸王,徐琼只觉得全身细胞都死了一大半,她把本来用来招待贵客的瓜果糕点往自己嘴里送,补充体力,然后在铺子里待到日正午时。 徐辅笑嘻嘻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又让伙计挂上休息的牌子,才将徐琼请下楼去。 伙计替她送上茶,徐辅见她面色如常,不像有烦忧的样子,反倒担心问道:“那位到底有什么打算?” “辅叔也瞧出那位的不寻常?”她果然没有看错人,不过打个照面,辅叔便能将人看得八九不离十,这样的识人之能,若是没有老练的社会歴练是做不到的。 “那样的派头气度可不是随便人家就能有的。”徐辅一针见血。 “他想要琼窑瓷的制方。”对这位大掌柜,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辅大惊,“这不是不让人活了吗?” “也没那么严重,他既然开口,我也不能不给,反正我也留不住这东西。” 第四十四章 民主时代和皇权统治的差别真大,民主的好处是只要有能耐,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就像比尔。盖兹、像阿里巴巴集团的马云;皇权统治下,遑论家产事业,对不起,就连小命都不是自己的。 “那铺子将来……”铺子的前途未卜,这可都是大姑娘的一片心血啊。 “别担心,我又不是只会烧一种瓷器,我还有别的方子,何况我们与官窑合作也不是无利可图,起码有个谁也不敢得罪的靠山,利害是两面刃,往好处想总没错。” 有官方罩着,起码地痞恶霸不敢来生事,虽说该打点的人事物不少,可能还会更多,但是往大方向看,还是利多于弊。 “既然大姑娘心里有数,老奴也就不担心这个了。铺子这半天的收益,方才老奴做了个草结,余额不计的话,有一百一十万两银子的进帐,这还不包括那位的五十万两银子。大姑娘,咱们的铺子若能长此以往,不用一年就能还本还赚大钱了。” 这可比会下金蛋的金鸡母还要叫人看了眼红啊。 “今日多亏了你,辅叔功不可没。”她如今赚的银子比一般人用几辈子见过的钱都多,但是她不骄傲,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凭她的能力,银子只会更多,不会少。 “老奴不敢居功,这一切都是老奴的本分。” “铺子以后要倚仗辅叔的地方还多着,只是这般的好光景,想长此以往应该是不可能,铺子开张,大家看着新鲜,来的人自然多,再说了,珍玩不是市集里的青菜,可以两个铜板一把一把买,我认为,以后要是每旬有个几万雨的收入就算不错了。” 京城的生意竞争可是十分激烈的,没有三两三,很快就会被刷下来,淹没在繁华的京城里,变成过往。 她交代徐辅在晚上打烊时将收益存入进宝钱庄,又对一众伙计嘉勉好一番,承诺只要大家尽心尽力,她绝对不会亏待众人,接着便坐上马车准备回府,不料一进马车就被一双伸长的猿臂揽入温暖结实的怀抱。 徐琼轻呼,“是你!” 万玄轻嗅她发顶的柔柔香气,抱着她软香馥郁的娇躯,“怎么不是我?”他空出一臂,屈指敲着车壁,让车夫有所动作。 车夫意会,车轮滚滚启动。 车子摇摇晃晃的,万玄并没有松手,他霸道地将怀里的人儿视为禁向,“受委屈了?” “不委屈。”她毫不讶异他知道开日帝去过铺子的事,他的耳目众多,消息灵通,除非他不想知道,他曾说过,天下事皆逃不过他的网络。 “能多扯一张虎皮当靠山,没什么不好的。” “你对虎皮还真是情有独锺啊,我这张还不够你用吗?”她向来乐观,万玄并不意外她会这么说,但是无端被瓜分掉自己的心血,嘴里说不在意,心里一定还是不舒服。 徐琼笑得像春花初绽,眼睛一闪一闪的,“把制方给他也没什么,琼窑瓷毕竟太费银子,成品率又不高,废品可是一堆一堆的,别说你一点都不心疼,那些瓷片里可都是昂贵的玛瑙石,我可是心疼得要命。皇上什么最多?不就是银子吗,让他去淌血,他还欠了我人情,一举两得、互惠互利。” 被她这么轻描淡写一说,万玄原本一腔的怒火熄了大半,“他要是知道你这么算计他,不暴跳如雷才怪。” “谁说的,是他自己来要求分一杯羹的,我不分他还触了他的逆鳞,都顺着他了,他还有话说啊?” “你向他提了什么条件做交换?” “很简单,人家都说圣意难测,为了自保,我要他答应我三个条件,没有时间限制。” 万玄这下子真的错愕了,继而看着她道:“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小妖精,我真是爱死你了。” 他几乎要把她的整个身子都揉进体内,直到她告饶,她静静将脸偎在他的颊边。 