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作家的异搜事件簿》 第一章 死者复活事件──僵尸吃肉吗?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草莓鲜奶油蛋糕和巧克力蛋糕,蛋糕卷加上蒙布朗和苹果派。放置着大型南瓜灯笼的台前,是一整排用巧克力做成的蝙蝠,和以鬼怪图案装饰的南瓜慕斯和南瓜派。 十月的某个假日,新宿京王广场大饭店的甜点吃到饱门庭若市。每到这个季节,店内装饰、菜单都使用幽灵、南瓜或蝙蝠等造型做成万圣节样式。手拿托盘浏览甜点台的顾客们不时发出惊呼,纷纷按下快门拍下甜点们可爱的身影。 店内的女性顾客占有压倒性比例。对于世界上大多数女性而言,甜食和聊天可是必备的心灵营养,定期摄取能让心情轻松,滋养每天生活所需的元气。相对地,卡路里这种可恨的东西也会为身体带来些许负担,但这个问题就先暂时放在一边吧──至少在此时此刻。 世界上大多数女性当然也包括濑名朝日在内。 「哇,这个蒙布朗看起来好好吃!」 朝日从堆成小山的盘中先选择了蒙布朗,因为浓郁栗子酱和洋酒香气在舌尖上融化的幸福感闭上双眼、全身颤抖;接下来将黑樱桃派送入口中,又是一阵感动袭来。她真心庆幸自己是有美食就能感到幸福的人。 「朝日,这个南瓜慕斯味道也很棒喔。等等要不要去拿?」 从朝日对面座位发出沉稳嗓音推荐的是日高茉莉。 外观完全是纤弱和风美人的茉莉,是朝日大学时期的好友。两人毕业后依然维持很好的交情,今天在新宿wald 9一起看完电影后就直接来甜点吃到饱。 「万圣节时期来真好。我超爱南瓜,其他时候的南瓜甜点种类就没这么丰富呢。」 「嗯,万圣节装饰也好可爱!让人想看《圣诞夜惊魂》~」 「对啊,回家要拿出dvd重看了。但是看完就会顺便想看《地狱新娘》耶,提姆波顿导演真是天才。」 朝日和茉莉都很喜欢看电影,不但时常光顾电影院、看电影杂志,蓝光和dvd也一定买附花絮的豪华版,连影评也看得很开心──这种程度的电影爱好者,朝日身边除了茉莉只有一个人。 不过,朝日与茉莉喜欢的电影类型稍微不同。 「茉莉,你最近有推荐的电影吗?」 「《傲慢与偏见与僵尸》吧。」 面对朝日的询问,茉莉立刻回答。 「我是在电影院看的,看完又买了蓝光回家欣赏。影像真的非常棒,处处可以感受到导演的美感。而且主角莉莉?詹姆斯是无可挑剔的美女。她也是真人版《仙履奇缘》的女主角,但我觉得这部片把她拍得更美。她和姐妹们准备参加舞会的桥段,我不知道重看了几次!把各种武器藏在洋装下的模样,刻划得美丽又帅气。故事的基本架构是《傲慢与偏见》,所以推荐你务必要搭配绮拉?奈特莉主演的《傲慢与偏见》一起欣赏。」 「啊……我看过《傲慢与偏见》……但僵尸……」 看到一如往常用稳重口吻热情述说的茉莉,朝日不禁苦笑。 唯独恐怖电影朝日无法接受,尤其是鲜血和内脏乱喷的类型更是害怕得看不了。但茉莉与她纤弱的外型相反,非常喜欢恐怖片和血腥片。学生时代的某次联谊,她大肆畅谈新旧版《尸变》之间的比较,结果在场所有男同学都落荒而逃,这段往事仍是朋友间茶余饭后的话题。 「很可惜耶,朝日,恐怖片有那么多名作。我觉得朝日差不多该喜爱僵尸啦,总之,你要不要先从影集《阴尸路》开始?这部影集很厉害喔,不仅对于僵尸的描写非常棒,更厉害的是人性的刻划,我不知道被弄哭了几次!而且,主角瑞克是朝日也很喜欢的爱情片《爱是您,爱是我》当中的安德鲁?林肯饰演的喔。你一定要看一次。」 「嗯,他在《爱是您,爱是我》演出的故事结尾很棒,是那部片中我最喜欢的。可是《阴尸路》……之前因为茉莉赞誉有加,其实我租过一集dvd看过,但第一集结尾的马被大量僵尸包围吃掉的部分,我就觉得不行了……」 「哎呀,不可以被那种程度的内脏画面吓到啦,再加点油嘛。」 「那个再怎么加油都不行!差点要作恶梦了,我那天晚上又看了《动物方城市》压压惊才睡耶!」 「啊,《动物方城市》我也很喜欢。茱蒂和尼克两个都很可爱,但我最喜欢的是树懒出现的桥段。」 茉莉喜欢的种类真的很广。虽然很佩服她,但是朝日要达到那样的境界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内脏不行就是不行啊。 茉莉一面用叉子切着南瓜派,一面缓缓吐了口气。 「啊啊,果然跟朝日在一起就能聊好多电影的事,真开心。在电影这方面,我身边都没有像朝日这样等级的朋友。朝日也还是跟我一样吗?」 被如此一问,朝日瞬间不知如何回答。 戳着蛋糕上的草莓,她谨慎地开口: 「啊……那个,其实最近有一个人。」 「哎,真好。女生吗?还是男生?」 「……男生。」 「喔!朝日,该不会是!」 茉莉忽然双眼发亮,身体往前倾。 朝日慌张地摇头。 「不、不不不是啦!不是男朋友,是作家!现在我负责的作家也喜欢电影!」 「什么嘛,真无趣。我还以为可以听到朝日久违的恋爱话题。那个喜欢电影的作家是谁?我也知道的人吗?」 「……对不起,公司规定不能随意泄漏作家的个人资讯。」 「啊,保护个资还是保密协定之类的吗?那就没办法啰。」 面对含糊其辞的朝日,茉莉只是把话题带过,情绪看起来没有受影响。对不起啦──朝日在心中再次对茉莉道歉。 朝日在名为希央社的出版社担任小说编辑。虽然编辑的工作当然是以保护作家的个人资讯为前提,但朝日现在负责的作家尤其要留意。 ──御崎禅。 这是那位作家的名字。 御崎禅的个人档案完全没有公诸于世。明明相当受欢迎,合作对象却只有希央社,也不接受采访。他是一位外表、年龄、经历和性别都不明的蒙面作家,完全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他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朝日成为责任编辑后才第一次知道。 其实御崎禅并非人类──居然是吸血鬼。 吸血鬼这种生物竟然真实存在,甚至身为作家,简直是小说和电影才有的情节。然而,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现实不容小觑。不只如此,座敷童子和狐妖等非人类生物也同样隐瞒身份在人类社会生活,让人感到现实与小说并无太大差异。如果把这些事告诉最喜欢恐怖片的茉莉,她一定会超级兴奋,可是所有关于非人类的资讯,都是绝对禁止泄漏的机密事项。 对朝日而言,御崎禅从一开始就是特别的作家──从她进入希央社的更早以前。 朝日第一次读御崎禅的小说是在高中,可以说在翻页的同时坠入情网,所有思绪都被御崎禅的小说填满,她到现在仍记忆犹新。当时虽然还是高中生,但她仍用尽各种方法调查写这本书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却一无所获。调查过程中,御崎禅的作品一本接一本问世,朝日每次读完新作品,对他的喜爱又更加深。 接着朝日成为大学生,抱着也许某天可以见到御崎禅这种天真的想法,参加希央社的就职面试──连自己都很讶异能顺利录取,而且被分派到文艺部门。她当时觉得这对自己是过于庞大的幸福,甚至半是认真地心想自己上班第一天一定会死掉。 即使如此,编辑部内关于御崎禅的资讯也完全保密。除了责任编辑大桥伸宏总编外,对其余编辑而言,这位作家依旧是个谜。 状况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是在今年六月,距今约四个月前。 朝日从大桥手中接手,成为御崎禅的责任编辑,接着又知道许多关于御崎禅的诸多事项。 她现在偶尔仍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是那位御崎禅的编辑。 应该说──自己这样的人担任责编真的好吗?也许这种想法才是最强烈的。 不知道自己是否恰如其分地担任御崎禅的责任编辑,对此,朝日至今仍旧没有自信。 「怎么啦?朝日。怎么突然叹气?」 「……那个,啊,对不起。」 听到茉莉问自己,朝日才回过神来。 「什么,有什么烦心事吗?如果你愿意说,我也愿意听。」 茉莉的话让朝日有些迷惘。她不能将御崎禅的事说出口,但是只要全力隐瞒个人资讯,稍微透露一点应该没关系。 烦恼的结果,朝日再次谨慎地开口: 「……那个,关于我刚刚提到的作家。」 「喜欢电影的那位?」 「嗯。他是非常有人气的作家,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他,本人也……虽然无法透露太多,但在各方面都很厉害。」 「那朝日也很厉害吧。你可是这位厉害作家的责任编辑耶。」 「不,茉莉这个说法很奇怪!厉害的只有那位作家,我完全不厉害啊!应该说,因为这样才在烦恼……」 「唉,为什么这样朝日要烦恼?」 「因、因为,我当编辑的资历还很浅,又是个没什么人生经验的普通凡人……我会想,那位老师搭配其他可靠的编辑是不是比较好。」 「出现了,朝日的『平凡自卑感』。」 被手指一指的朝日忍不住闭上嘴。 茉莉用叉子将盘子上的苹果派切开,开口说: 「你从以前就这样,总是认为自己是非常无趣的人。果然是那个男人的问题吧?虽然我早就忘记他的名字了!」 「啊哈哈,也不是只有这个原因……」 朝日用小汤匙刮着装在细长器皿中的水果冻,苦笑着说。 茉莉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是朝日在学生时代曾经交往的对象。交往时间只有短暂的三个月,最后丢下一句「你这家伙太普通,好无趣」而甩了朝日。主动说出「我们交往吧」的明明是对方。因为那个男人对电影毫无兴趣,朝日只能极力避免电影相关的话题,所以才会被说「无趣」吧──之前御崎禅曾这样分析,朝日自己也觉得这的确是理由之一。 话说回来,朝日「平凡自卑感」的源头并不是这件事。 打从很久以前,最能代表濑名朝日这个人的词就是「平均值」。 从小学到高中,朝日的身高体重都好巧不巧落在同年龄女孩的平均值。上大学以后她刻意不去看,所以不知道正确数据,但恐怕现在也是如此。学校成绩也是,即使各科多少有些差异,但大致是平均分数。不知不觉间,周遭朋友甚至用朝日的分数比对自己的成绩落点。就连长相也是「日本人常见的脸」,更不用说不管去哪里和谁见面,总是有极高机率被说「你长得跟我某个小学同学很像」。虽然多亏如此,让初次见面的人卸下心防,但是,到底有多大众脸啊?朝日有时会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叹气。 不过,自觉在平均值之上的事情也并非没有。 就是喜欢电影、喜欢御崎禅的作品这两件事。尤其是后者,她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两件事似乎也与朝日进入希央社、获选为御崎禅的责任编辑有密切关系,但是,这两件事是否意味优秀的编辑,还不得而知。 幸好,御崎禅对于朝日还算满意。然而,现状是新作品毫无进展。工作交接时,总编交付给朝日的任务可是「想办法让这两年几乎没有新作品的御崎禅交出长篇小说」。 「我说朝日啊,『普通』也不是坏事。而且我从来不觉得朝日平凡或普通,像朝日这样可以和我深度讨论电影的人,少之又少啊。」 茉莉如是说。御崎禅也说过同样的话,难道朝日绝大部分的特色就在于「喜欢电影」吗?好像拿掉这点就什么都不剩似地,让人有点想哭。 「我个人觉得朝日很厉害喔,会配合谈话对象调整自己想说的话。像我就不是很在意,所以联谊的时候吓跑人、在职场上被当作怪人。说自己超爱血腥片有什么不好?《德州电锯杀人狂》的底片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是艺术品喔!」 「嗯,我很喜欢茉莉不被动摇的作风喔。」 「谢谢你。那么,我们的盘子都空了,要不要去拿下一道甜点?吃点甜食补充精力吧。星期一我们又要上班啦,朝日得让那位大师作家动笔,我则必须见到那个没用的主管。」 茉莉任职于某公司的会计部,最近调过来的主管是个十分讨人厌的家伙,今天来甜点吃到饱也是因为茉莉说「工作压力好大想吃甜的」。 「嗯,那我们去拿第二盘吧,为彼此的明天加油!」 「──啊,等等。」 茉莉忽然拉住正要起身的朝日手腕,把脸凑近朝日低声说: 「刚刚我就很在意……坐在朝日斜后方的不是高嶋莉梦吗?」 「什么?」 朝日慢慢地转头看向斜后方。 真的。斑马纹夹克、大红迷你裙洋装、布满银色亮片的高跟鞋,坐在那里的年轻女性大方穿着一般人很难驾驭的单品,丝毫不隐藏身上散发的明星气场。鲍伯短发下的小巧脸蛋,虽然用大墨镜遮住双眼,但外貌的确很眼熟,正如茉莉所说是高嶋莉梦本人。最近常常出现在杂志和综艺节目的人气模特儿,看样子是独自一人。 但是,模特儿会一个人来甜点吃到饱吗?而且她面前的盘子为数不少,几乎囊括所有甜点种类。等等,模特儿不是应该要在意卡路里吗? 「……认、认错人了吧?虽然真的很像,可是模特儿一般不会吃那么多吧?」 「所谓的模特儿,要是压力太大也会暴饮暴食啊。」 虽然茉莉这样说,但也不至于量多至此吧。即使坐着也看得出身材纤瘦,那些食物到底要往哪里塞?注意到她的人不仅朝日,来自店内的各方视线开始集中,看来毫不在意的她只是默默咬下炸鸡,又解决了一盘南瓜派。 此时── 她稍微拿下墨镜,抬起头来。 画着清晰眼线的大眼往这里──朝日的方向看。 艳红的双唇弯起,露出笑意。 朝日打了个冷颤,不由得撇开视线。 「茉莉,我们去拿蛋糕,时间快没啦。」 朝日拉着茉莉的手,像逃离现场般往吧台走去。 为什么呢?高嶋莉梦的确是看着朝日笑。当然两人素未谋面。难道是认错人了吗?该不会又是「你长得跟我某个小学同学很像」的大众脸效果吧? 实在令人在意,朝日再次转头看向高嶋莉梦。 不过,她已经重新开动,不再往这里看。有位勇气十足的客人走近搭话,应该是在确认她是不是高嶋莉梦本人。她抬头朝对方嫣然一笑摇摇头,客人虽然乖乖地离开,却仍是无法释怀的样子。 ……觉得她在对自己笑,也许只是错觉吧。 或许是朝日兴味盎然转头过去的样子太有趣,让她笑了出来。 朝日决定这样想,重新往甜点台走去。 隔天,朝日来到御崎禅位在自由之丘的住处。 身为吸血鬼的御崎禅白天睡觉、夜晚活动,因此,朝日总是大约晚上八点拜访。 他们事先已约好要见面,朝日从车站直接走向公寓,按下入口处六○三号室的对讲机,自动上锁的大门开启。 搭电梯到六楼,这次按下六○三号室的门铃,门立刻打开。开门的多半是露娜,她是与御崎禅住在一起的美少女,不管是波浪卷的金发、宝石般的蓝色眼眸、荷叶边的黑色洋装,都像洋娃娃惹人怜爱。不过,如同御崎禅不是人,露娜也是非人类生物,真面目是一只猫。外表虽是约十岁的小女孩,实际上却远比朝日活得久。 「你好啊,露娜。」 朝日打了招呼,露娜冷淡地瞥开脸,未发出脚步声地跑向走廊深处。这也是见怪不怪了。对于发自内心爱着御崎禅的露娜而言,接近他的所有女性都是仇敌。尽管如此,因为外表是孩子,这样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准备脱鞋进屋的朝日,发现玄关地上放着一双男用皮鞋吓了一跳。那不是御崎禅的鞋子。这么说来── 「……啊啊啊啊,果然是夏树先生……」 打开走廊尽头通往客厅的门后,朝日露出失望的样子。 「哈哈哈,抱歉啊,朝日。但是一看到我就这么沮丧,我也有点小受伤耶。」 宽敞客厅的中央,有一张大玻璃桌和一组气派的沙发。两位男性坐在沙发上。 刚刚和朝日说话的是穿着西装的年轻男性。五官分明的脸孔加上坐着也藏不住的高挑身材,却散发出令人自在又容易亲近的气息,与其说帅气,不如说是讨喜。别看外表如此,他可是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异质事件搜查系的林原夏树警官。 「濑名小姐,不好意思,夏树又突然跑过来。」 说话的人是有着一张西洋脸孔的男性。栗色秀发、透亮雪白的肌肤、高挺的鼻梁、瞳孔是烟水晶般的明亮棕色,无论是完美无缺的美丽脸庞还是日本人没有的大长腿,仿佛是从少女漫画来到现实世界的人物。他和夏树一样是坐着也无法隐藏的挺拔身材,服装则是t恤和长版薄外套的休闲风格。 这位俊美不凡的人物就是朝日负责的作家御崎禅。外表年龄虽是二十多岁,却在大正时代就来到日本。吸血鬼似乎真是长生不老的生物。 「我说过和濑名小姐有约,但夏树说山路系长下令尽快解决,所以希望今天至少让他说明一下。不管哪个时代都是如此,所谓的国家权力真是霸道得让人头痛,对方的事情根本不重要。」 御崎禅拿起装红茶的茶杯,迷人清澈的高音美声淡淡地吐露怨言。 「唉,不要连御崎都骂我嘛……好像只有我变成坏人。」 「我没有责备夏树的意思,是针对夏树所在的组织,更确切的是夏树的上司山路系长。说到底,夏树也不是反派角色的长相。夏树的脸适合那种──如果是警探剧,就是过去为了救主角而牺牲的前任拍档,不时在回忆戏分中登场的角色。」 「等等,那不是故事还没开始就死了吗?」 「如果是战争片,就是在绝妙时机用爽朗语气说出『等战争结束,我要回故乡把一直等着我的女朋友娶回家』的角色。」 「那完全是会死掉的角色台词吧!就说了不要让我死掉!」 「啊~我懂我懂,夏树先生感觉非常适合这种壮烈的死法!以《魔戒》来说就是波罗莫的角色。」 「为什么连朝日都想杀我?我的脸长得像快死了吗?」 夏树用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兴致勃勃加入对话的朝日。 御崎禅轻轻地歪头。 「饰演波罗莫的西恩宾,说起来应该是反派脸吧?别说在故乡的英国,连在好莱坞大多都演反派,感觉和夏树的形象不符。」 「虽然以前常演反派,但演出波罗莫后,非反派的角色也增加啰。波罗莫死法壮烈,明明三部曲的第一集就死了,但之后还会出现在回忆画面。而且请想象一下,如果夏树先生在雪山两手各抱着一个哈比人,呐喊『这样下去哈比人会死』不是非常适合吗?」 「……的确,这个桥段倒是刚刚好。」 也许是想象画面浮现在脑海,御崎禅憋着笑点点头。夏树一脸不开心,忿忿地大口咬着桌上的饼干。 就像之前对茉莉说的,御崎禅与朝日因为电影这项共同兴趣而意气相投。其实,御崎禅喜欢电影的程度也很惊人,沙发四周不仅有家庭剧院的喇叭,电视机也是好大一台。墙边的书架上摆满电影dvd、蓝光光碟和录影带,连各种年代久远的电影杂志都很齐全。 眼见对话告一段落,露娜端着朝日的红茶走过来。御崎禅请朝日在沙发坐下,朝日拿起红茶杯。杯中散发花朵与水果的温暖香气。露娜沏的红茶总是很美味。 「夏树先生这次打算让老师做什么?」 喝了一口红茶的朝日,静下心来重新询问夏树。 御崎禅的新作迟迟没有进展的原因之一,就是夏树带来的各类案件。 夏树隶属的异质事件搜查系──简称「异搜」,在警视厅搜查一课中负责处理特殊案件,其存在没有对一般大众公开。异搜最重要的工作是「秘密处理与非人类有关或疑似有关的案件」,换句话说就是非人类相关案件的负责单位。 身为吸血鬼的御崎禅则是异搜的顾问。 异搜顾问是御崎禅的另一份职业,照理说不是身为编辑的朝日可以干涉。但说是顾问的角色,实际上根本等同于机动部队。过去为了追捕连续杀人的狼人,左撇子的御崎禅还弄伤了左手,所以朝日当然不能默不作声。更别说御崎禅的原稿都用手写。要是左手再受伤,原稿不知道会停摆到何时。 「不要这样瞪我嘛,朝日。这次不是那么危险的工作,没事的啦。」 夏树苦笑着拿出笔记本翻开。 「其实今天听御崎说朝日要来,我想朝日也一定想听,所以在等你来呢。嗯,要说是什么事件,简单来说是某个家庭死去的父亲回来了。」 「什么!」 根据夏树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 据说是某位警界相关人士直接来找山路协助,说是邻居最近办丧礼,过世的是名为日下部良一、因为癌症病逝的三十多岁男性上班族。虽说很不幸,但是听到这里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他开始感到怪异是在丧礼过后不久。 办理丧事的人家因为小孩还年幼,原本担心小孩突然失去父亲会很寂寞,不过,小朋友看起来还是元气十足的样子,他心想「年纪这么小,失去爸爸应该也不懂吧」。 可是不久后,街坊邻居开始流传──那户人家过世的男主人化成鬼出现。 原来,有人晚上在公园看见小孩和死去的日下部在说话,还帮小孩到公园附近买章鱼烧一起吃。那人觉得奇怪走近一看,虽然日下部立刻消失无踪,但是看到的人说「那是死去的日下部先生准没错」。 「因此,确认状况后,如有问题就解决──这就是我们系长的指令。急迫的原因是由于流言已经传开,在问题闹大前要速战速决。」 夏树「啪」一声阖上笔记本说道。 非人类生物的存在并没有对外公开。的确,如果这是非人类生物的把戏,不快点处理,他们的存在就会被世间得知。 话虽如此,不过…… 「我有问题。」朝日举手。「那个,不好意思,可以问个问题吗?」 「朝日请说。」 「之前你是不是说过,异搜管辖的是非人类生物,幽灵属于其他系负责?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位回来的父亲不是幽灵吗?」 「嗯,一般都会这样想……但有一点说是幽灵很奇怪。」 夏树露出苦恼的神情。 朝日歪着头感到疑惑。刚刚的话中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吗?虽然死者回来人间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了。 御崎禅开口解释:「濑名小姐,之前应该说过,日本的警察根据躯体的有无来判断是非人类生物还是幽灵吧?」 「是的,我记得。」 朝日点头。非人类生物和幽灵很难区分,所以警察为了方便,原则上「通常状态下没有肉体的是幽灵,可触碰的就是非人类生物」。 「回到这次案件──那位应该死去的日下部先生曾和小孩一起吃章鱼烧。这对于没有躯壳的幽灵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 「幽灵不能吃章鱼烧吗?」 「不只是章鱼烧,摄取任何食物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躯体。其实在买章鱼烧时,没有身体的话应该很不方便。」 这么说,那位父亲至少拥有躯体──总而言之他有肉体。难道他是伴随肉体回到人间的死者? 拥有肉体的死者,像活人般行动的死者──这让朝日联想到昨天茉莉大谈的恐怖片。 「……那个,该不会是僵尸?」 「不,也不是吧。这里是日本,日下部先生应该已经被火化。而且即使是僵尸,要吃东西还是不可能。」 「这样啊……等一下,僵尸真的存在吗?」 大吃一惊的朝日忍不住发问。 自从认识御崎禅,朝日发现许多一直以来认为是虚构的怪物们真实存在,但没想到连僵尸也是。那不是乔治?安德鲁?罗梅罗导演参考巫毒教僵尸执导《活死人之夜》后,才扩散至整个娱乐界的虚构生物吗? 「我们先把巫毒教的僵尸放在一边,如果会动的尸体就叫做僵尸,那么僵尸确实存在。成因很多,比如说幽灵附在尸体上,或是拥有魔法的某种存在用念力让尸体移动等等。但不管如何,进食是不可能的。因为肉体已经死亡,不会分泌唾液或胃液等消化液。即使可以咀嚼,吞咽还是有困难。」 御崎禅如是说。僵尸总给人食欲旺盛、狂吃人肉的印象,原来这才是真实情况。不过,幽灵附在尸体身上的话,尸体就能动吗?这还真是恐怖片剧情真实上演。 「以防万一,我会去确认日下部先生是否确实被火化。如果僵尸的可能性很低,就得查出和小孩说话的日下部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又不是双胞胎。」 夏树再次翻开笔记本这样说。 御崎禅点点头。 「没错,如果是单纯长得很像的人也就罢了,但不能否定非人类生物化身的可能性。这时就必须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正是。所以御崎,明天晚上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看看状况啊?地点在江东区,应该会先去那个公园。朝日会一起来吧?」 「是,当然!」 朝日握紧双拳,用力点头。 「御崎老师要是不小心被僵尸咬了我会很困扰!我会一起去,用尽全力保护老师的安全!」 