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夏天的隧道,再见的出口》 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赵同学的浴巾 录入:bestkirito 塔野熏 主角,乡下高中二年级生 花城杏子 来自东京的转学生 加贺翔平 熏的友人 川崎小春 把熏当成跑腿使唤的同班同学 塔野华伶 熏的妹妹,五年前去世 第一章 单色的晴天 我讨厌夏天。 酷热的天气,实在不像刚进入夏天的早晨。等待电车时,我的脑中转着这个念头。 过度猛烈的阳光与蝉鸣声难以让人品味风情,我只感到精神疲劳。 在「唧——唧——」的蝉鸣声中,传来车站广播即将开始的『叮咚——』预告铃声。 『由于前一班电车发生与鹿冲撞的意外,列车将严重误点。请各位旅客耐心等待,如有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电线杆上装设的老旧扩音器,最后发出『嘟』的挂断声后,便结束了广播。 又来了。我感到很不耐烦。上个月也发生电车误点的情况,原因则是山猪。 这个站台背山朝海,是一条单向铁路。我上学时搭乘的这个车站,在县内是屈指可数的秘境车站,因此这种事情算是时有所见。对于上学迟到本身,我并不是很在意,反而觉得挺幸运的;但是站在这里遭烈日曝晒,我就完全不觉得高兴了。 电车冲撞动物,快的话只会造成三分钟的误点,然而有时也会长达一个小时。这次广播提到「严重误点」,所以依据我的经验判断,还要再等上三十分钟。一想到要在大热天等那么久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极度低落。 「好热……」 我用衬衫上臂袖子的部分,擦去流至太阳穴的汗水。 这个无人车站连自动收票机都没有设置,当然也不可能有冷气凉爽的奢华空间。我只能移动至木制屋顶下的长椅,藉此稍微抵挡酷热。 两张长椅并非排在一起。和我同一间高中的两名女生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正在闲话家常。 「好耶!第一节的体育课似乎可以翘掉了!」 「可是你不觉得鹿很可怜吗?」 「不,那是弱肉强食吧。」 两人的对话有些前言不对后语,不过他们本人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同开怀地笑着。这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为了不打扰两人谈话,我尽可能地消除气息,在无人的长椅上坐下。我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身体靠着椅背,用领口扇着风。这时,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潮水的气味轻抚鼻腔。 铁道的另一侧,可以看见和缓的海崖与朦胧的水平线。距离愈远,天空便显得愈发白亮;与之相对的,湛蓝的海水颜色更加地浓重。海面反射着阳光,静静地晃动。 如同看着蜡烛火花或是小河流水时,能让人心情平静,早晨的海洋也有着抚平本能的魔力。看再久也不会腻,反而会被更加吸引,令人感到莫名地心旷神怡。 我放空思绪,眺望着海面过了一段时间,然后转身向后,看向柱子上的时钟。时间是八点三十分,就算现在电车来,从这里到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也要花上二十分钟的时间。课堂从五十分开始,因此在这个时间就能确定会迟到了。 我心想这耐心等车吧。于是闭上双眼,准备小睡片刻。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的耳朵一动,对这一陌生的词语起了反应。那个词语出于隔壁女孩子口中。 「那是什么?灵异地点吗?」 「不是,有些不同。虽然确实没有科学支持,总之有点像是都市传说这类的传闻。」 「恐怖类的吗?」 「有一点。」 「欸~讨厌啦,我不想听那种话题。」 「放心、放心,我要说的不是鬼故事啦。据说进入那条浦岛隧道的话,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喔。」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嗯~……咦?只有这样吗?」 「接下来才是有点恐怖的部分。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想离开吧?可是隧道不会平白让人离开的。」 「会怎样呢?」 「听说会变老,而且是一下子就变成老爷爷或老婆婆。」 「哦,意思就是说青春和欲望只能二选一吗?」 「没错、没错。」 「确实有点恐怖呢。」 「对吧?」 「说到恐怖,昨天我房间出现一只好大的蜘蛛耶。」「哦,然后呢?」「我爷爷用报纸把它拍死了。」「你爷爷好强。」「就是说啊。」……两人不断转变话题,吱吱喳喳讲个不停。我就像是从垃圾桶翻出报纸一样,将两人的对话在脑中摊开,选取其中一个话题。 浦岛隧道——进入就能得到想要的事物,代价是变老。 我第一次听闻这则都市传说,创作灵感大概来自于浦岛太郎吧。可以得到任何事物,这一点的确很有都市传说的风格,有些老套;但是会变老的条件,倒是不常见。如果是追求年轻的人进入那条浦岛隧道,结果会如何呢?先变年轻,出隧道的瞬间再变老吗?那么要求返老还童的话,是不是就能不限次数地进出隧道呢?渴望不老不死身体的人,或许也有同样的效果。「什么都可以」这种词汇应该更谨慎使用才对。我做出这个结论后,睁开双眼。 电车来了。我看了眼时钟,才发觉电车误点了三十五分钟。大概是因为边打瞌睡边想事情的缘故,我并没有察觉到时间过了那么久。 因为撞到鹿,电车的车头上沾有血迹。不过这没什么,就跟往常一样。我从列车后方搭上电车,开着冷气的车内凉爽得令人叹息,火烫的身体马上冷却下来。 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噗咻——」的声音随即响起。车门关闭,电车开始发动。 『感谢各位旅客的搭乘。在此向您致歉,本班车——』 听着为误点一事道歉的广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这么说来,今天似乎有转学生要来。 香崎高中距离车站不远,这附近的学生只要不是太笨,或者并非优等生,都会读这间学校。虽然偶尔会有狸猫或狐狸闯入运动场,但这就只是间校舍有点老旧的高中。 我在玄关换好鞋后,前往2-a教室。现在刚好是下课休息时间,能看到一些学生在走廊上聊天。 登上楼梯,在走廊前进一小段路后,我忽然看到奇怪的景象。 2-a教室前围起了人墙。正当我寻思着「有人打破窗户玻璃吗?」,随即想到应该是转学生来了。我的确有听说转学生是女生,难道她可爱到足以吸引众人目光吗? 我拨开人群,进入教室,一眼便看出谁是转学生了。 香崎高中的女生制服是水手服,穿着连身裙的她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大概是制服尚未备妥吧。仅仅只是服装和其他女生不同,她便看起来如同随便从照片中剪下贴上一样,与周围格格不入。果不其然,她的长相确实相当可爱。乌黑的长直发乍看之下显得成熟,但一双大眼瞳的凤眼使她整体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她挺直背脊读书的模样,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跟班上公认最可爱的川崎同学相比她也毫不逊色,甚至可说是名更甚川崎同学的美女。或许是容貌太过端正之故,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明明是作为话题中心的转学生,却没有一个人找她说话,大家只是在远处观看。 我的座位靠着走廊。我走过去并坐下。 「早啊,熏。」 「哦,早啊。」 一名高个子短发的同班同学向我搭话,他是加贺。加贺虽然身材看起来就像是个运动员,却是头脑派男生,为静态社团书法社的成员,兴趣则是瓶中船。 「听说电车撞到了鹿。」 「是啊。」 「最近这种事很常发生呢。我骑机车上学,还真羡慕那样的突发事件。」 「是吗?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其实也没什么好处喔。」 「这一点骑机车也一样啊。」 「确实没错。」 加贺瞥了一眼转学生。 「东京大概就不会发生电车撞到动物的事件吧。」 「不,有发生过吧。」 「有吗?」 「撞到人之类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就会脱口而出那种话欸。」 加贺露骨地皱起眉头说道。 虽然不清楚他说的那种话是指什么,不过我刚才的发言或许轻率了,于是我转移话题。 「话说,为什么提到东京?」 「滨师说转学生之前就住在东京。」 我们班的滨本老师被称为滨师,是到任第一年轻的女老师。附带一提,虽说是女老师,却没什么魅力。 「哦,东京啊。」 「很凄惨对吧?竟然搬到这种乡下地方来。」 我「哈哈」地轻笑一声,回头望向转学生。 「果然是因为跟这里的气氛不合吗?」 「什么不合?」 「因为那个转学生看起来被孤立了。」 加贺似乎有些惊讶地说道: 「哦?你很在意吗?果然是因为她长得很可爱吗?」 「才不是,我随口问问而已。」 「她的名字叫花城杏子。」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相当有个性哦。」 加贺似乎觉得很有趣,开始侃侃而谈。 据他所说,花城杏子因为家庭的缘故,才搬来香崎这个地方,这也是她第一次转学。滨师介绍到这里,便宣布「那么请花城同学对大家说句话吧」,她却迅速回答「不,我没什么好说的。请问我可以坐下了吗?」。当时她的眼神十分锐利,滨师完全被她吓得发抖了。 事实上,花城冷淡的态度有目共睹。我们谈话的这段时间,有同学前去找她攀谈,就被她以「我在读书,请别和我说话」为由赶走了。 「那样不被孤立才奇怪呢。」 我只能苦笑。 「明明有着姣好的容貌,真是可惜了。希望她不会被欺负才好。」 「看她的个性似乎很强势,应该没问题吧?」 我这么说着,从书包取出教学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比起转学生,现在更重要的是下一堂课,因为下一节课要小考。 此时,宣告第二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花城的性格虽然难以相处,却是十分优秀的的学生。每当被老师点到,她都能立刻回答正确答案;体育课也展现出不逊于田径社的飞毛腿。即使收到女生们称赞,她也没有表现出得意的样子,只是回以冷漠的视线。,仿佛在说「我反倒想问,为什么你们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我好几次看到同学游说她加入田径社,却全被她以「怕麻烦」为由一口回绝。 看起来花城并不想和任何人交好,休息时间也几乎都在读书。 本来像她这样的不合群分子,很可能受到他人的抨击,然而她突出的能力似乎具有让人将「怪咖」解释为「天才」的力量,因此花城在转学第一天就被众人视为「孤傲之人」了。 虽说如此,也有人对她感到不满。 「喂,帮我到楼下的贩卖机买※cheerio的可乐。」(译注:日本的饮料品牌) 少女有着一头染烫成明亮茶色的鲍伯发型,身穿短裙,搭配一双后跟磨平的室内鞋,多处违反校规,可以说是活生生的『女生服装不良示范』。她就是班上公认最可爱的川崎同学。 川崎同学如果只是可爱的话倒也还好,然而她蛮横任性,自尊心也很高。再加上有谣传说她和以爱打架出名的不良学长在交往,因此班上没有人敢忤逆她。有三年级作为强力靠山,加之本身旁若无人的性格,她在班上享有女王地位可以说是必然情况。 川崎同学把百元硬币强塞给花城,花城则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硬币说道: 「cheerio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吗?」 「没听说过。」 「哦~我不管你有没有听过,快去买回来就是了。」 「一百元够吗?」 「够啦。」 「那东西好喝吗?」 「啥?这不关你的事吧。」 「除了可乐以外,还有别的种类吗。」 「少废话,快去买啦!」 「碰」地一声,川崎同学一脚踢向桌子,大声吼道。花城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默默走出教室。川崎同学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对自己的跟班们炫耀道:「看吧?只要吼一声,她马上就乖乖就范了。」 花城很快就回来了,右手还拿着cheerio的可乐。然后,她在川崎同学面前拉起拉环,噗咻一声打开,接着大口喝起可乐。花城突如其来的举止,令教室的气氛瞬间冻结,川崎同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花城将可乐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噗哈一声,樱唇离开可乐罐口。 「嗯,多谢招待。」 花城将可乐空罐放在川崎同学的桌上,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开始读起书。下一刻,川崎同学才宛如大梦初醒,气呼呼地大喊:「喂,你这是做什么啊?为什么擅自喝掉我的饮料!」她站起身,朝花城的座位走去。然而好巧不巧地,老师刚好在这时走进教室,川崎同学只能咂舌一声,恶狠狠地瞪着花城。 「花城好强,竟然吧川崎的可乐喝光了。」「我也想象那样做一次。」「话说,她喝可乐的动作还真豪迈啊。」 听见同学们的对话,川崎同学涨红了脸,宛如cheerio可乐的罐子。 面对班上的女王川崎同学,花城竟敢做出那样的举动,她究竟是什么人?我这么想着,心里同时预想着这样的未来——「啊啊,就算到毕业,我大概也不会跟她说上一句话。毕业后她很快就会连我的名字都忘记吧」。像她那样不会随波逐流的女孩,应该不会对我这般不起眼的人感兴趣。况且,我自己也不太想和她扯上关系。因为我和她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即使有转学生转入,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上完第五和第六节课后,今天的课程终于全部结束。于是我拿起书包,从座位站起。 「塔野。」 回头一看,叫住我的人是被花城愚弄、现在仍满肚子气的川崎同学。 「什么事?」 「去福利社帮我买冰淇淋回来。」 ※冰淇淋,其正式名称是前段冰淇淋。就如同它的名字,那是一款前段呈圆顶造型的冰品。不,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编注:正式名称为「センタンあいすくりん」。) 「钱呢?」 「啥?怎么?要钱吗?」 当然了,没钱要怎么买。不过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跟她说了也没用。 川崎同学开始把我当成跑腿使唤,我记得是在刚升上二年级不久。那时我走在走廊上,突然被她叫住并问道「可以借我十块吗?」。我心想不过是十块钱,就借她了。然后到了隔天,她改而要求「可以借我一百元吗?」。尽管我内心想着「喂喂,又要借钱啊?」,但因为并不是多大的金额,所以我还是给了她一百元。在那之后,我似乎就被川崎认定为「好欺负的家伙」,时常被她叫去跑腿。 当然,跑腿并不是件光荣的事。然而,每当我想拒绝时,班上的女王就会暗示自己有爱打架的学长罩。对于暴力无法抵抗的我,不得已只好答应。 「没关系啦。」 背后传来「那就拜托你快点去买回来啰~」的声音,我前往了福利社。 下楼梯后,有人从后方戳了戳我的右肩。我回头一看,只见加贺站在后方。 「那种事你就拒绝啊。」 加贺责备似地说完后,走到我身旁。 「是我倒霉。没办法啦、没办法。」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道。但加贺似乎不满意我的反应,露出不快的表情。 「就是因为你对她千依百顺,川崎才会这么嚣张啊。」 话落,他用书包打了一下我的背。不过,并不会痛。 「话虽如此,我记得川崎同学有个可怕的男友不是吗?若是随便拒绝,她转而向学长打小报告的话,那就糟了。我恐怕会在回家路上遇袭,或是对方直接闯进教室大闹。」 加贺闻言,马上回答:「才不会啦。」我则喃喃低语:「不会吗……?」 「我说啊,三年级为了准备考试和就业,精神本来就很紧绷了,你觉得对方会因为女朋友告状,就做出引起问题的举动吗?再说,川崎是否真的和那位学长交往这点也很可疑,毕竟谁都没看过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你的意思是,川崎同学在虚张声势啰?」 「你不觉得很有可能吗?」 他这么一问,我便不假思索地认为有这个可能。川崎同学的个性就是如此,她很不服输。 「……不,可是要主张陌生人是她的男友,这不太可能吧。他们有在交往应该是真的吧?况且,拒绝之后被她碎碎念感觉很麻烦。既然如此,金额不多的话,还不如花钱消灾。」 后半段是我的真心话。花数百元就能避开麻烦,代价是很便宜了。 加贺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难道就没有中心思想吗?」 「那是必要的吗?」 「当然啊,没有中心思想就无法贯彻自己的意志,所以你才会被当成跑腿使唤。你稍微向那个转学生看齐吧。」 我觉得胆子大到像花城那样,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说—— 「我也不是没有中心思想。」 「怎么说?」 「我的中心思想就是不要有中心思想。」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电线杆内部其实是空心的哦。为什么呢?因为那样才比较坚固。我啊,为了不让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折断,才特意不怀有中心思想的。这对于加贺而言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不过这可是崇高的信念哦。」 加贺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 「你这家伙是随便说说的吧?」 「差不多。」 我的大腿被加贺用膝盖撞了一下。这个攻击虽然动作不大,却让人相当疼痛,于是我喊着「别再踢了!」,同时躲过攻击。好险、好险。 「我跟你说认真的。」 「真严格啊……」 我揉着大腿,来到福利社。当进入店内后才想起,这个时期的冰淇淋很快就会卖完。于是我赶紧前往冰淇淋贩卖区域,幸好还剩下一支前段冰淇淋。它就像浮漂一样前段朝下,被其他冰品掩盖住。 「幸好、幸好,那就快点买一个回去吧。」 「那支冰淇淋借我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将冰淇淋递给加贺。 「这样。」 加贺用手指对准甜筒的前段弹了一下,包装内的甜筒杯随即折断。 「喂,你在干什么啊?」 「虽然是中空的,却折断了哦。」 「你那样做当然会的断啊。」 我从加贺手中夺回冰淇淋,仔细地观察。 「啊~这样在吃的时候,会从下面滴出来啊……」 「哈~真爽快。」 加贺哈哈大笑。遭殃的人可是我耶。 「放心吧,不打开包装是不会发觉的。就算败露,你只要说买的时候就断了,她也拿你没辙。再说,付钱的人是你,不做点恶作剧不就太亏了吗?」 「这不是亏不亏的问题吧。」 「就是亏不亏的问题。」 加贺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转身向我说道: 「你偶尔也该试着发个脾气吧。毕竟你既不是电线杆,也不是冰淇淋啊。」 「……时候到了,我就会发脾气啦。」 「那是什么时候啊。」 加贺叹着气说道。 我将冰淇淋交给川崎同学后,便逃跑似的离开学校。我和上学时一样,搭乘电车回家。眺望风景、滑滑手机,一下子就到站了。 我离开座位,给司机检查月票。司机似乎都认得我的长相了,所以并没有认真确认。按下门旁写着〈开〉的按钮后,我走下电车,随即听见蝉鸣合唱,热气同时笼罩全身。被车内冷气吹凉的身体,美没过多久已满身大汉。 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我低垂着头,沿着道路的白线前进。顺着这条路走,经过一间个人经营的米铺旁,再走过从未见过拉开铁卷门的消防仓库,就会到达我家。 明明夏天才刚开始,马路前方就已经看得见仿佛洒过水的镜面,那是名为海市蜃楼的自然现象。我记得在电视上看到过,据说这种现象必须在气温高达三十五度左右才会出现。三十五度啊,难怪这么热。我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抬头恨恨地看着太阳。 阳光十分耀眼,我不禁低下头。就在这时,一名少女从视野的边缘一掠而过。 我猛然停步,睁大双眼。 从棒球帽露出的短马尾左右摇摆;稍嫌宽大的大圆领背心搭配短裤的穿搭风格,格外突显出小麦色肌肤的健康活力;即使远望也看得出颇为老旧的红色凉鞋,充分表现出少女的活泼。 「那是晴天和雨天的边界哦。」 她背对着我,指着如积水般晃动的道路前方说道。虽然是轻声细语,却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不过这是正常的,因为原本嘈杂的蝉鸣声已经完全止息,四周仿佛时间暂停般寂静无声。 她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她是我的妹妹——华伶。 「跟你说哦,哥哥。这是因为那边正在下着大雨,可是当我们走到那边时,地就已经干了。所以我们只要走快一点,至少就还看得见残留的积水哦。」 我对眼前的光景有股强烈的相识之感。 雨天和晴天的边界。没错,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海市蜃楼这个现象;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的晴天下道路看起来是湿的。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知识告诉她。已经是高中生的我,如今可以解释海市蜃楼发生的原理了。然而,我无法如愿。我的身体仿佛被紧紧捆住,僵直而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怎么了?哥哥怎么站着不动。你不走的话,人家就要先走啰。」 华伶转身背向我,奔跑离去。 我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激烈地喘着气。「等等我」、「不要走」——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在体内互相挤压,压迫着我的胸口。我感到好似身体被灼烧的焦躁感,甚至想省下呼吸的时间,头脑变得昏昏沉沉。 过不久,华伶的身影便消失于摇曳的暑气中。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中断的蝉鸣顿时响起,充斥于耳。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流入眼睛,使我紧紧闭上双眸。 接着,我一路跑回家。 我抵达家门后,从书包取出钥匙开门。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的关系,感觉屋内格外地昏暗。我在自己的房间换上t恤和短裤,然后前往厨房。喝下冰凉麦茶并歇了一会儿后,我移动到和式客厅。近四坪的空间里,榻榻米已经完全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卷轴。我望向门廊的大窗户,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昏暗的家中,窗外看起来一片纯白,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于铺放在房间角落的坐垫上正座,眼前是华伶的佛坛。 华伶是小我两岁的妹妹,五年前从树上摔落而亡。 事情发生在如今这般湿热的夏天。我和华伶拿着捕虫网和虫笼,前往附近的树林。到了黄昏时分,我们仍然没有抓到作为目标的独角仙。我们并不是非常想要,只是因为两人齐声跟母亲说过「等着瞧,我们会抓只大的回来」,所以固执地拼命捕捉。因此,当我们偶然发现攀在树上的独角仙和锹形虫时,顿时感到欢天喜地,无论如何都想抓到它们。 「那么华伶队员,现在有一个问题。」 我开玩笑地说道。华伶也配合我,玩闹似的敬礼。 「是的,什么问题呢?哥哥。」 「网子不够长。」 「什么!那事态可真严峻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居然知道这么难的词汇。」 「看电视学的啊。」 华伶这么说着,淘气一笑。我也露出微笑,回答道:「这样啊。」 独角仙和锹形虫都在相当高的位置,要抓住它们势必得爬树。然而,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树枝,实在是无法一个人攀登而上。 「这个高度看来,即使跳起来也够不着。怎么办呢?」 「哥哥,既然如此,当然只能爬树了。」 「爬不上去啦。附近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树枝……」 「不行哦,要多动脑筋才行。」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哥哥把人家扛起来就好啰,那样人家就能碰到那根树枝了吧?」 华伶所指的树枝,距离地面约有近两公尺的高度。 「……不会很危险吗?」 「不会、不会。况且,人家很会爬树啊。」 「可是……」 「不快点行动,它们可就要逃走了哦?」 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无法抓到了。这么一想便觉得非常可惜,于是我决定采用华伶的建议。 「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哦。」 「好啦、好啦。那哥哥,借人家踩在你的肩膀上喔。」 我蹲下身,华伶则脱下那双她喜爱不已、变得破破烂烂的红色凉鞋,将脚踩在我的肩膀上。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她随即轻巧地跳上树枝,开始爬树。那模样真像猴子,但是这样说太失礼了,我并没有说出口。不过她的身手灵活,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脚滑,所以我将视线移开,往下看。 ——我这样大概就是最后的分歧点。那时候,我应该坚持看好华伶。 事情发生在转眼之间。我忽然听到树枝发出「啪嚓啪嚓啪嚓!」的折断声,立刻往上看。 「啊!」 当我抬起头时,为时已晚。华伶似乎身体往后一倒,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冲撞地面。 这实在太过突然,我只能呆立原地。经过不知五秒还是十秒,我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呼喊华伶,然而一切都迟了。明明没有流出一滴血,华伶已经没有呼吸。 接下来的事我不太记得。总之我非常害怕,害怕得逃离那里。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受到附近的人保护。我再次意识到华伶的死讯,已经是隔天的事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华伶似乎是当场毙命。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时我强行阻止华伶的话;告诉她时间太晚,我们该回家的话;甚至一开始就不要去捉虫的话…… 华伶一定还会活着吧。 「……」 我上好香,敲响钟,脑中不断书写着寄不出去的悔过书。 在脚麻之前,我站起身并前往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加入一杯米到内锅,打开自来水洗米。换水次数是五次,因为我常忘记次数,所以总是用洗几次米就用多少只手指的方式来记忆。第一次的话是食指;第二次是食指和中指;第三次是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依次类推。洗完后,我将内锅放入煮饭锅,按下快速炊饭的按钮。 接着我要做德国马铃薯。我从冰箱取出材料,将那些食材切好、翻炒。自从华伶死后,我便代替因此失踪的母亲煮晚餐。因为父亲不会厨艺,一直吃外食或买便当也不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有我接手。 德国马铃薯完成后,我把父亲的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随即一个人开始用餐。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当红综艺节目,时而欢笑,时而自言自语。七点的节目大多很好看,不过吃完饭、关掉电视后,马上就会忘记方才看过的内容。 我把餐具浸泡在水里,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胸口,或是听音乐。或是看漫画来消磨时间。没过多久,眼皮渐渐沉重,我开始打起瞌睡。尽管心想必须烧洗澡水,但实在难以抵挡睡意,于是我完全闭上了双眼。 咚!啪哩!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不认为那是小偷。即使刚起床,我也想象得到是谁做了什么事。所以我不出房门,再度闭上双眼。 「熏!给我过来!」 啊啊。可恶。 我从床上坐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才前往客厅。 从区公所下班回家的父亲正在客厅里。他满脸通红,看来喝了很多酒。衣服也没换,仍旧穿着衬衫和西装裤坐在座垫上,仰着头大口喝水。父亲的脸颊消瘦,凌乱的头发中可以看见反射光芒的白发。我心想,爸爸老了啊。人到了五十岁,大概都是这样啊吧。 喝完水后,父亲把杯子猛力往桌子上一放。哐地一声,力道之大好似差点将杯子打破。 「洗澡。」 父亲不看我一眼,只是注视着电视说道。电视电源并没有开启,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对不起,我马上去烧水。」 我前往浴室。就在此时,光裸的脚似乎踩扁了某个东西,令我背脊一阵发凉。我小心翼翼地移开脚,赫然发现那个东西是马铃薯。我做的德国马铃薯散落在榻榻米上,墙壁也附着一些。恐怕是被整盘砸在墙上吧,我附近的地上还有剩下一半的盘子。 「喂!你杵在那里做什么,有话想说就直说啊!」 对于父亲的怒骂,我只是回答一句「没什么」,便前往浴室。 我真的没什么话想说。不管是只为了烧洗澡水就把我叫来,还是把我做的德国马铃薯砸在墙上,甚至打破盘子,这些事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父亲几乎同时失去华伶和母亲,我觉得他十分可怜;对于指望父亲能继续扮演好父亲的角色,我也已经放弃;明明就在事发现场,却无法阻止华伶死亡,则让我心怀愧疚。怜悯、灰心和罪恶感,我的心大部分都被这三种感情占据,丝毫没有愤怒所能介入的余地。 父亲原本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但是自从华伶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精神非常不安定。他有时会像刚才那样对物品发泄怒气,有时又会变得异常温柔。起初,我的心情还会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而欢喜悲伤,并且摸索着身为儿子所该采取的最适当行动。然而,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我选择作罢。 「死的人是你的话就好了。」 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天夜晚。喝得烂醉回家的父亲,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冷」般,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坦白而言,我隐约觉得父亲会那样想也很正常,所以令人意外地冷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完全不感到悲伤,不过我的活力就像被拔掉塞子的水缸,流失得一点都不剩。既不再为了讨父亲欢心而努力,也不再生气得想反抗他蛮横无理的言行。与此同时,我深切感受到,父亲已经不把我当成儿子看待了。 我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 在我八岁的时候,这件事才曝光。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多。尽管当时年幼,我仍明白母亲的外遇是禁忌,因此我不去碰触,对此也不感兴趣。因为母亲确实爱着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当时也对我很好,所以我在观念上理解到,过去的出轨只是一种谁都会犯的小错。我想华伶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我们塔野家就是像这样彼此保持着微妙距离,建立起理想的家庭。 然而,理想的家庭因为华伶的死亡,毁坏殆尽。现在的塔野家,没有任何称得上家庭和乐的要素。 我忽然想到,要是如父亲所说死的人是我,现在会如何呢? 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我转开莲蓬头的开关,冲洗踩到马铃薯的那只脚。顺便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在浴缸装满水后,转开加热器的开关。 不把德国马铃薯和破盘子收拾干净,可能又会挨骂。于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客厅。只见父亲躺在榻榻米上,张大着嘴,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先前不悦的样子。那副傻相甚至让人想笑。 「哈哈,还好我们长得不像。」 现在重要的是打扫。得趁父亲睡觉的期间,快点清理完毕。 我把破碎的盘子和德国马铃薯的残骸全部扫起来。马铃薯似乎有微波过,摸起来还是温的。到底是怎样的心境变化,让他选择不吃而是全部砸到墙上呢?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收拾完毕,我回到浴室。确认浴缸的水是温热的后,把加热器的火关掉。如果有热水器的话,这一切只要按一个钮就能搞定,无奈我们家很老旧,所以也没办法。 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到了即将变成明天的时刻。若是平常的话,这时候我应该要为了明天而养精蓄锐,准备上床睡觉了。然而,或许是因为今天打瞌睡时睡饱了,我没有一点睡意,不禁心想干脆熬夜吧。 在玄关换上运动鞋,我悄悄走到外面。 我决定去散步。 出家门后大约经过三十分钟,我如今正走在铁轨上。 我在夜晚散步的次数算是相当频繁,不过今晚是第一次在铁轨上漫步。我想起看过的电影或小说里有这样的一幕,于是试着模仿。尝试过后,感觉相当不错。 该怎么说呢?堂而皇之地做出平常不能做的事,让人感受到一种禁忌的乐趣。我像是走平衡木似地保持着平衡走在轨道上;或是假装自己是电车,通过无人车站。做着这些事,令我的胸中感到雀跃无比。踩在铺设于地面的石头上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响,也令我相当喜欢。声音有点大是缺点,不过这个时间带不会有人外出,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在意。 这一带几乎没有路灯,但是因为月光明亮,即使是夜晚也并非一片漆黑。特别是像今天这样晴朗无云的晚上。甚至明亮得有如白昼。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流星,也是在如此明亮的夜晚。为了观测出英仙座流星雨,我和华伶一起坐在门廊,眺望着天空。我看见流星三次,华伶却频频打瞌睡,每次都会漏看。最后她一次也没有看见,就这样睡着了。隔天早上,华伶露出悔恨得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只好安慰她下次还有机会。然而,她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据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星星的话,她应该就能每天观赏流星了吧。我心想: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持续走了一个小时,我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走到尽头。 前方是一条隧道。 那是平时上学时搭乘的电车会通过的隧道。尽管是熟悉的隧道,但我当然没有深夜一个人进入隧道的勇气。 回去吧。我这么想着,掉转脚步。就在此刻,我发觉某件事。 铁路旁的长草堆中,隐约可见木制的扶手。我拨草一看,发现通往海边的向下阶梯。楼梯延伸的方向,处于从电车座位不易看见的角度,或许是为了维修而建造的吧。话虽如此,我并没有看见标示禁止进入的广告牌或绳索。 基于纯粹的好奇心,我心想:走下楼梯看看吧。于是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走下一个阶梯。这段楼梯并不长。我一边挥去落在脸上的蜘蛛网,一边拾级而下后,来到一处寸草不生、有如误入晴空乱流的空地。 而这里有一条隧道。 「这里也有……?」 那是一条大约三公尺高的小隧道,由石材建造,上面长满青苔。我走到正面也看不见隧道的出口,长度深不可测。 如果这条隧道位于更容易被人发现之处,大概会被认定为灵异地点吧。那氛围一看就像是闹鬼的地方。 正常人肯定不会进入,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怕而回头。 我本来应该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想起今天早上的事的话。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呢。 那只是都市传说。不管怎么样,能得到任何想要事物的隧道什么的,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再说,只是偶然发现自己不曾知道的隧道,就马上把它与都市传说联想在一起,这也太直观了。都已经十七岁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蠢。 回去吧。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当作没看见这条隧道吧。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一边自嘲,一边走上楼梯。 却在踏上最后一阶时,停下脚步。 假如……这只是一个假设。 假如真的有浦岛隧道这种东西,进入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的话。 ——是不是也能让华伶起死回生呢? 我用手机的光照亮前路,进入隧道。 稍微看一下就好。只要稍微往里走上一段路,什么都没有的话我就立刻回来。 为了避免跌倒或者踩到奇怪的东西,我缓慢地前进着。隧道内有着浓重的土壤气味,我本来抱着会看到一、两具动物残骸的心理准备,但至今连一片落叶都没看见,看样子也没有长青苔。与受到风吹雨打的外观不同,隧道里面意外地干净。只不过,仿佛舔舐全身的湿热暖风不断吹来,让人感到格外不舒服,再加上隧道狭窄,感觉就像在巨蛇体内行走一般。 如果现在灯光消失,我可能会吓得腿软。我担心手机电量不够,往画面上一看,残余电量只剩10%。这电量实在令人不安。 就在我心想差不多该回头的时候,发现隧道前方透出柔和的光源。那应该是出口吧。什么嘛,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啊——尽管有点扫兴,我仍是加快脚步往光源走去,只见光源愈来愈大…… 那并非出口。 「这是……什么啊……」 眼前出现一座令人联想到人骨的白色鸟居,仿佛数百年前就已建造于此,等待他人到访。鸟居不止一座。往深处望去,可以看见其如千本鸟居一般,连绵不绝地一路延伸至隧道内。 柔和的光源,其实是从隧道墙壁往天花板斜向延伸的火炬。火炬装设于鸟居与鸟居之间,朝着隧道深处等间隔排列。前端的火几乎没有摇曳,仅是透着朦胧火光地燃烧着。 我深切感受到一种不能轻易踏入的神圣感,那种感觉已经超过宗教或仪式的范畴。 我不知道、也未曾听说过这种地方。我想确认自己在何方,手机却显示在收讯范围外。在香崎,收不到讯号并不稀奇。然而,这件事放在眼下的状况,却令人感到非常诡异。恐惧的情感涌现心头。 果然还是回去吧。这里感觉不太寻常。 我正想着从原路折返之际,意识忽然被隧道深处所吸引。 「……那是什么?」 鸟居的那一头,有一个红色小物品落在地上。因为光线昏暗,从这里根本看不清楚。 我下定决心,确认那是什么东西后一定要折返。于是我谨慎地穿越前方的鸟居,靠近那个物品。 那是……凉鞋吧。使用已久的红色凉鞋,尺寸相当小,是给儿童穿的。 我蹲下身,战战兢兢地拿起凉鞋,仔细地观察。 接着,我吃惊得屏住呼吸。 『华伶』。 凉鞋的侧面留有这两字,而且是华伶的字迹。 骗人的吧。 这双凉鞋华伶穿的凉鞋,不会有错。我至今都还记得华伶曾问我好不好看;而且上面的笔迹也很相似,因为华伶的「怜」字有她独特的写法。可是,为什么华伶的凉鞋会落在这种地方? 最后看到这双凉鞋,就是在我无法忘怀的那一天,也就是华伶过世的那日。运送华伶尸体时并没有回收那双凉鞋,所以我独自前往森林找寻。写有『塔野』两字的那只凉鞋很快就找到了,但写有『华伶』的那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由于持续找了一个月也遍寻不着,我只能哭着放弃搜索。 