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 楔子 孙旻:听说人死后会先去到乐园,经由审判后才得以进入天堂。你在天堂了吗?天堂,有没有春夏秋冬?你会不会冷?有没有遇到我舅舅? 孙旻:天堂有多远?你往下看,能不能看见我? 孙旻:我想你。 孙旻:你会在天堂待多久? 孙旻:天堂真的没有病痛吗? 孙旻:我决定去算命,你别骂我笨。 孙旻:同事在讨论赏樱的事……明知你收不到我的讯息,我还是改不掉习惯……我只是很想你。 男人踏出浴室,头上毛巾覆了他半张脸,他手臂半抬,随手抹了下湿发;眼一抬,觑见桌面上那支只存了一个电话号码的手机,他移步靠近,取了手机往窗边那张单人座布沙发一坐。 开机,键入密码,简讯提示声响起;他点开简讯,读取最新一则讯息,低敛眉眼,盯着上头的内容出神。 房内的光线在他五官线条上晕出柔软,他动也不动,犹若泥塑;回神时,他指尖点了点,反覆读取每则开头为「孙旻」的讯息,直到眼睛微微酸涩。 捏了捏眉心,他舒口气,键入讯息── 习惯了,就别改了。 他随即放下手机,起身望窗外。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静,仅有几盏路灯透出幽微的光芒,他盯着那光晕数秒,慢慢合上眼,他想着她。 身后有铃声响起,惊动了他,他倏然展眸,回首凝视那沙发上发出响铃的手机──他竟忘了关机。 手机萤幕持续亮着,显示来电者的姓名,他不需细看也能猜到是谁。 他怔怔望着电话,迟疑不已。 接?还是不接? 第一章 「今天好冷!」卢唯芯提着两大袋食材进屋,以脚轻踢门板。 「怎么不打电话上来让我下去帮你提?」孙旻起身走来,锁了门,接过她手中袋子。 她看一眼他苍白的脸孔,软声说:「因为冷,不想让你吹冷风。」她瞄瞄他身后,喜问:「高汤滚了没?」 「你真会算时间,刚滚。」他把食材搁在空间不大的流理台上。 「我洗一下菜,很快就好。」她脱掉外套,走到流理台前。 洗净双手,卢唯芯瞄一眼汤锅,里头的高汤咕咕冒着泡,她将电磁炉火温度调至保温状态,随即拿出蔬菜清洗。 「上一整天的班了,我来吧。」孙旻挽着袖子,从袋子里拿出其它食材。 「不用。水很冰,你不要碰。」他怕冷,尤其这种寒流天,身子冷得像冰。 孙旻笑得斯文。「有没有这么虚弱?」 「有,你就有。」家族遗传性的先天性心脏病,他阿姨与姊姊皆因心脏病发过世,她怕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他身上。「上次你突然全身瘫软,动也不动,连话都说不出来,我被你吓得魂快飞了。」送医急救,休养了两星期才康复。 「那是意外。」那几日为了一份报告,让他熬了几天夜,就这样突然病发。 「就是最怕这种意外。」她洗着高丽菜叶,低垂的眼帘渐渐湿润。 听见她声音微哽,孙旻浮起温柔的笑,从她身后轻轻抱住她。「我知道。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以后不管再忙,一定不熬夜,这样就不会有意外了。」 她红着眼眶睨他一眼。「真的?」 「真的。」他抬手轻捏她下巴,凑唇吻她。 她笑两声,怕手上的水弄湿他衣服,以手肘顶开他。「你唇好冰,不给亲,等等喝完热汤才给亲。」 他松手,噙着笑退到一旁静静看她。她把洗干净的火锅料依着食材熟成所需时间,一一摆入汤锅里,按了高温键,再陆续加入蔬菜类……她是个勤快的女孩,在书局站了一天,来到他这里,没听她喊过一声累,衣袖挽了便开始做饭。 自小独立的生活培养出她的好手艺,淘米洗菜,每个动作俐落流畅,与他身边认识的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爱玩爱追求时尚的女孩不一样。他陪她上过黄昏市场,她清楚价格,精打细算,遇上辛苦的老农,她下回一定再光顾;遇上见她年轻想坑她的菜贩,她不忘多要几根葱,然后下次拒绝再与这样的商人交易。 他很喜欢她,他欣赏她的坚强,他很久以前便打算毕业后先与她结婚,把她绑在身边,可心里还有另一道声音不断提醒他:你凭什么? 