「我刚说过僵尸的可能性很低,而且僵尸不吃肉。」 「可能性很低,但不是零吧?而且您不是说不能吞咽,但可以咀嚼吗?换句话说,说不定真的是僵尸,御崎老师也可能被咬啊!如果左手被咬不就不能写书了吗!」 「……我知道濑名小姐非常认真工作,抱持原稿第一的精神,但每次都只关心我的左手……左手以外是赠品吗?还是附属品?」 御崎禅的口气带有抗议的意味,朝日慌张地摇头。 「才没有这种事,没有头也不行!」 反射性回答完后,朝日才发现这根本是自掘坟墓。糟糕,御崎禅的视线温度降到了摄氏零度以下。 「……喔,这样啊。也就是说,编故事的头和写字的左手以外都是附属品。」 「不、不是不是,我说错了,很抱歉!如果从头到脚不是完整的,我会很困扰!」 「不好意思啊朝日,现在这连我也帮不了你……」 「连夏树先生都这样!御、御崎老师,不是的,真的全都很重要,所以请让我滴水不漏地保护您!」 「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以后我会带着讽刺意味,称呼濑名小姐为『编辑的楷模』。」 「啊啊啊啊,请原谅我……」 面对欲哭无泪的朝日,御崎禅回以异常冷淡的眼神。朝日很早之前就感觉御崎禅认为她只是为了原稿才担心,这次可能真的被认定为没有人性的编辑了。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当然写原稿的左手很重要,但不管哪个部位,都不能让僵尸咬到。这个从头到脚美如画的人,不容许他的任何一根毛发受到伤害。这等同于对神的亵渎──朝日想这样全力辩驳,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到这个地步,最后为了得到御崎禅的谅解,花了好一段时间。 话题告一段落后,夏树就回去了。朝日多待了些时间和御崎禅讨论新作品,但没有显著的进展。 因为进度一直停滞在题材选择的阶段。 对朝日而言,她强烈希望御崎能写一本全新作品,但现阶段御崎没有特别想写的题材。朝日提案利用之前写的短篇,整理出同系列的连续短篇集,然而御崎禅的反应并不积极。结果,为了刺激灵感,他们开始分享最近看的电影,聊着聊着夜不知不觉地深了,朝日只得下班回家。 回到位于中野的住处,朝日一面脱鞋一面叹气。 「我回来了,二号……」 朝日抱起放在鞋柜上的猫咪玩偶──昵称二号的喵塔二号,有气无力地往屋里走。喵塔是老家猫咪的名字,一个人上东京时,因为太寂寞而找了一只相似的猫咪玩偶,取名叫做二号。 回到与御崎禅住处无法比拟的小公寓,朝日坐在沙发上抱着二号。 「二号,要怎么做御崎老师才会动笔呢……」 二号当然不会回答,不过把下巴靠在软绵绵的玩偶上好一会儿,心情也慢慢恢复平静。 其实朝日心里明白,御崎禅新作停滞不前的最大原因,源自写作动机低落。 朝日将二号放在沙发上走向书架,那里放着御崎禅至今所有的作品,以及刊载短篇小说的杂志。每一本都是初版,这是朝日小小的骄傲。 手指滑过并列的书背,朝日取出御崎禅的处女作《轮舞曲》。这是朝日读的第一本御崎禅作品,所以投入的情感也最强烈,甚至去希央社面试时当护身符随身携带。 《轮舞曲》的故事始于十八世纪的维也纳。男性诗人与女性歌剧歌手经历命运的相逢、炙热的爱恋以及无可奈何的离别。但是,两人分开时许下一个约定──总有一天要如梦幻故事般重逢。无论经过多少岁月、两人的外表如何改变,他们也一定能够认出彼此。 然而,两人没有重逢──时间无情地流逝,两人投胎转世为两个陌生人,当然也不记得前世发生的事。完全不同的外表、不同的身份,过着崭新的人生。但两人会在不经意的瞬间,记起过去曾经许下极为重要的约定。 可惜为时已晚,两人早已各自嫁娶,开始不同的人生。两人曾一度擦肩而过认出彼此,看见彼此身旁的伴侣,刹那间四目相交,却默默地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两人第二次见面是当男主角经过一间教堂。看见教堂正在举行葬礼的男人莫名不安,走进一看,下葬的居然是意外身亡的女主角。 两人之后不断投胎转世,找回记忆的瞬间各自不同,但总会在某处想起,然后追寻着彼此。他们搜集微不足道的线索或是留下线索,如果对方在国外就追到国外。从奥地利到美国、日本,故事舞台不断变换。经过无数次转世、无数次苦恋的两人,好比是不断重复同一个主旋律的轮舞曲。 ──朝日是在遇见御崎禅不久后,从夏树的上司山路口中,得知这个故事大部分来自真实人生。《轮舞曲》写的是御崎禅自己的故事。 转世投胎的过程中,两人的时间轴慢慢错开。相爱的人不但在异国,甚至不在同一个时间轴上。想遇却遇不到的痛苦,终于渐渐侵蚀男主角的心。 因此──御崎禅让时间停止,放弃继续当人类。 接着,成为吸血鬼获得永生的他,将自己的故事写成书,把自己的存在传达给昔日的恋人。 然而,此时又产生另一个问题。 不再是人的御崎禅,已经不知道昔日恋人身在何方。 这是不久前他自己向朝日透露的现实。 从前,他还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模糊的牵绊,可以感觉她身在何处,遇见的话一眼就能认出,但自从成为吸血鬼,他再也没有这种感觉。 这对他而言是无与伦比的绝望。为了遇见她才放弃当人,却因此失去与她的连结。那么,继续写作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想法盘据在御崎禅的内心深处。 可是,即使如此…… 御崎禅是应该继续写作的作家。他并非江郎才尽。朝日当上责编后,御崎禅完成的精彩短篇作品就是最佳证明。只要他愿意动笔,一定能产出无数杰作。 更重要的是,读者想读。朝日自己就非常想读御崎禅编织出的动人故事。 十分渴望能够再次体会每次翻页,内心都为之震颤的瞬间。渴望能够沉浸在明明想一口气读完却又觉得可惜,所以刻意逐字逐句慢慢阅读的感动。 「……嗯,我知道这不过是读者的自私。」 喃喃自语的朝日把《轮舞曲》放回书架上。 朝日很了解作家要完成一部作品,需要投入多少感情、花费多少心思。不由分说地要他快点写一写交出来这种话不可能说得出口。 所以,朝日能做的只有和御崎禅共同寻找起码是他自己想写的主题。 接下来──也许这次完成的新作品,能顺利送到命运之人的手中。 当她一读就能找回前世记忆,来到御崎禅的面前吧。当她出现在御崎禅眼前的瞬间,御崎禅绝对也能清楚认出对方。两人会因为终于相遇而无比喜悦、相拥而泣。那才是《轮舞曲》真正的结尾。任何人都希望的完美结局。 御崎禅也许会嗤之以鼻,认为哪有这么好的事,这种廉价的奇迹不可能发生。 但朝日很清楚,所谓的奇迹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对于第一次读到御崎禅作品的高中生朝日来说,现在自己与御崎禅近在咫尺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差不多该洗澡睡觉了。」 朝日对着在沙发上静静守候的二号说道,轻轻伸了个懒腰。明天要与御崎禅同行,也许会去看僵尸,她必须充分休息。 此时,地上的包包传出轻微震动声。 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茉莉传来的line讯息。 『下班了吗?』 朝日回了句自己刚回到家。 茉莉很快地传来回复。 『辛苦了。作家老师的心情如何?我主管还是老样子。』 讯息下方是极为暴力的贴图,看来茉莉受了不少累。朝日苦笑着打字回应: 『我也算是老样子吧。再一起去吃美食喔。』 『一定要的。对了,我们昨天看到的好像真的不是高嶋莉梦。』 『嗯?』 『你不知道吗?她同一时间正在开退出演艺圈的记者会。』 讶异的朝日不禁停下动作。高嶋莉梦不是正红吗?又很年轻,引退似乎太早了。 『好像要结婚,也有传言说她怀孕了。』 『这样啊。那昨天的只是明星脸啰?』 只是明星脸──刚好今天在御崎禅家也提到类似的话题。朝日一面打字,一面觉得这真是奇妙的偶然。 话虽如此,高嶋莉梦可是艺人,有人在妆发下功夫模仿她并不奇怪。翻开流行杂志,「艺人仿妆」几乎是固定专栏。虽说也要本身条件够好,模仿后才会相像,但不能否定明星脸的可能性。 想着想着,朝日继续和茉莉聊了一会儿,之后洗完澡进入梦乡时,这件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隔天,朝日搭着夏树的车,与御崎禅一同前往江东区的公园,也就是死去的父亲与孩子见面的公园。 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因为那位父亲是在这个时段被目击的。这个季节过了五点太阳就下山,御崎禅得以比平时早起床,但也因此让平常在六点半到七点间起床的御崎禅看起来有些困倦。 车子在公园前方停下,夏树开口: 「我上午把能查的资料都查过了,日下部先生果然已经火化,所以是僵尸的可能性完全是零。日下部先生死后,妻子晴香开始出去打工。小孩的名字是宙太,就读小学一年级。听附近邻居说,宙太总是在这个公园等妈妈回家。因为天黑后人烟稀少,妈妈要他在家里等,但宙太应该是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位宙太小朋友刚好白天在公园,我就试着和他聊天。」 看见独自坐在秋千上的宙太,夏树先清楚表明自己警察的身份后问:「听说最近有怪怪的人出现在附近,你曾在这个公园遇到任何陌生人吗?」 宙太回答:「没有遇过陌生人。」 接着夏树继续询问:「邻居说看到你晚上和一个男人在这里吃章鱼烧。那个人是谁呢?」 结果宙太说「是爸爸」。 「──也就是说,那孩子认为自己见到的人是爸爸啰?」 御崎禅靠着椅背,透过窗户看着公园说道。 「宙太是小学一年级生。虽然每个人状况不同,但小学一年级并非完全不懂事的年纪。而且他父亲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病死的吧?应该经历过一段住院期。这样还无法理解父亲的死吗?」 这也是朝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之处。虽然不清楚日下部家是如何看待父亲的病痛与死亡,但如果是癌症病逝,小朋友应该曾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模样。 朝日设身处地想了想。当然她的父亲仍健在,但她想象了一下父亲因某些原因过世后不久,怎么看都是父亲的某个人回到家里说「我是爸爸喔」,那么,自己会不会认为对方真的是父亲呢?应该不会。不过── 「假设我最喜欢的人死后,那个人又回到我身边……」 朝日开口。 「也许那是梦、是谎言、是胡言乱语……但想要相信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听见朝日的话,御崎禅慢慢地转过头来。朝日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在说什么蠢话啊。 然而,御崎禅的眼眸似乎透露出温柔的光芒。 他再次缓缓地将视线转回公园说: 「……是啊,的确──即使知道不是本人,但仍想相信眼前看到的事物。也许这是人类的本性吧。」 即使心里明白人死不能复生。 可是,如果死者真的回来,还是会十分开心吧。会在心中将对方死去的记忆封印,只希望眼前的人能永远待在身旁。 「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在于,出现在宙太眼前、应该死去的父亲到底是谁。既不是作梦也不是幻影,那么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必须要查清楚他来这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无论理由是什么,他都骗了一个孩子。邻居也很关心这件事,不能放着不管……但他今天似乎不在啊。」 坐在驾驶座的夏树困扰地搔搔头。 公园并不广大,游乐器材只有秋千、两座动物造型的弹簧椅、溜滑梯和章鱼形状的大型游乐器材。章鱼中央是空心的,有几个隧道入口形状的洞。但是哪里都看不到小朋友的身影。 夏树歪头说: 「该不会宙太今天刚好乖乖待在家吧。那我们就白跑一趟了。」 「不,人就在那个公园──我可以感受到人类和非人类的气息。」 这句话让朝日和夏树惊讶地看向御崎禅。 御崎禅的瞳孔散发出些微红光。他指向章鱼形状的游乐器材说: 「应该在那里面。因为被附近住户看到,所以才藏起来掩人耳目吧。他有这点常识真是太好了。」 说完,御崎禅走下车,朝日和夏树也跟在后面。 现在的季节,只要太阳下山后气温就骤降。御崎禅身穿一件黑色薄大衣。穿着黑衣站立在黑夜中的身影,仿佛是电影和戏剧中出现的真正吸血鬼,真想立刻拿出相机拍下来永久保存。 御崎禅甩开大衣下摆,大步走向游乐设施。走在布满细砂的公园,御崎禅却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虽然后方的夏树不比御崎,不过脚步同样非常安静。朝日也试图跟进,但不管多小心,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沙沙声,完全不能理解怎么做才能像两人一样悄然无声。当朝日进退两难之际,夏树回头用唇语说「别在意,过来吧」,朝日只好内心抱着歉意,尽可能安静地追上两人。 御崎禅与夏树绕到章鱼型游乐器材后方,蹲在低处的隧道入口旁探头窥探。朝日也蹲在夏树旁边。 谈话声从游乐器材内部传来。 声音的主人有两个。音调较高的小朋友和──大人的男性嗓音。 「那个啊,然后喔,今天在学校,铃木和前田吵架了!」 「吵架不好喔,为什么吵架啊?」 「铃木偷了前田的橡皮擦!可是铃木说没有,他只是在地上捡到,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才拿着。」 「两边都不对喔。捡到的人应该问问周围的人,掉的人应该说『谢谢你捡到』。」 朝日越过夏树的肩膀往里面看。 游乐器材内当然没有灯光,但是在短短的隧道前方,应该是章鱼头的正下方附近,大概可以看见一处各个隧道交会的圆形空间。小朋友和男人靠在一起。小朋友很兴奋地和男人说话,男人抱膝驼背坐在小朋友玩耍用的狭窄空间中,温柔地点头回应。 坐在黑暗中的两人表情朝日看不清,不过,只有身形和声音十分清晰。小朋友看来非常安心自在,男人则抱着满满的爱和孩子说话。 两人就是一对真正的父子。 但是,既然御崎禅感觉到非人类的存在,那位父亲就不是人。 朝日看向御崎与夏树。御崎已不再注视游乐器材内,而是靠在章鱼外侧,不过似乎仍听着两人的对话。夏树依旧蹲在隧道旁紧盯着两人。 终于,男人说: 「宙太,妈妈差不多要回家了,你该回家啰。」 接着,小朋友──日下部宙太用有些不安的声音说: 「……爸爸呢?又要回公司吗?」 「嗯,我是抽空跑出来的,其实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我是偷偷跑来的,所以爸爸来这里的事是宙太和爸爸间的秘密喔,不能跟妈妈说。」 「……嗯。」 「宙太在妈妈回家前,要乖乖待在家里。晚上小朋友一个人在公园很危险的。」 「嗯。」 宙太听话地点头,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在章鱼型游乐器材里只要稍微弯腰就能站立。他稍微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爸爸,开口问: 「爸爸明天也会从公司跑出来吗?」 男人点头。 「嗯,一下子没关系。」 「下周日可以跟我玩接球吗?」 「那个……不确定耶,因为假日也有工作。」 「……喔。」 宙太低下头。男人伸手摸摸宙太的头。 「对不起啊,宙太……真的,对不起。」 「──爸爸没有错!」 突然,宙太像反弹般抬起头。 「爸爸不用说对不起啊!爸爸又没错,那是没办法的事!没办法啦!」 「宙太……」 「我要回去啰!爸爸明天见!」 宙太说着走出章鱼型游乐器材。 坐着目送宙太的男人低下头,深深叹一口气,额头顶在抱着的膝盖上。 好一阵子,男人一动也不动。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小声说: 「……那个,谁在那里?」 吃了一惊的朝日不由得缩回脖子。他们似乎早就被发现了。 但夏树若无其事地把头伸进隧道中。 「啊,是的,有人在。我是警察。」 「警察……」 「是,我是异质事件搜查系的人,可以跟你谈谈吗?」 夏树亮出警察手册。 倏地传来一阵摩擦地板的声音。朝日重新望向章鱼内部,发现男人正试图用爬的跑向另一端出口。在这个大人要移动很困难的狭窄空间,男人的身体却意外地非常柔软,瞬间就出去了。糟糕,要被他跑了。 不过,没几秒就听见「啊」的短促叫声。到底发生什么事?朝日走到外侧往发出叫声的地方看,只见御崎禅轻松抓住男人的脖子。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绕到另一边。虽然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不过男人身上穿着很普通的上班族西装。由于御崎禅身高高出男人许多,被抓住的男人几乎是悬空的状态。 「你该不会想逃跑吧?」 「……我没有这个想法。逃了也没用吧?」 被御崎禅吊在半空,男人颓丧地低下头来说。 为了避人耳目,一行人决定回到夏树车上。 男人坐在御崎禅旁边属于朝日的后座固定位置,朝日则坐到副驾驶座。 驾驶座上的夏树转头问男人。 「虽说感觉可从轻量刑,但还是要问,你不是日下部良一先生吧?」 「……不是。」 男人点头,似乎已有觉悟。 「也就是说,这不是你原本的样子吧?」 「……不是。」 看来果真是化身。 这时,御崎禅说: 「原形是狸子吧。」 「……是的。」 男人点头。朝日忍不住从副驾驶座回头。听到狸子,朝日脑中浮现的是民间故事《分福茶釜》(注:《分福茶釜》 动物报恩的日本民间故事。中陷阱的狸子获释后,变成茶釜回报恩人。)和电影《欢喜碰碰狸》。她用力抹除脑中在电影里喊着「soiya sa!」的狸子画面,试着注视眼前的男人,但怎么看都是人类。 话说回来,御崎家里的露娜原形是猫,与御崎禅交好的日式咖啡厅店长九条高良则是狐狸,但从没看过他们长尾巴和耳朵的模样。若会被朝日这种等级的人类看穿,非人类生物根本无法在人类社会存活。 但这次原形是狸的这位男性,完美化身为已死的日下部。难道非人类可以如此自在变换姿态吗? 「有能力化身成人的非人类生物不少,可是大部分的化身都是固定的。像露娜平时的模样是基本状态,虽然能稍微调整外表年龄,但无法变成另一个人。能够自由变换各种姿态的,只有擅长化身的狸子和狐狸──不过在日本,还有另一种生物能自由改变外貌。」 御崎禅说明。换句话说,高良不仅能化身成现在的和风美青年,也能变成其他样子。还真想看看。 这时男人开口: 「那个,我绝对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是要做坏事才化身成现在的样子……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可以到我现在说的地址吗?」 男人接着说出位于港区的地址,夏树回头看御崎禅说:「御崎,可以吧?」 「机会难得,让他好好说吧。」 御崎禅点点头,夏树发动汽车。 坐在奔驰的车辆中,男人看起来非常顺从,完全没有想逃的样子,不时用恐惧的眼神瞥向御崎。御崎则因为太早起,不时闭上眼睛显现犯困的模样。 朝日小小声询问夏树: 「……那个,夏树先生,老师在非人类生物中是属于力量比较强的吗?」 到目前为止,朝日已经目睹过乖乖听从御崎禅命令的座敷童子,以及二话不说选择服从的犬怪。难道非人类的世界中也有阶级之分吗? 「嗯?算是吧,不仅特殊能力多,就算单比臂力或运动神经,吸血鬼也非常强。那家伙要是认真起来,可能单手就能把我抛飞。所以警察才会这么依赖他。」 「保镖的概念吗?」 「山路系长的确这么想……但又不是万能的,所以我很不以为然。」 夏树握着方向盘,最后悄悄加上一句。 为什么夏树会说吸血鬼并非万能,朝日心里明白。御崎禅不能照到太阳,也不能触碰银制品。虽然完全不怕十字架和大蒜,但光是这两个弱点就很致命。说不定哪天会面临危险事态,一想就让人害怕。 正因如此,朝日才必须从想任意利用御崎禅的警察手中好好保护他。虽然朝日也许什么也不会。 「话说回来,异搜要是没有御崎禅可能完全失去功用。说再多,单凭人类力量要解决非人类事件还是不可能的,知识、理解和能力完全不足,所以真的很感谢御崎的协助。只是必须注意不要依赖过度……这点真的很难,我也觉得对那家伙很抱歉。」 夏树透过后照镜看着御崎禅说。没有谎言和客套话,夏树总是发自内心关心御崎禅。因此,朝日相信只要是由夏树负责,事态就不至于太严重。 朝日也偷偷看着御崎禅,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眼睛完全紧闭。美男子的睡脸果然也很美,看着都觉得感动。落在脸颊上的纤长睫毛阴影、微微张开的柔软丰唇,都仿佛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虽然御崎禅是男人。 不久,车子抵达男人口中的地址附近。距离jr田町站不远,在满是餐饮店的街道一角。 「喂~御崎,起床了,我们到啰~」 「……嗯嗯,知道了。抱歉。」 夏树出声呼唤后,御崎禅睁开双眼。 「老师睡眠不足吗?该不会昨晚没有睡,在构思故事吧?请不要勉强自己喔。」 「不是,是因为电视台播的电影太好看,我一不小心看太晚……」 「就算是骗人,您也说是在构思故事吧。我不会生气的。」 对夜猫子的御崎禅来说,所谓太晚到底是几点?遮蔽阳光的窗帘有没有确实拉上?真希望他不要太勉强自己,人类也好、吸血鬼也好,健康就是本钱。 一行人下车后,男人带头前往的是一间小小居酒屋,店名「狸屋」非常直接了当。周围的餐饮店现在正是来客尖峰期,这间店门口却贴着告示:『因个人因素,开店时间暂时延至晚上九点。』 男人拿出钥匙打开入口拉门,请朝日一行人进去。他撕下门口的告示,改为挂上「临时公休」的牌子。 小巧的店内有六个吧台座位、三张桌位,吧台内摆放着整排的日本酒,里面是厨房。墙上贴着菜单和许多照片。照片都是在店内拍的,满脸通红的醉醺醺上班族们笑容满面地举着酒杯。 「我经营这间店超过十年了,当然也有在异搜登记,人类的名字是木暮市太郎。」 男人──木暮说完,挥手示意朝日他们到吧台座位坐下,自己则走进吧台,脱下西装外套,接着吸口气稍做伸展,轻轻地抖动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瘦脸的木暮忽然变圆脸,脸颊和下巴线条、眼睛鼻子的形状瞬间变化,原先的长发也迅速缩短接近平头;解开领带和皮带后,肚子突然突出,全身的体积开始扩大。朝日张目结舌地看着电影特效般的变身过程。 不到三十秒,变身结束了,眼前是比起西装更适合传统工作服和围裙、眼角下垂的微胖中年男子。朝日不由得转身看了看墙上照片。没错,大部分照片上都可以看到这位站在吧台中央,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且开心笑着的男人。 木暮叹一口气,看着墙上的照片。 「照片真是好东西,可以把开心的时光留下来。有一位常客送我一台拍立得,我把它放在吧台边让客人自由拍照,拍下的照片就像这样贴在墙上。客人是会变动的,昨天为止还是常客的客人也可能突然不来了,但他的笑容依然留在墙上。真好啊,真的……你们看,日下部先生在那里。他是本店的常客,公司在这附近。」 木暮指的照片中,的确是刚刚看到的那张面孔。照片中的男子搭着同事的肩膀笑着。 「可是,大约半年前,日下部先生一个人来店里,而且是开店没多久的时候。他平常总是晚上七点半或八点和同事一起来,只有那天特别奇怪。仔细看了看发现他脸色也不太对劲,感觉很没有精神。问他喝什么,他点了啤酒,但是我端上桌之后,他一口都没喝,只是盯着杯子。