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吧!编舟计划(编舟记)》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frente 荒木公平这个人,说「一生」似乎夸张了点,但说他「工作生涯的一生」全献给了辞典,倒是一点也不为过。 荒木从小就很喜欢文字。 例如「犬」这个字。明明是人,却称之为「小犬」。要是现在这样讲,一定会被公司里的女同事嘲笑:「荒木先生,不要用这种老掉牙的说法好吗?」虽然第一次听到时自己的年纪还很小,但像这样拆解文字、理解其中的奥妙,对荒木来说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若狂。 犬,就是「狗」,但有时候又不只指狗。 荒木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大银幕上,黑道小混混被兄弟出卖,临死前满身鲜血地怒喊:「你这家伙居然是警察的走狗!」看到这里的荒木懂了,原来狗也用来形容敌对阵营派来当间谍的人。 得知手下命在旦夕时,黑道大哥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喊:「你们还在发什么呆!还不抄家伙,岂能让他像狗一样横尸街头!」 荒木这又了解到,狗还隐含着「没价值」的意思。 以动物来说,犬(狗)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值得信赖、聪明又惹人怜爱。但也可引申为受人豢养、助主人为恶的内贼,或不受重视、没存在价值的角色,真是神奇。犬(狗)被称为最忠实的动物,这样的忠心却衍生出卑微低贱的意思。越是对人忠实不求回报,越发凸显得不到回报的悲怜;或许「犬(狗)」字的负面意义,是由此而来。 荒木经常独自一人在脑袋里享受这样的文字演绎。不过,知道有「辞典」这东西,对他来说倒是很后来的事。荒木的叔叔为了庆祝他升上国中,送了一本《岩波国语辞典》当礼物,这是荒木的第一本辞典。 收到第一本属于自己的辞典时,荒木简直对它着了迷。 荒木家经营杂货店,父母因为进货和看管店面十分忙碌,所以在管教儿子这件事情上,只抱着「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健康快乐长大就好」的态度。别说特地买辞典给儿子了,就连「要好好用功读书喔!」这样的话都没讲过。其实不只荒木家这样,当时大部分父母都是如此。 荒木小学的时候,比起念书,更爱放学后和同学在外面玩,这样的他当然不会注意到教室里的那一本公用国语辞典。虽然偶尔会瞄到书背,但不过是单纯地把它当成装饰品罢了。 真的拥有一本辞典的乐趣,又该怎么形容呢?闪闪发亮的封面、每一页印满了排列整齐的词语、薄顺的纸张触感……全让他爱不释手。尤其是那些清楚扼要说明每个词汇的释义,更掳获了荒木的心。 某天晚上荒木和弟弟在客厅嬉闹,被父亲斥责:「小声一点!」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马上翻开《岩波国语辞典》查阅了「声」。 【声】1人或动物使用喉咙处的特殊器官发出的声音。2以类似喉咙的特殊器官发出的声音。3季节、时期等接近的氛围。 「声」之下的例子:发声、虫声等还算一看就懂,但「秋之声」、「年近四十的心声」,就无法让人立刻有具体的联想。 「声」的确有「季节、时期等接近的氛围」的意思,荒木再次读着辞典里的释义。这跟「犬」拥有许多意思一样。读着释义,荒木察觉到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语,原来有着既广且深的意涵。 但是,「喉咙处的特殊器官」的说明让人忍不住遐想。父亲的斥责已经被抛到脑后,吵着要他一起玩的弟弟也被晾在一边,荒木自顾自地翻着辞典。 【特殊】1不同于「一般」、具有独特性的事物。2〔哲学〕与「普遍」相反的个别状况及事物。 【器官】生物体的构成部分,具有固定的形态,维持特定的生理机能。 让人似懂非懂的解释。 荒木多少能猜到「喉咙处的特殊器官」是指声带。但不知道喉咙里有声带的人,翻开《岩波国语辞典》看到「喉咙处的特殊器官」,应该会对这谜样的器官摸不着头绪吧! 荒木知道了辞典并非万能,不但没有因而失望,反而陷得更深。即使没办法精准传达出意思,但释义的遗词用字透露出辞典工作者努力说明的用心,这实在太棒了。正因为不是绝对完美,才更让人感受到幕后工作者的热忱。 一眼看去,辞典似乎只是无机物质般的文字罗列,然而,收录在这里的大量词汇、释义及例句,全是幕后人员绞尽脑汁才完成的。这是何等的毅力,何等的执著啊! 每次零用钱存到一笔数目,荒木总是立即冲到旧书店挖宝,因为辞典只要一有新版本,就会有人卖掉手边的旧版本。荒木搜集了一本又一本各家出版社发行的辞典,对照比较每一本的差异。这些辞典大多被翻到封面破旧或撕裂,内页还有前人的笔记,标记着红线。老旧的辞典里,刻画着编者和使用者与词汇「缠斗」的痕迹。 为了加入编辞典的行列,我要成为语文学者或语言学家——高二那年夏天,荒木恳求父亲让他念大学。 「什么,语文系?那是什么?你已经会说国语了啊,干嘛还要上大学念那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光想这些,也不帮忙顾一下店,你妈最近腰痛越来越严重了!」 结果,多亏了送他《岩波国语辞典》的叔叔,出面说服无法沟通的父亲。 「别这样嘛,哥。」 几年才会回老家杂货店一趟的叔叔,一派从容地介入「调停」。叔叔是捕鲸船船员,长年待在海上的岁月让他体会到辞典的三昧,在亲戚眼中是个怪人。 「小公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就让他去念大学吧!」 后来荒木全心全意准备入学考试,顺利升上大学。遗憾的是,大学四年让荒木体认到自己不是当学者的料,但没有浇熄他对编辞典的热情。大四时小学馆出版的《日本国语大辞典》,更坚定了这个梦想。 那是一套共二十册的大部头辞典。耗费十余年岁月编纂,收录约四十五万则条目,据说参与制作者多达三千人。 我这个穷学生根本买不起——情绪激动的荒木仔细端详着大学图书馆里一字排开的《日本国语大辞典》。这部由众多人投注热情和时间完成的辞典,静静地立在满布灰尘的图书馆书架上,像是浮在夜空的月亮,散发出澄澈的光芒。 既然我当不上名列辞典封面的学者,说不定可以试试看另一条路——编辑,协助制作辞典。无论如何我都想编辞典,耗尽我所有热情和时间也在所不惜的,就是辞典。 荒木以此为目标积极找工作,最后进入大型综合出版社玄武书房。 「从那以后,我就一路编辞典到现在,转眼已过了三十七年。」 「咦?已经这么久了啊!」 「是啊,第一次和老师见面,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您的头顶可是茂盛得很。」 荒木看着坐在对面的松本老师,松本老师放下用来写「用例采集卡」的铅笔,像鹤一样瘦长的身形笑起来时微微颤抖着。 「荒木,你的头顶不也平添了不少『霜白』吗?」 乔麦面正好端上桌,中午时段的店内坐满了上班族,荒木和松本老师一言不发默默地低头吸着面条。松本老师用餐时,依然仔细听着店里电视的声音,一听到不常见的单字或奇特的用法,立即动手写在用例采集卡上。荒木和平常一样,总是留意着松本老师的手。深怕老师太专注于用例采集卡,错把铅笔当筷子来夹面,或用筷子写字。 吃完荞麦面,两人喝着冰麦茶歇息片刻。 「老师的第一本启蒙辞典是哪一本呢?」 「大槻文彦的《言海》,祖父留给我的。当我知道这本辞典是由大槻先生一个人费尽辛苦,独力编纂而成时,我幼小的心灵可是感动万分。」 「感动之余,您也偷偷查了情色相关的词汇吧?」 「没有!我才不做那种事。」 「是吗?我刚才说,我的第一本辞典是国中收到的《岩波国语辞典》,其实啊,当时有关情色的词都被我翻遍了。」 「不过,那是一本极正派、高雅的辞典,你应该很失望吧?」 「没错。我记得我忍不住想查『老二』这个词,但释义里只写着『排行第二』……老师想必也查过吧?」 「呵呵呵。」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店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客人,荞麦面店的老板娘为客人添加麦茶。 「我和老师一起工作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聊到对辞典的回忆。」 「我们编了不少辞典,每做出一本,立即又被增订及改版工作追着跑,连悠闲聊个天的时间都没有。《玄武现代语辞典》、《玄武学习国语辞典》、《字玄》,每一本都有聊不完的回忆。」 「无法协助老师完成最后一本辞典,真的很抱歉。」 荒木双手轻放在桌上,深深地低头致歉。正把用例采集卡束起来的松本老师难掩失落,难得稍稍拱背、松懈下直挺挺的身子。 「你真的不能晚一点退休吗?」 「荣辱升沉,我已经无心恋栈。」 「约聘的也没关系。」 「如果状况允许,我会尽量抽空到编辑部……但内人的情况实在不怎么稳定,一直以来我几乎都把时间花在辞典上,至少退休之后,我希望能多陪陪她。」 「这样啊!」松本老师不由得低下头,强忍着失望,刻意表现出开朗态度,以理解的口气说:「嗯,这样想也对,今后轮到你扶持太太了。」 让老师失去动力的编辑,真是失职。荒木抬起头,试着鼓励松本老师。 「老师您别担心,我退休前一定会找到年轻有为的人才,接替我主掌辞典编辑部,并全力协助老师,推动我们规画的全新辞典。」 「辞典的编辑作业和其他书籍出版品或杂志都不同,是非常特别的领域。他得很有耐心,应付小细节时不会厌烦:他得能够沉浸于文字世界,又不能太耽溺;更重要的是得有宽阔的视野。我怀疑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年轻人。」 「一定有的。如果全公司上下五百多名员工都没有适合的人选,我也会跟同业挖角。老师,请您继续待在玄武书房协助我们吧!」 松本老师点点头,平静地说: 「我能和你一起编辞典,真的很幸运。不论你再怎么努力找,今生再也找不到跟你一样优秀的编辑了。」 荒木听了不由得哽咽,激动地抿紧嘴唇。和松本老师一起埋首书堆和校稿的三十几年岁月,宛如一场美丽的梦境。 「真的很谢谢您,老师。」 新辞典的计划才进行到一半就不得不离开公司,心中满是遗憾,辞典可说是荒木的全部。 但同时,荒木内心也升起了迫在眉睫的使命感。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荒木在松本老师的脸上看到落寞,以及对未来的不安。 我身为辞典编辑部的一份子,应该要完成期盼已久的新辞典编纂作业,没想到却事与愿违。我必须找到一位和我一样,不,要比我更热爱辞典的人来接手才行。 为了老师,为了使用语文和学习语文的人,更为了深富存在价值的辞典,我必须完成这件最后的大事。荒木意志坚定地回到公司。 荒木一踏进公司便立即展开行动,到各编辑部探问:「你们有适合的人才吗?」但结果并不顺利。 「哼,不管哪个部门,大家都只顾自己眼前的利益。」 或许是景气变差的关系,每个部门的气氛都很紧张。要是保证有广告收益的杂志部,或没有采访成本的图书部,许多人都争相进入。但一听到是辞典编辑部,大家的回答全是没有可以调出的人手。 「辞典给人庄重的好印象,销售又不受景气影响,为什么大家都没有远大的志向和展望未来的气魄?」 「这是没办法的事啊!」从书架中探出头来的西冈忍不住回应了荒木的自言自语。「因为制作一本辞典要耗费巨大的资金和庞大的时间。不论哪个时代,人们总是往能立即赚到钱的方向扑过去啊!」 西冈说的一点也没错。玄武书房的辞典编辑部,在不景气的影响下,不但预算和人员遭删减,连新辞典的企画案也迟迟无法通过。 荒木翻阅着桌上常备的《广辞苑》和《大辞林》,一边查阅「巨大」和「庞大」的差异和例句,一边回应西冈: 「你还在那边说风凉话,就是因为你不用心,我的压力才这么大啊!」 「您说得是,对不起!」 「你真的不适合编辞典,『行动力强』只有在拿稿子时才看得出来。」 「这样说就不对了喔!」西冈坐在有轮子的办公椅上,蹬一下地板滑到荒木旁边。「我可是运用了我的行动力,搜集到街头巷尾各种有力的情报唷!」 「你说什么?」 「我打听到编辞典的人才了。」 「在哪里?」 西冈看着荒木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笑了出来。明明在没什么人的办公室里,他却故意压低声音: 「第一业务部,二十七岁。」 「你这混蛋!」荒木敲了西冈的头:「那不就和你同期进公司的吗?干嘛不早点说!」 「好过分呐,」西冈一手摸着头顶,连椅带人滑回自己的桌子边:「跟我不同期啦,因为还念了研究所,进公司才三年。」 「第一业务部啊……」 「白天应该去书店跑业务,现在去也不在——」 西冈还没说完,荒木早已冲了出去。 辞典编辑部位于玄武书房别馆的二楼,别馆是木造的古老建筑,天花板很高,地板已经变成深麦芽糖色,荒木的鞋子在幽暗的走廊上发出轧轧声。 走到一楼,荒木推开对开式大门踏出别馆,初夏的阳光映入眼里,八楼高的本馆竖立在绿树点缀的视野中。无暇在树荫下享受片刻凉意,荒木毫不犹豫地往本馆入口跑过去。 踏入一楼内侧的第一业务部时,荒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真糟糕,这么重要的接班人,竟然忘了问对方的名字,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真是兴奋过头了。 荒木在门口调整好呼吸,故作镇定地往室内望去,幸好业务部没有全员外出,还有六、七名同事坐在办公桌前,有些人盯着电脑,有些人接着电话。研究所毕业、公司资历第三年的二十七岁员工,会是哪一位呢?偏不巧,几乎每位同事看起来都像三十来岁,难以分辨。 第一业务部怎么会这样呢?照理说年轻的员工这时候应该在外勤奋跑书店才对。当然,我要找的人希望是例外。 荒木内心嘀咕着,一名离门口最近的女同事好奇地上前询问。 「请问您要找人吗?」 她把荒木引导到入口处,似乎以为荒木是没透过访客柜台就直接闯进来的外来客。这也难怪,三十七年来几乎只待在别馆的辞典编辑部,就算是老员工也不见得认得荒木。 「啊,不……」 荒木很想立即表明来意,却不知如何开口,忽然视线被室内角落的一名男同事吸引。 这个男子背对着荒木,站在靠墙的置物架前,身材高瘦,头发蓬松如开花,实在没有跑业务的气势。身上没有西装外套,卷起白衬衫的袖子,正在整理架上的备用物品。 男子将装了备用物品、大小不一的盒子从架子一边换到另一边,再把架上的物品整齐排列,就像把复杂的拼图一片片迅速拼入正确的位置,手法俐落简洁。 啊!荒木看着这一幕,硬是吞下就要脱口而出的欢呼。那不就是编辞典所需要的重要才能吗? 后期的辞典编辑作业,几乎所有页数都已确定,为了不影响装订和价格,不允许再更改页数,编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判断如何把内容收进规定的页数中。可能要含泪舍弃例句、或俐落地修短释义,务必要一毫不差地落在每一页。眼前的男子整理着置物架的技巧,这种精确的拼图能力,正是编辑需要的。 就是他!辞典编辑部下一任最完美的接班人。 「请问……」荒木克制心中的兴奋,指着男子,向站在一旁的女同事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是指?」 女同事语气中带有防备的意味。 「喔,我是辞典编辑部的荒木。」荒木报上自己的名字:「请问,他是不是今年二十七岁,研究所毕业,今年是入社第三年?」 「应该没错,你可以直接问他啊,他叫『马缔』。」 原来绰号是认真(※「马缔」和「认真」的日文发音相同,皆为まじめ(majime)。)先生啊,荒木径自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好了!因为编辞典这种一成不变的工作,不认真的人终究无法胜任。 女同事对着再三确认架上整齐状况的男子大喊: 「马缔先生,有客人找你。」 我不是说了我是辞典编辑部的人,怎么是客人呢!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虽然有点生气,荒木念头一转:「她所谓的『客人』或许只是纯粹的『拜访者』,没有『外面的人』的意思。」安抚了心里的不悦。 相较之下,这位男子被唤作「认真先生」才令人好奇呢!他到底有多认真,才得到「认真先生」的封号呢?这里既不是一下课学生立刻奔向夕阳的校园,也不是经常穿着牛仔裤上班的警察署刑事课,这里可是每个人都埋头苦干的出版社,但却有人被取了「认真先生」的绰号,可见这个人的认真程度是超乎想像的吧! 绝对不能放过这样的人才!荒木更加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的男子。 被女同事一叫,男子回过头来,戴着银框眼镜。「他明明戴着眼镜,绰号却不是『眼镜男』而是『认真先生』。」荒木再次在内心演着独角戏,同时,手脚瘦长的男人摇摆着长长的身体,慢慢走近。 「您好,我是马缔。」 不、不会吧,连本人都直接称自己认真? 荒木几乎惊吓地倒退三尺,只能强作镇定。原本一心想要挖角这男子的念头,正急速萎缩中。 他竟然可以把绰号当成名字介绍自己,还真敢讲啊,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一定瞧不起认真这种态度吧!怎么会有人瞧不起认真呢?再怎么样,我都不能将编辞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这种人。 荒木无言地直瞪着眼前的男子,对方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将又毛又膨的头发往后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衬衫口袋里拿出名片夹,说:「请多指教。」男人微弯着腰,双手递上名片。一连串的动作缓慢且笨拙。 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随便递出名片,何况我是同公司的人耶!荒木忍住失望和愤怒,视线落在男人手上,长长的手指前端指甲呈圆弧状,修剪得整齐干净,手上的名片写着: 株式会社玄武书房 第一业务部 马缔光也 「马缔……光也……」 「是的,我叫马缔。」马缔微笑着说:「让您误会了吧?」 「不,我才抱歉。」荒木急忙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自己的名片:「我是辞典编辑部的荒木。」 马缔恭敬地看着接过来的名片,透过银框眼镜,可以看到他清澈沉稳的眼神。白衬衫的款式看起来有点退流行,对外在打扮似乎不是太讲究,但肌肉紧实,透露出年轻的气息,可以把之后的几十年人生都贡献给辞典。 荒木当然没有让突然闪现的微小嫉妒感显露出来。 「马缔真是很罕见的姓,请问你是哪里人?」 「我在东京出生,但是父母的故乡是和歌山。江户时代的人和马休息处,据说也称为『马缔』。」 「帮旅人照料马,把马系在休息的地方,是吧?」 荒木摸摸全身上下的口袋,发现没有带笔记本,只好在刚才收下的马缔名片背后迅速地记下。 马缔:人和马休息处的别称。《广辞苑》和《大辞林》中确实没见过,要再查查《日本国语大辞典》。 虽然不像松本老师那么勤奋,但听到新用语立即记录下来,已经成为荒木的习惯,之后再去查阅编辑部的用例采集卡。如果没有相关纪录,就要制作新的卡片,并且(最好能找到这个词最早出现的文献)注明出处。 编辑部里累积了数量庞大的用例采集卡,编辞典时,这些卡片会被拿出来一再讨论,决定要收录哪些词汇。虽然最近资料已经电子化,但这些用例采集卡对辞典编辑部来说,依旧如同心脏般重要。以前还可以在办公室抽烟的年代,只有存放卡片的资料室是严格禁烟。 看见荒木突然在名片背面做笔记,马缔完全不讶异,也没有觉得不高兴。 「的确有不少人问过我名字的由来,但您是第一个写下来的人。」 马缔依然一派从容的模样,觉得新奇地望着荒木的手。 对了,我怎么看到罕见的名字就被吸引住,一下子忘了是来挖角的呢?荒木清了一下喉咙,将名片和笔收入胸前口袋里。 「如果要你说明『右』,你会怎么回答?」 马缔微微地点了点头。 「是方向的『右』,还是思想上的『右』?」 「前者。」 「我想一下。」 马缔歪头思考的角度越倾越斜,头发也跟着摇晃起来。 「如果以『拿笔或筷子的那只手』来说明,就是无视左撇子的存在;如果用『心脏所在的另一边』来形容,好像也有人的心脏是偏右的?或许用『身体面向北方时,东方即是右边』来说明是最保险的吧!」 「嗯,那么,你会怎么说明『しま』(※日文发音为shima,以下皆为同音字。)?」 「是指『线条』吗?『岛』吗?还是地名的『志摩』?或是『邪』、『逆』的意思?又或者,是表示臆测的『揣摩』?佛教用语的『四魔』……」 马缔一个接一个说出与「しま」同音的单字,荒木急忙打断他。 「我是指『岛』。」 「是。那就是『周围被水包围的陆地』吧?不对,这样说明还不够。像江之岛的一部分和陆地相连,我们也叫岛,这样的话,我想想……」 马缔继续歪着头喃喃自语,似乎已忘了眼前的荒木,沉浸在定义文字的世界里。 「我这么说好了:『被水包围或被水阻隔、面积比较小的陆地』。啊,这样好像也不够明确,似乎漏掉了『独立』的意思。加上『和周围地区分离的土地』,你觉得如何?」 这回答真是太了不起了,荒木对于立即能将「岛」的字义具体说明的马缔非常佩服。以前曾经问过西冈相同的问题,答案却糟透了。西冈听到「しま」,只联想到「岛」这个字,而且还回答:「就是浮在海中央的东西啊!」荒木听了哭笑不得,怒骂:「混蛋!这样的话,水草、鲸鱼的背和溺死的浮尸也是『岛』?」西冈陪笑脸想混过去,说:「对喔,说得也是,好难喔!那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一脸认真歪着头思索的马缔忽然向书架走了几步。 「我来翻一下辞典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荒木拉住马缔的手阻止他,语带诚恳望着马缔说:「马缔,我希望你能为《大渡海》贡献能力!」 「〈大都会(※大渡海和大都会日文发音相同:だいとかい(daitokai)。)〉吗?我知道了。」 马缔点点头,但下一瞬间—— 「啊~啊~(音符)」 他突然发出杀鸡般的歌声。第一业务部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过来,荒木也惊愕地说不出话,只见马缔努力唱着「无~止~尽~啊~」。下一秒,荒木反应过来了,原来他在唱crystal king(※七〇年代日本成立的摇滚乐团,一九七九年的出道曲〈大都会〉在日本卖破一百五十万张。)的〈大都会〉,还真是五音不全啊!他急忙把马缔拉到走廊上。 「马缔,马缔,很抱歉,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唱吗?」马缔停止了歌声,带着些许自责的表情:「最近的歌我完全不熟,真抱歉。」 究竟为什么马缔会误认为我要他唱歌啊?虽然无法理解马缔的脑袋是怎么运转的,荒木决定还是先说明清楚来意。 「《大渡海》是我们要编制的新辞典,有『渡过海洋』之意。我希望把编纂工作交给你负责。」 「辞典……吗?」 马缔张大眼睛和嘴巴,整个人呆立不动。「鸽子吞进去小子弹的表情」应该就是马缔现在这张脸吧!荒木同时想到别的事,「对了,前几天在书里读到,在文乐中大夫依序坐在地上弹奏《义太夫》(※文乐是一种发源于大阪的传统艺术,又称木偶净琉璃,由「大夫」(说故事者)操纵木偶来讲述故事,辅以三味线乐器伴奏。《义大夫》是曲式之一。)时,坐在最后的一位俗称『豆食』,似乎是因为嘴巴动个不停,像吃豆子时一样,辞典里有这个词吗?我得赶紧查查,并确定是否要收入《大渡海》里才行。」这就是辞典编辑者的脑中剧场。 其他同事以讶异的表情看着站立不动、沉浸在各自想像里的荒木和马缔,全都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起来。 过了一会儿马缔终于回过神来。 「但是,啊,对不起,我一点半要去涩谷的书店拜访。」 「啊,是吗?」 时钟的针指着一点十五分,怎么看都来不及,真的赶得到吗?荒木心里纳闷。马缔也看着手表,摆动着他那过长的手脚,跑到办公室座位旁,从椅子上抓了西装外套和黑色公事包。 「真的很抱歉。」 马缔对着还在走廊上的荒木点头致意,顶着一头更加蓬乱的头发,往大门跑去。在荒木的眼里,他有两次几乎要绊倒。 荒木心里盘算着,他能否胜任这工作的各个面向呢?马缔似乎只是以为「我是来拜托他今天到辞典编辑部帮忙」的样子。 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误解,我实在没有头绪。 荒木摇摇头,为了和业务部高层商量人员调动之事,走进了本馆的电梯。 荒木拿出绝不放弃的毅力和决心,费尽干辛万苦交涉,公司高层总算通过了《大渡海》编纂提案。同时马缔也抱着装有文具等物品的小纸箱,调到了辞典编辑部。离荒木退休的日子只剩二个月。 虽然时间紧迫,总算赶上了。看到马缔现身在辞典编辑部门口,荒木松了一口气。 让马缔调换部门这件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业务部长甚至面露喜色。「马缔?啊,对,好像有这个人。什么?荒木,你愿意收留他喔?」执行董事的反应则是:「到底是哪一位啊?」 荒木回想在第一业务部发生的事,总算明白了。荒木明明很正经地邀请马缔,但马缔完全在状况外,或许是因为他压根没料到竟然会被认可吧!况且,马缔不是高层心目中具战斗力的业务部成员,要不是我指名要他,恐怕连直属上司都对他没印象。 荒木同时察觉到为什么马缔在业务部的评价会这么低,因为马缔实在是少根筋,正常的上班族是不会突然在公司高唱〈大都会〉的。 但这些都不是马缔的问题,而是公司对于适才适任这一点,实在过于草率;在人事安排上,完全没做到人尽其才的基本原则。 从与荒木的对应来看,马缔对词汇是很敏锐的。虽然把自己所知道的都搬出来回答,有点不分轻重、不知变通,但这正是辞典编辑必须具备的重要才能。 荒木以眼神示意,西冈立刻起身迎接马缔。 「欢迎来到辞典编辑部!」接过纸箱,为马缔带路。「因为人手不多,有好几张桌子空着,坐这里好吗?」 马缔看着周围满是书架的编辑部,似乎有点不安地走到西冈旁边的座位,顺势回了一声「好」,点头致意。 「马缔,你有女朋友吗?」 西冈认为只要和对方聊聊感情的事,就能立即化解尴尬而熟识起来。荒木只是静静地坐在后面的办公桌前,观察着马缔的反应。 「没有。」 「是喔,那来联谊吧!我来约,把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给我。」 「我没有手机,业务部的公用手机已经还给公司了。」 「竟然没有手机!」西冈一脸仿佛看到木乃伊走进来的惊讶神情:「难道你不想交女朋友吗?」 「怎么说呢,我没想过是否想要女朋友或手机。」 西冈发出求助的眼神,荒木忍住笑意,保持应有的威严,拿回话题主导权。 「马缔,我们今天为你举办欢迎会,预约了六点在『七宝园』,你准备一下。西冈,你去叫佐佐木。」 松本老师已经坐在七宝园红色圆桌边饮着绍兴酒,他允许自己每周可以喝一点小酒,差不多二合日本酒的量。当然「下酒菜」,一定有用例采集卡和铅笔。 荒木一来到圆桌边,立即替马缔介绍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西冈,就是这家伙。这位是佐佐木小姐,主要负责用例采集卡的整理和分类。」 四十岁出头的佐佐木,被荒木介绍到时面无表情地点了头。虽然没有一张和善的脸,但很有执行力,对辞典编辑部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一份子。起初是计时的兼职人员,现在小孩已经长大不需要照顾,所以目前已转为约聘员工。 松本老师会怎么看待马缔这个新人呢?荒木互相介绍两人时,不自主地紧张了起来。松本老师只是浅浅地对马缔微笑点头,看不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马缔对所有人不自在地点头示意。 干杯后,料理陆续上桌。看不出来西冈的心思这么细腻,不但把小菜夹到松本老师的小碟子里,也很清楚老师不吃皮蛋。对了,主角马缔的应对和反应又如何呢?荒木将视线移到坐在松本老师左手边的马缔。马缔正替佐佐木倒啤酒,杯里出现厚厚一层啤酒泡沫。 虽然很小心,但差强人意。 荒木宛如照顾幼稚园孩子般关切地看着他。佐佐木似乎也抱着同样心情,没什么表情却优雅地反过来替马缔倒酒。 「马缔的兴趣是什么?」 西冈为了打开友好之路,积极寻找新话题。马缔急忙把刚放入嘴里的木耳吞下去,边思考着如何回答。 「我的兴趣……是观看搭乘手扶梯的人群吧!」 圆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看他们很愉快吗?」 佐佐木的语气平淡。 「是的。」马缔挪动身体,继续说:「每次走出电车车厢,我都会刻意放慢脚步,让其他乘客超越我,一窝蜂冲到手扶梯前。但是他们的争先恐后却不会造成混乱,好像暗中有人操控着一样,人群很有默契地自动分成两列,依序搭乘手扶梯。而且,左侧一列站在手扶梯上,右侧人龙不断往上走,井然有序。上下班尖峰时刻人潮多时,场面更是壮观美丽。」 「虽然说这话已经太晚了,但这家伙,分明是个怪人。」 不理会西冈的批评,荒木和松本老师四目相对,松本老师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荒木和松本老师完全理解马缔想说的话。 拥挤的月台上,人们像是被手扶梯吸了过去似的,在手扶梯前自动排队,一一被运送上去。就像散落四处的无数词汇,在编辑的努力之下被分类,标注关联性,最后整齐地收录在每一页。 能在这种小地方察觉美咸和喜悦的马缔,果然适合编辞典。 荒木想到一件必须马上说的事,忽然开口: 「你知道新辞典为什么叫『大渡海』吗?」 马缔把花生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像松鼠一样细细咀嚼着。佐佐木以指尖轻敲着圆桌,试着引起马缔注意。他这时才惊觉,原来荒木是在问自己,连忙摇摇头。 「辞典是一艘横渡文字大海的船。」荒木娓娓道出酝酿多时的心声:「人们搭上辞典之舟,搜集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微小光芒,以便用更精准的词汇将心里所想的传达出去。如果没有辞典,我们就只能茫然不知所措地停在文字大海上。」 「我们要编纂最适合渡海的行舟。」松本老师平静地道出:「基于这样的理念,荒木和我为辞典取了这个名字。」 交给你了——或许马缔听出了话中之意,他的双手离开圆桌,重新坐好。 「这部辞典将收录多少词汇、预计会有几万字呢?《大渡海》的特色是什么?请告诉我所有细节。」 马缔的眼底闪着光芒,松本老师将手上的筷子改成铅笔,佐佐木从皮包里拿出大学笔记本打开,荒木迫不及切地准备多说一些新辞典的构想。 「呃……开始讨论之前,」西冈把大家拉回到欢迎会:「应该先干杯吧?」 一手将绍兴酒倒入松本老师的杯子里,另一手转着圆桌,啤酒瓶绕了一圈,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添满了酒。 「那么,就让我没大没小一次,带大家先干一杯吧!」 西冈举起酒杯:「为我们辞典编辑部的航行,干杯!」 「干杯!」大家发自地内心地笑着。马缔看起来格外开心,和松本老师微碰杯缘示意。 马缔啊!希望你能带领大家编出一艘好船。荒木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一艘让人能长长久久、安稳乘坐的船;即使旅程寂寞沮丧,这艘船依然是能振奋人心的坚强伙伴。 我相信你们一定办得到。 第二章 马缔光也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我回来了。」一边将沉重的公事包放在榻榻米上,打开木格子窗。 「窗子~的下面是~神田川~(音符)」(※〈神田川〉是一九七三年重唱组合「辉夜姬」所发行的单曲。) 事实上流经的不是神田川,而是潺潺的输水沟渠——马缔有一种看见什么就唱什么的急智歌王性格。远处「后乐园」游乐场的摩天轮浮在夕阳余辉中。 总觉得有点累。 马缔没开灯,摊倒在三坪大房间的正中央,屋内一片黑暗。调部门快三个月了,却仍未适应辞典编辑部的工作。上班时间基本上朝九晚六,下班很少应酬。照理说和业务部相比应该轻松许多,但不知怎地就是很疲惫。 马缔今天特地绕远路,从神保町的玄武书房换地铁回到春日的租屋处。明明走路就能到,但为了看乘客上下手扶梯的画面,刻意换搭电车。 虽然满怀期待,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开朗。或许因为还不到尖峰时间,月台上尽是年长者和主妇,果然只有上班族才熟悉车站手扶梯的律动节奏啊!眼前是没有效率的移动,完全看不出秩序感,马缔心中期待的整齐美景,今天没有出现。 突然腹部感觉到一股重量和暖意,抬头一看,果然是虎爷。马缔回家后只要打开窗,虎爷一定会进来打招呼。 「我得起来做晚饭才行。」 家里完全没有食材,也没有力气去买。我可以吃泡面,但虎爷呢…… 「吃鱼干好吗?」 摸着虎爷的头,虎爷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粗短的尾巴来回磨蹭着马缔的侧腰。有一点不舒服,腹部因压迫而有点难受,虎爷果然长大了。 马缔已经在春日的早云庄住了将近十年,当初搬进来时才刚上大学,现在四舍五入也三十岁了。当年被雨淋湿发出哀叫声的小小虎爷,现在也变成体格健壮的虎斑猫。早云庄是两层木造建筑,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外观依然没变,静静地座落在住宅区中——说不定是旧到有改变也看不出来了。 虎爷依然趴在马缔的肚子上,起不了身的马缔躺在地上拉了拉日光灯的开关线。为了方便躺着时也能开灯,马缔把天花板日光灯的开关线加长到几乎垂在杨杨米上,他称之为「懒人线」,线的末端绑着金色铃铛。马缔轻轻摇晃,虎爷被铃声吸引,离开了马缔的肚子,他趁机起身。 房间点亮后,马缔对着屋里叹了一口气。仔细看过一遍,衣服和日常杂货用品全塞进收纳柜里,房间里称得上家具的只有放在窗边的一个小书桌。整面墙都是书架,却还有许多塞不进架上的书在榻榻米上堆得到处都是,一部分甚至因叠得太高而倾倒,毫无居住品质可书。 事实上,马缔的藏书不仅放在自己的房间,早云庄一楼的每个房间都被占满了。 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租房子。空房增加的速度就像一鼓作气从枝头掉落的枫叶,目前只剩马缔一个房客。唯一的好处是,马缔可以把书搬到隔壁、以及再隔壁的空房间。连房东竹婆都无法抵挡书本的攻占,不得不从一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撤退。 竹婆人好又和善,开开心心地搬上二楼。 「多亏小光钉了许多高达天花板的书架,替早云庄安了不少梁柱喔!这下就算地震来也不用担心了。」 但也因为这些梁柱的重量,让早云庄的地基渐渐下沉,不过马缔和竹婆都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房东竹婆没有特别提,房客的神经又超级粗,于是马缔始终只付一个房间的租金。 就这样,马缔的书堆满了一楼的每个房间,竹婆则使用二楼的所有房间,两人悠哉地在早云庄生活。 如果房间多少反应出居住者的内心世界,那我就是饱藏词汇却无法运用、被厚灰尘层层覆盖的乏味之人。 马缔从置物柜里拿出一包酱油口味的「渣晃一番」远食面。他在附近折扣商店买了一整箱,价格便宜,却是十足的仿冒品。袋子上的说明写着:煮沸五百公升的水、放入面条至化开即可,可随个人喜好加入蛋、葱、火腿等食材。五百公升的水怎么想都太多了,但因为说明写得一本正经,很得马缔的欢心,最近常吃的就是这箱渣晃一番。 手里拎着速食面,拉开有点卡的房门,走向共用的厨房。虎爷也一起跟了过来。木头地板老旧不堪,每走一步就会发出船上甲板似的轧轧声。 马缔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子,翻找着虎爷的鱼干时,二楼传来了声音。 「小光,你回来了吗?」 「是,我刚刚回来。」 回头仰望,二楼走廊尽头处,可以看到竹婆探出部分身躯,正望着楼下的厨房。 「我卤菜煮太多了,刚好要吃晚餐,你一起来吃吧!」 「谢谢竹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缔一手拿着泡面,一手拿着鱼干袋上了楼梯,虎爷跟在后面。 竹婆的起居室最接近楼梯,约三坪大,隔壁房间是寝室,再隔壁则是客房。虽说是客房,但因为几乎没有人来拜访竹婆,那里便成了置物间。 两个楼层都有厕所,但二楼没有厨房、浴室及洗衣间公共空间等,格局反而显得舒适精巧。窗外的空地,是个视野很好的晒衣场。这块空地要称之为阳台或露台也不是不行,但因为是木头搭建而成、没有上漆,宛如一大片没有栏杆的木板,严格说来只能算是晒衣场。 「打扰了。」 脱下拖鞋,进入竹婆起居室的马缔顿了一下,窗外的晒衣场上摆出了芒草和麻糟丸子。 对喔,今天是中秋月圆之日。我还没适应环境的改变,季节却不停歇地更替着。 吃了一些马缔手中的鱼干后,虎爷对着满月尚未出现的夜空叫了一声,马缔打开窗户露出一小道缝隙,虎爷往晒衣场溜去。 在竹婆的催促下,马缔跪坐在矮桌边。桌上摆着烫菠菜、卤鸡肉和小芋头,以及腌渍小黄瓜。 「还有这个喔!」竹婆端出在鲜肉店买的可乐饼,摆在桌上,说:「年轻人只吃卤菜不够的。」 边说边从垫着报纸的锅里舀了一碗豆腐味噌汤,又盛了一碗小山高般的白饭给马缔。汤跟饭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感觉得到竹婆是配合马缔回家时间而准备,再若无其事地邀他一起吃饭。 「开动了。」 马缔低着头,专心地把眼前的美味吃进肚里,竹婆不发一语。 「我看起来很沮丧吗?」 马缔一边咬着腌小黄瓜一边问。 「很明显喔!」竹婆啜饮着味噌汤,问:「工作很辛苦吗?」 「太多事情要做决定,我的脑子快爆炸了。」 「怎么会呢?只剩脑袋还算灵光的小光怎么会遇到这种状况啊!」 好过分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马缔确实除了学习和思考之外,没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了。 「就是因为只靠脑袋才有问题啊!」马缔盯着被电灯照亮的饭粒,「之前在业务部,只要照着规矩做事就好,基本上就是拜访书店。工作目标很明确,勤奋一点就可以了,说轻松也算轻松。但是编辞典就没那么简单,不但要大家一起集思广义,还必须分工合作。」 「这有什么问题吗?」 「叫我思考多少事情都可以,但脑子里想的事却没办法对同事说明清楚。讲白一点,我跟辞典编辑部根本就格格不入。」 竹婆一副傻眼的模样,摇了摇头。 「小光啊,到目前为止,你哪时候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呢?你的确很会读书,但连一个朋友或女朋友也不曾带回来过,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那就是啦,为什么到现在才在意呢?」 对耶,为什么呢…… 不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出社会后,马缔一直被当成「怪人」,总是很自然地被摆到边缘位置。偶尔有人基于善意的好奇,主动找他攀谈,但或许是马缔的回答都很突兀,总是让人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后火速逃开。尽管马缔很认真、敞开心胸应对,却始终无法顺利掌握局面。 就是因为在人际关系上碰壁,马缔决定躲进书里。不论口才再怎么差,只要面对书就能稳住,静心地、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本,同学就不会来找他讲话,不用再应付同学的话题。 马缔因为读了不少书,成绩越来越好,对传达想法的「词汇」抱持着浓厚兴趣,大学时决定专攻语文。 就算获取再多知识,无法顺利表达也是枉然。