这条隧道距离那座树林有五公里之远,华伶的凉鞋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难不成,这里是真正的浦岛隧道?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或许只是被野狗或者乌鸦叼来的。就可能性来说,动物叼来的几率也比较高。况且,当时我确实到处寻找华伶的凉鞋,但若要说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事物,就很难同意了。毕竟我追寻的是华伶本人。 不管怎样,前进看看吧。华伶如果在的话,这里就是真的浦岛隧道;否则就是假货。 期待战胜了恐惧。我把凉鞋和手机各自塞入左右边的口袋,开始往隧道内走去。 鸟居和火把一路延伸。鸟居倒也罢了,火把到底是从何时点燃的?总不可能是有人预测我会进入隧道而事先点燃,恐怕是从很久以前就燃烧着的吧。这么一来,氧气和燃料的供给来源就成谜了。火把上大概有什么机关,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置的呢……? 不行,感觉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华伶——……?」 我以微弱的声音呼唤华伶。 当然,不会有响应。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 有声音响应了。 那道声音轻轻掠过,难以听清。我听不出来声音来源是小孩还是大人,甚至分辨不出男女。 然而,刚才那确实是人声,并不是风的声音。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猛烈跳动。 前方有人。 只要那个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华伶,我就应该赶紧前进。 我拔足狂奔。跑了没几步,很快地再次隐约听见声响。 我停下脚步,凝神聆听。 只听闻昆虫或小动物到处爬时发出的「沙沙沙——」声。 声音的发生源离我很近,之所以没看见发声之物,可能是那东西躲在鸟居后方的缘故。 我的心跳加快。 那肯定是老鼠之类的,根本不需要害怕。我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加快脚步想通过鸟居,某个东西却在此时从鸟居后方飞出。 「唔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惨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马上抬头一看,只见鸟居上方停着一只小鸟。它俯视着惊吓到站不起身的我,歪着小巧的头,一副困惑的模样。 「什么啊……原来是鸟……」 我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吓唬人。我这么想着并站起来,仰头望着小鸟。 那是只有着鲜艳黄色羽毛的小鸟。香崎并没有这么颜色醒目的野鸟,恐怕是从民家逃出的宠物吧。话虽如此,真亏它能闯到隧道这么深的地方。 「咦?这只鸟是……鹦鹉吗……?」 我仔细端详,确信眼前的鸟是鹦鹉。圆滚滚的黑眼睛,以及圆滑的鸟喙。对了,这只鸟是虎皮鹦鹉。因为我们以前有养过,所以我分辨得出来。我们养的鹦鹉叫『喜伊』,它有着和这只鹦鹉相同的毛色,脖子也有淡淡的白色斑点。 眼前的鹦鹉与喜伊十分相似,愈看就愈相像。 ……不,黄色羽毛和白色斑点并不是多么稀有的特征。况且喜伊早就死了,记忆中还是我和华伶一起亲手埋葬的。,甚至为它做了坟墓。所以……没错,它不可能是喜伊。 我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混杂着期待与恐惧的庞大情感,从腹部深处涌上。 「——……青——……」 鹦鹉似乎想说什么话。 我隔着衣服,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竖耳倾听。 「——青蛙之——歌——」 心跳好似止息了。 「青蛙之——歌——歌——青蛙之——」 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是我与华伶最想要教会喜伊的『青蛙之歌』的歌词。我们梦想可以两人一鸟合唱,不知对着喜伊唱了多少遍。可是,喜伊就像坏掉的收音机,只会重复最初的两句,还没有完全记住歌词就寿终正寝了。 眼前的鸟和喜伊一模一样。不管是羽毛的颜色、花纹,还是说出的话语。 目睹到不可能发生的事,使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尽管如此,我仍是拼命思考。 这一定是幻听。肯定是深夜隧道这种非常情况,让我产生幻听了。这只鸟肯定也是幻觉。 若是幻觉,应该触摸不到它吧。我这么想着,缓缓将食指伸向它。鹦鹉没有逃走,我的指尖触碰到它的脖子下方。柔软的羽毛、肌肉频繁的动作、略高的体温,这些全部都透过手指,清晰地传递而来。 不是幻觉,这只鹦鹉是真的,是我们以前养的喜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死亡的喜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里真的是浦岛隧道?不,即便如此,为什么会是喜伊出现……? 我完全不觉得这些疑问会有答案,即使如此,我仍是寻找着能强迫自己接受的理由。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喜伊飞往了隧道深处。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展开行动。即使来历不明,我也不像放它走,于是奔跑了起来。然而,跑了没多久,我便突然紧急刹住。并非跑到尽头,也不是我发现了什么,而是心理方面的理由。我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似乎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种时候,以我的个性大概会乐观地认为「既然忘记就不是多重要的事」,一开始就放弃努力去回想那是什么事;但是这次我总感觉不管怎样都必须想起来比较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预感,一股不明原因的危机感在我的胸中闷烧着。 假设这里就是浦岛隧道,我能想起的唯一情报来源,就是今早听到的两名女生的谈话。她们说了什么呢? 『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想离开吧?』 不是这一句。 『可是浦岛隧道不会平白让人离开的。』 再下一句。 『听说会变老,而且是一下子就变成老爷爷或老婆婆。』 一下子。 血管中的血液顿时凝结。 进入浦岛隧道,可以让人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但是相对的,必须付出年纪变老的代价。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事,我却直到现在才想起。 华伶或许就在前方的期待,以及对老化的恐惧。两种情感在我的脑中激烈冲突。经过数秒的挣扎,恐惧战胜了期待。在不知道隧道长度、也不确定华伶是否真的在这里的情况下,就这样继续前进实在太过危险。 有了决断后,接下来的行动就很迅速了。我拼命地狂奔,循着来时道路返回。 尽管好几次差点跌倒,我仍然不断地在昏暗的隧道中奔跑,意外地很快就看到出口。 我连滚带爬地冲到外面,也不在意衣服是否会弄脏,直接往地面一趟。夜空的繁星正冷淡地俯视这我。 我喘息着,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眼里。 既没有皱纹,也没有血管突出。这是一双以男人而言,实在过于干净的手。那是我见惯的手。 「没有变化吧?」 我用那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长出像老爷爷一样的胡子,肌肤也没有变得松垮,跟进入隧道前的我没什么不同。 我忍不住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变老。尽管不晓得会变老一事是不是假情报,总之我暂时放心了。 于是我坐起身子,拍了拍背上的土。 心情平静后,我才发觉隧道内外的气氛相差很大,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做了场怪梦。冷静下来思考,在这种偏僻场所的隧道深处,怎么可能会有无数的鸟居和火把?然而…… 我抽出左边口袋里装着的东西。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华伶的凉鞋啊……」 捧在双手的红色凉鞋,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而且,不管是宛如异世界的光景,还是喜伊的姿态,只要闭上眼就能清晰想起。至少可以确定,那些并非我的幻觉或幻听。这条隧道确实是通往那个奇怪的空间。 不确定的事情还很多。虽说平安归来,我心中仍残留着少许的恐惧感。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可思议地受到这条隧道吸引。这大概是因为我无法完全舍弃一个接近愿望的可能性——那就是只要往隧道里走,说不定就能点到华伶。 总之,今天就先回家吧。之后再决定是否明天再次挑战就好。 我把华伶的凉鞋塞进口袋,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后,为了不被父亲发觉,我缓缓地打开家门,走进玄关。就在此时,我不小心将靠着墙壁的伞碰倒了。 这下子发出一道巨响。我在心中暗自咂舌。 我连忙把伞放回原位,准备奔回房间之际,走廊的灯却亮了起来。 「熏!」 表情严肃的父亲站在寝室前。 糟糕,我偷偷溜出家门的事败露了。真麻烦,要说教的话,希望他长话短说。 我低下头,打算至少在态度上表现出有在反省的样子。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啊啊,终于要动手了吗……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痛楚,却迟迟没有遭打巴掌或吃拳头。我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一看,却见父亲盯着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熏……太好了……」 父亲勉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他说「太好了」到底是指什么? 「连你也走的话,我该怎么办……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有点醉了。」 原来如此。我马上就理解状况,说了一句「我并不在意」。 看来现在的父亲处于忏悔模式。所谓的忏悔模式正如其名,就是指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状态。正确地说,是拼死表达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状态,不过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旦进入这个模式,父亲就会温柔得让人恶心。 「真的很对不起,今后我会控制喝酒的量。」 只说控制,而不是戒酒。这种说法仅是一种暂时敷衍的迁就之词。 「所以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好吗?」 我点头答应。 只是半夜偷溜出去,就被当成离家出走。明明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父亲的反应未免太夸张了。 「真的拜托你了。学校还打电话联络我,真让人头痛啊……话说你上哪儿去了?」 学校打电话联络父亲?虽然不是很明白,我还是回答道: 「我去散步一下而已。」 「……是不能说的地方吗?」 「没这回事,我是说真的。因为晚风很舒服。」 「你就老实说吧,是在谁家里过夜了?还是去城市了?」 「都不是。我没在谁家里过夜,也没离开香崎……」 只见父亲的脸上笼罩一层阴影。我说了令他不快的话了吗? 「算了。不过别再这样了,儿子失踪的消息若是传开,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父亲搔了搔头,走回寝室。 结果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带着满肚子疑问走向更衣室。流了一身的汗,我想先冲个澡。 「真是的,去哪里鬼混了一个星期啊……」 正要关上房门之际,父亲又说了令人不解的话。 是我听错了吗? 总之,我经过走廊。进入更衣室,将脸靠近镜子,再次确认是否有老化的迹象。松一口气后,我正准备要脱衣服,手机便从口袋滑出。这时不知怎地,手机屏幕亮起。 看到画面后,我吃了一惊。手机显示着大量的未接来电,主要是加贺和父亲打来的,还收到许多简讯。 「你在哪里?」「你怎么逃学啊?」「快点回来。」「你不在很无聊。」「至少说一下是否平安吧。」「班上同学都很担心你。抱歉,我骗你的,其实只有我担心你啦。」 ……这是怎么回事?我去散步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过了一个星期?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更衣室一个人自言自语,把脸凑近手机。 画面显示着七月八日,而我走出家门的那天,是七月一日的夜晚。我若是在拂晓就回来,今天理应是七月二日才对。 「该不会是手机坏了?」 我试着进行许多操作,全部都正常运作着,只有日期不正常。信箱的受信日和电话的来电日期,也都显示着七月二日以后的日期。 我感到一股凉意爬上背脊,顿时没心情淋浴了。我直接冲出更衣室,前往客厅。 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现在正好播放天气预报。 以宁静的古典钢琴作为bgm,画面下方显示着字卡。 『今日 七月八日 降雨几率 10~20%』。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揉眼睛的同时,心里不经意地想到,人们看待奇怪的事物之所以会揉眼睛,并不是想确认是否看到幻觉;而是为了让自己在心中重新确认看见奇怪事物这件事,所采取的行动吧。 「不,骗人的吧。」 为了缓和不安,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接着关掉电视,用手机打电话。 铃声响了十次后,对方接起电话。 『我是加贺……』 加贺似乎非常不快的声音随即传来。 「喂?我有点事想问你。」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没错,我就是想问这个。今天几号?」 『啥?呃……今天是八号吧。八号凌晨四点。』 「你确定吗?」 『不会错啦。话说,你想知道时间的话,不要打给我,打去报时台啦。小心我宰了你哦。啊,比起这个,你干嘛逃学啊?』 通话断了,我一看画面,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强制关机的时间点还真令人讨厌。话虽如此,我想问的事已经问到了。 今天果然是七月八日。 「真的假的啊……」 这是不可能的。我离开家门,应该顶多只有经过两、三个小时而已。若要说是我搞错了,差距一整个星期的时间未免太夸张了。 我再次奔向更衣室,仔细观察自己的脸。 胡子几乎没有变长。我三天便会刮一次胡子,如果一个星期没刮,应该会更长一点。而且,我几乎没有空腹感这点也很奇怪。 说到奇怪,手机也很不正常。一般来说,就算没有通话或收信,放置一星期不管,电量应该会减少相当多。然而,直到刚才我却还能跟加贺通电话。我记得在进入隧道时,电量只剩下10%左右,应该早就无法使用手机了。只有日期确实改为七月八日,大概是因为走出隧道时手机收到讯号,自动重新设定时间了。 「隧道……浦岛隧道……」 华伶的凉鞋和喜伊的出现。进入那条隧道后,尽是发生一些离奇的事。 我的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丧失记忆?看到幻觉?被人洗脑? 愈想头愈昏,只有不安不断地积累。 「……不行,睡一下吧。」 头很难受,先睡一觉,醒来再重新思考吧。 明天……不对,今天我得去上学才行。 第二章 汗与柔丝精 抵达香崎高中,进入教室后,我受到了短暂的注目。大多数同学只是看我一眼,露出「啊,你来啦?」的表情。不过,有几个人来找我说话。 「塔野!你为什么请假?」 「该不会是学坏了?」 「你旷课一周都在做什么啊?」 不管怎样,我决定用「我得了重感冒」为理由应付过去。他们随即开玩笑地说「被传染给我喔~」,接受了这个理由,然后对我失去兴趣而走开了。 我一如既往地又变回一名不起眼的同班同学。我在自己的座位下坐下,从书包拿出教科书、铅笔盒等物品,一一放到桌上。此时,有人从旁边踢了我的椅子一下。 「早。」 加贺一如往常地过来和我说话。 「啊啊,嗯,早安。」 「凌晨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我有点睡昏头了啦。」 「哦~是吗?」 他的语气特别强调「是吗?」这两个字。 「所以你是因为感冒,卧病在床一周吗?」 其实不是,但要说明也很麻烦。何况就算实话实说,他也不会相信吧。因此我决定和刚才一样蒙混过去。 「就是那样。我差点死了,真的病得很重。」 「鬼扯。」 谎言马上就被看穿,我不禁愣了一下。加贺有些生气地继续说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生龙活虎的,说什么感冒啊。何况真的是感冒,也会打电话请假吧。根本没有理由因为这样而无故旷课。」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早知道刚刚就该假装咳嗽几声、 「然后呢?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没有啦,有点算是离家出走吧。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礼拜,我都吓了一跳呢。」 我尽可能装作没事,傻笑着说道。然而加贺瞪了我一眼,仿佛看穿我在演戏。 「我可没有要你找我商量,但你至少回复一下吧,笨蛋。不过别在凌晨四点打电话来哦,下次我可不会接了。」 「哈哈……抱歉。」 加贺的优点就是不会对我过问太多。对于因此而安心的自己,我感到有点自我厌恶。 我和加贺从小学就认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但并不是会互相倾吐烦恼的交情。我们是刚好同班,座位又靠得近,说话机会因此变多。不知不觉间,只要到了需要两人分组的时候,就会先向对方确认。我们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交情,距离不远不近,不会侵犯彼此的领域。虽然不知道加贺是怎么想的,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距离感刚刚好。 「但实际情况是如何呢?」 我假装不经意地向加贺问道。 「啊?什么如何?」 「我是说时间啦。感觉只是过了几分钟,其实却过了好几天。我想说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的现象吗?啊,我这么问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我装得若无其事,试着丢去话题。加贺的知识相当渊博,关于我所体验到的不可思议现象,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怎么可能。如果是几小时的话倒也罢了,过了好几天的话,任谁都会察觉吧?毕竟肚子会饿,还会困倦啊。」 他的眼神就像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一般 「啊~嗯,说的也是呢……」 「只不过,真要说的话……」 加贺露出沉思的神情。 「常有人说,沉迷在某一件事上时,感觉时间就会变得飞快。不过这与其说是现象,倒不如说是心情的问题。还有就是神隐吧。」 「嗯~……」 感觉这两者都没什么关联。我在隧道时或许的确很专注,但是因此过了一星期而不自觉,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至于神隐的话,的确有可能,但总觉得这根本不能算是解释。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浦岛效应。」 「咦?什么?」 「浦岛效应。语源来自浦岛太郎。」 没想到会在这时间点,从加贺的口中听到浦岛这个词。我向加贺探出身子。 「你再说详细一点。」 「科幻小说偶尔会出现哦。比如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行动,或者身处重力较强的地方,时间的流动就会变慢。」 「时间变慢……那也就是说……?」 「对本人而言,感觉只经过几分钟,但是外界的时间却流逝几小时了。举例来说,就像是《七龙珠》中的『精神时光屋』相反模式。」 竟然有这种事,那不就跟我的体验完全一样吗? 重力大或者接近光速什么的,这类原理我并不清楚;不过浦岛隧道的浦岛两字,若是浦岛效应的意思,那就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我既不是丧失记忆,也没有出现幻觉,而是隧道内的时间流动变慢的缘故……难怪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啊。难道这一个星期,你去太空旅行了?」 「不,怎么可能。在这个超级乡下的地方,连去城市都要花费一番功夫了。」 「别突然讲起正经话啦。」 我的肩膀被用力打了一下。好痛。不过,我现在很感谢加贺。多亏了他,我感觉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话说,比起那种事,因为你不在的关系,事情变得很伤脑筋哦。」 「嗯?我不在会有什么事情伤脑筋吗?」 「你自己说出这种话,都不会觉得可悲吗?」 「有一点。」 「那就别说啊……总之,你看那边。」 加贺转过头,扬起下巴向我示意。只见他所指的方向,转学生花城杏子就在那里。她还是一样,一个人孤单地在读书。 「……啊,她的制服换成我们学校的水手服了。」 「这种事怎么会伤脑筋啦。你再往下看。」 「往下?」 不就只是正常地穿着裙子吗?我这么想着,视线再往下移动。当看到她的脚下之际,我才了解加贺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花城如今正穿着拖鞋。转学第一天,她穿的应该是室内鞋才对。 「是川崎搞的鬼。」 「川崎同学?」 「对啊,那家伙……啊,说曹操、曹操到。」 这次加贺用下颚指了一下教室的门,川崎同学刚好走进教室。她带着数名跟班,来到花城的桌前。 「咦~?你为什么穿着拖鞋啊?」 川崎同学笑嘻嘻地问话,花城却直接无视她。易怒的川崎同学光是这样就感到不悦,她表情别扭,大大地咂舌一声。 「很好、很好,无视我啊。算了,话说我找到你的鞋子,帮你拿过来了哦。」 川崎同学将反手拿着的鞋子,重重地甩在花城桌上。啪地一声,水滴飞溅,那双室内鞋早已湿透。 「这个掉在厕所里了。你是不是换上厕所拖鞋后,就直接穿回家了啊?啊哈哈,真好笑。算了,今后你可要注意点,这么脏的东西,我还特地帮你拿过来了呢。」 川崎同学伶牙俐齿地说了一大串。跟班的女生们似乎没有特别要帮腔的意思,只是说着「真可怕~」、「好脏喔~」之类的话语,完全就是看好戏的心态。 原来如此,确实伤脑筋了。也就是说,花城似乎正受到川崎同学的骚扰。 然而,就算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我对花城没有意思,何况我们根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老实说,我现在的心情完全处于隔岸观火而已。不过,花城的心情说不定与我相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把川崎同学看在眼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花城自始至终都无视川崎同学,完全保持沉默。由于表现得太过自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害怕得发不出声音。 于是我叫了加贺一声。 「喂,花城看起来丝毫不受打击耶。」 「是啊,她总是那样呢,完全不理会川崎。」 「真的假的啊。」 花城的胆量之大令我咋舌。如果是普通的女生,不,就算是男生也不好受。 见花城没有任何反应,川崎明显更加火大了。 「我说你啊,难道一声道谢都不会说吗?」 花城不发一语。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吗?你太嚣张的话,小心我叫人修理你哦?就算你回家路上遇袭,我也不管啰。」 花城默默翻过书页。 「啊啊,真让人火大!你说句话啊!」 川崎同学也不容易,真亏她还能坚持下去。我不由得对她感到钦佩。被人那样完全无视,正常来说反而会感到空虚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拼命呢? 川崎同学或许是真的累了吧,她说了一句「算了」,然后准备离开。 这是,花城终于开口了。 「我说啊。」 她的语气一半愤怒、一半厌烦。 教室顿时掀起骚动。加贺惊讶地说「哦,真的假的?」,其他围观同学则是七嘴八舌地说「终于要反击了吗?」、「轮到花城的回合了」云云。 从周围的反应,以及教室微妙的紧张气氛看来,花城主动和川崎同学说话似乎相当少见,而不少同学内心好像都期待着这件事发生。 「啊?什么?你想要道歉了吗?」 川崎同学转身回头,眼中闪烁攻击性的光芒,与花城面对面对峙。 花城则是毅然而然地站起身。 「呃……你叫川崎是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作为参考,做这种事很有趣吗?」 「啥?有趣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是我故意把你的鞋子藏起来的吗?」 「藏教科书、在桌子上涂鸦、泼水。这些都是老套的骚扰招数吧。」 「那是你有被害妄想症,全都不是我做的喔。」 「你不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品格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用日语说话好吗?」 「唉,算了,我要揍你了。」 「啊?你敢——」 碰。 花城毫不犹豫地一拳打在川崎同学脸上。 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得瞠目结舌。 若是打在肩膀或腹部倒也罢了,这拳完全砸在鼻梁上,就算不是用上腰力的一拳,恐怕也很痛吧。事实上,挨揍的川崎同学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当场坐倒在地,随后流出一道鼻血。她露出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说站起来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要止住汩汩流出的鼻血。 「啊啊,抱歉,我没想到会流血。不过,这样就扯平了。」 花城这么说,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她把湿鞋子从桌上移开后,重新开始看书。 这种状况还看书啊?大概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大家都僵住不动,似乎在等着川崎同学的反应。 要反击还是屈服?如今班上的女王正在受到考验。 最后,川崎同学选择的行动是—— 「——嘤!」 哭着逃离现场。 川崎同学奔出教室。她看样子完全陷入恐惧,有些腿软。从她那副模样,丝毫感觉不到女王的威严。作为跟班的女生们则以冷漠的眼神,目送她离开。 我心想,川崎同学完了。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否则她应该无法重回女王的宝座了吧。 「呵呵,她还会『嘤』呢。」 花城自言自语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真是大事件啊。」 午休时间,坐在我对面的加贺一边吃着炒面面包,一边这么说道。 结果,川崎同学奔出教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也难怪,对于心高气傲的川崎同学而言,那是不曾有过的奇耻大辱。就算她回来,受到那声「嘤!」的印象影响,她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吧。最坏的情况,她的立场可能会颠倒过来,反而受到欺凌。不,说不定她再也不会来学校了。虽然有同学笑她活该,我却觉得川崎同学有点可怜。 「揍鼻子做得有点太过火了啦。」 我这么说完后,开始和气喝起咖啡牛奶。今天的午餐也是葡萄面包。 「那没什么吧,反正骨头也没断。虽然流鼻血就是了。」 「即使如此,打女孩子的脸还是不好啊。」 「女生打女生就没关系啦。」 「我认为这跟性别没关系。」 「谁教她要惹怒别人到想打人。」 「也可以用沟通来解决问题吧。」 加贺皱起眉头。 「搞什么,一直跟我唱反调。还是说,你是在帮川崎说话?你明明被她当跑腿使唤。」 「没这回事,不是那样……我是那个啦,霍尔斯坦症候群。」 「你是想说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霍尔斯坦是牛啦。」 就是那个症候群,结果只说对了一个字。反正我只是随口说说,说错也无所谓就是了。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从加贺身上移开,环视教室一圈。 同学们几乎都正在和朋友一边用餐,一边谈笑,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女生也不例外。不如说,她们反而比以前更欢乐地谈笑,即使少了女王,班上还是一如往常。我并不觉得大家薄情,但是心情上感到有些寂寥。 当我沉浸于奇怪的感伤之中时,教室的门突然被猛力打开。磅地一声。响亮的声音响起,全班的人都在往门的方向看去。 站在那里的是川崎同学。 还有一名看起来特别凶恶的男学生。 那人染着一头金发,戴着十字架项链。下半身则是将裤子低穿的低腰裤形式,裤管还破破烂烂的。体型虽瘦,却散发一股危险气息,不知在愤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我对这个人有印象,稍微一想便想起是谁。 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就是谣传是川崎同学男朋友的学长。 学长皱起剃过头而只剩一点的眉毛,以锐利的目光扫射教室,然后说道: 「那个叫花城的家伙在吗?」 教室祥和的气氛瞬间冻结。众所周知,川崎同学的男友是个爱打架的不良少年。因此大半同学都不着痕迹地低下头,深怕随便动作会遭受池鱼之殃。我也打算这么做,却不巧地与学长对上眼。 「喂,花城是哪一个?」 我一点也不觉得回答「不知道」他就会放过我,只好无奈地往花城的座位看去。 花城若无其事地吃着三明治。在充满紧张感的教室里,她堂而皇之地用餐的模样可说极为醒目。 学长似乎看出花城是谁了,只见他大跨步地走进教室。 这个时候的川崎同学倒是意外地安分。如果是平常的她,有强力帮手登场,应该会趁机狐假虎威一番,现在却只是默默地跟随着学长。 「你就是花城吗?」 学长在花城座位前停步,这么问道。 「唉……」 花城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在手边,抬头看向学长。她眼中并没有畏惧之色。 「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和你说,跟我过来一下。」 「我还在用餐。」 只见学长使劲把花城的桌子往上一踢,奶茶和三明治随即飞上空中,桌子原地转了半圈。这一踢实在既突然又强烈,好几名女生发出了微弱的尖叫声。 「你来还是不来?」 花城停顿了一下,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吧。」 「那就跟我走。」 学长带着花城和川崎同学走出教室。 「要是有人敢打小报告,我就杀了他。」 学长最后撂下这句话,用力关上教室的门。 原先一直沉默的同学们,此时纷纷开口说话。 「喂,情况不妙吧?」「那样的话花城会死哦,谁快去找老师过来。」「原来那个学长真的是川崎的男友啊。」「果然别反抗川崎比较好呢……」 果不其然,担心花城的声音比较多。然而,那名学长似乎把恐惧感深植于大家心中了,没有人要去找老师。这一点我也相同。 「好可怕。换成是我的话,可能已经哭了。」 我开始继续用餐,加贺则是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 「欸,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去救她吗?」 他在说什么啊? 「不不,为什么我要救她。」 「我说过了吧。花城会被川崎找碴,你也有责任啊。」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川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使唤你跑腿,用这种方法发泄郁闷的心情。可是你旷课好几天,她就把怒气的矛头转向花城了。」 「这样就说我有责任,这论调也太蛮横了吧?」 「况且你还把花城的座位告诉学长,成为学长胁迫她的帮凶。」 突然被点明这个事实,让我有点难以回答。 「……你这种说法真讨厌。我那是逼不得已的,换成加贺也会那样做吧。」 「或许啦。」 加贺说着,从座位站起。 「你要去救她吗?」 「看到那样,还能坐视不管吗?」 「真帅气,好像是什么作品的主角呢。」 「那你就是只为了填补背景而存在的路人。」 被说成这样,我也不由得有些动怒。但加贺说得没错,我告诉不良少年学长花城的座位在哪,还打算假装事不关己。这已经不只是路人,就算被看成讨厌的家伙,我也是罪有应得。 「你要来吗?我是不勉强啦。」 要压下这种郁闷的情绪,贯彻明哲保身;还是去解救花城,恢复良好的精神状态呢? 天平倾向后者。 「没办法。好吧,我也去。」 虽然感觉好像是被加贺激到,但我其实也担心花城。如果她被学长痛殴导致受重伤,我肯定会过意不去。 「不过,万一情况不妙,要马上去叫老师来哦。」 「好,那我们追上去吧。」 我把剩下的葡萄面包塞入口中,跟上开始奔跑的加贺。 说道不良少年的私刑场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体育馆后方,我至今读过的漫画都是这样画的。事实上,校内要找一处不易被人看见又适度宽敞的场所。的确只想得到体育馆后方的空地。于是我们首先前往那里,果然如我们所料。 「那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出来吗?」 花城被逼到墙边,受到学长的质问。总之没有发展成暴力的情况,暂时可以安心了。我和加贺决定躲在体育馆的转角,关注三人的对话。 「我不明白呢。」 「啥,你在装蒜吗?我听小春说了,她被你打到受伤。」 小春是川崎同学的名字。我每次听到,都觉得不像是女王的名字。 「确有其事。不过我有事先预告,说我要揍她了。」 「哦~你认为只要事先预告就能打人吗?真是惊人的想法。那么如果我说『我要打你啰』,也可以揍你吗?」 学长露出扭曲的笑容,将脸凑近花城。在一旁看着的我都替她捏了把冷汗,花城却依然不为所动。她以明确的语气回答道: 「想打就打吧。当然,我也会采取相对应的行动抵抗。」 花城真是太不知死活了。眼前这名学长恐怕连女生都打啊。 我小声对加贺说「差不多该去找老师来了」,加贺默默点头答应。不管怎样,我们打算先离开这里,赶往教职员室。然而,就在此时—— 「唔喔!?」 花城动手攻击了学长。 被说事先预告,她动手前连一点征兆也没有,完全是偷袭。跟打川崎同学时相同,花城对准颜面就是一拳。但不知是因为速度不够,还是学长的反射神经太好,她的拳头被挡下了。 「你这家伙突然做什么啊!」 学长一怒之下,扇了花城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从声音大小就能得知这一耳光用了相当大的力道,花城的嘴角随即渗出鲜血。 终于发展成暴力事件,不能再观望下去了,必须快点找老师来才行。不,去找老师的这段期间,情况可能会更加恶化。这么一想,我们一起出面阻止或许会比较好。毕竟我们有两个人,在人数上占优势。虽说如此,也有可能反被对方痛殴一顿—— 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期间,这次花城则是腹部被踢。她发出「唔咕」的低吟声,上半身向前弯曲。 「等、等等!这样不妙啊!」 川崎同学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很想吐槽「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但眼下情况确实不妙,看来没时间犹豫了。我鼓起为数不多的勇气,踏出脚步想要阻止。此时,加贺大喊道: 「喂!老师来了!」 我停下脚步,张望四周,但到处都没看见老师的身影。 「老师在哪里?」 「我是吓唬他们的。」 啊啊,原来如此。我佩服地这么心想。这方法虽然老套,却很有效。 学长对「老师」两字有了反应,开始东张西望。虽说是不良少年,还是想避免自己对学妹使用暴力的事情曝光吧。与其说担心操行成绩,倒不如说是面子问题。 学长与我对上视线,脸上露出好似吃了苦瓜的表情。 「可恶,是那家伙找老师来……算了,花城,别再嚣张了,下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学长出言威胁后,准备拔腿逃跑。然而,花城不容许他逃走。 「别想逃。」 碰地一声,学长猛地向前扑倒。花城从背后擒抱住学长的腰,学长身体正面随即受到强烈的撞击,窝囊地发出「咕啊」的声音。 花城直接爬行至学长的身体上,跨坐在他背上。途中裙子翻起,好几次露出内裤。但是遭到扇巴掌的花城刘海凌乱,散发出宛如恐怖电影中的恶灵般的鬼气,让我实在不觉得看到她的内裤算是走运。 只见她从胸前口袋拔出原子笔,然后用那支笔对准学长的太阳穴猛力戳下去。 「呀啊!」 学长发出悲鸣。虽然不至于贯穿骨头,但看起来相当疼痛。 花城不断挥笔猛刺,不管是手臂还是脸部,下手都毫不留情。起初学长还拼命挣扎,想要摆脱不利的姿势。然而,或许是明白不可能逃脱,他如今改用手臂完全覆盖头部,等待攻击停止。他大概已经丧失战意,时不时传来「是我错了」、「对不起」等声音。 花城打算刺到什么时候?我半张着嘴,呆愣地注视着她的猛攻。 「喂,她做得太过火了!快阻止她!」 加贺的声音让我猛然回神。啊啊,没错,不能光顾着看,必须阻止她才行。 加贺率先奔向花城。她似乎误以为我们是学长的同伴,只见她挥动原子笔威吓加贺,使得加贺不敢轻易靠近。 我趁着花城的注意力放在加贺身上时靠近她,从背后把她架起来。接着我使劲站起身,企图先拉开她与学长的距离。 混着汗水与润丝精的气味,骚动着我的鼻腔。花城的身体轻柔得令人吃惊。这副可说是娇弱的身躯中,究竟是哪里蕴藏着令班上女王和不良少年都屈服的斗志呢?真不可思议。 「放开我!」 花城使劲挣扎,但是只要封住她的行动,她就无法挣脱,毕竟我的力气比较大。 「你、你冷静点,已经结束了吧?」 我一个转身,连同花城一起面向学长。只见学长像个醉汉般脚步踉跄,往校舍的相反方向离去。前方便是校门,看来他打算落荒而逃了。 看到学长的背影,花城才终于停止挣扎。 「平静下来了吗?」 「……放开我。」 我立刻依言照办。 花城把刘海往一旁一拨,以手背擦拭嘴角,随即在脸颊画出一条红线。这一幕有如电影。 「怎样?」 花城瞪了我一眼。糟糕,我盯着看太久了。 我不小心看得入迷了——这种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于是随口敷衍道: 「抱歉,我是想说你的伤看起来很痛。」 我指着花城的脸。尽管这是随口说说的,但如今仔细一瞧,看起来确实相当疼痛。花城被扇巴掌的左脸颊,已经一片红肿。 「你还是去一趟保健室比较好喔。」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别管我。」 话才说完,花城身子立刻猛地晃了一下,似乎头部仍残留着伤害所带来的影响。我急忙靠近她,却被她一言不发地挥手驱赶。要是她在抵达保健室前倒下,我会感到良心不安,于是决定与她保持距离,跟随在后。加贺和川崎同学并没有受伤,放着他们不管应该也没问题。 我和花城进入校舍,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感,走在无人的走廊上。 「你在前一所学校也常像那样打架吗?」 我注视着她黏着汗湿制服的背部,提出这个问题。花城头也不回,语气强硬地回答:「是又怎样?」 「你可能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不过女生不可以做会让脸受伤的事哦。」 「这点伤不算什么。」 「就算你不觉得算什么,或许会有其他人担心你呀。」 「谁会担心啊。」 「你说谁……比如你的父母啊。」 「我没有父母。」 花城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 由于她说得实在太轻描淡写,我也不小心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 「哦,那真好呢。」 花城停下脚步。这时,我才想到事情不妙。 对于「没有父母」这句话回答「那真好啊」,根本不恰当,甚至可以说是轻率的发言。跟父母分居或死别,对于大多数女高中生,或许应该说是人类而言,一般都会感到悲伤。随意踏入他人敏感的私人领域,应该要为此道歉才对。 「那是什么意思?」 花城回过头这么说道。从她的表情,我判断不出是吃惊还是生气。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她很严肃,不允许我随便回答。说不定,我踩到她的地雷了。 我心中浮现接近确信的推测,不禁慌了手脚。要是我回答错误,拳头或原子笔恐怕会招呼过来。 