他蹭着她,愁苦地叹了口气,“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把你娶进门?” 然而,情长时短,徐府已经在眼前。 他依依不舍地捧起她的唇,深深一吻,轻喃低语道:“等我,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你变成我的。” 万般不舍地松开箝制,一颗芳心依旧突突跳着的徐琼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身上的温度乍然消失,万玄已经揉身窜出窗帘,纵身而去。 她又笑又嗔地看着微晃的车帘子,悉数化成了甜蜜和微微的失落。 他这一走,她的心也跟着丢失了。 然而回到徐府的徐琼真的笑不出来。 铺子开张,先不提徐府的两房人对她那间铺子的收益有多垂涎又有多虎视眈眈,连老夫人也不例外,嘴里说着看不起商户行为,却又想着能否从孙女身上得到多少利益。 只可惜,徐琼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失去母亲、无人庇护、只能任人搓揉的孤女,她的背后不只有元贞公主一座靠山,再加上要和官窑合作的消息传开,一个个掂量自己的分量之后,发现自己的拳头没有别人的硬,即便不甘心也只能纷纷打消了痴心妄想。 谁敢在皇上嘴边抢肉,又不是找死。 为今之计就是和徐琼打好关系,这块肥肉虽然咬不到,往后儿子们的前途还得靠她肯不肯在贵人面前说好话,就忍一忍,先按下吧。 总归无论如何,她都还是徐家的女儿,想从她身上捞钱,机会多得很。 至于她的嫁妆嘛,褚氏的陪嫁究竟有多少? 几个不死心的女人沉默了下来,各自盘算去了。 在徐琼看来,这些人和秃鹰没有什么两样,她从来没想过要和他们争母亲的那些陪嫁,但是这些人到底是黑心肝还是烂下水?真是叫人看不起。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顾虑血脉至亲和家族庇护,把母亲的嫁妆留给他们?! 事到如今,她改变了想法,既然是母亲留给她的,她要一毛不留地全都带走。 管他什么人言可畏,她畏个屁,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 【第二十章 幸福结连理】 开春之后,定了亲的三户人家相继来换过庚帖和信物。 男女双方交换过庚帖之后,各自安置在家宅的神龛上,然后对神明祖灵焚香卜吉,如果三支香烧得很是整齐,吉祥的消息传来,接下来就是纳吉、纳征,请期后便是迎亲了。 侯府粗暴又简单,用一抬小轿就把徐芳心抬走了。 一个侧室用不着那些啰哩啰唆的过程。 徐明珠对于屡劝不听的二女儿无计可施,又自觉大失身分,自始至终没有出来看这个女儿一眼。 他自识对一双女儿并无偏心,大女儿有的,二女儿也没有少,也才十几岁的年纪,有必要迫不及待地挑选一户不适合的人家嫁过去吗? 她那样的性子,在家里有他护着,却做了人家的妾室,如果不知收敛,恐怕是会被婆家收拾得很惨的。 不消几日就有消息传来,刘珏在赌坊欠下天文数字的赌债,却在一夕就还清了,消声匿迹许久的他又恢复走马章台的纨裤行径,甚至更胜以往,徐芳心很快就被打入冷宫,据传她在侯府过得无比凄惨。 徐琼对徐芳心已经不再在意,然而,褚氏死得不明不白的事,一直如刺一般梗在她心底,她并没有忘记,也没打算放过那个害了她母亲和弟弟的人。 无论如何,这事是该做个了断了,在她出嫁以前,非要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于是,她向万玄借了朱雀和狮子,夜深人静时,几人连手在洪姨娘的院子里演了一出装神弄鬼记。 两个武艺高强的人要如何高来高去都没有问题,譬如说,扮成白衣飘飘的女鬼。 心里始终有鬼的洪姨娘被骇得不轻,据她房里的丫头说,她坐在地上呆怔了一晚,第二日就疯魔了,逢人便说自己是怎么害死元配夫人的,家丑一传出,徐府宛如蒙上一层阴霾,老夫人雷霆大怒,作主将洪姨娘送到遥远县城的庄子休养,可想而知,这一养就得待到老死了。 这些糟心事并没有影响徐锦儿要出嫁的心情,将军府请人挑的日子比钦天监替徐琼看的日期要早上半个月,徐锦儿这会儿正是如火如荼地备嫁,忙得连院子都很少出一步。 天晴日好,徐琼带着几个丫头来到堂姊的院子。 瞧着徐锦儿娇羞又喜气洋洋的脸蛋,还有铺在床上几乎快要完成的嫁裳,徐琼衷心替她高兴。 她握住徐锦儿的手道:“问我怎么会来吗?我要是再不来,过个几日,你可要嫁到人家家里去了,我得来给三姊姊添妆啊。” 