虽然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马缔原已看破、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在调到辞典编辑部后,重新燃起与人沟通的念头。 「小光,你希望和同事更亲近吧?希望跟大家同心,一起做出好的辞典,没错吧?」 被竹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表达,想和大家交心—— 这段期间漩涡般纷乱交缠的情绪,正是因为想着这些。 「为什么你知道呢?你看到我自言自语过这样的话吗?」 「因为小光和我是呲—咔—的伙伴(※日文以「つう」(tsuu)「かあ」(kaa)来形容只要出声,对方就懂的亲密关系。)呀!」竹婆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热水注入茶壶里。「不过啊,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还在烦恼这种小孩子的事,真是光有大头,却是呆子啊!」 真没面子。马缔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可乐饼。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说也能互相了解」,会用「呲—昧—」来形容呢?虽然曾经读过这个说法的起源,但恐怕只是没有根据的推测。除了已经证实的少数词汇,辞典通常尽量不论及出处。因为词汇的诞生,往往是使用者偶然间说出来的。 即便如此还是很在意。为什么不是「叫一声『喂』,就知道要泡茶」、「喊一声『喏』,就晓得是姆米(※「ねえムーミン」(喏~姆米)为姆米谷卡通片头曲开头的歌词,是日本人耳熟能详的共同成长记忆。)」,而是「呲—咔—的伙伴」?「呲」和「咔」难不成是白鹤报恩里的白鹤变成的女人对着空中鸣叫时,乌鸦飞来回应的叫声吗(※「つう」同时用于形容鹤的鸣叫声,「かあ」则为乌鸦的叫声。)? 「只要拜托小光呀,你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罗!」 竹婆的声音把马缔拉回现实,马缔慌张地东张西望,哪个灯泡坏了?虽然偶有疏忽,但马缔十分留意早云庄的照明,总是希望在竹婆发现前就把灯泡换好。 「只要我找你,你也总是不见外地陪我一起吃饭。」竹婆望着汤碗上的微微热气,「同样的道理,学习依赖别人或被别人依赖就行了啊!不只是对我,同事之间也一样。」 实际上灯泡没有坏,竹婆只是以自己的例子说明,开导马缔。 「我吃饱了,谢谢!」 始终维持着端正跪姿吃完整餐饭的马缔低头道谢,同时将带来的渣晃一番送给竹婆当回礼。 这一晚,马缔自动收拾碗盘,拿到一楼厨房清洗。竹婆在共用浴室洗好澡后,就先回寝室休息了。 马缔通常在上班前淋浴。所以打算今晚不再想辞典或人际关系的事,早点上床。 他重新替虎爷的小碗换上干净的水,并在饲料碗里放入小鱼干和满满的柴鱼片,排放在厨房地板上。虎爷在早云庄只吃点心,「可能在哪里吃别人的食物吧!」竹婆这么说过。马缔想像着虎爷自力觅食的模样。虽然体型微胖,但可是狩猎的达人(达猫?)喔!好几次马缔见到虎爷嘴里衔着麻雀或蜻蜒,展示猎物般地走过输水沟渠的边墙。 马缔回到房间,铺好棉被后,往窗户外压低音量叫了声:「虎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猫影,平日晚上总是缩成一团窝在马缔脚边的虎爷,今天是怎么了? 钻入棉被,拉了懒人线,关灯,马缔心想虎爷应该晚一点会回来吧!他没有马上睡着,只是望着天花板,窗口留了一道缝隙。 适应了静谧的黑暗,听得到输水沟渠的清清水流声。风吹散了云层,月光将树叶的影子映在窗上。 忽然传来像是虎爷的叫声,声音里带有低沉的威吓,但又像撒娇。 皎洁月光照进屋内,马缔起身仔细聆听——果然是虎爷的声音,它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他因为担心而爬出被窝,戴上眼镜。一股秋天的凉风吹过,有点寒意。马缔稍微闻了一下书堆旁的鞋子后,迅速穿上。 朝着窗外的输水沟渠张望,不对,虎爷的声音来自二楼的晒衣场。 原来竹婆睡前把窗户关上了,今晚又特别冷,难怪它想进屋内。 为了解救虎爷,马缔走上楼。昏暗的二楼走廊上,听得到竹婆寝室里传出的鼾声。睡得很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虎爷的叫声。 擅闯女性寝室会被当成变态,况且,二楼的每个房间都和窗外横跨的晒衣场相连,不用刻意摇醒竹婆吧…… 马缔打开最前方、刚才吃饭的起居室的门,早云庄已经没有其他房客,马缔和竹婆不会刻意一一上锁。 「打扰了。」 马缔还是致歉了一声才踏入室内。月光把房间照得明亮,不需要开灯即可直接走到窗边。 晒衣场的芒草和麻糬丸子不见了。 是竹婆收起来了?还是被虎爷吃掉了?怀着一个一个问号,马缔打开了窗户,虎爷的声音清楚传来。 「好啦,不要再叫了,」马缔跨过直抵腰间的窗沟,走进晒衣场:「我来接你罗!」 正要叫唤虎爷时,马缔略略看向寝室和客房,芒草和麻糬丸子不知何时被移到客房的窗边。 眼前晒衣场上竟然站了个女子,手里抱着虎爷。 咕噜! 马缔看得入神,喉咙发出了怪声音。抬头欣赏着满月的女子,慢慢转过头看着马缔。女子的侧面看起来很美,脸转过来后看得到细致的轮廓。马缔宛如陷入梦境,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般,肌肉和心脏变得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飘曳,女子浅浅一笑。 「你来接我了呀,真高兴。」 语气里有一点调皮的味道。 竹婆在月光的沐浴下返老还童了? 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关于月亮变身的传说及奇人轶事突然在脑里翻转,马缔蹑手蹑脚地往窗内一看,竹婆明明正张大嘴巴沉睡着。 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虎爷翻身跳离女子的怀抱。马缔见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虎爷走过来,用身体磨蹭着他的小腿。 「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马缔。」 「猫咪叫『认真』?好怪。」 母亲戴着「儿子最棒」的特殊眼镜这样自夸也就罢了,怎么可能有人会称赞我可爱啊?马缔被自己的反应窘到无地自容,整张脸瞬间涨红,女子似乎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歪头一脸困惑。 马缔趁机转移话题,询问: 「啊,请问你是?」 「我叫香具矢(※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竹取物语》里,主角从月亮来到人间,因从竹子里诞生时身体闪闪发亮而被取名为「辉夜」,跟「香具矢」的日文发音相同,都念做かぐや(kaguya)。),今天才到,请多指教。」 马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女子身后的夜空,大大的月亮高挂着。 「小马缔,你在发什么呆啊?」 被西冈轻拍了背部,马缔连忙收回神游中的意识。慌乱之下,「香具矢……」这名字差点脱口而出,思绪也险些再次跟着飘走。 西冈无视马缔的心不在焉,从旁靠过来望着桌上。 「你在查什么?」 马缔认为自己无法融入辞典编辑部,很大的因素来自西冈。西冈说话的节奏、与人应对时的举止和态度、工作的精确度,不论哪一项都超出马缔的理解范围,每次和西冈接触,都很不适应。 「没查什么……」 「恋爱」,西冈眼尖地瞄到马缔正在查阅的词汇,大声念了出来。 【恋爱】指与特定异性之间的特别情感。让人心情亢奋,希望两人单独相处,分享彼此的内心世界,可能的话也包含身体上的结合。但因为无法经常实现,让人闷闷不乐;期望实现时,又会让人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 「喔,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新明解国语辞典》对吧?」 「对,第五版。」 「因为独特释义很有意思而成名,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不要装傻了啦,马缔!」 西冈连人带椅滑向马缔,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你恋爱了,对吗?」 「没有啦,只是在想……」因为被西冈碰了一下,马缔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镜:「这样的释义的确很独特,但恋爱对象限定为『特定的异性』,妥当吗?」 西冈的手离开马缔的肩膀,连椅带人迅速溜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马缔,难不成你的对象是那种……」 那种,是指哪种呢? 对于西冈的话中有话,马缔有听没有懂,只翻阅着手边的辞典。每一本辞典都收录了「恋爱」这个词,释义中也都提到男女之间的情感。但若以现今的状况来考量,正确性就有待商榷。 他在「恋爱」的用例采集卡上画了双圈,意思是「辞典必须收录,重要词汇」,并在备注栏里附加说明:「只限定男女之间好吗?请查查外文辞典」。 刚才西冈问题里的意思,这下才突然渗进马缔脑中。 「不,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样吧,应该不是。」 「应该——为什么你不能确定?」 「我希望在精神和肉体上结合的对象目前为止都是异性。但因为我还没有『当期望实现时,会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的经验,所以无法完全了解『恋爱』的真正意义,才用『应该』二字,略作保留。」 西冈沉默了数秒后,大叫: 「难不成你还是处男!」 刚好走进编辑部的佐佐木以冰冷的视线和声音说: 「松本老师和荒木快到了。」 辞典编辑部正在开一周一次的《大渡海》编辑方针会议。 《大渡海》预计收录二十三万则条目,是一本规模和《广辞苑》及《大辞林》相当的中型国语辞典。因为《大渡海》较晚推出,要吸引读者的青睐必须下很大的工夫。 「我们的释义要更贴近现代才行。」 松本老师总是这么叮咛。 从玄武书房退休的荒木,担任辞典编辑部总指导一职,每周参与会议。 「惯用语、专业用语及固定名词能收录就多收,它也可以当成百科事典。」 为了完成松本老师和荒木的要求,马缔夜以继日地检查着用例采集卡。 首先要核对现有辞典都有收录的词,并在用例采集卡上标记双圈。这些是最基本的词汇。 其他小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单圈标记,中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三角形标记。 收进《大渡海》的判断标准正是卡片上的记号。标记为双圈的字或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基本上不能随意删除。画三角形的词汇则视状况决定可以不收录。 当然,现有辞典找得到的词汇只是参考值,后续还是要依《大渡海》的编辑方针判定选用哪些词汇。把古语、新词、外来语、专有名词等汇整起来,最后统一取舍。 马缔和佐佐木分头作业,对照用例采集卡和市面流通的数本辞典。反复查找的结果是,指纹几乎被磨平,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抓牢物品。这两个人忙得要死的时候,西冈却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混时间,或跑去联谊。 有一天,马缔看着编辑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问题在于《大渡海》的用例采集卡中,时尚类的词汇不够。」 「啊,我赞成。」 西冈双手交叉在胸前,把椅子弄出轧轧的声音,「至少要收录『三大发表(※原文为コレクション,源自英文的collection有时尚发表会、收藏品等意思。)』吧!」 「既然都发现了,为什么不制作用例采集卡呢?」荒木怒斥。 「我不熟那个领域……」 松本老师自责地拨弄着身上的绳状领带。 「不,不是指老师,我是在说西冈这个笨蛋。」 马缔看了一眼发怒的荒木,提出疑问: 「三大『收藏品』一般是指什么呢?邮票、相机……筷套?不对,或许是更有收藏价值的古董吊饰。」 「废话!当然是指巴黎、米兰、纽约三大『时尚发表会』。什么筷套?天底下只有马缔才会想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马缔完全不以为意,西冈用观察罕见小虫的眼光注视着他,因为他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 刚才西冈的话里,用的是「天底下」这个词,而不是「真的」或「实在」。或许是我听不习惯,但这似乎是另一种拐了弯的常用说法。 马缔立刻为「天底下」这个词制作了一张新的用例采集卡,记录日是今天,出处的栏位空白,并在备注栏记下「发言者:西冈」。 看到不顾会议还在进行中,埋头制作起用例采集卡的马缔,佐佐木叹了一口气。 「我们赶快拟定时尚领域专家的名单,委托他们选定词汇撰写释义吧!」 「其实辞典很容易落入男性观点的窠臼。」松本老师不急不徐地说:「因为编纂者大多是壮年上班族男性,时尚和家庭生活等相关用语因而变少。但之后的辞典不能安于现状,最理想的编辑成员是广纳兴趣和关注领域完全不同的男女老少。」 「这么说来,我们编辑部似乎没有年轻的女编辑耶!」荒木点点头,又随即补充道:「当然,佐佐木小姐还很年轻。」 「不用这样愚蠢地讨好我。」佐佐木面无表情地在言语上对荒木重重一击。「马缔,怎么样?这周还有其他新问题要讨论吗?」 西冈举手示意,打断了摇着头表示没有的马缔。 「这家伙好像选是童子之身喔!」 全员视线顿时落在马缔身上。 「然后呢,那又怎样?」荒木停了一秒,额头暴出青筋对着西冈大吼:「童子之身有碍到编辞典这件事吗?」 荒木整理着桌上的资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因为实在气不过净说些蠢话的这家伙。但不知为什么,马缔却道歉说:「对不起。妨碍辞典编辑……会吧!」 已经被荒木臭骂惯了的西冈毫不退怯:「马缔刚才查着《新明解》的『恋爱』这个词时,出神了一会儿唷!呵呵呵。」 即使有片刻想得出神,也肯定比西冈的进度超前许多。但这不是马缔刚刚道歉的本意,却又不想因为反驳而让事情越演越烈。 「对不起。」 只好再一次老实地道歉。 「马缔有喜欢的人吗?」 松本老师问,手里抱着沉重的黑公事包,公事包里塞满许多古书。每次来玄武书房,老师必会顺道去逛绅保町的古书街,自掏腰包买齐新旧不同的小说初版书。不是为了品味文学,而是要从文章中寻找适合辞典的例句。值得信赖的辞典重视诃汇首次出现在哪一本文献的考证,于是搜集初版小说便成了老师的职业病。 「老师,对西冈的话不必太认真。」 「不,荒木,不是的。恋爱、交往都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像马缔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 被老师用没经验来形容,马缔的耳根顿时热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承认不太有经验,但恋情被拿来当成公开讨论的话题还是头一回,所以坐立难安。 不顾缩着背低着头的马缔,松本老师继续说: 「不论时间或金钱,我们必须把一切献给辞典。除了生活最低限度的基本需求,其他的心思全花在辞典上。我虽然知道家庭旅游、游乐场这些词汇,却从没体验过。对方能否理解这种生活品质,是很重要的一点。」 大家本以为松本老师要畅谈恋爱的重要性和为人生增添的光彩,纷纷竖耳倾听,这时却像泄了气似的,但同时又满心诧异:「不愧是松本老师,谈到恋爱还是以不影响编辞典为最高原则。」因而对老师又敬又怕。 「老师,难道您连迪士尼也没去过?」 「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游乐场对我来说实在有如幻境啊!」 「真的吗?可以拜托孙子带您去啊!」 西冈和松本老师交谈时,佐佐木转向马缔。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什么对方啦,我们没有交往。」 马缔用力摇头,却禁不住佐佐木的视线压力,终于吐实:「名字是林香具矢,前几天刚搬到我租屋的地方,跟房东是祖孙关系。」提到香具矢的名字,马缔的耳朵整个红了起来。 「原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啊……」西冈大感兴趣,插嘴道:「近水楼台,要我们怎么不想歪呢?喂,马缔,你得随时拴好理性的缰绳。」 「你才需要吧,混蛋!」荒木敲了西冈的头,继续说:「然后呢?」 马缔逃不过荒木的眼神,像鱼尾狮不断吐水一样,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跟我同年,二十七岁。香具矢因为担心房东竹婆年纪大了,所以搬来一起住,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当学徒。」 「学徒?做什么?」 「日本料理师傅。」 「马缔,你果然对男……」 这次马缔马上猜到西冈想说什么,赶紧接话。 「香具矢是位女料理师傅。」 「店名是……?」 佐佐木坐回电脑前搜寻网页。 「应该是位于汤岛的『梅之实』。」 敲着键盘的佐佐木,顺势拿起电话筒交涉起来。 「我用荒木的名字预约了四位,我得回家煮饭,所以先告辞了。」 佐佐木把印出来的店家地图强塞给马缔后,随即离开了编辑部。 「真是手脚俐落啊,佐佐木果然和平常一样超有效率。」 荒木满意地点头。 「应该不是很贵的店吧?」 西冈翻出了钱包,松本老师则微笑地催促。 「那么,我们出发去见马缔心目中的女神吧!」 马缔还没对这急转直下的发展反应过来,却已顺手接过老师沉重的公事包。 梅之实窄小的入口处,挂着优雅的门帘,门帘一端染印着三枚蓝色的梅子图案。 拉开格子门,「欢迎光临!」从吧台料理区传来像是大厨的大叔和三十岁出头男师傅的响亮声音。 进门后右手边的原木吧台有八个座位;左边是三张四人坐的桌子,地板加高作为区隔。自然简洁的空间里气氛非常活络,几乎坐无虚席。 拿着空托盘的香具矢从内侧区走出来,资历最浅的香具矢似乎也兼外场服务。日本料理师傅的模样看在马缔眼里,闪耀动人。白色上衣搭配白围裙,头发绑在后方,戴着小巧的厨帽。 「欢迎光临!」 香具矢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马缔一行人,最前面的荒木代表发言。 「我是刚才打电话订位的荒木。」 「谢谢您……啊,是小光!」 发现马缔站在荒木身后,香具矢多了几分笑容:「你来啦,大家是同事吗?」 「是的,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请这边走。」 香具矢招呼着眼前四人走向最里面的桌子。坐定后,先拿起热毛巾擦手,同时看看和纸上手写的菜单。价格不算贵,从精致费工的料理到卤菜等家常菜都有,菜色丰富。 点完菜,先喝啤酒润喉,荒木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我很吃惊喔!」 「真是个美女,难怪马缔会动心。」 松本老师一边吃着小菜「芡汁鸿喜菇淋炸豆腐」,一边点头。 「而且,她竟然叫你小光。」 西冈一副不知是取笑还是嫉妒的表情。 「因为竹婆房东这么叫我,她就跟着叫了。」 马缔坐立难安的样子,同事全看在眼底,马缔的视线在料理吧台后方游移着。香具矢很认真地看着大厨料理时的每个动作,偶尔另一位资深师傅会吩咐她什么,香具矢立即回答「是」,快速去做。这位看起来同是日本料理师傅的前辈,五官长得十分端正。 马缔天生一头自然卷发,加上睡醒后的乱翘,直到一天工作结束后的现在才突然想到要整理。但手上的毛巾已经凉了,马缔只好放弃整理头发,把毛巾放回桌上,从胸口到喉头的空气好像干掉的麻糬一样结成硬块,难得这么美味的料理却有点食不下咽。 香具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马缔不自然的模样,或许因为马缔平常就是这副怪样子,现在也不必在意。综合生鱼片、卤菜、自制味噌腌过的宫崎牛肉烧烤,料理一道道上桌,期间香具矢更体贴地询问是否要追加小碟子或饮料,简直细心到完美的程度。 「我听马缔说了,你是香具矢小姐吧?名字真好。」 西冈倾斜着脸仰望着香具矢,这是他自认最帅气的角度。 「谢谢,有点像飙车族在墙上的涂鸦(※日本的飙车族喜欢把假名写咸汉字,自认为很酷。),我其实不怎么喜欢。」 「怎么这么说!香具矢,这名字和你的美貌配得刚刚好。」 西冈歌颂般地赞美完后,马缔桌下的小腿突然被踢了一下,让他疼痛到叫出声。对面的荒木瞪着西冈,表情似乎说着:「少在那里献殷勤!」荒木似乎想踢西冈一脚,却不小心错踢到一旁的马缔。 「取这名字只是因为我出生时刚好满月。」 香具矢客气又简洁地回答西冈,西冈仍不放弃。 「看吧,连月亮也祝贺你的诞生。」 马缔小腿又感到一记飞来的力道,却没办法说「这是我的脚啊」,只好咬牙忍耐。 当菜盘都见底,也喝得有点微醺时,四人走出了店外。入冬时节的冷空气这时候反而让人非常舒服。 「真好吃,下次佐佐木小姐也一起来就太好了。」 「老师喜欢的话,以后开完会的聚餐就都来梅之实吧!」 松本老师和荒木二人愉快地交谈着。 「什么?又不是公司出钱,我的钱包惨了!」西冈提议:「和七宝园轮流,怎么样?」 走在夜晚的路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马缔以为是月亮照射出的影子,抬头看了天空,却完全没有发亮的星象与月光。在街灯的照映下,低垂的灰云透出微光。 被荒木晾在一旁的西冈和马缔并肩走着,西冈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很害怕自己啊!」 「为什么?」 「香具矢一直盯着我看,对吧?我也没办法,真的很对不起,这是连我自己也害怕、与生俱来的魅力啊!请你见谅。」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过头,脸上是半惊讶半傻眼的表情,说: 「你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马缔也很诧异西冈会这样说,本以为他是开玩笑,但侧眼偷瞄了一下,却发现他的脸庞浮现着得意的微笑。 这种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就算香具矢多看了西冈几眼,也是因为西冈一直和她搭话才不好意思不回应吧!马缔甚至觉得,香具矢是为了维持对客人的礼貌,才勉强收起困扰的表情,尽可能回答名字等罗哩巴唆的闲扯。 不过,看着穿着高级西装、主动又擅于交际的西冈,马缔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说不定,女孩子真的比较喜欢西冈这样的人。」甚至觉得,跟我这种穿着不起眼的西装、消极怯弱、存在感稀薄的人交往,还不如去抚摸可爱的虎爷好得多。马缔在心里揣测香具矢的想法,感叹着自己的悲哀。对没谈过恋爱的马缔来说,怎么也无法效仿西冈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怀疑的态度。 「西冈,你干脆搬到马缔住的地方去好了。」松本老师顺势提议。 「啊,信玄庄是吗?」 「是早云庄。」 西冈不顾马缔在旁更正,继续回答: 「我才不要,是个古老破旧的宿舍,对吧?」 「真可惜。我还在想,这或许是漱石的《心》(※《心》为夏目漱石的作品。故事里的「老师」爱上房东的女儿但没有勇气表白,直到「k」这位情敌出现,才一改原本个性,用尽心机排除k,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在现代重新上演的好机会呢!」 「什么《心》啊?」 西冈歪着头边走边想,过了一会儿,「啊!国语教科书里有收录,那封遗书超冗长,真受不了啊!」 「这就是你对《心》的感想吗引」 西冈的发言似乎又惹得荒木大为光火:「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出版社工作啊?」 「没有为什么啊,刚好录取了,有什么办法呢!」西冈交叉着双手、一脸认真地说:「打算自杀的人,不会写这么长的遗书吧?收到像包裹一样的遗书,任谁都会吓得不自主地发抖吧!」 「不对,遗书不是包裹,而是用和纸包起来、以浆糊黏好,可放进口袋的厚度,以挂号寄出。」 马缔边说边感到「不对劲」。《心》的主角「老师」写的遗书,仔细回想的确很长,让人不觉得是可以用和纸封好或收得进口袋的分量。 「那一年负责面试、决定录用的人是谁啊,真是够了!」 荒木一脸不满,但马缔却不认为西冈是那么糟的员工。虽然不擅长需要耐心的作业,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刚才也很自然地举出《心》里面不合逻辑的部分。 并不是都要像我这种默默工作的个性,或许像西冈一样有着丰富奔放的想像力和不同观点的人,更适合编辞典。 马缔的想法像深陷地里的双脚,毫不动摇。 没打算和西冈争论,但西冈仍继续说着《心》的话题。 「为什么要我搬到战国武将的租屋处,会想起《心》呢?」 「就像小说里的三角恋啊,西冈、香具矢、马缔的关系以宿舍为舞台发展,这还用说!」 「对手是马缔的话,实在让人没劲啊!」 西冈故意调侃马缔,松本老师却神情认真地接话。 「即使了解字面上的意思,但若不曾真的陷入过三角关系,想必是无法体会那种苦闷和烦恼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无法正确地说明。一个投身于辞典编辑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断体验与思考,要有不厌倦的追究精神。」 为了体会「三角关系」,松本老师竟然要推马缔和西冈入恋爱的泥沼,真是辞典魔鬼。偷睨着松本老师枯木般的背影,马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装满古书的公事包,宛如一块又黑又重的砖,反映着老师对辞典的心情。 「不愧是松本老师。」西冈对暧昧、纠结的心境完全无感:「老师的意思是,为了辞典,最好什么都去尝试看看,是吗?但这对还是处子之身的马缔太不利了。马缔,你、好、好、加、油、吧!」 西冈沉浸在想像中,说出毫无诚意的勉励之语。 「但是,老师……」虽然很犹豫,马缔还是决定提出心里的疑问:「刚才老师说『没去过游乐园』,对吧?不体验也无所谓吗?」 「我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松本老师平淡地回答:「但你们还年轻、有体力,恋爱也好,游乐园也好,都尽量去尝试吧!」 代替松本老师去做吗? 和搭地铁的三人道别后,马缔独自走回春日的租屋处。为了把亲身经历奉献给辞典,可以的话最好是获得香具矢的芳心,品尝恋爱的果实。如果香具矢想去游乐园,当然也奉陪。况且,离早云庄近在咫尺就有一座游乐园,名叫后乐园。 实际的距离是一回事,但马缔的心里对于邀香具矢去游乐园的障碍,简直和前往沉睡在沙漠尽头的古文明遗址一样遥不可及。如何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愿意回应?马缔连最基本的邀对方约会都不会。 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后,轮流到梅之实和七宝园聚餐,已经成为惯例。 第一次在店里看到香具矢本人的佐佐木,隔天特地从放置用例采集卡的资料室走出来,对坐在编辑部办公桌前的马缔说: 「那个女生很难吧?」 「那个女生是?」 「香具矢啊!马缔,你要加油才行。」 「香具矢果然喜欢像西冈那样的人吗?」 「西冈?」佐佐木嗤之以鼻:「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哪个女生会喜欢他那一型。」 西冈似乎不像马缔想的那么有女人缘。那么,女生到底喜欢哪一型的人呢?马缔对恋爱的理解越来越模糊了。 「他太轻浮了啦!」佐佐木一句话就把不在场的西冈终结在话题之外。「先别管西冈了,香具矢对大厨和前辈很崇拜呢!」 「咦?」马缔慌张地比较了大厨轮廓深邃的脸,和前辈师傅结实干练的体态。「你是说香具矢喜欢前辈吗?」 「马缔啊……」 送出一对怜悯的眼神给马缔后,佐佐木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真是个傻子」吞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香具矢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不破坏香具矢对工作的热忱,找对时机引起她注意』,这么困难的事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马缔低着头,收拾着散落在桌上的橡皮擦屑。 佐佐木离开时,西冈刚好小心翼翼地折着手帕走回座位,看到正在清理橡皮擦屑的马缔,便说:「喂,现在可不是搓鼻屎的时候啊!」 尽管西冈摆出让人无法反驳的坚定口气,马缔还是平静地把橡皮擦屑扫进垃圾筒后,才问道: 「怎么了?」 「我在本馆的厕所里听到了流言。」 「这里就有厕所了,你还特地跑到本馆去啊?」 「因为是大号啦,我习惯上不会遇到熟人的厕所,才能安心地尽情使用。」 马缔有点意外,原来西冈也有细腻的一面。西冈一声干咳,转回刚才的话题。 「我在厕所听到有人说《大渡海》编纂计划要中止。」 「你说的是真的吗?!」 马缔吃惊地站了起来。 「应该是业务部的人,我走出厕所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详情不清楚,看来你什么也没有听说。」 「嗯。」 在业务部时,马缔没有熟识的同事,也不受注意。就算《大渡海》触了暗礁,马缔也不会知情,更不会有人来通风报信。 「编辞典真是烧钱啊!」西冈将椅子摇得发出轧轧声,望着天花板:「怎么办?马缔。」 怎么办才好?马缔立刻陷入沉思。开了几次会,已经有些进展,也定出了编辑方针。突然中断,要怎么对荒木和松本老师交代? 「『中止』这件事进展到哪个阶段了?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麻烦你搜集进一步的情报。我则把既成的事实写出来,让生米变成熟饭。」 「意思是?」 「我先寄出正式邀请函,委托各领域的老师为辞典撰稿。」 「原来如此!」 听懂马缔的计划后,西冈像个邪恶的帮凶般笑了。 要委托外部人士写稿,事先有几个阶段的准备工作。 首先要选定用例采集卡中要收录的词条,接着确定编辑方针,制作出〈撰述要点〉。 编辞典时,委托超过五十位以上执笔者很正常,如果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写,不但文体无法统一,且花再多时间整合也无法编纂成册。因此需要〈撰述要点〉,清楚规定每一个细部项目「需要什么样的资讯、字数限制、以什么样的文体书写」,还得举出具体的例子,〈撰述要点〉通常由辞典编辑部制作。 接着,编辑要按照〈撰述要点〉制作「书写范例」,这必须和监修者松本老师一边商量一边制作,才有办法完成。写出实际的范例后,再对照〈撰述要点〉逐一检查是否有不符合或漏掉的地方。 当然,范本只囊括了预定收录词汇的一部分,虽然大多是很基本的词条,但为了发挥范本的作用,必须要能含括多种类型。要从各式各样的词类中选出包括地名、人名、数字等条目和图片。透过书写范例及讨论的过程,辞典的方向和性质才会逐渐明晰,最后定案。 只要做出书写范例,大致就能决定字体大小、文字排列及版面设计的方向,也能算出总页数、收录字数和定价。 到了这个阶段,便可开始邀约外部专家执笔,委托时会一并附上做好的〈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大渡海》才要开始制作〈撰述要点〉,这时候去邀请执笔者,按进度来说太早了点。 马缔认为在这时候打出「委托专家」这张牌是最好的策略。 不过,编制辞典的圈子很小,有辞典编辑部的出版社也没几家,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因时尚领域资料太少,事先已经联络过几位时尚专家。也因此,其他出版社辞典编辑部的合作者已经开始流传:「玄武书房好像开始编制新辞典了。」 既然如此,干脆顺势让事情传阅好了。马缔大胆发出执笔委托书给各界专家,让公司里外明白,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对新辞典是认真的。 虽然编制辞典确实需要投入庞大金钱,但辞典不同于其他出版品,既是出版社的骄傲,也是财产。有个同业的说法是,只要能编出值得信赖并获大众爱戴的辞典,公司便能屹立二十年不坠。辞典编辑部这么认真投入新辞典计划,公司竟然视而不见,还要下令中止,一定会招致「难不成玄武书房营运状况糟到这种程度?」、「不,一定是公司只顾眼前利益才会这么决定」等负面声浪,到时候就算公司想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 「你这家伙,想不到竟然懂得见机行事啊!」西冈看起来打算先去本馆搜集情报,在几乎快走出办公室门口时,才突然回头说:「就是这股气势,你不用管我,尽量超越吧!」 「什么?」 「我说的是香具矢啦!你再不使出狠一点的手段,肯定赢不了我的,哈哈哈。」 或许西冈说得对,但马缔依然不明白西冈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世上真有如此乐观的人啊!」 佩服地望着西冈背影的马缔,赶紧拿起话筒,向荒木和松本先生报告状况。 中止令尚未发布,马缔等人为了抢先一步,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西冈和佐佐木选定执笔者后,为了尽快送上执笔委托书,到处打电话询问或登门拜访。荒木在探视住院妻子的空档,也忙于和公司上层交涉。 马缔和松本老师连续好几天,为了制作〈撰述要点〉而努力奋战着。 要定义并说明一个词汇,得用到其他词汇。选用每一个词汇时,马缔的脑海里必浮现用木头堆叠而成的东京铁塔,词汇之间既互补又相挺,以巧妙的平衡搭建出屹立不摇的高塔。马缔还比较现有的辞典,参考不少已有的资料,但每每想要紧紧抓住时,词汇却又从指缝中溜走,崩解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缔周末整天都关在早云庄,沉浸在思考词汇中。他躲在一楼里边变成书库的房间里,把书摊得满地,绞尽脑汁。 「我能更精准地说出『上』和『登』的不同吗?」 「又是辞典?星期日也要加班,真辛苦。」 「嗯。」 香具矢和虎爷进到房里,与马缔面对面蹲下来。因为梅之实周日公休,平常一早就出门采买的香具矢,今天一副放假的轻松模样。 看惯了穿着厨师服的香具矢,马缔觉得她牛仔裤配毛衣的休闲装扮也很好看,不自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就表示紧张的情绪『上』扬了吧?」虽然和对方在一起很开心,心跳却无法维持平稳。 「这里灰尘很多。」 「打扰你了?」 在书堆周围绕了一圈后走近的虎爷,鼓励似地用尾巴轻拍着马缔的腿,马缔慌张回答。 「不,完全不会。」 「有料理的书可以借我吗?」 跟马缔的脑袋里只有辞典一样,香具矢放假时也想着工作。 不过,香具矢在早云庄不下厨,因为工作以外的时间不想做菜。竹婆曾叹气说:「真拿她没辄,这孩子会嫁不出去啊!」 马缔并不奢求在家里也能吃到香具矢做的菜,所以主动煮了三人份的渣晃一番。香具矢似乎喜欢渣晃一番调理包的味道,吃得津津有味。想着自己做的料理进入香具矢的身体,成为香具矢的一部分,马缔跪坐的姿势便略略前倾,痴痴地看着用餐中的香具矢。 希望她不会讨厌这样的我,马缔在心里祈求着,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却找不到料理的书。 「料理方面的书,现在应该只有这一本。」 马缔将一本《菌类的世界》,拿到香具矢面前,香具矢不太满意地端详着,封面是长在地面上的红菇照片,跟怎么烹调完全扯不上边。 「我会再帮你多找几本料理的书。」马缔惶恐地补充。 「总之我先借这一本。」香具矢随手翻阅了几页后,将《菌类的世界》放在一旁,说:「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哪里?」 「附近,后乐园好不好?」 马缔心中小鹿乱撞,灵魂飞出身体似的。「这就是『登』入云霄般的快活啊!」马缔在心里感动不已。 仿佛醍醐灌顶,马缔彻底明白「上」和「登」二个字的差别了。原本混乱的词汇突然快速聚集、有效率地重组。在马缔的脑子里,「上」和「登」这两座塔正以完美的平衡直入天际。 忘了同处在一个屋子里的香具矢,也忘了对方邀自己去后乐园。马缔自顾自地不断思考,强压着兴奋之情喃喃自语着:「原来如此啊!」 「上」强调的是往上移动所到达的某个顶点,「登」则着墨在由低处往高处移动的过程。例如,平常会用「『上』来喝杯茶」,但不会说「『登』来喝杯茶」。因为说话者的重点是喝茶的「地方」,而不是从门口移动到屋里的「过程」。 此外,大家常说的「登山」,意思是用两脚走上山的过程,而不是指抵达山顶的瞬间。若说「上山」,则指到山里做某件事。 那么「登入云霄般的快活」呢?马缔反复思考着当下的感受,这样的心情用「上到云霄般的快活」来形容确实不恰当。我的心情还在「登」入云霄的途中,并未真正抵达云霄。 「但是,形容心情十分兴奋高亢时,倒是会用『飞舞上青天』。」 为什么是「飞舞『上』青天」而不用「飞舞『登』青天」呢?马缔跪坐在书库榻榻米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这种时候,要说的不是心情飞上天的过程,而是强调心情已经翻高到青天之上了吧!因为心情已经比平常更高昂、「抵达」了新境界,所以跟强调往上过程的「飞舞登青天」相比,用「飞舞上青天」更为贴切。 对于「上」和「登」的差异总算豁然开朗的马缔,满意地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这才发现香具矢和虎爷早已从堆满书的房间离开了。马缔急忙跑到走廊探看,一楼却悄无人声。 话讲到一半我就突然掉进自己的思考世界,完全没说话,恐怕坏了香具矢的心情吧!去后乐园的邀约会不会就这样成了泡影?马缔立即爬楼梯上到二楼。 从竹婆的起居室传来香具矢的笑声,以及竹婆制止香具矢的声音。怎么办,会是在笑我木讷吗?平时不太重面子的马缔,这一刻却觉得很丢脸。喜欢上香具矢的马缔要是被她嘲笑或当成笨蛋,就太悲惨了。但话说回来,「木讷」这个词又是怎么来的?很像某种树木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吧——这种情况下马缔的脑子里依然转着这样的念头。 鼓起勇气,拉开竹婆起居室的门。香具矢和竹婆边吃着煎饼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白天人气综艺节目总回顾。 「多摩先生好会主持,不会让人觉得假假的。」 「你呀,吃这么多煎饼,中饭会吃不下喔!」 看着香具矢和竹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同时捧起杯子啜饮热茶,马缔顿时意识到两人即使外表不像,举手投足间还是流露着血缘之情,一时间杵在门口不知所措。但看到香具矢是因为看着电视而笑,倒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发现马缔站在门口的香具矢,面带笑容回头仰望。 