该怎么办?现在立刻道歉比较好吧?可是道歉就代表承认自己有错,她可能会因此错误解读为「这家伙在羞辱我」,那可不行。这个时候,我或许该详细说明自己的家庭状况,把我说出那句「那真好啊」时的真实想法告诉她比较妥当。不过这种情况下,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比较好?从父亲变得会发酒疯开始说起?还是从母亲人间蒸发开始?又或者从华伶—— 就在我思考到这里的时候,第五节课的预备钟声响起。 「啊!这么说来,下一节课要换教室,不快点去可能会迟到。所以我先走啰,花城就在保健室好好休息吧。再见!」 我以平常所没有的开朗语气连珠炮似地说完,随即快步离开。 后方的花城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只装作没听见。 我在快迟到的前一刻抵达料理教室。课程开始,老师确认出缺席时,我才发现不只花城,川崎同学也缺席了。我想她大概觉得待不下去而回家了。下课后我询问加贺,果然如我所料。 「感觉她好像看开了。」 「川崎同学吗?」 「对啊。她突然脱力,面露微笑,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咦……那难道不是自杀的前兆吗?」 「别吓唬我啦……她才不会自杀咧,大概吧。话说你那边怎样?跟花城有发生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我从头到尾都心惊胆战而已。」 「什么嘛,真无趣。」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然后很快地到了第六节课。川崎同学和花城仍旧缺席,不过关于花城缺课一事,老师有告知众人理由是「身体不适,正在休息」。花城的书包还留在教室,所以她应该还在保健室吧。看到花城肿着脸颊到保健室,保健老师一定会吓一跳,然后怀疑她遭到霸凌。若被问到受伤原因,她会如何回答呢? 课程结束,我比谁都更早离校。 我经过平常通勤的车站,沿着铁路走上一段,在快要到达隧道时停下脚步。确认暂时不会有电车通过、周围也没有人之后,我一脚踏在铁丝网上。喀锵喀锵的金属声响起,我勉强越过铁丝网,在铁道内落地。然后小跑前进,穿越隧道,走下铁道旁的木制楼梯。 浦岛隧道就在那里。 我打算进行验证。 这条隧道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浦岛隧道。然而,其跟我听到的传闻似乎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会变老」其实是「时间流动会变慢」;关于「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这点,则是并非能得到任何东西,出现的事物甚至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并不认为像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能够以科学的方式说明在这条隧道内发生的事。可是,这条隧道应该有其规则才对。只要找出它的规则,就能不冒风险地探索隧道,或许还能找到与华伶相遇的方法。 所以我要进行验证。 无论如何,今天我想找出隧道内时间流动的规律。我昨天只是在里头待了几分钟,外面就过了一个星期。因此,首先我要查明的是,隧道内的一分钟相当于外面世界的几小时。否则很可能会像浦岛太郎一样,在隧道里浪费大把光阴。 假如我在隧道浪费了五年,即使身体仍处于十七岁的状态,户籍上却会显示二十二岁。以社会的角度而言,依然算变老了。若是居住在山里的野人倒也罢了,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来说,白白浪费岁月是件非常不妥的事。 时间总是一去不复返,所以必须慎重地进行调查才行。 我将随身物品放在地面,手机则摆在书包上。稍微做了准备运动后,随即进入隧道。 首先要找到时间流动出现分歧的境界线。我反复进出隧道,逐渐扩张间隔距离。出隧道时,只要放在外面的手机时间大幅经过,那就表示我有越过境界线,就能得知大略位置。虽然总觉得这样的做法效率很差,但我也只有想到这个方法。 反复进入隧道,让我有种就像在做令人怀念的折返跑的心情。 大约往返三十躺后,我整个人累瘫了。 「呼……累死了……」 隧道内比外面凉爽,即使如此还是很热,我全身都汗湿了。 这个方法果然效率太差。 我决定干脆试着前进到鸟居出现的地方,反正没有必要估算出明显的境界线,只要估个大概就好。偏差个十或二十公尺,也不会造成多大的问题。 我乐观地这么想着,同时往前迈进,来到白色的鸟居前方。 我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我心中的某处似乎仍在怀疑,昨天的体验会不会只是一场梦。然而,像这样仰望鸟居,巨大的现实顿时朝我压下,我不禁被这股气势所震慑。 果然感觉有点阴森可怕。巨大兽骨般的鸟居固然不用说,以现在进行时燃烧的火把也煽动人的恐惧心。火把不知是从昨天燃烧至今,还是有人重新点燃……不管如何,多想也无益。 「好,走吧。看这气氛,这些鸟居大概就是境界线。」 我打定主意。一穿越鸟居就马上折返。 于是我再次迈开步伐。为了保险起见,我试着前进到第三座鸟居就往右掉头。 下一刻,我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不远处有道人影。迟了一拍,我才察觉那是花城。 「……」 她肩上背着书包,双手盘胸,脸上露出惊讶地表情,脸颊上还贴着一块大纱布。 这是幻觉吧。 毕竟花城会在这里出现,实在太奇怪了。不,就算不是花城也很奇怪。她也穿越鸟居,来到我这一边,而且是伸手可及的极近距离。如果她是跟踪我而来,那我应该早就会发觉才对。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花城跟我只不过是今天第一次说了几句话,为什么会出现她的幻觉呢?而且连被打的脸颊也贴着纱布,还原程度还真是逼真。 「欸。」 幻觉说话了。 「这是什么地方?」 「你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只要回答「这里是浦岛隧道」就好吗?还是回答「我现在正在调查」呢?再说,对幻觉说明这些有意义吗?我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啊,时间。喂喂,我哪来的时间在这烦恼啊,现在没时间做这种事吧。 「必、必须快点出去才行!」 「为什么?」 「别问了!」 我朝着出口死命地奔跑。不赶快出去的话,说不定又会过了好几天。 我气喘吁吁地奔出隧道。先前蔚蓝的天空,如今已染上一层薄薄的墨色。我急忙确认手机时间,发现进入隧道后已过了三小时。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 「手好痛。」 「咦?」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本该是幻觉的花城竟然在那里。 我心想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视线往下一看,竟发现自己牢牢握着她的手。 「唔哇啊!」 我像是摸到火烫的铁板,迅速地放开手。我完全是无意识中握住了她的手。 手上还残留着花城的体温,好柔软……不对,这个是花城本尊。 我担心她会不会说「不要随便碰我」,然后直接挥来一拳;但花城意外地冷静,只是眼神中含有些许疑虑。 「塔野同学。」 被她这么一叫,我有点吃惊。原来她记得我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花城指着天空中最闪亮的星辰,这么说道。她察觉到时间飞逝的事了。 我必须对她说明原因吧。可以的话,我不想解释这件事。毕竟要是花城得知真相后,认为该请专家调查而去报告这件事的话,这条浦岛隧道恐怕就无法自由进出了。那可不行,我将会无法继续寻华伶。虽说如此,要对她说谎也很困难。从我在隧道表现出的言行,已经无法假装不知情,但我如今也想不出好的理由。以「乡下日落时间比较早」为由识图蒙混肯定行不通,而且我也不想因为欺骗她而引来反感。 「……」 花城默默地等待我的回答。 ……没办法,跟她说明情况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认为花城不会对别人说。她属于抓到※槌蛇也不会卖掉,而是养在自己房间的那种人……大概吧。(译注:日本类似蛇的传说生物。) 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说明。 「原来如此。」 我全部说明完后,花城点头响应,似乎挺乐在其中。明明这是相当超脱现实的情况,她却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就接受了,真亏她能这么快理解。会用原子笔狂刺人的人,思考方式果然异于常人吗? 「那么,塔野同学为什么会想要进入浦岛隧道呢?」 虽说只是简单的状况说明,但我们说了这些话后,花城的态度似乎也友善了几分。总之,我似乎不用担心会挨揍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所以才想进去隧道。」 「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没有必要对她说真话,所以我撒谎道: 「我想要钱啦。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机车、吉他等等。」 「骗人。」 谎言马上就被看穿了。为什么?因为这个谎话太随便了吗?这么说来,我早上也被加贺看穿谎言,难道说我说谎的技巧真的有那么差劲? 「塔野同学对那些东西绝对没兴趣。」 「以貌取人是不好的哦。」 「实际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花城睁大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回事?追问得这么紧,跟她在学校时的个性完全不同。话说,刚刚错过询问的时机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地点而言不可能是偶然撞见,那么她应该是跟踪而来的。若是如此,我就不动她跟踪我有何意义了。难道是有事找我?就算是这个原因,一般也不会跟着走到铁路上、进入看起来就很可疑的隧道吧?事情有重要到必须做到这个程度吗?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会马上叫住我才对……嗯~不行,还是不明白。我开始懒得去想这么多了。 这种时候干脆暴露一个真相给她。她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入浦岛隧道后,大概就会害怕吧。这么一来,她就会自行离开了。以结果而言,我就不用思考那么多麻烦的事。 好,就这么办。 「好啦、好啦,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想要的是妹妹啦。啊,但并不是指想要个可爱妹妹的那种愿望,而是我已经有的妹妹……不,是曾经有的妹妹。我的妹妹名叫华伶,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因为太可爱了,我们每天都一起游玩,从来没有吵架。但是,五年前华伶从树上摔落而亡。那件事嘛……大致上是我的错。然后,因为爸妈都很溺爱华伶,两人都为此受到很大的打击,甚至因为变了一个人,塔野家于是面临家庭崩坏的局面。不,关于家庭崩坏,我认为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我们原本就是个有点不安定的家庭。不过,华伶的死对我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事,老实说我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能看开。不管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她死了,都无法将『死亡』与『结束』联系在一起。我总是期待着听见她说『我回来了』,然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回到家。话虽如此,华伶早已变成骨灰,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因此我的期待不断落空,相当难受。所以……呃~所以该怎么说呢?总之,我打算进入这条浦岛隧道救回华伶,这就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呼~」地吐了一口气。这是我这几年来,说最多话的一次。 一说到华伶的名字,话语便自然地脱口而出,停不下来。或许在我自己也无法掌握的脑中深处,早就想找人倾诉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有点难为情。 花城惊讶得目瞪口呆,她这种反应跟我预料的大致相同。我为接下来的否定之言做好心理准备,不管是「这根本行不通」还是「好恶心」什么的,尽管放马过来。我坚定这样的意志之后,花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捧腹大笑。 意想不到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根本不是笑的时候啊。 花城笑够后,用手指擦去眼睛浮现的泪水。 「塔野同学很奇怪呢。」 你有资格说我吗? 「关于这条隧道的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这么离奇的事,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想也是。」 花城似乎笑得更开心了。到底什么事让她那么高兴。 「呐,塔野同学。」 花城忽然靠近。太近了。我不禁心跳加速,脑中冒出不合时宜的感想:花城的睫毛真长。 「欸、呃~什么事?」 「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什么?」 「为了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我们一起合作调查浦岛隧道吧。两个人比较有效率吧?」 「合作……?」 我寻思了一会儿。 我想让花城害怕而自行离开的计划宣告失败,但跟她合作或许可行。尽管不清楚花城对此事的态度有多认真,但是有个帮手毕竟比较好。这么一来,我就不用白跑一些冤枉路了。况且,合作这种利益交换的关系深得我心。 得出结论后,我点头答应道: 「好,我和你合作。」 「那就说定了哦。」 花城向后退一步,嘴角上扬,露出一副「上钩了」的神情,贴在脸颊上的纱布因而微微鼓起。她的笑容背后似乎含有玄机,我不由得心生不安,心想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话虽如此,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骗我,而且欺骗我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啊,说到理由的话——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个啊,因为我有事想问塔野同学。」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在途中出声叫我呢?或许是察觉到我心中的疑问,花城有点难为情地补上一句「因为跟着你的时候,渐渐觉得跟踪很好玩啦」。尾随他人很好玩吗……?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我忘了。」 「搞什么啊。」 我顿时傻眼。 「毕竟刚刚经历了那么冲击性的体验嘛,就算因此忘记一、两件事也不奇怪吧?」 说是这么说,但是她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或者该说完全不当一回事,让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是忘记了吗?但是我也想不出她估计假装忘记的理由,因此也不打算追问下去。 「别说这些了,塔野同学。」 花城伸出右手 「嗯?什么?要钱吗?」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讨钱啊。」 花城先是尖锐地吐槽后,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我是要握手啦,代表今后请多指教的握手。」 「啊、啊啊,握手啊。」 尽管我因突然缩短距离感的方式而动摇,仍然伸出右手。花城则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今后请多指教啰。」 「……我才是。」 在这样的对话之后,我们离开了浦岛隧道。 总感觉我好像被狐仙耍了般。 第三章 雨停的憧憬 与花城连手的隔天放学后,我在浦岛隧道前等待花城。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到现在还没有现身,在盛夏的炎热天气中等待无法联络的人,这样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早知道如此,我应该在学校就约她一起过来才对。 等了超过三十分钟的时候,花城才终于出现。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从容地走下木制楼梯。脸上贴着的纱布相当醒目,但是她的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 「等了很久吗?」 「等了很久。」 花城闻言,并不怎么歉疚,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全新的塑料绳。 「我是去买这个所以才迟到,这附近实在太乡下了,很不方便呢。」 只见花城得意地呵呵一笑,简单明了的说到: 「实验用。」 我脑中先整理花城所说的实验内容。 首先,我们一个人拿着塑料绳的前端,另一个人拿着绳芯。拿绳头的人单独进入隧道,以固定的速度持续前进;而持绳芯的人则在外面等待,并且轻拉绳子,让其维持着紧绷的状态。 站在持绳芯的人的立场来思考,如果隧道内与外界的时间流速相同,那么塑料绳就会以固定速度持续延伸;然而,如果持绳头之人跨越时间流动偏差的境界,塑料绳延伸的速度应该就会出现变化。到时,持绳芯之人就要用力拉动绳子,不让绳子再延伸,提醒持绳头的人折返。 这样一来就不用频繁进出隧道,也能找到时间流动开始出现偏差的明确境界线。我在佩服花城竟然能想到这个方法的同时,对于她是真心打算查明浦岛隧道一事感到惊讶。 这里是只要待上短短数分钟,就会流失一星期时间的神秘空间。借用加贺的话,那就是『相反的精神时光屋』。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在隧道内度过数年,而且不保证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事物,并不是可以怀着轻率心情挑战的地方。花城真的理解这些吗? 「花城,你真的打算进入这条隧道吗?」 「是啊,我是认真的。」 「进入隧道后,只待数分钟时间就会经过一星期哦。想要的东西如果很近倒也还好,但是隧道不知道有多长,而且也不清楚除了时间流动变慢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有风险是很正常的吧?若因此停下脚步,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如此,也得有个限度。」, 「塔野同学不想和我一起调查隧道吗?」 「不,没这回事。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决心到什么程度……毕竟普通人不会做这种事。」 花城露出非常扫兴的表情。 「我讨厌普通。」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价值。」 我忍不住失笑出声。 「你的批评还真辛辣啊。」 「事实就是如此。不管是物品还是体验,全都具有稀少性才有价值。既然要活着,那我就想活得精采。平凡的人生太无聊了。」 「嗯~……你说想活得精采,这点我也有同感;但因为这样就说普通没有价值,未免太极端了。我认为有些事就是普通才好。」 「比如说?」 「呃~比如说马哈鱼。听到马哈鱼就会给人一种庶民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比一些高级鱼要美味。所以就算今天是※土用丑日,身上又有很多钱,我去超市也会买马哈鱼,而不是鳗鱼。」(译注:夏季的士用丑日一般而言为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本有在这天吃鳗鱼的习俗。) 「比起鲑鱼,我更喜欢吃鳗鱼。」 「喔,这样啊。」 我们这么快就出现意见分歧的情况了。话说,这是在讨论什么啊。 「不过,我并不讨厌塔野同学那样的想法喔。」 花城对我露出微笑。我有种腹部内侧被人搔痒的感觉。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花城的个性。她在教室并不与人社交,甚至自愿孤单一人;然而,她也有像小孩的一面,会以偷偷跟踪别人为乐;有时又会像这样展现出「女人味」,引起别人误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花城呢? 「别说这些了,要验证就要快,时间宝贵。」 「嗯、嗯,我知道了。」 感觉好像被她岔开话题了……尽管我心里这么想,还是和她一同着手进行实验。 我们决定由我负责拿绳头,花城则待在外面待命。我进入隧道后,只要塑料绳被用力 扯,那就是折返的信号。 「总觉得……这令人想起传声筒呢。」 我走在隧道内,自言自语地说道。 以前我和华伶曾玩过这样的游戏。分别待在家中院子和二楼窗边,透过传声筒闲聊无关紧要的事。对话内容我完全不记得了,而且当时仅玩一天就生腻,但是我仍然记得那是一段很快乐的回忆。 「华伶……你在这前方吗?」 我眯起眼睛,注视着隧道深处。紧接着,我看见朦胧的光线。那是火炬的火光,离鸟居不远了。时间偏差的境界线恐怕就在这附近,于是我绷紧神经。 我以一定的步调前进,穿越最初的鸟居。就在那个瞬间,塑料绳绷紧了。这是折返的信 号。我立刻迅速回头,朝着出口前进。 走出隧道后,只见花城直挺挺地站在外头,脸上露出似乎很满意的神情。 「辛苦了,塔野同学,你进入隧道大约有二十分钟哦。」 「咦,真的吗?我接到信号的同时就立刻折返了……」 「立刻折返却过了二十分钟之久,这是因为塔野同学越过境界线了吧?那么你大概是在哪 里折返的?果然是在通过鸟居的地方吗?」 她兴致勃勃地逼近我,这么追问道。我有些畏缩地点头肯定,花城随即小声欢呼「太好了,实验成功」,可见她有多么喜悦。她纯真的举动,令我怦然心动。 总之,既然知道境界线在哪里,就能测出准确的时间了。虽然很想立刻算出时间差,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即使马上开始,很可能也要到晚上才能结束。 「要不要明天再继续?时间有点晚了。」 我提出道个建议,花城却摇了摇头。 「我很在意结果,所以今天就测吧。还是说,你有事不能晚归?」 父亲回家之前,我必须做好晚餐。不过他最近很晚才回来,所以时间上应该还很充裕。 「其实也没什么事,那我们开始吧。」 「这样才对嘛。」 花城愉悦地点点头,她看起来迫不及待想要快点知道结果。 「那么我进入隧道,试着在境界线的另一侧停留三秒。」 「好,那我在这里等-」 「不用,剩下的实验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反正只是要确认从隧道回来后,外界会经过多久时间而已,我可以到学校再告诉你实验结果。」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等。我们都一起推算出境界线了,我想留到最后看结果。」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不阻止你了。」 我最后留下一句「如果我很晚都没回来,你可以先回去」后,便进入隧道。 前进一段路后,我在最初的鸟居前停下。 穿越鸟居的同时,我用手机的秒表功能计时,经过一秒、两秒、三秒之后,立刻原路折 返。 与来时的道路相比,隧道内的光线稍稍变暗了。尽管距离出口还很远,但看得出外面已经日落。这样看来,自我进入隧道后,至少经过一个小时以上了吧。花城想必回去了。 「真的……一瞬间就过去了呢……」 我口中喃喃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我第三次体验浦岛隧道的时间乱流,但仍旧不习惯这个非现实的现象。为了挥去毛骨悚然之感,我加快步伐。 走出隧道后,正如我所料,外面已然夜幕低垂。可是,另一个预想却失准了。 「哇!花城,你还在啊?」 昏暗中,只见花城抱膝而坐,将脸埋在膝上。 「我说过会等你呀。」 花城蓦地抬起头,以夹杂安心与责难的语气说道。 「还在啊?」这种说法确实不好。外面天色愈来愈暗,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继续等我,她一定感到既难熬又不安吧。我打从心底对她感到歉疚,于坦率地向她道歉。 花城利落地站起身。 「比起这个,现在要紧的是时间!」 「啊!对、对喔。」 我都忘了,必须确认经过了多少时间才行。 花城不理会沾在屁股上的尘土,看向她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我也把脸凑过去察看。 穿过鸟居后三秒的时间,等于外面的两小时。 换言之…… 「隧道内的一秒,大约是外界的四十分钟……」 花城梦呓般喃喃说道,接着迅速从书包中取出笔记本和笔。她打开空白页,罗列出几项等式,似乎在整理浦岛隧道与外界的相对时间。令人吃惊的是,她完全靠心算。我不禁佩服她头脑反应的敏捷程度。 然后,花城停笔了。 1秒=40分 1分=40小时 1小时=100日 1日=6年半 笔记本上头这样写着。 花城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回头对我说道: 「一天过去就是六年半!真惊人。只要在这条隧道内生活,不就可以到未来去吗!」 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两小时的枯等,显得亢奋不已。 「确、确实惊人。虽说惊人,但……」 花城说得好像世纪大发现一样,非常兴奋雀跃;与她相对,我的心中逐渐乌云笼罩。 隧道内的一天等于外界的六年半。也就是说,在隧道内待三天,外界二十年岁月便流逝了。说可以通往未来确实没错,但也意味着抛弃过去。到时,同班同学恐怕早就毕业在工作,周围的人也随之年纪增长。别说香崎高中,连我们住的家可能都会消失不见。 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花城能跟得上外界的变化吗?不,这也只是乐观的估计。我们既不知道是否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无法保证副作用只有时间飞逝。或许只是我们还不晓得,其实浦岛隧道里可能危机暗伏,走进深处就出不来了。 对我而言,只要有一点可能性能与华伶重逢,就算得冒些风险——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我 也会挑战浦岛隧道。然而,花城她……花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偷偷花城看去。 大概是因为兴奋之情仍未消退,她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畏缩之色。就算不是现在立刻就要执行,但她对于进入浦岛隧道一事,显然意愿颇高。 ——呐,花城,对于进入浦岛隧道,你抱持着多大的觉悟呢? 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看到花城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实在不忍泼她冷水。觉悟或动机这类严肃的话题,或许另外找机会和她谈谈比较好。 不过,为了给花城冷静思考的余裕——而且也为了尽可能做好万全准备,最好隔一段时日再正式展开探索。 现在就纯粹为实验成功而欢喜吧。 查明浦岛隧道内外的相对时间后,过了两天。 在学校午休时间。 我和加贺面对面,一边闲聊空洞的话题,一边吃着乏味的餐点。 忽然,花城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她吃着三明治,周身散发冰冷的氛围,丝毫没有和我在一起时的友善态度。她的纱布已经拿下,脸颊也消肿了。 「你又在看花城了。」 「嗯?」 听加贺这么说,我嘴巴离开插在咖啡牛奶上的吸管,问道: 「你吃醋了?」 「我宰了你哦。」 「开玩笑的。」 「你在意她的话,就去和她说话呀。只在远处看是无法成为朋友的哦。」 「朋友啊……」 我和花城的关系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说出来的话,很可能会成为注目的焦点,那就麻烦了,所以我完全没有想过告诉别人。花城在学校不和我说话,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我并不是想和她做朋友。只不过,花城给人一种不知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不是吗?所 以我才会在意她的举动、看着她而已。」 「哦……她的举动确实令人关注啦。有传闻说,看见她不久前一个人在铁道上走哦。不知道她是在做什么。」 「……真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呢。」 花城被人看见了……没想到她也有粗心的地方呢。 「啊,说到传闻,我想起一件事。听说川崎的男友退学了。」 「咦,真的吗?」 「是真的,据说要继承家业当渔夫。大概是被女生痛扁,不敢来学校了吧。」 「哦,希望他改过自新呢。」 加贺附和我道「对啊」,吃起饭团。 我不经意地望向教室正中央的空位。 自从花城痛殴学长的那一天后,她就没有来上学了。 川崎同学也要休学吗? 今天的课程全部结束了。我把教科书装进书包时,听见校内广播的钟声响起。 『2年a班,塔野熏同学请到教职员室来。重复一遍——』 是滨师声音,叫我前往教职员室。 「你干了什么好事?」 加贺开玩笑地说道,我则是侧着头表示不解。事实上,我真的毫无头绪。 总之,我收拾完毕后,便走出教室。我在走廊上与花城对上眼,她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便转身走下楼梯。 ……那是什么意思啊?是要「等我」还是「今天中止」,拜托用说的告诉我啊。 因为追上去询问也很麻烦,于是我直接前往教职员室。我走过连接管道后左转,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说了一声「报告」后,安静地打开门。 我从桌子之间走过,到达滨师的座位。 「滨本老师。」 听到我的叫唤,滨师中断批改小考考卷的动作,抬起头来。她转身面向我,脸上露出亲切 的笑容。 「啊啊,塔野同学,抱歉,把你叫过来。」 「不会,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是关于川崎同学的事情。」 「川崎同学?」 「塔野同学也知道吧,川崎同学最近都没来上学。虽然她说是身体不适,但我有些担心呢。如果她再请假下去,我打算去她家做家庭访问。」 「喔。」 这些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我有件事想拜托塔野同学,可以请你把英语的暑假作业带去给川崎同学吗?」 「咦?我吗?」 「对。我也有拜托羽田同学和佐户同学,但她们好像都很忙的样子。」 那两人原本是川崎同学的跟班。我想大家只是不想去,所以随便找个借口拒绝而已,于是这个差事就轮到我头上了。 「塔野同学,你跟川崎同学读同一所初中,应该知道她家在哪儿吧?」 「这个嘛,我是知道没错。」 「那可以拜托你带去给她吗?」 今天我预定要和花城调查浦岛隧道。况且就算没这件事,我也不想做这种麻烦的差事。 「对不起,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呢?」 「我和朋友约了出去玩。」 「哦,要玩什么呢?」 问我要玩什么,有必要回答得那么清楚吗?正当我觉得惊讶的时候,滨师上挂着笑容对 我说道: 「模仿《※伴我同行》吗?」(译注1986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描述四名少年因好奇展开一段沿着铁路寻找尸体之旅。) 「什么?」 「学校接到联络,说塔野先生的儿子在铁轨上走,这件事你心里有底吗?」 唔哇,糟糕,被人看见了。这样我也没资格说花城了…… 「不是啦,那只是因为错过电车,我想抄快捷方式而已……」 「意思是你真的有在铁轨上走吧。」 滨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到这样的联络,本来是有必要告知家长的。」 那样就不妙了。要是被父亲知道,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于是我急忙道歉。 「对、对不起。请老师不要告诉我爸……」 「听我把话说完。」 我闭上嘴巴,倾听滨师说话。 听说联络学校的人表示「塔野先生是个辛苦人,请向他儿子警告一下就好」,特别对我开恩,所以滨师也决定顺从那人的意向. 在乡下特有的情报网之下,他人的家庭情况全都无法隐藏。至今我不知多少次为此感到厌烦,没想到这次却因而得救,令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别再走在铁轨上了。被电车撞到可是会毙命的,而且妨碍电车行驶也会赔很多钱。」 「我会反省的……」 「那就好。事情就是这样,至于联络家长——」 滨师不自然地停下,似乎说到一半想起什么,然后在不寻常的停顿之后,继续说到: 「_____我本来打算作罢,但是塔野同学最近常缺席和逃学,我应该知会家长一声。再说,你对老师的贡献度有点微妙呢。」 「贡献度……?」 「如果你帮忙把作业送去给请假的同学……贡献度就会上升哦。」 简而言之,如果不希望她联络家长,那就帮忙把作业送过去。 「……我知道了,我会去川崎同学家。」 「真的吗?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 滨师将钉书针钉起的英语册子递给我,我把册子夹进透明文件夹里后收进书包。 今后就算要绕远路,也得避免走在铁道上了。我下定决心后,离开教职员室。 好了,必须把送作业的事告知花城才行。还有,铁道的事情也要跟她说。她应该知道我被叫去教职员室,不过她现在人在哪里呢? 首先,我去2-a的教室看了一下,但花城不在那里。那么是在放置鞋柜的入口处吗?这么想着,前往一看,仍然没有看到她。 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还是前往浦岛隧道了?……我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先跟她 交换手机号码才对。 待在原地也无济于事,我只好换上鞋子,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走出校门。此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塔野同学。」 「哇!」 是花城。她就待在校门旁,倚靠着围墙,双手盘在胸前。 花城背部离开围墙,有点不高兴地抱怨:「好慢哦。」 「还不是为了找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 「啊,这么说来,我还没告诉你呢。」 「不知道联络方式挺不方便的,我们来交换吧。」 花城点头称是,看起来格外开心。她从口袋取出手机后,我们输入了彼此的联络方式。 「我第一次和朋友交换电邮。」 「哦,是这样啊。」 「塔野同学呢?」 「我?你是第二个。」 附带一提,第一个人是加贺。 「……喔,这样啊。」 花城突然板起脸孔.她的表情变化还真快速。 输入完毕后,她将手机收回口袋。 「那么,你被老师叫去,事情都谈完了吗?」 「是啊,我在铁道上走的事被人看见了,被叫去警告了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 「你好像也被人目击了,所以今后就别在铁道上走吧。不过,我几乎没有受到处罚,所以也不用那么在意就是了。」 「几乎?」 「对,关于这件事……」 我搔着脸颊说道: 「其实我被拜托去跑腿,必须把作业送到川崎同学家。」 「川崎……」 花城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看她的反应,似乎连名字也不想听见。但只要想到川崎同学对花城所做的事,她会这样也很正常。 「抱歉,今天的实验就中止吧。」 「……我知道了。」 「那么我走了。」 我跟她道别,正要走去学校前的公交站牌时,书包的背带却被人从后方抓住。我停步回头一看,花城正直直地注视着我。 「怎、怎么了?」 「我也要去。」 「咦?」 这是吹了什么风来着,我还以为花城讨厌川崎同学呢……该不会她对被找碴的事怀恨在心,打算乘胜追击吧? 「呃,你没关系吗?是去川崎同学家哦?」 「嗯,我知道。」 「不会把气氛弄僵吗?」 「可能会。」 那为什么要跟来啊。我犹豫着是否要吐槽她,花城却露出不快的表情,哼了一声。 「因为实验中止,我没事可做,所以只是跟去消磨时间而已。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嘛,是没关系啦……反正只要把作业交给她就好。你不可以对她动手哦。」 「我不会动手啦,你很失礼耶。」 「也不可以动脚。」 「我不会啦。」 于是我们一起走出学校,搭上公交。川崎同学的家就在从这里坐到第六站的公交站牌附近。 因为我们离校时间有点晚,车内几乎看不到香崎高中的学生。就算见到几个,也是一年级或三年级的,没有同学年的学生在。 我坐在最后面的座位,放空心情,眺望着流动的景色。 公交开到山阴处时,窗户映出花城的侧脸。坐在我隔壁的花城,从上车后就一直专心读书。我好奇她在看怎样的书,于是若无其事地窥视封面,却看到猫的背影。那是关于动物的书吧。这么说来,花城揍川崎同学鼻子的时候,似乎也在读这本书。 「你讨厌川崎同学吗?」 我目光离开窗户,试着随口问道。 「讨厌。」 花城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回答道。 「讨厌还要去吗?」 「因为塔野同学要去。」 花城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令我感到脸上一热。 她和我只是合作关系,绝对不可以误会。 我咳嗽一声,保持平常心。 「我认为这种话不该轻易说出口。」 「是吗?」 「是啊,如果听到这话的人不我,你可会尝到苦头哦。」 「我才不会对塔野同学以外的人说。」 「……花城,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个平凡无趣的普通高中生哦。」 这时,花城的目光终于离开书本,她抬头看着我。 「没这回事。塔野同学不普通,你很奇怪。」 「那是在夸奖我吗?」 「当然。」 「是吗?」我随口回应,将手肘靠在窗框上。 车上画了川崎同学家所在的站牌名称,于是我按下停车钮。 不久后公交车靠站,我们付了三百元车资后下车,随机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我抬起头一看西方天空看得见巨大的雨云。 「看起来会下雨呢。」 「是吗?现在是晴天啊。」 「不,大概会下雨,我们快走吧。」 我和花城快步前往川崎同学的家。 沿着道路前进一段路后,随即看见一栋一楼卖大阪烧的小公寓,川崎同学家就在二楼。我们走上楼梯,在写着「川崎」两字的门牌前停步。 我按下门铃,便响起格外响亮的『叮咚』一声。门后马上传来有人急忙奔跑而来的声音。 「来了。」 出来应门的是川崎同学。她身穿t恤和运动裤,衣着十分轻松,还戴着眼镜。 我和川崎同学就读同一所国中,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戴眼镜。她在学校时,原来都戴 着隐形眼镜啊。 川崎同学一看到我和花城,便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很快转变成十分厌恶的神情。 「……干嘛?」 「帮你送暑假作业来。」 「你们吗?」 「对。」 「……喔。」 川崎同学的眼神笼罩一层悲伤的阴影。她应该是对于那些跟班没有来一事感到忧虑吧。 我递出暑假作业后,川崎同学默默收下。 我们正准备告辞回家之际,背后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有如大量砂石流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外头开始下雨了。一场午后雷阵雨。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场愣在原地,却听见川崎家中传来女性的声音。 「小春~雨下得好大,请你同学进来吧?」 川崎同学立刻转向后方,大声叫道: 「什么!?我才不要!我们不是那种交情。」 川崎同学冷淡地拒绝,走廊深处随即传来脚步声,一名女性来到了玄关。她的长发绑在后方,身上围着围裙——是川崎同学的母亲。 「小春,难得人家来到家里,你怎么那样说话。」 「不,可是……」 川崎间学的母亲看向我们,脸上浮现笑容。 「两位,抱歉,这孩子有点不坦率,你们完全不用在意她哦?来,都进来吧。」 伯母招手邀我们进去。我和花城别无他法,只好进入川崎家。尽管川崎同学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也没把我们赶走,甚至还把我们带到她的房间。 她动了动下颚,示意我们坐着,于是我和花城在地毯上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华伶以外的女生居室,跟男生居室不同,闻得到一股香气。我总感觉坐立不安,忍不住东张西望。 川崎同学的居室比我想象得朴素。