他有不错的家世背景、他没有不良嗜好、他深爱着她、他自信他待她甚好,他也相信他一辈子不变心,然而再多的好都不及一副健康的身体。一个随时会离开人世的男人,一个可能无法陪她到老的男人,拿什么承诺他心爱的她? 他知道他自私,但又享受着这样一面拥有她的爱,一面鞭笞自己良心道德的变态感。 卢唯芯发现他盯着自己瞧,脸微热,甜软地怨声道:「一直盯着我看,又不是没看过。」 他捏捏她脸颊。「看能不能把你看腻,换一个新女友。」 「我这么好,你才舍不得换掉我。」 「懂不懂矜持啊你。」他笑。「女孩子矜持一点比较得人疼爱。」 「你不就爱我这样?」她笑咪咪的。她不是不知道他担心什么,不是听不出他口气里的情绪,她才不管别人爱不爱她,他爱她就好。 「你的脸皮真的愈来愈厚了。」 「厚一点好,皮厚不怕冷,晚上睡觉给你当暖炉用。」她转移话题,指使他工作:「戴上隔热手套,把火锅移到桌上。」 孙旻依言将火锅端至小茶几上,摆好碗筷。 「饿了就先吃,我收一下。」她头没回,微扬声。 「不饿。整天在家闲着没事,没有消耗体力,怎么会饿?」他淡声说着。 她顿了下,转身看他。「读书也需要耗费心神体力。」 「没有你消耗得多。」 「那又不一样。你还在读书,但我在上班了,上班哪有可能都不做事的。」他与她同龄,若她继续升学的话,今年该与他一样,皆是大四生,然而现实生活让她明白,追求梦想的前提是先喂饱肚子。 「所以我们一起吃饭,没有你在忙我却先吃的道理。」 「你愿意等我,那当然是最好的。」她抿着甜蜜的微笑,迅速将流理台整理干净。 他一向吃得简单,也吃得少,半是因为他食量向来不大,半是因为他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吃得太精致。一锅火锅还剩下大半锅,两人便撑着肚子放下碗筷,她躺在他腿上,侧目瞄一眼还冒着热气的火锅,道:「应该把千瑜叫来吃的。」 孙旻低眼,长指绕着她的发丝。「不怕她又说你把她当馊水桶?」 「她是嘴巴嚷嚷,其实很爱吃我煮的火锅。上星期日看我从家里拎两袋外婆熬的高汤,还不断追问我哪时要煮火锅。」外婆熬的高汤很浓醇,不是什么大骨、金华火腿还是干贝熬的高级浓汤,而是外婆自种的甘蔗和蔬果熬成的,每回回家,外婆若正好有熬高汤,就会塞给她几包让她带回租屋处。 「你怎么跟她说?」 「我说我要来你这里煮啊。」她枕在他大腿上,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她没抱怨?」 「当然抱怨,说我重色轻友。」想了想,她又道:「她说得也对,因为我先认识她,才认识你的嘛。」她读夜校时,和外公外婆住在老家,每日早起通勤到学校附近的书局上班。 书局在学区,非连锁书店,卖的东西很多样,为了方便学生,七点便开始营业,她当时上八点的班,四点下班;毕业后为了赚更多钱,她改上七点的班,直到五点才由老板来接她的班。 七点的班她得搭最早六点发车的公车,还不一定能准时开店,才决定在附近租了个雅房,而千瑜是她的室友之一;合租至今,她与千瑜的交情要比大一开学才南下读书的孙旻多了几个月。 孙旻不是当地人,因考上这里的大学才在这里租屋;他开学后一次到书店购买文具,那是她与他第一次见面。隔日他来订书,留了电话,当她致电通知他来取书时,他主动与她交谈,问她这附近有哪些好吃好玩的。 她介绍了一堆,他只是浅笑聆听,在她说完后,他说他不识路,请她充当导游,然后他与她就这么开始,直到这一刻。 「那下次你可以请她一起过来吃。」孙旻诚心建议。 「我有邀她过来吃,她说不当我们的电灯泡,而且她本来就和她男朋友约好要去逛夜市。」 他拨开她额前刘海,问她:「想逛夜市吗?我们出去走走?」 「不要,外面好冷。等等洗完澡,窝在被窝里看电视多舒服,何必去夜市人挤人呢?」她侧过身,把脸埋进他肚腹。 「你老是跟我待在家,快成宅女了。」他掌心顺势贴上她后脑,轻轻抚摸她发丝。她怕他心脏受不了,宁可陪他关在房里哪也不去,他为此感动的同时,也怀有愧疚。 「宅女有三好,单纯、细心、花钱少。」