我越想越奇怪,再认真一看……才知道这个人身体不舒服,毕竟我们对这种事特别敏感。他感觉刚从医院回来,身上有药味,似乎真的很不舒服……我就知道他可能被医生告知了什么坏消息。」 非人类基本上很敏锐,且擅长读取人类心思,所以木暮悄悄将桌上的酒杯撤走,换上一杯热开水说「这个对身体比较好」。 不过如此,日下部就明白木暮知道了自己的事。 日下部强颜欢笑后,对木暮说今天被医生宣告自己得了癌症── 「……日下部先生说『可能没办法再来这里了』。他还很年轻,所以完全没发现自己得了癌症。虽然马上动手术也许会痊愈,但成功机率很低……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儿擦拭旁边的杯盘。因为我只是个狸老头,没有方法可以救得了癌症的他,也不能像擦拭盘子上的污垢一样,把癌症从这个人身上擦掉。」 也许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木暮擤了擤鼻涕。朝日三人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听着木暮述说。 「日下部先生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家人,尤其儿子还很小……他不断说『虽然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死后,如果家里像破了个洞会很难过』、『我死了宙太会怎么想呢』。我手边已经没有任何需要擦拭的物品,只能一直擦吧台上同一个地方。那是日下部先生最后一次来店里。」 然后,最近日下部的同事来到木暮的店。 他们都穿着丧服,刚从日下部的葬礼离开,似乎是想在这间日下部生前喜欢的店里喝酒怀念他。 从他们的对话中,葬礼的情况可略知一二。日下部的儿子宙太一脸茫然地坐在强忍泪水的母亲身旁,完全没有哭。日下部的同事们担心地说,他看起来像是还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也不完全因为这样,总之,我很在意……因为之前日下部先生喝酒时曾提到自己家邻近的状况,我大概知道他家位置。所以我……隔天傍晚去了日下部先生的住处附近。」 这时候木暮并没有化身成日下部的打算,而且日下部只有提过距离最近的车站和邻近店家的店名,木暮其实也没想到真能找到日下部家。 然而,就这样走着走着,木暮经过了刚刚的公园。 那里有一个小孩。 木暮立刻知道那是宙太。不仅因为宙太长得跟父亲很像,而且之前日下部曾让他看过手机里的家人照片。 宙太独自坐在秋千上发呆。时间已是傍晚,小朋友们各自要回家了,只有宙太一直坐在原地。他没有在荡秋千,也没有在掉眼泪,只是凝视着天空。 「日下部先生说过『家里像破了个洞』,那句话的意思我直到看见宙太的脸才明白……现在这孩子的心就破了个洞。」 看到宙太的模样,木暮悲从中来,想为他尽一份力──但木暮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木暮运用这唯一的特技,化身成日下部。 「本来依据宙太的反应,我是打算马上消失的。我小心翼翼靠近,向他搭话……宙太转过头来露出讶异的表情──接着他笑了,并说:『啊,爸爸,欢迎回来。』」 此时,宙太幼小的心灵不知是如何处理眼前的现实。 但既然宙太说「欢迎回来」,当然只能回答「我回来了」。 接下来,木暮和宙太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木暮要宙太赶快回家。宙太要爸爸一起回家,木暮便说工作没做完,必须回公司。宙太乖乖点头,独自回家去了。 「可是宙太回家前问我:『明天爸爸也会来吗?』……我只能点头啊。看到他这么相信我的神情,我实在说不出否定的话。」 之后好一段时间,木暮每天都去公园。因为宙太的妈妈多半在晚上七点回来,在那之前的时间,木暮便在公园陪伴宙太。而宙太妈妈休假的周六、日,木暮刻意不到那附近走动。即使能骗过小小的宙太,也不可能骗过母亲……即使成功骗过,也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罢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宁愿延后开店时间,也要变成父亲的模样去见宙太。」 夏树坐在吧台撑着脸说,表情有些苦恼。 木暮的所作所为绝非坏事,至少朝日是这样想的。经由变成爸爸的替身,治愈小朋友受伤的心灵。非但不是犯罪,还是非常温柔的行为。 夏树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他绷着脸,烦躁地拨乱刘海。 「就算是这样……你已经被其他人看到了啊。邻居都说『那户人家的先生变成鬼出现了』。」 「──比起这个,你打算假扮日下部先生到什么时候?」 御崎禅问。 木暮的肩膀抖动一下。 御崎禅抬头看着站在吧台内的木暮继续说: 「连母亲都欺骗会很痛苦──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你也明白自己在『欺骗』宙太,应该很心痛。你到底打算对宙太说谎到什么时候?」 「老师,这……」 御崎禅的话语十分严厉,朝日忍不住想阻止他继续说,但是,朝日回想起方才木暮在公园的样子。当宙太离开后,变成日下部的木暮深深叹气后低下头,仿佛怀着深切自责。 「……我做的事情果然不对吗?」 木暮说,像刚才一样深深低下头,像在对所有人道歉,头低得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 「我对那孩子说了很多谎,用假身份和那孩子见面、说着假话……爸爸还活着,只是公司太忙没办法回家,所以下星期天不能玩传接球……每次那孩子说什么,我都只能以谎言应对。」 那是为了宙太好而说的谎。那是温柔的谎言。 然而,持续的谎言在木暮心中膨胀,折磨他自己。因为谎言永远是谎言,不会成为事实。谎言总有一天会像泡沫般消失,暴露出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木暮早就知道谎言不可能持续到永远。 「其实死去的人是谁也不能取代的。」 御崎禅说完,回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照片中,日下部开心笑着。那张照片会永远留存吧,但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即使化身成为一模一样的人,那也不是真正的日下部。 「差不多是该停止的时候了。再说,死去的丈夫变成鬼出现的传言,总会传到日下部太太耳里。你想想,这对她又是二次伤害。」 「但是宙太……」 「其实,那孩子也许──比你所想的更能理解现实。」 听到御崎禅的话,木暮闭口不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点了点头。 隔天同一时间,朝日一行人又来到那座公园。 当朝日抵达时,已经可在章鱼造型的游乐器材中看见宙太与木暮的身影。仿佛重现昨日场景,朝日三人绕到章鱼后方倾听两人的对话。 「今天啊,体育课打了躲避球,我留到最后喔!」 「好厉害喔,赢了吗?」 「……没有。虽然留到最后,但结果被球打到就输了。」 「这样啊,好可惜。可是留到最后已经很厉害啰。宙太动作很敏捷嘛。」 宙太就像昨天一样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木暮,木暮则温柔地回应宙太。 终于,到了昨天木暮催促宙太回家的时间。 「宙太,差不多该回家啰。」 「嗯,我知道了。」 宙太和昨天一样乖巧地说。 「爸爸明天也会从公司跑来吗?」 宙太的疑问也和昨天相同。 不过,和昨天不同的是,木暮陷入沉默。 耳边传来宙太担心的声音。 「爸爸,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那个,宙太,爸爸现在要说的事很重要,所以你乖乖听我说。」 木暮的话让宙太闭上嘴巴。 用尽全力选择适当用词的木暮慢慢地对宙太说道: 「爸爸……必须去很远的地方。」 宙太静静地听木暮说。 「所以不能再像现在一样来这里和宙太见面。宙太……你不能再到这里等爸爸了,要听妈妈的话,太阳下山前就回家等妈妈。」 木暮好几次停下来,犹豫该怎么开口,但依然努力地绞尽脑汁寻找适合的说法。那是为了再次让宙太与父亲分离的话语,再次将离别推到经历过骨肉分离的孩子面前。也许那是非常残酷的行为,也许会因此伤害宙太。 即使如此,木暮仍对着宙太继续说: 「妈妈回家的时候……记得跟她说『欢迎回来』去大门迎接她。就像你对爸爸说的,也要把每天发生的事告诉妈妈。还有……妈妈可能很累,你尽量多帮她的忙。宙太是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注意周遭的孩子……就算是跟妈妈两个人,宙太也一定可以当妈妈的支柱。」 接着,沉默再度落于两人之间。 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能说的话,木暮默默不语。也许他在哭泣,也许是因为哭泣而无法言语。站在游乐器材外的朝日三人无从得知,但是,木暮眼前的宙太应该可以清楚看见木暮现在的表情。 打破漫长沉默的是宙太。 「……爸爸如果要去遥远的地方,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他小小声这样问。 「一定会再回来吧?」 「这……我不知道。」 木暮的嗓音颤抖得非常厉害。他果然在哭啊。 宙太又问: 「爸爸……那是没办法的事吗?」 这是昨天宙太离开前所说的话。当时木暮一道歉,宙太就用十分拼命的语气反复说「爸爸没有错」、「那是没办法的事」。 朝日心想,这说不定是日下部生前,他自己或宙太妈妈曾说过的话。也许是用这句话勉强解释父亲病死这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没办法──除了这句话,可能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说法。 「嗯……这是没办法的事喔。对不起,爸爸已经无法再做什么。」 木暮说。 「但就算去遥远的地方,爸爸心里仍会一直想着宙太和妈妈,也永远最喜欢宙太和妈妈。你要相信我。」 宙太仿佛陷入思考般闭上嘴巴,接着这么说: 「我知道了。」 宙太用十分乖顺的语气说。 「因为爸爸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我相信。」 闻言,木暮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宙太继续说: 「谢谢爸爸又来看我,我好开心……那我要回家啰。」 宙太走出章鱼造型的游乐器材。 朝日不禁从暗处探出头来看着宙太。 宙太没有回头,轻轻用手拍拍裤子上的砂子,一下子就离开了。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出公园。 好一段时间,木暮都没有从游乐器材中走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隧道中终于传来缓慢爬行的声响,木暮走了出来。他已经不是日下部的外型,而是原先的居酒屋大叔模样。 「……谢谢。」 双眼通红的木暮对朝日一行人深深一鞠躬。 接着,他抬起头看向御崎禅说: 「你说的没错……宙太可能比我想象的还更了解真相。」 「嗯,他是聪明的孩子,一定没问题的。」 御崎禅望向宙太离开的方向这样说。 宙太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但总觉得他不会再到这座公园痴痴地等待谁了。木暮所做的一切对宙太来说,也许是与父亲的第二次离别,不过朝日宁愿相信,这么做反而成为宙太继续前进的助力。 「那么,我们该回去了吧。」 夏树说。 「木暮先生也上车,我们送你回去。明天店里会恢复正常营业吧?」 「是的,其他常客也在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开门,所以我打算恢复原来的营业时间。」 「这样啊。我之后也可以去光顾吗?下次去不是为了工作。」 「那当然。但如果不是工作,异搜的人也没有特别待遇喔,请让我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 「我不需要特别待遇啦。可是鸡肉丸子的酱汁可以给我多一点吗?我满喜欢那个酱汁的味道,有点甜甜的。」 夏树与木暮聊着天走向车子。面对早已脱离公事、用熟稔语气说话的夏树,木暮满脸笑容。看着这样的光景,朝日打从心底庆幸异搜的刑警是夏树。虽然不是每个事件都能圆满解决,但无论是对待人或非人类,夏树的态度基本上都不会变。 说到不变──朝日这次重新认知到人类也好、非人类也好,其实并无差异。 截至目前为止,朝日见过好几位非人类。虽然大家确实是与人类不同的生物,但都有着与人类并无二致的温柔心肠。 「怎么了?濑名小姐。」 可能是发现朝日看着木暮露出微笑的样子,御崎禅颇感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朝日。 「啊,没事……只是觉得非人类有很多好人啊。」 「对于不是人的生物,你用『好人』来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原来濑名小姐这样认为啊。」 「因为,高良店长、老师、木暮先生不都是好人吗?可能比部分人类还要温柔呢。」 「木暮先生应该是如此,那是无法使坏的类型──但是,别把非人类都想成像他一样比较好。」 「嗯?」 听到这句话,朝日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御崎禅。 御崎禅也同样停下脚步,嘴角轻轻上扬。 「你认为异搜为何存在?基本上,非人类生物都是从以前就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习得各式各样的特殊能力,或是让自己变得更狡猾奸诈而存活下来的。虽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各有不同,但不要轻易相信比较好。非人类当中有好人,当然也有坏人……没错,就跟人类一样。」 御崎禅与朝日用完全相反的角度,说明非人类与人类并没有不同。 的确如此。如果天下太平,现在的异搜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御崎禅被警察当成保镖使用的理由,也是因为非人类会危害人类的安全。 「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温柔。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生物吗?攻击人类,喝活血生存──就是所谓的吸血鬼啊。」 隐约露出嘴角尖牙的御崎禅这样说。 朝日抬头看着御崎禅,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以后会小心。」 「这样啊,如此真诚的好答案让我放心了。」 「但御崎老师另当别论。」 「什么意思?」 「因为,我自认很清楚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不过是几个月的交情。 然而,这一点朝日可以挺起胸膛大声说。 因为她看过所有御崎禅写的书。 无论如何,作品都会反映作者的心性。而且实际遇见御崎禅之后,她了解到自己的感受绝对没错。 这个人──是非常温柔的人。不管电影、小说和漫画出现的吸血鬼被描述得多么可怕,御崎禅不一样。 再说,他不攻击人类。平常仰赖警察供给的输血用血液生活的吸血鬼,现在才语带威胁未免太迟。只要不是非比寻常的紧急状况,御崎禅不可能咬谁的脖子吸人血。 御崎禅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还真是乐天。」 「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常被这样说呢。」 面对无言俯瞰的视线,用笑容带过的朝日这样回应,但这是朝日内心真正的想法。 证据就是当初那么害怕御崎禅的木暮,现在却毫不恐惧。 「请御崎先生也务必来小店光顾喔!虽然可能不合您的口味。」 「啊~没关系没关系,御崎意外地会吃关东煮这些东西喔。朝日也一起去嘛,你可以喝酒吧?」 先走到车旁的木暮与夏树回头说着。 一脸无奈的御崎禅也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好热闹。如果可以的话,到家前我想睡一下。」 「老师,您今天比平常早起吧。还是很困吗?」 「……其实电视又播了好看的电影。」 「……嗯,没关系,我也曾经很晚到家,可是因为太想看新买的电影蓝光光碟而熬夜。如果那能成为新作的灵感,我当然是再开心不过啰!」 听到朝日的话,御崎禅却望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朝日没有继续开口,只是用眼神传达:「原来您单纯是为了兴趣熬夜看电影啊,我好难过喔。」对于擅长读取人类心思的御崎禅而言,朝日想说的话应该已经成功传达。只见御崎禅的脸又撇得更远,所以绝对没错。 此时,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那个……我一直很想问,请问濑名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呢?」 「啊,我不是警察,只是单纯的跟屁虫,请别在意!」 朝日慌忙回答。的确,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的朝日,却每次都一起出现,木暮应该觉得非常奇怪吧。 御崎禅却说:「她是我的贴身保镖。我要是有什么事,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贴身保镖?」 木暮看着朝日的眼神瞬间改变。天啊,朝日在内心呐喊。 抬头一看,御崎禅一脸拼命憋笑的神情。这要怎么办?感觉木暮深信不疑的样子。虽然朝日的确自认是贴身保镖,但光从木暮的表情看来,他绝对往奇怪的地方想了,证据是他看朝日的眼神开始带有敬畏之意。 「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以前就听过有吸血鬼协助异搜查案,但没想到吸血鬼还有人类的贴身保镖……她到底有什么特殊能力呢?」 「必杀技是设定截稿日和催稿,终极手段是用泪汪汪的眼睛抬头看人。」 「……老、老师,差不多就可以了。」 木暮脸上浮现大大的问号。拜托别再招来奇怪的误会了,终极手段又是什么啊。 「啊~真的,朝日的仰头四十五度角泪眼攻击可谓一招毙命~那真的很致命呢。」 「不要连夏树先生都跟着起哄啦……两位都那么高,我当然要抬头看啊!而且『致命』又是什么意思?」 「所谓必杀技,就是必定能杀掉对方的技能,至于终极手段更不用说了。对于自己使出的招式完全没自觉的人最恐怖啰。」 「就说了请两位不要用那种认真的表情互相点头!木暮先生已经一头雾水啦!」 说到这里,朝日才发现御崎禅是作家的事没有告诉木暮。如果要解开误会,得先从这里开始。 朝日急忙从包包里拿出名片,但刹那间,木暮却吓一跳地绷紧神经,似乎误以为朝日要拿出某种武器。就说不是嘛,自己只是一介编辑啦。 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朝日举起一只手张开,再用另一只手慎重地取出名片,对着木暮说: 「真的很抱歉现在才做自我介绍。我是希央社的濑名,是御崎禅老师的责任编辑!」 第二章 无头美女事件──她说很羡慕小美人鱼 「对了,朝日,你昨天有去池袋吗?」 木暮事件一周后,朝日被公司的高山文香前辈这样问。 刚结束与负责作家的会议回到座位的朝日,愣了一下看向隔壁座位的高山。 「我有段时间没去池袋了耶,为什么这样问?」 「这样啊,是我看错了吗?」 高山歪着头困惑地说。 「昨天晚上我和朋友在池袋小酌,在东口的验票闸门附近看到长得跟朝日很像的人。我忍不住叫住对方:『咦,朝日?』那个人也回头看我,但又继续往前走,所以我才想说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 「应该认错了。大众脸真抱歉啊。」 朝日苦笑着说。 然而,高山还是歪着头说: 「可是,真的长得好像喔。朝日,你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我有一个哥哥,但没有双胞胎姐妹。人家不是说世界上会有三个长相相同的人吗,那应该是其中一位吧?」 说实话,像朝日这种典型的日本人长相,拥有同样脸孔的说不定还不只三人。真想把所有长相相似的人叫来一字排开,相信实际上只是氛围相似,五官并没有那么相像。 不过,朝日发觉最近似乎常听到这类长相相似的话题。 「濑名,现在有空吗?」 大桥伸宏总编站在办公室门前向朝日招手。 朝日急忙站起来。 「是,有什么事吗?」 「抱歉啊,有事跟你讨论,到楼下会议室来。」 大桥说。光是如此,朝日就知道要讨论什么事了。 不方便在编辑部说──是关于御崎禅的事。 会议室位于编辑部楼下,朝日被指派为御崎禅的责任编辑也是在这里。大桥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朝日对面,满是胡渣的脸上浮现笑脸猫般的笑容。 「最近御崎老师的状况如何?」 「嗯,前几天解决了疑似死者复活的事件。」 「……哈哈哈,都没变啊。」 「啊,不过,对方的真面目不是僵尸而是非常温柔的狸子,所以没事。」 这些对话旁人听来应该觉得十分惊人吧──朝日一面如此心想一面报告。 「那么,异搜的事先放一边,稿子呢?」 「……还停留在拟定大纲的阶段。」 「……这样啊。」 大桥收起笑脸猫的笑容,深深叹一口气。朝日深感抱歉地低下头。 「虽然好几次请御崎老师抽空讨论故事题材,但现在御崎老师似乎没有想写的东西……」 「嗯,我担任御崎老师责编的最后两年,两则短篇小说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请他写出来的……」 大桥无力地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 从御崎禅一出道,大桥就担任他的责任编辑。直到交接给朝日的这八年,从旁支持着御崎禅的作家生涯,所以对于御崎禅的一切当然暸若指掌。御崎协助异搜的事也好、写小说的理由也好,还有──作品不再像以前多产的理由也好。 「……该怎么办才好呢?」 冒出这句话后,朝日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透出无力感。可是,她能诉苦的对象只有大桥。关于御崎禅的一切,在编辑部内是最高机密。如果是其他的作家,还能向高山或其他编辑前辈请教,关于御崎禅的事却不能这么做。 大桥整个人向后仰看着天花板,接着恢复姿势看向朝日。 朝日仿佛输给大桥的视线般,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为了让御崎老师写出长篇新作,我们应该要怎么办呢?」 跑到御崎禅家里,结果只聊完电影就回家的自己,实在无用到极点。终于认清自己身为编辑的能力还远远不足。如果能多说些激发作家灵感的话就好了、如果能说些提升作家动力的话就好了──产生这些念头的同时,脑中又掠过另一个不安的念头。 