有书桌和奶油色衣柜,墙壁则嵌着壁橱。朴素到甚至能说,如果不是书柜排列着各种女性时装杂志,就算有人说这是女生居室,我也不会相信吧。 「喂,别盯着看啦。」遭到川崎同学怒斥,我急忙低下头。 「抱、抱歉。」 「雨停了你们就要马上回去哦。」我点头答应。 之后对话就停了。花城有如摆饰似地端坐着;川崎同学似乎心情很糟,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只有雨粒击打于窗户的声音,支配着整个房间。 空气好沉重。保持静默令我感到坐立难安,于是转而向川崎同学搭话。 「川崎同学在家是戴眼镜啊。」 「那又怎样?你想说这样很俗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 谈话结柬,我诅咒自己的胆小。 在雨停之前,我就保持沉默吧。我这么想着,低下头的时候,这次则是川崎同学开口了。 「话说,退一百步来看,塔野会来我是能理解,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跟塔野同学过来而已。」 花城平淡地回答道。 「什么?你们在交往吗?」 「我和塔野同学是志同道合的人罢了,别把我们和你们那种不纯洁的关系相提并论」 「什么志同道合的人啊,简直莫名其妙,真恶心……不过,你说的你们是指谁?」 「你和那个暴力男在交往吧?」 川崎同学露出不满的表情,小声地说道: 「……我们没有在交往。」 「咦,是那样吗?」 我有点吃惊。 虽然加贺之前就说过「川崎是否真的和那位学长交往很可疑」,但原来他们真的没在交往啊。 「只不过是那家伙擅自自居是我男友,然后有人误会我和他在交往吧。」 「哦……嗯?虽然这么说,可是至今为止你好像没有完全否认啊。」 「那是因为……没必要说清楚而已。」 她的说法很不干脆。正当我心想她的反应有点奇怪时,便听见花城说道: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那个男的,却没有完全否定和他交往的谣传,也就是说你只是想借用他的名义啰?这就跟小混混在吓唬对方时,会搬出大型帮派名称一样。」 这例子相当浅显易懂,但说法总觉得有些问题。 「不是,才不是那样!」 川崎同学涨红着脸否定,花城却继续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想和他扯上关系,那你当初就不会向我放话『小心我叫人修理你』吧。虽然你说要叫的人可能不是那个暴力男,但不管怎样,都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想找别人代劳罢了,同样显得性格恶劣。」 川崎同学紧咬下唇,不住颤抖。啊,不妙,她快哭了。 「坦白而言,我觉得你为了守住自己的自尊,还真是拼命啊。」 这句话似乎补了最后一刀,川崎同学眼中开始涌出泪水。 「不、不用你那样说,我……」 她的话声带着鼻音,接着开始流露出呜咽声,令我焦急不已。 「喂,花城,你说得太过分了,必须道歉才行。」 「唉……」 「不要『欸』啦。」 花城露出不情不愿的表情,面向川崎同学说道: 「抱歉,我没有想要弄哭你。虽然我想说你可能会哭就是了。」 「花城,你要有诚意一点……」 川崎同学继续哭泣,花城则一副不打算道歉的模样。我夹在两人之间,慌张得手足无措。此时,壁橱忽然打开,从里头冲出两名大约是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 「不要欺负姊姊!」 那两名男孩子应该是川崎同学的弟弟吧。只见他们冲向花城,开始捶打她。花城少见地显露出狼狈的姿态,一边说着「等等,住手」,一边抵挡他们的拳头。川崎同学还在哭泣,这时她的母亲端着装有茶水的餐盘进入房间。 「啊!我才想说你们怎么不在,原来是在这里!」 她这么说后,抓住两个弟弟,在他们头上赏了一拳。川崎三姊弟嚎啕大哭,我想回家了。 「抱歉,造成这么大的混乱。」 川崎同学和她的两名弟弟被留在房内,我和花城则被叫到走廊上。川崎同学的母亲站在我们眼前,她双手扠腰,脸上露出为难的笑容。 「我想大概是那孩子先寻衅的,不过该怎么说呢……请你们别太苛责她好吗?别看她那样,她其、实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我无力地回应,花城这次也乖得像猫一样。 「今天她听见门铃响起,还以为是朋友来了,跑着去应门呢。我想她应该很寂寞吧。所以,虽然不勉强,我还是希望你们跟她好好相处。」 我答应之后,偷偷往身旁看了一眼。花城没有回话,但也点头应下了。 「那么,因为外头还在下雨,你们就多待一会儿再走吧。」 话落,川崎同学的母亲便走进里面的房间了。 对方刚叫我们留下,我和花城也不好意思现在就回家,只好回到川崎同学的居室。打开房门一看,川崎同学正和两个弟弟在床上玩牌。 她一看到我们,马上将散开的牌收好,交给弟弟。 「你们回房去吧。」 两个弟弟乖乖答应。 「姊姊,如果他们欺负你的话要说哦!」 「下次我会一击把他们打倒的!」 两人朝着我和花城吐了吐舌头,随即离开居室。他们姊弟间的感情真好。川崎同学见我们杵在原地,对我们说道:「坐下吧。」于是我们依言坐下。 「妈……母亲对你们说了什么?」 原来川崎同学平常是喊妈妈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回答道: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叫我们再多待一会儿。」 「她有叫你们和我好好相处吧。」 我脸上挤出刻意的笑容。 川崎同学抱起身旁的豆袋坐垫,把脸埋在其中。 「真是多管闲事……烦死了……讨厌,好想死。」 我想她应该不是认真的,不过听见不详的词语,令我感到非常困扰。无奈我缺乏与女性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话才好。 「你的精神太弱了。」 花城一句话断定。我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但至少知道刚才花城的发言并不适当。 「事情的开端基本上是因你而起……你起码在形式上安慰她一下吧。」 「徒具形式的安慰根本毫无意义。况且,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不,就算是那样,还是该安慰一下。」 「塔野同学太天真了。」 「是花城太严厉了啦。」 当我们正在进行这番称不上吵架的争论时,川崎同学猛然抬起头问道: 「……呐,要怎样才能表现得像你那样呢?」 她求助似地,用虚弱的声音询问花城。事实上,川崎同学或许真的在求助。 我尽可能露出认真的表情望向花城,用眼神示意「拜托你认真回答她吧」。花城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只见她微微耸肩后,开口说道: 「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 「不过?」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不惜揍人吧。」 我认为女高中生口中不该说出那样的台词。 「在自己的心中设立明确的标准,比如被这样对待的话就动手之类的。这么一来,言行就不会受到情感支配,能够从外侧审视自己,精神上也会因而有余裕。」 「外侧……?」 川崎同学不解地侧头。 「该怎么说才好呢。好比游戏角色,通常会有血量或魔力数值对吧?同理,自己的感情也能用数值来表示。就像是『啊,我现在的愤怒值大概是这样』,然后一旦超过那个基准值,就毫不犹豫地动手揍人。基本上要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只要一拳打在鼻梁上,大多数人都会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安静下来。如果对方比自己强,那就用偷袭,或是使用武器打倒对方。」 她意外地讲解得十分仔细,内容却过于危险。话说花城,你会不会太习惯打架了? 「……那种事我不行,做不到啦。」 川崎同学别扭地说道。我也做不到。 「你不必勉强去做。不过无论是要揍人还是怎样,如果不先鼓起勇气一次,那就只能原地踏步。」 川崎同学身体一震,顿时脸色苍白。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哪知道你该怎么做才好」 川崎同学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用手肘轻轻碰了花城的手臂,她随即不耐烦地搔搔头。 「我并没有要你用暴力解决所有事情。重要的是,自己设下的规则能遵守到什么地步。规则也可以替换成信念或信条,如果能遵守,就可以培养出自信,而且我认为那样很帅气。川崎就是因为缺乏自信,所以才宣称那个暴力男是自己的男友吧。」 「你这样说……好像没错。」 「既然如此,川崎你试着订立自己的规则吧。什么规则都好,把自己决定的规则贯彻到底。这么做的话,起初虽然会很辛苦,但是应该就能接近理想中的自己吧。」 「理想中的自己……」 「没错。反正到头来,还是没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所以只能全力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奔驰。」 花城像是终于完成工作似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望向窗户。 「雨停了呢。」 因为约好待到雨停,所以我和花城便告辞了。我们告别川崎同学,一打开玄关的门,强烈的夕阳立刻照射而来,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我们两人走到外面廊上、正要歩下楼梯之际,后方传来「等一下」的呼喊声,叫住了我们。回头一看,只见穿着拖鞋的川崎同学奔向这里。 她来到花城面前,突然扭忸怩怩地双手在肚脐附近逗弄。花城露出讶异的表情。 「……什么事?」 「啊,呃……该怎么说呢?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老实说非常一针见血。感觉你会使用读心术一样,直接戳破我的心思,让我意识到自己太羞耻了……所以那个……我只是想说,之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川崎同学这么说着,低头道歉。 我顿时说不出话。那个对老师也不怎么道歉的川崎同学,竟然会向别人低头。难道听了花城的话,使她的心中产生某种变化吗? 「……我并不在意。」 花城似乎也没想到川崎同学会向自己道歉,显得有些困惑。 「那就好……啊,还有塔野。」 「嗯?」 「这还你。」 川崎同学从口袋中取出三张千圆钞票,然后硬塞在我手上。 「唤?你给我这些钱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有借你这些啊……」 「这是至今让你去跑腿买东西的钱。我不记得正确金额了,如果不够,那就对不起了。」「不用这样啦。」 「毕竟是我不对。这些是我的诚意,请你收下。」 诚意吗……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收下才符合道义吧。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我收下纸钞,将之收进口袋。 这次我们真的和川崎同学告别后,离开了这栋公寓。 我和花城两人默默地走在飘散着浓厚雨味的道路上,路上有着一滩滩的积水。大范围且透明度高的积水水面映照出夕阳,并发出耀眼的光芒。 过不久,我们抵达了公交站牌。我看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公交是在二十分钟后。长椅被刚才的午后雷阵雨淋湿,于是我们并肩站着,等待公交的到来。 四周很安静,暮蝉在远处鸣叫。 「川崎同学好像振作起来了,真是太好了呢。」 我随口这么说道,期待花城随便应个声,但她迟迟没有回话。 我觉得奇怪,转头向身旁看去,只见花城毅然地面向前方。她的侧脸在光的反射之下,看起来隐隐闪耀着光芒。 花城打开原本紧闭的双唇。 「塔野同学喜欢川崎吗?」 我瞬间愣住,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我吗?不,没有没有,她只是我恐惧的对象。我们的关系就像是鲸鱼和水母。」 「哦……」花城松一口气地回应。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你对她相当费心。」 「咦?」 我正想回答「没有那回事」,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加贺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短短的期间内被人说了这样的话两次,果然在他人眼里,我看起来是喜欢川崎同学的吧。然而,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的长相确实可爱,但个性激烈、既可怕又任性……任性? 「说不定是因为那个原因吧。」 「那个原因?」 「川崎同学在某些地方有点像我妹妹。」 「长相吗?」 「不,是个性。华伶也有相当任性的一面。不过,她的任性不只是出于自己的任性,而是为了不让人为自己费心而故意表现出的任性……就是一种经过计算的任性。」 华伶是个聪明的孩子。 有句俗语表示,「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润滑剂」。华伶小小年纪,似乎就已明白这个道理。每当母亲和父亲之间产生一点裂痕,她都会率先察觉,并提出「带我去游乐园玩」或「这次我想去水族馆」的请求,努力修复父母之间的关系。这并非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确实要求着自己当个任性的孩子。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毕竟我不太擅长说明嘛。总之,我对川崎同学没有抱持特别的感情。」 因为话题扯远,于是我单方面地说出结论。然后,这次则由我主动提问。 「话说,花城对川崎同学也相当费心吧?你跟她说话时也很认真啊。」 「那只是……受到川崎伯母拜托,我才会那样做,平常我不会说那么多话。」 「要说那样叫做好好相处,我觉得挺牵强的啦……」 「不是只有混在一起,才叫好好相处喔。」 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何况看到这次的结果,我更无法反驳。 谈话到此结束,我们默默地等待公交车。 两人独处的沉默,并没有多么尴尬。 等回过神来,我已身在水族馆中。 里头灯光昏暗,人潮稀疏。隧道状的通道内,其墙面和天花板都是水槽。厚实玻璃的另一侧可见巨大的鲸鲨在游动,大量的沙丁鱼则聚集在一起,宛如一只大鱼。 我如今在这里,是件很奇怪的事。光是我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寻常了,已经过世的华伶还站在我身旁。 啊啊,原来如此,我马上就理解了。这不可思议的现象,用一个「梦」字就可以说明一切。这里是华伶去世不久前,我们一家四口造访的回忆之地。 「好漂亮。」 华伶双手贴在一整面的水槽墙上,口中喃喃说道。然而,她的表情与话语相反,似乎感到很无趣。或许是站累了吧,她频频转动脚踝,将身体重心交互转换至左右脚。 我为了尽可能延长和华伶相处的时间,循着过去的轨迹般,说出和那时相同的话。 「想回家了吗?」 华伶摇摇头,马尾左右摇摆。 「嗯~不行,现在是爸爸妈妈培养感情的时间,再待一会儿。」 母亲和父亲站在稍远处,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在聊天,时不时会听见两人的笑声。尽管听不见谈话内容,但借此可知气氛不错。 「那么至少让我背着你吧?」 「人家要坐在肩上!」 「咦,在这里?」 「快~点~啦!」 华伶抓着我的衣服摇晃。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原地蹲下,让华伶坐上我的肩膀。我稳稳抓住她的脚后站起身,头上的华伶随即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她双手放在我的头上,把头发聚成一撮后拉起,用发圈将发根绑住,马上系成一个短发髻。这就是控制我的操纵杆,我必须往华伶拉动头发的方向前进。这个游戏算是「骑马打仗」的进阶版。 华伶下令「哥哥,发动」,我就会开始行动。偶尔发出「呜——」的声音时,她便会高兴不已;感到疲累的话,我只要说声「燃料用尽」际,她就会让我休息;当她说「发射光束!」之际,我随便踢飞眼前的东西就好。 「哥哥玩得开心吗?」 我回答道:「很开心喔。」 华伶想去的地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看到华伶的笑容,便是我的乐趣, 「这样啊。」 华伶放开操纵杆,轻抚我的头说道: 「那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闹钟的铃声将我唤醒。 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晨光自窗帘缝隙照入,空中悬浮的灰尘反射着光芒。 我坐起身,关掉闹钟。 真是作了一场令人怀念的梦。节我记得在那之后,我们还去看了海豚秀。我和华伶坐在最前排,看着活泼游动的海豚。即使泼过水花将两人一起淋成落汤鸡,我们还是对着彼此欢笑。不管海豚做什么,我们都觉得好笑得不得了。 不只是去水族馆的日子,华伶还活着的那段时间,每一天都耀眼无比。只要华伶不离我们而去,幸福的日子便会持续至今吧。 我从床上站起,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前进。确认父亲不在厨房后,我从后门走到院子。自从母亲失踪,院子就没怎么在整理,如今已荒废不堪。 我在浴室窗户附近蹲下,将手伸进地板下的缝隙,拉出里面的某样东西。 那是原本装着煎饼的银色方形罐。华伶生前,我们称这个罐子为秘密宝箱,把四叶幸运草或弹珠汽水的弹珠装进去。现在除了那些物品外,还放入了华伶珍藏的玩偶、华伶使用的梳子、华伶的照片等等——换言之,里头收藏着华伶的遗物。 打开盖子,最先看到的是华伶的红色凉鞋。加上之前在浦岛隧道捡到的那只,里头装着一双鞋。 我端详着凉鞋,心情感到十分平静。看着这双鞋,我就能相信华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再等我一下。 我祈祷似地盖上盖子,把宝箱放回原位。从以前开始,这里就是固定摆放宝箱的位置,是我和华伶一起决定的秘密之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其放在房间内保管,但是被父亲发现可能会被丢掉,所以我一直放在这里。 我记得在母亲失踪后不久,精神不安定的父亲便把华伶房间内的东西全丢了。华伶的遗物之所以这么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尽管我对父亲这番行为感到气愤,但对他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反正这只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差而已。 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用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正好七点。 于是我回到房间,准备出门上学。 七月将近中旬,阳光愈来愈强烈。 我看着用书包代替阳伞遮阳、奔进校舍的女生,通过校门,然后从换鞋的入口处进入校舍。 我在走廊上前进,打开2-a教室的门。当我正要坐到自己座位上时,赫然察觉教室内有名陌生的学生。她留着妹妹头发型、戴着眼镜,十分不起眼。 我心想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凝视一看,差点忍不住「啊」地叫出声。 那名女生正是川崎同学。 她把头发染黑,裙子长度也改成及膝,跟以前的辣妹形象完全相反。 「小春,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改变形象?」 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女生,以调侃的语气问道。川崎同学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以暧睬的回答应付过去。她强颜欢笑、缺乏自信的口吻,跟以往高傲的态度相比,改变幅度实在是难以想象地大。 「那是游戏处罚吗?」 加贺如此低喃道。他今天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我的座位旁。 「可能是改过自新了吧。」 「那个任性女王改过自新吗……人类真是难以理解啊。」 「川崎同学也是经历很多事啦。」 「很多事啊……不说这个了,你昨天和花城一起去哪里了?」 突然被这么问,我顿时慌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哦,原来是真的啊……没什么啦,我只是听书法社学长说,在公交车上看到花城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你就算了,毕竟花城挺有名的,会被察觉也无可厚非。然后我问了那名男生的特征,学长描述的形象跟你很像,所以我才故意套你话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完全中计了啊。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 加贺饶富兴味地询问,我只好苦笑着回答: 「不是你期待的那种关系啦。我们不是恋人,恐怕也不算朋友吧。」 「那你们去哪儿了?你是搭电车的吧。」 「去川崎同学家,把暑假作业交给她。」 「你跟花城两个人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演变成那种情况?」 「确实发生很多事,多到说明不完的地步。就算耗费我的一生,也无法讲明整段过程……」 加贺傻眼地骂了一句「鬼扯」。看来他察觉到我只是懒得说明而已。 「不过,你们会凑在一起也不令人意外,毕竟你们很像嘛。j 「咦?哪里像?我们一点也不像吧。」 「不,很像喔。你完全不对他人敞开心扉,花城一看就知道也属于那种人。你们都对他人 漠不关心,感觉波长很合。」 「……说得你好像是心理咨商师一样。」. 「因为观察人类是我的兴趣嘛。」 「这话可是我第一次听说。」 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起,加贺说了一句「晚点见」,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到了午休时间。 平常总是在跟班们的包围下用餐的川崎同学,今天一下课便拿着便当离开座位。我正在想她要去哪儿,就看到她在花城的座位前停步,微微举起手上的便当。 「……那个,我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 教室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花城正要打开三明治,闻言似乎有些困惑,只是淡淡地回答道:「请便。」于是川崎同学从自己的座位拉椅子过来,在花城桌上打开便当。 真是异样的光景。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尽管仍然不发一语,却面对面在用餐。 川崎同学和花城在默默吃饭的时候,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其中一名女生i羽田,笑嘻嘻地走向两人的桌子。 「小春~你为什么要和花城吃饭啊?」 这句话听起来,与其说是指责川崎同学不和自己这些人吃饭,更像是基于好奇而带有轻蔑和嘲笑意味的提问。 川崎同学尴尬地低下头,然后小声回答道: 「……一样。」 「咦?什么?说大声点好吗?」 「因为我决定要变得和花城一样。」 教室宛如海水退潮,瞬间安静下来。 羽田惊讶得张大嘴,花城也显得相当震惊。 这个问答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川崎同学是不想和原本团体的人一起用餐,无奈之下才和花城一起吃饭。虽然实情可能真是如此,她或许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编了一个借口想蒙混过去。 这时,羽田的头脑似乎终于理解了,她突然高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认真的吗!?」 教室各处传出笑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已经抛弃自尊了。」「亏她先前还这么嚣张。」「被揍之后,头脑少根筋了吧?」 对于投石般的恶言恶语,川崎尽管身体颤抖、面红耳赤,仍是忍耐着不还口。 「真好笑。那么你说要变得像花城一样,具体而言是要怎么做?」 「那种事情……不关你的事」 「欸~告诉我啦~我们不是朋友吗?」 羽田一边说一边抓住川崎同学肩膀不住摇晃,以前朋友间的嬉闹显得格外粗暴,即使如此,川崎同学仍是一动也不动,完全不抵抗。 「呐,说句话啊。」 只见羽由用力推了川崎同学一下,手同时勾到铺在桌上的桌巾,川崎同学的便当猛地滑向一旁。川崎同学「啊」了一声,却为时已晚,便当已经撒落在地。 羽田似乎没想要做到这种地步,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然而她没有道歉,反而哼了一声。 「我先声明,这可不是故意的,都是小春你不快点回答的错。对吧?」 羽田向方才待在一起的小团体争取认同。她们马上响应道:「嗯嗯,你说得没错。」没有人站在川崎同学这边。 川崎同学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仍是紧紧闭上嘴巴,开始收拾地上的便当。她眼中含泪、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虚弱得让人看了心痛。 我中断用餐,心想至少帮她收拾吧。此时,椅子拉动的声音传来。 「川崎。」 花城从座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移动到椅子旁。 大概没想到花城会介入吧,羽田明显露出慌张的模样。 「你刚才说想变得和我一样,对吧?」 花城这么一问,川崎同学惊讶得点了点头。 「那你就看着吧,我来教你超过基准时该怎么做。」 花城缓缓转身面向羽田,将握起的拳头举至眼睛的高度,摆出拳击手的架式,摆明了打算揍人。羽田霎时吓得脸色发白。 「喂,等一下、等一下!我并没有要和花城同学打架!别马上就动怒啊!」 她慌张地挥动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然后急忙逃回自己的座位。 「哼,胆小鬼。」 花城骂了一声,随即从口袋取出面纸,开始收拾地板上的便当。花城无言的关心,令川崎同学感到困惑不已,但她仍是难为情地开口道谢。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我还担心会怎样呢,还好没有演变成不好的结果。 不过,川崎同学确实成长了。她一定真心想变得和花城一样吧,所以即使遭受那样的侮辱也不回嘴,还不忘向花城道谢。 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相当值得尊敬。我在心中小声地为川崎同学送上表扬。 午休发生争执的那天晚上。我拨开茂密的枝叶,凭借手电筒在没有道路的树丛中前进。夜晚的山上十分喧闹,不逊于蝉鸣不止的白天。各式各样的虫鸣与夜鹰笑声般的啼叫,在山中不绝于耳。 「好痒……」 尽管在离开家之前,我己经用防蚊喷雾剂喷过全身,如今却已有三处被蚊子叮咬。穿短袖来真是错误的决定。我很想走在没有生长杂草的铁道上,但因为被滨师警告过,只好走在没有铺设道路的小径。 不断与大自然抗争后,我终于抵达通往浦岛隧道的楼梯。 我开始走下阶梯,途中便看到浦岛隧道前有着白色光源,那应该是手电筒吧。我心想花城可能已经来了,于是加快脚步,结果果然如我所料。她蹲在地上,双手紧握着手电筒,用其照亮地面,似乎还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花城,你已经到了啊。」 我走下楼梯后才呼唤她的名字,花城立刻弹跳似地站起身,将手电筒对准我。灯光太过刺眼,我不禁眯起眼睛。 「好慢!」 花城大声怒吼。 我一看手机,时间显示晚上八点。 「我准时到耶。」 「提早五分钟行动是基本礼仪吧!」 「上次迟到三十分钟的花城说这句话,我觉得不能让人信服啊。」 「那是白天,根本不算!现在是晚上欸?一个单身女子待在这种渺无人烟的深山里,一下子就会被野兽吃掉,早上就只剩白骨了。」 「不会啦,又不是非洲大草原。话说,你讨厌晚上的话,明天早上再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想要尽可能调查久一点,就只能选在今晚行动呀。」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星期五。六日是假日,星期一则是校庆,所以也是假日。换言之,我们有三天的连续假期。 要调查浦岛隧道,最先会遇到的难关就是时间问题。只是待在浦岛隧道内就会流逝大把光阴,亦即调查也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因此,正好适逢三连假,当然要用在调查险道上。 正如花城所言,若要在浦岛隧道内尽可能调查得久一点,比起在星期六早上开始,从星期五晚上展开调查会比较好。即使如此,我们能在浦岛隧道停留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分钟左右。为了这两分钟,我得牺牲三连假,还必须特地向父亲取得外宿的许可。 「我们没时间在这里废话了,你还记得我们讨论的内容吧?快点走吧。」 花城拉着我的手,与我一同踏入浦岛隧道。 湿暖的风拂过颈子。明明气温应该比白天低,犬概是因为黑暗和湿气的关系,隧道中感觉莫名地闷热,真想快点调查完后出去。 这次我们调查的是浦岛隧道的长度。我们打算越过时间流动变化的境界线后,全力刺到能前进的最大极限之处,然后再折返。 「假设能在浦岛险道内停留的时间是两分钟,即使考虑折返的路程,应该也能前进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考虑这座山的标高,从最前方的鸟居开始算起,这条隧道应该不可能延续到三百公只后。所以顺利的话,我们就能到达隧道的另一头。」 「喔喔,分析得很像一回事呢。」 「很像一回事?」 「好像很聪明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 花城轻声一笑。她大概觉得我傻愣愣的吧。 「在这之前,我去图书馆查阅很多书。我姑且试着查过浦岛隧道的数据,但是没有相关文献,也没有网络信息。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自行推测并验证。」 「不愧是花城……话说,我的手有点痛耶。」 花城停下脚步的同时,放开我的手。 从我们进入隧道的时候,她就一直握着我的手。如果只是握着的话,我可能只会有点心跳加速,并不会打算说些什么;可是她握得相当用力,指甲甚至刺入我的肉中,因此尽管有些过意不去,我还是诚实地报告了。 「是、是呢,一直牵着手也很奇怪嘛。」 「不,牵手本身我是不在意。」 「不用了啦。好了,走吧。」 花城说完,催促我走在前面。 我一往前走,立刻感觉到背后有人拉着我。花城似乎抓着我的衣服,而且距离特别靠近。 每当我跨出一步,脚后跟就会被她踩到,非常不方便行走。 「花城,你该不会怕黑吧?」 我边走边这么问道。花城一句话也不回答,看来被我说中了。难怪从我们刚才见面起,我就觉得她一直显得惶惶不安。 「我就是怕黑啦,不行吗?」 花城似乎放弃抵抗,用带着责难的语气回答。 「没有不行,我只是有点好奇。之前进入隧道时,你不是都很平静吗?」 我是指她尾随我以及调查浦岛隧道时间流动的时候。我不记得她有露出害怕的样子。 「那时都是白天呀。外面很明亮,隧道里也只是有点昏暗,我还能忍耐。可是夜晚就不行了,—内外都一片漆黑,如果手电筒的灯光消失,我肯定会陷入恐慌。」 「有那么可怕吗?」 「很可怕啊。不如说,不害怕的塔野同学反而不正常。那种黑暗侵袭而来、身体受到压迫的感觉,你不明白吗?自己与其他东西的境界线变得暧昧不清,呼吸变得急促……」 听着花城零碎地口吐真言,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刚才以疼痛为由,让害怕黑暗的花城放开我的手。别说是作为一个男人,甚至作为一个人的器量都显得太狭小了。 我静静地深呼吸后,下定决心握住花城捏着我衣服的手。她似乎吃了一惊,手猛然一震,但很快地便反握我的手。 时间不到三秒,期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毫无疑问地,这是我至今和她最亲密的接触。之后,我感到很难为情、浑身不自在,为了转移注意力,主动找了一个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真令人意外,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难道是过去有什么阴影吗?」「小学时,有次我和同班同学吵架,被关在教室的橱柜里。自此之后,我就很怕黑暗狭窄的地方。」 「这、这样啊。」 我不禁结巴地附和道。我本来想说是轻松的话题,却不小心翻出比想象中还要沉重的往事。 「我并不是被霸凌,只是一时疏忽大意罢了。反正最后我以自己的力量逃出橱柜,然后用扫帚痛殴把我关进去的人。」 「哈哈,这很像花城的风格呢。」 「塔野同学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 「当然有啊。虽然我一时想不出来,不过我害怕很多东西。」 「那最害怕的呢?」 「最害怕?嗯~我想想 」 这个问题很困难。我虽然有无数害怕的事物,但要排列顺序就伤脑筋了。 熊、鲨鱼、地震、疾病……一般人恐惧的东西,我大多都害怕。这些东西硬要找出共通点的话,那就是都会造成死亡,又或者是死亡本身。可是那些恐惧全是出于生物与生倶来的本能,总觉得不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害怕。 我——塔野熏感觉可怕的,是与死有关的事物。 也就是——亲密之人的去世。 「我不知道呢。」 「是吗?」花城似乎感到无趣地这么回道。 我认为应该避免气氛会变得沉重的话题,所以刻意不回答。这个选择一定是正确的吧。 「啊,你看。」 我指着前方。位于隧道深处的火把光源隐约可见,我们接近鸟居了。我和花城小跑步前往那里。 我们在鸟居前停步。来到这里就不需要手电筒了,于是我将手电筒收进口袋,花城则轻轻放开我的手。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吞下一口唾液。 时间限制为两分钟。用一分钟跑到能力所及的最大范围,剩下一分钟则用来折返。 为了管控好时间,我打开手机的秒表功能。 「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 「我也没问题了。」 花城似乎有些紧张,表情十分严峻。即使如此,她看起来并不像在害怕。花城的双眼直视隧道深处,眸中闪烁着憧憬与好奇的光辉,看来不用担心她了。 「那么我喊预备开始就起跑哦。」 我摆出预备起跑的姿势,握紧的手完全汗湿。 「预备,开始!」 计时开始。与此同时,我们拔腿狂奔。 我跑在前头,不断穿过鸟居,速度大约是全力冲刺的八成。花城拥有凌驾田径社的脚力,就算我跑得快一点,她也能好好跟上吧。 我一边跑,一边看向手机画面。才跑了十秒,还看不见出口。 我回头一瞬间,以余光窥视花城的脸色。 她的表情显得游刃有余,于是我试着再加快一点速度。 二十秒,三十秒,时间逐渐流逝,外面早就是白天了吧。隧道里一路上都只有鸟居和火把,景色完全没有改变。 这么说来,有件事令我有些在意。 花城是为了什么而进入浦岛隧道呢? 这几天我和花城说了好几次话,但是她进入浦岛隧道是为了追求什么,我却毫不知情。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介意,但彼此的情报若不共享,对于之后的探索可能会造成影响。今天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问一下或许比较好。 好了,差不多快经过一分钟了吧,感觉脚开始感到沉重了。 我低头想确认时间之际,前方忽然传来啪唰啪唰的声响。我抬头想看是怎么回事的瞬间。 不知从哪儿来的纸片从天而降,而且不只一、两张,而是数之不尽的大量纸片。 「哇!」 漫天飞舞的纸片中,彷佛台风天吹飞的广告纸一般,其中一张直接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视线被遮蔽,顿时有些恐慌。我赶紧要把纸片拿来,却不小心绊倒脚,跌了一大跤。 「痛!」 「塔野同学!?」 跌了这一跤,纸片随即离开我的脸上。同时,我也看到一个物体从我眼前滑走。那是我的手机,似乎是跌倒时从我手上脱手而出。 我急忙跑去捡。要是没有手机,就不知道时间过多久了。 我大概前进了三公尺,捡起地上的手机。幸好只是表面有些伤痕,手机并没有坏掉的样 子。太好了……不,并不好。 「抱歉!花城!我浪费了时间——花城?」 我本以为花城不是跑在前面,就是来到我身边,但事实上两者皆非。她就正好站在我跌倒的地方,愣愣地注视着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一张纸片。 花城脚下散落着刚才降下的大量纸片。纸片大小不一,数量大约有一百张。 「花城?」 即便喊她也毫无反应。花城的肩膀上下起伏,呼吸似乎相当急促。她应该比我还有体力,只跑了一分钟,我不觉得会让她因此上气不接下气。 她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我奔到花城身边。 「你还好吧?怎么了?」 不知是否有听见,只见花城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这是……」 我窥视花城拿着的纸张。 纸上描绘着画。那是笨拙得像是小孩所画的图画。只见画被格子分割,还有用于填写台词的对话框。这是漫画吧,为什么隧道里会出现这种东西呢……尽管谜团重重,但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了。我往手机画面一看,时间已经经过一分钟,我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花城,我们必须回去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我。非但如此,花城突然跪在地上,急迫地开始收集散落一地的纸张。 「花城!」 我提高声量叫她,但是花城的手仍然没有停下。 「你在做什么!没有时间了!」 「你先走!」 「咦!?不,这不可能!我不能丢下你!」 「我也不能丢下这些!」 她气势逼人,专注地收集着散乱的纸张,那模样明显很不寻常。 我很快领悟到,光靠言语无法说服她。一瞬间,我想到是否要把她强行拖走,但那样太耗费时间了。 「啊啊,真是的!」 我决定帮忙花城。只能相信这是最佳选择了。 一将纸片全部收集完毕,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朝出口奔去,甚至没有余裕确认时间。 我们持续全力奔跑,穿出千本鸟居。抵达这里后,时间的流动应该就恢复正常了。 「累、累死了……」 我忍住想要当场坐下的冲动,开始走向外面。愈靠近出口,隧道里就变得愈明亮。接着,我们逐渐听见蝉的鸣叫声。 走出隧道后,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头上。 我查看手机,画面日期显示在七月十六日,时间是下午一点。我们进入隧道是在七月十二日的夜晚,换言之在隧道内待了三天半以上。花费那么多时间,结果仍是无法测出隧道长度。我们得到的收获,大概只有隧道长度至少在三百公尺以上这件事。不,似乎还有一个收获。 我目光移向手上抓着的一迭纸。下一秒,那迭纸忽然不见了。 「咦?」 我手上的纸瞬间就被花城抢走。她恐怕是不想给我看见吧,因此我只看到一眼。 「呃……花城。」 花城背对着我,我向她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 「……的……」 「咦?我没听清楚。话说,你面对我好好说话啦。」 即使我这么说,花城仍是不转身看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抓住花城肩膀,半强迫性地把她转过来。 「我说你啊。」 我吓了一跳。 花城在哭,泪水在眼中形成薄膜。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花城擦掉眼泪,态度一变,以明确的语气说道: 「这是无聊的东西。」 「不……那是谎话吧……」 一般人才不会宁可趴伏在地,也要拼命收集无聊的东西。 就我着过一眼的印象,纸张并没有劣化或破损的迹象,不像是被人丢弃的,但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降下那些纸。这么一想,那些也是浦岛隧道的产物吧。跟华伶的凉鞋和鹦鹉『喜伊』相同,那是不可能出规在这里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纸张呢?花域哭泣的理由又是什么? 「那些是花城想要的东西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东西?拜托理具体说明啦。」 「就算说明也没意义。」 「你不说出来看看怎么知道,或许这会是解开浦岛隧道之谜的提示呀。」 「……真的是说了也无济于事的东西啦。」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有什么理由让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口。 如果以会对今后调查和探索浦岛隧道造成阻碍为由,向花城提出质问,她会如实回答吗?……不,还是算了。就算能因此得知那些纸张是什么,也将在我与花城之间留下裂痕,反而会对调查和探索造成实质上的阻碍。 