「事情想完了吗?」 「对,真的很抱歉。」 「嗯,那么走吧!」 马缔很惊讶,香具矢心中后乐园的事仍是进行式,似乎只是在等马缔想完事情。由于香具矢的反应出乎马缔的意料之外,马缔还来不及高兴就不知所措了起来。 不顾没有反应的马缔,香具矢径自穿上外套,把钱包和手机塞入口袋。 「奶奶也一起去吧?」 「去哪里?」 「后乐园游乐场。」 竹婆来回看着孙女和马缔,似乎想说什么,手里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让热水注入茶壶里。马缔以眼神向竹婆求救。 「啊!好痛好痛……」 竹婆突然按着肚子弯下身躯,吓了一跳的香具矢抚着竹婆的背。 「怎么了?奶奶。」 「老毛病呐!」 「奶奶没有什么老毛病吧?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 「肚子痛。」 马缔蹲下来想扶起竹婆:「还好吗?」 竹婆对着马缔闭起了双眼。原本是想贬眼,一紧张却弄巧成拙。 「我躺一下就没事了,你们尽管去后乐园吧!」 「可是……」竹婆用力把犹豫的香具矢推往门外,完全不像老毛病发作的人该有的力道。「好了好了,你们就去尽情地转圈圈、吊高高,或瞬间掉落吧!」 竹婆用这些词描述游乐场的设施,马缔觉得不太准确,但眼里还是充满了「谢谢竹婆」之意,竹婆再次闭起双眼给马缔看。 就这样,马缔和香具矢前往游乐园。虎爷从暖炉桌下探出头,用力地叫了一声,似乎住对马缔说:加油喔! 星期日的游乐园到处是阖家出游和情侣,热闹无比。场内传来英雄表演秀的广播声,云霄飞车高分贝从头上飞过。 日正当中。上一次来游乐园是小学的时候,马缔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着。 「最近的云霄飞车,不论体型或翻转程度都十分惊人,真是太恐怖了。」 「你不觉得奶奶是顾虑我们吗?」 两人各自想着不同的事。马缔看着香具矢,香具矢也抬头看马缔。黑色的眼眸里藏着意志坚定的神采,闪现光芒。马缔觉得胸口窒闷、无法呼吸,脑子里想着要如何回答,但不论查阅多大本辞典,都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句。 「你想玩什么?」马缔移开视线,问道。 或许是焦点转移得很不自然,马缔感觉香具矢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 香具矢指着旋转木马,虽然乘坐颜色鲜艳的木马让马缔觉得很难为情,但总比云霄飞车来得好。 被不断传来的尖叫声吓出一身冷汗的马缔立即点头。 马缔和香具矢总共坐了三遍旋转木马,其间的空档则在园内散步。虽然交谈没有特别热络,却也没有尴尬到无话可说,比较确切的形容是:两人心情很平静。坐在板凳上的马缔偷窥着香具矢的侧脸,香具矢似乎也一样。他们一边看着年幼的小兄弟拉着爸妈的手走向巨大弹簧床,一边咀嚼着三明治。 「香具矢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已经结婚了,在福冈上班。」 「我的父母也被调职到福冈很久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一年能和父母见一次面就不错了。」 「长大了就会这样吧!」 接着聊到彼此的家人住在福冈哪里、去福冈要吃什么、哪一家的明太子礼盒比较可口等,但一下子就聊完了,又陷入沉默。 到处都是游乐设施运作的声音、恐怖的尖叫声和欢乐的喧闹声,以及游乐园播放的轻快音乐。 「我们去玩那个吧!」 香具矢轻轻推着马缔的手肘,一起往巨大摩天轮走去。香具矢的手虽然很快就放开,但马缔却对她细长手指的轻柔触感和力道念念不忘。 摩天轮是最新型的,中心部分没有任何放射状支架,只有最外层的大圆圈,宛如浮在半空中。 香具矢选的都是缓慢移动的设施。是因为不爱会令人尖叫的刺激游乐设施,还是看穿马缔不敢玩而体谅他,马缔无法分辨。摩天轮没有人排队,两人立即走进小小的包厢,天空渐渐在视线里扩展开来,脚下的街景越来越远。 「摩天轮是谁发明的?」香具矢的视线越过玻璃看向远方,说:「坐的时候很开心,但结束时总觉得有点感伤。」 马缔也有同感。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正是因为空间窄小而无法碰触对方、直视对方,多心痛啊!即使两人一起离开了地球表面,但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即使看着相同的景色、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心仍没有交融在一起。 「做为厨师,有时候会有跟搭摩天轮一样的心情。」 香具矢的手肘撑着窗棂,脸颊几乎要贴上玻璃。 「怎么说?」 「不论做出的料理多好吃,最后也只是在身体里转了一圈又出来而已。」 「原来如此。」 把摩天轮比成食物的摄取和排泄,还真特别。但香具矢所说的感伤,其实编辞典也是一样。 无论再怎么搜集词汇、解释定义,辞典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一本辞典在完成的瞬间,没收录的词汇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从各个缝隙钻出,化身成另一种形式来打击我们,两三下就能把工作者的辛苦和热情赶跑,挑衅似地嚷着:再来抓我呀! 马缔能做的,只有在词汇无尽变化、无限扩张的能量中,准确地抓住一瞬间的样子,用文字记录下来。 无论怎么吃,只要活着就仍会感到饥饿;同样地,无论怎么努力捕捉,词汇始终像没有实体的生物,仿佛朝虚空散去的雾。 「即使如此,香具矢还是选择成为日本料理厨师,对吧?」 就算没有任何一道料理能让人永远饱足,只要有人想吃美味的料理,香具矢就会继续端出她做的菜。就算没有人能编出完美的辞典,只要有人想用词汇传达心意,我就会尽全力做好我的工作。 「是啊,我选的,」香具矢点点头:「因为我喜欢。」 马缔眺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两人搭乘的小包厢通过顶点,开始缓缓下降,不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游乐场的设施中,我最喜欢摩天轮。」 虽然带点感伤,却隐含静默且持续的能量。 「我也是。」 马缔和香具矢,像共犯一样相视微笑。 「这么说来,你没有告白也没有亲吻她,那到底去游乐园干嘛呢?」 被邻座的西冈如此责备,马缔对着办公桌苦叹。 对马缔的温吞个性感到不可置信的不只西冈,今天早上连竹婆都叹气了。 「你说,那出老毛病的戏我演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马缔当下无话可回,只能尽量不发出声音,晈着腌萝卜。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哉?」西冈不放过马缔,继续说:「香具矢可能已经跟前辈交往了啊!」 「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问她:『你现在有交往的对象吗?』她回答:『没有,工作太忙,我之前一直无心谈感情。』」 「这样你就相信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西冈激动地断舌:「她没有明讲的意思是:『我对你没兴趣。』听好了,你不能因此退缩,一定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直接说:『就算这样,还是请你跟我交往。』你怎么不想想,游乐园一旁就是东京巨蛋饭店啊!」 香具矢说的不是「无心谈感情」,而是「之前一直无心谈感情」。但马缔没有因此认为她「现在对我感兴趣」,因为他没那么自恋。虽然很想反驳西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现在是上班时间,马缔忙着做的事却是写情书。就算西冈和竹婆不说,马缔也知道这么消极是不行的。但在香具矢面前真心话怎么样都说不出口,这一点已经得到印证。就连两人搭乘摩天轮这么好的时机,都没办法把握,看来除非被人用刀抵着逼迫:「快招出你喜欢的人是谁!」否则告白这件事,简直不可能发生。 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用文字传情吧!想到这个主意的马缔,以超快的速度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对着信纸绞尽脑汁,没心思理会西冈。 「『敬启寒风拂来,冬日将近,值此今时,敬祝安康顺心。』这是什么东西啊!」西冈在一旁盯着马缔的情书,放下撑着头的手肘,上半身靠上前来。「这也太硬了吧?马缔,又不是大企业的道歉启示,不用这么严肃吧!」 「这样不行吗?」 「放轻松一点,开心一点。再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写信,不嫌老套喔!小香应该有手机吧?至少传个简讯吧?」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即使问到了,我也没有手机!」 「问题就是你没有手机!赶快去办一支。不快点去的话,我就把你的绰号改成『没力先生』,不叫你『认真先生』了。」 「那本来就不是绰号,是本名。」 吵来吵去的马缔和西冈,突然被好似从地底窜上来的巨响轰炸。 「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工作啊?」 一抬头,看到荒木正双手插腰,宛如一尊表情愤怒的金刚力士杵在编辑部门口:「你们是不是想让辞典下辈子才完成啊?」 「怎么这么说,我们可是超级投入耶!」 西冈站起来,让出位子请荒木坐。马缔也趁势不着痕迹地把情书收进抽屉里。 「今天没有会议,你怎么会来?」 「我从董事会那里得到可靠的消息。」荒木依然站着,把黑围巾解开,说:「《大渡海》的编纂计划可以继续进行,但是有条件。」 马缔和西冈对看。不管公司怎么说,辞典编辑部的人都打算完成《大渡海》,不顾一切地投入并布局,尽量避免横生枝节,没想到公司还是有意见而提出了条件。 「一是《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还有——」 「不可能。」 马缔打断荒木的话:「在编一本从零开始,而且收录超过二十万个词汇的辞典,同时还要修订其他辞典,根本不可能。现在应该全力投入《大渡海》的工作才对。」 「因为上面的人全都没有编辞典的实务经验,才会轻松地说出『修订』这样的话。」 西冈也插嘴补充:「修订和编新辞典一样,需要耗费同样程度的劳力和心思啊,荒木先生应该最清楚这件事的。」 「我当然明白,但不做不行。」荒木的表情像咀嚼着苦药草般,说:「编《大渡海》需要钱,公司的意思是,编辞典的经费辞典编辑部要自己赚。」 辞典只要修订就能再卖,修订版和未修订版放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会选较新的版本。 《玄武学习国语辞典》是荒木和松本老师编的小型辞典,主要使用对象以中小学生为主,销量平稳。公司看准这一点,即使去年才做过大规模修订,还是下令辞典编辑部在短期间内进行改版。 「松本老师怎么说?」 「老师应该能理解吧!修订作业对《大渡海》的制作,一定也有正面帮助。」 荒木像在说给自己听:「尤其对马缔来说,这是第一次编辞典。与其突然跳入《大渡海》的实际战场,不如先在《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过程中累积经验。」 费尽干辛万苦才提出《大渡海》编纂计划,眼看就要付诸流水,最懊悔的人肯定是荒木。既然都说了希望马缔先累积经验,马缔也只能接受,没理由再辩解。 但荒木的话中,提到要继续编纂《大渡海》还有另一个条件。不论那个条件是什么,马缔都只能全力以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后,抬头看着荒木。 「你刚才说还有另一个条件,是什么呢?」 「这个嘛……」 荒木故意移开视线,搔着下巴难以敔齿:「没什么……西冈,你来一下。」 荒木先走出办公室,马缔和西冈再度对望。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荒木的怒吼声从走廊传了过来:「西冈,快点!」 「好啦!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是先过去。你如果要回去,记得锁门。」 西冈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马缔一个人。他再度把抽屉里的情书摊开在桌上,但却怎么也放不下荒木和西冈。总之先喝杯茶吧,马缔找了个借口拿起杯子往走廊走去。 昏暗走廊上空无一人,把耳朵贴近隔壁的资料室的门,却什么也听不见。荒木和西冈似乎已经离开了别馆。没办法,只好走进老旧的茶水间,加了热水后,再度回到编辑部。 接近黄昏时分的室内,比平常更安静。马缔只开着自己座位上的日光灯,却加深了室内的阴影,墙边的书架看起来就像一片漆黑的森林。 把固定在椅子上的坐垫调整好,重新坐下。啜着茶,继续思考情书该怎么完成。 内心一股不安袭来。辞典的下一步和恋爱的进展,哪一项都看不到未来。这个空间里满是书籍和词汇,到底要选择哪一个才能突破现在的僵局,马缔完全摸不着头绪。 就算摸不着头绪也不能停止不前,什么都不做,局势就不会改变。 马缔感到背后的书架有如秤砣般的沉重压力,手上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小心地刻在白纸上,只为了把心意具体化。 过了晚上八点,情书总算完成。西冈还没回来,马缔把情书放在西冈桌上,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是写给西冈的情书,于是又留下「请评批指教」的纸条。 关掉电灯,锁上编辑部的大门。顺便检查资料室的门窗和茶水间的电源瓦斯。虽然编辑部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长久以来搜集的资料和累积的词汇,却有着金钱无法取代的价值。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忘了是谁再三叮咛,最后离开编辑部的同事都要养成检查门窗和关好电源瓦斯的习惯。 把钥匙交给玄武书房别馆的警卫,马缔走出公司。口里吐出的气息完全变成白色,应该要把厚外套拿出来了。马缔把下巴埋进围巾里,走回春日的寄宿处。 回到早云庄时,刚好在一楼走廊和正从浴室走出来的竹婆对个正着。 「你回来啦!」 泡完热水澡的竹婆,脸颊红扑扑的,气色看起来很好。这让他想到,和香具矢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因为坐息时间完全不同,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刚洗完澡的模样。马缔有点遗憾,随即又觉得自己很可耻,分不清楚是对竹婆失礼,还是亵渎了香具矢,总之在心里默念:「对不起!」 「我刚回来。」 「今天很冷喔,要不要喝点热茶啊?」 「那就麻烦竹婆了。」 洗完手漱完口后,来到竹婆的起居间。把脚伸入暖炉桌后,不由得深深吐了一口气。盘腿坐着的马缔,突然感觉膝上有个柔软的重物,似乎是睡在暖炉桌下的虎爷爬了上来。 「游乐园,好像很愉快喔!」 竹婆很快地准备好热茶和装在小盘里的腌白菜:「香具矢很开心地跟我说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马缔低着头说:「我开动了。」再用牙签戳起白菜,一颗心却怦怦跳得飞快。会不会,竹婆其实不赞成马缔喜欢香具矢?这也难怪,马缔原是房客,用书侵占早云庄一楼还不够,现在居然还将魔手伸向自己的孙女。 或许竹婆会觉得自己「好心却被雷击」。不对不对,我才不是什么「魔手」,我是认真地想和香具矢交往——如果香具矢也愿意的话。 「我很不会聊天,香具矢大概觉得很无聊吧!」 为了不打坏竹婆的心情,马缔低调地回答,但却难掩对恋情发展的期待。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马缔,快速地咬着腌白菜,昧嗞昧嗞地,像天竺鼠嚼着叶子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那孩子啊,其实有点胆小。」竹婆叹了一口气。 「胆小?」 马缔吞下白菜,歪着头。总是正气凛然的香具矢,怎么也无法和「胆小」这个词联想在一起。 「和前一个男友分手的关系吧!当时对方说:『嫁给我吧!』她却说『想继续磨练厨艺』,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去海外工作。」 「我绝对没有被调去海外的问题。」 马缔不由自主挺直腰杆,被吓一跳的虎爷伸出利爪抓了一下,马缔痛得呻吟。 「不过,香具矢的确算不算是男人眼中的『可爱女人』呐!」竹婆再次叹气:「香具矢像惩罚自己似的,比以前更把心思放在修业上。在京都时似乎也有过交往对象,但好像没有下文。」 香具矢是为了和竹婆一起住才搬到东京,也因此才决定中断京都的修业吧!竹婆似乎有点内疚。 「身为日本料理厨师,本来就要不断学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可厚非。」马缔为了让竹婆打起精神,故意说:「以前的交往对象也不是永远派驻国外,对吧?如果真的想和香具矢结婚,这段期间可以先分居,或是等过几年再结婚,总之有很多变通的方法。」 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渐渐出现一股怒火,是嫉妒。因为和这样的男人分手,才变得放不开,才开始退怯胆小。马缔一方面羡慕那个男人,同时又看不起这种男人。 「香具矢或许适合小光这样的人喔!」 听到竹婆的喃喃自语,马缔讶异地抬起头。 「你真的这么想?」 「嗯。有点钝,又有自己着迷的世界,不会干涉香具矢,也不会阻挡她想做的事。对彼此都没有太高的期待,也可以说是自由主义吧!」 这样的关系感觉有点寂寞,不知道竹婆的话到底是不是赞同。马缔有点迷惘,但又想起之前竹婆曾说「依赖别人,也被别人依赖」,决定要不客气地依赖竹婆。 「那么,请不着痕迹地搓合香具矢和我吧!」 「咦?那也得顾及香具矢的感觉,很难不着痕迹耶!」 马缔从竹婆的起居间飞奔出去,从自己的房间抱着一堆屯积的渣晃一番回来。马缔除了书以外,实在没有能贿赂人的东西,只有渣晃一番,不得不以此表达心意。 「无论如何,都请竹婆帮忙。」 暖炉桌上顿时多了一座小山,竹婆看着桌上的渣晃一番,第三次叹了气。 「真拿你没办法,能做的我会尽量试试看。」 忍住不笑出来的竹婆说。 隔天,西冈难得比马缔早到公司。 「哎哟哟,小马缔啊,我读了喔,你的情书。」 「怎么样?」 「不错啊,赶快拿给小香吧!」 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 为什么我总是让人发笑呢?明明是很认真啊!马缔实在想不通。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还是将西冈看过的十五张信纸放入信封,收进包包里。 「对了,昨天荒木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那个啊……」西冈打开电脑,开始检查电子信箱:「没什么啦!」 「可是……想要继续编《大渡海》,公司开出了条件,不是吗?」 「没事了。那只是上面的人在抱怨,被迫陪他们喝到很晚,真累人啊!」 马缔觉得事有蹊跷,偷瞄了西冈侧脸。荒木当时确实提到「还有另一个条件」,不可能是我会错意吧?如果真是喝醉说出口的抱怨,为什么只有西冈能听呢? 是因为我调到辞典编辑部的时间还太短吗?还是因为我在的话,没办法畅所欲言呢? 马缔对人际关系的烦恼,简直像个国中女生。他当然没当过国中女生,只是推测「很像这样的感觉」。马缔其实知道自己的个性太一板一眼,让周遭的人觉得不易亲近,相处再久也无法和之前的每个团体打成一片。但他自认最近在辞典编辑部已经改善许多,尤其和西冈之间更是融洽,没想到自以为融入了,眼前的状况却令他暗自神伤。 西冈用鼻子哼着歌,说:「喔,历史学的西条老师已经寄稿子来了!」如果我的个性也像西冈一样开朗乐观、毫不畏惧,也不会在他人面前筑起高墙的话,无论恋爱或工作应该都能更顺利吧!看起来大喇喇的西冈,其实心思细腻,不会伤害他人,马缔早就发现这一点了。 「好!」西冈抓着外套站了起来:「我去给那些很久没消息的老师们一些压力。」 不是才刚进公司吗?真是来去匆匆。 「离截稿日还有一段时间,不用这么着急吧!」 「辞典的稿子必须特别处理,或许老师们正烦恼着不知如何下笔,早点去了解状况很重要。」 西冈一边发出「锵锵~」的音效,一边抽出夹在手册里的纸张翻开,上面是委托执笔的各大学老师授课时间表。 到底是什么时候查到的?提到出外拜访的西冈好像变了一个人,生龙活虎。 「好厉害。」 马缔很佩服。寄来的稿子要校正修改,还要检查用例采集卡,办公室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但他不想浇熄西冈的冲劲,所以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回来后要开会讨论《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进度喔!」 「好!」 马缔戴上黑色袖套,开始检查进度上今天要完成的用例采集卡。 「马缔。」 突然有人叫自己,马缔的视线上移,以为西冈已经出门去了,却看到他还站在门口。 「是。」 「你啊,可以表现得有自信一点。你这么认真,任何事情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 听到西冈突如其来的发舌,马缔讶异地把铅笔放下。 「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忙的。」 西冈说完这番话,这回真的消失在门的彼端。 绝对有鬼!即使被竹婆认为「有点钝」的马缔也确信其中一定有问题。 西冈要不是突然发烧了,就一定是荒木说了什么。 被蹲在早云庄走廊的马缔吓了一大跳,深夜回到家的香具矢背部甚至撞上刚关好的玄关拉门。 「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吓到你了,对不起。」 马缔调整姿势,正襟危坐着,将情书交给呆立在水泥地上的香具矢:「请收下。」 「这是什么?」 「我的心意。」 马缔觉得自己的脸红到耳根,匆忙站起来,说:「那么……晚安。」 飞快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进被窝里。香具矢似乎上了二楼,读了信的香具矢或许会立即前来回复。一想到此,马缔的心跳剧烈加速,紧张到连太阳穴都快僵硬成化石了。 马缔已经把心意完整地写在信里了,不论对方的答覆是什么,都冷静地接受吧!马缔躺在被窝里盯着天花板,静静等候。听到虎爷从晒衣场传来的叫声,香具矢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又随即关上。四周一片阒寂,不知是鱼翻跳入水,还是小树枝掉进水里,输水沟渠传来轻盈的水声。 等着等着,冰冷的脚尖已经完全变暖了,还是没有香具矢的踪迹。 马缔望着窗玻璃的白雾被染上朝阳之光。 过了一周,香具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两人像往常一样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梅之实休息的周末,香具矢好像去饭店参加知名日本料理师傅的实做现场,一大早就出门了。是在刻意回避吗?早知道就不用写信这种老套费时的方法了。 马缔过了闷闷不乐的几天,即使心情郁闷工作仍照常进行,这是马缔的优点。在编纂《大渡海》的同时,也要进行《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和松本老师讨论工作的进度。 「在编纂新的大部头辞典时,总是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挫折。」松本老师平静地接受了公司突然半途杀出来的无理要求:「但人手不足是很明显的,要完成《大渡海》恐怕要花上好几年啊……」 「公司真的有心要推出新辞典吗?」平常总是看不出情绪变化的佐佐木,这次却公开表明内心的不满:「不但不补人,还要我们修订,是想测试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公开抗议吗?」 荒木和西冈瞬间交换了眼神,马缔没有错过这一幕。 这一周马缔在意的不只是香具矢完全没有回音,还有西冈的态度。 马缔跟西冈说了已经把情书交给香具矢,以及她还没有任何回音的事。既然都让他帮忙看了情书,当然要报备一下后续比较好。西冈有时候只说:「喔!」然后笑得很刻意;有时则安慰马缔:「不要急,小香不是会忽视情书的人。」便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忙着拜访执笔者,或制作编纂作业的行程表。以前的西冈一定会一再追问:「有没有什么进展?」这让马缔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佐佐木等人则对突然勤奋起来的西冈,觉得不自然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 「也有一个人独力完成大部头辞典的前辈。」为了改变沉重的气氛,马缔刻意乐观地说:「至少我们编辑部不是只有一个人,大家不要灰心。」 「说得是。」 松本老师点点头,看着可靠的马缔。 「唔,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说……」西冈终于自己开口了:「听说,我明年春天要被调到宣传广告部。」 「什么!」 「为什么?」 松本老师和佐佐木大为惊讶,西冈只是微笑,低头不语。荒木郁闷地接话: 「是公司的意思,认为辞典编辑部的人员太多。」 「怎么这样!」松本老师不由得握紧桌上的手巾绑成的结:「这样一来,在我有生之年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大渡海》……」 「明明已经说了人手不足,竟还落井下石!」 忿忿不平的佐佐木摇着头,日积月累的不满让颈骨发出巨大的声响。 竟然要把西冈调走?马缔太过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荒木是委外人士、松本老师是外部监修者、佐佐木是契约员工。这么一来,和公司协调交涉、主导编纂作业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真的不是感叹独力编纂辞典的前辈实在太伟大的时候,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终于只剩下马缔一个正式员工了。 这个打击太大,内心无助到差点站不稳的马缔提早结束了工作,失魂落魄地回到早云庄。在房里吃完渣晃一番后,就关在书库的角落里。 虽然明天依然要上班,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特别嗜好的马缔,让心情平静的方法唯有看书。 正襟危坐在夜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深吸呼调息,从书架上取出如一般书四本那么厚的《言海》。被认为是日本近代辞典始耝的《言海》,是明治时代大槻文彦一个人散尽家财、投入毕生时间才完成的。 我有这样的气魄和觉悟吗? 把从古书店买来的《言海》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翻着散发出霉味的纸页,目光停在「料理人」一词上。 【料理人】以料理为业之人;厨子。 「厨子」这说法最近很少人用。再怎么好的辞典也难逃过时的宿命,因为文字是活的。现在如果有人问,哪一本是最实用、耐用的辞典,「《言海》已经过时了」是必然的回答。可是,马缔又想…… 《言海》对辞典的理念和热情,是绝不会褪色的,也会一直被传承下去。即使后继出版的辞典种类众多,依然有许多爱用者,尤其对辞典工作者来说,重要性更是丝毫不减。 马缔看到「料理人」一词,脑海里浮现的当然是香具矢,「以料理为业之人」,这个「业」是指职业或工作吧?但好像也有更深层的意义,或许接近「使命」。指有股不得不做菜的冲动,以做菜来满足众人的胃和心,注定走上料理这条命运之路的人。 回想香具矢的日常生活,马缔深深觉得:以「业」这个字来说明「因克制不住的冲动而选择」的工作,不愧是大槻文彦。 香具矢、编纂《言海》的大槻文彦,还有我,或许都被这股只能以「业」来形容的力量推动着。 马缔一次又一次幻想着,如果心意被香具矢接受了,我的幸福感会高涨到破表吧!只要一个微笑,我就会开心得快死掉也说不定。从小和运动无缘的马缔对自己的心肺功能实在没有自信。 这不是夸大的比喻,马缔真的很怀疑自己的心脏能不能承受香具矢微笑的威力。 马缔想,或许真的不应该写情书给她。香具矢心里只有日本料理的修业,仿佛被料理附了身。如果情书会扯香具矢的后腿,那真不是马缔的本意。马缔自己也置身在全心奉献给《大渡海》的命运漩涡中,跟香具矢一样走在被命运牵动的「业」当中啊! 情书没有回应,想必造成了香具矢的困扰。即使只是一瞬间,也不应该让香具矢烦恼才是。凡夫俗子的恋爱,或许私密地藏在马缔一个人心中就好。 玄关传来门被悄悄打开的声音,应该是香具矢回来了。虽然正在自我检讨,但马缔却像被操控的人偶站了起来,双脚完全不听话地走出房间,往走廊去。 「香具矢小姐。」 马缔的声音沙哑,被叫住的香具矢,站在阶梯中间回望着马缔,穿着黑外套,头发放下来。或许是累了,平常炯炯有神的瞳孔,今天显现难得的睡意。 「可以回复我吗?」 「回复?」 香具矢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然,如果不行也请告诉我,我已经有了觉悟。」 「等一下,难道你是指之前的信?」 「是的,就是情……情……情……」 紧张万分的马缔,好不容易才说全「情书」二个字。 香具矢僵在原地,发出像「啊」还是「咦」的声音,脸颊渐渐转红,最后小声地挤出一句「对不起」,转身往二楼跑去。 她道歉,应该是拒绝的意思吧!但为什么她的脸那么红?既然要拒绝,为什么不说些狠话痛快地回绝我呢? 真的好可爱! 马缔也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但仍反复温习着香具矢说「对不起」时的神情。悲伤、难过、可爱、可爱到让人生气……马缔陷入情绪交杂的漩涡中,呆立在走廊一动不动,连外面不断吹进来的冷空气都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阵子,穿着睡衣的肩膀感觉到一股凉意,马缔依然伫立不动。香具矢拿着浴巾和换洗衣服从二楼走下来,看到还站在楼梯下方的马缔,吓了一跳。 「抱歉,我得先去洗澡。」快速说完后,穿过马缔身边。 又是道歉。马缔终于慢吞吞地动起来,回到书库,把放在榻榻米上的《言海》放进书架收好,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后,钻回从不折叠的「万年被窝」里。 拉了懒人绳,关掉房里的灯,或许因为冷风不断吹进来,感觉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 「虎爷。」 唤了虎爷,但完全得不到回应。看着黑暗天花板的马缔,再也承受不住悲伤,闭上了眼睛,但这样还不够,便用手将双眼捣住。 「虎爷、虎爷。」 马缔叫唤着,最后变成呜咽的哭泣声,其实心里想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绑在懒人绳上的铃当微微晃动,发出小小的铃声,马缔发现自己刚刚似乎睡着了。公司和早云庄的事双重打击着马缔,激烈的情绪起伏让疲劳不知不觉累积到了极限,意识则因为想逃避而暂时处于放空的状态。 隔着棉被感觉到微微的重量和温度,是虎爷。马缔把盖住双眼的手伸直,想轻抚肚子上毛绒绒的虎爷。 「你来啦?」 马缔的指尖触摸到的感觉明显和毛绒绒的触感不同,同一瞬间传来香具矢的声音。 「嗯,是我。」 咕噜! 吓了一跳,咽口水声大得连自己都听得到的马缔,想起身却爬起不来。香具矢正跨坐在马缔的下腹部,上半身趴在马缔身上,脸靠了过来。刚洗完澡还濡湿的头发垂落在马缔的指尖,微笑的脸庞出现在微暗中。 「你的信言词那么恳切,我怎么会不来?」 心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马缔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不是在作梦吧?用力吞了几下口水,结冰似的喉咙终于有了反应。 「但是,信已经给你很久了……」 「抱歉,我一直不确定那是不是情书。」 香具矢的手指轻抚马缔的脸颊,或许因为常洗东西,皮肤有点干干的。 「大厨说:『我看不懂汉文啦!』前辈则一直笑。」 「你拿给店里的人看?」 马缔不是故意写成汉文,但文笔可能太生硬了。想到写满了自己的真心话,可能辞不达意、很难理解的信被其他人读过,就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奶奶说:『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但你的态度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让我越来越不确定。」 态度当然一样。从见到香具矢的第一面起,马缔的态度就一直很不自然,完全是一见钟情的关系。 「我喜欢你。」 马缔说的,是他这辈子最认真的话。 「去游乐园时,我有一点感觉,」香具矢的额头靠着马缔的胸口,放心地吐了一口气:「但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道歉,只是我就想:『那再观察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心意。」 「心意?」 「嗯!」 和抬起头的香具矢四目相对,香具矢开心地笑着,马缔也笑了。心跳已经达到极速,所幸没有爆裂也没有停止。香具矢的脸慢慢接近,把唇贴上了马缔的唇。马缔小心地不让鼻子发出气息,细细闻着香具矢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终于能够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你这么僵硬?」 「对不起,因为……我没经验。」 「这需要经验吗?」 香具矢意料之外的反问有如当头棒喝,马缔决定鼓起勇气,采取主动。马缔的热情和理智都渴求着香具矢,全身的每个细胞、甚至脑浆都明显地宣告着。 马缔起身,轻轻拉着香具矢的手让她躺在自己身边,再盖上棉被。香具矢取代棉被轻柔地贴在马缔身上,马缔两手环抱着香具矢的身体。比起圆润多肉的虎爷,香具矢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触感柔软。 「对了,以后情书可以写得白话一点吗?我读了很久才懂。」 「一定改进。」 突然想到忘了把窗户关好,但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寒冷。 虎爷的叫声一路穿过输水沟渠,仿佛要掩盖室内流曳而出的气息。附近的猫全回应着虎爷威严的咆哮声。月光明亮地洒落。 香具矢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缔,发出淡淡的光芒,美得让马缔沉醉。 第三章 啊哈!西冈正志才走进办公室看到马缔,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 「早安啊,小马缔,有什么好事吗?」 「没、没什么……」 马缔没看西冈,低头用红色铅笔修改执笔者交来的《大渡海》稿子。 辞典的稿子比较特殊,和刊载在杂志上的文章、小说比起来,不需要凸显执笔者的个人特色及文笔,因为辞典讲究的是用简洁字句精准说明。辞典编辑要将收到的原稿反复读过,统一文体,提高解说的精确度。基本上会尽量和执笔者沟通,但执笔者一开始就知道编辑会修改文句。这部分,编辑的工作量和责任十分重大。 虽然看起来一副认真地拿着红笔改稿的模样,但马缔其实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抬头。 西冈从旁观察着马缔,径自下了结论。马缔依然假装镇定,不为所动,偶尔还得强忍愉悦的心情,在嘴里轻咬脸颊内侧的肌肉,以控制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明显充满了血丝,但皮肤却异常光滑白透。 肯定没错! 高中时,某天早晨教室里会突然出现有这种皮肤的家伙。没想到,在公司还会目睹将近三十岁的同事有这般光滑闪亮的肌肤。 一定有「什么」。啊,该不会是进行得很顺利吧!西冈脱掉西装外套,小心地挂上椅背,不让它出现皱折。 大概错不了。西冈始终摸不透女人的想法,此刻摆出几近骨折的姿势歪着头想:「为什么看上这家伙?」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外表帅不帅气、存款多不多、个性是不是很吃得开,这些都不重要。女人在乎的是「对方是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符合西冈多次亲身经验得出的结论。如果女人说你「可靠」,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认为自己被归类为笨蛋。但不知为什么,女人似乎真的认为「可靠」是最棒的赞美,意指「绝对不对我说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真受不了!不,虽然很想交往,却让人受不了。 西冈当然不会让女人认为「很可靠」,因为他总是会说必要的谎,也会看对方的脸色调整温柔的程度;西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可靠。想当然耳,跟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长久。 结果,像马缔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受女性欢迎的人。乍看一点都不起眼,最大的优点只有认真,但有点讨人喜欢,对工作和兴趣热心投入的家伙。 叹了一口气后,重新打起精神,西冈开始认真写起催稿的电子邮件。没时间发呆了。看似只剩坚硬枝干的樱花树,其实正默默地、确实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西冈暗自决定,为了不擅长对外交涉的马缔,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前要尽量把这里的事处理好。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来到辞典编辑部的马缔时,西冈觉得「真是个超不起眼的家伙」,但也觉得他是适合编辞典的料。虽然是西冈推荐马缔给荒木的,但心里还是多少感到不安,「这家伙没问题吧?」 马缔这号人物,是从业务部的同期女同事四日市洋子那里听来的。 「新来的同事真思心。」洋子停下舀着咖哩的手,皱眉道:「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语文学硕士,很优秀呢!」 