「难道……御崎老师真的无心再动笔了吗?」 这才是朝日最大的恐惧。 御崎禅就此封笔。再也看不到他的创作当然令人害怕,但更叫人畏惧的是,这意味着他完全放弃与命中恋人重逢的机会。 这对他而言──也代表失去活着的意义。 御崎禅为了与恋人重逢,放弃做人成为吸血鬼,但若再也无法与恋人相遇,放弃做人这件事就毫无意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亦随之消失。实际上,不久前他曾一度选择死亡。朝日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不过,当时的绝望似乎依然盘据在御崎禅心中。 那人仿佛走在钢索上。 某天也许会再度被同样的绝望吞噬。 假使对恋人的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那就不是朝日可以干涉的领域了。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为他是与生俱来的作家。」 大桥这么说。 「《轮舞曲》的内容如果是事实,那么,他原本是诗人吧。他就是那种人,灵魂就是那样子啊。而且──作家是一种业障很重的生物。」 「业障很重……?」 「嗯,只要动心就不能不写。」 这句话让朝日目瞪口呆。 大桥伸向衬衫胸前的口袋,骨瘦如柴的手指摸着口袋里的烟盒边缘,或许是烟瘾犯了,但会议室禁烟。「啪」的一声,大桥隔着口袋轻捏烟盒继续说: 「动心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他的作品都来自对事物的爱怜之情。不一定是男女情爱,更广义的爱也无妨,即便是那朵花很美、路上的婴儿笑得很可爱、头顶上的天空美得令人惊讶都可以。喜欢也好、觉得舒服也好、觉得美好也好,这些情感广义而言都是对事物的爱。无论多么绝望,只要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有爱,我认为他就能写出作品。」 「爱……吗?」 虽然还无法完全消化大桥的一席话,但朝日也认为御崎禅非常适合爱这个字。 御崎禅的小说总是对某某某的爱,或是与恋爱有关。世人可是称他为幻想恋爱小说家呢。 「也因为这样,我和小夜小姐才推荐濑名担任御崎禅的新责任编辑。」 「……啥?」 听到话题突然转移到奇怪的点,朝日忍不住发出怪声。等等,现在似乎听到一句绝对不能漏听的话。 然而,大桥只是摆摆手。 「啊,抱歉,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说呢?应该是濑名的角色风格吧。」 「角、角色风格是怎么回事?像吉祥物那样吗?」 「嗯,有点类似。」 「类似吗!」 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该怎么说……小夜小姐,是这种感觉对吧?」 忽然,大桥的视线转向旁边。 咦?朝日讶异地跟着看过去,看到会议桌角出现一只雪白小手。 察觉到朝日的视线,小手缩到桌底,接着桌角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糖。 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娇小的妹妹头缓缓从桌底出现。意识到大桥和朝日一直注视着自己,她站了起来。奶油色上衣搭配红色裙子,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可爱女孩──这位就是小夜小姐。 「……被发现了。」 小夜小姐心虚地低语,大桥的脸上浮现平时的笑脸猫笑容。 「那是当然,我跟小夜小姐是多年的交情了。」 「这个给伸宏,快戒烟吧。」 小夜小姐从裙子口袋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大桥,大桥苦笑着收下来。 小夜小姐是座敷童子,寄居在这栋希央社大楼,据说御崎禅会在希央社出书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朝日。」 「是、是!」 听到小夜小姐叫自己的名字,朝日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小夜小姐可是连御崎禅都敬畏三分的人物,光是她对自己说话就已经诚惶诚恐。 「这是给朝日的。」 小夜小姐也给了朝日一颗糖。是草莓口味的不二家牛奶糖。 「朝日的话应该没问题──所以尽量陪在禅身边喔。」 小夜小姐这样说,黑色大眼睛往上看着朝日。 朝日露出困惑的神情,交互看着手上的糖果和小夜小姐。即是只是「应该」,但能被小夜小姐说「没问题」还是很开心。但朝日这种角色陪在御崎禅身边,到底哪里没问题? 也许是注意到朝日内心的疑问,小夜小姐眯着眼睛温柔地笑了,张开小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突然正色,视线转向朝日放在桌上的手机。 「朝日。」 「是!」 「电话。」 「嗯?」 小夜小姐才说完,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看着持续震动的手机,小夜小姐说: 「禅以外的作家也很重要,拜托你啰。」 「咦?那个,小夜小姐……?」 小夜小姐走向门边,表情像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来的,但出去时是从门离开啊。朝日不禁一脸茫然地目送小夜小姐若无其事开门走出去的背影。 「濑名,你先接电话吧?」 被大桥一说才回过神的朝日急忙接起手机。 来电显示「门胁久老师」。他是朝日负责的作家之一。 「让您久等了,我是濑名。门胁老师,平时受您照顾。」 『啊,濑名小姐……那个,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怎么了吗?」 会是什么事呢?门胁久目前应该正在写系列作品的续集,截稿日在下个月,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朝日竖起耳朵听着电话另一头,过一会儿── 「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嘴里含着小夜小姐给的棒棒糖的大桥,被朝日的音量吓得转过头来。 「请、请等一下,门胁老师您冷静一下!那个,不好意思,我们见面谈谈吧!是,好的,是……是,我之后再连络您,请您拨空和我谈一谈!」 看朝日挂断电话,大桥问: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濑名。门胁老师怎么了吗?」 「门、门胁老师他──」 朝日放下手机,回头看大桥。 「原稿……他说写不出来……完全陷入低潮。」 「什么?」 「本人似乎也非常混乱……总之,明天我会与他见面详谈。」 正如小夜小姐所言,朝日负责的作家并非只有御崎禅一位,每位作家当然都很重要。万一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竭尽全力。 隔日午后,朝日前往横滨与门胁久见面。 门胁久在两年前获得希央社的新人奖出道,现在是在横滨的大学就读中的硕士生,今年开始由朝日担任责编。他擅长写青春小说,一直以来交稿速度快又稳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门胁老师!」 来到约定的横滨车站验票闸门,朝日发现门胁久已经先到了。他戴着给人好学生印象的黑框眼镜,是位体型纤瘦的青年,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靠在验票闸门前的柱子上,茫然望着眼前来往的人群。 「门胁老师,您好。」 朝日走到他面前挥挥手,门胁久才终于发现朝日的存在。 「……你好。」 他发出细微声音后轻轻点了点头。 站着说话不方便,两人找了间车站附近的地下街咖啡厅。面对面坐下点了饮料后,朝日重新从正面注视门胁久。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您在电话中说『陷入低潮』……」 门胁久看着桌上的菜单架默默不语。说起来,门胁久平时就是表情不多的人,乍看之下,容易被人误会是心情不好的苦瓜脸,但与他说过话才发现是个朴实又沉稳的人,写作遇到瓶颈也会找朝日商量,慢慢熟悉后,话会变多、表情也变得丰富。因此,现在的沉默应该不是因为不开心。从他听从朝日的建议答应见面看来,大概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默不作声。 朝日试着回想昨天门胁久在电话里所说的内容。 当时,门胁久说:『真的写不出来,完全陷入低潮。』 不过,前面还说了一句令人在意的话。 对了,他说:『不能专心写稿。』 「门胁老师。」朝日开口,「昨天您在电话里说『不能专心写稿』对吗?就我听来,与其说是单纯写不出来,更像是被其他事情干扰才写不出来。」 门胁久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朝日心想,猜对了。 朝日稍微把身子往前倾。 「如果可以,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呢?也许我听了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给些意见。」 「……那个,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会相信。」 门胁久低着头,用微弱的声音说。 朝日用力点头。 「没关系,总之先说说看吧!」 最近常被卷入普通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朝日有自信能接受大部分状况。尽管来吧。 门胁久推了推黑框眼镜的鼻桥,眼神终于直视朝日。 接着,他说── 「其实……女朋友的头不见了。」 ──原本正要说出「没问题」的朝日,虽然拼命忍住,但还是差点脱口:「啥?」 门胁久所说的内容是这样── 他约莫半年前开始和女朋友交往。 女友名叫桐野香苗,在大学附近的花店工作。门胁久每天经过花店而对她心生好感。 某一天在校园内看见她的门胁久,终于上前搭话。 「……门胁老师,第一次搭话的时候果然很紧张吗?」 「虽然好几次想放弃,但要是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我实际体会到何谓『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注:日本谚语「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清水的舞台是指京都名胜清水寺的本堂高台,用以形容抱持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去做某事。)』,是一次珍贵的经验。」 面对忍不住这样问的朝日,门胁久还是认真地回答。 「啊,不好意思打断您,请继续说。」 「……好。」 因为看到香苗在校园内,门胁久以为她是同一所大学的硕士生,但香苗只是来送交当天举办演讲要用的花。 不过也以此为契机,门胁久与在花店工作的香苗有了交谈的机会,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告白,成为值得庆幸的恋人关系。 「不好意思,现在开始的话题有点闪。」 一样认真地事先提醒后,耳朵有些泛红的门胁久开始描述香苗是位什么样的女性。 香苗成熟娴静,笑容十分迷人。因为她没去过迪士尼乐园,所以两人的第一次约会就选在那里。香苗非常开心地坐上《海底总动员》的游乐设施,《小美人鱼》的歌舞秀也让她双眼发亮。 看到尤其喜爱《小美人鱼》表演的香苗,门胁久说:「这么说来,那部电影和原著不一样是好结局呢。」 香苗听到却愣了一下,门胁久解释:「电影《小美人鱼》是安迪生童话《人鱼公主》的迪士尼版本。因为是迪士尼才改编成好结局啊。」结果,香苗却说她没看过电影《小美人鱼》。因此第二次约会,两人在门胁久家里一起看了租来的电影光碟。 说实话,门胁久不是很喜欢《小美人鱼》这部电影。 「那时候的迪士尼电影,人物的眼睛都圆滚滚的,不是很可怕吗?而且,音乐虽然很好听,但剧情该说是太凑巧吗……爱丽儿好像什么都没做吧。」 「嗯,的确是这样……除了救王子还有为了变成人与魔女交易以外,那部片里没有她吃苦或努力的桥段。」 朝日小时候读的童话书里,人鱼公主与魔女交易后虽然得到一双脚,却付出失去声音的代价,而且每走一步,脚就像被剑刺般疼痛。可是,迪士尼电影中没有这类设定,变成人类的人鱼公主爱丽儿虽然失去声音,但仍天真地享受人类生活。然而,曾听过爱丽儿歌声的王子,即使被眼前的爱丽儿吸引,却还是无法忘怀天籁之声的主人,迟迟无法与爱丽儿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要是王子无法在期限前爱上爱丽儿,爱丽儿将失去所有。 此时拔刀相助的是爱丽儿在大海中的伙伴,他们为了营造气氛一起开心唱歌,当魔女化身的假公主将在船上与王子结婚时,也帮忙拉着不会游泳的爱丽儿出海。爱丽儿能从魔女身上夺回自己的声音,都是拜这些伙伴们所赐。 「正是因为爱丽儿被所有人爱着,才能与原先无缘的人类王子结婚。所谓『可爱即是正义』啊。」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这故事对我来说实在太单纯。可是,她却看到哭出来。」 「咦,《小美人鱼》是催泪片吗?」 朝日对这部电影只有开心欢乐的印象。 门胁久也吓一跳地问香苗:「怎么了,是不是不要看比较好?」 结果香苗眼泪直流地摇头否认。 「她说,爱丽儿不像人鱼公主那样化成泡沫真是太好了,能与王子永远幸福真是太好了……最后,她说:『真好,好羡慕啊。』」 「羡慕……?」 「她没有告诉我,不过以前似乎经历过某些伤心事。可是看了《小美人鱼》,发自内心把感情投射在爱丽儿身上而哭,不觉得有点厉害吗?我虽然没被电影感动,却被这样的她感动了。」 门胁久的耳朵更红了。看来是因此更加深对香苗的爱。 接下来,交往顺利的两人,上个月一起去了箱根的温泉之旅。 事情就在那时发生。 三更半夜突然醒来的门胁久,发现身旁不见香苗的身影。本来以为她去上洗手间,正打算翻身继续睡──脚边却碰到某个东西。 疑惑的门胁用脚尖碰了碰那个东西,但其触感怎么想都不像是人的脚。 门胁从床上起来,钻进香苗的被窝里。 瞬间,他忍不住放声大叫。 仰躺在被窝里的是穿着浴衣的香苗,手脚伸直,睡相极佳。但那既是香苗,却又不是。她身上缺少非常重要的东西,让人根本不知道那是谁。 ──她的头不见了。 「……我以为发生杀人案,有人趁我睡着时跑进房里砍了她的头,所以冲出房外,去叫饭店的人过来……结果一回到房里……」 当门胁久与饭店人员一同回到房间,见到香苗坐在床上。 头好好地长在脖子上的香苗,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坐着说:「吵吵闹闹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饭店人员笑着拍拍目瞪口呆盯着香苗的门胁久,说了「好像是您没睡醒喔」就离开。感觉自己被整的门胁久呆呆站在门口,香苗笑着对他说:「你作恶梦了吗?快进来睡吧。」 门胁久不自然地点头,心惊胆颤地走近香苗──看了一眼。 香苗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红线。 他平常没有意识到香苗脖子上有这种东西。虽然香苗常常用领子或围巾遮住脖子,但他看过香苗的脖子好几次,若有红线的话不可能没有察觉。 门胁久问:「那是怎么了?」 香苗惊讶地摸着脖子回答:「可能是被什么感染了吧。过敏而已,很快就会消了。」 后来,完全睡不着的门胁久就这样迎接早晨。天亮后再次看香苗的脖子,那条红线已经消失。香苗看起来一如往常,门胁久却无法像从前一样与她相处──从那之后也尽量不与她见面。 「我确实亲眼所见,那绝对不是梦。没有头,真的没有头!」 「可是没有头会死耶……门胁老师,您看到香苗小姐的头消失的时候,没有发现血吗?被砍头的话,应该会大量出血吧?」 「我记得没有血。虽然房间很暗,我又没戴眼镜,但棉被并没有湿。」 「房里还有其他古怪的地方吗?比如说,本来以为是没有头的香苗小姐,其实只是好几个枕头排在一起,而您发现香苗小姐恢复原状时,棉被旁堆了好多枕头之类的。没有戴眼镜的话,说不定是您看错了?」 「再怎么样都不会把人体和枕头弄错吧?而且不只是看见,我还有碰到……对了,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门胁久说。 「窗户是开着的。」 「窗户?」 「这也是我半夜突然醒来的原因,当时感觉有风吹来才醒的。明明记得睡前有关窗。不过我那时没确认,不能说是非常肯定……可是早上查看的时候,窗户却是关着的,只是没有上锁。」 本应关闭的窗户开着,后来又被关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门胁久两手肘撑在桌上,胡乱搔着头。 「我实在太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完全无心写稿。虽然我没写过推理小说,但也认真思考过,会不会是某人偷偷从窗户潜入房间,用某种方式砍断她的头带走,等我回到房间看到的其实是另一个人。或者,没有头的尸体根本不是她,趁我还没回到房间之前,尸体被丢到窗外和本人掉包了。如果是早已死亡的尸体就不会流血。」 「即使没有流血,如果那真是尸体,应该会有味道吧……而且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香苗小姐也脱不了关系……特地让门胁老师看到无头尸体的理由又是什么?」 「只见过一次的无头尸体如果消失,我可能会以为是自己累了看错而不追究,实际上我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去报警。总之,尸体明明存在,却用诡计让目击者以为是在作梦。」 听完门胁久的话,朝日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现在的假设即使要用在推理小说当中也很困难。让某人看到一次真正的尸体,风险未免太高。再说,从刚刚的话里听来,感觉不出让门胁久目击无头尸体的必要性。这样一来,偷偷把尸体扔掉不就好了吗? 「……我果然没有写推理小说的才能吧。」 看到朝日的表情,门胁久喃喃自语。 「是啊……假如门胁老师用现在的诡计当主轴写推理小说,如果没有补充具有足够说服力的情境和设定,恐怕……」 「这样啊。但是,如果要找其他可以解释的原因,只剩科幻小说了吧。」 「科幻小说吗?」 「对,其实她是制作精巧的机器人,头部可以从身上取下交换之类的……」 说着说着,自己似乎也不好意思,低下头的门胁久耳朵又更红了。他似乎是耳朵比脸颊更容易发红的类型。 或许因为好歹身为作家,各种假设还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若是将来能将其好好料理成一部好作品就好了──但听到这里,朝日脑海中浮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假设。 人头通常是不能拿下来的。 然而──如果那不是人呢? 虽然不知道这种生物是否存在,但过着人类生活的非人类似乎不少。因此,可能性并不是零。 朝日眼前的门胁终于整个人趴在桌上。 「……啊啊,我真的不行了……在意得不得了,晚上睡不着,稿子也没办法写……我从小就立志当小说家,每天至少都写七张稿纸……像这样完全写不出来还是第一次,到底该如何是好……」 「砰」的一声,门胁用额头猛敲桌子,响亮的声音使得周围顾客转过头来。 「门、门胁老师,请冷静……这件事您直接问过香苗小姐吗?」 「怎么可能问啊!」 门胁久又发出「砰」的一声用额头敲桌子。糟糕,看来他真的被逼到绝境。 倘若香苗不是人类,能商量这件事的只有御崎禅和夏树。他们应该会欣然倾听。 不过──导致原本写作进度缓慢的御崎禅更是拖延的原因,在于他会协助异搜查案。现在又要拿这件事占用他的时间,朝日不免有些不愿。 可是…… 「门胁老师,请您先冷静下来,抬起头来。」 朝日伸出手,抓住趴在桌上的门胁久双肩,让他抬起头。他的额头都红了,稍微歪斜的黑框眼镜下,双眼也有些血丝。 不能放着这种状态的门胁久不管。 对朝日而言,门胁久也是重要的作家之一。 「──我知道了,门胁老师,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吗?」 「交给你……濑名小姐打算怎么做?」 「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这类事件的专家,我先找他们讨论看看。」 别无他法。 「──嗯,的确有这种非人类生物存在。」 朝日将门胁久的话告诉御崎禅,御崎禅干脆地点头说道。 与门胁在横滨车站分开后,朝日算准了御崎禅的起床时间打电话,得到现在过去没问题的回应,所以就直接来到御崎禅的住处──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毫不犹豫的答案。 「可以把头拿下来的非人类真的存在吗?」 「嗯,有的。那位女性大概是名为『飞头蛮』的非人类生物吧。夏树,请帮我确认有没有登录在异搜资料库。」 「嗯,知道了。」 听御崎禅一说,夏树拿出自己的手机。虽然没有需要调查的案件,但夏树今天也在御崎禅家,似乎是来还dvd。即使没有特别的事,夏树还是常出现在御崎禅的住处。 然而,今天夏树在这里反而帮了大忙。几乎所有居住在日本的非人类都会向政府报备登录。虽然也有反对登录制度、不受管理的非人类生物,但大部分都可以在异搜资料库查询到他们的人类姓名、地址、类型。现在用夏树的手机也可以查询,不必特地回到警视厅。 当夏树正在查时,朝日询问御崎禅: 「飞头蛮是什么样的生物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特征是可以把头从身上拿下来,拿下的头可以在空中飞。原本是中国的妖怪,但好久以前也来到日本。中国和日本的古书上有关于怪病『无头病』的记载,我想那便是飞头蛮的目击案例。把头部每到半夜就到处飞的样子当作病症蒙混过去,实在很牵强。」 御崎禅这样说。的确,实在很难接受头部乱飞是一种病。当时没有异搜这样的组织,也许是为了掩饰非人类的存在,才用各式各样的借口解释吧。 「除了头乱飞之外还有其他的吗?像是……吃人之类的。」 「没有这种事。古时传说头会攻击人类,但实际上飞头蛮是很温顺的种族。平常像人类般生活,满月夜晚还会边唱歌边飞。」 听到御崎禅的说明,朝日松一口气。这样的话,门胁久就没有生命危险。光是这一点就让朝日庆幸。 「那位女性的名字是叫做桐野香苗吗?」 夏树看着手机说。 朝日点头。 「对,没错。果真有登录吗?」 「有的,如御崎禅所说是『飞头蛮』。你打算怎么办?」 夏树抬起头看向朝日。 「听起来没有发生什么状况。要说是非人类的存在差点被人类发现的话的确如此,不过目击者只有那位姓门胁的作家,还没有太大问题……可是,如果他像告诉朝日一样找别人商量就糟了。」 传言会散播开来。虽然门胁久的个性不是那种会到处嚼舌根的人,但说不定已经跟亲近的朋友说过。 御崎禅说:「就算他找人讨论,那样的故事,听到的人都不会相信吧。但如果放着不管,说不定会对门胁先生的心理状况带来巨大影响。」 「门胁老师要是再承受更大的压力,我会非常困扰!」 朝日慌张地摇头。 接着,御崎禅说: 「那么,要让两人分手吗?