话虽如此,至少有一件事我想问清楚。 「花城进入浦岛隧道,是想获得什么呢?」 「那是……」 花城张着嘴僵住了。似乎有话想说,却卡在喉咙。 停顿十秒钟后,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也不清楚。我想说进去后应该就会发现。」 「咦……竟然只是因为这么含糊的理由吗?」 「但是我的目的很明确。」 她认真地这么说完,继续说道: 「我想要变得特别。」 「特别?」 「能够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时间流动异常的空间。造访这种无法用常理说明的地方,没有比这个更特别的经验了吧?」 「我认为就算经历特别的经验,也不代表能成为特别的人吧。」 「不对。特别的经验会培育出特别的人。」 我开始头昏了。 「一直说特别、特别的,为什么你那么想要特别啊?」 我站起身,用比先前更加强烈的语气问道。 这时,花城有如与父母走失的孩子,露出虚弱无力的表情。我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花城经过几秒的考虑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的祖父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过世了。」 一阵温热的风吹过,头上的树叶沙沙摇晃。 我轻咬脸颊内侧,感到有点后悔。 「……对不起。」 「不用道歉。」 「他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吗?」 「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连他的长相都不太记得。」 「是、是这样啊。」 「不过我很害怕。」 花城开口,娓娓道来。 「即使祖父过世,也没有任何改变。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有人在葬礼时流泪,但是人总有一天会死吧?所以悲伤也只是一时的,大家迟早会接受他的死亡,然后自己也会死去。就算不能接受死亡,任谁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人活过的痕迹,会随着时间而淡薄,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最终都会完全消失。在祖父死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 「塔野同学,你不觉得那样很绝望吗?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么我是为什么而诞生?对世界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如果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那么我有活着的意义吗?这么一想,我不禁觉得平凡非常可怕。所以我想成为极少数的人,我想成为不平凡的人,成为能在这世界留下痕迹的特别之人。」 「……」 我无话可说。因为她这番话实在既突然,又出奇得骇人听闻。 这不是能用「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类廉价台词,就能敷衍过去的话语,必须用自己的真心话认真回答才行。 我想了又想,拼命地思考。 然而,我仍旧想不出任何答案,什么也没有,花城的信念没有丝毫空隙容我挑剔。不过,这信念会如此无坚不摧,也很正常吧。花城一定被这命题折磨了好几天,说不定是几个月、几年。花费那么长时间才确立的信念,我不过思考短短几分、几秒,是不可能对此置喙的。 即使如此…… 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坦率地赞同她的想法。 所以—— 「你又难得地多话了呢。」 我只能讲出这种话。笨蛋……真的是太笨了。 「……塔野同学,你真过分。对我来说,说出这番告白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耶。」 花城瞪了我一眼,我急忙道歉。 「对、对不起,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小心就……」 「没关系啦,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比起这个,你明白了吗?我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 关于这点,说实话,我虽然理解却无法认同。我完全没想过像花城一样成为特别之人。 ——平凡不就很好了吗?即便对世界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也没关系,只要能过着无拘无束的幸福生活,我就别无所求了。不管是戏剧性的幸福还是悲剧,我都不需要。只要和平的日子能持续下去,成为众多平凡人之一又有什么不好? 然而,花城是否要进入浦岛隧道,我当然没有权利为她决定。况且,就算控诉她动机不纯,以她的行动力和坚强意志,一定也会独力挑战浦岛隧道吧。 即便不考虑利害关系,我也不想与花城对立。既然如此,我的回答就只有这个了。 「……我感受到花城是认真的了。」 「真的吗?」 我用力点头,花城随即松了一口气地露出笑容。 「那就好。」 我感到莫名内疚,忍不住要别过头去。 结果,那天我们从第六节课才去上课,惹得滨师大发脾气。 「呼哇啊……」 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被数学老师一瞪后,不禁缩起脖子。 我们星期五夜晚进入浦岛隧道,出来的时间是星期二——也就是今天。即使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我的生理时钟却还停留在深夜。因为等同熬夜上课,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忍住涌上的哈欠,右手转动着笔。上课内容完全没有进入脑中,我一直在想着浦岛隧道的事。 浦岛隧道的特性有两个。首先,其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另一个则是能得到想要的事物。前者已经验证过,但后者尚未查明清楚,而我烦恼的原因就在此。 华伶的凉鞋和应该死去的鹦鹉,都与我想要的东西有所偏差。而如果相信花城所言,隧道内突然出现的大量纸张,也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浦岛隧道是以什么为基准,显现那些东西昵?我不认为它只是无差别地投影出浮现心中的事物,应该有什么规律才对。 愿望以扭曲的形式出现的那种规则性。 我忽然想起猴爪的故事。 《猴爪》是国外的知名恐怖小说。由于国中时的英文作业,我曾经翻译过原文,作为书名道具的猴爪,会让持有者的愿望,以其所不希望的方式实现,宛如充满恶意的神灯。比如说,书中想要大笔金钱的女性,竟因为儿子车祸身亡,而得到大笔的赔偿金;当她希望儿子复活,儿子却变成阴森恐怖的存在回到家中。 除却带有明确恶意这一点,猴爪或许和浦岛隧道很相似。 不,难保它没有恶意。 比如说,我初次进入浦岛隧道的七月一日夜晚。我找到华伶的凉鞋,是在我打算折返时所发生的事。总感觉这一点很不自然,或者该说太过巧合了。鹦鹉喜伊也一样,它登场的方式宛如是要将猎物引诱进隧道深处。冷静一想,那些事物给人的感觉都像是陷讲。 如果浦岛隧道存有某种恶意,会像猴爪一般,让华伶以惨不忍睹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那种事我想都不敢想。 我挥开讨厌的想法,将目光移向黑板旁的日历。 暑假就快到了。 第四章 少女的梦,少年的现实 暑假前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结业典礼结束后,我们在教室领取成绩单,在正午前解散了。 大约一半的同班同学,为了去社团或回家而早早离开教室;剩下的有大半正期待着暑假的到来,与友人互相分享彼此的成绩单,或是约定到哪里游玩。海边、烤肉、烟火大会等等,教室里到处充斥着夏天特有的关键词。 我则是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愣愣地眺望着教室。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2-a教室,心中就充满感慨,迟迟无法从座位起身。 环视教室一看,原川崎同学集团便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她们的中心人物替换为羽田,和以前同样欢乐地谈笑着。先前身在集团中心的川崎同学,如今则是被排除在外,默默地准备放学离开教室。 我原以为川崎同学会直接回家,却见她向同样在收拾书包的花城搭话。她取出手机,交谈了一阵子之后,随即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回家了。大概是互相交换了电邮信箱吧。 我心想也差不多该回家,于是站起身。此时,加贺却前来搭话。 「熏,你接下来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 「这样啊。我等下要和书法杜的人去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我正想要拒绝,却忽然打住。 说不定这是我最后|次和加贺说话。既然如此,至少答应一次他的邀约比较好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还是算了。没社团的我去参加书法社聚餐,只会让气氛变差而已。 「抱歉,我还是不去了。」 「难得没有马上回答,刚刚犹豫了一下吧?」 唔,好敏锐。 「你不用客气,他们都不是会积极纠缠不放的类型。」 「不用了啦,而且我现在缺钱。」 「你初次参加,我可以请你哦。」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在意我,你好好去玩吧。那么再见啰。」 我强行结束对话,从座位站了起来。 「等一下啦。」 他出言挽留道。 咦?我心中感到奇怪,今天的加贺格外纠缠不休呢。 「我认为可以享受的时候不好好享受,是一种懈怠哦。」 「无法保证会享受到啊。」 「光是参加就有意义了。」 「那种理论大概只有小学马拉松大会才管用。」 我不小心就讲得激动了,这样可不行。于是我轻咳一声,恢复平常的冷静。 「我不知道你是否意图帮我做心理咨商,总之你不需为我费心,我和以往一样很正常。」 「既然如此,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常迟到或旷课?」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担心我,而且比以前更加担忧。 我不想无视加贺的善意,然而这其中有着不能说的原因。浦岛隧道是只属于我和花城两人间的秘密,若坦承这件事,就等同背叛了花城。因此尽管尴尬,我仍然选择保持缄默。 「……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劝你。」 加贺以彷佛要上前抓住我前襟的气势,猛然靠近我说道: 「如果害怕失去,对于获得也变得胆小的话,你迟早会变成空心人哦。」 「……我不会啦。」 说完之后,我轻推加贺,与他拉开距离。 「我不会变成那样,而且我会确实拿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加贺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被问及言下之意之前,我便迈歩走向教室出口。 「那九月再见啰。」 加贺放弃劝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要来上学喔。」 暑假第一天,天气晴朗得令人发愁。 在约定时间的下午一点整,花城身穿便服,来到浦岛隧道前。 「让你久等了。」 我点头回应花城的问候。 尽管今天也是艳阳天,花城却身穿长袖长裤,并戴着一顶帽缘宽大的帽子,可说是非比寻常的完全防护。她之所以这样穿,是因为今天要探索的不是浦岛隧道,而是这座山。 不用说也知道,隧道是连接两个地点的地下空间,也就是存在着入口与出口。如今在我们眼前的浦岛隧道既然也是隧道,就可以假定除了这里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才是。 因此,今天探索的目的便是找到另一个出入口。 「能找得到吗……这座山挺广阔的。」 听见我这么低声说后,花城若无其事地说道: 「找不到的话,就横向挖洞,强行凿一条隧道吧。」 「咦?」 「开玩笑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花城也会开玩笑。 「我才不会模仿电影《第三集中营》那一套,开凿隧道很辛苦,而且崩塌的话就太可怕了。不过,如果后续的探索不顺利,或许可以一试。有其他出入口的话,也可以节省时间。」 「重点是要怎么挖啊?去租借挖土机吗?」 「那要画多少钱呢?」 「我怎么知道。」 再说,那种东西我们真的能租吗?就算可以,又要如何开到这边来呢……? 闲话到此为止,我拉回正题道: 「那么,要怎么寻找呢?」 「总之,在能走到的范围内,绕着这座山走一圈。塔野同学似乎比较习惯爬山,能请你带头走吗?」 「可以,那我们出发吧。」 于是,我们踏出步伐,走向荒山野岭。 仅仅两小时,探索便结束了。 我们太小看山了。 原本认为这座山的树木并不是很茂密,只要做好准备,要探索应该很容易。然而,我们显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首先,我们的目标太不明确。如果知道要往哪里走,只要朝着目的地前进就好;但是要找寻某个特定东西时,就必须到处走动,搜寻每一处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这是件非常辛苦又无意义的工程。起初,我和花城都将这次探索当作是有点辛苦的郊游,但是经历了脸上沾满蜘蛛网、常常差点滑跤等状况后,我们渐渐不再交谈,最后甚至忘记来时路,险些遇难。 当我们回到浦岛隧道前的时候,两人都已疲惫不堪。 花城清除着沾在头发上的蜘蛛网,歉疚地说道: 「我有点轻率了……」 「不,我也应该仔细思考后再行动……虽然现在才三点,但今天就先回家吧。」 「好。我好想冲澡……」 因此我们决定踏上归途。 走上楼梯、来到铁道前时,我赫然发觉一件事。 「嗯?」 我按压着衣服上的口袋,却没摸到应该有的感触。即使伸进口袋中试着摸索,里头还是空无一物。 「怎么了?」 「我好像弄丢家里钥匙了。」 「咦,不要紧吧?」 「家里有备用钥匙,所以不要紧。不过,我今天必须找地方消磨时间到晚上了……」 晚上——正确来说,是要等到上班的父亲回家。每当假日上班,他都会比平常早回家,所以我大概八点左右就能进家门。 「这样的话……」 花城突然高声说道。或许是日晒的关系,她的脸有点红。 只见她怯生生地问道: 「要不要来我家呢?」 花诚住的公寓大楼,位于比较靠近镇上的地区。 我们通过自动锁的门,走在整洁的内廊上。虽然这样说对川崎同学很不好意思,不过同样是集合住宅二,花城所在的公寓比川崎家大,而且相当干净。 我们在某扇门前停步,大概是到了吧。然而我一看门牌,上头的名字却不是「花城」。 这么说来,她曾说过自己没有父母。 那是花城痛揍学长那一天所说的话。幸好我在发问之前就先想起来了。 花城开门入内,我则跟着她进入玄关。紧接着,一位年约五十几岁的女性从靠近玄关的房间探出头。她斑白的头发绑在后方,手上提着环保袋,似乎正要出门购物。 花城停下脚步说了声「我回来了」,向女子打招呼。两人似乎同居一个屋檐下,但花城的态度格外地礼貌。尽管对此抱有疑问,我还是先低头说道:「打扰了。」 「杏子带朋友回来吗……?」 那位女性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惊醒似地以手掩口。 「我该去泡杯茶比较好吧……」 花城摇摇头。 「不用麻烦了。比起这个,请您以购物优先吧。」 「是吗……?那我就去买东西啰。」 女性从我身旁通过,走出家门。 「跟我来。」 花城向我招手,于是我跟着她在走廊上前进。 「刚才那个人是我姨妈。」 或许是看出我的疑问,花城主动说明道。 「姨妈两年前丧夫,女儿也长大独立了,所以现在我和姨妈两个入一起住。同只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对她仍是用敬语。」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间,进去吧。」 在花城的催促下,我进入了位于尽头的一间房间。 「等我一下。」 只见花城小跑步离开,不一会儿,便拿着毛巾和杯子回来了。 「这是湿毛巾和茶。」 「啊啊,谢谢。」 「我去冲个澡,你就用毛巾擦擦身体,在这里等我吧。」 她用遥控器打开冷气电源后,再次走出房间。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 总之我先正坐于地板上喝茶,再用她交给我的湿毛巾擦拭脸和脖子,同时环视房间。 房间内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遮住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柜。书柜上的书从文库到漫画都有,不分类型,种类繁多,依照出版社分类摆放。我不禁心想,从这种地方看得出花城的性格呢。接着,我的目光自然地移到书桌上。收拾整齐的房间里只有那里特别散乱。桌上杂乱地堆着许多书,还有橡皮擦屑。 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跟川崎同学的房间差不多,都很朴素。最近的女生房间都是这样吗?还是我对女生房间抱持太多幻想了呢? 我就这样观察着房间,不知不觉间便擦拭完身体,变得无事可做。因为地点特殊,i没事可做就令我坐立难安。就算想放空发呆,女生房间特有的芬芳香气也会扰乱我的思考。 我想看本漫画转移注意力,于是走近书柜。只是借一本来看,她应该不会埋怨吧? 此时,我正好发现以前就很想看的漫画,决定借那本看看,便从书柜抽出漫画。 「嗯?」 漫画和书柜之间夹着一只信封,似乎被人刻意藏在那里。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伸手抽出信封。接着,我往信封正面一看,上面印有『夕灯社』三字与那间公司的标志。信封已经拆封过了。 擅自看别人的信毕竟不好。正当我想放回原位之际,手上动作停止了。 「夕灯社应该是那间公司吧……」 发现这一点后,我的脑海立刻闪过与花城一同进入浦岛隧道时的光景。 花城她该不会…… 好奇心与罪恶感在我脑中对峙,最后前者以些微差距获胜,于是我缓缓抽出信封内的纸张。 「哦……」 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抱歉,我洗得有点久……啊,那是……」 「啊啊,我正好闲得慌,所以借来看了。」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床,举起手中漫画晃了晃,问道:「不方便吗?」 「不会。」她随即回答道。 花城穿着轻薄的吊带背心搭配短裤,衣着比以往暴露。光是和她处在同一个空间,我的心就跳得飞快。她坐到我的身旁来时,我更是紧张到极点。 我将读到一半的漫画搁在桌上,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主动向花城攀谈。 「花城看的漫画也相当多呢。」 「对啊。意外_吗?!」 「是啊,毕竟你在学校看的都是文库本。」 「你观察得很仔细呢。」 「因为你很引人注目啊。」 花城小声地笑了几声,我的紧张则是稍微缓解几分了。 之后,我们开始闲聊。 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喜欢的漫画、喜欢的小说、喜欢的食物之类的。时间有如浓稠的蜂蜜,盈满整个房间,持续并缓慢地流动着。 「我其实有父母。」 就在聊完以前玩过的游戏之后,花城突然说出这句话。 「虽然就不在家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说谎,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我的父母都在东京,他们两人非常严格,对于总是表现出反抗态度的我似乎感到很头疼。所以他们以更生为名义,把我流放到姨妈所在的这个地方。」 「竟然说是流放啊。」 我露出苦笑。 「即使流放地与陆地相连,好像也会使用流放一词喔。」 其实我苦笑的意思是,这里并没有偏僻到需要用流放来形容。算了,就别和她争辩这个了。 「我讨厌父母,他们盲目信奉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轻蔑追逐梦想、选择走在崎岖道路上。我最讨厌他们了。可是,听到他们要把我送来香崎时,我仍然大受打击。即使我觉得自己分厌恶他们,内心深处还是无法彻底讨厌他们。我真像个笨蛋一样。」 花城自我解嘲。 「我带着这种可悲的心情来到香崎,有点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虽然以前也打过架,但是被男人搁脸踢腹倒还第一次。老实说,那时候我差点就哭了。」 花城继续说道: 「可是啊,就在那时,塔野同学出现了……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没有父母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好像回答……『那真好呢』。」 「对,既不是出于憎恨,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自然说出口的一句话。我那时就想『啊啊,这个人远远走在我的前面呢』。这也是我放学后跟踪塔野同学的原因。因为我先确认,为什么你会说那种话。」 「……原来是这样。」 「虽然这样说可能非常不恰当……可是对于怀有许多问题、一点也不普通的塔野同学,我大概……怀抱着憧憬之情吧。」 花城裸露的肩膀,触碰道我的上臂。 她散发的芬芳想起,令我感到意乱情迷。 「塔野同学,你转过身来。」 我缓缓地望向花城。 让红的睑、湿润的眼眸、娇艳的红唇。 只见花城咽下一口唾液。 「我对塔野同学—」 「花城。」 我打断她的话。因为我有一种宛如用菜刀活生生斩断鱼头的不祥预感。 「什么事……?」 花城露出似乎颇为不满的神情。 我干脆地问道: 「你有在画漫画吗?」 花城起初一脸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我不禁不安地心想,难道是我判断错误了?然而,很快地我就知道这份担忧是多余的。 「咦、啊、什……」 花城浑身颤抖,嘴巴像水池中的鲤鱼似地开阖着。本就红润的脸蛋又泛起红潮,目眦欲裂似地双眼圚睁。她的表情中夹杂着极度的惊愕、羞耻、困惑等情绪,然后猛地将脸贴近我。 「为、为、为什么……」 她显得难以置信,要求我说明为何知情。 「我拿漫画的时候看到一个信封,好奇之下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张纸。那是所谓的评分表吧?只要投稿漫画奖之类的就会收到的东西。」 「呀~」花城发出一声怪叫,猛扑上来。由于距离极近,我无法闪躲,直接被她推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看!」 花城骑在我身上,大力摇晃我的肩膀,咄咄逼人地问道。她扑过来时,上衣肩带脱落,露出底下一部分的内衣。我赶紧别开头。 「我一时好奇,不小心就……」 「别、别人的东西,不、不可以随便看吧!」 「这一点是我错了,可是你也不需要那么害矂吧。」 「我没有害臊!我是在生气!」 她比我想象得还要慌乱三倍 「再说,你的评分相当高呢。设定似乎也很有趣,可以的话,真想看看你的漫画。」「咦……」 摇晃我肩膀的手,突然停止动作。 我身体往后退,逃出花城的身下,然后和她面对面说道: 「看桌上这么散乱,你现在也有在画吧?我想看看花城的漫画。」 「不行……我的漫画还没有到可以给人看的程度……」 刚才的慌乱好似虚假的幻觉,如今的她显得十分缺乏自信。看着她的变化,感觉挺有趣。 「你会投稿漫画奖,就是因为想成为漫画家吧?既然如此,给别人看过绝对比较好。我 告诉你感想的,拜托了。」 「可是……很难为情啊……」 「想看!我好想看花城老师的漫画!不然我付钱了好了,请让我看吧!」 「嗯~~~」 她的反应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困扰。 接着,她爬到书桌前,从抽屉取出一迭纸。然后转身面向我,有如颁奖状般,将那迭纸名幸运残存的少女到双手奉上。 「不嫌弃的话……这是我最新画完的漫画。」 「我可以看吗?」 「别、别太期待喔,跟职业作品相比,这真的就跟涂鸦一样……」 「我会仔细拜读的。」 我郑重地接过以长尾夹夹住的原稿。 封面的画非常漂亮。我看一眼,便觉得大致而言并不输给职业漫画。这样的话,内容应该也值得期待。于是我开始翻页阅读。 「……」 沉默在房内流转,空调的运转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在我阅读的期间,花城显得坐立难安。她一下子用手指卷着头发,一下子又频频变换坐姿。这样的花城令我感觉颇为新鲜,我不由得一边看漫画一边偷看她,结果惹得她生气喊道「给我专心点」。向她赔罪后,我再次专心看漫画。 我花不到3:分钟,就看完这部作品…… 这个类型应该分属于科幻类。内容大概是说,在文明毁灭的世界里,一名幸运残存的少女到各处女性,寻找其他生存者的故事。 「……怎、怎么样?」 花城紧张得全身僵硬,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成正座的姿势。 我诚实告知自己的感想。 「非常好看!」 我高举原稿,热烈地说明。 「主角不屈不挠的无畏精神,真的很吸引人。特别是在最后,主角得知自己其实不是人类,而是仿生人的那个段落。她在这里先是绝望,然后重新振作,再次开始寻找人类。这一段真的很感人。不仅如此,读完后我才发现,前面很多地方都有伏笔暗示着主角是仿生人,让人很想再从头看一遍。真是好看到让人想一看再看。」 「…………真、真的吗?」 花城声音沙哑,给了一个显得制式的回答。 「真的,这作品就算出现在漫画周刊的短篇也不奇怪。你真厉害,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特殊才华。你还有别的投稿——」 「啊,抱歉,等我一下。」 只见花城突然起身,然后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正当我心想她在做什么时,花城双脚突然开始猛烈摆动,拍打着床铺。 「花、花城?」 「~~~」 她发出感动至极的声音,看来相当喜悦。她似乎打算用这方式,掩饰自己难为情的一面。只见她双脚摆动的频率丝毫不减,持续了好几秒,最后像是电力耗尽似地瞬间停下。 花城缓缓坐起身。她的浏海黏在额头上,呼吸十分急促。 「……我可能感受到五年份的喜悦了。」 「哈哈,那我看这漫画就值得了。只要花城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拜读哦。我认为目标若是成为漫画家,果然要请人帮你看过会比较好。」 「我、我并没有认真到想成为漫画家,只是偶尔碰碰运气,投稿漫画奖而已……」 「是吗?那就可惜了,明明很好看的说。」 「那种事……」 花城在口中嗫嚅着,同时撇开头。她又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我估计花城心情平复之后,再度开启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之前在浦岛隧道里出现大量纸张……那些是花城画的漫画吗?」 花城的眼晴微微睁大。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便正襟危坐,点头承认。 「对,你猜得没错。那些全是我在小学时画的漫画。」 「果然啊……」 我原本就隐约想到,那些大量的纸张是漫画。问题在于,对花城而言那些漫画是什么呢? 「那个时候很抱歉,我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 「没关系啦,都过去的事了。比起这个,我想问你那些漫画究竟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花城总算不再抗拒,平静地回答道: 「那是被我父母丢掉的漫画。」 「被丢掉?」 「对,那是在我十岁时发生的事。我上课画漫画被老师纠正,然后这件事在家庭访问时败露了。我父母要我别做无聊的事,并当着我的面把当时积累的漫画作品全部丢弃。」 「……那一定很不好受吧。j 「因为每一张都是我努力画的,于是我嚎啕大哭,跟父母大吵一架。在那之后,我为了气他们,就是要画给他们看。我虽然对别人保密,却绝对不停止画漫画。我之所以被流放,归根究底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原来如此……」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往事。如今我就能理解她拼命捡拾散落在隧道里的漫画的理由了。她和否定画漫画的父母一起住,却绝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这份热忱非常值得尊敬。 「其实你那么喜欢画漫画,没有必要瞒着大家呀。」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我才不想说。」 「这想法根本不正常吧?」 「这想法很正常。」 她的回答似乎充满感慨。 停顿片刻后,花城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不过,为什么那些漫画会出现在浦岛隧道呢?」 「咦?那是因为花城想要找回来吧?」 「我想要找回来……吗?」 「不对啊。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虽然要我把那些漫画留在隧道独自离开,我绝对办不到;但说是我想要或想取回那些漫画,却又并非如此……我果然还是不太明白。」 「嗯?……」 我暧昧地回答,不由自主的背靠着床,抬头仰望上方。 然后,「啊」地一声脱口而出。 花城吓了一跳似地看向我。 我同样吃了一惊。 「怎么了?」 「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嘴上这么说,头脑却全力运转着。 宛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一道电光,我的脑中灵光一闪。 仔细回想,这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我感觉快要想通什么了。 我把脑中散落的拼图收集起来,加以拼凑。错误的话,再用别的形状来试。 然后,我推导出一个结论。 「是那个吗……?」 在浦岛隧道发现的东西,存在着共通点。 进入浦岛燧道后,并非『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能得到的是过去我们—— 思考到这里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花城的姨妈似乎回来了。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 刚才的想法还是别跟花城说好了。一来是我还不确定,二来是我不想因不必要的臆测造成她的混乱。 于是我站起身。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这样啊。」 花城明显失望地垂下肩膀。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先决定下次见面的事吧。接下来我们要调查浦岛隧道的什么,花城有腹案了吗?」 「没有,我想停止调查了,因为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花城重新把掉落的肩带拉起,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我打算下一次就正式展开探索。」 「正式……」 我跟着覆述一遍。 「塔野同学是为了救回华伶妹妹,我则是为了变得特别。在达成彼此目的之前,我们都不出去」 我吞了一口唾液。这个时刻,终于到来。 「你已经决定好哪一天实行了吗?」 「嗯,我打算在八月二日开始。」 「好,八月二日对吧……我问一下,为什么要选那一天?」 「没什么理由……因为我想说适当地间隔几天比较好。」 确实,我们需要做许多准备。除了进入隧道时的用具,也要考虑出来后的事。 我们决定详细的准备项目,之后再用电邮讨论。于是我离开花城房间,穿上放置于玄关的鞋子后,打开大门。 「那么再见了。」 「那个、塔野同学。」 「嗯?」 花城姿态忸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再见。」 「好,再见啰。」 喀锵一声,我关上门。 最后看到的花城,表情似乎有点悲伤,令我的胸口隐隐刺痛着。 距离探索日不到一星期的某天早上,当我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花城传来电邮。 『川崎约我参加祭典,塔野同学要去吗?』 说到这个时期的祭典,指的就是邻镇举办的烟火大会。超过六千发的烟火打上高空,算是当地最大规模的有名活动,每年都有大批人潮从各地前往参加。华伶在世时,我也曾经去过。 这么一想,今天就是那个烟火大会的日子。 若是问我是否想去,其实我并没有这个想法。或者该说我不太想去,我受不了人多的地方。 于是我打开电邮的文件,输入『抱歉,我就不去了』。接下来,只要按下一「发送」就好……但我的手指就是动不了。有两个因素让我犹豫了。 首先,从花城传送的邮件文字来看,她写着『塔野同学要去吗?』,而不是『塔野同学也要去吗?』,从没有『也』字可以看出花城的迷惘。或许这样的想法很傲慢,但根据我的推测,花城大概有些抵抗和川崎同学两人一起前往,打算找我作陪。换言之,我去她就去;我不去她就不去。 考虑到川崎同学,我不免有点同情,所以无法一口回绝。这是第一个因素。 第二格原因,就和上次加贺约我时一样,起因在于我近似情义上的考虑——「这可能乐最后一次见面,赴约比较好吧」 「该怎么办呢……」 我在不至于掉下床的范围内翻滚身体,随即听见一楼厕所门打开的声音。 是父亲,今天明明是平日,不知为何他却在家。是先前假日上班的补假吗?还是他请了特休?不管怎样,我并不想和他面对面相处。 「……好。」 我把刚才打好的邮件删除,重新再写一次。 『我去。集合时间和地点昵?』 然后点选「发送」。 若是被父亲缠上就麻烦了,去看看烟火大会吧。 这么决定后,我马上开始准备。我走出房间,前往父亲所在的客厅。 父亲坐在座垫上,显得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我稍微深呼吸后,喊了一声:「爸。」「嗯……什么事?熏。」 「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啊~……这样啊,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十二点前我就会回来」 「晚餐你要怎么解决?」 「我会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知道了,路上小心。」 我点头回应,随即回到自己房间。对于我们能正常对话这么久,我感到吃惊不已。 最近父亲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以前我和他说话时,他明明不怎么回应,今天却问我要不要回来吃晚餐,而且还跟我我说「路上小心」。自从华伶死后,我就再也没听父亲说过这种话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了调查浦岛隧道,跟父亲说要外宿时或很晚才回家时,他都没有表达任何不满。 他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就觉得反正这种事无关紧要,便不再多想了。 天空渲染成赤红色时,我抵达了花城所指定的公车站牌。 平常连一名老人等车都罕见的公车站牌,如今却排起长长人龙。他们大概是要去烟火会场的人吧,有几人穿着浴衣和甚平和服。不过,我并没有在队伍中看到花城和川崎间学的身影。 自再五分钟就要发车了,她们应该到了才对。我这么想着,朝四闺张望一番。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只见花城站在那里。她今天穿着淡蓝色的连身裙。 「久等了吗?」 「不,我也是刚到。」 「这样啊。川崎还没来吗?」 「对,好像还没……啊。」 在车道对面的人行道上,我发现了身穿洛衣的川崎同学她察觉到我们在这里,随即踩着木屐走过斑马线,发出叩叩叩的声响前来。 川崎同学身穿金鱼剌绣的桃红色浴衣,一看到我便明显地扭曲了一下面孔。 「呃……为什么连塔野也来了。」 咦?花城没告诉她啊。 「是我约他来的。我觉得三个人一起参加比两个人好。」 「是这样吗?算了,既然是杏子邀请的,那就没关系……」 「杏子?」 我记得那是花城的名字。 「川崎坚持要叫我的名字。」 花城补充说明道。原来如此,有这样的原因啊。 「你们感情变得很好了呢。」 我完全没有取笑的意思,肩膀却被花城打了一下。 过没多久公交车来了。我们三人一同上车,车内座位几乎都有人坐着。花城和b崎同学勉强找到横向座位后并排坐下,我则是站着。 车门关闭,公车开动。 「你看我的浴衣如何?」 川崎同学问花城道。 「塔野同学觉得如何呢?」 花城转而问我。为什么要把问题丢给我啊? 「我、我觉得很好看哦。」 「我也是相同的感想。」 「……你们果然在交往吧?」 川崎同学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和花城都没有否认。 公交车遇到红灯而剎车,带来剧烈的晃动。我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多亏抓住吊环才勉强重新站稳。没事、没事。川崎同学看到我这个样子,傻眼地叹了口气。 「杏子,这种家伙哪里好了?」 「这种家伙?」 「是啊,不觉得傻愣愣的,一副靠不住的样子吗?长相也没多好——」 「不要说那种话。」 花城冰冷的语气宛如利刃出鞘,川畸同学狼狈之下改而向我问道: 「那,那么塔野是被杏子的哪一点吸引?」 「咦?我吗?」 「啊,这个问题我也有兴趣。」 两人直直地盯着我看,要我回答。这下子有点伤脑筋了。 「呃……这种事不太方便说出口啦。」 「没有吗?」 花城失望地皱起眉头。看来我如果不想办法回答,可能会后患无穷。 于是我绞尽脑汁,尽可能选择安全又不会太恶心的话。 「气……」 「气?」 「气味吧。」 川崎同学脸颊抽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看来我的词汇选择可能出了差错。 「讨厌。这与其说是恶心,倒不如说有种下流的感觉。塔野原来是用那种眼光……不该说你是用鼻子来判断女生的吗?」 我连忙挥手否定。 「那、那是误会。我没有一个一个闻女孩子的气味,会闻到花城的味道也是碰巧啦。」 「碰巧闻到气味是怎样的状况?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川崎同学想得那样啦……花城你也说句话吧。」 花城闻了闻自己的身体,不安地问道: 「我有味道吗?」 下公车之后,我们走路前往烟火会场。 四周已经暗下来了。所幸今晚天气晴朗,天空万里无云。 烟火会在前方一级河川的对岸施放。我们这些游客会在河的这一头观赏烟火,摊贩也会在这一侧沿着河岸摆滩。公车站牌到烟火会场并没有多远的距离,从这里便能听见夹杂于车阵排气声中的祭典喧嚣声。 我们通过行人穿越道,稍微走一会儿马上就闻到蜂蜜蛋糕的甘甜香气。 「你们两人有什么具体的预定计划吗?」 我边走边询问道。花城摇摇头,川崎同学接着回答: 「我没怎么想好要去哪里,但最后想玩超级捞球。」 「啊啊,那个很好玩呢。」 川崎同学露出讶异的的表情,然后很快羞红了脸。 「不,不是的!不是我想玩,是我弟弟想要奖品,他想要那个有刺的彩色弹力球。」 这么说来,确实有那种东西,不过那种求大概过一个礼拜就会破洞而不能玩了。 「我先前就觉得,川崎同学意外地疼弟弟呢,还会陪他们一起玩。」 「意外是什么意思啊?真失礼……这么说来,杏子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独生女。」 「哦,这样啊。我也想当个独生女呢。」 「是吗?可是我挺憧憬拥有弟弟妹妹的人。」 「欸~有弟弟妹妹其实很麻烦哦?会缠着你陪他们玩,还必须和他们一起洗澡。」 「洗、洗澡也要一起吗?」 见花城和我以外的人正常谈话,我便莫名感到安心。花城个性叛逆又喜欢马上诉诸暴力,居然变得如此善于交际。看到眼前此景,我的心境就像是守护孩子成长的父亲。我尽可能不加入谈话,走在两人的后方守护她们。 愈接近烟火会场的中心,人潮就变得愈拥挤,滩贩的数量也随之增多。周围开始飘散炸鸡的油或炒面酱料所散发的美味香气。 此时,一阵有如动画音效、发出「咕噜」声的空腹音响起。 「川崎……」花城怪罪似地说道。 「不是、不是!才不是我的肚子在叫,是杏子才对吧!真是的!」 川崎同学手扠着腰,一副有点气恼的模样。花城,你冷不防就想把羞耻推给别人啊…… 「既然肚子饿了,就去买些东西吃吧。反正离烟火施放还有段时间。」 川崎同学如此提案。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是七点整,烟火则在八点开始施放。 总之,我们沿着路走,随便逛逛摊贩。 走了一段路后,花城停下脚步。她注视着摊贩的烤鱿鱼,露出似乎觉得很稀奇的表情。 「唔哇……竟然拿整只鱿鱼来烤……」 「因为这是烤鱿鱼摊贩嘛,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看到吧?」 我这么一问,花城点头肯定。 「我有在电视上看过几次,但至今我从没逛过祭典……」 「原来是这样。」 因为东京不太举办祭典吗?还是父母没带她去呢? 「烤鱿鱼好吃吗?」 「好吃。你买来吃吃看吧?」 「可是,我也想吃章鱼烧……」 花城少见地露出认真的表情在烦恼。这时,川畸同学出声说道: 「那两个都买吧?章鱼烧的店家就在这附近。我也肚子饿了,可以帮你排队买回来。」 「真的吗?那可以拜托你买章鱼烧吗?」 