她转过身来,笑咪咪地仰望他。「你看我有多好。」 他半眯起眼睛笑,温声道:「去洗澡,洗完就能上床看电视。」 「我再躺一下,洗完碗再去洗澡。」 「这些我收就好,这点事我还能做,别把我宠得像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一样。」 「你就算成为那样的少爷,那也是我有这个能耐呀。」她厚脸皮地说完,坐起身来,两手抱住他双肩,在他唇上吻了又吻。「现在热了,比较好亲。」语末又在他两颊上「啵」两下,才蹦跳着脚步,拿了干净衣物进浴室。 第二章 她一进浴室,孙旻皱起眉,喘了两声,起身翻出药丸塞入口中,取水大口饮下,两手撑在书桌上,待舒服些了,才坐回沙发。他半垂眼帘盯着茶几上的碗盘,自嘲地想,连洗个碗都有困难,他还能做什么? 卢唯芯方踏出浴室,看到的便是他后脑靠着椅背、脸微微仰起、合着眼帘的模样,她心一跳,快步移至他面前,她唇张合了几次,才鼓起勇气低唤:「阿旻?」 他不动,她摇晃他肩膀。「孙旻?孙旻!」 他展眸,眉眼有些倦态。「怎么了?」 她吁口气,拍着胸口说:「吓我一跳。你睡着了!」 他搓搓两颊,稍回过神了,才轻快地开口:「我每天都在睡觉,你不要这么紧张。」见她头发还包在毛巾下,他促道:「先把头发吹干。」他起身,叠起两人的碗筷。 「放着我收。」她按住他的手。「你先去洗澡,我看你好像很累。」 她一脸不容他拒绝的态度,他抿唇笑一下,拿了干净衣物进浴室。再踏出浴室时,她长发已干,所有东西也都收拾干净,她靠坐在床头,转着遥控器。 见他湿着发走出来,她关了电视,跪坐起来。「我来帮你吹头发。」 吹风机嗡嗡声音下,他任由身后人在他发上乱拨乱揉,她柔软的身体在他背上蹭啊蹭的,他叹口气,抓过吹风机,反身抱住她,凑嘴便吻上她的唇。他吻得深入缠绵,但也只是吻而已,随后翻过身,躺在她身侧,将她抱进怀里。 她在心里叹气。他身体明明起了反应,她也时常在这留宿,他却从来不将亲密关系深入。她曾厚着脸皮问他,他不想要吗?他说他身体不好,怕有万一;但她很清楚,他是怕他不长命,真与她有了关系,他无法负责到底。 孙旻安静地抱着她,因这样的拥抱无比珍贵;稍长时间后,他才想起什么似地开口:「你知道今年春节,你哪时开始休假吗?」 今日店里进了一批农历春节相关用品,卢唯芯光是将东西打标上架就忙了一整天,她累得快睡着,听见他的声音才稍醒神。她在他怀里翻过身,说:「老板没有提这件事,可能是因为时间还早。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吗?」 「还有一个多月。」他点头。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打了个呵欠,半合着眼。 他微微眯起眼睛,眉梢眼角很温柔。「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梅花开得漂亮,想带你去看看。」 赏花?她喜欢他这个想法。她闭着眼,唇角含着笑意地说:「可以先等一等,因为再一个月就是樱花季了,到时候有梅花也有樱花。」 「你比较想看樱花?」他低眸看她。她面容恬静,抿着淡淡的笑容。 「樱花比较美。」她笑一下,将自己的脸蛋更深埋进他胸口。「等外公康复,我们也可以带外公和外婆去看樱花……」 「好。」他揉揉她后脑。 「……希望外公……外公快好起来……」洗过澡的他好香又好暖,她在他胸口蹭了蹭,缓缓合上眼帘。 她的生活一直过得辛苦,在人生这条路上,她注定要比别人多绕一点路,但她始终愿意相信多走一点路的她,可以懂得更多;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孙旻,这个令她生活充满爱的男人,会是她最强大的支柱。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直至感觉似有冷风钻进被里,寒意涌入四肢百骸,她才猛然惊醒过来。她睁眼看看四周,再瞄向窗口,窗外的世界一片黑,天还未亮? 