洋子算是西冈同期中比较谈得来的,曾一起当过联谊的干事,是每隔几个月一定会相约去喝杯酒的同伴。听了洋子的话,西冈一派轻松地点头,说:「是喔,怎么个思心法?」这些对话,发生在玄武书房本馆地下室的员工餐厅。 「头发总是又蓬又乱。」 「自然卷吧!」 「不光是自己的桌子,连业务部的书架也整理。」 「是个热心又好用的新人,不是吗?」 「整理时像藏了橡实的松鼠,个子高大却像个忙碌的小动物。还有啊,我们不是都要去书店拜访吗?他每次回来都会提着装满二手书的纸袋,让人大叹「又买了?」这家伙真的有去拜访书店吗?还有,每到发薪日前,总是生啃速食面,会不会是买了太多二手书,钱都花光了呢?」 「我哪知道。」 「恶不恶心?」 「啊,的确有点怪。」 「不论是西冈还是这个新人,公司的聘用基准实在让人完全搞不懂。」 叹气的洋子把咖哩吃得一干二净,把用过的汤匙放入水杯里搅拌着,汤匙没有弄干净就会全身不自在。洋子是个开朗聪明的好女人,但唯有这个怪癖让人无法接受。 「啊,糟了!」将汤匙放在托盘上的洋子,看着西冈的身后低头说:「那个新人在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听见?」 西冈若无其事地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位瘦高的男生。原来如此啊,头发毫无秩序地乱成一团。一手拿着托盘,好像放着三明治,另一手拿着有点发黄的文库本,男子视线落在书上,走向餐盘回收处,却正面和盆栽撞个正着,叶子上堆积的灰尘整个飞散开来,员工餐厅里所有视线全集中了过来。他连撞歪的眼镜也不扶正,反倒先低头向盆栽道歉。 「他应该没听见吧!」 是个沉醉于自己世界的人,坐在西冈对面的洋子这么分析马缔。这是西冈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我明明这么想,却还这么照顾他。」 西冈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看着吸着荞麦面条的马缔。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西冈总是会邀缺钱的马缔一起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我请你。」西冈这么说之后,马缔一定会客气地只点荞麦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有什么事吗?」 说不出「就是你的事还用说吗」的西冈,只含糊地以「没什么」带过。吃完面的马缔,把热汤倒进沾酱里。西冈点了好久没吃的亲子井。 「喂,真是光滑闪亮呐!」 「我吗?」马缔吃惊地用手按着头:「只有头发长得特别茂盛啊!」 「和小香进展得很顺利吧?」 「托你的福。」 马缔有点想掩饰,但看到西冈锐利的目光知道无所遁形,于是将手里装着沾酱和热汤的杯子放下,认真回答。 「很难相信的是,香具矢并不讨厌我。她说,她不想影响我编辞典的工作,也不想因为恋爱而耽误了自己的厨艺修行,烦恼来烦恼去时间就这么过了。」 「唔,这样啊,不过你终于脱离童子之身真是太好了。」 因为很多玄武书房的员工常光顾这间餐厅,西冈特地将「童子」两字的音量放小,马缔却一点也不以为耻地回答「嗯」,并点了点头。 「我们谈过了,结论是:正因为都不想阻碍对方,说不定能够顺利地交往下去。」 「耶?不赖嘛!」 没想到这么顺利,真受不了。的确很适合你,马缔,不论是辞典编辑部还是香具矢。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如此让我入迷的事,今后也不会有了吧! 不知道马缔如何看待西冈脸上的笑容,只见他再度拿起杯子,回以明朗却低调的微笑。 自从马缔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西冈就冒出「我应该会变成多余的人」的预感。 西冈进入公司以来,自认对辞典编辑的工作十分尽责。虽然对编辞典没有兴趣也没有热情,但是既然被分派到辞典编辑部、既然是工作,就该努力去做。 因此培养出耐得住佐佐木直言不讳的抵抗力,也事先弄清楚松本老师的处事风格和喜欢的食物,并毫不抗拒地接受荒木对编辞典的异常固执。 但还是常常被荒木骂。 「『固执』这个词是负评,『那是对细节很固执的艺术品』这种句子根本是错的。『固执』的意思是:『拘泥于某项细节,是一种怪癖』。」 即使一再被骂,西冈也不气馁。「荒木先生对辞典的『拘泥』,应该不是错的吧!」虽然想这么反驳,但还是以「是,您说的是」来回应。 编辞典很容易让人身陷昏暗的编辑部,结果足不出户。为了缓和办公室的气氛,让大家都能愉快地工作,西冈其实也下了不少工夫。 在辞典编辑部待了五年,总算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存在意义,也对它产生了感情。不论是对辞典,还是对深爱着辞典的人。 马缔的出现却让整个情势逆转。 荒木难掩对马缔的期待之情,松本老师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对马缔工作的模样很有好感。连不论是谁都直接展露本性、不假修饰的佐佐木也对马缔有着亦母亦姐的照顾。 对西冈的态度则是天壤之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马缔对编辞典的敏感度和适任度,和西冈简直差了好几位数。马缔调来不到一个月,连西冈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人」。 马缔虽然不擅言词,但是对词汇的敏锐度很高。西冈有一天突然提起很久才见一次的外甥,「最近的小孩好早熟啊!」才刚说完—— 「对了!」马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开始翻阅手边的辞典。「『早熟』通常指心智提早发达,而『早慧』指年少时便展露聪明智力。这『心智』与『智力』之间的差别,要怎么说明才好呢?」 马缔总会想到别的事,让对话中断。这种时候,西冈也只好协助马缔在用例采集卡或各种辞典里查看两者的差异。 马缔制作的用例采集卡林立在书架上,绽放着傲人的光芒。这些字卡有效地填补了松本老师和历代编辑部员工制作的庞大卡片的空缺。 马缔的集中力和持久力也十分惊人。在写〈撰述要点〉和整理用例采集卡时,几乎完全听不进西冈说了什么。有时连午饭也忘了吃,埋首桌前好几个小时。黑色袖套几乎要和纸张摩擦出火花,茂盛蓬松的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要反抗重力般,自由奔放着。 「最近觉得越来越抓不住东西了。」马缔笑着说。 因为翻阅大量的资料,指纹都快被磨平似的:但西冈在编辑部五年了,指纹却依然明显。 马缔平常看似完全不在意外表和他人的想法,但一碰到和词汇及辞典相关的事,就简直变了一个人,可说是「超级执著」,绝不肯轻易放弃,在编辑会议上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西冈觉得这样有点危险,毕竟辞典是商品,全心投入制作的态度固然重要,但还是得找到折衷的平衡点才行,无论对公司的政策、发行日、页数、价格及为数众多的执笔者都是。不论再怎么要求完美,文字仍像生物一样是活的,辞典是无法有真正「完成」时刻的出版品。如果太投入而无法自拔,就很难「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留给世人评断」地及时踩煞车。 西冈很羡慕马缔,也嫉妒他,却怎么样也无法讨厌他。他那种异于常人的热情,让西冈离不开他。西冈认为唯有自己,才能在一旁守护马缔不步上险途,并引导他迎向辞典制作的商业之路。 我调到宣传广告部后,辞典编辑部的马缔会怎么样呢? 内心不安的西冈,一反常态地热衷工作。勤于和执笔者们联系、迅速取得完稿、小心提醒还没动笔的专家们「请注意截稿日」……因为西冈认为这些对外交涉是马缔最不擅长的事。 或许是西冈想太多。西冈有时会觉得,自己调走后,辞书编辑部搞不好会比想像中更稳健。马缔对辞典永不熄灭的热情和对词汇的钻研,这一大武器和感受力,说不定能让马缔顺利编完《大渡海》。 想到这里,西冈独自生着闷气。 在梅之实,让人觉得「有内情」的光景一再发生。 马缔更刻意地避开香具矢的目光,别扭的是,上菜或拿盘子时手指一不小心碰到香具矢,就满脸通红。香具矢比以前更频繁地喊「小光」,或许因为意识到自己和马缔的关系特殊,为了不让人有差别待遇的感觉,马缔的小菜分量反而稍微少了一些。 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啊?又不是青春期的中学生,到底想怎样嘛! 西冈的恼怒到了顶点。 荒木、松本老师、佐佐木也察觉出两人关系的进展。 「就是这样,编辞典也拿出这股劲吧!」 「遗憾的是没有重演《心》的戏码。」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家口头上调侃马缔,实则祝福他。马缔只是弯着瘦薄的身子,含糊地应着「啊」、「没有啦」。 「西冈,你不是也采取了攻势吗?」 佐佐木冷眼望着西冈,西冈只好强言欢笑。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然是马缔近水楼台先得月罗!」 「光出一张嘴。」 「这就是西冈的优点啊!」松本老师站在西冈这边,替他说话。 「不愧是松本老师,真了解我!」 「『光出一张嘴』也能是优点啊?」佐佐木傻眼地摇了摇头,向柜台说:「追加二瓶日本酒」。 大厨正烤着盐味乌鱼,香具矢认真地看着大厨手上的动作,把日本酒送上桌的是比香具矢资深的前辈。虽然少了一点亲切感,依然是个帅气的男人。 「师傅和小香一起工作,真的没有任何遐想?」 「遐想?什么意思?」 「小香长得这么可爱,工作又这么投入,却……」边说边用下巴指着马缔:「跟这种平凡男人在一起,有点可惜吧?」 「西冈,你喝醉了吧?」 马缔似乎被西冈的话影响,一心想打断西冈的发言,双手在桌上胡乱挥着。前辈挑着单眉,表情逗趣地说: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有老婆也可以偷吃啊!西冈小声回嘴。 「不过,如果你阻碍了香具矢的修业之路,我可不饶你。」嘴角上扬浮现笑容的前辈回到料理台:「香具矢可是被寄予厚望的女弟子喔!」 「太帅了!」 佐佐木脸颊绯红,西冈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来,『英俊潇洒』就是这个意思啊!」荒木也忍不住欣赏赞叹。 被说「不饶」的马缔,却和松本老师讨论了起来。 「『不饶,狠狠地修理』里的『不饶』,应该是从『不放过』来的吧?」 「从日本料理师傅的嘴里说出来,怎么让人有种『不被菜刀放过』的感觉哩!」 两人愉快地聊着。 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别放过最后点餐的机会喔,要吃稻庭乌龙面还是茶泡饭,请举手。」 西冈故意说得大声,马缔心虚地举手要了稻庭乌龙面。 回到位于阿佐谷的公寓,三好丽美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等西冈回来。 「你回来啦!」 「你还是一副会把人吓醒的丑样啊!」 一手拿着刚脱下的外套,西冈低头看着丽美,有感而发地说。 「你以为说这种话不伤人吗?像你这种敲不醒的笨蛋,真让人打从心底绝望啊!」 丽美从沙发上起身,检查着手脚上的指甲油是否干了。底色是珠珍白,上面贴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西冈心想,这女人虽然手巧,却只会用在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啊,嘴上回着「对不起」。 和丽美的缘分,用「孽缘」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 两人最早是大学网球社的学长学妹关系。丽美虽然不漂亮,但身材好又活泼,无论异性或同性都对她印象很好。西冈也认为这学妹很可爱,彼此都清楚对方学生时代和谁交往过。 两人关系改变是在西冈那一届即将毕业的社团聚餐那晚,因为对彼此都不讨厌,喝醉后发生了关系。 隔天早晨,看到丽美卸了妆的脸,西冈暗地里惊叫连连。眼睛从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睫毛也少了七成,眉毛更像晚霞般消失无踪。坦白说,就是个丑小鸭。 西冈虽然受到惊吓,却没有因此讨厌丽美,反而真心佩服她「化妆技术真是太好了」,感动于她的勤于打扮。 此后,他们会去对方的公寓。在西冈面前,丽美索性把妆卸掉:西冈对丽美也不再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被别人间到「正在交往吗?」时,好像只能回答「不太确定」。 西冈依然去参加联谊,顺利的话也会跟别的女人上床,还有一些发展成短暂交往的关系。对此,丽美一句话也没说。发现西冈有了女人,就不再主动出现;等他恢复单身时,才又现身。 丽美似乎也有其他男人,但因为不知道该不该问,西冈也保持沉默。学生时代关于交往对象这种事,两人什么都能聊,发生关系后距离反而变远了,很奇怪的感觉。 「对方应该没看过丽美的素颜。」想到此,西冈心里的阴霾顿时散去。阴霾的背后是由爱而生的嫉妒,抑或只是孩子气的占有欲,西冈自己也分不清楚。 孽缘依然持续着。 「最近因为小香实在太亮眼了,相形之下落差很大。」 「小香是谁?」 「有时聚餐去的日本料理店的人。」 「原来是美女啊!」 「难得一见的美。」 「真是不体贴的男人,差劲!」 丽美嘟着脸颊,靠近坐在沙发上的西冈。丑女摆出这样的表情,也只是像丑女面具而已——这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说出口。虽然这么想,但丽美身体的温度确实能让人放松,这也是不容置疑的。 丽美的头发飘来一股香味,似乎擅自使用了西冈家的浴室。虽然是同样的洗发精,但用在丽美头发上感觉更加甜美。丽美的身体贴近西冈撒娇着,眼角浮现一丝笑意。 西冈见状,毫不掩饰地说: 「还好吧,我是拿你跟『难得一见的绝世美女』相比啊!」 「我的意思是,比较是一件没礼貌的事。」 两个人在沙发上推挤嘻闹着。 马缔是怎么抚摸小香的?西冈不是有想像力的人,脑海里没什么具体画面,但却记得香具矢一脸幸福的笑容,望着马缔的模样。 虽说「美人三日厌」,但马缔得到香具矢,我最后就这样和相貌普通的丽美结婚吗?这际遇也差太大了。 下唇被轻咬着,西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丽美的模样。因为靠得很近,可以清楚望见她毫无修饰的单眼皮下的眼眸。每天早上丽美如何把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详细的过程西冈依然不清楚。只看到丽美一早拿着化妆包进洗手间,出来时已经是双眼皮,每次都让西冈觉得像是便了变身魔法。 「她不是普通的店员吧?」 丽美有点担忧地说。 香具矢确实不是普通的店员,而是日本料理师傅,但丽美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那女人不只是美丽的店员,还有什么内情吧?」在沙发上抱膝坐着的丽美,视线落在西冈的胸口:「你真的喜欢上她了,对吧?」 真是敏锐,丽美的直觉或许就是孽缘始终断不了的原因之一。 西冈伸长手臂,把丽美抱紧。 「怎么可能!」又故作开朗地说:「谁适合我,丽美应该最清楚啊!」 丽美略略移动了一下姿势,从被拥抱的缝隙间抬眼凝望西冈,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你的脆弱,我懂。」西冈的心情似乎恢复了些,看到丽美凝视自己的模样,心想:这种表情不适合丑女啦,只会让你看起来像在耍狠啊! 「我去洗澡了。」西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明天要上班?」 「当然啊!」 「那早点睡吧!」 因为还有点醉意,所以只冲了澡。热水当头淋下,西冈思考着。 丽美应该察觉到了吧!就像丽美说的,小香对我来说「不只是美丽的店员」。但就算真的喜欢过,没有认真追求的心思也是事实。 我或许只是想要赢过马缔吧!私心妄想要是小香选了我,这种自卑感就会减轻一点,真是痴人说梦啊!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信,当然更没想过要全力追求。 西冈也有其自尊。虽然大家不怎么指望他,虽然明知就算工作顺利完成也得不到太多肯定,却时常暗中和他人较劲。自己这样卑微的一面,实在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即使丽美看穿了西冈的没用,也不想让她知道。 因为毫无用处的自尊心太过强大,我恐怕永远也无法「不在乎他人眼光」。 为预防将来秃头,西冈将生发水喷在头皮上,用毛巾仔细按摩擦干后,才走进寝室。丽美已经躺在小型双人床的一边,闭上了眼睛。 钻进空着的半边床位,西冈叹了一口气。 虽然床有点小,但和丽美同床感觉不差。将床边的台灯关掉,一会儿后眼睛习惯了黑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灯透过窗帘照了进来,甚至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得见,浓淡分明的蓝色夜影。 「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吧!」 以为丽美已经睡了,却突然发出声音。西冈的脸转向侧边,丽美的眼睛依然闭着。 「阿正现在忍得很辛苦吧?」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又不是我的女人,是想当我老妈还是老姐?我告诉你,我们只是炮友而已! 西冈怒火中烧,差点冲动地吐出这番话,但还是忍住了。虽然如此,看着丽美紧闭的厚厚眼皮、几乎快沉入梦乡的神情,还是不自觉地抚摸了丽美的头发。 「我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吗?」 「嗯。」 「需要我证明我精神好得很吗?」 「笨蛋!」 丽美用手肘推开西冈的身体,忍不住窃笑起来,西冈也跟着笑了。用力抱住了丽美的头,鼻子被柔软的发丝搔得发痒,再度叹了口气,这次是接近深呼吸的吐气。 两人各自沉入梦乡,依然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辞典编辑部调整了优先顺序,转而展开《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作业。 一本辞典即使顺利出版了,松本老师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总是说:「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依然把每天注意到的婉转说法或年轻人的新词汇,做成新的用例采集卡。 修订作业就是从讨论这些新增的用例采集卡开始,筛选出要收录进修订版《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中的词汇。 相反地,也有「不用再收录在《玄学》(编辑部对《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简称)里」的词汇,必须从原版本中挑出后删除。 驸除原本收录的词汇,比起追加新诃还要费神。因为这些已经成为半死语、或现在不怎么使用的词汇,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人会再查阅。 不慎重讨论不行。决定要采用还是删除的人,主要是松本老师和马缔,读者回函与意见也会列入参考。实际上,使用者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依据,能让《玄武学习国语辞典》变得更好。 制作一本辞典不只靠监修者、执笔者和编辑,使用者更是重要的一环。必须集结这么多角色的智慧和力量,投入漫长的时间细细琢磨,才能完成。 有追加或删除词汇的那一页,往往必须调整前后词条的字数,让每一行的走文井然有序,不能有多余的空白。必要时,连前后一页都必须小心调整,让定稿的版面看起来整齐美观。 查阅某个词时,有时候会出现『请参考〇〇』的附带说明,但如果『〇〇』在修订版中被删除,就会找不到参考条目。这是很糟糕的情况,因为会损及辞典的权威性。所以,修订时要一再检查,确认是否有矛盾或前后不符之处。这项作业不仅是松本老师和马缔的事,还会请玄武书房内外的校对者一同参与。每天埋首在跟小山一样的校稿堆中,聚精会神地用红笔圈出问题。 此外,还要检查追加的新词条例句是否恰当。为此,请来专攻国语文和文学等人文科系的大学生,组成约二十人的工读大队,帮忙检查例句是否忠于原典、新词的例句是否恰当。 工读生来的时间不一,在不影响课业的原则下,由学生自己决定工读时间,以打卡记录出勤状况。工作时,在编辑部里就着大桌、从书架上取出资料,再三检查稿件里的例句有没有问题。资料管理和工作分配由佐佐木负责,荒木则监督工读生的工作品质。 依西冈的说法,编辑部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他春天就要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即使协助修订工作也只能半途而废,干脆不插手。 但又想帮忙,只好把心思放在编辑部的空间安排上。从别馆一楼置物间搬了大桌子到编辑部让工读生使用的人,就是西冈。严格说来,西冈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多亏了警卫帮忙。资料室也整理了一遍,把空书架移到编辑部,好存放大量校稿,让工作的动线、流程更顺畅。 搬进桌子和书架时,因为编辑部的门太小而进不来,西冈索性将镀铜手把的古老大门拆了。从警卫室借来镙丝起子卸下门绞链镙上的螺丝,绞链拆除后,露出岁月洗礼下依然光滑的原木色泽。 「别馆盖多久了啊?」西冈问荒木。 「应该是战后不久盖的,至少有六十年以上了吧!」 在这里存在了这么久的门,竟然被只待了辞典编辑部五、六年的我给拆了。西冈觉得这太讽刺了,暗自在心里向门道歉:「对不起啊!」再小心翼翼地将门包起来,移到置物间。 没了门的编辑部,在走廊就能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但谁也不在意。西冈以外的人都忙着修订作业,会在别馆走廊来去的,除了辞典编辑部也没有其他人了。 西冈的腰因而痛了好几天,苦不堪言,连打喷嚏都需要勇气。每次起身或坐下前,都要先用双手扶着桌子,边调整呼吸边对鼓励自己说:「走吧,加油啊!慢慢来。」 看到西冈这模样,马缔照例用马缔的方式表达关心。某天早晨到公司时,西冈的椅子上绑着马缔原本使用的椅垫。桌上放着一条软膏,留有一张字条:请保重! 「我又不是痔疮!」 西冈抓起药膏朝马缔的桌子丢过去。转念又想,马缔也是担心自己,说不定将来用得到,又把它捡回来收进自己的抽屉里。 比西冈晚一点到办公室的马缔,则抱着新花色的坐垫。 「这是房东竹婆缝给我的。」 真是的!既然有新的,干嘛给我旧的?想到此,本来想道谢的话也吞了回去。 看着西冈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马缔似乎很开心。 重要的《大渡海》编纂作业,因为修订《玄武学习国语辞典》而处于停滞状态。即使如此试打的样张还是完成了,松本老师和马缔、荒木交换着意见,指指点点地说着这个不行那里不对。 「打样稿」是将几页排版好的稿子拿去试印的样张。因为稿子要全部处理完还要很长的时间,目前能试印的只有几页而已。虽然如此,请印刷厂按照预先设定的印制条件打出样稿,对掌握纸张及页面的感觉很有帮助。 一一检查字级大小、字体、行距是否恰当,图片的位置是否美观、数字和记号是否容易阅读。 要做出好读好查的辞典,根据打样稿来改进编排细节和版面视觉,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 松本老师和马缔、荒木三人认真地围着打样稿,一脸兴奋的样子。虽然只是一小部分内容,但《大渡海》的具体雏型首次呈现在大家面前,确实会令人喜出望外吧! 「黑底白字的圆形数字记号,数字的部分会糊掉,似乎不容易办识?」 「原本以为会很清楚,看来似乎不行,赶快重新选一个不同字体的数字记号。」 「喂,马缔,为什么『香菇』这词条的下面,是一张看起来很像毒菇的怪图?」 「啊,那是我画的。因为图片来不及,为了预留位置,我先画一张充数。」 「就算要暂代,也不能拿这样的图去印刷吧?」 「咦?这是香菇喔,我还以为是草莓呢!」 「明明就在『香菇』的词条下面……太过分了吧,松本老师。」 就连这种时候,西冈也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 《大渡海》的完成还要好几年。不,公司会再半途杀出什么程咬金,谁都不敢说,被迫完全中止也不是不可能。 不论是完成或被中途腰斩,那时我都不在辞典编辑部了。 完成《大渡海》时的喜悦也好、辛苦也好,我都无法参与。但计划开始时,明明待在辞典编辑部的人是我,不是马缔。 内心像温泉一样不断涌出苦涩之情,西冈试着探寻源头,得到一个心痛的结论:我嫉妒马缔。我摆明了没办法像马缔一样全心投入辞典工作,却又挥不去懊恼的情绪。无论怎么振作都得不到肯定,让他非常苦闷,心中的焦虑无法克制。 到宣传广告部再努力也不迟,西冈这么对自己说。不论马缔如何后来居上或一步登天,到宣传广告部就活跃不起来了吧!我可不一样,不论在什么部门都有自信能把工作做好。去宣传广告部后,一定要大展身手,全力表现。 虽然对广告和对辞典一样没什么兴趣。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像那样全心投入呢?是要认定自己无路可退,才有办法全力向前冲吗?西冈始终不解。 至今为止,西冈身边没有像马缔、荒木和松本老师这样的人。学生时期的朋友们,没有人会为了一件事废寝忘食,西冈的确认为沉迷于某样东西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西冈的父亲也是上班族,但他始终不明白父亲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似乎去公司上班只是为了工作,为了养活家人,为了公司的业绩,为了薪水,为了生活……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而已。 着迷于辞典的人,实在超出西冈的理解范围。西冈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不但透支薪水、自费购入许多研究资料,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也不在意,可以一直待在编辑部里查东查西。 似乎在他们心里有个汹涌的漩涡不停旋转着。但真要说他们热爱辞典,西冈觉得好像又不太对。真的很爱某样东西的话,能够那么冷静、执拗地分析,追根究柢地研究吗?比较像是搜集憎恨对象所有相关情报时的怨念吧? 为什么能这么投入,只能说是个无解之谜,有时候甚至让人看不下去。但如果我也像马缔热爱辞典一样,全心投入于某件事呢?西冈忍不住如此幻想着。 那肯定会看到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吧!那会是个光芒万丈、甚至闪亮到让人揪心的世界吧! 邻座的马缔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辞典,拿着不知从何找来的放大镜,专心地比较着被略微放大的数字记号,平常就蓬松的一头乱发自由奔放地摇晃着。看到这一幕,西冈忍不住想把马缔的乱发抚平。 「我去大学拜访老师。」 因为突然用力站起,腰痛得像被电击。 完全没察觉西冈咬着牙呻吟的模样,马缔依然盯着放大镜,对着空气说:「唔,辛苦喏!」 「喏」什么「喏」。 西冈虽然气呼呼的,但因为动作太快会让腰更痛,只好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慢慢步出编辑部。 冬天午后的阳光,轻柔地照着马赛克磁砖图案装饰着的楼梯间。 西冈扶着木制把手慢慢爬上古老厚重的校舍楼梯,抵达四楼,在研究室门前脱下外套,单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敲门。 听到里面的回应声,打开门,眼前的教授正吃着便当。 「啊,是西冈呀!」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用大方巾急忙把便当包起来。 「对不起,打扰您用餐了。」 「不会不会,我刚吃完。请坐。」 西冈顺着教授的意思,拉出被书堆埋没的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不、不是,普通便当而已。」教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上均匀的灰发:「稿子还没写好,真抱歉。」 「麻烦您在截稿日前完成。」 尽完提醒之责后,西冈调整了姿势:「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明年度开始我就要调到宣传广告部了,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和教授联络。」 教授皱起眉头,上身略微前倾靠近西冈。表情中带点担忧,又似乎有点好奇,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难不成,那个传言是真的?」 「传言?」 「玄武书房其实不想出版新辞典吧?所以才会裁撤编辑部的人员。」 「没这回事,」西冈笑着说:「如果是真的,就不会请您执笔了。」 「那就好。」教授似乎放心了,但又追问:「这样讲或许不中听,不过写稿很耗心力,稿费却不高。当然,辞典很重要,需要很多人的心血和投入,可是我也有很多会要开,还要做学术发表,实在很忙。如果编辑部私底下有什么动作的话,可是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啊!」 「中世部分只拜托老师一位。交接前新人会来拜访,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再三低头鞠躬,西冈心里却不满地批评着:大学教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蠢专家,就是光会打探小道消息、只顾政治角力的家伙。 说到情报搜集能力,西冈自认并不输人。教授吃的便当可不是什么爱妻便当,而是爱人(※指情妇。)便当。 万不得已,就用威胁的方式拿到稿子。西冈再度下定决心。 受不了教授外表一副绅士样,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毒气攻击,回家后的西冈泡在浴缸里就这么睡着了。惊醒时,鼻子都快被凉掉的洗澡水淹没了。 「无论我再怎么喜欢泡澡,你不觉得我也未免泡太久了吗?」西冈对着客厅里的丽美哀怨地说:「差点就要溺死了耶!」 「唉唷,好惨喔,抱歉呐!」丽美的视线依然盯着电视:「我有想到啊,但因为在忙所以没去看看。」 电视里的搞笑艺人正热络地说着自己喜欢的家电用品,每次看都觉得这节目很奇特,但凑巧看到的西冈也不知不觉一直看下去。激动地讲着自己爱的人或东西的模样实在很滑稽,却不令人生厌。原本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随便看看,最后却不自觉地佩服、觉得很有趣。这和每天接触马缔他们的心情很类似。 节目结束时,西冈和丽美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 「你觉得辞典怎么样?」 西冈随口问问,就像在多出的空间顺手摆上一个盆栽,只是找话讲。 丽美却歪着头,出乎西冈意料地认真。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例如说,喜欢什么样的辞典,或是学生时代用过哪一本辞典之类的。」 「咦?」丽美双眼睁得斗大,就像突然听到来自灵界的声音:「辞典有喜欢讨厌可言吗?」 对啊,这才对嘛,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嘛! 什么时候开始,西冈竟也被辞典编辑部的人感染,会主动谈起辞典了。这样的自己虽然有点吓人,但印证了一讲起喜欢的辞典就没完没了的马缔他们果然不是正常人,反而安心许多。 「嗯,对某些人来说有。」 「哇,是喔,我连用过什么辞典都不记得。」 丽美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双手抱着膝,「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了国中的事。」 「嗯。」 「英文课本里出现『fish & chips』这片语,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喂,你不是说自己生长在连小酒馆也没有的乡下地方吗?」 「你很烦耶,国中生和小酒馆没有关系啦!」 轻轻踢了西冈的膝盖,丽美继续说:「总之,我查了辞典,找到『fish & chips』的那一页,解释写的竟然是『鱼与洋芋片』。」 西冈喷出口中的茶。 「这是什么解释啊!」 「就是啊!很差劲吧?」丽美也笑了,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后晃着:「阿正,要做出一本好辞典喔!」 突然间,一股热流以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涌上西冈的喉头。 至今为止一直离不开丽美,一直藕断丝连,就是因为喜欢。有时虽然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令我生气,但却无法放手、也不想放手。我喜欢丽美,就算她是丑小鸭也很可爱。 这番话,应该要从半张着的嘴里说出来的,但耳朵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没办法了。」不光是喉咙,连眼皮都热了起来,西冈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要被调离辞典编辑部,成为宣传广告部的人了。」 我居然为这种事哽咽,不甘心呐,真是太丢人了。但总算能一吐为快。这段时间以来堵在心里的憾恨和屈辱,活像吞下一块比小石头还要生硬的肉。 丽美没有动静,沉默着。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把西冈的头揽近自己的胸口。 动作像在打捞掉在水面上的美丽花朵般温柔。 收到爱人便当教授的稿子是在二月底,打开附加档案,读了稿子的西冈不禁惨叫失声:「这下糟了。」 教授执笔的内容主要是日本中世文学相关的用语、代表作品、作者等。虽然委托时附上了〈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但收到的稿子字数全部超过规定,文章也掺杂了太多个人想法。 例如【西行】这个词,教授这样写: 【西行】(一一八一~一一九〇)平安时代到嫌仓时代活跃的和歌诗人、僧侣。出家前名为佐藤义清。原本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北方武士,二十三岁时心生感悟,不顾苦苦央求的孩子,毅然出家。之后在各地旅行,创作许多和歌,「春花盛放死为伴,如月(※指二月。)满日了无憾」现在依然脍炙人口。只要是日本人都对西行描写的情景很有感触,希望自己也是如此吧!巧妙地将自然和心情融入歌中,背后隐藏的无常观独树一格。殁于河内的弘川寺。 我应该是日本人啊,但对教授举的著名和歌却没什么感觉。西冈很烦恼,总之先将稿子列印出来。辞典的稿子最讲究的是正确、达意,可以随意用「不论是谁都会如何」的说法吗?和我一样没感觉的人说不定会来投诉呢! 教授执笔时的心境就像「二月也要结束了,二月就是如月,对了,玄武书房委托的稿子还没写呢,那就来写『西行』这个词吧!」字里行间透露出「随便交差了事」的心态,让西冈很生气。 「喂,马缔。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西冈把稿子推到正用小刀削着红色铅笔的马缔面前,马缔边说「容我拜读」,边慎重地把纸张拿到面前读了起来,就像朗读着国语课本的新生。 红色铅笔削到一半,躺在马缔桌上,马缔虽然认真地用小刀削着,但笔芯却还是扁圆的状态,感觉就像拿着刀在恶作剧,木头的部分则凹凸不平。这家伙的手真是不灵巧,西冈决定帮马缔削铅笔。 西冈待在用力读着稿子的马缔旁,静静地动着小刀。时间还是早上,打工的学生还没来,编辑部里只有西冈和马缔,非常安静。 刀子削进木头,露出红色的、尖锐的笔芯。西冈喜欢用小刀削铅笔,让人联想到骨头里的骨髓,秘密啊、生命力啊,全都倾泄而出。他想起小学时用刚削完还带着木头香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着机器人和怪兽。总觉得手削的铅笔能画得更好,所以不爱用削铅笔机。 真怀念啊,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西冈看着红色铅笔,检视着削好的模样,最前端像没入空气般尖锐,对于自己削铅笔的技术一点都没有退步很满意:心想:「马缔还是买个削铅笔机吧!」我真的被调走后,马缔说不定会削到手指,真危险。 「哇呜!」 马缔发出低呜声,把稿子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头发,右手在桌上翻着,像是在找东西。西冈把红色铅笔塞进马缔手里,马缔这时才抬起头。 「谢谢你,西冈。但是这稿子需要大改啊!」 「果然没错。」 「执笔教授同意我们改稿了吗?」 「当然啊,委托时就书明在先『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修改』了。只是,这个教授很难搞。」 西冈望着稿子,说:「保险起见,我先通知他要怎么改好了。」 马缔点点头,拿着红色铅笔改了起来。 「首先,累赘的说明太多了。辞典的稿子不需要执笔者的主观意见,只要列举事实。此外,教授的稿子中没有旧式假名,引用的和歌也是现代假名,与原典不符。」 「这和歌,有必要摘录吗?」 「这一点见仁见智,暂时先删除吧!」 【西行】(一一一八~一一九〇)平安末期、嫌仓初期的和歌诗人、僧侣。法名圆位,俗名佐藤义清。 「西行不是变成和尚后的名字吗?」 「西行是号,和尚的名字是圆位。」 「嗯。其实这样就够了,简洁有力。接下来要怎么改?什么叫做『心生感悟』,每一句都让人想挑剔一下。」 「就是啊!西行出家的原因有很多说法,好比因友人之死而感到生命无常,也有一说是失恋,但都没有定论。」 「这是一定的啊,说不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出家吧!」 西冈的话让马缔笑了。 「人对于自己的心,甚至是自己的事,确实未必都能掌握啊!」 「『不顾央求的孩子』这一幕,到底是谁目睹了?我真的很想这么反问他。」 「这前后的文字都太含糊了,全部删了吧!这稿子还得再多斟酌几次,目前先这样好了?」 原为北方武士,侍奉乌羽上皇,二十三岁出家。之后游历各国,歌咏自然和心情,文字风格独特。《新古今和歌集》收录其九十四首和歌,为数最多,另有个人和歌集《山家集》等。殁于河内弘川寺。 原来如此。这样就比较像辞典的说明了。看着修改完简单明了的稿子,西冈满心佩服,但马缔似乎还不满意。 