这个方法应该最快。」 「啊……」 「我会对桐野香苗小姐说,她的真面目被人发现了,请立刻跟门胁先生分手后藏起来。接着,要她以后别再接近也不能连络门胁先生。她藏身时的生活会由异搜协助。这是非人类生物的真面目快被周围发现时常用的紧急手段之一。」 这的确是最迅速的做法。 可是,朝日心想,这样好吗? 门胁久虽然怀疑香苗,但内心还是爱着她。强迫他们分手,门胁久的心情真的能恢复稳定吗?香苗也是,或许她是真心喜欢门胁久。虽说要守护非人类的秘密,但不表示第三者可以任意插手他人的感情。 即使如此,总不能放着门胁久不管。 察觉朝日心中烦恼的御崎禅,轻轻地吐了口气。 「──我知道了,明天我们去见桐野香苗一面吧。跟她当面谈过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可以吗?御崎老师。」 「嗯。夏树也会去吧?」 「当然,那好歹算是异搜管辖的范围。」 夏树点点头。 朝日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两人深深鞠躬。 「不好意思,真的很感谢你们,御崎老师、夏树先生!」 「这不是濑名小姐需要介意的事啊。」 「对对,有困难就互相帮忙嘛,朝日。」 御崎禅和夏树纷纷这样说。两人的温柔让朝日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朝日发自内心想,来找他们商量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晚上,朝日一行人前往香苗工作的花店。 似乎接近打烊时间,穿着围裙、有点年纪的男人正将店门口的盆栽搬进店内,穿着相同围裙的年轻女性从旁协助。她长至腰间的秀发用发圈扎成一束,是一位身材纤细、四肢修长的美人,脖子上围着丝巾。 「那就是桐野香苗小姐吧。」 他们从停在花店对面的车内看着香苗,御崎禅这样说。 「那个,御崎老师,那位看起来像店长的男性该不会也不是人吧?」 「不是,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清楚他知不知道香苗小姐的真面目──总之,我们先等到打烊,否则造成人家困扰也不好。」 一行人听从御崎禅的话,暂时在车内待机。 因为这里是大学附近,好几位学生从车旁经过。朝日心想,若他们无意间看到车上坐着俊美非凡的御崎禅就糟了,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虽然有些学生的眼神稍显疑惑,好奇这辆车为什么停在这里,但都直接经过,没有太大反应。看来御崎禅又把自己隐藏起来。 非人类生物们为了不被人类察觉,擅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或隐藏。目前为止已经跟御崎禅出门好多次,每一次都没有人发现御崎禅的存在。像香苗这样和普通人一样工作的话也许不需要,但对于非人类而言,为了能在人类社会安静生存,隐藏自己可是很重要的能力。 终于,花店打烊。结束各种收拾工作的香苗和店长打过招呼后走出店外。 此时正好也没有路过的学生,朝日一行人下车走近香苗。 「不好意思,可以和你谈谈吗?」 搭话的人是御崎禅。 香苗转过头来,看见御崎禅的瞬间全身僵硬。看到此景的朝日,回想起木暮见到御崎禅时恐惧的模样。 夏树从怀中取出警察手册,出示在香苗眼前。 「你好,我是异搜的警察。不好意思,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异、异搜……我没有做什么啊。」 香苗用颤抖的嗓音说。 「啊,不是的,不是要逮捕你……御崎,糟糕!」 夏树脸色大变地指着香苗。 朝日一看,香苗脖子上的丝巾稍微松开,露出的颈项上慢慢显现一条红线。 「桐野香苗小姐,请你冷静!」 御崎禅快步走向香苗,将她抱住。 就在几秒钟前,朝日似乎看到香苗的头正浮起来,和身体分离。但是下一瞬间,御崎禅的左手紧贴在她的后脑勺,让头回到身上。 御崎禅的左手放在她的头部、右手扶在她的背后往自己身上揽,接着在香苗耳边低语: 「你听好,不能在这种地方飞。让别人看到会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吧?请冷静,我们并不是来抓你的。」 「那……为什么……」 被御崎禅用热情姿势抱着的香苗这样问。朝日跑到香苗身旁说: 「香苗小姐,你认识门胁久老师吧?」 「啊……小久……」 「是的,他来找我商量。说在旅行的时候,看到你的头不见了。因为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非常苦恼。我们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谈谈。」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 香苗轻轻点头,接着,似乎发现自己正被御崎禅抱在怀里,脸颊突然泛起一阵红晕。 夏树戳了戳御崎禅。 「喂,还不快放开,你这女性杀手。」 「夏树,说话不要这么粗俗……濑名小姐也别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 「我、我没有啊!」 被御崎禅这样一说,朝日急忙否定,但内心有些羡慕香苗是事实,所以难免心虚。 「飞头蛮一族的头本来就很容易与身体分开,而且他们胆小又敏感,动不动就会让头飞走──香苗小姐,我可以把手放开了吗?」 御崎禅问完,香苗再次轻轻点头。 御崎禅慢慢把手放开后,香苗后退几步从御崎禅身上离开,手伸向自己脖子,似乎在将分离的头和身体重新放好。 香苗将头往左右两侧转动,好像在确认是否完全密合,接着重新看向他们。 「……那个,我家在这附近。方便的话,我们在那里谈吧。」 香苗的住处在距离花店步行几分钟的小公寓二楼。 以女性的房间来看,东西算很少,但窗帘和家具颜色非常女性化,很符合门胁久描述的人物形象。书架上放着爱丽儿图案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上是门胁久与香苗两人。 「请进……地方很小,请坐吧。」 御崎禅对着正要去厨房烧开水的香苗说: 「不用准备喝的了,我们谈完马上会离开──刚刚也说过,我们是为了门胁先生的事而来。」 「嗯嗯……好的。」 香苗回到客厅,隔着小桌子坐在对面。 她看着朝日说: 「您是小久的……责任编辑,对吧?」 「是的。」 朝日点点头。来这里的路上,朝日已经自我介绍,并稍微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香苗悄悄低下头,双手掩面。 「对不起,是我不好。小久很烦恼吧……」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真的飞到外面了吗?」 听到朝日的疑问,香苗掩着脸点头。 「我非常喜欢飞行,但住在市区不能任意飞出去,所以总是忍耐……和小久一起去泡温泉的晚上,满月十分美丽,我实在忍不住……看到小久也睡了,以为飞出去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 于是她打开窗,把身体留在房间,头飞了出去。 然而,立刻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回来。 「如果没赶上,头就只能一直逃亡在外,幸好赶得及在最后一刻回来。」 香苗说完,朝日忍不住问: 「……那个,我可以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请说。」 「头跟身体分开后,身体会怎么样呢?身体可以自行移动吗?比如说……身体去把头追回来。」 听来,飞头蛮这种生物似乎以头部为主体,身体难道只是装饰品吗? 香苗轻轻歪着头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身体没有眼睛也没有脑袋,如果没有头是不能动的。」 「那么,如果头没有办法回到身上会怎么样?」 「两三天的话没有大碍……但时间一长,身体会渐渐干枯。」 「干、干枯吗?」 「对,听说曾祖父的头被人类官兵抓到,无法回到身上,结果身体干枯消失了。后来族人去把头取回来。」 「只有头也能活下去吗?」 「嗯,可以的,但就无法继续在人类社会生活。曾祖父失去身体后,只能一直活在深山中。」 头部果然是主体,真不知道五脏六腑是怎么放置的。 御崎禅此时说: 「尽管如此,和情人在一起的时候离开身体未免太轻率。门胁先生虽然没有发现你的真面目,但想像力丰富的他,拼命思考各种假设,晚上也睡不着非常烦恼。」 「嗯……我之前也曾做过类似的事……虽然知道必须忍耐,但看到月亮又美又圆,总是按捺不住。」 香苗畏畏缩缩地说。 御崎禅注视着香苗,眼神稍微转为柔和说道: 「嗯,每到满月夜晚就想飞出去是飞头蛮的习性。或许真是万不得已,但如果想继续以人类身份活下去,处处小心还是上策──恕我失礼说一句,你好像还不太习惯在人类社会的生活,年纪看来也很轻,没有和其他族人住在一起吗?据我所知,飞头蛮多半会与同族住在一起。」 香苗的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多岁。非人类的外表年龄与真实年龄似乎有很大差距,香苗并非如此吗? 「啊……我的族人在我小时候都因为战争过世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之前一直和认识多年的山姥姥住在飞驒的深山里,最近才来到横滨。虽然听说在千叶和四国住着不同族的飞头蛮,但是并无来往。」 香苗如此回答。战争指的难道是太平洋战争?非人类对年轻的标准和人类差异太大,朝日不禁感到目眩。此外,没想到山姥姥也是真实存在的。她记得在小时候读的民间故事中常出现那种妖怪。 「门胁老师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夏树在此时插话。也是,这才是他们来访的目的,话题却扯远了。 香苗回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会和小久分手,这里也会退租,搬去不会遇见小久的地方。」 「这样好吗?」 朝日忍不住开口。同时,她这才明白房里的物品为什么这样少,大概是香苗为了能随时搬家。一旦被周遭发现自己的真面目就得立刻转移阵地,所以尽量不留太多东西。 可是,朝日心想── 在东西如此少的房里,香苗仍放着与门胁久的合照。这不就是因为香苗还是爱着对方吗? 察觉到朝日望向相框的视线,香苗露出寂寞的笑容,站起来取下书架上的相框。 「这是小久在迪士尼海洋乐园买给我的,说是当纪念……那天真的很开心。」 「门胁老师都跟我说了。他曾和香苗小姐一起看电影《小美人鱼》的dvd……还说香苗小姐那时哭了。」 「真是的,小久连这个也说了啊。」 手拿着相框的香苗苦笑着说。那是包含羞涩与爱怜的苦笑。 香苗轻抚着相框上的爱丽儿说: 「我真的很羡慕爱丽儿。我知道的《人鱼公主》是以悲剧作结,她却和王子──原本无法结合的不同种族的人类──结婚、获得幸福……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香苗脸上的苦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方才的寂寞微笑。相框上的爱丽儿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这样的香苗。 「我很清楚非人类和人类的恋爱不会有结果。这不是第一次。我不能成为爱丽儿……就算装成人类,也永远不会真的变成人类。从人类的角度看来,我是能让头飞在空中的怪物。我不能对小久说出实话,但要是我在身边,小久不是会非常困扰吗?所以……分手是应该的。」 香苗的泪珠滴落在相框上。香苗低声说着「不好意思」,伸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并擦拭相框上的眼泪。 御崎禅也好、夏树也好,都一言不发地看着香苗。也许两人至今就像现在这样,经历过不少非人类与人类恋情结束的瞬间吧。 然而,朝日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不能把事实告诉门胁老师吗?」 「朝日。」 夏树试图制止朝日。 但朝日还是继续说: 「说出来不就好了吗?香苗小姐,你明明还很爱门胁老师吧?门胁老师也一样,因为很爱香苗小姐才会如此烦恼。那么,干脆实话实说不是比较好吗?说不定门胁老师可以理解啊!」 即使不能像爱丽儿一样成为人类,那以非人类的身份与人类结合不好吗?难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吗?不会的,应该有可能。毕竟,若是真的不行…… ──若是真的不行…… 瞬间,脑中浮现一个恐怖的想法,朝日慌张地将其压回内心深处。不行,不能在这里有这个念头,因为御崎禅读取人类心思的能力可是高超得吓人。朝日将深埋心中的想法加盖好几层,把心思拉回来,继续慷慨激昂地说: 「夏树先生、御崎老师,实际上没有这种情侣吗?不是情侣也没关系,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像之前遇到的座敷童子三太,最后不就住在本村家吗?人类与非人类一起生活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啊。」 两人明明两情相悦,难道会因为香苗不是人类,门胁久就立刻变心吗?他不是因为对象是人类才喜欢的吧,而是因为对方是香苗才喜欢的啊。 「……人类与非人类结为恋人或夫妻的例子并非没有。」 夏树面露些许困扰的样子说。 「但是啊,朝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和朝日平常就和御崎还有高良在一起,可能不太有感觉──但不是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像我们一样与非人类来往。」 「可是不见面谈谈,怎么知道门胁老师是哪种人呢?你想想,门胁老师那么喜欢香苗小姐,喜欢得不得了耶!香苗小姐,还不能放弃希望啊!」 香苗惊讶地看着朝日,朝日用强而有力的眼神回视那双被泪水沾湿的眼眸。既然喜欢到泪流满面,那绝对不能放弃。 但香苗十分犹豫,视线摇摆不定,接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御崎禅。 御崎禅也静静看着香苗,轻叹一口气。 「──总之,先跟门胁先生谈谈如何呢?不管是要全盘托出,还是要提分手,我认为你都应该先见他一面。以防万一,我们也会待在附近。」 香苗依然面露踌躇不决的神色,低下头来,视线落在相框上。照片中的门胁久和香苗脸上都浮现腼腆的微笑。门胁久这样的笑容,朝日从未见过。 照片真是好东西,可以把开心的时光留下来──经营居酒屋接待人类顾客的木暮曾这么说过。 终于,香苗轻轻把相框抱在怀里。 接着,她这么说: 「知道了……我会和小久当面谈谈。」 朝日连络门胁久:「我和先前提过的专家商量后,他们建议你直接和香苗小姐见面谈谈比较好。」门胁久听完虽然有些困惑,但仍接受了。之后,由香苗连络门胁久约定见面。三天后门胁久有空,时间就此定了下来。 获选为两人见面地点的是九条高良经营的吉祥寺日式咖啡厅「takara」。虽然是经常登上媒体的人气店家,但当御崎禅找高良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提供场地。 「呵呵,既然是禅拜托的,我怎么会拒绝呢?但有个条件,禅~下次再陪我约会喔。」 高良说完撒了个娇,眨了眨仿佛随时要蹦出爱心的细长双眼。 乌黑长发在颈边扎成一束、身穿红色作务衣的高良,看起来是一位五官端正的和风美青年,但说话语气和举手投足却活脱是位男大姐。虽然这似乎也是吸引人气、使其成为知名店长的因素之一。 「那位香苗小姐和久先生还没来吗?」 「嗯,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吃饭,饭后预计来这里喝茶。香苗小姐会看情况连络我们。」 「这样啊。那你们也边喝茶边等吧。我就随意帮你们准备啰,没问题吧?」 听完朝日说明的高良点点头后这么说。今天店铺表面上是临时公休,店员们也都休假,因此餐饮全都得由高良自己准备。朝日心想,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而高良立刻读到了朝日这般心思。 「哎呀~朝日不用觉得抱歉啦。如果是我的店,不管发生什么状况也不用遮掩,这种时候就要互相帮忙嘛。但是啊,硬要说的话──为什么连这个人都来了?」 听到结尾语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朝日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这也是朝日想问的。 朝日一行人正坐在平时店后方的「禅专用?」座位,使用竹帘与周围相隔的半开放式四人包厢。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有朝日、御崎禅、夏树和──夏树的上司山路宗助。 「我从以前就很想来这家店。本来以为干脆只能约林原,两个大男人来喝茶,幸好有这个好机会。」 不知是否注意到高良冷冰冰的眼神,山路笑咪咪地说着。一如往常穿着参加葬礼般的全黑西装和全黑大衣,乍看像是极好亲近的人这点也没变。不过,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山路不是那种人。 完全不理会山路,将脸转向旁边的御崎禅问: 「夏树,为什么带山路先生过来?」 「这……毕竟是上司,正常都会向他报告吧。」 表情有些不自在的夏树这样说。 「做什么蠢事?应该事后再报告吧。」 「行不通啊……抱歉啦,是我的错,原谅我吧,御崎。」 「唉,你在抱歉什么呢,林原。你可是不忘『报连相(注:报连相 日本职场用语,凡事报告、有事连络、遇事相谈。)』的好部下,应该要觉得骄傲才是。」 「……抱歉系长,拜托你现在先安静别说话。」 「唉,这倒是,御崎老师完全不看我这里耶。真难过,都老交情了。」 朝日心想,他之前毫不在意地让御崎禅喝毒,现在还有脸说这种话。山路用那种残忍的方式指使御崎禅工作应该不是第一次。想到当时的情况曾发生过无数次,朝日怎么样都无法原谅这个名叫山路的男人。 「待会儿非人类也许要向人类表明自己的身份对吧?这么危险的状况,就算御崎老师在场,也不能全丢给林原一人面对啊。身为异搜的系长,我必须到场关心。」 山路说,原本就很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异搜存在的理由,不仅是为了处理非人类相关的案件。关于非人类资料的保护,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濑名小姐,本来不能让一般人知道的资讯,你还真是爽快地公开了啊。不过,看起来还算有酌量免责的余地。」 山路看着朝日说道。朝日一愣,身体僵硬。看似露出温和笑容的山路,眼睛却毫无一丝笑意。 御崎禅维持面向旁边的姿势说: 「要不要自曝身份是由香苗小姐自己决定,现在还不知道会如何。而且,非人类与人类在揭露身份后保持原先关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是啊,至今也有不少人走进结婚礼堂。翻开古书,异种婚姻比比皆是──不过,并不是每一对都很顺利。究竟这两人会如何,真让人在意呢。」 语气仿佛是等着看好戏,山路搓搓双手。 此时,一直待在厨房的高良不知何时端出托盘来。 「久等啰~来,禅,店里刚好进了上等的玉露,你快喝喝看。」 说着,高良将香气四溢、冒着白烟的茶杯放在御崎禅面前。 顺从高良美意的御崎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 「的确,好香啊。高良,谢谢你。」 「呵呵,这可是特别为了禅用心泡的茶喔。夏树喜欢焙茶吧,朝日是抹茶拿铁。」 高良在朝日和夏树面前分别放了装有饮料的杯子,还附上盛着盐昆布的小碟子。 最后,高良在山路面前摆了个玻璃杯。 「请喝自来水。」 「唉,居然还不是矿泉水,真让我惊讶。」 「放心,我请客。」 「若是给我自来水还收钱,我可要抓你这间黑店喔。」 山路丝毫没有退缩的样子,从夏树面前的小碟子里拿了一个盐昆布放入口中。 过不久,朝日的手机响起,香苗传简讯说快到店里了。 夏树站起身。 「那么,我、系长和御崎会坐在他们对面的座位。因为门胁久认识朝日,所以你坐在这里不要被发现比较好。」 夏树他们离开御崎禅专用座位,各自分开坐下。 不一会儿响起开门声。 「……这间店今天有营业吗?外面好像挂着临时公休的牌子。」 门胁久的声音传来。对此,香苗回说「这是我朋友的店」。 「欢迎光临!请坐这里~」 耳边传来高良带两人入座的声音。虽然朝日被要求要藏好,但她实在忍不住,侧身偷偷探出头来观看。 高良带领两人坐下的位置,正好在夏树、山路和御崎禅各自座位的正中央。不知怎地,朝日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情景──对了,常在电视剧和电影看到,犯人们进行交易的店内顾客其实都是刑警假扮的。夏树他们也装作是客人的样子,夏树在滑手机、山路在看书,御崎禅则有些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不过,窗户挂着用和纸做的遮光窗帘,所以看不见外面。这是为了不让外头看见店里的模样。 究竟香苗会表明身份或提出分手还不得而知,朝日一伙人只是负责场地安排和协助应变紧急状况。 门胁久与香苗点完餐,高良端上饮品后装作走进厨房的样子,其实是和朝日一起躲在暗处偷偷守护着两人。 门胁率先开口: 「我说──」 「什、什么?」 因紧张而低着头的香苗,肩膀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门胁久一时语塞,接着问: 「为什么今天约在吉祥寺?不是满远的吗?」 果然还是先问这个啊?躲着的朝日苦恼地抱头。住在横滨的两人突然约在吉祥寺喝茶,似乎有些不自然。 「啊,那是因为……那个,没有来过嘛。朋友说满有趣的,可以去看看,所以……井之头公园很好玩啊!商店街也有各式各样的店……」 香苗拼命解释,朝日从暗处报以无声的加油。看来两人在来到这家店之前,已经走了趟约会行程。 「反正我也没来过井之头公园,没什么不好……但总觉得来吉祥寺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意义。」 门胁久说。作家的想像力不要用在这里啊──朝日默默用念力传送给门胁久。总之,现在希望他安静听香苗说。 「我、我有话必须跟小久说!」 香苗突然双肩用力,仿佛用尽全力挤出所有勇气开口。 门胁久隔着眼镜注视着香苗。 「……什么?」 香苗也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勉为其难挤出笑容的脸庞忽然僵住。 像是将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香苗闭上嘴巴。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座位距离香苗最近的御崎禅,交互看着香苗和门胁久后移开视线。看着他莫名忧伤的神情,朝日瞬间领悟──御崎禅现在读到了香苗与门胁久各自的心思。 朝日转向门胁久。门胁久依然注视着香苗。