摸来床边桌上的闹钟一看,才凌晨两点三十七分;置回闹钟时,身体动作稍大了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脚,无意的动作却令她心一颤──他脚底太冰凉,这样的冷很不寻常。 平日里,他四肢一贯冰冷,夏天摸起来也是凉凉的,但在被窝里不该如此。她掀唇唤他:「阿旻?孙旻!」她迭声唤,他毫无反应。 仅床边桌一盏小夜灯的屋里,她瞧不清他神色,她坐起身摸到墙上开关,摁开电源,转头见到的孙旻一脸死白,合着眼帘动也不动。她心跳紊促,咚咚咚地像有人在她耳边敲鼓,她伸手,急切地去摸他的脸,却摸不到他的体温。 她手微移,探出一指凑到他鼻下……她倏地下床抓起电话,拨通报上地址。 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全身发颤,她咬着下唇,抑住喉头涌上的酸苦,抖着两腿勉力离开原地,打开了房门──她从未这样期待救护车的声音到来。 是不是喝醉了就能忘记所有她不想记得的事?要不,怎么一堆人喜欢借酒浇愁?但这里的酒却太不像酒。 她以前曾因好奇偷喝过家里的米酒,又苦又辣,和眼前这杯是天差地远的滋味。这么甜的东西应该是果汁吧?若非服务生推荐这杯超受女生喜爱的「超级环游」,她才不点这只有甜味和人工香味的酒。 一杯喝光了,三百元也飞了,人却还这么清醒……卢唯芯又坐了会,一楼忽传来骚动,她侧脸往下看,前头的舞台多了三名穿着清凉的辣妹,一阵鼓噪后,三人在台前开始扭动曼妙躯体,底下的尖叫声随着三人的热舞扬高热烈。 她趴在栏杆上,看着那三名辣妹,不明白她们为何要穿得如此暴露在这些人面前跳舞。这里的一切一切,于她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准备走人,起身时身子晃了下,她扶着栏杆站了会,才拎起背包下楼。 「还没喝醉的,举起你的手……」付了钱,走出夜店大门时,身后传来dj亢奋的声音。她笑了一下,仰首望天,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 孙旻的租屋处被他家人退租了,她是今天上班前去到他租屋处,想带走前两天为他收拾的物品时,才从房东那里知道他母亲已早她一天将那些她打包好的物品带回孙家,也才听房东说起他昨日告别式的消息。 退租的房子她哪还有资格再踏入,但回自己的租处又害怕室友们关切的眼神。那种不想他人为她担心,只好不断欺骗对方她很好的话语她不想再重复,她明明很不好啊。 一声「叮咚」令她回神,她侧首望去,前头不远的便利商店招牌吸引了她的步伐,她进入商店,商品架上摆着独家引进的德国啤酒,她买了半打,拎着啤酒就坐在外头椅子上喝起来。 她垂着眉眼,安静地啜着啤酒,喝光一瓶,再拉开第二瓶拉环时,隐在暗处那道自夜店跟出来的高大身影动了动。 男人跨出两步,倏然间又止步,退回阴暗处,沉沉地看着她仰首灌下第二瓶。这样喝怎么可以,即便啤酒酒精浓度不高,一个女孩家能撑多久?隔壁是龙蛇混杂的夜店,她坐在这里猛灌酒,就不担心自身安危? 他拿出手机,正欲拨号,余光有她晃动的影像,他侧首望去,只见她弯身,双手摀脸贴着大腿,两肩颤动不停,背起伏得厉害;再过一会时间,她松开手,坐直了身子,以手背抹着下巴和人中。 卢唯芯哭得很可怜,也哭得隐忍,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开始打起嗝来,渐渐抑制不住呜咽,只好低首咬自己手臂……她找不到孙旻了,找不到了…… 那夜他在她身边断气,她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连他没了心跳都不知道,她若是早点醒过来,他还有机会活命的。 是她的错,如他母亲那日赶到医院见他最后一面时所说那样,说要不是她睡得太沉,就不会错失急救时间。