第四十五章 “我们感情亲厚,用不着这样的。”徐锦儿直摇头,然后垂首,脸蛋一片晕红,露出的白皙颈脖着实惹人怜爱,徐琼相信,她这么温厚的性子去到哪里都会得到公婆疼爱,夫妻圆满。 “妹妹是个俗人,也不送你别的,这是十万两——你先别拒绝,这是上回你帮了我该得的银子,你不知道你插的那些花很值钱吧?那些仕女贵妇可都在探听是哪家姑娘能插出这么高雅秀致的盆花,我当然就把你卖喽。这些都是定金,等你嫁过去将军府,可得还债喽。” 徐琼说得轻松自在,却让徐锦儿惊愕得捂起了脸。 “你是说,那些夫人想请我去教她们插花吗?”那么,她只要教得合那些贵夫人的心意,就是条财源,将来也不怕日子会过不下去了。 “那是当然,你想,不管是不是年节喜庆,家中放几盆插花可好看了。” “妹妹,我……我这些都是托了你的福,要是没有你,我……”想到之前那种人人不把她看在眼里的日子,不由得心中夹杂许多滋味,难以言喻。 身为生活局促的庶女,她当然明白银子的重要,随便拿一样来说,嫁过去后也许吃住不愁,但是其它要用银子的地方可多了。 “姊姊别乱想了,往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还有,”徐琼顿了一下,“这是聚珍堂的一成干股,这才是我送你的添箱礼。” “我不能……” “把这压在箱底,别跟任何人说,哪天真要用到银子的时候,才不会让自己捉襟见肘。” 徐锦儿激动不已,美眸里漾着要憋却憋不住的泪珠,亲如她的姨娘也没有这般替她设想过。 四妹妹开铺子的事情在府里不是新鲜事,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能随手拿出那么多银子,而且还要给自己一成股。虽然只有一成股,听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但是珍玩店的收益可观,一成干股的红利是自己没办法想象的。 她和徐琼只是堂姊妹,她却为了自己做到这样,“谢谢你,四妹妹。” 徐锦儿呜咽了,拭去泪水后,真心实意向徐琼道谢。 “说什么客气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嘛。”徐琼拭去她欢喜的泪。 徐锦儿的婚礼如期举行,三天后归宁回门,一张粉脸晕俏流光,可见婚姻生活过得颇为美满,徐琼拉着她去别处说话,俊秀体面的新女婿自然就留给家中的大人招待了。 三月中,亲自送聘礼的万玄第一次在徐家人面前露脸,他走在最前方,穿着大红苎丝罗纱苍龙袍,宽袖大襟斜领,璎珞纱衣和大红袍子将他衬托得越发清隽高华,眼神如繁星璀灿,风骚得跟大婚没两样。 他一进来,正房大堂厅内尚未说亲的小姑娘脸上就浮起一层薄红,想看又不敢看,不知如何是好。 聘礼抬进府之前,首先抬进去的是太皇太后赏下的八十八抬嫁妆,第二轮是皇上赏下的九十九抬嫁妆,接下来是徐琼外祖家送来的一百六十六抬嫁妆,最后压阵的才是万府的聘礼以及婚礼用品。 一抬抬压弯了担子的大红木箱都繋上红色绸带,进了徐府后,观礼的人都啧啧讃叹,尤其女孩子们几乎嫉妒得眼都红了。 太皇太后的嫁妆不能抢了皇上的锋头,只能取个吉数,褚府就没这层顾忌,爱给多少就给多少,皇家赏下的东西虽说珍贵,但多是绫罗绸缎、瓷器摆饰,中看不中用,其实,一般人也不会将皇宫赏下来的物品拿来用,充其量是锁在私库里,一代代传下去。 万玄给的聘礼却不然,别说是五十抬真金白银的大元宝,另外一百抬都是前朝、甚至前前朝的珍品,价值无法估计,真要问的话,每件都有来处,有白玉雕成宛如烟云流动的九玲珑宝塔,也有重达一千七百多斤的玉山,还有用海底珍奇异贝盖的一幢海底龙宫,更有比房梁还要高还要长的少见象牙雕,其它贵重的布料如碧鲛绡、鸳鸯绮,甚至连女蛮国的避雪衣龙油绫都有。 其中最显眼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一套凤冠霞帔,那凤冠上有七只凤凰,每只凤凰的嘴上各叼着一颗珍贵的夜明珠,凤尾布满珍珠数百多颗。 就连宫里宣读嫁妆单子的太监都看傻了眼。 都说富贵莫如帝王家,瞧那些足有龙眼般大小、在暗处能发出道道白光、在明处又恢复原状的夜明珠,堪称世间名品,皇宫里虽有,数量也不见得有这么多,更何况其它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过的奇珍异宝。 对于徐明珠这位新岳丈,万玄也没失礼,送了他比大袍还要更难得一见的五彩鸡血石一座,四色鸡血石已是罕见,五彩比四色的价值又更高上一倍不止,另外还有李唐《万壑松风图》一轴、《米芾蜀素帖》一轴。 