「好啊。」 花城把钱交给川崎同学后,她便走到对面的店去买章鱼烧了。花城则是对这边的店家大叔说「我要一份」,买了烤鱿鱼。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闻到烤肉酱的味道,我也肚子饿了。这么一想,我们来这里的途中好像有个卖炒面的摊子。 「花城,我去买个炒面,等等回来。」 「知道了。川崎回来的话,我们就待在棚子里等你。」 「好。」 我回头前往炒面摊。 幸好这边没什么人,我很快便买到炒面,价钱是四百圆。因为花城不在烤鱿鱼的摊子前,于是我走到棚子找寻,只见两人已经坐在棚内开始用餐。花城津津有味地咬着烤缺鱼,似乎很满意。 我找了找可以坐着的地方。这只是灵在摊贩之间的简易棚子,因此只有三张两人坐的椅,现在全部的位子都有人坐了。 无奈之下,只好站着吃炒面了。这时,花城对我说道:「等一下。」 「川崎,你可以再靠过去一点吗?」 「这样吗?」 「谢谢。来,塔野同学。」 花城拍了拍挤出来约三十公分的空位。 我道谢后坐下。虽然坐起来算不上舒适,但总比站着好,有得坐就很感激了。只不过,花城与我肩膀紧靠着,让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打开炒面的盒子,将筷子伸进去,然后送到嘴边吸着面条。虽然酱汁又多又浓,但感觉格外美味。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感觉肩膀被戳了两下后,我回过头,只见花城用牙签刺着章鱼烧,送到我的前方。接着,她笑嘻嘻地开口:「啊~」 「不,我……」 我正想说不用了,花城身旁的川崎同学却狠瞪着我,似乎在叫我吃下去。好可怕。 没办法,我只好下定决心,张口把章鱼烧吃了。 「啊!好烫!好烫好烫!」 「啊哈哈。」 花域和川崎同学都笑了。算了,你们开心就好。不对,这真的好烫啊…… 我在口中滚动着章鱼烧,总算勉强吞下肚。舌头被烫得发麻。 「抱歉,是川崎提议的。」 「这可是贵重的喂食欸,你要好好品尝呀。」 老实说,因为实在太烫,我根本吃不出味道。总之,我还是点头回应。 当炒面吃完一半的时候,花城站了起来。 「我去买果汁,你们有什么想要喝的吗?」 「我也去吧?」 「不用,两个人离开座位,可能回来就没得坐了,我去买回来吧。」 「是吗?那我要cheerio的可乐,没有就买普通的可乐。」 「那我要※lifeguard,没有就和川崎同学一样。」(译注:cheeri。公司出品的一种碳酸饮料。) 「我去去就回。」花城打了声招呼后便走出棚子。 「花城变了呢……」 「真的呢……」 难得……或者说这大概是第一次,我和川崎同学意见相同。 「说到变了,我认为川崎同学也是哦。跟以前相比,你变得圆融了。」 「那是……是啊,有自觉。自从杏子转来后,很多事都改变了。」 川崎同学这么说着,露出微笑。 花城转学过来后,改变最大的毫无疑问就是川崎同学。虽然还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否会为她带来好处,不过我认为她在精神上有所成长了。至少对我来说,温柔总比可怕来得好。 「……我很感谢杏子。总有一天,我想要好好向她致谢。」 川崎同学以崇敬的眼神仰望天空。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为了掩盖那股痛楚,我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炒面。 过没多久,花城便回来了。我们三人一起边谈天边喝果汁。感到肚子饿就去买回蜂蜜蛋糕,三个人一起分着吃。 在第一发烟火打上空中之前,我们都完全忘记欣赏烟火一事。 「糟糕,河堤那边可能已经有很多人了,我们快走吧。」 我们把剩下的蜂蜜蛋糕塞入口中,配果汁吞下肚后,赶紧动身前往河堤。途中看到垃圾桶,将垃圾扔了。 正如川崎同学所预料,河堤上已经挤满了人,虽然还不至于没地方站,但是到处都铺着地垫。我们在人群中四处走动、寻找人少的空地,总算找到能容纳三个入坐的空间。 川崎同学从包包中取出地垫,打开后铺在地上。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和花城会来,带了两人用的垫子,不过坐三个人也没问题。 准备周全后,我抬头望向天空。 只听见轰地一声,传来撼动心脏的巨大声响。紧接着,色彩斑斓的闪光点缀天空。明灭的火花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将残像留在众人眼底,随后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烟火陆续施放,不断照亮黑暗的夜空。 「好美……」 坐在我旁边的花城小声地说道。 烟火咻地一声向上飞升,隔了意外长的时间后才爆开。闪光宛如活泼的青锵鱼,在空中游动。观众发出欢呼声,只见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好似金黄色的柳树。接着,空中盛开一轮花朵,无数的烟火重迭在一起。牡丹花开,蜜蜂飞舞,尼加拉瓜瀑布奔流而下,然后表演项目进行到速射连发烟火。 这时,我的右手感觉被某样柔软的东西碰触。 是花城的手。 换作平时,我会因此心跳加速、身体僵硬;现在却令人惊讶地自然接受了她的触碰。 我的手在地垫上摸索后,手指与她交缠。接触面积增加,体温交融在一起。 最后的特大烟火照亮整片天空。 我宛如在梦境之中。 「啊/太感动了~」 走在身旁的川崎同学伸了个懒腰。 烟火大会结束后,我们踏上归途。跟来的时候相比,人潮没有那么拥挤了。不过摊贩的生意仍维持盛况,到处都听得见叫卖的声音。 「老板,我要玩一次。」 川崎同学付给超级捞球的摊贩大叔两百圆。她接过捞网后,随即在水槽边蹲下,意气风发地卷起袖子。 「好,目标是一百个。」 花城有点惊讶地问道:「能捞到那么多吗?」 「这个我最擅长了。从小学时起,我捞的数量就从没输过。」 果然只是川崎同学想玩……不过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哦……我没有玩过。」 「咦,是吗?那一起玩吧。老板,再给我一个捞网。听好啰?这是有诀窍的,首先要把纸弄湿——」 当两人专心玩捞球的期间,我揉了揉眼睛。 恐怕是长时间注视烟火的关系,我的眼睛累积了不少疲劳,内侧隐隐作痛,而且也感到轻微头痛。看来今天回家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我按着眼头、仰望天空的时候,一名女性从视野边缘经过。 明明只是经过,却令我有股莫名的异样感。 我的目光追着那名女性的背影。她穿着浴衣,头发绑在后方,看不出年纪。 我的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毫无根据的使命感,叫我必须确认那个人的相貌。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跑了起来。为了不跟丢那名女性,我拼命地奔跑。 随着与女性的距离缩短,无法捉摸的感情开始转为明确的形体。 热烈的感情……信赖……似曾相识……怀念? 女性停下脚步,开始跟站在身旁年约四十几岁的男性说话。 我看到她的脸。 「啊——」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次。 那名女性是妈妈。 是五年前失踪的我的母亲。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她就算在这里也不奇怪,毕竟她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了,离婚手续只是透过外公外婆办完,在某个地方遇见她本来就不足为奇。倒是和她说话的人是谁?新的交往对象吗?他们两人似乎都玩得很高兴,母亲笑得很开心。 那么我……我该怎么做才好?……不,我还能怎么做?我只能闭上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回家吧。我不该妨碍他们两人的幸福。 可是,真的那样就好了吗?什么都不问真的好吗?比如她为什么要失踪?她恨我吗?这些问题真的都不问吗? 母亲转身面向这边。 我和她目光交会。 「——」 祭典的喧嚣远离。 闺围的一切变成慢动作,强韧的意识丝线连接着我和母亲。 我们注视着彼此,一动也不动。 经过宛如永恒的数秒之后。 母亲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她一边的脸颊吊起,嘴的轮廓颤抖着,好似快要尖叫出声。那种恐惧的模样,简直就像和野兽被关在同一个笼子一样。 如此明确的拒绝,胜过千言万语。 在母亲眼中,我大概就是恐惧的对象或心理阴影,又或者是想要忘掉的存在。 大脑判断我应该马上离开,于是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虽然我并没有期待「抱歉,我不告而别」、「我并没有恨你」这类话语,但有种狠狠遭到背叛的感觉。 我的脚步虚浮,感觉头晕目眩。走路的时候碰撞到好几个人而遭到抱怨。明明看着前方,大脑却不肯接收任何情报。 「塔野同学?」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花城站在眼前。 「我看你突然跑走……怎么了吗?你的脸色很差,没事吧?」 「花城……」 我缓缓接近花城,从正面一把抱住她。 「塔、塔野同学?」 我双臂用力抱紧,与她全身紧贴。我必须抱住花城,不然我的自我很可能被感情的漩涡吞噬,我需要一条绳子,能够将自我留住。 花城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她的体温与柔软浸透到我的身体里,将我的身体固定在原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五秒还是十秒,或者是一分钟,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我放开花城,只见她双颊泛红,我的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这样不就像是突然发情的人吗!?在公众面前,我在做什么啊! 「抱、抱歉,该怎么说呢,我不小心鬼迷心窍了……」 「好点了吗?」 花城忧心地说道。她似乎真心在担心我。 我脸上的热度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感觉可以待在这里的安心感。 「……嗯,我已经没事了。走吧,川崎同学在等我们。」 「真的没事了……?」 「对,多亏花城,我已经恢复了,谢谢你。」 我们前去与川崎同学会合。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向母亲道别。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回程的公车很空旷,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最后面的座位。坐在窗边的我一边发呆,一边随意响应花城与川崎同学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疲累,不只是眼睛,身体也很疲惫。与其说体力用尽,倒不如说精神耗尽了。 现在想来,我先前或许对失踪的母亲抱持期待。我内心深处还存有天真幻想,以为母亲从失去华伶的悲伤重新振作后就会回家。所以遭到母亲拒绝,才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在母亲失踪的时间点,我应该就已经看开了。然而,只不过是见到一面,我就变成这副窝囊样。果然血缘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吧。 今天会撞见母亲,说不定就是血缘所连接起的缘分。我与华伶之间强韧的羁绊,并不是母亲可以比拟的。若是如此,我或许能够再见到华伶。这么一想,内心便稍微轻松了一点。 ……不,不是或许能够再见。 我绝对要与她相见。 我要在这个暑假进入浦岛隧道,把华伶带回来。 这就是我的使命。 目送花城与川崎同学离开后,我从车站叫计程车回家。到家时,差不多是十点左右。 开门一进入玄关,一双陌生的鞋子随即映入眼帘。 那是双白色高跟鞋,明显是女性的鞋子。 有客人来吗?父亲还是头一次叫客人来家里呢。 我心想别打扰他们,于是蹑手蹑脚地在走廊前进。此时,客厅的门打开了,父亲从里面探出头。 「喔喔,你终于回来了啊,熏。」 大概是喝酒了,父亲的脸有些红,表情松垮下来,一眼就看得出心情很好。最近他一直都是这样,今天更是特别开心。 「你在发什么呆。来,过来一下。」 「咦……喔。」 我依言进入客厅后,马上与在榻榻米上正座的一名女性对上眼。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外表看起来很清秀,雪白的肌肤散发有如人工物的光泽。 「初次见面。」那位女性出声跟我打招呼,于是我也向她问候道:「你好。」 我往桌上一看,上头摆放着外送的寿司和啤酒瓶。寿司少了一半,啤酒瓶则是喝空了两瓶。 「总之你先坐下吧。」 「咦?」 「我叫你坐下,坐这里。」 父亲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压着我坐在榻榻米上。、 他是要我陪同吗?事情实在太过突然,我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坐在我身边,愉快地笑着抱住我的肩膀。他身上传来的酒味浓重,灼热得令人难受。「这是我的儿子熏,就读香崎高中二年级。」 「哦,看起来很认真呢。」 「是啊,他会帮忙做家事、洗衣烧饭。虽然有点爱到处乱跑,但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父亲豪爽地哈哈大笑。 「熏,你肚子饿了吧?来吃寿司,你要挑哪一样都可以哦。」 「不,我……」 「你不饿吗?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呢,很帮爸爸省钱,对爸爸的帮助很大啊。」 「……」 语气、话语、态度、表情,全都很做作。这个人只是在扮演一名好父亲,举办只有一个人的化妆舞会。 他为什么要演戏,让人以为我们感情很好呢?把我叫来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再说,这位女性父亲的什么人?她明显比父亲年轻,为什么没有对父亲用敬语?她是远方亲戚吗?难道是公司的同僚?还是朋友? 疑问不断涌出,逐渐占据我的思考。 「啊啊,这么说来,我还没介绍呢。」 父亲终于放开我的肩膀。 「她是你的新妈妈。」 ……妈妈? 这个人吗?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工作很忙,实在找不到时机。虽然这么突然我也很抱歉,不过嘛,就是这样啰。」 就是这样?这样是指怎样? 「我们很早就在职场上认识彼此,真正开始交往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吃了几次饭—— 也离过一次婚——你离家的时候——扶持着我——」 父亲说的话,我完全没有听进脑中。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很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发生太多冲击性的事,拜托让我去休息一下吧。 就算我没有任何反应,谈话仍在继续进行。 「总之,来喝酒吧。」「健康检查不会出问题吗?」「今天是特别的一天,没关系啦。」「最好是没关系。」「别说了,你也喝吧。」「啊啊,真是的。」「我们两个下次再一起去吃海鲜吧。」「等现在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说。」「那点工作花不了多少时间啦。」「也要出国旅行。」「等钱存够就买新车。」「老了以后,就两人一起悠闲生活。」「……新的兴趣。」 「……家。」 一个是从以前就身为我父亲的人;一个是预定要成为新妈妈的人。 他们两人所描绘的未来中,并没有我的存在。 没有关系的两人是因为有爱才成为家人,孩子是因为有血缘关系才能成为家人。 那么既没有爱、也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打算不久后搬家。」 「……咦?」 父亲无视我的疑问,有些兴奋地说道: 「我已经开始准备换工作。我们要离开香崎,搬去住高楼大厦。房子格局虽然会变小,不过在那边生活很方便。」 女性用力点头赞成。 「卖了这间房子就能拿到一笔钱。你也不用担心升学的事,别说是高中,不管是大学还是专门学校,我都可以供你去读,也能帮你准备一个人住的资金。我们三人一起在新的土地、新的家,重新来过吧。」 重新来过。 「今后我们要迎接新的人生啊。」 我头部的毛孔像喷火似地打开了。 开什么玩笑,这样华伶要怎么办?她还被留在过去啊。失去血脉相连的女儿,却轻松愉快地活着,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吗? 我们必须一直、一直悲伤下去,陷入无限懊悔之中,把她刻印在我们的记忆里,不然华伶的存在就真的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啊。 你这个无情的家伙。 我想痛骂他,拿起啤酒瓶打他。掀翻桌子、打破纸门,破坏一切来发泄愤怒。 然而,我只能用力紧握自己的手。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发怒,一切的冲动都仅止于「想做」,怒气不断累积在心中。没有付诸实践的言行,全都化成泪水流淌而下。 「喂,怎么了?熏?……你在哭吗?」 父亲担心似地窥看我的脸。别看啦。 「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 与你无关,你这个外人。 「……是吗?熏。」 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所以说了,别碰我。 「放心吧。你或许有很多不安,但我们三个人一起的话,肯定可以克服难关的。所以你就别哭了吧。」 看着父亲脸上充满希望地对我笑,我顿时明白了。 不管是华伶的死、母亲的失踪,还是对我的恶劣待遇,他都想当作没发生过,逃往未来。他就跟恐惧着我的母亲一样。虽说已经离婚,但他们果然是一对夫妻。 我即将沸腾的头脑,一口气冷却到冰点以下。随后,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吐了一地。 「呀啊!」 女性发出惨叫。 茶色的呕吐物泼在榻榻米上。即使混杂我在祭典吃的炒面、蜂蜜蛋糕、lifeguard的呕吐物全都吐完,我仍是不断吐出像水一样的呕吐物。 「你、你在做什么啊!」 父亲甚至忘记扮演温柔的父亲,一把将我推开。 吐到胃都空了之后,我从客厅逃回房间,也不收拾善后,将自己关在房内。我用大量的面纸把嘴擦干净,将棉被从头上罩下。虽然闷热不已,但若不这样做,我就平静不下来。 我只感到非常恶心。不管是一脸得意地谈论未来的父亲,还是把父亲的话当成崇高教义在聆听的那名女性,都只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在那里多停留一秒,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光是想起来,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靠唾液冷却被胃液灼烧的喉咙。此时,装在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 大概是父亲吧。尽管觉得很烦,我还是看一下。 是花城传来的邮件。 『今天我玩得很快乐,谢谢你。』 只是短短的内容,就彷佛附身的邪祟清除般,让我的心情轻松不少。 我真是受到花城许多帮助。祭典时的事也是一样,如果不是花城在场,我大概无法保持平静吧。没有征求同意就抱住对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依靠他人。 超出感谢的情感在我的胸中膨胀。当我认知到这一点,瞬间对花城感到无比爱恋。 我用邮件回复『我才是』后,紧握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 探索浦岛隧道的前一天,八月一日。时间是蝉叫得最大声的早上十点。 我坐在书桌前,写好一封内容是「离家出走」的信,收信人是我父亲 如果没有这封留书,我进入浦岛隧道后或许会惊动警察。警察若判断失踪者可能是遭到绑架或遇难,就会大规模动员人手以寻找失踪者。然而,只要我像这样表明自己是离家出走,他们便会判断没有刑事案件的可能,就不会进行积极搜索。这些全是花城告诉我的。 我们所担心的是浦岛隧道的存在被别人知道。如果搜索队为了找我们而进入浦岛隧道,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多糟。最坏的情况,我们可能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就被带回来,浦岛隧道则被禁止进入。这是绝对要避免的事。 不过,这些状况发生的前提是要通报失踪,所以应该没必要那么担心。花城的父母倒也罢了,我父亲是不会积极搜索我的。 祭典那一天,自从我在客厅呕吐之后,父亲对我明显变得冷淡了。别说是关心,甚至连招呼都不打,有时还会用厌恶的眼神看我。他真的开始把我当成累赘。 我会消失一段时间,所以请原谅我吧。 「……好了。」 写完信后,我确认要带进浦岛隧道的物品。 我把持有物品排列在地上,有手电筒、手表、钱包、四盒能量补充品、二?五公升的水壶。我把这些东西收进登山背包,试着实际背起来看看。 重量大约是装有教科书的书包的一半,即使水壶中装满水也还算轻。因为在浦岛隧道的另一侧,必须以小跑步或快走的方式移动,所以只带最低限度的随身物品就好,这也是花城的提案。总是她在出主意,令我感到过意不去。不过,正因为花城这么聪明,借助她的智慧探索,想必肯定可以找到华伶。 就快要与华伶重逢了。为了明天出发探索,今天就好好养精蓄锐吧。 我马上躺在床上,想说看本漫画时,手机响了。不是电邮,是电话,而且是花城打来的。「喂?」 『啊,塔野同学?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 「不,没关系。比起这个,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方便见面吗?』 「嗯,可以啊。地点要在哪里?隧道前吗?」 『不……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室内。』 我看了一下时钟。 「那要在咖啡厅见面吗?时间约晚一点,我们可以一边吃午餐一边谈话。」 『地点在哪里?』 「就在学校附近。你只要在校门前等我就好,时间约在十二点左右吧。」 『知道了,那我十二点在那里等你。』 「好。」 通话结束。 她要谈什么呢?是要开会吗?最近我们一直都只用电邮通信,所以她大概想在探索前见面讨论一次吧。 不管怎样,去之后就知道了。 柏油地面反射的阳光无情地灼烧肌肤,海风带来热气。 在宛如三温暖的热度下,我比约定时间提早三十分钟抵达学校。因为电车时刻的关系,如果搭比这班更晚的电车,就会过十二点才到达。乡下就是这一点不方便……我因酷热而厌烦得不想动弹,等待着花城到来。 经过十分钟左右,公交车停在学校前。我在下车乘客中发现花城,于是向她轻轻挥手,她随即小跑步过来。 「你来得真早,等很久了吗?」 花城有些过意不去似地说道。 「不,我也是刚到。」 「这样啊,那我们走吧。」 我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前往咖啡厅。 我们两人并肩走在沿着县道的人行道上。如果俯瞰周围的街景,大概会是空荡荡的印象吧。比起人,视线所及之处的野猫或乌鸦还比较多。马路偶尔会有小货车驶过,但耳朵听见的声音仍尽是蝉的鸣叫。 「虽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不过这里还真是偏僻的乡下地方啊。」 「哈哈……有种对你很抱歉的感觉呢。在搬过来之前,你住在怎样的地方?」 「普通的住宅区。我想应该没有塔野同学想得那么都会。」 「是吗?那你放学后会去原宿玩,吃可丽饼吗?」 花城轻笑一声。 「你这印象也太具体了吧。确实是有那样的人,但是在班上大概只有两、三个会这么做而已。毕竟原宿对我们来说算远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 「对。」 花城简短地回答之后,很快继续说道: 「塔野同学平常放学后都在做什么呢?」 「会做各式各样的事呢。像是看漫画,或是做晚餐。」 「咦?你会下厨啊。」 「普通程度啦。」 「那么——」 我这么闲聊的同时,感到一种异样感。 花城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该说她比平常格外活泼吗?总之变得多话了。如果只是这样,还算是好的倾向;然而她看起来像是害怕沉默的样子。换个带有一点恶意的说法,她好像在看我的脸色……话虽如此,这真的是很微小的变化,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 穿越钢筋裸露的大门,我们进入了寂寥的商店街。关的店比开的店多,也就是所谓的铁卷门街。在门可罗雀的帽子店旁,一只流浪猫悠哉地从眼前经过。 「这种地方有咖啡厅吗?」 「是很少人知道的店哦……啊,在那边。」 我指着路边的keycoffee广告牌。店面出入口的地方设有玻璃柜,里面排列着蛋包饭、意大利面等餐点的样本。 一打开门,立刻响起锵啷锵啷的铃声,手撑着脸颊、坐在柜台的阿姨立刻抬起头。她就是这间咖啡厅的老板娘。 「没有别人,你们就随便坐吧。」 老板娘话一说完,随即毫无干劲似地站起身,走进里面的厨房。 我们在稍嫌昏暗狭小的店内前进,于靠内侧的座位坐下,打开菜单观看。我点了蛋包饭,花城则是点了综合三明治。另外,我们还点了餐后咖啡。 我喝了一口送上来的水,然后哐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 「那么……」「那个……」 我们同时开口说话。 我苦笑着请花城先说。 「呃……你常来这间店吗?」 「这个嘛,一个月大概来一次吧。」 「一个人吗?」 「国中之后是一个人来,在那之前都是和华伶一起。」 其实父母也有一起来,但我想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 「哦……华伶妹妹是怎样的孩子?」 「这个嘛……她是个既可爱又聪明的孩子,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如果升上国中的话,她绝对会很受人欢迎。」 「我想多听一点华伶妹妹的事。」 「嗯,好啊。华伶三岁的时候,发生过一次不小的事件——」 虽然我爽快地答应,并开始说起华伶的往事,心中却感到不对劲。我确实挺乐意说华伶的事,可是这非得要现在说吗?花城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听华伶的往事才对。 尽管心中存有疑虑,我仍是大谈华伶的魅力。等说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主动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找我来是——」 「来,蛋包饭和综合三明治。」 在我问完前,午餐先来了…… 「吃饭吧,塔野同学。」 「嗯、嗯,说得也是。」 算了,吃完饭再说吧。 我用汤匙背面将西红柿酱涂抹开来。薄薄的蛋皮包住鸡肉炒饭,这是相当简单的蛋包饭。在这间咖啡厅的餐点中,这道料理的热量与价钱的性价比最高,所以我每次都点这道菜。 我偷偷朝花城看了几眼。综合三明治以法国面包夹火腿、生菜、西红柿和干酪,份量相当充足。花城吃汉堡似地一口咬下,看起来相当美味。 下次有机会再来的话,我也点来吃吃看吧。话虽如此,等我走出浦岛隧道时,这间店或许就倒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凝视着花城,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花城的手在颤抖。 「花城?」 「嗯……什么?」 「冷气太强了吗?」 「没有啊,我并不觉得冷。」 「那就好……你的脸颊沾到黄芥末酱了哦。」 我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示意她酱汁的位置。花城红着脸,用纸巾擦拭干净。 她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吗? 尽管心中抱持着疑问,我仍是吃完餐点。餐盘被收走后,餐后咖啡随即送上桌。 「花城,你在电话说要谈的事情是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花城将砂糖和牛奶加进咖啡中,一边搅拌一边回答道: 「我想知道华伶妹妹的情报。若不清楚她的事,即使进入浦岛隧道,我也无法找她吧?』 汤匙撞击咖啡杯内侧,敲得铿铿作响。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好像没问什么她的外貌特征啊。」 「听到一半,我开始对华伶妹妹本身的事情有兴趣,我想说外貌特征之后再问就好了。」 「话说回来,如果你想问特征,那我们也没必要直接见面吧。」 「要打听详情的话,面对面谈话才是最有效率的吧。」 「……你的咖啡洒出来啰。」 花城拿着汤匙的手赫然停住。她尴尬地紧咬下唇,把汤匙放在碟子上。 「花城,我并不是在责问你……不过,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你找我来,并不是要谈华伶的事吧?」 「……」 「我觉得如果有放不下的事情,最好就不要进入浦岛隧道。你说说看吧,我不会因为这样而讨厌你的。」 花城尴尬地抬起头。 看来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我做好无论听到任何事都能够冷静应对的心理准备,挺直了背脊。 花城啜饮一口咖啡后,缓缓开口说道: 「……塔野同学知道《月刊乔诺》吗?」 「咦?」 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名词,我顿时愣住。 呃……《月刊乔诺》是漫画杂志的名称,我偶尔会在常去的理发店阅读。整体而言,其读者群的年龄偏高,刊载的漫画类型广泛,有黑暗幻想类的作品,也有职业取向的作品。给人的印象中,刊登较多作家风格强烈的漫画。 「我知道,然后呢?」 「……《月刊乔诺》设有名叫新星赏的漫画新人奖,一年会募集漫画原稿四次。」 「嗯。」 「然后那个……我也投稿了这个奖项。春季的得奖名单,就公布在今天发售的《月刊乔诺》上。」 今天发售……啊啊,原来如此,花城是因为想知道结果,才把探索浦岛隧道的日子订在明天啊。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选八月一日,而是八月二日。确实,如果得奖了,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进入浦岛隧道,那就糟糕了……啊,她该不会…… 「你得奖了吗」 「不,我落选了。」 「啊……这、这样啊。」 我正烦恼着是否要安慰她的时候,花城又继续说道: 「不过,虽然无法得奖,却有位编辑喜欢我的漫画……然后我接到那位编辑的联络,邀我一起创作。」 「……咦?真、真的吗?那就是说,你可以出道当漫画家啰?」 「不,并不是那样。只是会有责任编辑带我而已。至于今后如何,都还没有定论……」 「责任编辑……」 这个词简直就像异国语言,我顿时陷入她离我远去的错觉。 「呃,有责任编辑带你,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我虽然有在看漫画,对于漫画家的事情却不太了解。」 「大部分的人都会以得奖为目标,把完成的原稿拿给责任编辑看,请对方帮忙挑出需要改善的点,不断提升漫画的质量……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么花城想怎么做呢?」 我问话的方式不小心变得有些紧迫逼人。花城稍微皱起眉头,眼神多了几分凌厉。 「我没有要怎么做。有编辑喜欢我的漫画,我觉得很好,仅止于此罢了。我只是向你报告这件事,我要做的事情并不会因此改变。」 「明天就是探索浦岛隧道的日子了……这样好吗?」 我们或许会离开这个世界数个月、甚至是数年,编辑有可能等待花城的漫画那么久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即使是我这个外行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真是愚蠢的问题。只不过是有责任编辑带领,我怎么可能因为那样就改变预定好的事情。我确实觉得可惜,但对我而言,进入浦岛隧道比有责任编辑带更有价值。况且,又不是一生都不能画漫画了。既然实力受到肯定,那么从隧道出来之后再画就好。所以责任编辑这件事就别再谈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你不是想成为漫画家吗?受到职业人士肯定,你不是很高兴吗?那么轻易地放弃有可能出道的机会好吗? 当然不好。 「花城,你还是多考虑一下比较好,至少把进入浦岛隧道的事延期吧。」 花城彷佛听见难以置信的话语似地,用力摇头。 「不行。那样的话,阻碍会增加的。」 「阻碍是指什么?」 「阻碍就是阻碍。比如川崎或漫画,那些都是把我绑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将探索的日子延后的话,阻碍就会愈来愈多。这时不下定决心,那就永远都无法探索了。」 「不可以说是阻碍。对你而言,川崎同学和漫画都是重要的存在吧。」 「那种事……」 「我说花城,你其实在犹豫吧?否则不会找我出来谈。既然你感到彷徨,就该再好好考虑才行。」 「唔唔……」 花城手肘撑在桌上,抱着头烦恼。 宛如门帘般垂下的浏海缝隙中,传来蚊鸣般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 上方的吊扇转动着,发出微小的马达声,在同样的地方不停转动—— 我做出一个结论。 「延期吧。这段期间,你考虑看看该如何做。」 「…………嗯。」 即便如此,花城仍然显得无精打采。我将完全冷掉的咖啡喝入胃中。 我们结账完走出咖啡厅后,花城看起来还是一样无精打采。她垂头丧气的,视线固定在斜下方。回程途中,她也几乎没开口,即使我跟她说话,也只会应两句而已。我心想勉强安慰她只会造成反效果,所以从中途开始就没再说话了。 我们就这样在沉默凝重的气氛下,抵达学校前的公车站牌。 我原本打算告别花城后前往车站,可是我实在不忍放着现在的花城不管,于是决定至少陪她到公交车来为止。 「……真的很对不起。」 花城突然道歉,我则是苦笑着回答道: 「这件事并不是谁的错。」 「可是……你一定很想早点见到华伶妹妹,却因为我的关系……」 几声吸鼻子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对此感到相当自责。 我搔了搔头,尽可能装出冷静的声音。 「抬起头吧,不然就糟蹋你可爱的脸蛋啰。」 「别开我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我把手放在花城的双肩,她的身体猛然一震。 真是纤弱的肩膀啊。我的手心传来坚硬的骨感。只是稍微用力,花城就像被搔痒似地扭动身体。 我站在极近距离之下注视着花城,甚至能从她的眼阵中看到自己的脸。她的眼中有些泛泪,睫毛果然很长。 「什、什么?」 「……好可爱。」 「咦……?」 「你有一对灵动大眼,一身漂亮的肌肤,还有形状工整的鼻子,简直如模特儿般完美无缺。不,应该说比起半吊子的模特儿,还要可爱得多。」 花城顿时羞红了脸。因为距离十分贴近,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变化。 「别、别这样。你突然间说什么啊……?」 花城想用手遮住脸,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拉到肩膀上方,让她摆出投降的姿势。然后,我以后方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也听得见的声量,大声地对她说: 「花城好可爱!可爱到爆!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 原本羞红的脸,顿时涨得更红。 「别、别说了啦!」 她挥开我的手,强行用手遮住我的嘴。 「你、你突然做什么啊!傻了吗!?」 「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想说这样会让你有精神。」 「真是的……」 花城受不了似地叹气。但她马上便噗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发疯似地哈哈大笑。 「哈哈,啊哈哈哈!真的好像傻瓜一样!啊哈哈哈哈哈!」 看到这样的花城,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想笑。于是我们毫不在意他人眼光,像傻瓜一样大笑着。笑就像是炭火,在深处燃烧。即使暂时止住笑意,我们又会马上高声大笑。好笑得不能自已。 当脸部肌肉开始疲累时,笑声才终于止息。我们彼此都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啊~好累……你笑过头了吧,花城。」 「这都是塔野同学害的……笑得肚子好痛。」 花城再次次轻笑起来,同时用手指擦去眼角泛起的泪水。那动作莫名地性感,令我不禁心动了一下。 「你果然还是笑容比较好看。」 「又说那种话……」 花城说了一句「我不管你了」,然后别过头去。 这简直有如少女漫画的情节啊。当我心里这么想着,品尝着青春滋味的时候,公车来了。只见公车在站牌前停下,打开车门。 花城对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接着跳上公交车。 「再见,之后再联络喔。」 「好,拜拜。」 咻地声音响起,车门关上,公交车驶离。 我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公交车为止。 只听见朦胧的演奏声与吵杂的蝉鸣大合唱重迭在一起。管乐社的练习似乎开始了。凝神倾听,还能听见运动社团在做柔软体操时的呼喝声。以时间来看,他们才刚练习完毕吧。接下来,应该很快就会看到学生们离校。 「……好了,走吧。」 我朝着车站走去。 一边走一边仰望天空。天空蓝得相当不真实,令人感到心情舒畅。 第五章 奔跑吧 自从与塔野同学在咖啡厅用餐的那一天后,时间已经过了三天。 我抱膝坐在床上,手上滑着手机。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明明冷气很凉爽,我的手心却冒汗了。 我打开手机的通讯簿,滑到某个项目,然后大大地深呼吸。 「……好。」 我决定打电话给塔野同学了。 三天前,我一大早便在附近的书店购买了《月刊乔诺》,得知自己落选一事。因为我原本就不觉得那部作品的程度能够得奖,所以并没有多失望,很干脆地转换心情,开始做探索浦岛隧道的准备。 然后,我很快地接到了自称编辑的人的电话。 编辑简单确认过是本人后,给予我这样的评语——「虽然还不到能得奖的程度,却感觉得出来很有潜力」。尽管是暧昧的评价,却让我当时乐上了天。但是,我开心的情绪维持没有多久,对方马上对我投稿的作品说出一连串批评。 这里不行、这里要这样做比较好、不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等等。对方就像连珠炮般滔滔不 绝,我则是结结巴巴地一一回答。最终对方说了句「细节等到见面再谈吧」,通话就结束了。 通话时间虽然长达三十分钟,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感觉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挂断电话后,我才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面临抉择。看是要就这样朝成为漫画家的目标迈进,还是进入浦岛隧道。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二选一问题。 因为感觉一个人思考有其极限,所以我向塔野同学求助了。即使如此,我仍是没有找到答案,不过得到了宽限时间。我拼命思考,想要在延期的探索日来到之前找出答案。醒着的时候,都在不断烦恼这件事。 然后,在经过三天的八月四日早晨,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选择进入浦岛隧道。我无法背叛塔野同学。 做出决定后,接下来的行动就可以很快地进行了。首先,我打电话给编辑,告知自己要拒绝责任编辑一事。我事先做好了多少会遭到反对的觉悟,但编辑不问理由就答应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应该要感到高兴,但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受到期待,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总之,这样我就消除迷惘了。 我心想必须把这件事告知塔野同学,于是拨通电话。 然而……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或是未开机——』 在收讯范围外。 这个地区不管哪里讯号都很微弱,就算坐在公交车上,有时也会收不到讯号,所以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尽管如此,我的心中却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等个三分钟就好,重拨一次。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或是未——』 已经等三分钟了。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 等三十分钟了。 『您拨打的电——』 我从床上站起身。 不会吧?骗人的吧? 我的脑中深处涌出不好的想象,胸口猛然一紧,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我急忙打电话给川崎。 