朝日不似御崎禅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尽管如此,还是能感觉到,门胁久注视香苗的眼神中不仅仅是爱情,还掺杂些许──怀疑、不安和不信任。 倘若连朝日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香苗。毕竟香苗与御崎禅一样不是人类。 香苗又低下头。刚刚涌上双肩的勇气像是皮球泄了气。香苗没有看门胁久,低头说:「……那个,小久。」 不可以──朝日心想。 但香苗仍然继续说: 「我打算回飞驒。」 门胁久眼镜后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什么……等等,为什么是飞驒?」 「嗯,我没说过吗?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以前很照顾我的朋友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回去。」 啊啊,朝日低下头。完了,香苗已经放弃。门胁久眼中的怀疑,让她的信心消失殆尽。 不是这样的──朝日真想现在就冲到香苗身边告诉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是的,门胁对香苗的疑心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对那一晚发生的事抱持疑问。因为疑惑没有解开才感到不安。 门胁久问: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暂时没办法回来。」 「等等,你的意思是……」 门胁久单手放在桌上,香苗的头又更低了。 像在寻找适当措辞的门胁久嘴巴开了又阖,胡乱拨着刘海,差点就要站起身来,但又重重地坐下──吐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要分手?」 香苗没有回答。 门胁久的眼中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在打转,看似随时要满溢而出的千言万语,却只浓缩成一句话: 「──是因为那个晚上?」 香苗的力气又回到肩上,但与方才的勇气截然不同。门胁久对着浑身僵硬的香苗说: 「因为我那天晚上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才要分手?那你跟我说啊,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是……」 香苗开口,颤抖的声音试着编织成话语。对面座位上正在假装看小说的山路抬眼,直直注视着香苗。夏树停止滑手机,御崎禅的视线也向着香苗。 门胁久说: 「我很想知道,香苗。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门胁久的话让香苗不禁抬起头。泪水盈眶的双眼圆睁看着门胁久。 「小久……」 也许,此时香苗从门胁久的眼里真切地看见他对自己的感情。没错,如果这是电影《小美人鱼》,王子接下来会给女主角一个吻,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过── 「……不可以。」 香苗闭上双眼,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 「我想小久不要知道比较好。拜托你了,我们就这样分手吧。」 香苗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直接走出店外。 门胁久急忙起身追了上去。 「香苗!」 门胁久抓住香苗的手腕,把她拉回来。转过身的香苗试图甩开那只手,但门胁久硬是不放开。这时── 朝日心想,糟了 香苗的颈部迅速出现一条红线。山路放下小说,夏树收起手机,御崎禅静静起身。精神状态几近崩溃的香苗哭着想甩开门胁久的手,发圈脱落、散乱的长发在空中挥舞,即使如此门胁久依旧不放手。香苗脖子上的红线终于连成一圈──刚才还在摇晃抗拒的头部,现在却与身体分离。 「不可以!香苗小姐!」 朝日忍不住大喊。 但晚了一步。 门胁久似乎发出「咦?」一声。 面对门胁久,香苗──她的身体像假人似地倒下,门胁久反射性地将其抱住,不过眼神不是看着香苗的身体,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香苗的头。 香苗的头浮在半空中,从半空中看着门胁久。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毫无阻拦地直直滴在地上。 「小久。」 香苗呼唤门胁久的名字。 门胁久抱着香苗的身躯开口。 口中传出的是──惊声大叫。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香苗睁大双眼。 长发一甩,香苗的头在空中转变方向,猛地朝店门口飞去,差一步就要撞到大门时,旁边伸出雪白手掌抓住香苗的头──是御崎禅。御崎禅将失去理智的香苗头部紧紧抱在怀里,只听见香苗大喊着「不要、放手!」的声音。 「门、门胁老师!门胁老师,请冷静!」 朝日跑向门胁久。此时躲躲藏藏已毫无意义。门胁久喊得更大声,踢开香苗无头的身体远离自己。夏树抱起撞到桌子而倒地的香苗身体移到后方,御崎禅则抱着哭喊的香苗头部跟了过去。高良也一脸忧心忡忡。 朝日抓住门胁久的双手用力摇晃。 「门胁老师、门胁老师!请振作、请冷静!」 「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门胁久依旧继续大叫。香苗的身体和头部明明都不在了,他却还是拼命看着四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朝日。 此时,一根棒状物突然抵住门胁久的颈部。轻微的喷雾声后,门胁久瞬间全身瘫软。 是山路。他抱起门胁久坐到附近的椅子上。 「山……山路先生?你对我们的作家做了什么!」 「我只是给他一些镇静的药。这个药没问题的,只有极少数人会出现休克症状,不过真的是极少数。」 「极少数……请不要随便用这种东西!」 「没办法,混乱的人意外地会对周围或自己带来伤害。你也不希望他受伤或是让你受伤吧?」 门胁久看来不是完全失去意识,整个人瘫坐在座位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空中。 「他又没有口吐白沫,可见得这位作家没事的。比起这个,濑名小姐不去看一下那边吗?」 那边,指的是香苗。 虽然不放心把门胁久留在这里,但香苗也让人十分在意。店后方传来香苗的哭声。 山路看着那个方向说: 「濑名小姐──那可是你造成的喔。」 吓了一跳的朝日转向山路。 山路脸上贴着像平时一样的面具笑脸看着朝日。 「是你煽动她的吧?建议她说实话比较好。你以为有爱最美吗?现实可没那么简单。不过,她自己似乎也很清楚。你去看看她吧。这就是所谓的现实。」 山路推着朝日的背说道。 朝日就这样被山路推着,走向店后方。随着距离接近,香苗的哭声也越来越大。朝日踌躇不前,但山路又推了她一把。 香苗在店后方御崎禅专用的座位上,身体平躺着,头部则在对面座位的高良膝盖上。高良温柔地抚摸号啕大哭的香苗头部,开口说: 「真可怜,香苗真可怜。哭吧,尽情地哭吧。」 香苗边哭边说些什么,掺杂着泪水泣不成声。不过,可以听出她一直重复说:「是我的错,我要回去了。」她说要回到山中,早知道不要到城市里来。看着这样的情景,朝日心中仿佛遭受千刀万剐。 山路说这是她惹的祸。 朝日心想,他说的没错。 若是朝日没有说那些话,两人也许会有更好、伤害更少的结局。香苗可以不告而别,从此在门胁久眼前消失,不需要听到门胁久那种叫声,更不需要看到他那种表情。 高良轻轻抱着香苗的头。 「……香苗,你觉得不要来城市就好了吗?不要跟人类谈恋爱就好了吗?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香苗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喔。」 高良多次抚摸着香苗的头,这样告诉她。 「没办法啊,我们终究还是会喜欢人类。那些家伙明明又笨又什么都不会,还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但就是很惹人爱怜,就是会喜欢上啊。可是,那些家伙作梦都没想过我们就在他们身边生活,所以一旦知道真相会非常惊讶。小久也是,他只是吓到了,吓了好大一跳而已。」 夏树与御崎禅都默默站在旁边,注视着高良和香苗。 两人也许早就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 「──那么,御崎老师,差不多该拜托你到另一边帮忙了。」 山路说。御崎禅缓缓地转向山路。 山路带着笑容指向门胁久。 「那位作家,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吧。麻醉差不多生效了,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应该就可以。御崎老师,拜托你照老样子处理。」 御崎禅不发一语地瞪着山路,视线一度落到自己脚边,又瞥了香苗一眼,接着走向门胁久。山路跟在他身后。 朝日也急忙追上两人的脚步。 「你、你要让御崎老师做什么!」 「做什么?催眠术啊──得把那位作家的记忆消除。」 山路平静地回答,朝日倒抽一口气。 「看到女朋友的头断掉,这可是很严重的心理阴影喔,一不小心可能因此罹患精神疾病。而且,他要是到处跟别人乱说就不好了。借助御崎老师的力量让一切当作没发生比较好。」 「当作没发生……」 催眠术是吸血鬼拥有的特殊能力之一,朝日之前也看过御崎禅消除对方记忆的场面。 然而,让一切当作没发生的意思,也就是说…… 御崎禅在门胁久身旁坐下,把手放在门胁的肩膀上,将他转向自己。 门胁久的神情看来还是十分恍惚,大半还在神游的眼神转向御崎禅,头就像快睡着似地歪斜。御崎禅以手支撑着门胁久的脸颊,维持这个姿势直视门胁久的眼睛。接着,御崎禅亮棕色的双瞳发出红光。 「你好,门胁久先生,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门胁久像在说梦话似地喃喃低语。 「……谁?」 「至少对你而言,谁也不是──那么,门胁久先生,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想忘记女朋友的事吗?」 御崎禅这样问,门胁久的肩膀摇晃一下。 他极近距离注视着门胁久的双眼说: 「如果你回答『不想』,你只会忘记我。如果你回答『想』,我和你女朋友的事你都会忘记……你选哪一个?」 镇静剂明明还有效力,门胁久却看似已完全恢复意识,清醒地回看着御崎禅。被御崎禅支撑的脸颊、肩膀都在轻微颤动。 倘若门胁久点头,御崎禅就会将香苗从他的记忆中删除吧。两人相遇的记忆、初次搭话的记忆、迪士尼海洋乐园约会的记忆、温泉之旅的记忆──门胁久告诉朝日的事、没告诉朝日的事,这一切的一切。 也许这才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 但朝日抱着悲痛的心情注视着门胁久。 这样一来,他的那份情意该往何处去? 他曾经红着耳朵,向朝日述说香苗是多么好的女人。门胁久喜欢香苗的程度,连听的人都觉得害羞──那一切竟然都要当作不曾发生。 店后方依然可以听到香苗的啜泣。朝日边听,边握紧双手祈求。希望门胁久的答案是不想,希望他接下来会走到哭泣的香苗身边说「刚刚很抱歉,我只是吓到了」。最后两人亲吻、结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此时,微弱的声音从门胁久口中吐出。 「……」 那确实是微弱又沙哑的声音。 可是听得很清楚。 他说──想。 当一切结束,山路擅自翻找完全失去意识的门胁久口袋,拿出他的手机。因为手机里可能有香苗的简讯或是照片,他打算全部删除后,再假装是寻获失物还给门胁久。既然如此,门胁久的房间和电脑不也一样有很多香苗的痕迹,难道要放着不管?不过,若是山路必定会想方设法一并删除。根本是光明正大的违法行为。 「林原,之后就交给你。事情结束后记得写报告啊。」 山路说完,独自走出店外。 夏树目送他离去后搔搔头。 「交给我……该怎么办啊?总之等等先送门胁老师回家,而香苗──」 「香苗小姐今晚要留在高良这里的样子。」 「是吗?交给高良照顾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朝日坐在失去意识的门胁久身旁,听着夏树与御崎禅的对话。 真想立刻消失。虽然想哭,但朝日怎么样都不觉得自己有流泪的权利。 是你造成的──山路的话狠狠刺入朝日内心深处。 「──朝日。」 听到夏树的呼唤,朝日抬起头。 夏树表情温和地低头看着朝日。夏树总是如此温柔。 「我说啊,这不是朝日需要介意的事。不管朝日和这件事有无关联……我想,结果都不会相差太远。」 盈满眼眶的泪水即将溃堤,朝日急忙低下头。夏树像是轻敲似地摸着朝日的头,接着往香苗与高良所在的店后方走去。 听到对面传来细微声响,朝日再度抬起头来。 那是御崎禅在朝日对面坐下的声音。 「濑名小姐。」御崎禅开口,「山路先生说的话就忘了吧,没有记得的价值,甚至最好直接把山路先生这个存在本身给忘记。」 「老师,可是我……」 「香苗小姐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才主动提出分手……不是谁都能成为爱丽儿。人类与非人类的恋爱不是那么容易有结果。」 御崎禅说,不会像那部欢乐的电影一般,谱出连原著童话都没有的幸福快乐结局。 除了朝日以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如此一来…… 朝日忍不住抓着胸口。扑通,自己的心脏似乎跳动得更厉害。那天在香苗房里,盖上盖子告诉自己不能去想的想法,重新在心中膨胀。不可以──朝日拼命压抑随时要掀开盖子迸出的心思。然而越是压抑,这个念头越是胀大,终于还是抵达意识的表层。 人类与非人类的恋爱不容易有结果。 ──那么,御崎禅会如何呢? 有一天,御崎禅如果与命运的恋人相遇,她会爱御崎禅吗?她会接受御崎禅吗? 爱非人类的他。 接受身为吸血鬼的御崎禅。 ……不行,不能再想了。朝日慌乱地将浮出表面的念头收在内心深处,偷偷望向御崎禅。朝日心里在想什么?他发现了吗? 御崎禅注视着朝日。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温柔哀伤的眼眸看着她。 朝日心想,也许他发现了吧。 第三章 分身事件──即使如此也绝不能让步的事物 那天过后,香苗搬出了横滨的公寓,接着在高良店内协助内场的工作。新住处也是高良在附近帮忙安排的。 「刚好有个内场助手辞职,所以我拜托她过来。香苗超会做菜的耶,帮了我一个大忙。」 专程跑到御崎禅家里报告的高良,可能事先知道朝日当天也会过来。高良说着「抱歉打扰你们开会」,聊完香苗的近况就离开了。 「香苗的脸色变得开朗许多呢,有工作做果然是好事。你看,每天遇到人、有事做的话,就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朝日、禅和夏树要不要也找个时间来店里坐坐?我请你们吃香苗研发的新甜点,挺受欢迎的喔!」 高良也是个温柔的人。大家真的都好温柔。 根据御崎禅的说法,香苗在人类社会的生活经验尚有不足,待在高良那里就放心了。高良是活了好久的狐狸,对于人类社会的生存之道得心应手,必定能好好教导香苗。 至于门胁久,朝日也已经向御崎禅说明。 那天之后,朝日抱着忐忑的心情连络门胁久,直接见面了解近况。朝日问他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异样,门胁久看起来虽然对这些问题感到疑惑,但仍回答没有什么状况。他一如往常地一面念研究所,一面顺利地重新开始写作。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边的稿子完全不行……我到底在干嘛啊。我会全部重写,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但会尽快给你。」 如果门胁久可以打起精神写作,当然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此时的朝日却无法直视门胁久的双眼。 除了山路以外的每一个人,都说这不是朝日的错。高良还说,香苗甚至非常想见朝日一面。 然而,不管大家说再多安慰的话,朝日都明白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不仅伤害了香苗,还夺走门胁久的记忆与恋情。 可是,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那时候又不能把门胁久放着不管。即使觉得也许有更好的做法,但朝日脑中压根儿想不出更好的做法会是什么。 另外,说起御崎禅的写作进度,依旧毫无进展。询问本人,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大桥曾说,只要御崎禅动心、萌生爱怜之情,应该就会写了,可是朝日的所作所为说不定完全相反。 在已经快要迷失写作与生存意义的御崎禅身旁,朝日却想着他的爱情也许不会有结果。不仅如此,甚至眼前就是血淋淋的实际案例。简直糟糕透顶。 不过日子仍然一天天过去,只要活着、只要到公司,每天还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就如高良所说,每天遇到人、有事做的话,就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只有在这种时候,忙碌多少能成为一点慰藉。 不过,朝日脑中的某个角落仍然在持续思考。 到底该怎么做才会更好? 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才好? 在答案遍寻不着的情况下,过了一天又一天,十月终于进入尾声,时间来到十一月。朝日收到门胁久写稿顺利的通知,御崎禅则依旧没有好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的某一天,事情发生了。 「……骗人!」 结束会议回到编辑部的朝日,一看记事本惊讶不已,忍不住站了起来。 隔壁座位的高山转过头问: 「怎么啦?朝日,发出那种怪声。」 「高、高山前辈,我……忘了与七濑玛丽娜老师的会议!」 「什么!」 那天一直手忙脚乱的,编辑会议后随即前往设计师事务所讨论新书的装帧,之后又是一连串与作家的会议,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待办事项要处理。记事本上写着「晚上六点半与七濑玛丽娜老师讨论大纲,总公司大楼」,而现在时间已接近晚上八点。太扯了,朝日自己都无法相信。 「朝日,总之你先马上连络七濑老师!」 「是!」 被高山这么一说,朝日拿起手机。七濑玛丽娜是兼职作家,白天是在公司上班的ol,因此能开会的时间有限。第一步得先道歉,接着必须重新约开会的时间。 此时,与朝日座位背对背的编辑部同事佐桥元也转过头来。 「等等,你说开会时间是约几点?」 「晚上六点半……。」 「那表示七濑老师也忘了要开会吧?」 听到佐桥的话,朝日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从六点就一直待在编辑部,没有接到柜台通知七濑老师到了的电话。所以,七濑老师应该没有来。」 「什么……」 通常为了开会来到出版社的作家,都会请柜台连络责任编辑,由柜台拨电话到编辑部。既然没有这通电话,表示七濑玛丽娜今天没有来希央社。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是必须连络七濑玛丽娜。 朝日拿起电话拨给七濑玛丽娜。 「──啊,那个,平时受您关照了,我是希央社的濑名……」 『啊,濑名小姐,刚刚真是谢谢你。』 声音听起来很欣喜。 朝日吓了一跳,忍不住确认手机画面。显示名称确实是「七濑玛丽娜」,声音也没错,但是,她说「刚刚」是怎么回事?仿佛两人才刚见过面。 七濑玛丽娜继续用开心的语气说: 『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托濑名小姐的福,烦恼许久的事情全都解决了呢,今晚开始又能动笔了!』 「七、七濑老师?」 『怎么了?你有话忘记说吗?』 「我今天有和七濑老师……见面吗?」 『什么?』 七濑玛丽娜在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没过几秒,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就在刚刚,我们才分开的啊!』 「咦,那个……我们是在哪里开会的?」 『真是的,你在跟我说笑吗?我们不是一起走进车站附近的星巴克吗?我请柜台打电话给濑名小姐的时候,濑名小姐从后面叫住我,说一起到外面开会。』 就算她这样说,朝日却完全没有这段记忆。其实,这个时间朝日根本身在别处。 『感觉濑名小姐跟之前不太一样,提出意见时比平常直接,所以我也茅塞顿开。濑名小姐平常因为顾虑对方,所以语气相对委婉不是吗?可是我之前就觉得,不好的地方就直说不好,更明确一点比较好。』 「这样啊……直接……明确……」 没想到作家有这样的不满,下次要小心点。 可是──给予七濑玛丽娜直接又明确意见的人,到底是谁? 『嗯?濑名小姐……你是不是太累了?还好吗?』 结果七濑玛丽娜反而担心起朝日。 朝日急忙回答: 「啊,不是,不好意思!那个……我有些误会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总算蒙混过去后,朝日挂断电话。 看到朝日双手抱头,高山一脸担忧地问: 「朝日?到底怎么了?七濑老师呢?」 「……她说已经跟我开完会了。」 「啥?」 高山露出一头雾水的神情,朝日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点开电脑的电子信箱画面,重新打开之前七濑玛丽娜寄来的信。上一本作品为系列作画上句点后,这次要写的是崭新的新作。虽然决定了大纲,作者却不甚满意,所以才约定直接见面谈谈。 说实话,朝日对于七濑提出的大纲也还不确定要如何修改。七濑玛丽娜是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之前,都无法动笔的作家。原先预计听听七濑玛丽娜自己的想法,两人一起思考,看是要稍微整理角色再修饰结局就好,或是干脆换一份新的大纲;甚至也曾想过,或许只谈一次不会有结论。 然而,今天与七濑玛丽娜谈过的朝日,似乎直接又明确地将所有问题解决了。 感觉濑名小姐跟之前不太一样──七濑玛丽娜是这么说的。 当然,因为那根本不是朝日。 究竟发生什么事?与七濑玛丽娜讨论的人到底是谁? 简直像是世界上出现了另一个名为濑名朝日的人物。 七濑玛丽娜说,今天见到的朝日比平常更好。 ──另一位朝日做得不错呢。 内心的表面仿佛有尖刺在戳,背脊一阵发凉。 「朝日啊,你的脸色很难看,还好吧?」 「我还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 某处存在着另一个自己,这是小说和电影常见的情节。分身,原本是指自己看到自己的幻觉,林肯和芥川龙之介都曾说看过自己的幻象。不过,成为虚构世界的题材时,比起心理学用语,更多时候以一种超自然现象来呈现。