这几样东西压根就送到徐明珠的心坎里,对这个神秘的摄政王从一小半的不满递减成一丝丝,如今又见他风姿不凡,最后的一小丝丝化成衷心的讃赏,古来凡是想抢走女儿的家伙,有哪个岳丈在一开始就能看顺眼的? 可见,送礼是门大学问。 这些价值连城的聘礼自然招人眼红,老夫人看着长长的聘礼清单,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两眼嫉妒得都快出了血。 这单子上的还不是所有的聘礼,要真是悉数送过来,那得有多惊人? 那劳什子摄政王的财力居然如此骇人。 说什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这套理论到了老夫人这儿其实不管用,么儿太感情用事,向来为她不喜,虽然说看似长进了,那商家女褚氏也不在她眼前碍事,但徐琼的这些聘礼简直就是重重打她的脸。 她自己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女儿,能拿来震慑晚辈们的就是她的家世和银子,但是和这个孙女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连提都不值得。 为了好几个孙女的婚事,她已经都睡不好了,这下子更是彻夜难眠,这真是要气死人。 她想来想去,按古例,女方这边是可以把部分聘礼留在女方家里的,就算是给女方家养女儿的辛苦费。 比如一百抬的嫁妆,如果把聘礼完整抬回,表示家里重视这个女儿,有的回抬少了,要不是女方的家底不是太好,要么就是家里不看重女儿。 夜里,她去了难得留在家的徐老太爷的内书房,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想不到老太爷朝她吹胡子瞪眼的,劈头就是一阵臭骂,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当初不待见三媳妇,这会儿又被银子迷了心窍,根本就是胡闹,要她哪边凉快哪边去,别掺和了。 老夫人被骂得一肚子气,但也无奈,她统管整个徐府,没有人敢违背她一句,偏偏一物克一物,平常不管事的夫君要是发作起来,她也只能摸着鼻子认了。 这边歇了事,荣氏那边也有话要说。 一番云雨过后,云收雨歇,身子还犹带余韵的荣氏替夫君倒了新茶,然后缓缓道来她对嫡女的嫁妆有如何的想法。 徐明珠闷着头把茶喝完,荣氏随即又替他满上。 他听了好半晌,终于摸清楚她的意思,问道:“你说来说去就是为了琼儿的嫁妆?” “妾身这是为了我们孩子们的未来打算啊!” “你是把我当死人,看不起我吗?”看不起他的能力,觉得他养不起自己的孩子,甚至不能给他们好的将来而必须污下前妻的嫁妆? 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荣氏错愕地看着夫君充满怒意的五官,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又捅了马蜂窝,这可是徐明珠最引以为傲的男性自尊,就算是妻子也不能触及的逆鳞。 “谁家的母亲不这么做?养孩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你身为继室,贪墨元配的嫁妆,说出去能听吗?” 当初就是看上她有大家风范,何时变成这么个势利贪婪又短视的妇人了?是他看走眼了吗? 也不能怪荣氏会这么想。 那日,褚家人来送嫁妆,也将褚氏的嫁妆单子带来,每个姑娘进门的时候都有一份嫁妆单子,除了夫君那边有一份,娘家也有一份。 夫君的那份,荣氏从来没见过,自然无从得知褚氏的嫁妆有多少,直到看过褚氏娘家的那份单子,她才知道那些嫁妆有多惊人,只要能拿到一半——不,不用一半,十分之二三就好,往后,不只是她,就算她的子子孙孙要吃穿五代都有余裕。 她不要才是傻子。 第四十六章 只是事与愿违,徐明珠喜欢她并没有喜欢到是非不分,将嫡妻嫁妆充入公中,要是传了出去对他的仕途不利,更何况女儿要嫁的是什么人家,岂能如此便宜行事? 他对荣氏虽然偏宠,却不会在这一点犯胡涂。 他甩了门出去,这一夜直接歇在书房。 荣氏气得嘴角发颤,但也不能如何。 完聘后,这桩婚事算是底定,就等迎亲日了。 看着再住也没多久的院子,徐琼心中不无感慨,这些天,来为她添妆的人络绎不绝,唯独不见徐芳心。 她也不在意,荣氏问她要多少陪房下人,她也只要了平常侍候她的几个丫头和春娥一家人、阿青和他的寡母庄氏等人。 