『喂,你好。』 「川崎?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塔野同学家在哪里吗?」 『咦?这我知道啊,怎么了吗?』 「抱歉,现在立刻告诉我。」 『知、知道了。呃,我把住址用电邮寄给你,你用电邮确认吧。』 「谢谢。」 我挂断电话。 电邮马上就传送过来,信上写着塔野同学家的地址,以及表达着担心我的几句话。虽然对川崎不好意思,但我没时间慢慢回信了。我拿起钱包后,连忙奔向玄关,穿上凉鞋便冲出家门。 我走在大楼的内走廊上,查询着电车的时刻表。从这里到离塔野同学家最近的车站……最少也要一个小时。啊啊,真是的,乡下就是这样才麻烦。 我从停车场牵出脚踏车,骑着脚踏车往塔野同学家的方向前进。 通过平坦的道路,进入爬坡路段。 我自认为相当有体力,但乡下的坡道相当难骑,路上的坑洞大量削弱我的体力。我汗如雨下,头发闷热得不得了。 漫长的上坡终于来到尽头,眼前是一片辽阅的大海。我没有余裕观赏美景,急忙骑下坡道。 通过红色警灯黯淡的消防仓库,随即看见一栋感觉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就是那一户。 我把脚踏车停在玄关前,接着按响门铃。等了大约一分钟后,一名男性挠抓着腰部出来应门。他就是塔野同学的父亲吧,但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来了来了……你哪位?」 「我是塔……熏同学的同学,请问他在家吗?」 男性停止搔着腰部的手,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不……他外出了。」 「什么时候外出的?」 「啊~大概是前天吧。」 我镇时面无血色,心中涌出不安与焦躁之情。 「请告诉我,他到底去哪里了!?」 「不,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去朋友家住宿了吧?他最近常常不回家。」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快速地道谢,然后再度骑上脚踏车。 从前天就没回家,那已经可以确定…… 我摇头挥去不好的想象。别去想了,不管怎样,现在要快点才行。 我拼命踩着脚踏车,前往浦岛隧道。脸颊传来湿湿的感触,我本以为是汗水,但是以那一滴为起始,大量的水滴打在了脸上。 糟糕,下雨了,明明刚才还是晴天啊。 大雨转眼间就把我淋成落汤鸡。我猛踩着踏板,湿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感觉很不舒服。不知为何,泪水流了出来。眼泪擅自流淌而下,我根本无法止住。即使如此,我忍受着脚快要胀破的痛楚,拼命地踩着脚踏车踏板。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终于抵达浦岛隧道前。 我将脚踏车丢在路上,凉鞋不知何时从脚上脱落。或许是被小石头割伤了,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即使如此,为了追上塔野同学,我仍是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进浦岛隧道。 前进没多久,我便发现地面上有一个玻璃瓶。仔细一瞧,瓶中放着纸。 这是瓶中信吗? 我确信这是塔野同学留下的东西,于是捡起瓶子,打开瓶栓。 正如我所想,里面装着数张信纸,上面有着用铅笔书写的文字。 我用衣服擦干被雨水和汗水弄湿的手,尽可能不弄湿信纸,慎重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花城杏子。 如果是花城以外的人在读这封信,那么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把信纸放回瓶中。 话虽如此,因为我不觉得会有花城以外的人来到这里,所以我就以花城在读信为前提开始说吧。 首先,我要为抛下你进入浦岛隧道一事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你或许会认为我背叛了你,说不定会怨恨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别撕掉这封信,读到最后。 好了,我想你大概会想知道,我抛下你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所以就从这一点开始说起吧。 我直接讲结论。 你是现在就该成为漫画家的人,所以我抛下了你。 你的漫画真的很好看,那样的漫画应该给更多人看见。 听到你会有责任编辑的时候,我起初感到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以你的漫画,就算得到职业专家赏识也不足为奇。我是说真的。 可是,漫画有所谓的流行吧?即使我现在读了觉得有趣,四年后或五年后的读者是否会有相同感想,这点就不得而知了。我想这就是感性上的差异,不过这纯属外行人的意见就是了。总之,还是早点出道比较好,我想这是不会有错的。 你想成为漫画家的话,应该现在立刻画漫画,不可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 还有另外一点。 你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是想变得特别,对吧? 我并没有要否定你的愿望,不过坦白而言,我对于你成为特别之人的必要性抱持着疑问。我认为,你应该是个能够享受普通生活方式的女孩子。 虽然与你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但我自认为非常了解你。 你在黑暗的浦岛隧道中会感到害怕。 自己画的漫画受到夸奖时会高兴不已。 三个人一起去祭典时会开心地聊天。 被称赞可爱时会羞得满脸通红。 你看就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或许非常残酷。 我再说一次,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愿望。 只是我希望你仔细想淸楚。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在这里折返,可以不用再等我了。 我希望你结交许多新朋友、经验许多事情,让生活充满欢笑。 我希望你画好看的漫画,让大家得到乐趣。 我由衷盼望,当我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你已经成为最佳的漫画家了。 最后。 这是我的提议。 花城杏子对塔野熏而言是最特别的人。 可以请你就这样将就一下吗? *??*??* 我一边奔跑,一边确认手表。 零点十八分。 在通过浦岛隧道的鸟居之际,我特地将时间调至零点零分,所以自我开始探索起,时间已经经过十八分钟了。 换言之,外界大约过了一个月。真是短暂的暑假。 花城已经读过我的信,并折返了吧。她至今都没有追上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花城,我让你做了痛苦的选择,真的很抱歉。不管道歉多少次都不够。 我早就察觉你对我抱有好感。这点我十分明白,因为我也喜欢你。 可是,你对我的好感是一种错误,只是一种想成为悲剧女主角的憧憬变质而成的感情。你只是希望和失去妹妹的我,产生某些戏剧性情节而已。 花城,那样是不行的。 想成为特别之人的话,就不可以跟我扯上关系。 靠努力去实现吧。 有些事是谁都做得到,却不被任何人夸奖、不被任何人同情的。 像这样平凡的事情,只要不断累积下去,最终就会变成特别。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办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花城。 你至今都是一个人画漫画,没有告诉任何人对吧。 其中一定有遇到困难,或许曾经也想要放弃。 当然,也有可能画画对你来说是最快乐的事,你从来没有过放弃的念头。 即使如此,你确实努力不懈地持续创作,然后受到职业人士的肯定。 这就是特别的经验啊。 比起进出浦岛隧道,这样的经验才是更棒、更特别的吧。 所以花城,你就抬头挺胸地活在当下吧。 在当下好好努力吧。 绝对别像我一样。 经过1小时25分【外界经过141天】 我停下脚步。 「唔哇……」 眼前出现很陡的上坡,延伸至前方。因为只有一条路,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但是这段陡坡看起来会相当消耗体力。事实上,我的小腿肚已经因为疲劳而不住抽动了。 要是因此受伤就不好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决定先休息五分钟。 于是我席地而坐,从背包取出水壶喝水。 我跑了大概十公里吧。正常想来,应该早就通过隧道了。之所以到现在还看不到出口,恐怕就如同时间流动异常,这里的空间也发生异变了。我打算尽可能往前进,但说实话,我实在无法预料这条隧道会有多长。 说到异常,我就想到目前为止『不该在这里的东西』一个也没出现。没有发生异常自然再好不过,可是像这样什么也没发生,也让人感到有点不安。 我的心绪莫名地无法平静。确认时间后,发现从开始休息起,只经过两分钟。 总觉得心情很着急。只要想到在我休息的这段期间,外面的时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精神就一点也无法放松。待在同一个地方,比跑步更加损耗精神. 于是我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随即奔上坡道。 经过5小时20分【外界经过1年又168天】 「呼呼……呼呼……」 终于,我从小跑步状态完全变成徒步。每当脚往前踏出,鞋底就会发出摩擦声。 不知前进了多远,脚的关节全都疼痛不已。 进入隧道的最初三小时,我偶尔还有呼喊华伶的名字,现在则是连那样的力气都一点也不剩,只是拼命地往前进。 外面大概已经过了一年半左右吧,我却尚未找到任何有关华伶的线索,只看到不断延伸而去的鸟居和火把。 虽说如此,也并非毫无变化。 隧道从途中开始,突然多了许多坡道和弯道。我原以为上坡会一直持续,之后却出现下坡路段,还有连续几个接近直角的右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比起进入浦岛隧道之处,如今身在上方还是下方,是前进还是后退,我连身处何方都无法判断。隧道内没有岔路和小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呼呼……可恶……」 口好渴,水已经只剩一半。考虑到回程需要,不能再消耗了。进入隧道前的我,为什么要选择会夺走口中水分的能量补充品作为食物啊? 啊啊,好想大口喝冰凉的lifeguard。 我压抑涌上的烦恼,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此时,我突然听见巨石滚动似的沉重声响。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停下脚步。 我认为这是一种前兆。 『这里不该有的东西』出现的前兆。 我全身躁动不安,低沉的耳鸣声在脑中回响。 ……不,这不是耳鸣。 我真的听见了。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每一道声音都充满活力。我凝神倾听,但声胁实在太过混杂,无法听出话语的内容。 无论如何,那就是人的气息,有人在这里。前方有我以外的人,而且还是很多人。 我用唾液湿润干燥的喉咙,呼喊道: 「华伶……你在吗……?」 踏出脚步的同时,我的右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惊愕到心脏都快跳出来,立刻向右一看。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拉着我的手的人,是我父亲。 「你在这里啊,熏。我找你好久了。」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惨了,被找到了。 我的脑中充斥着混乱与恐惧之情。由于冲击实在太大,大脑也变得不听使唤。 「怎么了?竟然在发呆。难道身体不舒服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警醒。 父亲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感。仔细一看,他穿着浴衣,面容显得有些年轻。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全都不对劲。再说,父亲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他是追赶我而来,在我被他拉住手之前,就应该会听见他的脚步声或呼喊声了。 正当我感到惊疑不定的时候,我发现父亲背后有一个大洞。洞的另一头有许多人,显得非常热闹。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除了人很多之外,还看得见红色灯笼的灯光,以及像是摊贩的店家,简直就像是庙会。 我在脑中稍微整理了一下情况。 这个状况表示,浦岛隧道里有个横洞连接到某个祭典会场,在那里的父亲偶然发现了我。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父亲和洞口看见的景色,全都是浦岛隧道的产物。即使同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说是浦岛隧道的产物还比较有可信度。 「人潮太挤让你不舒服了吗?如果很难受的话,我们就先回家吧?」 明白这不是现实的父亲后,我的心情随即平静下来。一恢复冷静,我就感到怒火中烧。为什么不是华伶而是父亲?就算是以前的父亲、他还对我如此温柔,我也丝毫不觉得高兴。无论是以怎样的形式见面,我对这个人都已不抱任何期待了。我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这股从内心涌上的恍惚感是怎么回事? 我明明愤怒不已,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却猛烈地渴望父亲的「疼爱」。这种感情,我应该早就舍弃了啊。 对我怒骂、无视、甚至暴力相向,我都能忍耐。但这样不行,我会受不了的。 我的脚步快要完全停下了。 「熏?你还好吧?」 我听见印象深刻的声音。 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从父亲的背后探出头来。 这是那一天的母亲。华伶还活着、我们每天过得很幸福、还身在理想家庭中的母亲。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站在我的面前。 「他好像身体不舒服,买个果汁之类的给他喝吧。」 「说得也是,那里有卖饮料的摊子,我记得熏喜欢喝lifeguard对吧?」 「我喝啤酒就好。」 「你要开车吧。真是的,胡说什么啊。」 「哈哈哈。」 够了,别再说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声喊叫,趁两人吓一跳的时候,挣脱父亲的手,奔跑离去。 我全力奔跑着。即使他们叫我,我也绝不回头。 跑着跑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可恶……开什么玩笑……丨j 在浦岛隧道内,竟然给我看到那时候的幸福光景,这让我非常不甘心。感觉就像是心中的疮疤被人硬生生揭开,令我恶心想吐。 我一边跑,一边擦去泪水,目光瞪视着隧道深处。 我真的很不甘心——不过,回想起来,刚才的现象足以补强我对浦岛隧道提出的一个假 说。 我在花城家发觉了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 如果我的假说正确,那我就一定能见到华伶。 前进吧,我只要有华伶就足够了。 我没有其他想要的事物。 经过9小时56分【外界经过2年又263天】 啊啊,可恶,这隧道到底……到底有多长啊。 不管怎么奔跑,看到的也只有鸟居和火把。华伶在哪里? 经过几小时了?外面又过了多久? ……啊啊,己经过了将近十小时啊。 如果我正常活着,现在应该处于正要高中毕业的时期。 即使这时找到华伶并折返,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外面也已经过了五年以上的时间。五年后,我周围的人都已升学或就业了吧。他们的精力应该都摆在课业或工作上,有了新的兴趣,或是交到男女朋友。然而,我只是胡乱地到处奔跑,就变成二十二岁了。 想要回头的话,这里恐怕就是最后的机会吧。 水已经所剩无几,再喝一两口大概就没了。脚也到达极限,每跨出一步,膝盖就会剧烈疼痛。 再继续前进,就无法回头了。 该怎么办? 要折返吗? 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迈进呢? 「哈哈……」 我不禁失笑。这问题太愚蠢了。 这时回头才是浪费时间,我至今做的事情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华伶或许就在前方十公尺处,又或者是五公尺处。 现在选择放弃并折返,不就是个傻子吗?笨蛋才会那样做。 我相信华伶在前方,所以要继续前进。 「华伶……」 我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勉强挤出不知呼唤多少次的名字。 在遇见华伶之前,不管几次我都会继续呼喊。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停下脚步。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应该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 ——至今的努力该不会全是白费功夫吧? 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事。尽管害怕,但我不去想那些事。 再不济,我可以考虑那些事,但绝不能输给恐惧。 每个人都是在不确定未来的情况下,被时间追赶着,在黑暗之中奔驰。 会为此害怕的人不只是我,花城、川崎同学,还有大家都是一样的。 所以前进吧。 相信着总有一天会抵达终点,继续前进吧。 我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拖着脚步往前走。 经过14小时20分【外界经过3年又338天】 我在往上的陡坡前进。 连前方都不看,只是拖着脚步往前迈进。 我抛下所有行囊,甚至脱掉鞋子。 我已经不考虑回头了。 「咕唔唔……」 我不太记得是何时开始爬这段斜坡,只觉得这斜坡实在漫长得不可思议。在我至今的人生中,这毫无疑问是最长的斜坡。 「唔唔……」 啊啊,好痛苦。 我真的累了,双脚好像变成只会发出疼痛信号的肉块。 眼皮十分沉重,好困。 我想休息了。 如果能躺下,那多么轻松啊。可以从这个宛如无止尽的斜坡,暂时得到解放。 但是不行。总觉得躺下来的话,我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所以我不可以停下,必须爬上这段斜坡…… ……不,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因为我已无力再走,身体接近极限了。 或者该说已经是极限了。我只是不断强忍着身体的痛楚,勉强往前走而已。以我这样的状态,即便现在找到华伶,也无济于事。 毕竟气力和体力都已丝毫不剩,根本无力回去。 啊啊,好累。 放弃吧。 可是…… 再坚持一下子。 试着再前进一下子吧, 只要再前进一下子,如果还是什么也没有,就放弃吧。 再一下子。 再一下子。 再、一、下—— 我停下脚步。 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抬起沉重的头,一扇木门随即映入眼帘。 噗通一声,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一股期待感自心中油然而生。 在随道中,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扇门,说不定华伶就在门后。 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如果又是斜坡的话——这种事我想都不愿去想。 就把这扇门当成是终点吧。华伶若不在门后,就休息吧。 我握住铁制的把手,身体靠在门上,借力将门推开。 「——!」 我瞬间双腿无力,身体向前倒下,额头撞到地面。 尽管如此,我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因为地面铺满了沙子。 「……?」 光芒从上方洒落,我的头部感觉到一股暖意——那是阳光。 我来到外面了吗? 我抬起头,带着潮水气味的风随即吹拂浏海。 如今所处之地,是一片海滩。 一片白色的沙滩。 辽阔的大海于眼前开展。望着出奇蔚蓝的海水,能清楚看见水平线。 我以膝盖撑地跪起,身体转向后方。背后有一间荒废的小屋,我刚才通过的门,就是那间小屋的门。小屋后方则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原。 我用来正常思考的器官早已麻痹。对现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华伶是否在这里。 于是我使尽最后的力气,大喊出声。 「——华伶!」 「来了~」一道拖着尾音的声音传来。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 她戴一球帽,头发绑成马尾,身穿松垮的背心和短裤,脚上则穿着一双红色凉鞋。 她是我的妹妹——华伶。 「欢迎你来,哥哥。」 华伶对我漾起微笑。 我全身的力气一瞬间散去,眼前一片黑暗,逐渐失去意识。 我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轻柔的风吹拂着我躺卧的身躯。从规律地改变的风向以及微小的马达声判断,这阵风是来自于直立型电风扇吧。 身体下方铺着棉被。我稍微转头,枕头内马上发出乔麦壳摩擦的声音。 我闻到些微的榻榻米气味。这是令人心情平静的味道。 躯体像是在黏性高的沼泽中往下沉,非常舒服。我感觉到全身的疲劳和精神压力等毒素,开始渐渐融解。 我不想动弹,眼睛也不想睁开,只想一直躺在这里……干脆睡过去吧。我已经非常努力了,所以就算稍微休息一下,应该也不为过吧。 啊啊,电风扇的风好舒服。 ……话说,我先前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啊啊!」 我想起来后,立刻跳了起来。 从正面敞开的纸门,隔着门廊看得见大海 我放眼向周围望去。这里是和室客厅,榻榻米已然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滚动条。 这空间让我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难道这里是…… 「我家……」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睡在自己的家里?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还在隧道中不断奔走,感觉濒临死亡啊。身穿的衣服也与进入隧道时不同,变成了休闲t恤和短裤的搭配。 难不成……那是梦?全部都是一场梦?从一开始浦岛隧道就不存在吗? 不,即使如此,也很奇怪。毕竟我不会在这种地方午睡,而且这里与我家客厅也有两个不同之处。 首先,从我家根本看不到海,只能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和山。而早这里还缺少另样东西。 没错,缺少华伶的佛坛—— 「啊!哥哥,你醒来了?」 华伶…… 华伶光着脚丫,踩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过来。 「哥哥突然睡着了,是人家把哥哥搬到这里来的,好重哦。」 华伶在我眼前说话。她的长相、声音以及其他的一切,全部与十岁时的她一样。 「而且哥哥浑身是沙,脏兮兮的,人家还帮你换过衣服了哦?哥哥可要好好感谢人家呢。」 只见华伶手扠着腰,鼓起脸颊。这是华伶生气时的习惯。 「真是的,哥哥,你有在听人家说话吗?」 华伶将脸凑到我的眼前。 这时,我才终于回神。 「你……你是华伶吗?不、不是幻觉……」 我话都无法说清楚了。 「真失礼!既然哥哥那么怕是幻觉,那就触摸看看呀。你看。」 华伶跪下来,执起我的手触摸自己的脸颊。 既柔软又有微温,确实是人的肌肤。 「对吧?」 华伶侧着头,寻求我的同意。我随即无力地点点头。 她不是幻觉。然而,突然之间发生太多事,让我无法获得真实感。眼前的华伶、我的家、外面的大海……理应不该存在的事物,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使我的大脑宕机,无法接受现在发生在眼前的都是事实。 我茫然地面对着华伶。此时,肚子传出巨响。 「咦?哥哥肚子饿了吗?」 「不,我并没有那么——」 我正想回答「没那么饿」的瞬间,强烈的饥饿与口渴的感觉顿时席卷而来。 先前只是因为混乱与惊愕,麻痹了我的感觉。如今的我饥肠辘辘,不,比起空腹的感受,口渴的问题更为严重。我持续奔跑了好几个小时,却连一滴水也没喝。 「华、华伶,抱歉,有没有什么喝的……」 「有很多喔,哥哥要喝什么?」 「什么都好,拿大杯的给我,拜托了……」 「什么都好吗?嗯~……人家知道了!」 华伶活力十足地回答后,兴高采烈地走向厨房。 我感到轻微的头痛,以手按住额头。情报过多,大脑不堪负荷了。就算我想逐一整理状况,却连该从何处着手都不知道。 我恍惚地眺望着大海,却听见厨房传来「叽——!」的响亮机械声。那是果汁机在转动的 声音吧。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久等了!」 华伶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较大的杯子,以及不出我所料的果汁机玻璃容器。容器中装有白色的液体,那是…… 「那该不会是香蕉汁吧?」 「正确答案!」 华冷笑容满面地举起香蕉汁,果汁差点因为摇晃而泼洒出来。 好怀念。以前我们两人常常一起做来喝;但自从华伶不在后,因为事后清洗很麻烦,我就没再做过了。 「来,哥哥请用。」 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从华伶手中接过杯子,马上喝掉果汁。我们打的香蕉汁,加入牛奶的量比起香蕉来得多,因此能像普通的果汁一样大口饮用。 我的嘴一次都没离开杯子,一口气将香蕉汁喝完。 「哈啊……」 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所谓的心满意足就是指这种状态吧。甜味令喉咙产生麻痒的感觉。当我正要接着倒第二杯时,厨房传来「哔——」的微波炉计时到时声。 「啊,餐点好了。」 「餐点?」 「对,哥哥的餐点,也是人家亲手做的哦。人家马上去准备,哥哥就先在客厅吧。」 华伶再度奔进厨房。怪了,她什么时候会厨艺的……我尽管感到困惑,仍是缓缓起身,拿着果汁机的玻璃容器和杯子前往客厅。 客厅的桌上摆放着特大版的※丼兵卫,还有三个冷冻食品的烤饭糖。华伶坐在坐垫上,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译注:日本的日清食品出品的泡面。) 见状,我不禁想莞尔一笑。我有种「这也难怪」的心情。 「哥哥要好好品尝哦。」 「好……谢谢。」 我坐在华伶身旁,拿起筷子,说道:『开动了。』随即开始吃起丼兵卫。 我将香脆的炸虾仁沾了点酱汁再吃,虾子的风味便在鼻腔中窜动。接着,我吸了一口乔麦面。平常感觉太浓的味道,如今因为身体疲惫,吃起来觉得恰到好处。咸咸的味道渗入舌头,丼兵卫有这么美味吗……?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乔麦面,也吃了烤饭团。感觉口中太烫的话,就喝香蕉汁冷却。眼前菜色的组合简直乱七八糟,但我吃饭的手却停不下来。我甚至忘记眨眼,专注于吃饭上。每当咀嚼过的食物通过喉咙,五感便受到洗涤,逐渐转为清明。这已经不是美味可以形容,我感觉就像重新活过来一般。 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丼兵卫的汤,嘴巴才离开容器。 这一瞬间,映入我眼中的光景—— 即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回到的过去,也就是华伶还在世时的日常生活。 「好吃吗?」 华伶对我露出微笑。这时,我才确实认知到华伶存在的事实,先前积累的感情,顿时如洪水般涌来。 华伶的笑容、呼吸、动作,甚至是轻轻摆动的浏海上一根根的发丝,全都那么鲜明,令我怀念不已。 眼前景色突然模糊,「啪哒」一声,水滴落在了空容器上。紧接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而下。那是灼烧般的热泪。我拼命地不让自己发出呜咽。 忽然,华伶摸了摸我的头。又小又柔软的手,透过头发将触感传递到头皮。 「哥哥这段时间真的很努力了呢。」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彷佛话语本身就具有温度一般。 我只能不停地点头回应。 吃完饭、收拾完桌上的东西后,我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 这一餐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令我满足的一餐。现在我的心中仍然充满幸福的感觉。 「……吶,华伶」 「嗯?」 我的心情完全平复,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对华伶提出一个问题。 一个绝对有必要问清楚的问题。 「华伶你……是真正的华伶吗?」 听到我严肃地这么询问,华伶厌烦似地以手撑着脸颊说道: 「怎么又问这个~?哥哥真是搞不懂欸。刚才就说了啊,人家是」 华伶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人家是真是假,哥哥觉得答案是哪个呢?」 「为什么要反问我啊。」 「因为人家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嘛。」 华伶露出犬齿,咧嘴一笑。她并没有恶意,因此我也无法对她生气。 「吶,快回答,是哪一个呢?」 没办法,我就配合华伶的游戏吧。 「我……」 我轻轻吸一口气。华伶露出纯真的眼神,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认为你是真的。」 「这是最终答案吗~?」 「没、没错」 「那就当作是那样,又何妨呢?」 这个结论实在过于随便,令我大失所望。 然而,我竟完全信服了华伶的回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她让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到头来不管是真是假都无法确认,也没有明确的定义,那么就应该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实。华伶或许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吧。 「是啊,就当作是那样吧……」 我咀嚼着华伶所说的话,将自己的理解当成是事实。 「别说这个了,哥哥。冰箱里有西瓜,我们一起吃吧。」 「好,来吃吧。」 反正这种事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那就别烦恼了吧。于是我站起身,和她一起前往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放着已经切好、用保鲜膜包着的西瓜。冰箱下层摆放着各种甜食;饮料也如华伶所说,有cheerio也有lifeguard,种类繁多。虽然好奇她是从哪里带来这些食物,但我觉得问出口也是白问。 我们在门廊坐下,啃着西瓜。冰冷甘甜的果汁在口中扩散,美味得无可挑剔。 华伶将内瓜好弹向院子,我也学她这么做。我们还竞争谁弹得更远,欢乐到我都流泪了。 「哥哥太爱哭了啦~明明长大了,却变成爱哭鬼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后,回答道: 「是啊……或许是道样吧。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人本来就会变得容易流泪啦。」 「是吗?」 「我在书上读过。」 华伶摆动悬在门廊外的双脚,态度轻松地说道: 「人家一直以为,长大后就会变得坚强呢~」 「也是有坚强的人啦。」 「那是怎样的人?」 「我想想……」 我最先想到的是花城。 「是个女孩子喔。她长得很漂亮,却非常会打架。即使对方是比自己年长的可怕人物,她也会勇敢地面对。就算被打脸踹腹,她也绝不屈服,而是伺机反击……她就是这样的人。起初我以为她很可怕,但和她相处之后才发现,她其实非常可爱……」 「哥哥喜欢那个人吗?」 华伶以纯粹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把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回盘子,凝望着大海回答道: 「……是啊,我喜欢她。」 「呀~」华伶开心地发出尖叫声,身子靠着我说道: 「明明喜欢她,不跟她在一起好吗?」 「嗯,因为她有必须做的事情。」 「即使如此,哥哥还是喜欢她吧?和她分开不会寂寞吗?」 「这个嘛……说寂寞确实会寂寞……」 华伶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无法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或说谎蒙混过去。 「……华伶,其实我没有爱人的资格。」 说出口以后我猜察觉,自己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爱」这个字宣之于口。因为比我想象得要难为情,我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确实如此。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华伶。父亲变了一个人、母亲失踪,追根究柢全都是我的责任。这样的我实在不配爱人。 「自己做出十字架、自己背负起来、自己折磨自己……有时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愚蠢,但唯有这件事,我怎样也无法释怀……啊,这对华伶来说有点难懂吧。」 华伶皱起眉头。 「唔……人家知道呀,※资格就是在找工作时很方便的东西吧?」(译注:日文中资格也有证照的意思。) 「哈哈哈,这样说也没错啦。」 「喜欢别人也需要资格吗?」 「与其说是需要,倒不如说那是每个人本来就拥有的东西。只不过,有时会因某些情况而失去……这该怎么说明比较好呢……」 「嗯?既然如此,人家给哥哥资格吧。」 华伶这么说完后,马上站起身,消失在走廊深处。随后,「哒哒哒」地奔上楼梯的声音传来。 过没多久,华伶拿着数支麦克笔和a4的白纸回来,然后将那些东西摆在门廊上。 「你要做什么?」 「哥哥你看着!……啊!不对,这不可以看!转过去面向前方!」 尽管心想到底是要我看还是不看啊,我仍是照她的话做。 只听后方传来麦克笔写字的声音,偶尔还听见「是这个字吗……」、「啊,写错了」的话语声。 当我正好把吃到一半的西瓜吃完的时候,华伶对我说道:「可以转过来了。」 我向后一看,华伶以正座的姿势坐着。 「现在要颁发资格给哥哥!」 华伶把纸张拿到眼前,以夸张的口吻宣读道: 「呃~哥……不对,塔野薫努力来见华伶,所以今后可以爱别人了!来,恭喜你。」 她以双手递出纸张。 纸上大大地写着「爱人的资格」,周围则是用各种颜色的麦克笔,画上花朵或狗儿的图画。 我无法接过那张纸。 「哥哥?请收下呀。」 火热的感情从腹部深处涌上。 从失去华伶的那一日起,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内心不断受到折磨。明明在场却无法解救华伶的事实,彻底将我击倒。 我很想赎罪,却始终不知道方法。所以我避免自己过得幸福,想要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原本以为,这样过完一生就是我的命运。尽管如此,竟然会有这样的、这样的—— 啊啊,原来如此。 现在我确信了。 浦岛隧道的特性不是『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而是『拿回失去的东西』。 这才是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 华伶的凉鞋是如此,鹦鹉喜伊、与温柔父亲和母亲的幸福日子,还有华伶本身,都是如此。 然后,爱人的资格也是我遗失在过去的东西。 「哥哥?你不要这个的话,人家就扔掉了哦?」 「等、等一下,我要,我非常需要……」 我急忙用双手接过「爱人的资格」。 一股热流从触碰到纸张的指尖传过手臂,逐渐窜遍全身。薄薄的a4纸,令人感觉非常宝贵。 经过漫长的时间,我感觉自己终于自由了。 「……谢谢你,华伶。我会好好珍惜的。」 「好!要珍惜哦!」 「还有就是……抱歉,虽然很突然。」 对于大概又要说出羞耻话语的自己,我不禁露出苦笑。 「我有点想要爱人了。」 我前往自己的房间,宛如预测到我的行动一般,背包已经摆在那里了。 我拿起背包,前往厨房。打开冰箱门,随便选了两人份的粮食,放进背包里。因为我大约掌握到隧道的长度了,所以知道需要多少的量。只要没在途中受伤,应该不用花费那么大的辛劳就能走出隧道。 回程的准备看来没问题了。为了不把「爱人的资格」弄皱,我把它夹在透明活页夹内,收进背包中。 然后我前往和室客厅。 「华伶。」 我一呼唤,还在门廊吃西瓜的华伶便回过头来。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要带华伶回去香崎。因为这个家实在太舒适,让我差点就忘了,但这才是我当初的目的。在我们两人一起走出浦岛隧道之前,我的目的就不算达成。 「要去哪里?海边?」 「去比海边更好的地方,有水族馆也有动物园。我们要去一个和这里不同的地方。」 「这里也有水族馆和动物园哦?还有游乐园和游泳池,什么都有。」 既然华伶这么说,那这里一定如她所说什么都有吧,就如同这个家存在于这里一样。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的,华伶。这里或许真的什么都有,可是我们不该留在这里,必须回去香崎才行。」 「办不到喔。」 华伶大大地咬了一口西瓜,咀嚼后吞嚷下去。 「人家已经习惯这里了,没有在外面生活的自信啦。」 「没问题的!」 我跪在地上,配合华伶的视线高度,拍着自己的胸膛保证。 「由我来创造华伶的容身之处。我绝对会设法解决一切,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们。」 没有户籍的人要在社会上生存,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对自己的发言拥有绝对的自信。 为了华伶,我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我们一起回去吧?」 华伶把吃完的西瓜放回盘子,露出为难的笑容。 「……没办法,既然哥哥这么坚持的话。」 「好!决定好的话,我们快走吧!」 我牵起华伶的手,正要从玄关走出家门,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时间。」 糟糕,我只顾着华伶,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我回到房间确认时间……不,这样不行。从客厅的时钟无法得知我进入隧道后经过多久时间,必须看我从隧道外带进来的那只手表才行。 我的手表在哪里?手表不知何时被拿下来了,大概是华伶帮我换衣服时解下的吧。 「华伶,你知道我的手表在哪儿吗?」 「啊啊,是这个吧。」 华伶从口袋取出我的手表。 我急忙接过手表查看时间。 五点三十分。 我最后看手表的时候,时针指在两点。然而,那个时候时针已经转过一轮了,所以现在经过的时间不是五个半钟头,而是十七小时三十分。 ……真的是这样吗? 「华伶……我来这里后睡了多久?」 「哥哥睡得很熟,大概睡了半天。」 我顿时失语。 如果我睡了十二个小时,意味着手表的时针转了两圈。在这样的基础上计算的话…… 我进入浦岛隧道后,总计经过二十九小时三十分了。 冷汗从我的额头流下。 「快、快走……!我们待太久了……!」 我牵起华伶的手,快步从玄关走出外面。 家门前不远处便是沙滩。这个家正好建造于平原与沙滩的交界处,四周看不见电线杆和道路。这种不可能的立地条件,令我强烈感觉到这里不是现实。 我很快就发现连接浦岛隧道的小屋,离这幢房子相当近。 我和华伶在沙滩前进,来到小屋门前。 「好……华伶,准备好了吗?」 「……嗯。」 她的表情郁郁寡欢。只见华伶低着头,紧紧握住肚脐位置的背心一角。 「你不用害怕,路程虽长,但一定会到达。」 华伶的表情依然阴郁。 即使在这段期间,手表的针依然在动,我没有时间慢慢鼓励她了。 我做好觉悟,缓缓打开那扇门。 门的另一侧是急陡的下坡。那是我到达这扇门之前,差点爬得半死的斜坡。虽然在体力上来说,下坡应该比上坡轻松,但必须小心不要跌倒。 「来,我们走吧。」 我朝门的另一侧踏出第一步,华伶随即从背后抱住我。 我回头看去,华伶的脸埋在背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不过,我清楚看见她现在站的地方,还是门后有着白色沙滩的那一侧。 「华伶?怎么了?」 「哥哥现在要去见重要的人吧。」 「是啊,所以我们要离开这里。」 「哥哥正准备要往前进了呢。」 「……华伶?」 华伶握着我衣服的手加强了力道。 「哥哥,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我的心脏不祥地跳动。 