「只是,『西行』这个词,只放人物说明对辞典来说还不够。」 「除了人名外,还有别的意思吗?」 「确实还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怎么说?」 「有段时间『西行在旅途中凝望富土山的神态』成为热门绘画主题,知名画家争相描摩。于是,『凝望富士山的西行』渐渐延伸出『西行=不死之身』的意象。」 「简直是欧吉桑爱说的冷笑话嘛!」 「明明是很风雅的说法。」 西冈觉得很无力,为什么要竞相描绘「凝望富士山的西行」,西冈实在无法理解,画和尚很有意思吗? 「其他还有……」 「还有啊?」 「有。因为西行游历各国,所以也有『四处旅行的人』或『流浪的人』的意思。」 西冈从书架上取出《日本国语大辞典》的其中一本,查阅【西行】这一则。正如马缔所言,不光是人物的说明,还记载了各种衍生意义。原来西行法师为人熟知,对后人来说可说是耳熟能详。 「还有呢?」 西冈故意试探马缔,偷瞄着《日本国语大辞典》问。 「如果没记错的话,田螺等螺类好像也有人以『西行』来称;能乐(※日本鎌仓时代兴起,配戴面具表演的古典歌舞剧。)里有个曲目叫〈西行樱〉;把斗笠戴在身后的戴法称为『西行笠』;斜背在身后的布包称为『西行包』;说不定连其忌日『西行忌』也应该要说明。」 不只《日本国语大辞典》,西冈还查了《广辞苑》、《大辞林》来确认马缔说的是否正确。完全超越「厉害」的程度,简直就是恐怖! 「你不会把所有辞典的内容都背起来了吧?」 「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马缔仿佛道歉似的缩着身子:「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西行』的所有解释,西冈觉得《大渡海》要收录那些意思呢?」 「『各地旅行的人、流浪的人』还有『不死之身』。」 「为什么?」 西冈双手交叉望着天花板。这是我的直觉反应,被你这么一问还真答不出来。 「硬要说原因的话,现在已经很少人使用斗笠和布包了,很难想像我会背后斜背着布包走在路上,突然碰到朋友,跟我说:『你这个是西行包耶!』」 「这种状况发生的机率应该不到万分之一。」 「只是假设嘛!我又想到另一种『原来这样的背法叫西行包』的情况。好比说,公司有一天突然对员工说:『明天所有员工都背西行包出勤。』」 「这种情况发生的机率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吧!」 「都说是假设了咩!可是啊,收到公司命令时我一定会问:『什么是西行包啊?』那个时候有人说明的话,就能马上懂。换句话说,『西行包』或『西行笠』从话题的前后脉络很容易推敲出意思,只要知道意思的人一说明,立刻能想像。」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特别去查辞典的机率很小。」 「还有,听到或看到『西行樱』时,联想到能乐的机率也很高。很少是没有铺陈或前言,就突然说或写『西行樱如何如何』。只要推测得出和能乐有关,之后再去查《能乐事典》或相关书籍就行了。」 「『西行忌』也很容易望文生义。如此一来,只剩下田螺这个意思最难联想了。」 「首先,现代人才不会称田螺为西行呢!真的有人这么说的话,只要直接问对方『什么?』不就得了。」 「还真直接呀!」 马缔似乎讨论得很愉快,西冈也毫不退缩,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可是啊,『不死之身』这个意思就有必要收录,而且要连『凝望富士山的西行』一起。要不然,文章里如果出现『我是西行,哇哈哈哈』,不知道『西行=不死之身』的话,就会完全看不懂。」 「所以你认为『四处旅行的人、流浪的人』应该收录,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 「那是原因之一。」西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说:「你想想看实际上可能发生的状况:如果在图书馆里随意翻阅辞典,发现【西行】下写着「(因为西行法师游历各国)有四处旅行、浪人之意。」读到的人应该会很有感觉吧?说不定会脱口而出:『原来西行也和我一样啊,以前也有这种一心想旅行的人啊!』」 脸颊感受到马缔的视线,西冈转头看去,马缔不知何时已经把办公椅转过来,正对着西冈。 「我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欸!」 马缔的语气里充满了热血,西冈有点害羞,又急忙说: 「或许这不符合辞典选择词汇的基准。」 「不!」马缔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西冈,我真的觉得你被调走是个遗憾。要让《大渡海》成为一本活生生的辞典,绝对需要你的力量啊!」 「笨蛋!」 西冈装作没事地回应,从马缔手上把稿子抽了回来,参考着马缔用红色铅笔所做的修改,开始写信给教授。 西冈盯着电脑荧幕,尽量忍着不眨眼,怕一不小心眼泪会掉下来。 太高兴了!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马缔之口,只会被当成同情或安慰而已。西冈很清楚,马缔是真情流露。 西冈认为马缔是一位辞典天才,但不知变通,是和自己完全没有交集的怪胎;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如果学生时期和马缔是同学的话,肯定当不成朋友。 但马缔的一番话却解救了西冈。因为不知变通,所以不懂虚与委蛇,唯一的能力是做辞典时非常认真,正因如此马缔的话才让人信服。 我是被需要的,绝对不是「辞典编辑部多余的员工」。 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喜不自禁,自信心一涌而上。 马缔当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解救了西冈,仍跟平常一样对着办公桌,左手梳着乱发,右手继续用红色铅笔改稿。只懂得老实说出真心话、没有其他沟通技巧的马缔,对自己刚才的话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但西冈就不一样了,明明开心得不得了,却假装镇定。 马缔果真天下无敌! 西冈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被叫来大学的研究室,教授刚好又在吃爱人便当。 「西冈,这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西冈站在门前,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昨天回复的电子邮件啊,为什么改我的稿子?」 「委托时应该跟您说明过,我们会修改。」 「是这样喔!」 西冈有礼貌地微笑回应后,默不作声。 「就算是,也没说会改这么多啊!」 不想被改的话,写的时候就该更当一回事啊,那种稿子怎么能用?你到底有没有用过辞典啊!臭老头…… 西冈笑容不减,开口说: 「真抱歉,但我们必须统一文体……请您见谅。」 「是你改的吗?」 「不是。」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是我和编辑部同事马缔讨论后修改的。」 「那么,就请那位认真先生修改所有的稿子吧,我不干了。那样改完就不是我写的稿子了。」 「教授!」西冈下意识地靠近教授,说:「请不要这么说。马缔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我调部门后,将由马缔真心诚意地和教授联系。这次也多亏了老师,我们只要统一文体即可,马缔和我都非常感谢您。」 事实上,除了文体外,根本整段内容都重新修过。但和马缔不同的是,西冈会在必要时说上八百甚至上千个谎言。 「偷偷跟您说,其他老师的稿子要改的部分更多呢!」 刻意压低声音、把面子做给教授,果然有效,教授的态度软化了。 「真的吗?」 一贯维持低姿态的西冈斜眼瞄了一下,教授正用大方巾把爱人便当包起来。「虽然如此,但稿子被改,让人实在不太高兴啊!」 你以为自己是文豪吗?西冈的微笑快化成僵硬的雕像了,只能再三安抚教授不爽的情绪。要是教授这时候撒手不做,那就麻烦了。 辞典绝不是轻松地随便做做、说说好听话就能完成的。因为是商品,担保品质的推荐人非常重要,监修者松本老师的名字会放在封面上就是对品质的保证。松本老师深入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但有些监修者只出借名字,甚至完全不参与编制。 每位执笔者都是从各个专门领域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信誉的学者。执笔者的名字会列在辞典最后,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判断是否选用了适当的人,也能从执笔者的名声推测辞典的精确度和细腻度。 眼前这位教授或许是个失败的人选,西冈也很苦恼。但教授是中世文学的权威却是事实,不能不借助教授的影响力。调整释义精确度的工作交给马缔来做,一定没问题。 「好吧,只要你肯低头道歉,要我继续做也不是不行。」教授啜着饭后的茶:「我可没有要求你下跪磕头喔!」 「下跪磕头吗?」 「干嘛这么说,我都说了不用下跪磕头嘛!」 教授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不怀好意的笑,西冈知道自己的立场不宜强势,但教授似乎等着看好戏。 真没品!西冈盯着地板,今天的西装是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耶!不过算了,这么做若能消教授的气,我跪几次都无所谓。 西冈无奈地想曲膝,肌肉却突然反弹,理性像闪电般划遍全身,让他无法移动身体。 等一下!《大渡海》岂是这么低劣的辞典吗? 毫无诚意地下跪磕头,到底有什么意义?马缔、荒木及松本老师投入血汗与心力编纂的辞典,怎么会要我下跪磕头来完成呢?何况,我可不是教授发泄压力的工具。 不跪,这太蠢了,我没有讨教授欢心的义务。 西冈放弃曲膝,一只手撑在教授的桌上、便当旁边,身体往前倾,脸贴近教授的耳朵。 「老师,您真是爱开玩笑。」 「你、你干嘛突然这样?」 对方突然靠过来,教授连人带椅想住后退,西冈却不让教授有逃掉的机会,另一只空着的手牢牢抓住椅背。 「我很清楚,老师不是那种会测试别人诚意的人。下跪磕头什么的,想必是开玩笑吧!」 教授也察觉出苗头不对,只能「呃……对……」地支吾其词。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也从来不做试探别人的事。」 明明讨论「西行」时才试探过马缔的实力,西冈仍面不改色地继续威胁对方。 「比方说,如果老师有爱人的话……」 「什么!」 教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是说『比方』嘛!」 真愉快啊,原来戳人痛处这么有趣。沉睡中的嗜血心态被激发,西冈嘴角浮现恶人似的奸笑。 「你紧张什么呢?」西冈的手从桌上移开,貌似不经意地摸着便当盒:「我知道爱人的存在,也知道她是谁,还知道她怎么把老师昭i顾得服服贴贴。」 「为什么你会……」 「编辞典需要很多人协助,为了让大家各司其职,少不了要搜集点情报啊!」 西冈可不是毫无目的地去拜访各大学。去大学拜访教授时,还会特地到助理们聚集的休息室送上伴手礼、表示慰劳。现在正好收割成果。 「不过,我不打算拿这件事来威胁老师,因为老师和我一样知道『品德』两个字怎么写。」西冈的手离开便当盒,挺直背、后退一步,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教授默默地不停点头。 「谢谢。那么,请同意我们调整稿子。」 已经没必要再来这里了。西冈向右转,避开满是书堆的小山,走出研究室。握着门把时,突然回过头: 「老师!」 被点名的教授,像可怜的小动物般害怕地看着西冈。 「我同事马缔一定会编出受读者喜爱且长久信赖的辞典。老师的名字会被放在执笔者里,但实际写稿的人可是马缔。」 「太无礼了!」 果然激怒了教授,事实被说穿后教授的脸瞬间惨白,气得发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现在看重名声胜过事实,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告辞。」 西冈关上门,踏入昏暗的走廊。虽然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但还是忍不住边走边笑了出来。 啊!真是太爽了。之后教授若要发飘,我就扬言把他除名好了,谁理你。 《大渡海》的计划是不会被这种小事影响的,投入编纂作业的马缔他们,信念比地心还坚实,比岩浆更火烫。即使和教授发生了摩擦,也不用放在心上,《大渡海》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航行。 而我呢,这个春天就要调部门了,往后就算有冲突也只能交给马缔去处理。帮不了你了,马缔,加油吧! 虽然这么置身事外地想着,但西冈暗自下了决心。 我可是舍名求实的人。 荒木常说「辞典是团队的心血结晶」,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意义。 我才不要像教授那样马虎敷衍,只想让名字印在辞典上。不论去到什么部门,我都要尽全力协助《大渡海》的编纂,不挂名也无所谓。就算在编辑部完全被除名、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即使被马缔说:「西冈?这样讲我才想到,好像真的有过这个人。」也在所不惜。 重要的是做出一本好辞典三重要的是以公司同事的身分,全力支持这些为辞典奉献一生的人们。 西冈走下楼梯,出了研究室大楼。冬天午后的淡白色阳光照在校园里,叶子掉光的银杏树枝,把天空切割出大大小小的裂痕。 以热情来回应别人的热情。 至今一直因难为情而逃避的事,一旦决定「就这么做吧」:心情竟意想不到地既轻松,又雀跃。 西冈回到编辑部,向马缔报告了和教授之间的始末。马缔停下手边的工作,听完后看着西冈,眼里满是尊敬之情。 「太厉害了,西冈,你好像恐吓犯喔!」 马缔的表情和说出的话落差太大,西冈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等等,对于我刚刚说的事,你只有这个感想?」 「是。换成我的话,不是唯唯诺诺就是真的下跪,只能被教授耍得团团转啊!」 马缔没有讽刺或是挖苦的应对技巧,似乎是打从心里赞赏。 「我说马缔啊……」 「是。」 西冈将办公椅旋转了九十度,和面对着自己的马缔双膝相对。突来的转动让椅子上的坐垫歪了,想不到西冈也有神经质的一面,马上把坐垫调正。马缔说完「是」之后,静静坐着等西冈开口。 终于把坐垫调好,西冈开始侃侃而谈。 「我的意思是,教授可能会因为我的恶劣而迁怒于你。」 「没关系吧!」原来是担心这个啊,马缔似乎不以为意:「你说得对,教授的确是重名轻实。」 「如果他要求不列入执笔阵容呢?」 「那就拿掉他的名字。」 马缔冷静果决的语气让西冈十分诧异。马缔也察觉自己话说得太直,苦笑着补充: 「对不起,要求对方拿出同样或更认真的态度,是我不对。」 不,西冈不确定地摇着头。对某件事真心喜欢时,要求也会理所当然地变高,就像没有人会完全不在乎心爱的人的反应吧! 但又觉得,马缔心中那股漩涡般的情感,浓度和密度真不是普通地高,要持续回应马缔的期待和要求实在很难。 你啊,外表看起来瘦高轻飘,灵魂的热量却过剩。西冈暗自叹了一口气,小香真辛苦,要和这样的马缔交往。辞典编辑部之后若有新员工,也应该会很辛苦吧! 稍微放松一下吧,马缔。不然,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窒息。太高的期待或要求可是毒药,你也会因为得不到预期的反应而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放弃、不依靠别人,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西冈沉思时,刚好到了下班时间,马缔反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怎么,要走了?」 「香具矢今天第一次掌厨一道卤菜,我要去梅之实吃看看。」马缔露出笑容,把资料和稿子塞进公事包,说:「要不要一起去?」 马缔的恋爱之火,会连卤菜都烧焦吧! 「你去吧!」 西冈挥挥单手,示意马缔可以走了。 马缔对着工读生说:「今天我先告辞了!」红着脸、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等马缔出了编辑部,西冈才转回办公桌前,开始制作交接资料。 接替西冈的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到职,或许正职员工只有马缔一人的情况会持续好几年。 但为了以防万一,西冈提起精神,听着背后工读生们默默发出的作业声,敲起电脑键盘。再碰到今天这种强势又无理取闹的教授,马缔肯定应付不来,对外交涉时,马缔绝对需要一位得力助手。西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留给不知哪一天才会报到的新成员。 执笔者那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喜好、弱点、身分地位、私生活,西冈把至今为止搜集到的情报一一输入电脑中。可能发生的摩擦、要采取什么样的对应方式,都详细地在脑海里模拟一遍,再记录下来。 把完成的文章印出来,收进蓝色档案夹里。如果流出去就不妙了,西冈删掉电脑里的档案,在档案夹上用麦克笔写着大大的: (秘)限辞典编辑部成员阅览 这样的档案已经很有可读性,但好像还少了些什么。 西冈沉思半晌,才「对了!」地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马缔写的情书。马缔请西冈讲评的情书,被西冈私藏了一份影本。 看着整整十五张信纸、洋洋洒洒的大作,无论读多少次都令人发笑。 笑到肩膀不停抖动,引来一名工读生讶异地盯着看。西冈赶快假装没事地收紧脸部肌肉,开始寻思适合藏匿情书的地方。 书架虽然好,但夹在书和书之间很快就会被发现吧!西冈假装找书,其实在模拟最佳的藏信位置。最后决定把它贴在《书信指南》、《婚葬礼俗常识》等杂学书架的书挡底部。 藏好情书、回到座位的西冈,在档案夹的透明资料页最后补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masanishi@genbu.hobo.co.jp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西冈把(秘)档案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上。 收好东西拿起公事包,发现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学生们几乎都回去了,只剩下二个工读生,于是对他们说: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回家之前,我请你们吃饭。」 「太好了!我想吃中华料理。」 「我想吃烧烤。」 工读生高兴地抢着说。 「这样我会破产,别啦,就拉面或牛丼吧!」 「唉唷……」 「这么小气!」 嘴上虽然抱怨着,却满脸笑容。西冈检查过瓦斯、电源后,关掉辞典编辑部的电灯。编辑部的门已经拆掉了,所以只要把一旁资料室的门锁上即可。 待整理的庞大词汇,似乎流泄在夜晚的走廊上。 「辞典这份工作,做得开心吗?」 走在通往别馆出入口的通道时,西冈这么问。 「很开心啊,对吧?」 「嗯。刚开始时觉得很枯燥,一做下去却又忘了时间。」 没错,我也这样觉得。西冈无声地表示赞同。 在有限的人生中,能和大家一起合力航向又深又广的文字大海,虽然战战竞竞,但很快乐。我不想放弃。为了追求真理,花再久时间也想继续乘坐这艘船。 学生们走出通道后,猜拳决定晚餐吃拉面还是牛丼。西冈在一旁笑笑地等待胜负结果。 突然脑子里萌生一个念头—同丽美求婚吧! 虽然完全无法预料丽美会怎么想、有什么反应,但我再也不要闪避心中的热情…… 西冈不想再打马虎眼了。其实很早以前就觉得,不能和丽美以外的女人上床也无所谓,这个想法今后应该不会改变。他想让丽美知道这份心意。 晚餐决定吃拉面,虽然有点担心求婚时会满嘴大蒜味,但对象既然是丽美,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应该不会介意吧!于是拿出手机传了简讯: 忙了一天,辛苦了。你在哪?如果在我家,别走,等我回去。如果在你家,那我可以去找你吗?吃完晚饭就过去。 走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提醒着新讯息: 你也辛苦了。我今天在家,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用急,我等你。 西冈微笑地读了二遍,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丽美的文字和平常一样,比想像中还要老派。但却似乎听得见丽美的声音,一股温暖的气息传来。 文字和词汇真是不可思议。 「二位,为了替景气加分,可以加一颗温泉蛋!」 「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还扯到景气?」 「西冈先生,那可以加点叉烧吗?」 「允许!」 收起手机的西冈,催促着学生,愉快地钻过拉面店门帘走进店里。 第四章 在玄武书房工作三年,岸边缘第一次进入本馆旁的别馆。前脚才踏进去,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岸边会因为气温剧烈变化而不适,也对灰尘过敏,只要走进温差很大或打扫不够干净的房间,喷嚏和鼻水就停不下来。玄武书房别馆充满了各种过敏源,推开厚重木头大门,昏暗的走廊上一股冷空气袭来,有种图书馆才有的、纸张的霉味。 和本馆大楼的现代新颖有着天壤之别,岸边心里一阵不安:真的可以在这里工作吗?虽然知道公司有栋别馆,但一直以为只用来堆放物品。可能是古老的西洋风木造建筑给人这样的错觉。 进来后发现,别馆老旧归老旧,却仍有使用中的气味。不论是木头地板或看得见内侧的楼梯扶手,都变成深麦芽糖色。墙壁漆成白色,挑高天花板呈现出美丽的拱形。岸边敏感的鼻子虽然很痒,但走廊的角落却没什么灰尘,看得出来每天都有人打扫。 「请问,有人在吗?」 岸边对着走廊尽头喊。 「什么事?」 声音从身旁传来,吓得岸边差点跳起来。忐忑地往一旁看去,因为昏暗和紧张的关系,没注意到玄关靠墙处有个小窗户,里面坐着一位像是警卫的大叔。玻璃窗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手写纸:「访客登记」。看起来是个小房间,大叔正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看电视。 本馆入口的登记柜台是金属感十足的现代风,由笑容满面的女同事迎接访客,和这里简直是天壤之别。岸边在心里叹了口气,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 还没说完,大叔已经随兴地挥挥右手,说:「二楼、二楼。」 关上小窗,小房间里的大叔回头继续看电视。 依照大叔的指示,准备走上二楼,岸边的鞋子在走廊上发出声响。走在本馆的磁砖地面时,八公分高的跟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但踏在别馆的木头地板上,声音却像小鸟啄着饲料般含糊不清。 每走一步,身体的重量压上楼梯,不稳地发出轧轧声。难道我变胖了?腰围应该没有变,倒是最近因为压力而吃了不少甜点。只好掂着脚爬楼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上。 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二楼看起来稍微明亮。眼前好几个房间,只有一间的门是打开的,岸边朝那里走去。 走近才发现,不是门打开了,而是根本没有门。室内一排排书架林立,每张桌子都被成堆的纸山占满。岸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因为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灰尘之家,而且从刚才就不断传出奇怪的声音。 「啊……呜……啊……呜……」 低沉的声音不问断,他们养了一头正在生产的老虎吗? 「嗨,我等好久了。」 小心翼翼探头望着房间,身后突来传来了人声,吓得岸边轻轻叫了一下。转身一看,刚才明明渺无人迹的走廊上,突然站着一个女人。这位看起来约五十几岁的女士,体型细瘦,戴着眼镜,站姿透露出一丝神经兮兮的气息。 「我是……」 「我知道。」 岸边这次遗是来不及报上名字。女士走过岸边身旁进入房间内,一边拨开两边的纸山一边往前走。 「主任!马缔主任!」 像回应女士的呼唤似的,「啊呜」怪声停住了。不一会儿,办公室最里面的纸山倒了下来,出现一个男子。 「是,我在这里。怎么了?佐佐木小姐。」 站起来的男子脸上留着像是纸痕的红色印记,看起来之前是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也是几乎不长肉的瘦长体型,但和刚才那位叫佐佐木的女子又不同,站没站相、衬衫满是皱折,看起来像自然卷的头发,发量多到无法整理。 看见男人蓬乱的黑发中,夹杂了几根白发,岸边暗忖,这个男子大约四十岁吧!年纪老大不小了却不修边幅,是怎么回事?主任这个模样,难怪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会被公司的人暗地批评为「是个光吃纸的纸虫」啊! 男子没有一丝主任威严,伸手在桌上四处探寻,好不容易才找到眼镜戴上。看到岸边,又继续在桌上东翻西找。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岸边看着佐佐木,眼神好似在询问着,应该先打招呼还是不要打扰他呢?佐佐木面无表情到「无我」的境界,完全没有催促男子的意思,只是站着。岸边没办法,也只好等着男子的动作。 「找到了!」 男人欢喜地说,拿着银色名片匣走近岸边。因为地上也是成堆的纸山,不得不小心绕路,所以又花了一点时间。 「你好,我是马缔光也。」 递出的名片上印着: 株式会社玄武书房 辞典编辑部 主任 马缔光也 站在眼前的马缔比想像中高,马缔弯腰看着岸边,虽然眼镜底下的眼睛看起来很困,但黑得发亮。 岸边急忙从衬衫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匣,是刚找到工作时犒赏自己的爱马仕茶色小牛皮款,里面放着刚出炉的新名片。 「我是今天开始被调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请多指教。」 一边想着,没听过同公司的人要交换名片的。佐佐木仅以口头自我介绍。 「我是佐佐木,主要在隔壁的资料室工作。」 看吧,主任果然很奇怪。岸边稍微放了心,一边跟佐佐木打招呼的同时,把名片匣收进口袋里。 辞典编辑部没有其他员工了。原以为还有其他外出洽公的同事,没想到只有马缔和佐佐木是全职,加上岸边总共三人。 「其他还有监修的松本老师和外聘的荒木先生。」 马缔微笑着说。只有三个人的部门,竟然还需要主任,而且满脸堆笑的马缔看起来毫无野心,岸边忍不住小看他,原本已经贫弱的冲劲因此更枯竭了。之前听说是「大案子」,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发配边疆。 我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啊? 又想起这苦恼多时的疑问,岸边的心情沉了下来。 刚进公司前三年,岸边任职于女性时尚杂志《northern ck》的编辑部。出版社的主力商品多半是以二十来岁女性为目标读者的时尚杂志,《northern ck》算是卖得很好的一本,所以,《northern ck》编辑部是玄武书房最红的部门,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 岸边念书时就很爱看这本杂志,得知被这部门录用时,真的非常开心。认真地向打扮时髦的前辈们学习,不错过最新的时尚资讯,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穿得好一点。没有实际穿过,就没办法真正了解名牌衣服设计上的细腻之处。 不论赶稿多累,回到家仍不忘保养皮肤;为了准备采访,就算内容再无聊也会用心读完明星的自传。即使被大学同届的男同学说「只有你一个人一帆风顺」,而遭到排挤,依然不气馁地努力工作。 为什么我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呢?被调到这个离好莱坞明星专访及巴黎时尚伸展台后台模特儿斗争最无缘的边境部门。 这两个部门简直像地球和巨蟹星云一样遥远,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完全不知道。 好孤单,好无助。 马缔和佐佐木悠闲地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不知道岸边的心情。 「你刚才好像作恶梦了喔!」 「是吗?对了,我梦到二校稿里竟然掺杂了正体字以外的字体。」 「是喔,虽然只是梦,但还是不舒服。」 「真是名符其实的恶梦。」 正体字?虽然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论对话内容或说话节奏都有点偏离现实。岸边吞吞吐吐地说:「呃……请问我应该做什么呢?」 之前的工作模式是自己找事做,但因为杂志和辞典实在相差太远了。不从编辑流程学起的话,就没办法参与辞典编辑部的工作。 但马缔却回答: 「不用急,慢慢来吧!」 这句话是暗示着对我没有期望吧!这让岸边很沮丧,但马缔的语气听起来没有恶意,而且一脸认真地说: 「今晚有岸边小姐的欢迎会,硬要说的话,请在六点以前保持胃肠和肝脏的最佳状态,这是岸边小姐今天的工作。」 「你的东西在那里。」佐佐木指着办公室一角,从《northern ck》编辑部送来的几个纸箱堆在角落。「选一张你喜欢的桌子,如果需要帮忙,再跟我说。」 说完佐佐木便走出办公室,应该是回到隔壁的资料室去了吧!马缔看起来不怎么热情,但也不像坏人。该不会一直盼着岸边来报到,但真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待吧! 但「喜欢的桌子」是怎么回事?岸边环顾四周,编辑部里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书和纸,让岸边不知如何是好。 马缔已经走回自己的座位。桌上一落一落地堆满许多校对稿似的纸张,几乎占去了所有空间,连电脑都被上面垂下来的资料盖住。缩在那样的位子上,看起来就不太舒服。桌子周围的地板上也堆满了书,几乎要把坐在椅子上的马缔淹没,看起来像个堡垒或冬眠野兽的巢穴。 岸边从「书堡」缝隙偷看马缔的模样,马缔的办公椅上绑着一个花样老旧的坐垫。 该怎么称呼呢?伤脑筋。这里平常只会有岸边和马缔二个人,叫「主任」似乎太正式了。 「马缔先生。」 「是。」 马缔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书上印着类似古埃及神殿里的象形文字。应该只是在欣赏吧?不会真读得懂吧?岸边楞了一下。到底应该用哪一张桌子才好,突然问不出口。 马缔的头依旧抬着,等岸边说话。 「正体字,是什么呢?」 岸边忽然问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的问题。想也知道是辞典相关用语,马缔看起来是个怪人,外表认真严谨,说不定很容易生气。竟然来了一个连这个都不懂的新人,完全派不上用场啊! 跟岸边想像的不一样,马缔平心静气地回答: 「基本上是指《康熙字典》里正规的字体。」 意思不懂就算了,现在又出现没听过的词汇:「康熙字典」。马缔似乎察觉到岸边的疑惑,把书放在膝盖上,从手边的纸山里抽出一张纸,在背面书写起来。 「例如『揃』这个字,电脑打字转换成汉字时,不注意的话会变成『揃』。仔细看就会发现,市面上的小说或辞典,几乎都是用『揃』。『揃』是正体字,『揃』是俗体字。校对工作就是要检查校稿里的正体字。」 岸边慎重地比对着马缔写的「揃」和「揃」。 「正体字的『月』字,里面的横线是斜的。」(※录注:小的做不到啊!所以上述几个字都是一样的。) 对了,以前《northern ck》的稿子经常被校对者指出汉字的问题。但时尚杂志重视的是商品的特色是否能透过印制完美呈现,或店铺等资讯是否正确无误。岸边从来没想过校对者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还有正俗字体的差异。 「手写时,倒是用『椾』就可以了。」 马缔的视线再次落在书上:「这里指的正体字,不是错字的相反,而是指印刷上的正统字体。辞典使用的汉字基本上都要用正体字,至于『常用汉字表』和『人名汉字表』里的汉字,则用新字体来表示。」 常用汉字表?又是没听过的名词。总之,辞典的编制必须依据许多细项规则,连一个汉字都要很小心注意——至少这件事是清楚的。 我做得来吗?岸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刚才硬抽出的纸张,让桌上的纸山失去了平衡,整个倒在马缔的手边。 岸边接连打了五个喷嚏,想擤鼻子,但想在这间办公室里找到面纸肯定要花上不少时间。 为了让自己有舒适一点的工作空间,岸边没有先拆箱,反倒打扫、整理起辞典编辑部来。 七月初的这时节,恐怕很难买到口罩,但最近新型流感发威,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也能买到不织布口罩。 也买了工作用手套,戴上两层口罩,岸边开始打扫。马缔问「需要帮忙吗?」岸边坚称不用。虽然才刚见面就这么武断地拒绝不太礼貌,但马缔看起来就是一副帮不上忙的模样。 马缔安静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工作,只知道他埋首在象形文字的书里,做着笔记。岸边假装不关心,却找机会偷瞄,看到他写了一句「国王的鸟奔向夜里」。不会吧,他真看得懂象形文字? 大扫除比想像中有意义多了。 把书、校对稿、文件逐一分类,堆在作业桌上。大致整理好后,再请马缔判断哪些是可以丢的。书放回参考书籍架上,文件则归档回事务类置物柜,不要的纸张用绳子捆好放到走廊。 必须好好保存的校对稿是最花工夫的。做一本辞典至少要完成五次校对,从初校到五校,这五份校对稿会在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来来回回。校完的样稿被送回印刷厂,印刷厂一一更正后,再出一份新的校对稿送回编辑部,这样的作业得重复五次。 编制杂志,如果没有太大问题,只会进行一次校对。即使有问题,最多也只到二校就结束。看到盖上「五校」戳印的校对稿,岸边十分讶异。校对稿是请印刷厂印的,当然不是免费。编辞典实在是一件花时间、花心血、耗金钱的大工程啊! 前面堆的纸山似乎是汉和辞典《字玄》修订版的校对稿。从三校到五校都有,我可要小心别弄混了。每个校次要分别依照页数顺序捆成一落,又因为实在太厚了,还得在适当的页数断开,别上大大的回纹针作为区隔。 花了老半天,只打扫完桌子四周。《字玄》校对稿因为整理不完,还堆在作业桌上。 不过,还是觉得清爽许多,也看了很多编辑修改过的稿子。 岸边打扫得很顺手,接着拆开运来的纸箱,把自己的文具、档案、电脑放在离马缔最远的一张桌子上。跟打扫相比,自己的东西一下子就整理完了。岸边原本就是个井然有序的人,不先把环境整理好就无法安心工作,因此个人物品也总是尽量简单。 「差不多要出发前往餐厅了。」 过了五点半,马缔起身伸展筋骨。 「哇,变得好整齐啊!」看着编辑部的样子,马缔不断地点头:「参考书籍也依序放回原来的书架上了。」 「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担任图书馆委员,大概猜得出原本存放的位置。如果有放错请尽量指出。」岸边拿下口罩,有点害羞又有点自豪地说。 一动手整理,就停不下来。早上用心卷好的头发,因为流汗而变直了;精心挑选的高级套装,也沾满了灰尘。 「岸边小姐,你很适合编辞典这份工作呢!」马缔佩服地说。 岸边慌张地挥了挥手,说: 「怎么可能!我连正体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以前校稿也几乎都交给校对者。」 「这些事之后再学就可以了。」马缔微笑道:「杂志和辞典的工作重点本来就不一样。如果突然要我校正时尚杂志的颜色,我一定也会不知所措。」 「我哪一方面看起来适合编辞典呢?」 为了增加一点自信,岸边打破砂锅问到底。 「反应快,又能把东西正确收纳在固定的位置。」 「啊?」 原来他是认可我的打扫能力啊,真泄气!要肯定的话,至少肯定个像样点的能力。 话说回来,这里聚集的应该都是适合编辞典的人啊,应该也擅长整理收纳,那为什么办公室里乱七八糟,东西散置得到处都是呢?这不是很矛盾吗? 马缔似乎察觉岸边的疑惑,苦笑道: 「平常其实没有这么乱。因为《字玄》的修订作业正要收尾,又突然展开《索鬼布大百科》的编辑作业,这阵子才会突然杂乱无章。」 第一次听到现代人讲话会用「杂乱无序」这样的成语,岸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一脸茫然。不,马缔刚才好像说了一个比「杂乱无序」还怪异的字眼。 「索鬼布?」 岸边以为自己听错了,像鹦鹉一样重复着马缔刚才的话。 「对,索鬼布。」马缔歪着头看着岸边:「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索鬼布是《索鬼布思特》的简称,很受孩子欢迎的游戏啊,红到改编成动画。十岁少年索鬼布思特在宇宙旅行,抵达每个星球,和各种不同的外星生物成了好朋友。 书里出现许多外星生物,有的形体可爱,有的奇特怪异;有各种创意变化,色彩鲜艳。有些外星生物甚至比主角索鬼布更受欢迎,即使是不玩游戏、不看动画的岸边,也能说出里面的两三位主角。 但索鬼布和辞典编辑部到底有什么关系?岸边想问马缔,但检查完瓦斯及电源都已关妥的马缔,已经跟隔壁资料室的佐佐木打过招呼,快步走出刖馆玄关。 梅雨季还没结束,被大楼灯光和车头灯照亮的灰色云层,覆盖着绅保町的天空。佐佐木催促着岸边赶紧追上马缔,马缔已经先一步往地铁站走去。 岸边不知道欢迎会在哪里举办,但马缔似乎也无意跟岸边说明,只是按自己的步调不断前进,更别提令人好奇的索鬼布一事了。要不是佐佐木也在,岸边就要跟丢了。 观察着马缔的背影,白色衬衫还套着黑色袖套,真不敢相信竟然能这样外出。这个人是怎么看待时尚和自己的外表啊?肯定完全不在意吧!西装外套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该不会忘在公司里了吧?岸边叹了一口气。 「他就是这副模样。」走在一旁的佐佐木似乎看穿岸边心里的疑问,这么说着。 换了一趟电车,约十分钟后抵达神乐坂,如果是《northern ck》的编辑,一定会觉得换车很麻烦,既然可以报公帐,当然搭计程车罗!是辞典编辑部没有钱,还是根本没想到要搭计程车?马缔和佐佐木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很自然地在电车里摇晃着、上下楼梯。马缔提着看似沉重的黑色公事包。对了,离开公司前似乎塞了不少书进去。