所以她活该被孙家惩罚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她活该被孙家带走他所有物品、一样值得纪念和回忆的物品也不留给她……可是她真的很想他……阿旻…… 「你就让她一个人喝酒,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睡觉?」林千瑜赶到时,男人站在与她约定的角落,怔怔看着趴在便利商店外头桌上、似是睡着的卢唯芯。 第三章 他当然也担心,但转念一想,喝了酒她今晚会好睡一点,何况他在这看着。 沉默了会,他神色淡然,低声道:「她喝醉了,你送她回去。」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要把她带回去,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林千瑜看着男人干净的眉目。 他静了静,掀唇道:「这么晚了,天很冷,你先送她回家。」 林千瑜不以为然地睐了他一眼,上前去唤卢唯芯,也不知是真醉得不省人事还是睡沉了,竟是动也没动。 「唯芯,醒来,我们回家。」她拍拍卢唯芯的脸,却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她叹口气,双手试图撑起卢唯芯的身体,奈何身为女人的她,力道很有限,试了几次仍无法移动这副进入睡眠的躯体。 林千瑜挫败地抬眼,下一秒男人大步走来,轻问:「叫不醒?」 「是啊,她现在这样我要怎么带她回去?」 他抿着唇犹豫着,却听林千瑜又问:「你开车来的吗?」 他低应一声,随即瞠眸看她。「你……」 「不然你有更好的方法吗?你认为我能抱她上车、抱她上楼、抱她上床?还是要我用拖的?」 几分钟的时间,他已把车开来停妥;他下车移步至林千瑜身前,背过身弯了膝,矮下身子,将睡着的女子双手拉至自己肩上,两手分别勾住女子腿膝,直起身子将人从椅上背了起来。「帮我开车门,你先上车。」 怕她滑下,他脚步不敢太快,身后那柔软的躯体忽然动了动,他心一颤,定住不动,深怕她在此刻清醒过来。 「阿旻?」卢唯芯只觉眼皮重得睁不开,但那承着她重量的身体好温暖,她勉力掀睫,视界模模糊糊,仅隐约瞧见一个男人的后脑,还有他纯白色的衣领。她笑了一下,两手紧搂男人脖颈,心满意足地合眼,贴着他的颈项呢喃着:「阿旻,你洗了什么?好香……阿旻我好想你……」 他屏息,动也不敢动,直到林千瑜疑惑,下车走来。她先瞧瞧他背上的人,才细声对他说:「她又睡着了。」 他点头,几乎是气音地说:「你上车。」 林千瑜刚钻进后座,他随后弯身,小心翼翼地把卢唯芯放进车里。他动作放得很轻,捧着她的脸颊,让她的后脑贴着椅背,再为她系上安全带后,才坐进驾驶座。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喝酒?」林千瑜坐在驾驶座后方,瞧不见男人表情,透过后视镜盯着男人的脸。但他不回话,一双静深的眼睛盯着前头,她性子没他深沉,按捺不住,再问:「你不会是跟踪她吧?」 车子沉稳地行驶在车道上,向后飞逝的灯束在他面上断断续续地滑过,像那些模糊往事。他静默了好一会,才勉强给后座的人一声「嗯」。 「跟一整天?」林千瑜微扬声。 「不是。」他从后视镜看一眼后座那张熟睡的脸蛋,才道:「我在接近她下班时间到书局外头等,看她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走,不放心,就开车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她跳上公车、看着她走进夜店,再看着她点了酒。 「你时间还真多。」她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他不讲话,闷得要死,她问:「你打算这样的生活要继续多久?」 沉吟片刻,他低嗓才起:「我不知道。能多久是多久,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能多久是多久……她要是每天都这样喝,你要每天跟踪,然后每天打电话叫我来送她回去?」她难以认同。 