京郊窑场缺一个大管事,碍于她无法巨细靡遗亲手插管任何事情,管事又攸关窑场命脉,她想让春大牛去补那个缺。 人和人之间,短期内的信任靠的是直觉,长期信任靠的是双方的品德和诚意,在春大牛的身上,她看到了这些。 荣氏见她要的也没几个人,还真都是她用惯的人手,更何况那几个手下人的身契早就捏在她手里,问她一问不过是面子情罢了,自己也不能不答应。 反正自己在这嫡女身上也占不到任何好处,既然如此,还是早早把她送走,图个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日子过得飞快,万玄日盼夜望,终于盼来黄道吉日这一天。 迎亲队伍抬着精雕细琢的八人大红花轿,浩浩荡荡穿过大街小巷,沿途吹吹打打的,炮仗劈里啪啦的好不热闹,直向徐家而去。 白马上的万玄红衣乌发,风华绝代的玉容,满面喜气,不知震慑了多少围观的大媳妇小姑娘引颈张望,面红耳赤。 到达徐府后,身着凤冠霞帔的徐琼让喜娘背上轿子,被红盖头盖住的徐琼看不到眼前景象,只听到四周一片喧嚣欢笑,以及不断的鞭炮声,心中漾起某种恍惚的感觉。 这便要离开家门,迈入她生命中另外一个里程,和那个男人共组家庭,开始一段新生活了。 等新娘上了轿、手抱着大苹果坐稳,喷呐、喇叭、锣鼓齐鸣,轿子被抬起,热热闹闹朝万府而去。 万府离徐府有大半个时辰,徐琼感觉似远又近,只觉得手里象征平安的红苹果被她紧紧掐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万府大门奏乐放炮仗迎轿的声音,接着便有小喜娘来带她出轿,跨过一只朱红漆的马鞍子,步入红毯。 进了喜堂,在喜娘相扶下站到一侧,不一会儿,她手中的苹果被取走,换上红彤彤的大彩球,她从盖头下端的空隙处看过去,先看到一件喜气洋洋的绸缎红袍,接下来看到大彩球的另一端在一个男人手中。 她知道那是万玄。 不知怎么,她的心忽然乱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繁缛的拜堂礼,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陀螺任由喜娘转动,最后夫妻对拜,耳里全是笑声和恭贺声。 司仪高喊礼成,送入洞房后,徐琼只觉手上的彩绸球一动,不由自主地抓紧绸带,跟着眼前的脚步走。 她突然莫名觉得安心,他似乎发觉她的不便,脚步放得很慢,她也跟着那双鹿皮靴子,安心地跟着他,缓缓走向新的人生。 新房就在万玄住的主院,进了院子穿过大厅,经过回廊又进入后院,来到他们的新房。 入洞房后,两人坐在床沿上,喜娘将秤杆递给万玄,教他挑去盖头,坐床礼之后,万玄出去见客,新房里只留下徐琼和丫头们。 晓月拿了不少点心她让果腹,春娥在一边递上茶盅。 徐琼摸出两个赏封递给她们,两人欣喜地接过赏封。 接下来,元资公主和尤府的女眷来看新娘子,岂料连开日帝和皇后也来了,又是一番隆重的寒暄祝福。 到了夜色降临,宾客尽散,新郎推门而入,丫头们全都退下,房里只剩下徐琼和万玄两人。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 万玄原来就生得好看,此时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面带喜色,整个人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即便已经习惯他的容貌,徐琼还是忍不住微微发了一小会儿的呆。 他走到桌旁拿了两杯酒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她还没回过神,他的手臂已经绕过她的胳臂,将酒一飮而尽。 她见状,也学着他仰头把杯里的酒喝光。 还以为这酒没什么度数,不料才一入喉,辛辣的感觉便从口中蔓延到胃里,她看向他时,只见他眸光流转,越发炽热。 收走两人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万玄在徐琼的身边坐下,此时,喜烛窜起两朵灯花,两人安安静静坐在撒满各式干果的喜床上,万玄这才有了“她终于属于我”的那种喟叹感。 喜烛的光线在两人身上染了一层淡淡红光,万玄看着她,目光热情深邃,像是能把灵魂吸进去的潭洞。 这样的目光让徐琼有些扛不住,“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啊?”她娇嗔着,秋波流转。 