在公司已经整天都在看象形文字的书了,回家后似乎还打算看。 真不敢相信,岸边再度叹了口气。 走在神乐坂蜿蜒交错的小路上,最后来到一间位于狭窄石板路尽头的古老独栋小屋。房子的四个屋角挂着灯,晕黄的柔和灯光中透出「月之里」三个字。 打开纸格子门,像是日本料理师傅的年轻人热情迎上来。大家在玄关的水泥地板脱了鞋。 走进店里,木板隔成的大房间映入眼帘,约七坪大。左手边是原木吧台,前面放着五张木椅,另外还有四张四人座的桌子。几乎已坐满八成,有像在招待客户的上班族,也有自由业的年轻男女。 「欢迎光临!」 吧台后方传来招呼声,是位看起来年约四十的女料理师傅,一头黑发绑在身后,美丽动人。 年轻服务生为编辑部一行人带位,往玄关右手边的楼梯走上去。二楼是八块榻榻米大的和室,素雅的壁翕内装饰着白色溲疏花。另外有洗手间和工作人员休息室。 和室里的桌子旁边,已经有两位男士坐着等候。 「这位是负责监修的松本老师,那位是委外编辑荒木先生。」 马缔介绍岸边时,岸边拿出名片致意。松本老师是个像木棒一样清瘦的光头长辈,荒木看起来年纪比松本老师小一些,表情里带有顽固的味道。 带位的服务生帮大家点了饮料后,旋即下楼端了瓶装啤酒、二合日本清酒、下酒菜上来。小瓷盘上盛着渍海带比目鱼,海带的味道淡雅,咬在嘴里非常开胃。 大家互相帮对方倒啤酒,岸边的欢迎会顺利地进行着。松本老师小口啜饮着日本酒,荒木替马缔说明了「索鬼布」的来龙去脉。 「玄武书房通常由辞典编辑部负责辞典和百科事典等工具书,所以马缔做了一本《索鬼布大百科》。」 「主任很爱追根究柢,编得很辛苦啊!」佐佐木接着说:「这本大百科是为了向孩子介绍故事中的外星生物,但『索鬼布』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理会我们提出的问题,像是『佩坎伯星人的平均体重以地球重力换算后是几公斤?』、『阿哇姆星的贵族可以用心电感应交谈,那么,可以清楚说明阿哇姆星的阶族制度吗?又,心电感应交谈具体来说是什么样子呢?是脑之间直接传送语言,还是用影像或音乐之类的频率传达呢?另外,贵族以外的人种跟地球人一样,透过语言出声交谈吗?』我们向动画及游戏制作公司一一询问这些细节,没想到最后对方被问得不耐烦,竟然直接回答:『这些细节全让马缔决定吧!我们以后就照马缔的设定去做。』」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佐佐木小姐讲这么多话。」 松本老师既佩服又惊讶地摇着头。 「当马缔的助手还真辛苦啊!」 荒木以同情的眼神看着佐佐木。 岸边简直无法置信,明明是以儿童为主的动画角色大全,马缔竟然这么当真。 为什么连辞典的「辞」字都不确定怎么写的我,竟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呢?岸边暗自思索着。难不成我是被公司派来镇住马缔的「护法」吗?这样想似乎合理,如果没有人在同一个办公室里看着,马缔肯定会不计成本,把一切资源都花在编辞典上。 「但也托马缔的福,《索鬼布大百科》大受好评。」 马缔带着几分得意地说:「至少没有让辞典编辑部丢脸。」 「这么长一段时间被冷处理,现在总算可以全力编纂《大渡海》。」荒木握着的拳头放在桌上:「而且岸边也来了。」 「《大渡海》?」 松本老师看到岸边歪着头不解的模样,补充说: 「这是我们热切期盼的国语辞典,企画案提出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个年头。」 「十三年?!」岸边不敢相信:「过了十三年还没有发行吗?那这中间做了什么呢?」 「就是……修订其他辞典,还有制作《索鬼布大百科》……」 马缔语气平静地回答。 「马缔也结婚了,不是吗?」 「嗯,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啊!」 马缔替松本老师和荒木倒茶,腼覥地笑着。 岸边再度受到惊吓,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这位大叔看起来超不起眼,却已经结婚了?我刚和男友分手,他竟然已婚,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不,重点不在这里。为了制作一本辞典竟然等了十三年,这太夸张了吧! 「我们也很无奈呀,」佐佐木吃着鲷鱼生鱼片,说:「公司的决策让《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三番两次中断,不得不延后。」 「做出一本大卖的好辞典,收益就会滚滚而来,但过程中却有很多变数。公司很容易就追求起眼前的利益,像辞典这种要投资很多时间、金钱才做得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是优先选项。」 荒木干了啤酒,刚好服务生端来中场的清口菜,便趁机加点料理。清口菜是凉拌鸡胸肉,佐以白葱丝与榨菜丝,撒上胡椒后,清爽口感加上刚刚好的辣味让人更想喝一杯。说是中场休息的清口菜,但已经是像样的一道菜了。辞典编辑部的人个个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料理根本来不及上。 「《索鬼布大百科》卖得不错,这次终于可以完成《大渡海》了吧!不,应该说一定要完成。」 马缔为大家倒了冰啤酒,松本老师一手拿着清酒杯,微笑着说: 「再不完成的话,我都要进棺材了。」 一点都不好笑。连「就是说啊」、「没问题的啦」都说不出口,大家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气氛瞬间沉默下来。 马缔故意干咳一声,转移话题,说: 「欢迎新生力军岸边小姐加入,今后让我们同心协力,干杯!」 咦?明明喝了一堆酒也吃了不少料理,现在才干杯?岸边虽然有点迟疑,但气氛既然已经是这样,基于礼貌也就顺势举杯。四个啤酒杯和一个清酒杯在空中轻敲。 「抱歉打扰了。你们聊得正起劲呢!」 进门时看到的美女日本料理师傅现身了,她把托盘上装着卤菜的碗端到每个人面前,接着慎重地跪坐,转身对着岸边轻轻合掌。 「我是月之里的负责人林香具矢,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可能不太容易吧!」不等岸边回礼,荒木就忍不住笑说:「今晚是欢迎会,所以才来这里,平常能去七宝园就不错了。是吧?马缔。」 「经费不足是常态,真是儿笑了。」马缔用手掌指指岸边,说:「香具矢,这位是岸边绿小姐。」 「不只是公司聚会,也欢迎个人约会。」香具矢收起客套的笑容,诚恳地对岸边说。 岸边虽然心里想:「我没有对象。」但仍默默地点头。 「真难得啊!」荒木看着岸边和香具矢:「香具矢是典型的厨师气质,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主动推销自己的店。」 香具矢听了很不好意思,依然跪坐、低着头,似乎在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外表是个大美人,个性好像有点别扭,但不讨人厌——岸边这么觉得。 「这位是林香具矢,」 马缔完全没管现场的气氛,又介绍了起来。她已经讲过自己的名字了,马缔不熟练的模样让岸边不以为然,几乎没听清楚马缔的下一句话。不,可能是话说得突然,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的太太。」 几乎过了整整五秒,岸边才突然冒出一句: 「咦?」 马缔认真地重复刚才的话: 「她是我太太。」 岸边看看马缔,又看着香具矢。马缔只是面带微笑,香具矢则面无表情,脸颊略显红润。 这个世界不但不公平还不合理啊!岸边在心里仰天长叹外加抱怨。 神啊,祢在哪里?祢给了香具矢这么好的厨艺,却夺走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吗?真是太过分了!这样的美女竟然嫁给一个带着黑袖套的鸡窝头。 第二天岸边拖着宿醉的身子上班。 马缔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转着手动式削铅笔机,小心地削着红色铅笔的笔尖。 岸边说声「早」后,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因为每走一步,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得厉害。 「哇,你看起来脸色很差喔!」马缔抬起头,从资料堆里窥看着岸边:「对了,你昨天喝得酩酊。」 「什么是酩酊?」 「不知道的话,查辞典吧!」 马缔指着书架,但岸边实在没有力气起身去拿。 「今天要做什么呢?」 「纸厂的人等一下会来开会,你一起出席吧!」 这样的宿醉下,偏偏要跟公司外的人开会,今天最早的喷嚏已爆发。啊!头好痛。不借助提神剂,实在无法见人啊! 岸边立即走进便利商店,抓起解宿醉的饮料,结帐后在店门口一口气喝光。一旁中年上班族惊讶地看着她,但岸边没有心情理会。 精神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后,岸边走回编辑部。马缔和另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工作大桌边,把堆成小山的校对稿推到一旁,摊开几张纸样摆在桌上。 「抱歉,我迟到了。」 岸边急忙掏出名片和对方交换,名片上印着「曙光制纸厂第二业务部宫本慎一郎」。年纪应该和岸边差不多吧!看起来沉稳,工作态度认真,眼里绽放着意志坚定的光芒,令人印象深刻! 难得有印象不错的客户来拜访,我竟然宿醉。岸边甚至担心身上有酒味,努力克制着说话时不要吐气。虽然很难,但千万不能毁了这少有的邂逅机会。 宫本带来《大渡海》预计使用的内文纸张。马缔一下轻碰一下抚摸面前几种不同的纸张,以指尖反复感受其差异,似乎暂时忘了宫本的存在。岸边抓住这个空档,努力找话题。 「每一款纸都很薄耶!」 「是的。这些是敝公司为《大渡海》开发的纸张,我们很有信心。厚度为五十微米,一平方公尺的重量只有四十五公克。」 虽然没有概念,但看起来是很薄又轻的纸张。宫本愉快地续继说: 「虽然薄,却几乎不会透。」 「不会透?」 「就是每一页的文字不会透过背面,浮现在另一页,不干扰阅读。」 宫本说,辞典选用的内文纸,「轻薄」与「油墨不能透到背面」都是首要条件。辞典比其他书籍的页数多很多,如果不使用薄的纸张,整本会变得很厚重。选用轻的纸,就是为了避免太重导致携带不便,影响辞典的实用性。 「你刚才说『为了大渡海』,难不成是特别开发的纸张?」 「是的。一年前收到马缔先生的订单时,敝社研发部和技术部就倾全力制作各种纸样。今天终于能来展示成果,这项业务一开始就是我负责,感受特别深刻。」宫本咬着下唇说。似乎是马缔的要求很高,他们终于克服了各种难题。 「其他辞典也会另外订制纸张吗?」 「不一定,像《玄武学习国语辞典》是用现成纸张,但《字玄》就是敝社特别开发的纸。《大渡海》是久违的客制订单,敝公司可说是卯足全力。」 宫本拿着一卷纸,自豪地问岸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实际上,微黄的纸张中掺了少许红色。我们费尽心力一试再试,不断修正错误,才终于做出这种温暖的色调。」 啊,这个人也是怪人。「真可惜!」岸边这样想,同时不再克制吐气,直接说: 「不过,开发出这么薄的纸张,除了辞典没有其他用途了吧?」 「不是的。」宫本把纸样放好:「当然,我们为玄武书房特别制作的纸,除了《大渡海》外不会用在其他地方。但是对纸厂来说,提升制作出轻薄纸张的技术非常重要。除了辞典,圣经、保险合约、药品说明书、工业用品等,各领域都需要薄的纸张。」 「原来如此。」 岸边很是佩服。这么说来,药盒里折得好好的说明书,的确是很薄的纸。虽然平常不会注意到,但纸厂会因应各种使用目的,不分昼夜地开发新纸张。 仔细检查、触摸着纸样的马缔忽然大叫一声: 「没有滑顺感!」 岸边和宫本吓了一跳,两人不自觉靠到马缔身边,看着他。 「没有滑顺感?」 马缔绷着脸的表情,像牙痛时的芥川龙之介。 「岸边,可以拿中型辞典过来吗?《广辞苑》就可以了。」 岸边按马缔的吩咐,从书架上拿了最新版的《广辞苑》。 「宫本先生,你看。」马缔用指腹一张张翻着《广辞苑》:「这就是滑顺感。」 岸边和宫本困惑地互相对望,再盯着马缔的手指。 「呃……是指什么呢?」宫本有点犹豫地问。 马缔的表情瞬间狰狞得像牙痛至极、愤世嫉俗的芥川龙之介。 「你看,翻阅时纸张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发生好几张纸贴附在一起翻不开的情况。所谓的页页分明,就是滑顺感!」 马缔将《广辞苑》推到岸边和宫本面前,请他们翻翻看。 「啊,真的耶!」 「这种滑顺质感的确刚刚好,用指腹就可以顺利翻页。」 马缔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在说:「你总算懂我的意思了」。 「这正是辞典用纸的最高境界。辞典很厚,必须消除使用者翻页时不顺手的压力。」 「非常抱歉!」 宫本低头道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取出《字玄》,不断地翻着每一页,似乎是想牢记这个触感,专注的程度令人肃然起敬。 岸边暗忖:「不过是纸,有必要这样吗?」却又对既不是玄武书房员工、也不是辞典编辑部同事的宫本,如此为《大渡海》尽心的态度感到开心。 放下《字玄》后,宫本拿出手机到走廊上打电话。不久,结束通话、回到办公室的宫本说:「我们会在最短时间内重提新的纸样。就像马缔先生说的,《字玄》用纸所具有的滑顺感,这次的纸样却没有兼顾到。个中原因,我刚才和公司的技术人员确认过了……」 宫本继续说,原因可能出在新的抄纸机。 「抄纸机?」 岸边歪着头,思索着陌生的单字。 「就是制纸过程中烘干纸浆让纸变干的机器。如两位所知,制作不同用途的新纸时,调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药剂是必要的。」 听了宫本的话,马缔点头表示「原来如此」。这种事情我当然懂,但还是让年轻的宫本先生表现一下!马缔展现出体贴的心意。岸边虽然疑惑「『调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药剂是必要的』是一般人知道的常识吗?」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马缔和缓地说道: 「你是说,贵公司曾为《字玄》成功研究出滑顺感的配方,但新添购的抄纸机却无法顺利表现在新纸张上吗?」 「确实如此,」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每台抄纸机都各有特性,即使在制作纸张时用了相同配方,也会因机器的不同而出现多多少少的差异,而负责开发《字玄》特制纸的技术人员又已经退休。是我们的疏忽,没有留意到纸张的滑顺感。」 会注意到滑顺感的人只有马缔吧,一般人哪会察觉啊!岸边这么认为。马缔似乎被宫本诚挚的诚意和说明打动了。 「你能明白我所说的滑顺感就够了,期待贵公司的新纸张。」 「是!」宫本终于露出笑容:「我们一定会做出让马缔先生满意的纸!」 宫本把摊开的纸速迅收拾好,疾风般迅速离去。 「真是个可靠的青年啊!」 马缔一脸好心情地回到座位,松了一口气后,随即又开始动笔书写。岸边悄悄瞄了马缔,原来他已经在制作「抄纸机」这个新词的用例采集卡。 辞典编辑及相关工作者,净是些怪人。 岸边一方面莫名畏惧这找人强大的热情,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能否跟上他们的脚步。 不管那么多了,先收拾大桌子吧!手上拿着《广辞苑》的岸边,突然想到马缔提过像谜语般的词汇「酩酊」,索性查阅起来。 【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净琉璃《忠臣藏》:「众阿谀小人,岂能不使酩酊现本性。」 马缔的意思原来是「你昨天喝得烂醉如泥」啊! 干嘛绕这么大圈子,何不直说呢? 岸边心中一把怒火。 《广辞苑》里引用的例句,是《忠臣藏》,也就是《仮名手本忠臣藏》里的一段话。《仮名手本忠臣藏》?这是古文耶!时代剧欸!现在还有人会讲「酩酊」这个词吗?听都没听过! 马缔故意用这么难的词测试我的程度,岸边心想。他明明知道我是辞典外行人,懂的词不多。 心眼真坏! 既气愤又觉得被羞辱,难过得就要掉下泪来。但若哭出来岂不就真的输了?索性把不满发泄在打扫上。 马缔依然没有指派工作给岸边,只是对着桌子埋头写东西,恐怕根本忘了办公室有岸边这个人。她要大哭还是打喷嚏,搞不好马缔都无所谓。 岸边自己一个人在本馆员工餐厅吃了午餐,今天的a餐是炸竹荚鱼定食。 原本想找人说话,去餐厅前还特意探了一下资料室。佐佐木不在,也许已经外出用餐。这种时候,偏偏餐厅里又找不到熟悉的面孔。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年纪相差很多的人一起工作。 食不知味地咬着喜欢的炸竹荚鱼,心里想着。 在《northern ck》编辑部时,周围多是同年龄的编辑或写手。尤其是编辑,除了主编外全是女生。同侪之间不能说没有竞争心,但基本上还是会互相帮忙、互相倾吐,甚至一起完成紧急任务。工作空档则聊食物、聊衣服、聊恋爱,也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笑到停不下来。 调部门才第二天,已经深刻体会到之前的工作环境和同事关系,对抒解心情有多大的帮助。 辞典编辑部就只有马缔一个人,没有共同话题就算了,还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古语,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岸边想起当学生时新学年第一天的心情。面对新班级、新同学,很怕跟大家处不来,紧张不安中找了教室里最不显眼的位子坐下。在导师来跟大家开班会、决定座位前,把这里当成短暂的安身之所。 现在和开学不同的是,完全没有「新生活要开始」的期待,公司的工作虽然不是义务,但和学校生活的新鲜刺激相去甚远。 为赚钱而工作,根本不符合人类存在的意义,岸边叹了口气。公司的想法、个人的习惯、惰性,已经让人生充满矛盾和挣扎,要是连办公室里的人际关系都毫无乐趣,就实在太惨了。到底有什么能支撑自己继续做下去呢?我已经看不清了。 虽然这样想,但岸边却没有勇气轻易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吃完午餐,把餐盘拿到回收处。没办法了,暂时只能以下一次的奖金做为在辞典编辑部努力的动力。上个月才刚领的夏季奖金,已经全数花在鞋子和衣服上了。 唉…… 叹着气回到别馆的同时,立即被喷嚏攻击,顿时让岸边的心又一沉。 岸边调到辞典编辑部的第三天,终于把办公室整理好,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似乎也减少了。 岸边拿下口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放松一会儿。边喝着在茶水间刚冲好的咖啡,边打开封面是蓝色的文件档案夹。 去茶水间前问了马缔:「要帮你冲杯咖啡吗?」马缔竟回答:「呼!」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马缔一味地盯着手边像是资料的线装书,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只好任他去了。 岸边望着放在书架上显眼位置的档案夹,封面竟写着:(秘)限辞典编辑部人员阅览。 好怕人看不到的秘密啊! 差点喷笑的岸边被勾起了好奇,拿下这份自称「(秘)」的档案。 翻了几页,应该只有《大渡海》执笔者的个人资料算得上机密。大多是大学教授和研究员,除了每个人的专长领域、发表过的论文概要外,还记录了家族成员、喜欢的食物、发生问题时的解决方法。似乎是编辑部以前的同事留给继任者的交接资料。 但资料也太旧了。在执笔者名单中,看到几年前过世的知名心理学家的名字时,岸边不由得双手交叉在胸前思考着:这是是什么时候做的交接资料呢?纸张都有点泛黄了。 交接资料的最后,岸边看到一段话: 马缔不擅长对外交涉,来到辞典编辑部的你!请参考这个档案,协助马缔完成《大渡海》吧!祝健康顺利!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为了《大渡海》问世的那一天,等了超过十年,一点一滴地朝目标迈进。岸边听说,其间除了马缔外,辞典编辑部没有招聘过任何新成员。 也就是说,这个档案应该是给「我」的交接资料。 制作档案的人肯定是和马缔同期的辞典编辑部同事,在调到其他部门前,为了马缔而留下这份对外交涉的重要资料。因为不知道何时才会有新人来,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把资料交付给未来的新人。 怎么觉得……好沉重,岸边一点把握也没有。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表示一定得喜欢辞典吗?一定得抱着热情和爱,投入辞典的编辑工作吗?当然,这是理想,但对我来说实在太勉强了。不但没有自信和马缔顺利沟通,也承担不起这位交接人为辞典编辑部着想的心意。 怎么办呢? 无意间翻到最后一张资料夹,竟出现档案制作人的名字: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masanishi@genbushobo.co.jp 西冈?确实是宣传广告部还是业务部的人,和马缔差不多年纪,岸边探寻着微薄的记忆。虽然没有交谈过,但记得长相: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常出现在本馆走廊。令人意外的是,轻浮外表下的他竟然是四个小孩的爸爸;还听说常常忧心小孩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岸边还不至于「编累了」,毕竟来到辞典编辑部不过才三天,但确实想「放松一下」,而且想要一个可以倾诉内心迟疑和不安的谈话对象。应该可以找曾经待过辞典编辑部的西冈商量吧? 怀抱着期待和希望,岸边决定立刻写信给西冈。 西冈正志先生 初次来信,您好。我是刚调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辞典对我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想从现在起好好学习。我看了西冈先生制作的档案,感谢您留下参考资料。在不打扰的前提下,可以找个时间和您当面谈谈吗?我有很多事想请教。 岸边绿 上 西冈似乎正在办公室,当岸边又冲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时,西冈的回信来了: 呀嗬!谢谢你的来信。 连回信都可以这样吊儿啷当。 但是,我不能和你见面。因为呢,怕一见面你会迷、上、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哈。事实是,我没有编辞典的才能,所以你可以不用犹豫,尽管请教马缔。ciao(※义大利文的再见。)! 四十几岁的大叔竟然写出这么白痴的电子邮件,这说得过去吗?现在不只鼻子痒,连全身都不舒服起来,岸边不禁打了个冷颤。 补充说明:请查看书架上的书挡,有个让你愉快的好货,应该可以解决你的烦恼喔!那么,这次真的要说adios(※西班牙文的再见。)了!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就像一幅轻浮的图画。但岸边顾不了这些,立即起身寻找。 编辑部里书架林立,当然也有很多书挡,西冈指的到底是哪一个?岸边将书移开,一个个检查。这期间,马缔依然读着线装书,对岸边的动作完全不闻不问,就像冬眠中的松鼠般安静。 「应该是这个吧?」岸边在杂学区的书架中,找到西冈说的书挡,是个金属制、灰色,很常见的事务用书挡,但底部却贴附着一个白色信封。胶带已经发黄,没什么黏性。 经历长年岁月,信完全没有被人动过,静静地躺在书挡下方。 这就是西冈藏着的好货吧,但到底是什么呢? 岸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站着打开了信封,里面放着一叠信纸,张数还不少。正确来说,是信件的影本。 敬启 寒风拂来,冬日将近,值此今时,敬祝安康顺心。 这是谁写给谁的信?虽然有点担心这样擅自阅读好吗,但还是先确认最后一页的收件人吧,或许能明白这十五张信纸是怎么回事。以信件来说,可说是长篇大作。 第十五页的最后有着署名: 二〇xx年十一月 致林香具矢小姐 马缔光也 上 喂,等一下!岸边按捺内心的兴奋,走回自己的位子。林香具矢,不就是「月之里」的日本料理师傅、马缔的太太吗?那这封信难不成是情书?但第一句怎么看都不像情书啊! 若无其事地偷瞄马缔,他依然像只冬眠松鼠,从桌上书堆后方,露出蓬松的鸡窝头。岸边不动声色坐回位子上,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手上的信。 真是一封严肃又滑稽的情书,汉字异常地多,文章很不通顺,可以想见当时马缔有多紧张。因为太急于把心意传达给对方,反而用了太多赘词,让人如坠入五里雾中。 宛如自月宫降临凡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辉夜公主,吾自见汝初日,犹如身置月球,只觉胸口压迫、呼吸困难。 岸边反复读着这段文字。「『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坠入爱河,心里小鹿乱撞』你想说的应该是这个吧?」而且,「『我喜欢你』四个字就能讲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迂回啊?」岸边心想。 信里看得出出马缔情绪起伏,一下子激动亢奋,一下子心酸苦涩,渐入高潮。 若容我坦承心境,只能说:「香具矢兮香具矢兮奈若何!」 这,这不是……中国汉朝项羽陷于「四面楚歌」时,仰天悲叹的知名桥段嘛! 岸边也不禁想起,高中汉文课上似乎学过。 项羽当时被敌军包围,告别爱妾虞美人之际,咏叹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现在的处境,是得亲手杀了心爱的人呢,还是尽管放了她有可能让她遇到更坎坷的命运,也要一试并祈求她安然无事呢?这原本是走投无路时,方寸大乱的男子面对心爱女人所唱出的慷慨悲歌耶! 回过头来看马缔的情书,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该不会是想:「我把『虞兮』置换成『香具矢兮』,厉害吧?」哪里厉害了啊!岸边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怎么说,面临生死关头的项羽,和辞典编辑部里的鸡窝头马缔,就算同样用这句「我该拿你怎么办!」两人悲叹的情境还是天差地远。更何况,「什么叫做『我该拿你怎么办!』应该是你想对香具矢做什么,而『她该拿你怎么办』吧?」想到此,真的很想掐紧写情书时马缔的脖子啊! 不但自比为项羽,还妄想迂回地用「香具矢啊香具矢,我该拿你怎么办!」来传情。文青马缔的情书是这样收尾的: 我言尽于此。不,其实还有更多话想说,但即使我有一百五十年的寿命也不够,把热带雨林全砍下来做成纸张也不够,所以还是就此搁笔。 读完后,希望有幸一听香具矢小姐的想法。不论是什么答案,我已有觉悟,结果如何,皆将默然接受。 善自珍重 不但夸大其诃,还央求回复,说完自己波涛汹涌的心情后,又唐突地以「善自珍重」总结。被问及「想法」的香具矢,应该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看到马缔从座位上站起,岸边匆匆把情书影本藏进膝盖和桌子之间。 「岸边,忘了跟你说。」 「是。」 马缔绕过桌椅,站到岸边身旁。坐着抬头看马缔的岸边,一想到情书的内容,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仿佛在辞典编辑部待了好几世纪、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宛如枯朽的树木或风干的纸,绝缘于爱恨情欲之外,这样的马缔竟然会为恋爱所苦,写出「深夜日记」般自剖心迹的情书。 而现在又一副语文专家的姿态,完全沉浸在辞典编纂中。岸边为了掩饰强忍的笑意,只好假装打喷嚏。由这封情书看来,马缔虽然懂很多词汇,但文笔并不好,甚至笨拙,可惜了满腔炙热的情意。 岸边突然顿悟:「原来如此!」让人感觉很有距离的马缔,或许跟我念书时候一样;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这样:不知道怎么跟人互动,不确定是否真能编出一本好辞典,所以才会这么拼命。虽然很难透过言语把心里的意思说清楚,但就算担心会辞不达意,也只能鼓起勇气,把那些反应内心的笨拙话说出来,同时祈求对方能够领会。 因为不安、因为期望,马缔才会投注一切、矢志做出收录大量词汇的辞典吧! 若真如此,那我应该也可以在辞典编辑部待下去。我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赶走不安;我希望和马缔顺利沟通,找到自己的位置,过得踏实。 搜集众多词汇,就像手里拿着一面能精准反射光线的镜子。反射越精准,用它来映照自己的心、呈现给对方时,对方就越能接收到细腻的心情和想法,甚至可以一起对着镜子大笑、大哭或生气。 编辞典的工作或许比想像中还要快乐,而且重要。 因为这封情书,岸边觉得马缔比较容易亲近了。加入辞典编辑部至今,第一次有了正面的感受。 马缔当然没有看出岸边的心情转折,很容易就被她三流的演技蒙骗过去。 「咦,你感冒了吗?」 「啊,有一点。你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明天要正式开始《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到时候会使用别馆一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用人海战术来检查用例,并依序发稿。」 「啊?」 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前一天才跟我说吧? 「那么,我们开始来搬桌子、做准备吧!」 马缔不顾一旁呆住的岸边,径自卷起袖套。 岸边和马缔整晚都在移动桌子和堆积如山的资料,连警卫都来帮忙。佐佐木为了即将增加的工作人员,影印着流程说明书,准备文具。 准备作业好不容易结束了,岸边全身肌肉酸痛。 「你还很年轻呢,我的腰现在可是痛到受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无法伸直腰杆,马缔说完后,像能乐演员般拖着几乎不听控制的双脚回家。 这样的姿势对腰的负担不是更大吗? 目送马缔走后,岸边马上回信给西冈。 我顺利找到了信,托你的福,稍微打起精神来了。辞典编辑部明天就要正式朝完成《大渡海》的目标启航了,但或许我会因为肌肉酸痛而无法上班。 《大渡海》靠着马缔的坚持,十三年来一点一滴地进行着。 编辑部负责的一般用语在马缔、荒木、松本老师的执笔下,已完成九成。剩下一成,是十三年来陆续出现的新词,或新的用例采集卡中尚未决定是否收录的词汇。所有词汇经马缔和松本老师讨论、定案后,由马缔撰稿。 但就算词条的稿子都齐了,时间过了十三年,有些用语还是会过时。这些可能过时的词汇就交由岸边和荒木决定是否收录。 「辞典作业的特性是,几乎不删除已经采用的词汇,为了尽可能收录更多词汇,所以连死语也会保留。」荒木对新手岸边说明:「因此,如果事前不反复检查,很容易编出一本死语过多的辞典。」 岸边看着根据〈撰述要点〉写成的一叠稿子,点了点头:「我就在想『木屐柜』为什么会收进来呢?」 「什么?木屐柜是死语吗?」 「我上学时都改称『鞋柜』了啊!不过,『木屐柜』的释义中没有提到『鞋柜』的用途,看不出来有『放鞋子的柜子、箱子』的意思。」 「时代变迁的浪潮啊!喂,马缔,有麻烦罗!待讨论的词条又增加了一个。」 在这样的混乱中,岸边也渐渐习惯阅读辞典的说明了。 百科及其他专业术语,大多委托大学教授撰述,几乎都已交稿。马缔只要一有空就亲赴大学和研究机构拿回这些稿子。 「难不成马缔看了(秘)档案?」 岸边问,马缔开心地点了点头。 「多亏西冈的整理,和这些老师们的交涉及攻防进行得很顺利。」 那么,藏在编辑部的情书影本,马缔也知道了吗?岸边小心试探。 「那……你看了档案的最后一页吗?」 「说来惭愧,」马缔害羞地搔了搔脸颊:「其实我一度对《大渡海》能不能完成失去信心,于是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跟西冈求救,结果他约我去喝酒。」 「这样啊……」 大叔们的交情还真是苦闷啊!岸边不自觉露出笑容,从马缔身边走开。西冈的电子信箱对马缔来说是喝酒解闷用的「垃圾筒」,对其他人则是爆料情书用的「广播台」;而(秘)档案其实是公开的秘密。 不论是编辑部写的,还是委外撰述的稿子,都不是写好就算完成,还要经过反复推敲,删去多余字句。因为收录的词汇超过二十万个,版面怎么样都不够。 「检查例句」也是重要的工作。要先标明词汇的出处,再从中摘出适当的段落做为例句。若是现代用语,大多没有出处,而是按释义撰写合情合理的例句。 这项工作由二十多人组成的工读生团队,一个一个检查语义是否相符、引用及出处原典是否正确。学生们坐在岸边辛苦搬来的桌子前,埋首于资料校正与确认。暑假期间,将会有两倍以上的学生在编辑部工作。 确认无误的稿子,则依照《大渡海》的编辑体例进行格式统整,包括调整字级大小、标注读音等版面上的细节。如果格式没有统一,随意变换级数,或是每个词条的记号不一致,会导致使用上的混乱。 完成之后,才终于能将稿子交给印刷厂。基本上会依照五十音,从第一行「あ行」开始依序发稿。 发稿后,印刷厂会印出校对稿送回来。辞典编辑部人员和校对者便开始校对每个细部环节,包括有没有错字或语意不明的地方、解说是否正确等,要检查的细节多到数不清。《大渡海》计划不只动员玄武书房内部的校对者,还会找来经验丰富的外校人员。 校对完成后,校正过的样稿会再送回印刷厂,将红笔标示处一一修正后再重新印出来。 像《大渡海》这么庞大的辞典,样稿的校对从初校到最后一校,至少会往返五次,更大的辞典甚至会高达十校。 在一、二校阶段,有时候只能先检查内容和体例。因为稿子尚未全部到齐,所以无法完全按照五十音排序。 缺的稿子,必须在三校前全数补齐,所以三校时要严格依照五十音排序。这时,不但要检查有没有重复或缺漏的条目,还要安排好图片的位置。 四校时要决定每一页的版面编排,调整图片位置。到了这个阶段最好不要再变更总页数。如果大量增减解说文字或条目,页数会改变,也会影响辞典的售价。 第五校则是最后确认。即使到了这一关,还是有追加条目的可能,例如美国总统突然换人,或乡市镇合并等突发状况。为考量最后可能追加的条目,预留一些空白比较保险。 当然,校正作业也是从最前面的「あ行」依序进行。 「因此,几乎所有辞典的后半部,条目数量都比较少,有点不扎实。」马缔苦笑:「校对到后面的『ら行』或『わ行』时,通常出版日已迫在眉睫,几乎是和时间赛跑。临时遇到不得不加收的状况时,根本没有检查例句的人手,更没有挤出篇幅、调整版面的余裕。」 「《大渡海》到了后半部会有这个问题吗?」 岸边不由得担心,辞典编辑部花了这么长的岁月制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就太可惜了。 「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日积月累才准备好的辞典,」松本老师在一旁插话:「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阶段,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わ行』啊!」 「要判断后半部的分量,其实有一些标准。」 马缔从书架上取出几种中型辞典,一本本排在岸边面前。 「为了方便查阅,辞典的书口(※翻阅书籍时,手指会碰触到的、跟装订边相对的那一侧。)上往往印有黑字标示,从这里看就一目了然。『あ行』、『か行』或『さ行』等开头的日文单字数量非常多。」 「真的耶!」 岸边比较着眼前几本辞典。不论哪一本都是「あ行」到「さ行」的分量最多,「た行」几乎已经跨到整本篇幅的后半。 「相反地,『や行』、『ら行』、『わ行』占的页数很少,对吧?这是因为和语很少的关系。」 「和语?」 「不是汉语也不是片假名的外来语,就是日本原有的语汇(※日文分成平假名(和语)、片假名(外来语)和汉字(汉语)三种文字形式。)。总之,按五十音顺序排列来看,词汇几乎集中在『あ行』到『さ行』。因此,当辞典的中间页数落在『す』或『せ』时,可知这部辞典的后半本内容分量是充足的,也可以说它很平均地搜罗了词汇。」 「没想到五十音前几行的单字就占掉辞典的一半了。」 从来没发现啊!岸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书口。 「每个音的词汇分量本来就不平均。」松本老师微笑着,手指触摸着书口,一副怜爱的模样:「玩文字接龙想要赢,关键是尽量不使用尾音是『あ行』、『か行』、『さ行』的字,而找出尾音是『や行』、『ら行』、『わ行』的单字,把对方逼到接不下去。例如,不用『怪兽』、『监查』,而改用『鎌仓』、『粕取』(※原文的读音为怪兽(kaigiyou):尾音是あ行,监查(kannsa):尾音是さ行,鎌仓(kamakura):尾音是ら行,粕取(kasutori):尾音是ら行,指劣等酒。)等。只是,要一下子想出这些字也不容易。」 「松本老师也觉得很难吗?」 岸边惊讶地问。 「文字大海既广又深啊!」松本老师开心地笑了:「我的造诣还不够,无法像海女一样,一出手就采到有珍珠的贝壳。」 如火如茶地进行着的《大渡海》编纂作业,不知何时才有结束的一天。 检查例句的工读生们,即使暑假结束了,仍然来辞典编辑部报到。岸边和编辑部员工也常常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 日复一日地讨论词汇、查核最后的例句、标示读音,并用红笔修改校对稿。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岸边不时会冒出「啊!」的叫声。事实上,还曾在别馆厕所里突然想到什么而叫了出来! 「不要紧的。」负责控管进度和下达作业指令的佐佐木会适时安慰:「我会掌握每个阶段的进度,也会指出遗漏处,岸边只要专心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就行。」 但「眼前的工作」不计其数,要同时进行的作业多到让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荒木会在一旁打气: 「以第一次参与制作辞典的新手来说,岸边算做得很好了。你看,马缔编《索鬼布大百科》时人人赞赏,现在还不是那副苦瓜脸。」 马缔坐在校对稿前,抱头苦思。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在空中比手画脚,手势宛如在移动方块。 终于马缔也因不堪负荷,出神地玩起我们看不见的砖块游戏吗? 荒木对吓到的岸边说明: 「他正在模拟最后的分量调整,要缩减哪里的文章,如何减少行数,才能将所有条目全都纳进页面中。因为复杂如拼图,就算是马缔也免不了陷入苦思。」 不只办公室内的工作,和外部交涉的事务也增加了。 马缔身为辞典编辑部主任,不但要参加业务部和宣传广告部的会议,还要和美术设计开会,决定《大渡海》的装帧。 岸边原本认为马缔会应付不了外面的压力,而弄得灰头土脸,没想到他却在对外交涉上展现出惊人的毅力。一提到重要的《大渡海》,就拿出毫不妥协的坚决气势。