「不会。她不可能每天这样喝。」 「你又知道了?」 「你不是说她今天才知道告别式的事,没能送最后一程,她心里难过?所以她应该只是想发泄。让她这样醉一晚也好,总比她什么都不说,一个人闷着要来得好。」 林千瑜想了一会,问:「然后呢?你要看着她慢慢忘记这段感情,接着投入新恋情吗?最后是不是等到她结婚了、孩子生了、过得幸福了,你才能放心?」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他对上后视镜里她的眼神,笑了笑,样子有点涩然。 她翻了个白眼。「拜托!你真的这样打算?先不说我一直都不认同你这种做法,我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让你随传随到。虽然我跟她感情很好,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啊。」 「我知道,我会再想想看该怎么做。」 「有什么好想的?光明正大面对她不就好了?难道要这样躲在暗处偷偷摸摸一辈子?」 「这样对她最好。若是光明正大面对,她能接受吗?」 「那你呢?」 他不吭声,也没有任何表情,她自讨没趣,转首盯着车窗外头,直至车子在公寓大楼前停下。 他解开安全带,把车钥匙塞给她。「麻烦你锁车。」随即下车绕到后头,打开车门,将人背了出来。他随着林千瑜一路往大楼走去,进电梯,直达她们位于五楼的租处。 「她房间在这里。」林千瑜打开其中一扇门,摁了电源。 把人抱上床,正要抽回手,卢唯芯动了下,双手猛然抬起抱住他颈项。「孙旻……」她微哑的嗓音就这么钻进他耳膜,他怔了瞬,动也不敢动。 他脸庞贴住她的一会,确定她未醒,这才轻轻拉下她的手,为她拉上被子。 他直起身子看她。她其实睡得很沉,除了微肿的眼皮瞧得出她哭过之外,她睡容恬静得像是毫无烦恼的孩子。 「她这几天睡得很不好吧?」他低声问。 「当然,怎么可能睡得好。」林千瑜两手环胸,看着床上的室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哭、不闹,问她都说没事。」 想起了什么,复又开口:「上周末我跟姜晓希……就另一个室友,我跟她一起看片子,那天我们在我房里看到半夜一点多,晓希肚子饿说要煮泡面,我们两个从房里出来时被她吓了一大跳。你知道她大半夜在干嘛吗?」林千瑜表情夸张地接着说:「她就站在走道上,眼睛盯着大门瞧,也没开灯。我问她在干嘛,你知不知道有多毛?她说她在等孙旻来看她,因为孙旻死后都没有入她梦里。」 忆起那画面,林千瑜忍不住抱怨:「大半夜不开灯,她长发披散站在走道上,还说在等孙旻。拜托,她那样真的会吓死人的,我真的被她吓了一大跳。」 「后来呢?」他目光未移,依然落在那张睡颜上,心疼凝视。 「要她去睡她不要,我总不能把她敲昏,所以我泡面吃一吃就回自己房里睡觉了。」话刚说完,她瞪大了眼。「你该不会是猜到她好几天没睡觉,所以默许她喝酒,好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他轻轻扬唇笑了一下,不否认,却也没承认。「我该走了,谢谢你的帮忙。」 「你是该谢我啊,我可是昧着良心在帮你。」 他转身欲走,不经意瞄见一旁她放在梳妆台角落的相框;他拿起相框,盯着照片中的人物,是她与她双亲的合照,照片中的她,应该七、八岁左右。 林千瑜见他盯着那张照片,开口说:「我有听她说过,这是在她爸妈出事前拍的,那年她好像小一。」 「她爸妈是她小一那年的寒假离开的。」他放下相框,又随意地看了看这房间里的摆设,才道:「我先回去了。」 他步出房间时,忽又停步回首。「等一下记得用她的手机拨你的手机号码。」 林千瑜愣了下。「为什么?」 「她醒来要是问你她怎么到家的,你才有足以令她信服的理由。」不待她反应,他拉开大门离开。坐上车时,他抬首望了望五楼,忽然就笑了一下。 其实千瑜说得没错,他见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