他见她脸上渐渐染了酡色红晕,衬着她的大红喜服,简直美艳不可方物,可是也因为这样,他越发急促地将布满干果松子的棉被扔到地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绣有百子千孙图的锦被铺上去。 见他似乎拿定了主意要和被子缠斗,她也由他去,她的头好重,凤冠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谁知道她一拿下凤冠,一双手便从后头揽了过来,接着,他转到她面前替她脱去外衣,然后紧紧搂着她的腰不放。 轻嗅她散发着的幽香,抚着滑如凝脂的肌肤,万玄的身子忽然烧了起来,急不可抑的欲望令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两人拥抱在一起亲吻着,他的双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柔软又看似丰满的身子贴紧他自己的身躯,没有一丝缝隙。 四周的温度陡地窜高,她软绵绵地倚靠在他身上,只能攀附着回应他。 他是经过风月之人,但是这么全心全意地投入却从来没有过。 他的唇离开她的,滑向她的身体各处,她的发髻全然散乱,青丝如瀑一样垂下,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而荡漾。 那一刹那,万玄只觉全身的热流一股脑儿地迅速涌向小腹,胀痛的感觉吞没了他,直想把她抱到床上去颠鸾倒凤一番。 她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变化,她暗自着急,责怪自己不该这般热情。 她的身子才十四岁,要做这档子事,起码得等到及笄后吧?! 她挣扎了几下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他闷哼一声,放开了她,脸上浮起不解,但随即想到什么,不禁懊悔自己的冲动,“我情不自禁。” 见他满脸潮红,她的一颗心也犹自怦怦跳,“你答应过,要等我及笄后再圆房的。” “嗯,我没忘,我去净房,你先歇下吧。”他痴痴地看着在烛光下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子,硬生生克制住自己,忍住又想上前去抱住她的渴望,想接近又不能,他索性转头进了净房。 徐琼见他那副傻愣愣的样子,心想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是心里太在乎一个人才会有这种反常的反应,想到这里,她的心更加柔软。 万玄从净房出来的时候,徐琼已经躺下,背对着他。 他也不介意,侧身躺下,一手搂住她的腰,用胸膛抵住她的背和如云般的秀发,“别生我的气,明明答应过你却又冒犯了你……” “我哪有生你的气。” “你真好。”他吻了吻她的鬓发,灯光下,她粉面嫣红,一片丽色,他虽然心中激荡,仍稍稍转开脸,不敢再看她,要是继续看下去,他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犯规的动作。 这一年会很辛苦,但是,她真的太小,为了两人的将来,他可以等。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忍耐的目光,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下一秒就被他紧箍到怀里,她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眉稍眼睫,倶是浓情。 两人心神摇曳,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你摸摸我的额、我碰碰你的脸,只觉得心里漾满了从未有过的欢喜。 “我会好好待你的。”他以吻封缄。 徐琼眉眼弯弯,“我也是。” 共同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看似容易,可这幸福的家庭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有两颗相爱相惜的心。 浓情密意如同涟漪一般,在这一对爱情鸟的脸上荡开,他低下头,含住她的樱唇,两人心神皆醉。 真正的灵肉结合,不会太远了。 