马缔果决地将敲定发行日这件事延到最后一刻,争取最后时间充实内容、加强辞典的可看性,对美术设计的装帧提案也不轻易点头,完全展现出辞典编辑部主任应有的魄力。 岸边也想参与行销会议,但人手实在不够,很难两人同时离开编务工作。《大渡海》这么大规模的辞典,宣传广告当然是大手笔,公司里甚至传出将由艺人代言,或搭配上市期间在车站张贴大型海报等传言。这让岸边很不安,马缔哪里认识什么艺人了,他真能掌握状况吗? 有别于岸边的一脸忧心,马缔开完行销会议后神情愉悦地走回办公室。 「有提到哪个你喜欢的艺人吗?」 「没有,即使说出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马缔尴尬地笑了:「但是不用担心,西冈会私底下想办法帮忙。」 又是西冈啊!岸边想起吊儿啷当的电子邮件,叹了口气。即使如此,宣传广告部有前辞典编辑部的成员,的确让人安心许多。 被其他部门揶揄成「米虫」的辞典编辑部及《大渡海》,在西冈的奋力奔走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这一天,曙光制纸的宫本打电话来。 「终于做出『极致的纸』了!」 正是樱花绽放时。 换句话说,春天到了;这是岸边在辞典编辑部的第二个春天。前年七月从《northern ck》编辑部调到辞典编辑部,之后过了一年八个月,每天和辞典编辑部的人埋首于《大渡海》的校订作业。 目前,辞典的前半进行到四校,但后半还停留在三校,校正的进度不一,不知道何时才能赶上。 但《大渡海》的发行日期已敲定在隔年三月上旬。 日本的春假期间是辞典大战最火热的时候,因为新学年即将展开,这时候买新辞典的人最多。 但依目前的状况,辞典的编辑作业仍在缓慢进行中,明年这时候《大渡海》是否真的能如期完成呢?今天的岸边倍感焦虑。 马缔和平常一样,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坐在办公桌前读着什么。正在校对「あ行」的岸边发现了问题,起身找马缔讨论。 她站在马缔旁边,视线落在马缔的桌上,马缔正看着一张准备放在『河童』条目下的插图。这张央请插画家画的河童,走的是线条细致的写实风(其实岸边没见过河童)背上画有龟壳,身上挂着酒瓶。如传说中的模样,头顶没有毛发。 「啊!正好。」马缔抬头看着岸边,拉了一旁的椅子,示意岸边坐下。「这张河童图,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没有分辨河童美丑的能力,被问到怎么样,哪里回答得出来。 「应该可以吧!」 马缔歪着头说道: 「河童会带着酒瓶吗?只有信乐烧(※滋贺县甲贺市的信乐为主的陶瓷器,是日本六大古窑场之一,狸猫为其代表物。)的狸猫才会吧!」 「这样说也对,日本酒的广告拍得很成功,让人有『河童=酒壶或酒瓶』的印象。」 岸边最近也染上辞典编辑部的习惯,对于不知道的事,不会含糊放过。完全忘了原本要问马缔的问题,反而翻起书架上其他出版社的辞典。 「《日本国语大辞典》里的河童图,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果然,」马缔交叉着双手说:「只有信乐烧的狸猫才拿着酒瓶。」 「河童拿着酒瓶其实也没有不好啊!」岸边再次拉开马缔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真的狸猫哪会随身带酒瓶,何况河童到底会拿什么,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啊!」 「不,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探究下去以符合事实啊!」马缔的说明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要在『信乐烧』的词条里举出代表例子,放上酒瓶狸猫图很合理,对吧?但如果把同一张图放在『狸猫』这一条里,就不对了。同样地,毫无根据地把拿着酒瓶河童图放入『河童』的词条下也不妥。况且有些人相信河童的存在,我们不能便宜行事。」 放任不管的话,马缔搞不好真会冲到岩手县远野市去捕捉河童喔!「请问你平常会带酒瓶吗?」岸边脑海里浮现马缔捉到河童、认真询问的模样后,连忙回答: 「河童长什么样有各种说法,这张图应该没问题,如果你很在意的话,就请插画家修改一下,把酒瓶删掉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干嘛大费周章,参考最不会有问题的鸟山石燕(※日本近世的画家,留下许多妖怪的知名画作。)的作品不就得了!」 马缔面对电脑,开始写起电子邮件,戒慎惶恐地拜托插画家修改。马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岸边,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和你讨论一下『爱』这个条目。」 岸边把校对稿拿给马缔看:「释义1『无可取代的,珍惜爱怜对方的心。』还可以理解,但是后面的举例却是『爱妻、爱人、爱猫。』这值得商榷喔!」 「不妥吗?」 「当然不妥啊!」岸边激动地说道:「爱妻和爱人并列为『无可取代的』,你不觉得很矛盾吗?让人有一种『妻子还是情妇哪一个重要,请解释清楚!』的冲动。再说,把对人的爱和对猫的爱放在一起,也太随便了。」 「爱没有差别,不分尊卑贵贱。我爱我养的猫,就像爱我的妻子一样。」 「虽然这么说,但你不会和猫性交吧!」 岸边失控地叫出声来,引来工读生侧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马缔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性交」的汉字怎么写,想出来时,突然脸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啊,是没错啦……」 「对吧!」岸边觉得自己有理,便理直气壮地继续说:「而且,更奇怪的是说明2『思慕异性的心情,伴随着性欲。恋爱。』」 「哪里不对呢?」马缔一副失去自信的模样,看着岸边的脸。 「为什么只限异性?难道同性之间『怀着性欲思慕对方的心情』就不算爱了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有必要说得这么细吗?」 「有!」岸边打断马缔的话:「马缔,《大渡海》不是新时代的辞典吗?只尊重多数人的意见,被旧思维和感受框住,真的能够完整解释那些每天都在变化,以及在快速变化中仍然毅立不摇的词汇吗?」 「你说得很对。」马缔垂下肩膀:「年轻时,我看到『恋爱』这个条目的说明时,也和你有同样的疑惑。但随着每天忙于繁重的工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真是太差劲了。」 这一阵子,岸边终于对这份工作有了相当程度的认同。虽然大多时候还是得请教马缔的看法,但这一刻终于感到自己是辞典编辑部需要的主力战将。 岸边既笃定又得意地把「爱」的校对稿从马缔手上拿回来。马缔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西冈曾经说过:『试着去想像查辞典的人的心情。』要是有年轻人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时,翻阅《大渡海》中的『爱』,却发现上面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会作何感想?我完全没想过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啊!」 「没错。」岸边点了点头,看见马缔反省的模样,立即安慰:「但这不是你的错。再怎么说,马缔是菁英份子啊!」 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单纯这么想。 「菁英?」 「是啊!念到研究所,有大美女为妻,还是辞典编辑的专业人士。因为属于少数,所以不会有一般人的烦恼啊!」 「我真的给人这种感觉?」马缔苦笑:「那『爱』这个条目,又应该怎么改才好呢?」 「我们可以尊重爱猫人马缔,不过得把『爱人』删除,怎么样?再把『思慕异性』改成『思慕他人』呢?」 「嗯,这样很好。松本老师等下会来,麻烦你再和老师确认一下。」 此时,曙光制纸的宫本突然来电,告知《大渡海》的纸样做好了。 「太好了!」 马缔开心地环视辞典编辑部:「但是,我们这里没有放纸的空间啊!」 工读生和校对者频繁出入,每张桌子都摊满了正在校对的稿子。 「岸边,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去曙光制纸一趟、确认纸张好吗?如果纸张没问题的话,就请他们开始抄纸。」 辞典使用的是特殊纸张,需求量又大,不在出版前半年前开始抄纸的话会来不及。这么重要的决策,岸边一个人实在做不来。 「马缔不去吗?」 「我要和松本老师开会。」马缔看着岸边,用力点了点头:「没问题的,你已经是很优秀的辞典编辑了。能正确地指出不妥的地方,也有评估纸样的经验了,不是吗?请相信自己的判断。」 被委任这么重大的使命,岸边紧张地走出了玄武书房。 许多樱花仍含苞待放,外面却下着冷冽的细雨,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白雾。岸边撑着塑胶透明伞,看着两旁被雨濡湿的深色花蕾,快步走向地铁站。 虽然马缔大力赞赏岸边,但其实岸边对编辑作业还没什么自信。也是偶然觉得『爱』的解释如果只限异性实在不太妥当而已。 大学时一起做专题研究的男同学,突然在毕业前的聚会上对大家宣告:「其实我是同性恋。」 几个较亲近的朋友都已察觉到他应该是同志了,因此,当时在座的人、包含岸边,大家都把差点说出口的「嗯,我们知道。」给硬吞回去。只淡淡地回答「是喔」、「喝酒吧」,之后大家仍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才会注意到『爱』字的解释不对劲。岸边走着,突然为认定马缔是「没有烦恼也没有自卑感的菁英」自责,脸红了起来。 才刚刚习惯了辞典编辑的工作,就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太没分寸了。马缔苦恼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我明明就看在眼里啊!他才不是什么菁英。至今为止没什么大烦恼也没什么自卑感、没用大脑活着的人,应该是我吧! 每次遇到岔路时,总是选择比较平顺的方向,随波逐流地生活、工作着。 开始投入辞典编辑工作,和词汇正面交锋之后,我好像有了些许改变。岸边这么想。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守护、传达,是一种想要和别人联系、分享的力量。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会开始探索自己的心,留意周围人们的心意和想法。 因为参与编纂《大渡海》,岸边第一次真心想把词汇当成新武器,深入「沟通」的丛林。 曙光制纸总公司大楼位在银座的大马路上,岸边被带到八楼会议室。以前和制纸厂的会议都是在郊区的制纸工厂看样,看来这次完成的纸样,已经专程被送到总公司了。会议室里除了宫本外,竟然连第二业务部的部长、课长、研发负责人、研发部长,所有相关人员都到齐了。 制作辞典的纸张,原来是这么重大的工作。 岸边紧张地打招呼,担心对方可能会不高兴:「竟然只派这么一个年轻人来?」完全忘了刚才的反省,在心里暗自咒骂着马缔,怎么这么粗心。 岸边多虑了。只见曙光制纸的人表情和善却难掩紧张,恭敬地回着礼。会议室中央的大桌子上,放着好几份纸样。 「这就是《大渡海》要用的纸。」 岸边走到桌子旁,部长们立即分成二边让出路来,就像摩西在红海上划出一条通路那样。 「这是研发部全体动员制作出来的,」宫本说明着:「我们为滑顺感下了最大的工夫。」 研发部的两人不断地点头,看得出他们为了因应马缔的无理要求,日夜不懈认真研究的模样。 岸边轻轻触摸着宫本所谓「极致的纸」,又薄又柔顺,触感极佳,皮肤甚至感觉得到一股清爽,纸张带有淡淡的柔黄色和滑顺感。岸边在明亮处拿起纸让光透过,的确有微微的红色,这正是宫本引以傲、只有曙光制纸才做得出来的色调。 「我们已经试印过了,很吸墨水,而且不会透到背面。」 宫本谨慎地选择适当的用语解释着,房间里其他部门的人,跟着激动地点头。 纸张被马缔指出缺点后,宫本努力协助同事调整配方,其间拿了四次改良纸样到公司。也亲自拜访过好几次,听取马缔的想法。每次的对应窗口都是岸边,和宫本一再「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地交换对纸质的看法,仔细地讨论。 岸边虽然是辞典编辑部的人,现在却和宫本培养出革命情感。虽然不打算被宫本牵着鼻子走,倒也真心为宫本祈求,这次的纸样就是「极致的纸」。 为了尽量帮上宫本的忙,也为了研制出最适合《大渡海》的纸,岸边在这一年八个月中摸遍了各式辞典。平常使用时或许不会在意,每一部辞典的确因出版公司的不同,纸张的颜色、触感,翻阅时的舒适感也完全不同。同时,更不断反复翻阅、触摸编辑部制作的辞典,用手指品味每种纸的差异,差不多到了闭上眼睛一摸就能分辨是哪家出版社哪部辞典的程度。佐佐木甚至佩服地说:「如果有辞典检定的话,你一定能取得一级资格。」 眼前的纸样,不论颜色、轻薄、触感都超过合格点数十二分。但最重要的还是马缔重视的滑顺感,到底行不行呢? 岸边吞着口水,慢慢地摸着纸张。一张、二张,就像翻阅辞典般,一张张翻着纸样。 房间在这一瞬间被静阕笼罩。研发负责人终于忍不住,是一位大约三十五岁,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 「怎么样?」 研发负责人既自信又不安地望着岸边。 太完美了,正想这么说的岸边,却因为紧张而声音僵掉,慌张地清了一下喉咙: 「太完美了!」 全场欢声雷动,研发负责人兴奋地高举双手,研发部长和业务部长握了手,宫本和业务课长则百感交集地拥抱。岸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中年男人毫不掩饰地表达内心的喜悦。 「太好了!」 宫本和课长拥抱完后,用白衬衫袖子擦了擦脸,太过激动以至于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们也认为这次应该没问题了,但听到岸边小姐说『好』的那一刻,真是太感动了。」 宫本似乎很信任我,信任我这个纸张的外行人……岸边非常开心。想起和宫本多次开会的日子,现在终于做出了「极致的纸」,看到曙光制纸的每个人笑开的满足表情,岸边感动至极,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急忙别开视线,落在纸上。 曙光制纸开发的《大渡海》专门用纸,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太完美了。每翻一页,纸张都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一次吸附好几页,也不会因为静电而沾黏在手指上。就像沙子干掉后,自动地离开手指。 完美的滑顺感。这纸张,马缔一定也会赞不绝口的。 「太好了,总算安心了。」业务部长兴奋地说着:「纸的质感是很主观的。要如何把玄武书房想要的感觉传达给研发部的同事,我们的课长也费了不少苦心啊!是吧?浦边先生。」 被部长这么一说,课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呃,没有啦!」比起豪放粗犷的部长,课长倒显得沉稳许多。 「我可是很严格地要求他们,」业务部长继续说:「要做出『像个用情深厚,但离去时却不拖泥带水的女人』那样的纸张。怎么样,这个比喻有清楚说明所谓的滑顺感吗?」 就算心里不怎么赞同,岸边也只能微笑点头带过。这样的比喻不但难懂,还会让第一线研发人员一片尴尬吧! 「那么,确定册数和大致的页数后,请通知我们。」 宫本忍不住插嘴,以免部长对岸边说话不当变成性骚扰。并用眼神对岸边示意:「对不起,我们部长就是这个样子。」 「梅雨季前,辞典的后半部也会进入四校,到时立即联络贵公司。」 岸边说完后,宫本再以眼神示意:「好的,完全没问题。」 出版册数和页数确定后,就可以计算纸张的用量,开始抄纸。 「抄纸机也准备好了。」 研发部长兴奋地说,研发负责人满脸笑容整理着「极致的纸」,好让岸边带回去。他裁成辞典开本的大小,把一百页装钉成一册。 岸边正担心「万一我的判断错误,那就糟了!」这下让我把纸带回去,请马缔做最后确认,真是太感谢了。 提着装有「极致的纸」的纸袋,岸边准备离开曙光制纸,全员在电梯前目送岸边离去。 「不重吗?」 宫本看着纸袋,体贴地问。 「才几本册子,没问题的。多亏了曙光制纸的各位同仁,替敝公司开发了这么优质又轻薄的纸张。」 听了岸边的回答,宫本害羞地搔了搔鼻头。 「我送岸边小姐到楼下。」 说完后,和岸边一同进了电梯。 「那就拜托了,今后也请玄武书房的各位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真的很感谢。」 互相鞠躬后,电梯门关上,岸边突然意识到正和宫本两人处于密室。 「啊,终算能安心,松了好大一口气呢!」 宫本原本耸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辛苦了。有了这么好的纸,我们也要尽力做出内容最充实的辞典。」 「岸边小姐。」电梯抵达一楼时,两人走在前往大门的路上,宫本说:「今晚方便一起用餐吗?庆祝『极致的纸』顺利完成。」 玻璃大门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两个人吗?」岸边问。 宫本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行吗?」 「不,但是应该我请客才对,恭喜你完成『极致的纸』。」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宫本认输了。 「我去拿上衣和包包,马上回来,你等一下。」 宫本说完后,连等电梯的耐心都没了,急忙爬楼梯上去。 岸边趁机打电话回编辑部。 「这里是辞典编辑部。」 「马缔,我是岸边。纸张很完美喔!」 「太好了!总算又完成了一件事。」 「纸样在我手上,但今天可以不回公司吗?」 「没问题。只要岸边确认没问题,纸样不拿回来也没关系。」 「不,我明天会把样书带去公司。另外……」岸边好不容易说出口:「可以用公帐请宫本先生吃饭吗?」 「当然。我现在正要和松本老师一起去七宝园,要会合吗?」 马缔偶尔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但几乎都表错了情。 想和宫本二人单独用餐的岸边,慎重地拒绝马缔,预约了自己想去的店。 神乐坂的夜晚,和平常一样带着湿濡的光辉。 经过石板小路,岸边为宫本引路到月之里。推开纸格子门,柜台内传来香具矢「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她似乎尽力想表现得友善,但事实上光滑的脸颊皮肤却只稍稍动了一下。明明能够纤细地操弄调理刀,但在人际交流上却依然一副笨拙的模样。 宫本很好奇地望着民宅改建的店里,被带到吧台的座位,香具矢从里面递出热毛巾。店里的年轻服务生似乎因为感冒而没来上班。 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店里只有岸边和宫本。开胃前菜是和式风味的红叶鲛鲸鱼肝佐袖子醋萝卜泥,两人点了啤酒,干杯。鲛鲸鱼肝的浓醇口感在嘴里化开。 香具矢依然面无表情,站在柜台内做着菜。鲜度和厚度都很讲究的综合生鱼片、豆皮内塞入满满的纳豆后以平底锅稍微煎过,算准时间一盘盘上菜。 「真好吃!」宫本开心地吃着料理:「真是家好店。」 「纳豆和豆皮都是家常食材,但我就没办法煎得这么香脆。」 喝完啤酒加点番薯烧酒,岸边也跟着喝。香具矢似乎有点害羞地低着头,今晚感觉就像女生版的高仓健,帅气沉稳。 「我在辞典编辑部的欢迎会时,曾经来过一次。」 岸边说完后,窥探着香具矢的表情,香具矢看起来没什么好隐瞒的模样。于是继续说: 「这位林香具矢小姐,是马缔的太太。」 「噗!」 宫本被烧酒呛到喷了出来,慌张地拿热毛巾擦着嘴。香具矢和岸边对望,眼神里说着: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那位马缔先生,竟然结婚了。」 相较于香具矢的结婚对象是马缔,他更惊叹的似乎是马缔已经结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 宫本话说了一半,发现这问法不太礼貌,于是含糊带过。香具矢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简短回答: 「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寄宿处。」 《大渡海》用纸定案以及和宫本共进晚餐这两件事,让岸边的心情非常高昂,以至于比平时更容易醉,脸颊已微微泛红。借着酒意,她鼓起勇气问香具矢: 「可以请问你看上马缔的哪一点吗?」这么问似乎很失礼,急忙又补上:「呃,虽然我知道马缔有很多优点啦!」 「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样子。」 香具矢一边仔细查看着烤土鸡的火候,一边回答。然后迅速盛盘,附上柚子风味胡椒,端上桌。土鸡皮烤得香脆,鲜嫩的肉汁汩汩流出,两人像在品尝珍贵的果实般把鸡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真好吃!」 岸边和宫本异口同声赞叹,不自觉再追加了烧酒。 香具矢微笑着说: 「表达对料理的感觉不需要复杂的词汇,只要一句『好吃』和享用时的表情,我们当厨师的就能得到回报。但想让厨艺精进,词汇就非常重要。」 第一次听到香具矢说这么多话,岸边放下筷子,专注聆听。 「我十几岁开始踏入日本料理界,却在遇见马缔后,才懂得词汇的重要。马缔说过,记忆跟词汇是很像的。香气、味道或声音,能够唤醒埋藏多时的记忆;而那些混沌不明、仿佛沉睡着的心情与事物,词汇则会让它们苏醒过来。」 香具矢不停手地洗着碗盘,继续说:「在吃到好吃的料理时,如何把味道经由词汇转成记忆,对厨师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马缔,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情书写得那么怪异,在家里却能给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议,还甜言蜜语地倾诉爱意?完全无法想像的岸边试着追问: 「马缔在家时,表达能力很好吗?」 「不,他总是默默看着书。」 果然! 岸边垂下头。身旁的宫本却不断点头,说: 「我懂你的意思。我在纸厂工作,要将纸的颜色、触感化成语汇传达给研发人员,实在非常困难。但是,经过无数次沟通、讨论,最后达成共识,漉出心目中想要的纸时,那种喜悦却无可取代。」 能够激荡出火花的东西,非词汇莫属。岸边突然想到遥远的古老年代里,在生命出现之前包覆着地球的大海,是一团混沌、缓缓蠕动的浓稠液体。人类心中也有同样一片大海,直到名为「词汇」的雷电打下,万物始生。爱也好、心也好,都因词汇而有了形体,从阒黑的大海中浮现出来。 「辞典编辑部的工作还习惯吗?」 被很少发问的香具矢一问,岸边笑着回答: 「刚开始真的很不知所措,现在很开心,也做得很起劲。」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岸边根本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能开朗地回答。 两组新客人进来后,香具矢也忙了起来。边享用香具矢算准时机送上的茶泡饭、冰镇过的水果、自制香草冰淇淋,岸边和宫本一边愉快地交谈。 「和马缔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宫本趁香具矢不在时,小声地问。「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好亲近,像个怪人。」 没有恶意,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这倒是。」岸边认真地思考着,说:「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我们曾因为男女之事而争执。」 「什么?」 「不是啦!是辞典中『男性』和『女性』这两个词的事。」岸边急忙解释。 宫本的脸上闪现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说: 「我国中时曾经查过辞典里的『女性』。」 「为什么去查?」 「唉呀,青春期的男生,总是有很多遐想嘛!」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结果书上写的竟然是:『跟男性相反的性别』,让我好失望。」 「你跟我一样!」岸边忘情地大声说:「《广辞苑》里对『男性』的解释是:『人的性别之一,不是女性的一方』;再查『女性』,则写着『人的性别之一,身体器官能生育小孩的一方』。《大辞林》中,『男性』是『拥有让女性怀孕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女性』则写着『拥有能生育小孩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 岸边气呼呼地说完,宫本也歪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人妖也应该含纳进去吗?」 「对男女的性别用二分法来说明,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有点过时了吧?为了说明一个字而拿出另一个字,定义为『这个的相反』,是辞典里常见的方式。但是,『右』和『左』的说明却非常详细。」 「有多详细?」 「你可以自己查查手边的辞典。」 岸边吃完冰淇淋,喝着热茶:「就算这是辞典的特性,但以怀孕生育来介定男女,岂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况且现在还有不少性别认同障碍的人。『不是男性的性别,以及,自认为是女性的人』这样的释义也不够,应该要更全面一点。但是马缔却不同意,还说:『现在这么写,为时尚早了吧?』——『为时尚早』耶,现在谁会这样讲话啊!」 宫本居然没站在马缔那一边,说了一番令人钦佩的话:「我反而觉得岸边小姐说的很有道理。为了那些对性别懵懂而查阅『男性』和『女性』的中学生们,应该要有更开放且深入的解释才是。」 「再怎么开放,但辞典始终有它保守的一面。」岸边叹了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像个顽固的大叔。」 「马缔吗?」 「辞典啦!」宫本故意揶揄,岸边爽朗地笑着说:「虽然很顽固,却很可靠,也令人敬重。这次的工作让我有机会了解辞典,我还是第一次学到这些。」 吃完饭,两人还意犹未尽,于是又转往附近的酒吧。第二间店由宫本买单。 正要拦计程车时,宫本说: 「岸边小姐,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吗?」 当然可以,岸边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用红外线通信交换了联络方式。两个手还没有握过的大人操作着无线装置,让彼此的手机先亲吻般地碰在一起。岸边觉得很有趣,呵呵笑着,或许带有几分醉意;宫本也跟着笑。 宫本为岸边拦了一辆计程车,挥着手道「晚安」。岸边也挥手回礼,宫本还站在路旁,车子已经开走。 毗沙门天的红色大门渐渐变小。 握在手上的手机震动着,有新简讯。 主旨:谢谢招待 内文:今天很开心,我也会尽全力为《大渡海》努力。下次还能一起用餐吗? 岸边也速迅回复,望着车窗外夜晚的街景。今天也有很多词汇在空中交错飞舞。 愉悦的心情和完全放松的表情,或许会让司机觉得怪异吧!岸边轻咬着嘴巴内侧黏膜,收敛起脸部放松的肌肉,勉强维持着正经的神情。 第五章 「岸边最近工作特别起劲。」马缔光也从旁看着办公室里正在讲电话的岸边缘,心里这么想。 尽管为秋天的花粉所苦,岸边仍对着话筒开朗得体地回应着。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皮肤和头发都泛着美丽的光泽。 不行!再想下去就要变成性骚扰了。马缔将视线拉回桌上摊开的四校稿,只留耳朵还听着岸边的话。不是因为爱慕岸边,而是电话那头是个难缠的家伙。 辞典编辑部常常接到使用者打来的客诉电话,指正错误啦、为什么不收录这个词啦,什么意见都有。为了做出更好的辞典,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很重视使用者的意见,要求大家仔细听取并做成纪录。 但也有难应付的电话,正在跟岸边讲话的人就是其中之一,编辑部帮他取了一个绰号:「へ(※日文里的助词,发音为[e],有「动作的方向」或「作用的归着点」等意思,类似中文「到」、「往」之意。)先生」。 へ先生一到气候变换的时节,也就是春秋两季,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关于「へ」的问题。不论是说话时提到,或是在报纸上读到,他总是特别在意「へ」的用法。 的确,日本人很常用到「へ」这个助词,多半是信笔拈来或脱口而出,真要一一追究可是没完没了。这回八先生的问题是:「这种状况下的『へ』是《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中『へ』的第几个意思?」虽然很想直接回他「谁知道啊!」,但岸边仍拿出耐心,亲切回应。和曙光制纸的宫本交往后,岸边工作起来似乎更有斗志了。 「『射向月亮的火箭』的『向』是表示方向的『へ』,所以应该是说明1。『到家后,就被母亲骂』的『到』应该是说明4喔!是的,语意中带有『急迫』感。」 岸边这么回答,但马缔心里却响起「呃,应该不对」的声音。 如果句子是「才到家,宅配就送达」,那的确是4,因为有「急迫」感。马缔在心里分析。 但「到家后,就被母亲骂」的「到」则是说明2:「表示动作或作用的归着点」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马缔心想,应该告诉岸边正确的答案,便站起来准备离开座位。这时,刚好松本老师从洗手间回来,视线扫遍编辑部的老师察觉了状况,示意马缔坐下。 「岸边应付得来的。」 「但是,岸边回答错了。」 「へ先生真正想要的,是辞典编辑部的人陪他思考、一起找出答案。要是马缔接过电话、一一解答,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马缔觉得有理,于是重新坐下。松本老师也回到旁边的座位,继续处理四校稿。 看着松本老师的侧脸,马缔担心了起来。老师的脸色不好,而且似乎又瘦了一点,只是老师原本就清瘦如鹤,看起来不是那么明显。 「老师,累了吧?」 看着时钟,正指在六点。松本老师今天一早就待在编辑部,午餐好像也没怎么吃。 「今天就做到这里吧,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餐吧!」 马缔相邀,老师总算放下红笔,从稿子中抬起头来。 「谢谢。但你吃完饭还要回来工作,不是吗?」 「不要紧的。」 马缔的确打算一直做到末班电车时间为止,但晚餐还是得吃。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后,马缔摸摸口袋,确认皮夹在里面。 「您想吃什么?」 询问松本老师的同时,一边帮忙把桌上的文具收好,老师慢条斯理地把铅笔和橡皮擦放回用旧了的皮革笔袋里。 「整天都坐着,肚子不太饿,荞麦面怎么样?」 「好,我们走吧!」 马缔提着老师的包包,跟工读生说:「我们去吃饭。」在一片「请慢走」声中,两人步出编辑部。 へ先生对助词「へ」的探究,似乎更起劲了。 老师缓缓踩着别馆昏暗的楼梯。 老师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啊!马缔紧跟在老师身旁,满心感慨。这也难怪,第一次见到老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本来就已白发苍苍的老师,现在到底几岁了? 真想早点完成《大渡海》。就是因为还有一步之遥,马缔心中的焦躁越来越强烈。不快一点就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乌鸦嘴!」连忙打消念头。 松本老师的公事包似乎塞满了资料,跟以前一样沉甸甸的。提得动这么重的包包来玄武书房,身体应该还很硬朗吧!即使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去七宝园吃中华料理了。 马缔吃完饭还要回公司加班,老师也许只是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另一个可能是,身体真的出问题了。 察觉到马缔的视线,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楼梯转弯处停下脚步,稍稍调整呼吸。 「不服老不行啊,最近才走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 「那……叫外卖吧?」 「不用不用,只有我吃完就回家,影响到大家的工作情绪就不好了。而且,我也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老师继续下楼,一边说:「今年夏天太热,我吃不消,身体不太好。不过天气已转凉了,体力应该很快就会恢复。」 走出玄武书房的别馆,前往神保町十字路口的途中,正如老师所说,轻拂而过的微风已经带着凉意,天色也比之前黑得更快,大星星高挂空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常去的荞麦面店里,几个上班族客人专注地填饱肚子。老板娘体贴地让马缔和松本老师坐在看得到电视的位子上,顺便把电视音量调大。这是为了方便松本老师。老师每次来用餐,手里总是拿着用例采集卡,认真听着电视传出的声音。 这家店的菜色不多,马缔和松本老师都不用看菜单就能点菜。 「老师,喝一杯吗?」 「不,今天不喝了。」 果然是身体不适吧!平常老师一定会点二合温日本酒,慢慢享用。 「因为这礼拜在家喝过了。」 老师这样解释,马缔更担心了。 刚好老板娘来,马缔点了年糕乌龙面,松本老师点了山药泥荞麦面。 「马缔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点完餐后,老师对马缔说:「让你这样为我操心,真是惭愧。」 第一次见到老师,我就已经是大人了啊!马缔心中存疑,但突然想起当时的自己,确实是连一杯啤酒都倒不好啊!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对编辞典一窍不通,同事相处也不顺利,每天的心情就像被蒙住眼睛往前走一样,十分不安。 但现在,《大渡海》的编纂几乎由马缔独撑大局,指导五十几位工读生,连日和宣传广告部及业务部开会,利用空档改稿,有时也指导部下岸边,俨然是天生的编辞典专家。 「还有好多地方顾不来。」 马缔有点不好意思,喝着店家端上的热茶。松本老师在用例采集卡的角落写下「百冒汗(?)」几个字。电视正播出「突然冒汗——解开自律神经之谜」节目,画面中主持人访问着街上的男女老少,两个高中女生说:「对!没做什么就一身汗,真的真的!」、「百冒汗呢!」、「嗯啊,超百冒汗的!」老师听了,立即做笔记。 您误会了,老师。高中女生说的「百冒汗」,恐怕不是指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纯粹是今年夏天太热了,取「百慕达」的谐音当流行语讲好玩的。这种女高中生们胡乱演绎的词汇,用不着收录的。马缔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老师认真的模样,当下便把话吞了回去。 年糕乌龙面和山药泥荞麦面送上来时,老师才停笔。 「目前进度如何?」 「嗯,照计划进行中,明年春天应该可以出版。」 一边吸着乌龙面和荞麦面的,马缔和松本老师一边交谈。 「等了真久啊!」 松本老师用木汤匙舀起山药泥,微笑着说:「不过,辞典的精进之路,可是完成后才开始的呢!为了精益求精,出版后仍要持续搜集新词汇,为修订、改版做准备。」 日本最大的辞典是《日本国语大辞典》,出版之后隔了二十四年才推出第二版,收录的词条也从四十五万则增加到五十万则。编辑和执笔者为了因应用语变化快速的实际状况,不间断地收集,才完成这部宝贵的辞典。 「老师的话我谨记在心。」 马缔咬着年糕,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嘴唇垂下拉长的年糕,像一片白色的大舌头摇晃着,碰到了下巴,有点烫。 松本老师连吃饭时也和平常一样,满脑子都是辞典的事。老师的眼神看向远处,若有所思地说: 「马缔,如你所知,《牛津英语大辞典》和《康熙字典》是在隶属于王室的大学或当权者的主导下编纂而成的,也就是说,由官方出钱编制。」 「对资金不足的我们来说,真令人羡慕。」 「的确。但你知道为什么要动用国家资本来编纂辞典吗?」 正咬着乌龙面的马缔停下筷子,回答道: 「因为国语辞典的编纂,能巩固国家的威信,不是吗?语言文字是民族认同的要素,为了凝聚国人的向心力,某种程度上,语言文字的统一是有必要的。」 「正是如此。但回顾日本的历史,却几乎没有官方主导编纂的国语辞典。」松本老师的荞麦面还剩一半,却放下了筷子。「日本近代辞典的滥觞,可说是大槻文彦的《言海》。但大槻没有得到政府半点补助,一生独力编纂,最后还自费出版。现在的国语辞典也不是由政府主导,而是各出版社自行制作。」 难道老师是要我明知不可而为之,试着去申请政府补助吗?马缔吞吞吐吐地说: 「政府和公部门对文化的敏感度,实在很低。」 「我年轻时也想过这个问题,觉得要是有多一点资金就好了。」老师双手交叉在胸前:「但现在却觉得,这样反而好。」 「怎么说?」 「一旦国家挹注资金,政府就会插手。又因为事关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反而容曰叨沦为威权的工具,而非原本活生生的样貌。」 「词汇,或收录词汇的辞典,经常处于个人和权力、内在自由和官方支配的危险夹缝中。」 目前为止,马缔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编辑作业的美妙世界里,完全没想过辞典竟有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因此,就算资金不够,也不该由国家出钱,而是由出版社,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个人费时耗日,脚踏实地编纂。因此,我们要对自己正在做的事引以为傲。我编了半辈子辞典,现在更确信这一点。」 「老师……」 「词汇、和创造词汇的心应该要是自由的,不能被当权者及威权掌控;一定得这样才行。为了徜徉在文字大海上的人们,我们要打造一艘辞典之船。为了让《大渡海》成为这样的辞典,我们继续加油吧!」 松本老师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隐含着热情,像海浪般在马缔的胸口掀起一波浪潮。 用完餐走出店外的马缔,硬是招了台计程车,把老师和公事包推入车里。怎么能让没有食欲的老师搭电车回去?同时,把公司的计程车券塞入老师手里。 「再见,老师。下次还要再请老师多多指教。」 