不是幻觉,而是出现另一个拥有肉体的自己。 这种题材的电影朝日也看过几部,例如《双面危敌》、《盗贴人生》、《分身》,每一部都难以解释这种情况,内容包括其实不是分身而是双重人格,或是超现实的剧情发展,或是最后存活的不确定是分身还是本尊。 但这几部电影的共通点在于,世界上出现的另一个自己虽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内在和遭遇却截然不同。换句话说,这也许是一种愿望。对完全不同的人生抱持的憧憬导致分身产生。 最近在朝日周遭发生的事,会不会就是类似的状况呢? 除了七濑玛丽娜,她最近收到好多身边朋友的连络,说看到与自己长相相同的人。 茉莉传来的line这样写着: 『你今天有去新宿吗?』 当然没有。 其中一位负责作家寄来的邮件里这样写着: 『对了,昨晚我在品川车站看到濑名小姐。我有打招呼,但你好像没听见。』 当然也没有去品川车站。 甚至连希央社其他部门的同事、同属编辑部的同事都开始说:「咦?刚刚我在楼下遇到你吧?」或是「你刚才不是在车站吗?」至此,朝日才开始正视事态异常。 原本朝日就是容易被人误认的长相,好几次在车站被陌生人拍肩说:「嗨!好久不见!」但现在的情况未免太诡异。虽然不知道是分身还是长得很像,但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与自己相貌相同的人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不对,说不定…… 谁能保证一定是长相相同的「人类」呢? 事到如今,朝日终于发现另一种可能性。 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这表示──可能有非人类牵扯其中。 例如,拥有变身能力的非人类化身成为朝日。 不过,不知道对方化身成朝日的原因是什么。之前见过的狸子木暮是为了亡者的家人,可是变成朝日晃来晃去,又有什么意义?要变的话还不如变成一个大美女。 是否应该找御崎禅商量呢? 看看时钟,时间是晚上七点,御崎禅醒着的时间,如果拨电话过去他应该会接。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朝日收拾东西后走出编辑部,来到大楼外拿出手机。 点开连络人清单,朝日的手指一度暂停动作。 自从香苗事件后,朝日就没有与御崎禅见面的勇气,不像之前那样频繁进出御崎禅的住处,进度的确认也多半透过电话连络。现在要带着与原稿无关的事情过去拜访适合吗?她不想再为御崎禅带来更多麻烦。 然而这种情况持续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精神错乱。 经过一番挣扎,朝日拨出的号码不是御崎禅的而是夏树的。虽然知道结果一样,但是向夏树开口比较容易。 夏树很快地接起电话: 『哈啰,朝日吗?真难得你会打给我。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夏树一如往常的开朗语气,让朝日差点瞬间掉泪。也许现在的心境比自己认为的还要脆弱。 「那个……夏树先生,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什么?好啊,电话方便说的话,现在就可以说喔。还是要见面谈比较好?』 「电话就可以了。其实,不久前发生──」 夏树一面给予回应一边听着朝日的话。 当朝日大致说明完毕,夏树仿佛在思考般陷入几秒钟的沉默。 接着,他这样说: 『……那个啊,朝日,我有句话可以先说吗?』 「……是。」 电话的另一头,听到夏树静静地吸一口气。 接着── 『笨蛋!』 超高分贝的怒吼。 耳膜差点被震破,手机也差点摔到地上,朝日忍不住把手机拿远一点。 接着,夏树以相较于方才音量正常许多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我打赌这绝对是异搜管辖的案子!朝日,你应该烦恼一阵子了吧?最近都没在御崎家看到你,现在的声音听来也很没精神!我说啊,我是异搜的刑警,也是朝日的朋友啊,你这种时候应该找我或是找御崎商量吧?你把我们当成什么!』 朝日被骂了一顿。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夏树怒气冲天。 朝日握着手机再次靠近耳朵,眼眶盈满泪水。但这大概不是因为被骂……而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如果是夏树和御崎禅,一定会帮她想办法。 「对、对不起,夏树先生,我……我怕再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这种时候不来找我们就没有意义啦……不过最后你还是找我商量,太好了。朝日,你做得很好。』 现在又被夸奖。被这样一说,眼泪更不听使唤。幸好透过电话看不见彼此,虽然也有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朝日,你现在在哪里?公司?下班了吗?嗯……你现在可以去御崎家吗?我现在人在警视厅,但会马上过去。我先和御崎说一声,待会儿见喔。』 夏树挂断电话,朝日擦拭泪水关上手机。 从希央社最近的车站到自由之丘,搭乘地下铁转乘东急大井町线约需三十分钟。坐在电车上,朝日回想起夏树刚刚说的话。 夏树生气地大喊,为什么不早点说。 ──也许这是因为朝日不想去思考关于另一个自己的事。 七濑玛丽娜一事让朝日耿耿于怀。代替朝日与七濑玛丽娜开会的另一个朝日,将朝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难题轻松解决──七濑玛丽娜也说,那比平常的朝日更好。 假如世界的某处真的存在另一个自己。 如果另一个自己比自己还要优秀,什么事情都做得比自己还要好,那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就心生恐惧,早知道不要看什么分身题材的电影。仿佛不久后,自己就会被另一个自己取而代之,这种念头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更叫人心惊胆颤的是,若是干脆让另一个自己取而代之,工作和其他种种说不定能更顺利。可是这样一来,现在的自己该何去何从?不再被需要了吗?也许如此才是对世界更好的做法吗? 好想快点见到夏树──还有御崎禅。好想听到他们对自己说「没事的」。 电车抵达自由之丘站,从这里步行到御崎禅的公寓不用太多时间。正快步走出验票口之际──朝日僵在原地。 比朝日先走出验票口的女性背影,看起来很眼熟。 不对,那本来不是朝日自己能看到的东西。 ──因为,自己的背影自己当然看不到。 头发的长度、身高和走路方式看起来都与自己一模一样,手上的包包似乎也是同一个。虽然大衣不同,但也是朝日会选择的颜色和款式。 其他乘客推挤着呆呆站在验票口前的朝日。一个闪神,身体总算又能动了。朝日拼命迈开还有些不灵活的步伐,追上那位女性。那真的是另一个自己吗?难道她们刚才搭的是同一班电车?她要去哪里? 此时,朝日恍然大悟。 这里是自由之丘。在自由之丘,朝日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御崎禅的住处。 但是──只有那里不行。 「等、等一下!」 朝日总算发出声音。拨开车站前的人潮,呼唤走在前方的女性。说不定是认错人了,也许是背影长得很像的陌生人。那也没关系。认错人没关系,只要能确定那不是另一个自己就好。 走在前方的女性停下脚步,朝日从缝隙中追上去,准备伸手拍对方的肩膀。 然而,对方更早一步大动作地转过身来。 「!」 朝日差点以为心跳要停止。 虽然常有人说她是大众脸,但朝日从未亲眼见过真的与自己面貌相同之人──直到此刻。 现在眼前这张脸,与她每天在镜中见到的自己,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无一不像。 不过──不一样。 相信自己脸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这样……无比邪恶的扭曲笑容。 「──嘻嘻。」 另一个朝日笑出声。连声音听起来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声音嘲笑着朝日: 「你不知道吗?遇到自己的分身──会死喔。」 瞬间,恐惧化作颤抖传遍全身。 朝日不禁像是推开对方般逃离现场。太可怕了,另一个自己真的现身欲取而代之。不、不不不。叫人不寒而栗。虽然恐惧,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回头。人潮的另一端,能看见另一个自己,像是在开玩笑似地挥着一只手,笑着追过来。不要,好恐怖。被抓到的话会死吗? 看着一股脑儿往前狂奔的朝日,其他乘客露出好奇的表情。穿过车站前的圆环旁,朝日冲进居酒屋林立的小路。这一带的街道错综复杂,没问题的,一定可以把她甩开。 但是一回头,就看到转过弯往这里来的另一个朝日。全身发抖的朝日再次往前狂奔,嘴里吐出白烟。远处传来圣诞歌曲的乐声。现在是十一月,十月时曾经充满万圣节气息的街道,现在连居酒屋店前都摆着圣诞节装饰。圣诞节明明是下个月月底。听着远方欢乐异常的圣诞歌曲,朝日继续往前奔跑。 回过神来又回到车站前方,朝日越过高架桥下,进入车站另一侧。一回头又看见另一个朝日的身影,她差点哭了出来。穿过食堂和牛丼店并排的小路,平交道出现在眼前。平交道的栅栏是放下的,朝日毫不犹豫地沿着铁轨往前跑。路旁是几栋住商混合大楼,朝日逃进其中一栋,躲在阶梯暗处蜷缩着身子,祈祷另一个朝日能直接走过。 此时,肩上的包包震动起来,朝日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地意识到是手机的来电通知。 她慌慌张张地把包包里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夏树打来的。 『朝日,你现在在哪里?』 「夏、夏树先生……救、救命!」 舌头因为恐惧而不听使唤。 「我、我在追我!是我!」 『──濑名小姐,请冷静。』 电话另一头换成御崎禅的声音。看来夏树已经到了御崎禅的公寓。她事到如今才心想,与其跑这么一大圈,早知道应该直接去御崎禅的公寓就好。想到自己蠢到这个地步还真想死。 「老、老师、老师……不好意思,老师,我……」 『这些话我之后都会听你说,现在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车、车站附近……平交道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楼。」 『知道了,我马上──』 去接你──御崎禅的话,朝日只有听到一半。 因为身旁传来另一个声音。 「──找到啰。」 还没来得及回头,朝日的头就遭到一记重击。视线突然歪斜,她听见御崎禅叫着「濑名小姐」,虽然应该要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意识却渐渐模糊。接着,一切被黑暗吞噬后消失殆尽。 当朝日再次苏醒,身在一个陌生之地。 眼前是一处四方形空间,一侧是整排的窗户。虽然没有开灯但能稍微看见周围,因为外头的街灯光线从窗口射进来。这是哪里的大楼?应该是废弃建筑吧?虽然还剩下柜子和办公桌,地上却散乱着纸屑和垃圾,空气中也充满灰尘,而且室内和户外一样寒冷。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朝日想稍微环顾四周,但才转了一下头,太阳穴附近就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挺起身子往下一看,发现从大衣的肩膀到胸口处沾有黑色污渍,心中一惊──是血。朝日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人殴打头部后失去意识。虽然脑中还有些混乱,但知道自己现在被绑在椅子上,几乎动弹不得。 「啊,你醒啦?」 右方传来声音。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朝日强忍住剧烈头痛,转向声音的方向。 另一个朝日坐在被丢弃的办公桌上翘着脚,手上握着一把大刀。看到眼前景象的朝日感到一股凉意。那把刀应该不是要用来切断现在绑在朝日身上的绳子。 「嗯,没错。抱歉啊,我现在必须杀了你。」 仿佛读取了朝日的心思,另一个朝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果然没错。 这个朝日是非人类化身而成的。 「……为什么?」 朝日问。 「嗯?什么为什么?」 另一个朝日故意表现出疑惑的样子。 「为什么我要变成你吗?还是说为什么要杀掉你?因为我现在要取代你,得到你的人生。同一个人有两个很奇怪吧?所以必须除掉一个。」 另一个朝日若无其事地说。 听到这段话,朝日再次感到寒毛直竖,想起以前看过的分身题材电影。对了,每部电影到最后多半会演变成本尊与分身的对抗,彼此赌上自己,抢夺唯一的人生。原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出现在电影里,作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还看得津津有味。 「为、为什么是我这种人的人生?」 朝日说完,另一个朝日睁大双眼回答: 「咦?因为就像你说的,对你来说,『我这种人』的人生没什么价值吧?」 这句话不知怎地刺中内心。 面对无言以对的朝日,另一个朝日呵呵笑着。 「这样的人生,你应该不需要吧?我可以帮你过得更有意义,所以交给我不是很好吗?」 说着,另一个朝日拿出小镜子照自己的脸又笑出来。 「嘻嘻,真好,这张脸好亲切。不错不错,我本来就决定这次要变成这种脸,正中我心啊。完美。」 「这次……?」 「艺人的长相虽然漂亮,但是太显眼,很不方便呢……啊,对了,你没发现啊,我们之前见过一次面喔。」 说完,另一个朝日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顿时,脸变了。五官、轮廓,甚至连发型和身材,所有部位都在一瞬间转变,化身成一位完全不像朝日的美女。 高嶋莉梦。 记忆往前回溯。朝日与茉莉一同前往的京王广场大饭店甜点吃到饱,高嶋莉梦就坐在她们的斜后方。但是后来,茉莉告诉朝日那不是高嶋莉梦,因为高嶋莉梦本人当时正在开退出演艺圈的记者会。 就在那个时候,朝日被这个非人类盯上了。 「如你所见,我可以自由变化外表、可以变成任何人,所以常和艺人合作,当他们的替身。最近一年是高嶋莉梦。」 他用高嶋莉梦的脸孔告诉朝日。 据他的说法,艺人只要人气越高越没有私人时间。对于不顾本人状况硬塞行程的经纪公司,内心不满的人很多。因此他会接近这些艺人,让他们看到自己拥有变身能力,再进一步要求合作,代替他们部分的工作以赚取生活所需。条件是交换工作上的情报以及绝对保密。 大家一开始当然都非常惊讶与害怕,但很快地就开始把工作丢过来。毕竟他已做过各种艺人的替身工作,不管是模特儿、综艺节目,甚至是与业界人士的来往,有时做得还比本尊更好,反而使本尊人气上涨。即使如此,大部分的艺人经过两三年就会要求解除合作。当替身工作增加,他们便害怕自己的演艺生涯会被完全取代。 「高嶋莉梦开始走红,其实也是我代替她上节目的时候,不过她倒是对这一点不怎么在意。而且她后来交了男友,但工作忙的话不就没空见面吗?所以我经常代替她去工作,这段时间她就和男友你侬我侬。可是她真是比想象中还笨……居然怀孕了,然后就吵着要退出演艺圈。因此被丢在一边的我为了泄愤,就用她的模样去甜点吃到饱,刚好坐在你后面听到你们的对话。」 说话的途中,语气也渐渐转变,不知道是因为不是顶着朝日的脸,还是这是他原本的说话方式。 「普通又平凡的人生,这不是太棒了吗?反正我也不能继续当高嶋莉梦了,总之就先变成你的样子暂时过日子。嘻嘻~」 红唇的两端上扬。啊,之前的确见过这个笑容,高嶋莉梦在那间餐厅对朝日笑的时候。 「结果中途我改变心意──反正要变,包括外表在内,我全部都想要。」 「全部……?」 「所以是──你的全部人生。」 这次他像方才一样用左手抚摸脸颊,高嶋莉梦的脸孔消失,回到朝日的容貌。比起木暮的变身速度快上好几倍,变脸只在一瞬间。 「你是编辑的事,我在甜点吃到饱的餐厅都听到了。你们还聊到希央社,所以你上班的公司我也知道。我这半个月为了观察你的工作和生活,常常在你周围出没喔。因为我会视情况变脸,所以你也许没发现──欸,换作是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所以让给我吧。这样一来,你身边的人也绝对会过得更好。」 这和朝日在电车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难道是朝日过于没自信而招来的怪物吗?就像分身题材电影中描写的,「另一个自己」个性会与本尊完全相反。想成为不同的自己、想成为更优秀的自己──所谓「另一个自己」多半来自这些想望。 不,不对──朝日心中残余的一丝冷静,大喊着要自己打起精神。仔细想想,这个冒牌货刚刚应该和朝日搭乘了同一班电车,必定是读取了朝日的心思。 但是,朝日内心脆弱的部分在低语:「那又如何?」因为冒牌货想的和自己一样。朝日做不到的事,这个冒牌货似乎真能轻松办到。让朝日踌躇烦恼的一切,对冒牌货而言说不定都轻而易举。 朝日吞了吞口水,注视着眼前的冒牌货。光是长相相同就够令人害怕,对方还拿着刀,打算杀了自己。好恐怖。虽然恐怖得想落泪,但她这时想起如果遇到替身的话,绝对要问的问题。 「……欸,可以告诉我吗?」 朝日挤出一丁点的勇气开口。 「我──和七濑老师见了面对吧?」 「七濑?啊啊,那个女作家?」 「开会到底是怎么开的?」 这个冒牌货也许真的在朝日周围出没,观察她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作息。然而,无论冒牌货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没有门禁卡就无法进入编辑部,也不能偷看朝日的电脑。 「你连七濑老师的信件和她提出的大纲都没有读过吧,这样到底是怎么开会的?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们那天有会议啊。」 冒牌货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耸耸肩。 「那种事只要在公司大楼前面晃晃,看到像是作家的人请柜台找你,便上前搭话就好。如果不顺利,我想说随便敷衍几句逃走……那个作家心里在想什么都被我看透啦,真的很好聊。」 似乎是想起当时情况,冒牌货觉得有趣地笑了,手里的刀子晃呀晃的。 「我还没开口,她就说『我很烦恼大纲的事』;随便套几句话,她便自己说了一堆。虽然嘴上说很烦恼,但她希望对方说什么都写在脸上啊。我只是讲了几句她想听的话,她就很认同的样子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真好笑。那一瞬间我心想,编辑的工作还真轻松。」 就这样。 就这样,这个冒牌货结束了与作家的会议吗?也没有看过作家提出的大纲,只是说些作家想听的话。 朝日心底燃起小小火焰,那是愤怒之火。这个冒牌货根本没把七濑玛丽娜放在眼里,还说编辑的工作很轻松──别开玩笑了。心底的火焰渐渐蔓延,咕嘟咕嘟地让周围事物沸腾起来。 朝日又继续问: 「为什么出现在自由之丘?」 「我只是跟踪你。我刚好坐在靠近验票口这一端,所以先走出车站,还在想要怎么办呢。」 朝日将这句话和刚刚冒牌货的话互相比对。冒牌货说他半个月前开始出现在朝日身边,而朝日为了香苗的事和御崎禅一同外出是更早之前的事。在那之后,朝日不曾与御崎禅共同行动──换句话说,这个冒牌货应该不知道御崎禅的存在。 冒牌货说: 「你为什么到自由之丘来?啊啊,是来跟作家开会吧。我可以帮你去。你看,你的头不是受伤流血了吗?作家看到你这副德性会吓到的,所以你就乖乖地让我杀掉吧。以后的事情我会全部帮你做好。反正那个作家的会议,也是随便应付就可以啦。」 瞬间,朝日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 这个冒牌货说要夺取朝日的全部人生,也就是说,她要把御崎禅从朝日身边抢走。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只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交给别人。 「──你这种人!」 朝日凶狠地瞪着冒牌货。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办法和御崎老师开会。」 朝日的语气让冒牌货讶异地眨眨眼。前一秒钟还浑身发抖的人,现在突然瞪着自己,他想必很惊讶吧。 但是,朝日已经不再恐惧。 「你喜欢电影吗?」 「啥?电影?」 「对,电影,讲一部你喜欢的电影。最近看的也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 朝日抬起下巴,一副毫无畏惧的表情盯着冒牌货。冒牌货更是摸不着头绪地看着朝日。他虽然试图读取朝日的心思,但似乎不太顺利。那当然,因为现在朝日脑海中只有各种电影名称在打转。 「说说看啊!你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什么?那个……星、星际大战之类的?」 「《星际大战》的哪一部?原三部曲?还是新三部曲?《原力觉醒》?《星际大战外传:侠盗一号》?应该不是可爱的依娃们大活跃的《依娃大冒险》吧?加上外传的话还有好多部喔,到底是哪一部!」 「等、等等,什么啊?你是什么意思?」 「好,如果科幻片喜欢《星际大战》的话,我们再聊聊其他类别吧。」 「啥?」 「爱情片的话喜欢哪一部?推理片呢?历史片呢?喜欢的女演员、男演员是谁?有没有哪一位导演的片一定会去看?喜欢哪间电影院?你有过去看3d电影时不小心哭出来,发现拿掉3d眼镜才能擦泪而手忙脚乱的经验吗?看过最催泪的电影是哪部?」 「你到底在说什么……」 冒牌货很明显地被朝日唬住了。哼,朝日发出轻笑。连这种程度的话题都跟不上,能胜任御崎禅的责任编辑吗? 看到态度丕变的朝日,冒牌货露出不耐烦的眼神啐了一声。 「……你是怎样?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还提一堆电影?」 「因为我喜欢电影。」 「什么跟什么啊?」 冒牌货冷冷丢下一句。 接着,冒牌货从一直坐着的办公桌站起来,手上拿着刀,大步走向朝日。 「你太吵了,快去死吧。」 近在眼前的锐利刀刃,再次唤起朝日对死亡的恐惧,内心燃烧的火焰也因为害怕而快要熄灭。死亡令人害怕,她可不想在这里被杀死。 不过,即使朝日在这里被杀,这个冒牌货也不可能取代得了她。 御崎禅和夏树必然会察觉,并把这个冒牌货抓起来。 这时── 窗外有个东西飞过。 鸟?不对。气球?也不是。 那是──人头。 乌黑长发在空中飘动,女人的头在外头飞行,灵巧地转动方向往室内看──现在与朝日四目相交的是香苗。 香苗露出讶异的表情,嘴巴开开阖阖,似乎在呼唤朝日的名字。 香苗来了。 这就表示…… 看出朝日表情古怪,冒牌货往窗户方向看去,但已经太迟,香苗的头早一步离开了。 朝日对面露狐疑走向窗户的冒牌货问道: 「欸……现在几点?」 「嗯?晚上十点。」 「这样啊,那就没事了。」 朝日放下一颗心。原以为自己昏迷了更久,看来不然。 