胸口附近感到一阵痛苦,我的眉头不禁用力拧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丑鱼是海水鱼,因此无法活在河里,要一直躲藏在海葵中;但是鲑鱼不同,不管是海洋还是河川,鲑鱼都可以活力十足地优游其中,也可以跃上瀑布,而且还很好吃。」 「是啊,鲑鱼很美味。不过,这些和现在无关喔。」 「有关系。哥哥是鲑鱼,可是人家是小丑鱼——」 「别说傻话!」 我忍不住大声吼道。 「华伶就是华伶吧?不是小丑鱼也不是鲑鱼,可以到任何地方。所以,拜托你别说那种令人悲伤的话……」 我耗费漫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到达这里。事到如今,我不能一个人回去。 「没关系的,人家无论何时都在哥哥身边,所以……」 华伶的手放松了力道。 「哥哥也要活在当下。」 我的背被轻轻一推,整个身体倒向前方。 「华伶!」 我呼唤名字的同时,回头向后看。 华伶已经不在那里了。 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耀眼的阳光、白色的沙滩,就连潮水的味道也没留下。眼前只有隧道苑如永远地延续着。 我感觉肺中的空气全都被夺走了。 我往隧道内踏出脚步,想要找寻通往那片沙滩的门。就在那个瞬间,华伶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哥哥也要活在当下。』 她说了『也』。 『也』所包含的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是花城。 华伶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和花城活在相同的世界。 这就是华伶留给我的最后讯息。 「呜呜呜……!」 我抱着头,手指陷入头皮。 泪水从紧闭的眼皮下满溢而出。 「呜呜呜呜呜呜……!」 我隐约有种预感,结局会演变成这个结果。 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是『拿回失去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见到华伶,得到爱人的资格。然而,也有别的东西是我在不自觉中拿回的。 那就是『面对现实的力量』。 换言之,便是接受悲伤的过去,活在当下。这与年龄停留在十岁的华伶有所矛盾,所以我必须选择其中一方。 浦岛隧道别说是恶意,它甚至没有意志,只是自动投影出踏入隧道者所失去的事物。那么,其中发生矛盾的话,会如何呢? 恐怕会以较为强烈的思念为优先吧。 也就是说,我自己在无意识中选择了面对现实。 我已经接受华伶的死亡了。 ……这件事我早就明白。 即使如此,我心中仍是存有期待,希望发生奇迹,让我又能和华伶一起生活。 那是一场甜美的梦。 可是我必须要醒来了。 我紧咬牙根,彷佛要把牙齿咬碎一般。腹肌用力,将即将爆发的感情封在体内。然后将其往下压制、盖上盖子,上了无数道锁加以密封。 我用手臂擦掉眼泪,尽全力大声喊叫。 「华伶——!!我要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朝着出口奔跑而去 ——路上小心。 华伶似乎对我说了这句话。 经过29小时35分【外界经过8年又36天】 我在黑暗中疾驰。 以接近全力的速度奔下斜坡。背包压在肩骨上的重量夺走了我的体力,却同时给予我安心感。只要有水和食物,就不用担心饥饿。 再来只剩下靠体力决胜负,我要一路奔到出口。 心脏跳动的声音吵杂不已。每踏出一步,膝盖就发出彷佛要分崩离析的痛楚。激烈的呼吸,让我的喉咙紧绷到快要破裂。 好痛苦、好难受,但是我绝不休息。虽然可能得休息一次,但还没到时候。 花城在外面,我想见她。她若还好好活着的话,应该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告诉她不必等我,所以她应该没在等我吧。 她或许有男朋友了,说不定早就忘记我了,也可能已经结婚了。 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想知道当我在浦岛隧道奔走的期间,花城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她画的新漫画。 啊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用力往地面一蹬,加快速度奔跑。我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和疲劳,对未来抱持的希望,发挥出麻醉的效果。希望这个麻痹效果,可以持续到我跑出隧道为止。 真不可思议,愈跑体力愈是充沛,速度逐渐提升。 我奔下斜坡时,因为绊到脚而跌倒。视野不断旋转,全身受到强烈撞击的同时滚落坡道,头随即撞上鸟居的柱子。尽管如此,我马上站起身,再度开始奔跑。我感觉有水流进右眼,但那并不是汗水。我摸了一下,看到的是红色的液体,是血。或许是撞破头了吧,不过没关系,不影响奔跑。 快点,现实不等人。我要更快、更快。 就算浑身是伤、残破不堪,我也没有停步。只要时间还在流动,我就会继续奔跑,即便是爬着也要往前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声大叫。明知是在浪费体力,却无法不叫出声。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视线只看着前方。 不管跌倒多少次,每一次跌倒我都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停步。 不断地奔跑—— *??*??* ——我在奔跑。 在哪里跑?不知道。为什么而跑?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正在逃离什么,又或者是在追赶什么。 我只是一直跑,不断地奔跑。 当然,现在也是。 我鞭策着快要跑断的脚,尽全力摆动手臂,持续往前进。 ……明明是在前进。 我却迟迟无法到达终点。 「嗯……」 我感到脖子的疼痛而醒来。 我将贴在桌上的右脸拉开,抬起头。看来我在工作途中睡着了。身体各处就像没上油的机械,感觉非常僵硬。 看向桌上的数字时钟,现在时间是凌晨三点。 我从椅子上站起,稍微伸了一个懒腰,腰部随即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 寂静的房间里,飘散着浓厚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我看向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漫画堆积如山,看来该收拾了。收拾完后去冲个澡,再上床好好睡觉吧。、 不过在那之前,只有这道程序必须完成。 我转动肩膀一圈后,再次开始描线。 我被塔野同学抛下的那一日。 在浦岛隧道前,读完他留下的信后,我打算要追上他。因为隧道内的时间缓慢,所以只要进入隧道,或许就能赶上。 但是我折返了。 『你是现在就该成为漫画家的人』。 信上的这一句话,宛如船锚般,将我牵系在隧道外的世界。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诅咒,这句话束缚着我。放弃画漫画,让我觉得是对塔野同学的背叛,所以我无法走进隧道内。 当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冷静到自己也惊讶。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因为无法直视「被塔野同学抛下」的难受现实,不过多亏如此,我才能正确认知自己该做的事。 我最先做的事,就是告知联络我的编辑「还是想请您当我的责任编辑」。对于我任性的理由,编辑表示「你肯回心转意就好」,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在那之后,我便拼命画着漫画,等待塔野同学的归来。 还是高中生的期间,我便一边就读香崎高中,一边不断将画好的漫画寄给编辑。虽然好几次被否决,投稿漫画奖也落选,但我总算得奖,并得以在漫画杂志刊载短篇漫画。 对此我当然很高兴,却无法坦率地感到喜悦。那倒不是漫画创作上有什么问题,原因在于当时我所在班级的状况。 同班同学似乎都忘记塔野同学了。离家出走而没来上学的塔野同学,有一段时间成为学校的话题人物。然而,升上三年级后,周围的学生开始准备考试或就业,除了极少数的学生之外,再也没有人谈论他。 就如同年幼时,祖父的死让我对于被人遗忘感到恐惧,我也害怕塔野同学的存在逐渐风化,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思念着他。 也因为这个理由,毕业后我选择在香崎继续画漫画。尽管编辑劝我搬到东京,住宿于漫画家的家中担任助手,但我仍旧执着于现在这块土地。所以我在香崎租了一间公寓小房子,在那里开始执笔生活。 对于我没有升学而是选择画漫画一事,我的父母强烈反对。虽然他们很坚持,但我的意志更加坚定。我抱持着被断绝关系的觉悟,专心致志地画漫画。 我每天拼命地努力,而这也有了回报。在高中毕业的一年后,我总算获得连载的权利。 连载开始后,每天都非常忙碌。工作量倍增,睡眠时间减为学生时代的一半。 不管怎样,虽然很辛苦,但是连载的忙碌也成为舒缓『不安』的有效麻醉剂。 『不安』。 我没有一天不在等待塔野同学的归来。 执笔生活极为繁忙,不过我仍是时常抽空造访浦岛隧道。 我总会坐在隧道的出入口,无意义地自言自语,报告漫画的进度,或是试着呼唤塔野同学 的名字。感觉有点像是扫墓,不过我没有供奉花束,只是为了让塔野同学不论何时回来都能找到我,我每次造访隧道,都会将近况和联络方式写在信上。就像那一天,塔野同学为我做的一样,我将信放入瓶中,摆在隧道内。 信总是留在隧道里,没有被读过的迹象。 塔野同学,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好? 还是说,连等待也是错误的吗? 就连这样的话语,也被隧道的黑暗无情地吞噬。 连载开始后经过一年,故事开始进入轨道。 已经看到终点了。剩下就是为了演出最棒的收尾,只要不断累积插曲,并布下伏笔就好。连载生活多了一点余裕。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我思考塔野同学的时间变多了。特别是每到夏夭,我每天都会想起和塔野同学度过的那个夏季。 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夏天,真的过得很快乐。然而最近每次想起,我的胸口就会感到像是被利刃划过的刺痛。然后不安便从划开的伤口潜入,逐渐侵蚀我的心。 塔野同学该不会其实早就从浦岛隧道出来了吧? 他会不会其实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呢? 他会不会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所以才不联络我呢? 不安的感觉让我的心快崩溃了。 之后又过了两年。 我的连载作品终于完结。并不是被腰斩,我能画的全都画完了。我成功画出在连载前就设想好的理想结局,并受到读者好评。 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并没有因而好转。 失去连载这个轨道、被丢在黑暗荒野的当下,我不知道今后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编辑要求我提出新企划的分镜稿。这是当然的,连载结束就该思考下一个故事。从事漫画家这个职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在身为漫画家之前,我自己却不确定那样做是否真的好。说得更具体一点,我在犹豫不决。 我该去找塔野同学,还是该画新的漫画呢? 至今有好几次我都有一股冲动,想要进入隧道追赶塔野同学。但是每一次,塔野同学留给我的信,以及我身为漫画家的职责——还有本能的恐惧,都妨碍着我进入隧道。 塔野同学进入浦岛隧道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换算成隧道内的时间,早已过了将近一天。 一般而言,无论是多长的隧道,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应该都能通过吧。若预想塔野同学还在隧道内,恐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有可能是中了陷阱,失去行动能力。 或者是遇见可怕的存在,受了伤也不一定。 每当脑中冒出讨厌的想象,我的胸口就被紧紧锢住似地郁闷不已。 我有想过去救他,然而每次站在浦岛隧道的鸟居前,我的脚便害怕得不听使唤。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与学生时代凡事不考虑后果、仅凭冲劲行动的自己不同,我开始会考虑安定和保身,害怕自己遭遇危险。但是比起那些,我更害怕知道塔野同学不在隧道里。如果他早已走出隧道,却瞒着我离开香崎,那就算我进入隧道,也只会浪费庞大的时间。 干脆放弃塔野同学吧。 我好几次这么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每当手机收到信息,我总是期待是他的联络。 我既无法追赶塔野同学,也无法放弃。随着时间过去,只有不安的情绪不断累积。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呢? 以前的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就对未来怀抱着光明的展望。那样的自己既耀眼,又令我嫉妒。 新作的构想没有进展,日子一天天过去。 塔野同学仍然没有任何音讯,不过令人怀念的友人邀约我一同吃饭。 在香崎的咖啡厅,我和川崎小春见面了。 「杏子,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上次见到川崎,是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起初偶尔会以电邮通信,但自从我的连载开始后,连通信的频率也减少,因此将近一年没联络了。 数年不见的川崎,脸上浮现温柔而亲切的笑容。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香崎,在短期大学取得教师执照,这次则是可喜可贺地录取了在市区小学的教职。 高中生的时候,当我听川崎说她要成为教师时,我真的很吃惊。一开始我以为只是玩笑话,她却订定明确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成功当上教师。过去我对川崎抱持的轻蔑之情完全消失,如今甚至对她感到尊敬。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闲聊,报告彼此的近况。 「杏子,你有好好睡觉吗?」 「咦?」 「你的黑眼圈很严重哦。漫画家连载结束后也很忙吗」 「其实并不会很忙,只是我最近有点睡不着。」 「咦,失眠吗?你有什么烦恼吗?比如没有灵感之类的?」 「这的确也是原因之一啦……」 「该不会是为了塔野?」 我完全没想到会被看穿心思,顿时说不出话。 川崎不知为何露出不满的表情,手肘靠在桌上,撑着脸颊说道: 「那家伙到哪里去了啊……」 尽管川崎嘴上不承认,但即使高中毕业,她也一直在意塔野同学离家出走的事。我对她这一点很有好感。 「真是的,那家伙放着杏子跑去哪里了。如果找到他,一定要揍他一顿才行。」 我微微一笑,回了一句「是啊」。 我们专注用餐一段时间,店内播放着平静的爵士乐,掩盖我们两人的沉默。 「川崎。」 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若无其事地开口向她说话。 「嗯,什么事?」 「如果我说要舍弃漫画去找塔野同学,你会作何感想?」 川崎的手停下。她圆睁着双眼,注视着我。 「杏子……你还喜欢塔野吗?」 「那个啊……」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你会不会太被过去牵绊了?塔野可是对我们不告而别哦?就算能够见到他,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见他。」 我加强语气说道。这毫无疑问是我的真心话,只是对我而言,漫画和塔野同学一样重要。 「……一定要二择一吗?你可以一边画漫画,一边寻找塔野啊。」 「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样两边都做不好的。」 川崎为难地皱起眉头。 「杏子,你是不是有点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再考虑应该比较好喔……」 「我不能再拖了!」 言语就像溃堤般不断涌出。 「我不能停下脚步,不安会追赶上来的。若被追上,周围就会陷入一片黑暗,我就什么也无法再思考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不做些什么的话,我便非常、非常地不安。可是不管我怎么做,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答案,最终我会变得不安到受不了……」 我宛如求助般凝视着川崎。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按着额头,垂头丧气。 我知道问川崎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发泄积郁在胸中的胶着情绪。 川崎尴尬地喝一口水,然后开口说道: 「抱歉……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我才歉,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笑着掩饰涌上的羞耻。 我们重新开始用餐。这间店最受欢迎的意大利面,吃起来感觉没什么味道。 「这有点令我想起以前的事呢。」 川崎突然这么说道。 「高中时,我被杏子揍了,然后因为很多因素,你帮忙送作业到我家的时候……我说想变得像杏子一样,结果你是这么回答的。」 川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谁也不知道怎样是正确的,所以只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持续奔跑,直到自己觉得正确为止……你是这样说的吧?我记忆可能有点模糊了。不过,只有一件事非常明确。」 川崎忽然露出温柔的微笑。 「那就是我因此而改变了。所以只要杏子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迈进,一定也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川崎的话语通过我的耳朵,逐渐浸透至全身。 胸中感到火烫,一股如岩浆般的感情从心底涌出,将凝固的不安情绪逐渐融化,我感觉全身充满力量。 我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它是我以前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 那就是勇气。 「结果我提出的建议只是套用你的话呢。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咦?杏子?你还好 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滑过我的脸颊。 「川崎……」 「嗯?」 「我可能没有说得那么好,我想你应该是过度美化了。」 「咦!?是、是吗?讨厌,好丢脸……抱歉,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谢谢你。」 我用湿毛巾压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察觉呢? 原本明白的事情,后来却变得不明白了。 「……我是笨蛋。」 啪地一声响起,彷佛有人切换开关般,我睁开双眼,看见该前进的道路。 接着,我一把抓起装着料理的盘子,将剩下的食物一口气扒进嘴里。 「杏、杏子?你突然间怎么了?」 「这给你!帮我结账!」 我从钱包抽出一张万圆钞票放在桌上,口中还含着餐点就奔出了咖啡厅。 我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我发觉,只是等待是无济于事的。 塔野同学和漫画我都不想放弃,我无法只选一边。 既然如此,就两边都抓住就好了吧。 我要挑战浦岛隧道。如果在隧道中找不到塔野同学,我就找遍全世界。至于漫画,就如川崎所说,一边找一边画就好了。只要我还活着,就能继续画漫画。 这么做或许会落得悲惨的下场,毕竟俗话说「追二兔者,不得一兔」。然而,若想得到两只兔子,就只能两者都追。只是停步不前,就什么也抓不到。 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我的一切都在吶喊,叫我『奔跑吧』。 催促着我全力去追逐。 火热的血液在脑中循环,记忆如走马灯般交错。 转校来香崎、与不良少年打架、初次走在铁轨上、与川崎和解、在隧道牵着手、三人一起参加夏日祭典、突然的离别——与他度过的一个个夏日回忆,一如鞭策我般,推着我往前进。 塔野同学,我绝对会找到你。 我会奔跑而去,找到你。 所以拜托你。 在我找到你之前,你要平安无事—— 塔野同学进入浦岛隧道已经有五年。 为了抢回与他的时间,我开始奔跑。 *??*??* 花城……花城……! 我口中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在隧道内疾奔。 身体火热得像在燃烧,连指尖都感觉得到血液在流动。心脏好似在激励着全身细胞,剧烈地鼓动。 花城……花城……! 我将鞋子的抓地力发挥到极限,猛然转过弯道,速度丝毫没有减缓。脸部感觉到空气墙的阻力,身体总是急着想要突破那面墙。 花城……花城……! 肉体应该早就到达极限,却仍高歌祝福,不停催促着我要更快、继续向前迈进。 花城……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们在香崎度过的那个夏天。 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的接触实在不是很好的形式。我可以算得上是失言的一句话,偶然吸引你的注意。而因为这个契机,我们在浦岛隧道相遇了。我们共享秘密,在调查隧道的过程中,我对你愈来愈了解。 你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天赋。 虽然你表示很「憧憬」我,但我才是憧憬你的人。 你耀眼无比。 你的高洁、诚实与娇柔,为我灰色的每个日子染上色彩。 所以我不会忘记。 就算你早已遗忘,我也会一直记得。 记得我们挥洒青春色彩向前奔驰、两人一同度过的十七岁夏天。 我会一直记得—— 忽然之间,我的脚失去力量。看来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脚已经到达极限。 我要倒下了。前方是十分陡的斜坡,得采取防护姿势才行。不行,来不及了。 「糟糕——」 那一瞬间,我伸出双臂想护住脸,手臂却撞击地面而传来剧烈疼痛。即使如此,往下滚动的势头并没有减缓,我的身体向前滚了一圈,背部重重撞在地面。肺部的空气全被挤压而出,口中发出「咳啊」的声音,然后继续滚下斜坡——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终章 我被黑暗所笼罩。 宛如被关在又硬又重的石头中,全身被固定住,只有意识隐然漂浮于空中。 别说转动脖子,连想要动一根手指或是发出声音都办不到。 我只感觉到冰冷的感触从脚部往上攀升。 混乱与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拼命挣扎,想要逃出这里,口中发出不成声的嘶吼。 紧接着,黑暗中出现如针孔般的光点。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开始稍微能动了。 我挥动沉重的手脚,拨开黑暗。 光源变得愈来愈大。 一点一点地往前进后,我发觉有人背光而立。 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大概能看出好像是个女人。 愈是接近光源,她的身影轮廓便愈发清晰。 「——」 她好像在说话,可是我从这里听不清楚。 但是不知为何,我有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而且,我强烈的想见她。 我在黑暗中如游泳般前进,逐渐缩短彼此的距离。 然后,我向她伸出手。 「——塔——野——塔——同学——」 我听见声音。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那道声音在呼唤着我。快要哭泣的声音,不断拼命地喊着我的名字。 「塔野同学!」 水滴「啪哒」一声打在我的脸颊上,我睁开了双眼。 一名哭泣的女性低头看着我。我与她距离之近,让我忍不住想挪动身躯。我似乎正枕在她的膝上,而且她以双手包覆般地握着我的手,并放在脸颊上磨蹭。 这个人很像花城,她的头发比我所知的花城还短,散发的气质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就算说她是花城的姊姊,我也应该会相信。 她为什么在哭呢?为什么在这里呢?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这里应该是浦岛隧道,而且位于相当深之处。 「塔野同学……你还好吧?认得我吗?我是花城,花城杏子……」 花城杏子……花城!? 「为、为什么你会……!」 我急忙坐起身子,顿感头痛欲裂,于是不禁用手按着头。沾在头发上的干燥血液,顿时破碎滑落。 握着我的手的女性惊讶地放开双手,温柔的扶着我的肩膀。 「不行!你受伤了,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嗯、好的……」 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她也看着我,似乎很担心我的身体。 「塔野同学,你还好吧?头痛不痛?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嗯……我只是稍微撞到头,血也早就止住了,并没有觉得不舒服。我没事……」 「这样啊……那就好……」 她轻抚胸口,似乎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相对地,我仍然脑袋一片混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你是……花城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那种事情还用说吗!?」 花城睁大双眼,高举握紧的拳头。她的手举在空中,似乎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犹豫了一会儿后,碰地一声打在我的胸膛上。 这一下当然不痛,然而她的手有这明确的重量。我不禁茫然地心想:啊啊,原来这不是梦。 接着,她张开双手,用力拥抱我的身体,汗水的香味随即扑鼻而来。 「因为你这么久都没回来,所以我来接你了呀!」 她在我的耳边大喊大叫,鼓膜都快破裂了,但我完全不会感到不快。 「你来接我啊……你不是选择成为漫画家了吗……?」 「我选了呀!而且也成为漫画家了!」 「既、既然如此……」 「连载完结了!连载结束后,单行本也出了!结局也无可挑剔!所以我才追赶着塔野同学,在隧道中不断前进来到这里!不行吗!?」 我惊讶得无话可说。 连载、单行本,然后完结。这些全都是我在浦岛隧道内的期间,她说达成的事情吗? 真厉害。我纯粹地这么想着。她能够这么成功,一定经过非比寻常的努力。不仅如此,她还单独一人在这宛如永恒的隧道内前进…… 突然间,花城拥抱我的那双手更加用力。 「你为什么要留书叫我不要等你!?好过分!我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的啊!为什么要抛下我!因为我在那时犹豫了吗!?所以你才抛下我吗!?」 「不,并不是那样……」 「呜哇啊啊啊啊啊!对不起!但是求求你不要讨厌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啊啊啊啊啊!」 花城的头靠在我的右肩上。泪水沾湿了我的肩头;纤细的手指抓在我的背上。指甲陷入肉中,带来刺痛感、 随着年纪增长会变得容易流泪,这个说法果然是真的吧、 我轻抚花城的头。 「抱歉……我好像让你痛苦了……」 「我绝对不原谅你……别再离开我了……」 「好……没问题,今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了。我们一起走吧。」 「……真的吗?」 我抓住花城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拉开。她的脸上涕泪纵横,却依然美丽动人。 我呼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把脸靠近花城。 双唇接触,牙齿轻轻碰撞的瞬间,我心里闪过「失败了啊」的念头,但决定不去在意这件事。 我们相吻约五秒钟。这是个外界相当于六个小时的吻。 我们的脸离开。初吻有股淡淡的咸味。 接着,我站起身,向愣在原地的花城伸出手。 「来,我们回去吧。」 四十七小时五十六分。 这是我在浦岛隧道那一侧总共停留的时间,换算成外界的时间是…… 十三年又四十五天。 我的身体还是十七岁,户籍上却显示30岁。另一方面,听说花城比我晚五年进入浦岛隧道,所以身体年龄是二十二岁,完全是位成年女性了。 我们走出浦岛隧道时,时间是九月份的傍晚时分。 即使走到大街上,对于外面世界隔绝十三年一事,我仍然没什么真实感。香崎依然是偏僻的线下,之前本以为不久就会被并校的香崎高中也依然存在。若说有什么令我吃惊的事,最多就是在电车内看到最新手机的时候吧。每个人以手指触摸平滑的画面,却没有戴手套,那样不会留下指纹印吗? 我在隧道内持续奔走,衣着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于是先随便找了间店,整治一身的服装后,才与花城到市区的商务旅馆投宿。 我们进入双人床房,轮流冲澡之后坐到床上,谈论起彼此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 我说这在浦岛隧道内本奔走后与华伶再会的事。 花城则是聊到她专心画漫画的连载生活。 我们聊得非常尽兴,不知不觉就聊到过了午夜十二点。 「我要画漫画。」 花城说出这句话后,是在我们开始谈到今后方针的时候。 「我打算租一间大楼的房子,准备重新复出。我的存款大概可以让我两年时间不用工作,而且我也只会做这件事。」 「嗯,我觉得那样很好。再说,我也没有权力否定。」 「塔野同学有想过今后要怎么办吗?」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我完全没有计划。进入浦岛隧道前,我一心只想着与华伶相见,对于离开隧道后要怎么办,仅抱持着「只要努力,总会有办法活下去的吧」的天真想法。虽然向花城坦白好像在昭示自己的浅虑,实在非常丢脸,但我也不能撒谎,于是开口说到: 「抱歉,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认为必须去工作才行。」 花城手抚着下颚,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嗯~……不过塔野同学,你在户籍上已经三十岁了吧?虽然我也相同,但是国中毕业又有十三年空白的人,要就职会挺不容易的哦?」 她说的话非常实际。因为她说的完全没错,我的胸口顿感刺痛。 我正要说「即使如此,我还是会努力」之际,花城高声打断道: 「话说回来,我打算搬去东京。」 「咦,真的吗?」 「对。毕竟在东京生活比较方便,而且我打算招募助手。」 「助手?」 「就是协助漫画家画漫画的人。帮忙贴网贴或涂黑、涂白,如果能画简单的背景那就更好了。」 ……我能胜任吗?美术评分我只拿过三或二,而且完全没有绘画才能。所谓的简单背景是指怎样的水平?沙漠或是焦土的话,我或许勉强画的出来……不,应该很难吧。 当我正不断思考自己能做到的事情时,花城轻笑一声,身体往床上一躺。 「还有,如果是个会做家务事又温柔的人,那再好不过了。当我遇到困难时,愿意和我谈心或给予鼓励,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一年工作三百六十五天的助手,这样的人哪里找得到呢?」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听懂之后,做到花城的旁边,把她的身体抱起来、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忙。」 「……我比塔野同学年长5岁,没问题吗?」 「嗯,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真的吗?」 「假的,因为是花城,我才喜欢。」 「啊哈哈,我以前就觉得,塔野同学很会撩动人心呢。」 「有吗?」 「有啦。」 谈话中断,我们凝视着彼此。 正当我觉得气氛很好时,一颗枕头突然往我脸上压过来。 「啊哈哈!太难为情了,我不行啦!」 「你竟然打我!」 为了报复,我抓起另一颗枕头,朝花城丢了过去。她轻易地抓住那个枕头,然后双手拿着枕头往我身上拍打。我则是笑着抵挡枕头的攻击。 玩过一轮后,我们两人便疲惫得睡着了。 走出浦岛隧道后过了几天。 我们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了。 办完繁杂的手续,我们决定在东京郊外的大楼租房子住。虽然如今人还在香崎,不过房子已经租好,预定明天就要搬过去。 花城以复出为目标,每天都在画漫画或者看漫画,距离上一个连载结束已经时隔八年,她正努力想要掌握现在的流行。 附带一提,我读完期待已久的花城漫画了。起初,我对于她的漫画付梓成一册一事感到惊讶,看过内容后再度震惊不已。与我当初在花城房间读过的漫画相比,她的绘画技巧大幅提升,故事的内容也很有趣。我大力夸奖一番后,花城就和高中时一样,害羞到连耳朵都红了。 说到高中时期,我们昨天刚与川崎同学和加贺见面。这场饭局是由我们主动向两人提出邀约。 他们两人当然都已成年。看到外表与高中时完全没变的我加贺大吃一惊,川崎同学则是哭着捶打我的肩膀。她们半是生气地责问我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对两人坦白一切事情。 「虽然想说你们是不是看到幻觉了……可是看到你们现在的模样,确实让人觉得事情毫无虚假啊。算了,人回来就好。」 「我真的很担心欸!塔野同学和杏子都突然就失去联络……不过,能够再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在那之后,我们四人一起吃着大阪烧,互相聊起回忆和近况。 两人都到了三十岁的年纪,如今已是出色的社会人士。加贺身为上班族,任职于本地不动产公司;川崎同学则是担任教师一职。尽管在这之前我就听花城说过,但实际听本人亲表明,我还是难掩惊讶。特别是川崎同学,人的未来真是难以预料。 「你有点变了呢。」 花城和川崎同学谈笑的期间,加贺这样对我说道。 「外表虽然没变……但该说是存在感变大了吗?你看起来有自信多了呢。」 「啊~因为发生很多事呢……」 「如果是现在的你,就算川崎叫你去跑腿,你似乎也能说出『不』了呢。」 「喂!我已经不做那种事了!」 旁边传来川崎同学的吐槽,大家随即一阵大笑。 「这就说明你现在有中心思想了吧,你可要好好珍惜哦。」 「好……谢谢。加贺真的对我观察甚深呢。」 「因为观察别人是我的嗜好。」 听到这怀念的对话,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这么说来你的确说过呢。」 话题聊完的时候,加贺提议想去看看浦岛隧道是否真的存在,所以用餐完后,我们便前往浦岛隧道查看。 结果,浦岛隧道不见了。 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隧道原本所在之处,矗立着一块岩壁。 「我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听到加贺这么问,我耸了耸肩。 「……或许这一切都是幻觉吧。」 我们四人都有一种被耍的感觉。 告别加贺和川崎同学之后,我与花城前往某个地方。 从只有一名驾驶的电车下车后,我们走在沿着铁路而建的道路上。经过打烊的米店旁,走过铁门依然拉下的消防仓库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我家,正确来说是我以前住的家。 从写着『空屋』的立牌旁通过后,我将钥匙插入门锁。门锁似乎没有更换,我顺利地打开了家门。 我听加贺说,父亲已经搬离香崎了,但这间房子似乎没人要买。毕竟是相当老旧的木造住宅,卖不出去也很正常。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拆除吧。 花城说了句「打扰了」,然后走进家里。当然,因为没有人在,所以无人响应。 明明还是白天,家中却光线昏暗。这或许是因为窗户和铁卷门都关闭的缘故。 我们在充满浓浓木材味与灰尘味的走廊上前进,小心地不碰到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从楼梯走上二楼,来到我居室的门前。 我打开门。 「……什么也没有呢。」 花城小声说道。 我居室已空无一物,没有床也没有书桌,三坪的居室显得格外宽敞。 花城明显感到失望不已。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家,其实是她提议「想要回收留有塔野同学回忆的物品」,似乎期待着会有相簿之类的东西。 「这很正常啊,来之前我也说过,一般都会收拾干净再搬走。」 「我想说至少会留下一点东西嘛。」 「接下来要怎么办?再找一找吗?」 花城摇摇头。 「我放弃了。看这样子,其他房间大概也搬空了吧。况且,要找就像在搜刮物品似地实在不好看……我们回去吧。」 我点头答应,于是我们决定折返。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对了,把那个带回去吧。」 「那个是什么?」 「往这边走。」 我们走出玄关,来到院子。我找到地板的缝隙,把手伸进去。 手指随即触碰到冰冷的物体。太好了,那东西还在。 我取出沾满尘土的银色方形罐——我的宝箱。花城好奇地问道: 「这是什么?」 「里面装着华伶的遗物。」 听到遗物两字,花城一瞬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不过很快便摆出郑重的神情,回应道: 「原来是这样啊。」 「我记得里面也有几张我的照片,虽然华伶都有入镜就是了。」 打开盖子。 最上面放着华伶的红色凉鞋……不过,凉鞋上有一封没见过的信封。 「咦?这是什么?」 那是什么也没写的朴素茶色信封。我不记得有放这东西进去过。 我侧着头,感到困惑不已。看了一下信封内,里面只放着一张信纸。于是我取出信纸,摊开一看。 上头写着我不认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最后一行则写着父亲的名字。 「啊……」 这大概是父亲搬家后的住址和联络电话。 原来他知道宝箱的存在吗? 不知他是在我进入浦岛隧道前就知道,还是在那之后才发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父亲知道宝箱的存在后,没有选择丢掉,而是把它留在原处,并将写有自己联络方式的信封放进里面。 我的胸口微微刺痛。 ——什么嘛,你不是打算全部忘记,离开这里吗…… 「那是塔野同学的父亲留下的吗?」 花城担心地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一起带回去。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我希望到时能和父亲像以前一样谈话。 当我领略着胸中萌生的一丝期待之际,花城突然拉住我的手。 「不安的话,我也陪你一起去。」 看到她说话时绽放的美好笑容,我也面露笑容回答: 「那还真是可靠呢。」 我捧着宝箱,和花城一起离开家。 此时一阵风吹过,将电线吹得阵阵作响。冷风钻进衣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蝉鸣声已经听不见了。我们一同度过的夏天结束,秋天即将到来。 然后到了明年,夏天还会再度来临。 后记 我想要写好的小说。 我说的「好的小说」,并不是那种可以永远留存在人的心中、完全改变人的价值观、受到很多人的好评而名留青史的小说;而是打开书阅读后,可以让读者抛开对现实的不安、后悔、嫉妒、焦躁等负面情感,将读者拉入故事中,那样具有重力的小说。我认为让读者沉迷于故事中,一直到最后一页,抬头才惊觉过了好几个小时,这般能引起浦岛效应的小说,才是最棒的好小说。 尽管我的体质完全不接受酒精,不过夜深人静时,我就像喝醉了酒似地,脑中不断重复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的出道作《通往夏天的隧道,再见的出口》,对读者们而言是有重力的小说,身为作者将会感到无上的喜悦。 本作能够付梓,都要归功于众多人士的协助。 责任编辑滨田大人。对于初出茅庐的我,十分感谢您总是给予精确的建议。您对待作品真挚的态度,最是令我感到高兴。 担任插画的kukka老师。第一次看到封面画时,由于实在太过优秀,令我惊叹不已。 同时我心里也产生「啊啊,我绝对不能白费这么好的画」的想法,促使睾紧神经写作。 客座审查员的浅井うボ老师。您阅读原稿之际所展现的阅读深度,让我得以窥见职业的境界。为了不辱您在书腰上的推荐文,我今后也会持续精进。 大姊,感谢您听我说许多话。在出道之前,我都找不到人可以商量创作的事呢……祝福您健康平安。 然后是立志成为作家时的我。撑过充满后悔与焦躁的日子,你的努力如今成为这本书了。尽管多少绕了些远路或经历失败,你至今所做的事也绝不会白费,感谢你没有放弃。 另外,除了在这个场合提到名字的人士,我也要向所有参与本书制作的人们致上深深的感谢。 那么,再会了。 二o一九年某日八目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