松本老师一脸歉意,坐在车窗内,垂着头。目送计程车离去后,马缔回到编辑部,心中重新燃起编纂《大渡海》的斗志和动力。 和松本老师交谈后的第三天。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就算待在连窗边都被书柜埋没的编辑部里,也有一股清爽的舒畅感。 马缔像平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荒木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马缔,不好了!」 荒木手上拿着很大一张纸,编辑部里现正进行着四校作业。 没见过荒木这么慌乱的样子,马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但荒木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冲过来把手里的纸摊开在马缔桌上。 「你看这里。」 荒木指着「ち」开头的单字页。「少了【血潮】!」 「什么?!」 马缔将快要滑落的眼镜推正,盯着四校稿,稿子上依序列着【致死遗传子】、【千入】、【知识】。如荒木所言,没有「血潮」这个词(※依日文读音,正确排序为致死遗传子(ちしいでんし)、千入(ちしお)、血潮(ちしお)、知识(ちしき)。其中「致死遗传子」指致死基因,「千入」指反复浸染的染布方式,「血潮」指血液流动的样子。)。 「真是血流成河的失误。」 「马缔,现在不是说冷笑话的时候啊!」 自己真心的感叹竟被荒木当成玩笑,马缔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血色迅速消失;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思考对策。 「已经做到四校,只能在这里调整行数,把【血潮】插进去。」 荒木苦着脸点头。 「应该只有这一项吧?问题是,为什么前面三校都没有人发现呢?」 「我们地毯式检查一遍,包含工读生在内,所有人都先放下手边的工作,重新核对一次四校稿。」 想到浪费了许多时间,马缔就觉得快要昏过去了,但总比没发现好。马缔又提议: 「也要想办法法弄清楚,为什么【血潮】会漏掉。」 因为事出突然,岸边和佐佐木及在场的所有工读生都聚集到马缔的桌边。「佐佐木小姐,请查一下用例采集卡。」 遵照马缔指示,佐佐木小姐立即跑到存放卡片的资料室架子前。 「马缔主任,确实有【血潮】的用例采集卡。」 随即跑回来的佐佐木,把【血潮】的相关资料递给马缔:「上面标有表示『收录』的记号,稿子也是主任写的。」 连稿子都写好了,那应该是整理时漏掉的。佐佐木拿来初稿到三校的稿子,【血潮】这个字忽然消失了。 马缔站了起来。 「各位,对不起,发生了紧急状况。请中断手边所有工作,协助四校的检查。」 编辑部里突然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大家默默地等候马缔指示。马缔说明检查流程: 「现在只能重新一个一个检查用例采集卡中标注『采用』的词,是否全部收进稿子里,能帮忙的人请过来。我们会分配每个人核对的分量,请小心检查被分配到的页数。不论花多少天,就算得在编辑部过夜,也一定要完成。」 马缔盯着在场每个人的脸:「《大渡海》必须成为没有任何漏洞的船!」 编纂作业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此刻没有闲工夫怨叹了。荒木和佐佐木、岸边及工读生已经蓄势待发,一脸「既然如此,我们绝不辱命!」的神采。 「各位,请先回家准备过夜用品,今晚开始我们要密集赶工,日夜不停地完成检查作业。」 对于马缔的宣告,没有人有一丝犹豫。岸边立即就着电脑打起电子邮件,可能想告诉宫本「最近恐怕无法见面」。工读生们也干劲十足地说:「拼了!」甚至有人提议:「回研究室把同学找来吧!」反应虽然不一,但都很积极。所谓越挫越勇,指的就是眼前这一幕吧! 看到大家坚定的模样,马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从西冈调职到岸边报到前的那段时间,马缔是辞典编辑部唯一的正职员工,一个人默默地做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虽然偶尔会碰到挫折,哀叹着或许终究无法看到完成的一天,但也一直说服自己这一切绝不会白费,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为了《大渡海》积极向前。 大家来来往往于编辑部时,电话响了。岸边立即拿起话筒,马缔心想,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又是へ先生吧?哪还有办法分神应付他。但和电话那头讲了二、三句话后,岸边的表情却明显沉重。 「马缔。」 结束通话后,岸边写了纸条递给马缔:师母打来,松本老师住院。 岸边的纸条上,写着都内某间大医院的名字。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病,但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马缔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因「血潮事件」而人仰马翻的密集校对作业,被说成「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在各出版社辞典编纂相关工作者间不断流传着。 置身在这股漩涡中的马缔无法预料未来的事,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马缔和荒木来到医院探访松本老师。老师上午刚做完检查,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手里写着用例采集卡。 不愧是老师,就算住院也还是把辞典放在第一位。马缔不由得衷心佩服,也为老师的气色比想像中好很多,暂时松了一口气。 看到马缔和荒木来,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让你们特地跑来,真抱歉啊!一定是内人大惊小怪联络了你们吧?其实只是住院一周做检查而已。不服老不行啊,年纪到了,有的没的毛病都来了。」 老师身旁的师母,面带歉意地鞠了躬。总是把辞典放在第一的老师,应该是不及格的丈夫吧?但实情却出乎马缔预料,老师和师母的感情似乎很好,师母正贴心地把针织衫披在老师肩上。 「老师,您不要勉强。」荒木故意这么说:「趁这个机会好好休养吧!」 「这么关键的时刻,我真是太没用了。」 憾恨之情溢于言表,老师问:「《大渡海》的进度还顺利吗?」 马缔和荒木互望,异口同声回答:「顺利。」 不能让老师担心,「血潮事件」当然不能说。 探视完松本老师、和荒木告别后,马缔回到位于春日的住处,拿换洗衣物。 马缔和妻子香具矢居住的木造三层楼房屋,原本专门租给学生。玄关处挂着的「早云庄」字样,就是当时留下来的。 马缔是早云庄最后一位学生房客,十年前房东竹婆过世,做为租屋处的早云庄也走入历史,落下最后一幕。竹婆死后由孙女香具矢继承早云庄,和已经结为夫妇的马缔小心地维护这栋古老建筑,继续住在这里。 竹婆生前,待最后一位学生房客马缔就像对家人一样,马缔的藏书不断增加,入侵一楼全部房间,竹婆一句怨言也没有。看着工作和恋爱都不顺的马缔,竹婆也总是暗中默默支持、关心。 马缔和香具矢结婚,竹婆比任何人都高兴。能和竹婆及香具矢在早云庄过着新婚生活,对马缔来说,是一段快乐又温暖的珍贵回忆。 某一年冬天,竹婆在温暖的被窝中沉睡时,安详地告刖了人世。医生说是心脏衰竭,但其实就是寿满天年。竹婆晚年食量小,爬楼梯比较吃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二楼;过世前一晚,有点快要感冒的样子。就算有些小毛病仍堪称硬朗的她,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突然去世,马缔和香具矢都惊愕不已。唯一能安慰人心的是,竹婆临终前没有承受太多痛苦,走得非常平静。 忙完竹婆的丧礼后,马缔和香具矢坐在少了竹婆的暖炉桌前,才发现虎爷不见了。在附近找了很久,也问了卫生所,等了好几天还是没有回来——虎爷失踪了;或许是察觉到疼爱自己的竹婆往生了,去旅行调适心情吧! 终于接受虎爷不会回来的事实后,马缔和香具矢从竹婆过世后一直克制着的眼泪终于溃堤。两人手牵手放声大哭、泪流不止,悲恸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程度…… 拉开玄关的格子门,马缔看向二楼,说:「我回来了。」 虎郎出来迎接。虎郎是他们现在养的猫,一只体型雄伟的虎斑猫,几年前开始在早云庄出没,和虎爷长得很像。马缔推测它应该是虎爷的儿子或孙子吧! 虎郎跟在马缔脚边,踩着会发出轧轧声的旧木头楼梯。因为一楼除了厨房、浴室和厕所外,所有房间都堆满了书,马缔和香具矢的生活空间主要在二楼。 「咦,你回来了。」 香具矢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从二楼最边间的房间探出头来:「怎么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的。」马缔走进二楼中间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换洗衣物:「因为发生了一点事,这段时间可能得睡在编辑部。」 香具矢一脸担心,但没有追问。马缔对辞典的付出,她再清楚不过,不会多说什么让他烦心。马缔也不想让已经为料理耗费心神的香具矢担心,所以没有说出细节。 香具矢正打算起床,马缔急忙阻止。 「你睡吧,没关系。」 完成早上的采买和准备后,香具矢趁开店前的短暂空档补眠。 「小光,午饭吃了吗?」 对了,还没吃,我都忘了。不擅长说谎的马缔愣了一下答不出口,香具矢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针织衫。 「我马上做。」 「可是……」 「有时间吃完再走吧?我也有点饿了。」 香具矢起身往一楼的厨房走去,虎郎满怀期待地跟在身后,下了楼梯。 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是马缔夫妇的起居室,室内的摆设和竹婆在时一样。这个季节还用不到暖炉桌,摆着的是小茶几,墙边则是旧柜子。窗外可以看见晒衣场和秋天的天空。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坛位,陈列着竹婆的牌位和遗照,和竹婆丈夫的牌位及遗照并列。香具矢的祖父很早就过世了,她没有见过,从照片看来是个帅气男子。每次看着他的眼睛,马缔都觉得香具矢长得很像祖父。 把换洗衣物和刮胡刀放进行李袋,稍微喘了口气的马缔,在坛位前上了香,双手合十。香具矢端着放有料理的托盘走了进来,虎郎紧跟在后。 「久等了。」 「谢谢你,那我开动了。」 「开动吧!」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茶几前,拿起筷子。烤鲑鱼、煎蛋、烫菠菜,外加豆皮豆腐味噌汤,汤头浓郁,味道十足。 「我好像做成早餐的菜色了。」 「不会啊,跟平常一样好吃。」 马缔这么说,香具矢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加速拌着筷子。虎郎看着鲑鱼,喵喵地哂。 「虎郎有脆脆的饲料喔!」 被香具矢一说,虎郎不情愿地把脸埋回角落的猫碗里。 「我刚才去医院探望松本老师。」 「咦?」香具矢停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食物:「松本老师怎么了?」 「住院一星期做检查。」 「这样啊,不会有事吧?」想起竹婆走得突然,香具矢继续说:「如果松本老师想吃什么,我可以做了送去。你有机会问问他。」 「好。」 「上了年纪,不能不注意身体。」 「对了!」 「什么?」 马缔停止咀嚼,端正坐好。 「松本老师到底几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会儿,轻轻吐了一口气。 「认识老师十五年,他还真是没什么变。可能超过九十岁,也可能只有六十八岁,完全看不出年纪。」 「编辞典的人,好像都有一点脱离世俗。」马缔有听没有懂地点点头,香具矢补上一句:「小光也是。」又说:「老师说不定比想像中年轻,一定很快就能康复。」 「也对。」 吃完饭,马缔提着行李袋准备出门,走了几步回头,看到香具矢还站在玄关处,手里抱着的虎郎正打着大大的哈欠。 「对了,我们部门的岸边小姐和曙光制纸的宫本先生交往了。」 「果然,他们来店里时,聊得很投机。」 「嗯,你的观察力始终这么敏锐。」 马缔和香具矢微笑着互相挥手。 流传许久的「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事实上长达一个月。 马缔和岸边几乎整个月都住在编辑部,偶尔回家拿换洗衣物又马上进公司,连和妻子及恋人好好说句话的空档都没有。 马缔对佐佐木和工读生们叮咛了好几次「不要勉强」,要大家回家休息,但没什么人照办,总是住上好几天甚至一星期,默默赶着进度。 「我来核对就行了,你们回家去,快回去。」荒木因为太太过世,一个人在家只剩寂寞,索性揽了最多工作在身上,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 问题是编辑部里累积了薰天臭气。此时的辞典编辑部成员众多,窗户却因为被书架挡住而无法打开。人的体味、纸张散发出的大量粉尘味,以及油墨味掺杂在一起,让办公室的空气变得很混浊。待在编辑部时,因为大家共处一室而没有察觉,一旦外出吃饭再回来,每个人都会皱起眉头:「哇,这空气也太可怕了。」 虽然快入冬了,但不洗澡、不洗衣服还是不行。 玄武书房本馆设有小淋浴间,大家会轮流去那里洗澡。结果其他部门向公司告状说「从早到晚都被辞典编辑部占用」,于是马缔等人改去绅保町仅有的一间澡堂。一时间,那里俨然变成辞典编辑部的专属澡堂,老板也乐得开怀。 「就是没办法洗衣服。」 用毛巾包着洗好的头发,素颜的岸边回到编辑部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校附近常见的投币式自助洗衣店,在神保町却完全看不到。 「虽然附近有好几所大学,但住在神保町的学生其实不多。」 「就是啊,而且没有人会在逛旧书店时顺便洗衣服呐!」 「喜欢古书的人比较像植物,对洗衣服没有兴趣吧!」 岸边和佐佐木一来一往地说着。 我喜欢古书,但我不是植物,而是杂食动物;马缔在心里嘀咕着。逛古书店时脑袋里当然只有古书啊,这还用说吗?这种时候若去想洗衣服的事就太散漫了,是不及格的古书爱好者。马缔偷偷闻了袖口,自认没有异味,但也没有把握就是了。 最后成立了「洗衣小组」,大家把衣服放进大袋子里,轮流负责拿到春日或本乡的投币式洗衣店,整批洗好再带回来。洗衣服费用平均分摊,内衣裤则尽量买新的或在厕所洗。玄武书房别馆的女厕多了晾内衣裤的架子,男生则把内裤晾在架在书柜间的长棍上,像万国旗海般形成一排排内裤旗。不用说,女生们抱怨连连。 「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将就一下。」 马缔向大家鞠躬致歉,并要求干了要立刻收起来,总算平息了众怒。 全员忙着四校的空档,马缔跟着曙光制纸的宫本及技术人员去了几趟印刷厂。辞典的页数多、印量大,又因为使用很薄的纸,印刷上需要精密的技术和细腻的操作,印刷厂用「极致的纸」反复试印着。 油墨调配上的细微差异,会影响纸张的着墨程度、色差和浓淡。什么样的油墨配方最适合「极致的纸」?机器要如何调整才能印出易读又精美的效果?印刷厂、纸厂和马缔一再讨论,甚至亲自到工厂直接向熟练的印刷师傅请益。 印刷方式才刚敲定,又被社内美术设计叫走。《大渡海》的装帧是由玄武书房装帧部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同事负责,因为他无视季节变换,总是和《少爷》里的主角一样穿着红色t恤,所以大家叫他「红衫男」。这位红衫男虽然是也是个怪人,却开朗又活力洋溢。 在西冈的努力下,《大渡海》的宣传计划成了玄武书房的大案子。配合出版时间,张贴在车站的大海报、放置在书店的传单等都要统一主视觉,再委托广告公司提出宣传计划。红衫男负责《大渡海》最重要的装帧设计,一副跃跃欲试、斗志高昂的神态。 「麻缔,」马缔才踏进装帧部,红衫男立即靠上前:「完成了、完成了,《大渡海》装帧的最终提案完成了!」 马缔被拉着袖子带到红衫男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以高性能印表机印出的《大渡海》装帧设计稿。包括书盒、书盒上的书腰、书衣、封面、蝴蝶页,甚至还有书头布的样本。 「尽管辞典在使用时,书盒、书腰、书衣多半会被拿掉,我还是很用心地设计了每个环节。」 顾不得一脸想炫耀的红衫男,马缔的眼光早已被桌上的设计提案吸引。 《大渡海》的书盒、书封和书衣,都是夜晚海洋的深蓝色调,书腰是月光般淡淡的奶油色。翻开书封,蝴蝶页也同样是奶油色。装饰于书册上下、遮住装订痕迹的书头布则是银色,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书名「大渡海」三个字也是银色,厚重的字体在靛蓝的底色衬托下,仿佛浮在大海上。细看之下,书盒和书衣下方,有着像波浪般的银色细线。书脊绘有一艘古帆船小图,正航行在起伏的海浪上。封面和封底印着小小的上弦月和舟的标志。 《大渡海》想表达的主旨,红衫男如实地办到了。感谢之情塞满胸臆,马缔对着设计稿看了又看、停不下来。 「怎么样?」红衫男似乎有点不安,忍不住打破沉默问道。 「很精准,而且有温度,」马缔突然回过神来:「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好,业务部的人怎么说?」 「他们还没看过呢,我想先给麻缔看啊!」 红衫男总是把马缔叫成麻缔。 「谢谢。但这是烫银吗?」 马缔指着书盒和书衣问,烫银可以展现出华贵的质感,却要花不少钱。 「别担心,印刷技术可是日新月异唷!麻缔,我会要求印刷厂『做出像烫银的感觉』。不过封面的确是烫银,但是在预算之内。」红衫男得意地说:「这些我都考虑进去了。」 「真是太感谢了!」马缔感激万分:「就这么定案吧!要是业务部有意见,我会全力护航的。」 装帧拍板定案,感觉双肩背着的重担,好不容易卸下了一边,脚步变得轻盈的马缔回到辞典编辑部。 桌上堆满了检查完的四校稿,一部分准备送回印刷厂,要请印刷厂开始印第五校的稿子。 一山又一山的稿子。 马缔重新整顿心情,拿起红笔,开始仔细检查四校稿是否有行数变动的地方。 全员出动的四校检查进入尾声,一个月来发现,除了【血潮】外,没有其他遗漏。当然,因为全部重新校对的关系,也找出之前没校到的错字和漏字,同时针对有争议的释义进行讨论,也算有成果。 「不过,还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啊!」 就像荒木说的,结束长达一个月留宿编辑部的大工程后,大家已经累得人仰马翻。 「让大家做了许多白工,真是对不起。」 马缔看着大家疲惫的脸,再三道歉。 「别这样说,谨慎永远不嫌多。」 「因为仔细检查过了,反而放心。」 学生们接二连三地这么说,虽然身心疲惫,却充满了成就感。大家开心地整理行李,准备回到久违的家。 《大渡海》能遇到一群这么好的工作人员真是太幸运了,马缔站在编辑部门口,目送回家的学生们。 历经「地狱留宿总动员」后,马缔对《大渡海》的具体样貌有了踏实感。被那么多双眼睛检查过的稿子,几乎没有错字和缺字了。「血潮事件」尽管耽误了整体进度,令人懊恼,但也让《大渡海》免于出版后才被批评的最糟状况。同时在这次修正中,补齐了其他词汇,充实了释义的内容。 《大渡海》是一本内容完整且精确度高的辞典,应该会成为使用上或阅读上都让人乐在其中的辞典。经历了留宿总动员后,马缔更加确信这一点。 看到岸边还留在编辑部,马缔对她说: 「岸边,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那……马缔你呢?」 「我打算和荒木一起去松本老师家探望。」 当初说是住院一星期做检查,但留宿期间始终不见松本老师来到辞典编辑部。师母打过一次电话来,说「老师还没完全恢复」后就音讯全无。虽然心里一直很挂念,但当时实在抽不出时间。 趁着《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再次回到预定的轨道,马缔和荒木打算去松本老师家看看。岸边原本也想一起去,却掩不住疲惫脸色。马缔说服岸边回家休息、确认隔天的上班时间后,在玄武书房别馆的门口和岸边道别。 松本老师住在千叶县的柏市,荒木似乎也没去过老师家。马缔和荒木一起从神保町搭地铁,对照地址,往东边出发。 离下班的尖峰时间还早,马缔和荒木并肩坐着,膝上放着公事包和蛋糕盒。公司附近有家老字号蛋糕店,松本老师很喜欢这里的巧克力闪电泡芙。 马缔买伴手礼的时候,荒木一直默默不语,终于在电车里开了口。 「刚才我打电话过去,说我们现在去拜访,刚好是老师接的电话。」 「老师怎么样?」 「嗯,声音听起来满有精神。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来编辑部呢?我想不通。」 因为不知道路,所以从柏市车站搭计程车,约五分钟后抵达老师家,是一栋小巧古老的独栋民宅。 按了对讲机后,师母随即开门,带他们来到客厅。不出所料,老师家满是藏书。所有墙壁都设成书柜,书柜前的地上,书本也堆到半个人高,走廊、楼梯等通道只剩下一个人勉强可通过的空间。 师母和老师的小孩不会抱怨吗?马缔叹为观止,不由得看傻了。带着些许霉味的屋内,或许是因为纸的吸音作用,有种静谧的气氛。 师母端来三人份的红茶和巧克力闪电泡芙。 「谢谢你们带这么好吃的甜点来,直接拿来招待你们,真不好意思。」 师母鞠躬致谢,马缔和荒木觉得很不好意思。客厅的门被打开,松本老师走了进来。 「让你们老远跑来,真抱歉。」 见到松本老师,马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很瘦的老师,一阵子不见又瘦了一大圈,穿着平常的西装外套,打着绳状领带,衬衫领口松得可以放进两根手指。似乎正在家里休息,因马缔与荒木来才特意换上衣服。荒木用手肘碰了碰马缔的侧腹,马缔才回过神来,为突然来访表示歉意。 老师跟师母道谢后,示意师母先离开,在马缔和荒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桌上的巧克力泡芙,脸色沉了下来。 「啊,谢谢你们带来这么好吃的甜点。」不愧是夫妻,讲的话都一样。「检查结果是,食道里有癌细胞。」 老师的话虽然传进了耳朵,却到不了大脑。一旁的荒木微微吸了一口气,马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道事态严重。 荒木小心翼翼地询问病况,老师回答现在服用抗癌剂,并到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虽然肿瘤变小了,但因为副作用的关系,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今后要持续观察,若状况恶化可能要再次住院。 面对词汇,马缔和荒木总能应付得又快又好;面对病人,却完全不知所措。想破头也说不出恰当的话,又不敢随口说「一定没问题的」、「请加油」,只能沉默着。 或许是看穿了马缔和荒木的不安与担心,松本老师刻意用开朗的声调询问《大渡海》的进度。马缔没提留宿的事,说明作业顺利进行着,同时也把装帧提案带来了,准备让老师看看。 「这装帧和我们打造的船实在太契合了。」 老师把装帧设计稿摊开放在膝上,爱怜地触摸着银色的海浪:「真的好期待!我只要身体恢复就可以去编辑部了,在这之前,有什么状况或疑问,都请跟我联络。」 「一定,无论哪个环节,都请老师不吝赐教。」马缔这么说。 《大渡海》可说是老师的命脉。如果顾虑老师正和病魔对抗,而不让他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无异于夺走了老师的生命。 马缔和荒木决定走回车站,于是在黄昏时分离开了松本老师的家,老师和师母一起在门口目送两人离去。转弯前回头一看,老师还站在门口,瘦弱的身影轻轻地挥着手。 三个巧克力闪电泡芙原封不动地留在客厅茶几上。 马缔被五校的进度追赶着,全副心思都在校对作业上。 赶不上了!不祥的预感在马缔心头浮现:要是老师发生什么事,就看不到《大渡海》的完成。虽然知道这念头太不吉利太悲观,但就是怎么样也乐观不起来。马缔和荒木到访不久后,老师再度住院。年底虽然出了院,和师母一起迎接新年,但新年一过又随即住院。荒木常常去医院探视,并将五校遇到的问题带去,请老师判断该怎么处理。 再这样下去,或许会赶不上预计的发行日,马缔内心焦急万分。寒假回老家的学生比暑期多,不容易掌握工读生人数。为了赶上因「血潮事件」而延宕的进度,马缔、荒木、岸边、佐佐木连新年假期也把工作带回家做。 到了一月中,工读生终于全员到齐,总动员进行第五次校正。因为辞典不但页数多,印量也高,印刷装订需要更长时间,校对完的部分要立即送回印刷厂,开始印刷。也就是说,最晚一月底要校完,否则赶不上发行日。 马缔接连好几天都忙到深夜,香具矢结束店里的工作后,回到家常会遇见刚下班的马缔,两人便一起在早云庄的起居室里吃着香具矢做的宵夜。平时,晚餐由马缔负责,一个人用完餐后,把香具矢的那一份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香具矢回家吃完后,清洗盘子顺便为马缔做隔天早餐。这是作息不一致的两人,互相配合的生活方式。 很少能一起坐下来吃晚餐,马缔心里很高兴,但话并没有因而变多,因为太疲倦,又担心松本老师的病情。香具矢知道马缔的状况,刻意准备了鳗鱼茶泡饭和蒜味骰子牛排替马缔补充营养和体力。香具矢店里的工作已经够劳累了——每想到此,马缔就忍不住内疚,只能以感恩的心把饭菜吃光,回报香具矢的体贴。 因为半夜吃鳗鱼和牛肉,小腹周围好像增加了一圈。再这么下去,至今无缘的中年肥胖也会上身吧!在香具矢爱心晚餐的鼓励下,马缔坚定决心,加紧脚步完成《大渡海》。 马缔忙得无法离开编辑部的日子里,香具矢抽空探望了松本老师。毕竟从梅之实时代起,老师就很喜欢香具矢的料理,也常光顾店里,不可能不担心的,于是特地做了老师喜欢的菜色送到医院,帮老师打打气。但问她「老师是否吃了料理」、「身体状况如何」,香具矢却答不上来。 「老师总是满脸抱歉地说:『是我连累了马缔……』」 「不,您对他的提拔,我很感激。他要我转达:『《大渡海》进行得很顺利,请您安心养病。』」 这样的对话一次次地重复。在灰色云层低垂的严冬里,《大渡海》的编纂作业到了最后一刻依然缓步前进。老师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一月就这么溜走了。 不论怎么缓慢,只要前进,总有一天能见到阳光。一如唐朝玄奘到遥远的天竺取经、顺利把带回的经典译成中文的伟业;一如禅海和尚每天挖一点岩石,历时三十年终于挖通的隧道。辞典也一样,不只是把词汇集结成册,更透过历经长久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带给人们真正的希望,说是众人智慧的结晶也不为过。 印刷机的转轮终于启动,开始印刷《大渡海》的内页。和荒木、岸边一起初次来到印刷厂现场的马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刚印好的纸张。 这是尚未裁切的一大张薄纸。页码的顺序和上下左右的阅读方向零零落落地排列着,但一面十六页,正反两面共三十二页的内容,已经确确实实地印刷完成了。 把这一大张纸对折四次,就变成十六张内页,页码顺序和阅读方向也一致了。留下装订用的书脊那一侧,将其他三边裁切整齐后,就是所谓的「一合」。换句话说,三十二页为一台。《大渡海》有二千九百多页,也就是九十几台,要把这九十几台全部集结起来才是一本,才能进行装订。 裁切之前的大纸,留有微微的热气。虽然明知是印刷机的热度造成,但马缔相信里面一定隐含了荒木、松本老师、岸边、佐佐木及自己对《大渡海》的炽热情感。此外,协助过《大渡海》的众多学者、工读生、制纸公司和印刷厂相关人员的心力,也一起浓缩在里面。 眼前柔和淡黄的纸张上,清楚浮现宛如夏夜的深色文字。细看正好是【明】,马缔刻意眨了眨眼,因为眼框泛出的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 「明」这个字,不只指光亮或灯火,还有「证明」的意思。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花费十五年和词汇缠斗,绝没有一丝白费,终于具体成形的《大渡海》,是大家努力的证明。 「真的好美啊!」 岸边像看着宝石般望着纸,用手帕按着眼窝。旁边站着曙光制纸的宫本,感慨万千地点着头。荒木则是小心翼翼、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触摸着。 「马缔,」确定这不是作梦后,荒木说:「马上拿给……」 「是,马上送去给松本老师看。」 编辑部选在进行「や行」之后的五校。将工作交给岸边后,马缔拿着卷成筒状的纸,和荒木一起前往位于筑地的医院。 松本老师吊着点滴,鼻子插着辅助呼吸的管子,靠坐在床上,就着枕头在写什么,似乎是用例采集卡。发现马缔两人进来时,立刻露出笑容,将铅笔放在枕头旁的桌子上。 「唉呀,看看是谁来了。马缔,好久不见啊!」 师母正巧回家的样子,在老师沙哑声音的催促下,马缔和荒木两人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 和去年在老师家相见时相比,老师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气色和心情似乎好了些。马缔谨慎地询问老师的身体状况,老师刻意表现出开朗的样子。 又被荒木的手肘轻碰侧腹,马缔才突然回神。不能待太久,老师要休息。 「其实,我们有东西想给老师看。」 马缔把纸摊开,放在老师的膝上。 「喔……」 松本老师发出呜咽声。不,应该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心底发出的喜悦之声。 「终于、终于要印制《大渡海》了……」 老师细细的手指疼惜地抚摸着页面上的每个字。是的,终于能印出来,呈现在大家面前了。马缔说完后很想紧握老师的手,又觉得不得体,所以没有行动。 「老师,《大渡海》预定三月发行,」荒木沉稳地说:「样书一印好,我们马上送过来。不,到时候请您和编辑部同仁一起庆祝吧!」 「好期待啊!」松本老师抬起头,像抓到美丽蝴蝶的少年,微笑着说:「荒木、马缔,真的很谢谢你们。」 松本老师等不到《大渡海》完成,在二月中过世了。 接到荒木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马缔错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话,默默打开编辑部的置物柜,确认黑领带是否在里面,又觉得只顾着找黑领带的自己很怪。情绪和行动连不上,完全不能控制。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的成员们,协助师母处理守夜祈稻和告肘式等后事。马缔这时候才终于知道,松本老师享寿七十八岁。还不到退休年龄就辞掉了大学教授的职务,全心投入辞典的编纂。没有收弟子,也和学校的派系保持距离,只将一生奉献给辞典。 松本老师还在大学任教时,就已经和荒木一起编辞典了。荒木是松本老师的好伙伴,近半世纪的时间里,以编辑身分协助老师、鼓励老师,合力完成了好几本辞典。这样的荒木没有流泪,反而招呼着前来上香的宾客。尽管举止和平常一样稳重,脸颊却因悲恸而削瘦,失去血色。 丧礼结束后,马缔在黄昏时回到早云庄,很不情愿地在玄关洒盐净身。如果老师真的跟来了,希望能一直保佑我们。 早一步到家的香具矢已经换下丧服,一身便服等着马缔。因为担心马缔,香具矢延后了开店时间。两人默默地朝二楼起居室走去,香具矢泡了焙茶,和马缔不发一语地喝着。 「我……来不及……」 马缔喃喃自语,没有让松本老师看到《大渡海》。如果在辞典编辑部的不是我,如果是其他编辑,《大渡海》一定能早一点完成。是我没用,不能让老师在离开人世前看到等待多年的成果。 马缔发现自己正在啜泣,在香具矢面前掉眼泪实在太没用了。虽然这么想,却克制不住泪水与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瞬间溃堤。香具矢在马缔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轻抚马缔颤抖的肩膀。 《大渡海》的庆祝酒会在九段下的老牌饭店宴会厅举行,那是樱花正含苞待放、三月下旬的前夕。 辞典的执笔学者、制纸公司及印刷厂的相关人员都在受邀之列,出席人数上百。玄武书房社长上台致辞,为热闹华丽的宴会拉开序幕。 会场内侧设置了及腰的桌子,放着《大渡海》和松本老师的遗照,装饰着鲜花,还供上二合日本酒和酒杯,宛如祭坛。来到会场的师母凝视着老师和辞典,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可惜没办法招待工读生,马缔这么想,一边在会场内向每位出席者致意。超过五十名学生如果来到会场,肯定会像蝗虫过境稻田,把所有料理立即扫光吧!玄武书房的经费没有这么充足,还是另外在居酒屋慰劳学生好了。 今晚也邀请了主要书店和大学图书馆的相关人员,二周前发行的《大渡海》好评如潮。书店的销售比预期好,这场宴会是追加订单的好机会,玄武书房业务部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特贩部和宣传广告部的人也忙着替来宾斟酒、寒暄,接待相关人士。 「马缔!」 听到叫唤声回过头,看到西冈正离开谈话的人群,朝马缔走过来。服贴的西装前胸口袋露出红色手帕,还真是盛装打扮。衣着和平常一样的马缔,不由自主地盯着口袋里引人注目的手帕。 「《大渡海》的最后一页,有我的名字呢!」西冈感激地说。 「是的。」 「是马缔的意思吧?」 「松本老师住院后,由我代笔。事先当然和老师商量过,老师也同意。」 西冈曾是辞典编辑部的员工,也为《大渡海》尽了许多力,当然应该把名字放上去。不知道西冈为什么感激的马缔,歪着头说: 「不会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吧?」 「不是啦,是……我其实没做什么……」 西冈轻拍马缔的背,再度回到人群中。他刚刚似乎小声地说了「谢谢」,但也可能是马缔听错了。西冈已经眼尖地发现广告代理商的人,正油嘴滑舌地和对方打招呼:「多谢多谢,荻原先生,这次真感谢您的帮忙啊!」荻原先生笑得很开心,看来西冈还挺有两把刷子的。 打了一轮招呼后,马缔走到祭坛前,师母正怜惜地翻着《大渡海》。 「松本第一次住院时,似乎心里就有数了。」站在马缔旁边,师母平静地说:「当然,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到最后一刻都还挂念着《大渡海》。」 「无法让老师看到《大渡海》,是我不好。」马缔深深鞠躬。 师母摇摇头:「别这么说,松本很开心,我也是。因为他花费一生心血的《大渡海》,终于出版了。」 师母把《大渡海》轻轻放回松本老师的遗照旁,点头示意。目送师母离开祭坛后,马缔对着遗照默默合掌。 「辛苦了!」 以为是老师的声音而讶异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荒木来到了身边。 荒木也变老了啊!这也难怪,为了编一本辞典,转眼就过了十五个年头。 「你似乎很沮丧。前几天我去月之里,香具矢很担心你。」 「很对不起松本老师,我能力不足。」 虽然羞于启齿,马缔还是吐露了心情。 「我猜到了你的想法,带了好东西给你。」荒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白色信封,说:「是松本老师留给我的信。」 马缔目不转睛地盯着信,接下信封,拿出信纸。 看惯了用例采集卡上老师的笔迹,意外发现信上的字特别有力。 在最后关头,我无法尽到监修者的责任,谨向辞典编辑部的各位致歉。《大渡海》问世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但是,我没有不安,也从不后悔。 因为我已经可以想像《大渡海》被众人当成宝物,横渡文字大海的模样。 荒木,有件事我要更正。我曾说过「今生再也找不到跟你一样优秀的编辑」,我错了,多亏你找来马缔,让我能够再度在编辞典之路上前进。 能遇到你和马缔这样的编辑,我真的很感激。因为有你们,我的人生过得十分充实。有没有什么词汇比「感谢」更能表达我的心意呢?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有这样的词,我在那里也会制作用例采集卡的。 编纂《大渡海》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快乐。在此祈求大家的《大渡海》能永远幸福地航行下去。 马缔细心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看着松本老师的遗照、印着老师名字的《大渡海》及会场每一个人的面孔。 词汇有时如此无力,不论荒木或师母怎么呼喊,也留不住老师的生命。 但是,马缔这么想,我们并没有完全失去老师。正因为有词汇,最重要的东西将一直留在心底。 即使生命结束,肉体化成灰。对老师的回忆仍将超越肉体的死亡,印证着老师的灵魂永远长存。 老师的模样,老师的言行举止,为了将这一段又一段大家交谈、分享的往事传达给后人,词汇是不可或缺的。 马缔突然想像,自己的掌心握着那只不曾碰触过的手。和老师见面的最后一天,在医院里没能握住的,又瘦又冷但应该光滑的手。 为了与死去的人相系、与尚未来到人世的人相系,人们创造了词汇。 岸边和宫本正吃着蛋糕,明明庆功宴前才宣告既然是编辑部的一员,就要贯彻招待的任务、绝对不吃东西……这会儿却开心地和宫本分享着彼此手上的蛋糕。佐佐木靠在墙边喝着白酒,西冈依然长袖善舞地和会场内的人交际着。 每个人都打从心里为《大渡海》的完成而高兴。 我们完成了编舟计划,编纂出一艘坚实的辞典之船,载着古往今来想传递心意的灵魂,航向丰饶的文字大海。 「马缔,明天要开始进行《大渡海》的修订作业罗!」 荒木说着,边催促着马缔往会场中央走去,脸上闪现百感交集的表情。也可能是马缔的错觉。 人还在庆祝的晚宴上,心已经开始思考《大渡海》的未来了,不愧是荒木,简直是松本老师的灵魂伴侣。 辞典编辑没有结束的一天。乘着希望之舟在文字大海上的航行,永远不会结束。 马缔笑着点头: 「趁今晚多喝一点吧!」 留意着杯里的酒泡不让它溢出,小心地往荒木的酒杯倒着啤酒。 谢辞 撰写本书时,获得许多相关人士的帮助,谨此列出,致上万分谢意。文中若不慎有不符事实或未尽周全之处,恳请指正。 岩波书店辞典编辑部 小学馆国语辞典编辑 王子特殊纸株式会社 平木靖成、森胁由里子 佐藤宏、松中健一、香川佳子、楠元顺子、小林尚代 相马太郎、楠泽哲 云田晴子、大久保伸子 伊藤博夫、高桥秀夫 铃木浩、光英麻季、大川薰 引用、主要参考文献 《广辞苑》(岩波书店) 《岩波国语辞典》(岩波书店) 《日本国语大辞典》(小学馆) 《大辞林》、《新明解国语辞典》(三省堂) 《大书海》(富山房) 《辞典与日本语:解剖国语辞典》(仓岛节尚著·光文社新书) 《国语辞典是这样编成的如何做出理想的辞典》(松井荣一著·港之人) 《解读背后及深层意义的国语辞典》(石山茂利夫著·草思社) 《明解物语》(柴田武监修/武藤康史编著·三省堂) 《邂逅日语50万字:辞典制作的三代轨迹》(松井荣一著·小学馆) 《日语与辞典》(山田俊雄著·中公新书) 《图说日本辞典》(冲森卓也编著·樱枫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