番外篇 【番外篇:天家的家人】 有底蕴的人家,一屋子的家具装潢全是半旧的,每件都有来处、说头,这叫脸面,只有初尝泼天富贵的暴发户才会巴不得将将自己的阔气显摆出来,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有钱。 天带桥胡同的大宅,树是千年古木,树枝优美,冠如伞盖,房子的每道梁柱都在述说这房子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每一道长长的木质行廊,都在倾诉多少岁月痕迹,飞禽走兽也自在在山头繁衍。 红杏白杨灿烂清爽,湖心水榭,碧漪横舟,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户外的鹅头靠椅上偎着一对交颈鸳鸯,原来是来赏景的,也不知怎么赏着赏着,人儿就迭成了一个。 丫鬟小厮离得远远远的,没听见铃铛召唤,一步也不敢靠近。 不让人在一旁侍候,小夫妻俩亲热起来也少了许多顾忌。 新婚燕尔,哪对夫妻感情不如蜜里调油那般甜蜜? 有的夫妻含蓄闷骚,有的就像这对,一人走到哪,另外一个后脚也跟着到,夜里同床共枕还有说不完的话,手牵着手才能入睡,清晨醒来,还未睁眼便先感受到对方温柔如蝶翼的早安吻,当然,这吻经常会衍生成干柴烈火,譬如—— “你让我摸摸好吗……摸摸就好。” “青天大白日的。”徐琼轻推了他一下,面颊飞起两片红晕。更何况,不是刚起床吗? 昨夜他蹭来蹭去,蹭的还不够吗? “不恼、不恼,我知道我们来日方长,我就摸摸,绝对不越雷池一步。”万玄很没底气的缠着她索要。 徐琼实在很难不看见他胯间搭起的巨大帐篷,她又羞又窘,“你最好说话算话。” 万玄手掌微微一用力,将徐琼带着在原地转了个身,另一只手横过她的纤腰,将她按回拔步床,然后双唇相贴便重重的辗了过去,但光是唇与唇的相接已经不能让万玄满足,他渴求更多、更深的接触。 被万玄全身热气蒸腾的骨酥熏软的徐琼,整个人软成一团。 他吻得动情,眸色转深,就连呼吸也粗重起来,一只手解开她的腰带,从她的小衣底下伸进去,在她细致的腰肢处摸了半晌,便来到她的胸前,他忙不迭的将小衣褪去,见到的是两只细弱又可爱的白兔,那椒乳得到他全部的喜爱,一手托住绵软的小峰,五指盘旋摩挲,百般爱怜,不忍离去。 万玄知道对他身下的女子来说,床笫之事,还要徐徐图之,不能一下将她推倒,也亏得他自制力比一般的男人强,“得偿所愿”后轻轻在徐琼的背后一遍遍抚摸,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这才翻身去了净房洗澡。 出来后,两人搂抱着又睡了小半个时辰的觉。 正要用早食,却听春娥在外面脆声回禀,“大君、夫人,宁府老太君来访。” “这么早?”万玄挑眉,“让她进来一道吃早饭。” 随即,徐琼便吩咐小丫鬟多上了两副碗筷。 万玄见状又挑了一边的眉。 徐琼好笑的抹平他的眉心,“老太君绝计不可能一个人过府,驸马肯定是与她为伴同来的。” “咦,怎么说得好像你比我这爹还了解她似的。” “他们夫妻鹣鲽情深,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就你这爹粗心。”她啐道。 “娘子英明。” “油嘴滑舌……不过,我喜欢就是了。” 徐琼笑着使了个眼神,万玄听了身心畅快。 “走吧,我们出去迎一迎。”即使他这爹没把老太君当外人,别忘记还有个谦谦君子的驸马爷“女婿”,加上这是他们婚后公主头一次来访,就叫人自己进房,这可不象话。 不是很情愿的万玄蹒跚着脚步让徐琼领到了上房中堂,万要儿和宁缺已经候在紫檀太师椅上,一个气定神闲的拿着茶盅撇沬,一个却是眼神直往外望,一见万玄和徐琼夫妻双双出现,霍地,万要儿便丢了那笨重的龙头拐杖,直奔万玄而来。 当然,宁缺的茶也没喝成,丢了茶碗,赶紧赶上妻子脚步,扶住她的胳膊。“要儿,慢着、慢着些……啊,小婿见过父亲大人,见过……岳母大人。” “我这些日子都在勤练五禽戏,身子比年轻时还好,你紧张什么!” 宁缺仍坚持的扶着她的胳臂,一脸苦笑。 虽然有那么几只乌鸦从徐琼的头上飞过,不过被雷的当下还好她反应得快,赶紧虚扶了驸马爷一把,还了礼,不过这一转头,又被万要儿给吓得不轻。 “母亲、爹爹,要儿回来了。” 不由得徐琼要说,这位老太君是个奇女子,对于两人的辈分问题,该喊爹、该喊娘的时候,半点垩碍都没有,不像她之前想到这问题时还挣扎了半天。 只是这位公主眼里心里满心满眼只记挂着她的爹,给她打过招呼便坐到万玄身边,满脸都是孺慕。 宁缺只能涩涩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对于这在他新婚来打扰的客人,万玄不是没有膈应,但是看着女儿那一脸喜出望外和与脸蛋不相称的乌黑头发,他不由得有些心酸,随手将几上的金丝桔子糕点碟子往她面前挪了挪。 “好看吗?”她很招摇的摸了摸自己的发。 “嗯……好看。”给女儿泼冷水绝不是好爹爹的榜样。 宁缺心里本来还抱着岳父会说道妻子几句的想法,希望破灭后,苦哈哈的咽下嘴里的好茶,原来,有其女必有其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女儿想,若是有机会和母亲一块去逛街,我那一头白发也太难看了,怕是会让母亲难为情,所以让御医们给我想法子,找来那什么植物染,染了一头的黑发,您瞧瞧女儿是不是年轻精神许多?”她眼巴巴的扳着万玄的胳臂,流露出小狗一样的眼神。 “那驸马爷呢?” “我们总要夫唱妇随嘛。” 徐琼被这对夫妻逗笑了。“那不如这样,捡日不如撞日,用过饭,咱们女人去逛街,男人就去白山黑水厮杀棋盘,要儿你说好不好?” 徐琼从万玄的口中得知他这女儿一生下来母亲就没有了,皇宫中虽然有名义上的嫡母,却是丝毫没有享受过母子亲情,许多脱序难解的行为也是情有可原。 “母亲回来上京没多久吧?要儿知道京城许多有趣的店铺,咱们一道?”虽然几面印象里对徐琼的感觉还不错,但她也没把握这“继母”愿意和她一个老太婆出门。 这会儿听她允了,万要儿可乐了,说风就是火的性子马上就要往外走。“我们去路上买来吃,我知道有家食铺的菰米饭配野鸡仔汤特别爽口,还是母亲想吃御黄王母饭、樱桃毕罗蒸饼?” “都一并尝尝吧。” 徐琼的捧场很得万要儿的心,喊来侍女穿上斗篷便要出门,宁缺想说句什么都来不及。 徐琼让丫头们替她披上披风,边繋缎带,边向宁缺递眼色。“我会看顾着她的,驸马放心。” 宁缺朝她拱了拱手,两个女人遂去了。 至于宅子里的男人就甭替他们操心了,他们多的是消磨时间的娱乐。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一年一年过去,根据喜爱八卦的有心人士长期暗地蹲墙角表示,天带桥胡同这间宅子原本渺无人烟,神秘难解,来来去去也就只有宁国公府的马车,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半无人时,即便宵禁城门落锁,仍有一辆平朴的大马车从皇城处而来,驶进大宅里,直到凌晨才离去。 好奇的人想趋前窥探,不料,只要靠近五丈外,便会遭可怕的黑衣杀手屠杀,吓得他们这些靠挖粪满足世人好奇心的八卦者更是心痒难耐,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还是小命重要。 可能在夜里来去自如的肯定是权贵,既然贵不可言,倾国倾城的美女自是有特权,需要秘密出巡的……会不会是微服出巡的圣上?又或者这平地一声雷冒出的摄政王和朝堂高官有着不可告人的“奸情”?这些人有的是能写的笔。 至于事实,万玄冷若冰霜的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想法—— 他用一脚飞踢踹飞了对方。 后记 【后记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陈毓华】 大家好,我是陈毓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唉,搔头。 这名,其实是有点文不对题的,因为丫华从年轻到老,头发一直很茂盛,如今难得想年轻一把,把头发越留越长,都快要破个人纪录了……唉,这有什么作用吗? 有,闷骚罢了。 大热天的,应该要剃个尼姑头才叫清爽对吧?反其道而行,根本是自讨苦吃,无聊作祟! 我承认,要哪天看它不爽就会剪回以前的男生头,嘻。 爬稿子就这点坏处,文思泉涌的时候,什么都想往里填,一完稿,一朵两朵三朵都飞入芦花不见了,脑袋里啥都没有,空空如也,每天只想混吃懵睡,养猪般的过日子就觉得幸福无比。 偏生平凡不可求,完稿就又住院去了,苦熬了一年的刀还是得动,还能怎样,早该早早完事的,苦了的只有自己的肉体。 对不住,我的肉体啊,丫华对你真的不够好。 等丫华捱完刀,再来向大家报告痛的等级到哪里…… 一篇后记爬了许多天,比生孩子还艰苦,大家加减看好了。 要重申的是,尝试这种玄怪的东西还真好玩~~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