晚上十点的话,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 「我说你啊,从刚才开始到底是──」 冒牌货表情不耐烦地转过身,准备往朝日的方向走去。 这一瞬间,冒牌货背后的窗户猛然碎裂,发出好大的声响。 随着飞散一地的大量玻璃碎片,某个人跃进房里。沐浴在月光中闪耀的淡色秀发,即使在黑夜中也雪白的肌肤,以及燃起红光的双眸──拥有绝世美貌的吸血鬼。 御崎禅。 「什……吸血鬼!可恶,是异搜!」 冒牌货啐了一声,打算从出口逃走。 但御崎禅没让他得逞,转眼间就追上冒牌货,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将他转身挥舞的刀子甩掉,把他的胳臂往上扭,让冒牌货发出惨叫。 「──你最蠢的一点就是不知道濑名小姐负责的作家是谁。」 御崎禅说,单手扭着冒牌货的手臂,另一只手则伸向冒牌货面前。 「还来吧。这是濑名小姐的脸。」 御崎禅摸了冒牌货的脸颊。 朝日的面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满布皱纹又黏滑、像是肉块般的东西。实在很难想象那是人脸。 「野篦坊。」 御崎禅说。那的确是在古代传说中出现的野篦坊。 「你没有脸,相反地,你能变为任何人的脸──从以前就是这样过活的吧。除了狐狸和狸子,在日本能自由变化形体的怪物只有你们。你们总是借用某人的脸,假扮成某人生活。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被责难,为什么攻击人?这是人类与非人类共存的原则下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你不会懂。」 不知道嘴巴在哪里的脸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御崎禅冷冷地低头看着野篦坊,胳臂扭得更用力。手臂呈现极不自然角度的野篦坊发出叫声拼命挣扎。 「为什么要变成濑名小姐?快说。」 稍微放松力气的御崎禅再次询问。 大口喘气的野篦坊似乎是想瞪御崎禅,但是这样下去手臂可能就要被折断,因此自暴自弃般叹一口气。 「……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能变成别人就好。」 「不是濑名小姐也可以?」 「对。如果这个女人不行,换别人也好──我知道了,这个女人我会放弃。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人,所以放我一马吧。」 野篦坊这样说。 御崎禅的表情出现些微变化。 仿佛看出一线生机的野篦坊继续说: 「我可以变成任何人喔!你应该有喜欢的人吧。已经死去的人也可以,只要告诉我对方的长相,我就能成为那个人的替身──」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耳边响起好似树枝断掉的声音,几秒后野篦坊发出惨叫──御崎禅折断了野篦坊的手臂。 御崎禅将野篦坊抛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地上疼痛打滚的野篦坊说: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御崎禅的脚踩在野篦坊的头上。 「谁也不能取代谁。即使模仿外表,那也不过是长相相同的仿冒品──那种东西,我一点都不想要。」 那是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声音。洋娃娃般秀丽的容颜上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双眸中的火光,从未燃烧得如此剧烈。毫无丁点慈悲之意的笑容妆点着美丽的双唇,露出长长的尖牙。 「真不巧,我不是那种仿冒品就能满足的无欲之人,你搞错对象了。」 野篦坊在御崎禅的脚下发出沙哑的叫喊。劈啪──似乎响起一个怪声。 「御、御崎老师!」 朝日忍不住大叫。 御崎禅转头看向朝日,看到朝日脸上的表情,才把脚从野篦坊身上拿开。 「……抱歉。不小心就……」 「别这么说……」 朝日松了一口气。想到御崎禅差点杀了野篦坊,内心十分害怕。 御崎禅走近朝日,绕到被绑在椅子上的朝日后方。啪嚓一声,绑住朝日的绳子掉落在地,看起来已经被剪断。明明没有刀是怎么办到的?但问了又觉得不上道,毕竟这个人不是人类。 「濑名小姐,你没事吗?啊,先别动,请坐在原地。你头上有伤,好像流了不少血,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御崎禅来到朝日正前方,检查太阳穴的伤势。 接着,他低头看着朝日,表情有些严肃。 「濑名小姐。」 「是。」 「我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夏树已经都骂过了,所以我就不再多说……但是,只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是。」 「为什么不连络我,而先找夏树商量?」 球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飞来。 「……什么?您问为什么,那个、那是因为……」 「我是这么难商量的人吗?我很清楚自己的个性没有夏树那么直率,但实在太过分了。」 「太、太过分……」 难道御崎禅是在耍性子吗?因为朝日没有选择自己而找夏树商量?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不过── 总而言之,先乖乖道歉吧。 「真的很抱歉,下次我会同时找两位商量。」 「倒也不用同时……应该说,这种事常发生也很困扰。幸好这次圆满解决,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你会更害怕。不怕吗?」 「很、很害怕啊,我以为自己要被杀了,非常害怕,可是……」 「可是?」 「电影给了我力量。」 「……什么?」 御崎禅露出惊讶的表情,果然不懂的样子。朝日急忙挥挥手说: 「啊,那个,因为我看到香苗小姐,知道老师你们来救我了……连香苗小姐都来啦?」 「嗯,高良也在喔。大家应该差不多要跟夏树一起过来了。我一说濑名小姐有危险,高良和香苗都立刻说要来帮忙。」 根据御崎禅的说法,他在电话里知道朝日被袭击,立刻向高良寻求支援。异搜虽然是警察组织的一部分,但要从异搜请求警察协助却有些困难。说到底,并非每位警察都知道非人类的情报。警视厅的长官或辖区警署的高层也就罢了,像派出所的警察们,若不是资深的情报通应该不知情。 「但是,老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还有这里到底是哪里?」 「距离自由之丘不远的废弃大楼。那个野篦坊应该是开车把濑名小姐载到这里。我会知道是因为──血。」 御崎禅指了指朝日太阳穴上的伤口。 「濑名小姐最后说自己在铁轨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楼,所以我们沿着附近大楼一栋栋寻找,结果发现血迹。然后就……模仿警犬。」 「咦?」 「请别小看吸血鬼的嗅觉。我摄取了些地上的血迹,所以只要在半径十公里内,我都有信心可以找到。接着找到这附近有相同的血,才认为你应该是被带到这附近的某栋建筑里,然后大家再一起找──濑名小姐?你怎么了?」 御崎禅察觉朝日用一种愕然的神情看着自己,表情显得很疑惑。 御崎禅可以透过血液读取对方刚才看到的景象,这一点朝日很清楚,但是她不知道这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吸血鬼,还拥有分辨血液味道的能力。 而且,比起这件事── 「老、老师!摄、摄、摄取是什么意思?」 「摄取就是摄取。虽然对你有些失礼,但其实我舔了一些。」 「舔……」 天啊! 朝日这种人的血液进了御崎禅的嘴巴吗?如此俊美的人嘴里?这种事是允许发生的吗?那可是严重的亵渎行为耶。 「老师!不可以,请现在立刻吐出来!那么肮脏的东西!」 「现在早就来不及了。不过那确实是掉在地上的东西。」 「那不是重点!摄取我这种人的血,要是吃坏肚子怎么办!」 「肚子不会有事的,请冷静,太激动的话伤口会裂开。而且,其实还满好吃的。」 「好、好吃……」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朝日不禁双手捂着脸颊,一下子飙高的血压让血液直冲脸部,还以为鲜血会直接从太阳穴的伤口喷出来,说不定会因此失血过多而死。完了,怎么办?她被身为吸血鬼的这个人──被御崎禅说自己的血好吃。 「濑名小姐?濑名小姐,你到底怎么了?请冷静,为什么突然……」 被朝日的模样吓到的御崎禅直盯着朝日的脸看。朝日顾不了那么多。手贴着通红的双颊,紧闭双眼。接着──她心中决定了几件事。 就这么决定吧。 从现在开始,三餐正常吃。 还要尽量保持充足的睡眠时间。幸好她本来就不抽烟也少喝酒,甜食也要尽量克制。听说洋葱可以促进血液通畅,要多吃一点。可以的话也要运动。 以后,如果遇到紧急状况──朝日要成为御崎禅的应急粮食。 「濑名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此时,「砰」的一声,房门差点被大力踢飞。夏树冲了进来,后面跟着高良与香苗。 「朝日!御崎!没事吗!」 「禅、朝日!应该没事吧!」 「朝日小姐!我来救朝日小姐了!已经没事了!」 三个人各说一句冲上前来。只有夏树在途中停下脚步,转向倒在地上的野篦坊。 「御崎,犯人是这家伙吧!喂,御崎,难道你折了他的手?这样我不能上铐啊。」 「抱歉。他没什么反抗,我一不小心……」 「不小心……既然没反抗干嘛还折他的手啊?」 无可奈何的夏树,只能先在没断的那只手上铐,手铐的另一边铐在附近的桌脚上,让野篦坊无法逃脱。 「朝日呢?没事吧!」 「濑名小姐──看来打算开始注意身体健康了。」 「啥?」 听到御崎禅不知所云的发言,夏树吃惊地转过头去。 「禅,你在说什么。朝日遇到这么大的危险……你也真是的。」 「就是说啊,御崎先生,你对朝日小姐说了什么?」 「请、请停止,现在请不要读取我内心的想法。」 连高良与香苗都盯着自己看,朝日又全力用双手遮住红冬冬的脸颊,拜托非人类别再随意读取人的心思。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什么嘛……果然是让人羡慕的家伙。」 似乎听见倒卧在地的野篦坊默默吐出这一句。 之后,朝日被高良载往医院,御崎禅与夏树则带着野篦坊离开。 头部被打伤的朝日必须住院检查。太阳穴的伤口虽然缝了三针,脑部和骨头倒是没有任何异常。 当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后,朝日正换好衣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山路出现在病房。 「哎呀,濑名小姐,我来探病啦。」 「……我正要回去耶。」 「这样啊。这是要给你的。」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豪华水果篮,有香蕉、苹果、芒果、橘子、木瓜,甚至还有哈密瓜。朝日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吃得完,而且超级重。 「那个,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不,这次你遭遇这么大的危险。虽然伤口不碍事,但要是真的有个万一,我怎么跟濑名小姐的家人交代?」 山路不知为何擅自在床边的圆椅坐下后,从朝日因为东西过重而发抖的手中接过水果篮放在床上,接着招手示意朝日也坐下。 朝日只好坐在床边。 「……山路先生一个人来吗?」 「嗯,工作全丢给林原了。我是真的来探病,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会很困扰,一直很担心呢。幸好你没事。」 「不管我发生什么事,山路先生应该都不会困扰吧?」 「会很困扰。我之前不是说过,你要是不能撑久一点会很麻烦吗?因为濑名小姐和警视厅的林原夏树是一样的。」 「欸……?」 这是什么状况?从负责御崎禅的角度来看,朝日与夏树的确一样就是了。 山路耸耸肩,稍微露出笑容,那看起来不像平常贴在脸上的笑容。 「为了御崎老师可以永远当人类的伙伴,必须让老师持续感受到人类是值得去爱的。毕竟人类是愚蠢又肮脏的生物,所以他随时可能对人类感到绝望。但是为了表示并非所有人类都是如此,我安排林原待在老师身边……否则,那位老师可能已经以某种形式堕入黑暗了吧。」 山路说着,小眼睛又眯成一条线。 总觉得山路现在的话,似乎与大桥说过的话很类似。 「而濑名小姐是希央社为了安排在御崎禅身边所挑选的人才……我认为你和林原同样适任呢。」 「怎么可能?像我这种人……」 「濑名小姐,如果『像我这种人』是你的口头禅,改掉比较好。你有你的价值。」 山路再次耸肩笑了。这样的笑让朝日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怎么可怕。 山路望向水果篮,没头没脑地换了话题。 「濑名小姐,你喜欢香蕉吗?」 「咦……嗯,还好吧。」 「这样啊。那你给我一根香蕉,我跟你说个好故事。」 没等朝日回应,山路擅自拆开水果篮的塑胶膜,折下一根香蕉。 「这次的野篦坊事件,谢谢你协助逮捕犯人。那是个拒绝在异搜资料库登录的无赖家伙,不但天天变脸,也学会伪装别人来生存的方法,管理上非常困难。虽然知道他的存在却无法掌握现状。不过,他至今没有犯过什么大罪,我们想着既然没有问题就先放着,本来以为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 不过,野篦坊这次终究犯下大罪,竟然想杀人取而代之。 对山路而言,他深感非常不可思议。那个野篦坊应该是相当聪明且能力优秀的妖怪,长时间藏在警察的眼皮底下,与各种各样的人类签约合作,完美胜任替身的角色。这并非易事,必须拥有足够的智慧与判断力,还有与合作对象同等的能力才办得到。如果他今后也采这种方法继续生活下去,要抓到野篦坊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昨天审讯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是伪装,而想要完全取代。」 野篦坊一开始本来不想回答山路的问题。 不久后,他轻轻说了一句: ──因为羡慕。 「羡慕?为什么……变成我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那个野篦坊似乎不这么想呢。野篦坊借用了偶然在路上遇见的你的脸,起初并没有要取代你的意思,只是打算用来填补遇到下一个合作对象前的空档。但是,一旦变成你的模样走在路上,不可思议地会有许多人来打招呼:『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咦~你在这里做什么啊?』等等。」 ……这该不会是因为朝日这张亲和力满点的平凡脸孔吧?见到这张脸的人,多半说她长得和小学的同班同学很像。这不正是因为朝日拥有的是日本人的典型长相吗? 山路拿着刚折下的香蕉在眼前看呀看,继续说: 「那个野篦坊从前大部分是扮成艺人的模样,所以要是被周围的人发现,当然会有人主动来搭话。可是,他变成一般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被搭话过──他说搭话的所有人都是非常亲切热络的神情。那个野篦坊这才发现你是如此被周围的人喜欢。」 「咦……」 「也许野篦坊那时察觉到自己一直很孤单吧。只能伪装成某人才能活下去的野篦坊,不可能交到朋友。」 假如用伪装的脸孔遇见本尊的朋友,对方的态度当然很亲切,但那不是因为喜欢野篦坊。朋友终归是暂借的。 谁都不晓得野篦坊真正的样子。谁都以为眼前说话的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想必野篦坊都用笑容回应他们吧,但连那个笑容也是借来的。 只要本尊存在一天,野篦坊拥有的一切都是借来的,他终究是冒牌货。 「能成为任何人,也等于任何人都不是。我想野篦坊已经对一切感到疲累,不论是借来的脸、借来的安身之处、借来的人生,所以才想消灭本尊,由自己取而代之。他以为这样一来,那些亲切热络的表情就真正属于自己了……很蠢吧?」 山路起身,把香蕉塞进大衣口袋,走向门口。 「那么,我差不多要走了。濑名小姐,请你务必保重身体。」 「啊,那个……」 看着即将离开的黑色背影,朝日忍不住出声叫住。 山路停下脚步。 「关于那个……野篦坊。」 虽想询问,朝日却发现自己连野篦坊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有自己的名字吗?不知道。一定有吧,但也许那不是朝日该知道的事──尽管如此,她还是想问一件事: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非人类触犯法律时,会接受什么样的制裁呢?不可能和人类经过相同的审判流程吧。 山路回过头。 「这我不能说。」 「欸……」 「你虽然是御崎禅的关系人,但不是警界的人,更不是异搜的人──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喔。」 他撇得一干二净。 接着,山路露出微笑。一如往常的面具笑脸。 「那么,再见了,近期再会。」 他说完轻轻点个头,这次真的离开病房。从黑色大衣口袋探出头的黄色香蕉,看起来格外显眼。 「啊,朝日,你可以来上班吗?」 「哇,濑名小姐真的受伤了耶……别勉强自己啊。」 看到隔天来上班的朝日,编辑部前辈们温暖地迎接她。 高山一脸觉得好痛的表情注视着朝日头上的绷带。 「听总编说,你不小心踩到香蕉皮跌倒,没想到因此撞到头也太倒楣了。而且这世上还真有人会踩到香蕉皮跌倒啊。」 「啊哈哈,我自己也吓到了!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 听到高山的话,朝日用有些僵硬的笑容回应。总不能和其他同事说是被野篦坊绑架而受伤的,所以大桥似乎随意编了个谎言,但拜托也编个好听一点的。朝日往总编座位瞥了一眼,身体往前倾的大桥正敲着键盘,拼命忍住笑意。你最好踩到香蕉皮跌倒──朝日在心中诅咒大桥。 转眼一看,自己的桌角上摆着好几颗牛奶糖和软糖,应该是小夜小姐给的。小夜小姐好像也颇为担心,糖果的数量比平常还多。 「啊,对了,朝日,昨天门胁老师打电话来。」 「嗯?」 「他把原稿用e-mail寄给你了。因为没等到回信,所以才打电话询问。我跟他说你休假,他没有特别说什么。」 听高山这样说,朝日急急忙忙启动电脑、打开邮件。休了好多天假,未读信件堆积如山。 找到了,门胁久寄的信,夹带附件的信件主旨写着「寄送原稿」。 虽想立刻拜读,但是待处理的工作还有一大堆,结果朝日到了当天晚上才打开来读。高山他们虽然催促受伤的朝日早点下班,但还没读完原稿的朝日无心回家,等她回过神来,编辑部里只剩下自己与大桥。 听到「咚」的一声,朝日抬起头来。 原来是大桥在朝日桌上放了一罐奶茶。 「门胁老师的原稿如何?」 大桥打开自己黑咖啡罐的拉环问。 朝日擤一下鼻涕,将桌上的面纸盒拉过来,擦拭眼角和鼻水。 「……总编。」 「什么?」 「……我想赶快让它出版。」 「如此优秀吗?杰作诞生啦,确定是畅销书吧。」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认为仍需要修改,但是……」 「但是,这是个好故事对吧?」 「……对。」 「这样啊,那得快点让它出版啰。」 大桥这么说,朝日又吸了吸鼻子点头。 门胁久的作风是以容易引发共鸣的生动描写,将任何人都经历过的青春时代痛苦与快乐变成文字。截至目前为止,比起爱情故事,多半以描绘友情与家庭题材为主。 然而,这次是爱情小说。 非常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恋爱故事。 ……啊,好想快点出版。要是大桥不在旁边,她说不定会把原稿列印出来紧紧抱在怀中。 还没出版的原稿是不能带出公司给外人看的,所以她希望尽快出版,越快越好──好想快点让香苗和御崎禅看到。 为什么呢?这个故事主角爱上的少女,毫无疑问有香苗的影子。 那时,御崎禅明明已经消除门胁久的记忆。 但也许仍有些许印象残留在某处。将爱过某人的记忆完全消除,也许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或者,是御崎禅故意这么做的也说不定。 朝日能做的只有将这本作品送到两人手中。 朝日来到御崎禅的住处是隔天晚上的事。 开门的露娜不知为何抬头看着朝日威吓了一声。怎么回事?虽然露娜的态度总是十分冷淡,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最近明明减少许多。 进入客厅,今天夏树难得不在。难道还在为了野篦坊的事忙碌吗? 「御崎老师,晚安……您没事吗?看起来很困耶。」 御崎禅坐在平时的沙发上,面前虽然放着一杯红茶,却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从整个人靠着沙发的坐姿看来,说不定他刚刚在打瞌睡。 朝日这么一说,连着客厅的厨房又传来露娜威吓的低语。从刚才开始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娜,不要这样……很抱歉,我昨晚想起特地录下来的《死期大公开》还没看,所以不小心看太晚了。」 「啊,《死期大公开》!上映时我有去电影院看!虽然剧情偏向超现实,但我很喜欢。义肢在桌上转圈跳舞的画面好奇幻,印象很深。」 「嗯,那一段非常棒。不过凯撒琳?丹尼芙与大猩猩谈恋爱还上了床让我有些惊讶。想到在《秋水伊人》中的她,心情莫名地复杂……对了,濑名小姐如果是在电影院看的,那你有买介绍手册吗?」 「有,我有买!下次我再带过来。老师,那您有没有《八美图》的dvd呢?我很喜欢那部片但没有买到。现在提到凯撒琳?丹尼芙就想起来了。」 「啊啊,应该在那边的第二层架上,你可以自己拿去看。」 正当两人完成以物易物时,露娜端着朝日的红茶过来。 朝日想起自己手上的纸袋。 「那个,御崎老师,今天我带了一些水果要分送给您……芒果和木瓜您吃吗?」 「有的话会吃,怎么会有?」 「是山路先生来探病送的。」 朝日话才说完,御崎禅就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 「老师,食物无罪啊。水果篮实在太豪华,我一个人真的吃不完。您能收下会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吧。你放着,等夏树来的时候会扫光。」 看来他没有要吃的意思。露娜从朝日手上接过纸袋拿到厨房,还是一副威吓朝日的模样……难道自己做了什么让露娜如此不悦的事吗? 「濑名小姐,你的伤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脑袋和骨头都没有异常,缝合的伤口也被头发遮住了,不久后就不那么明显。」 「这样啊……那就好。」 御崎禅看似真的松一口气的样子点点头。朝日重新意识到自己让对方如此担心,心中尽是歉意。 御崎禅拿起红茶杯凑近嘴边的优雅动作,让人不禁看得出神。朝日看着眼前景象,回想起自己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这里──因为有一段时期,她觉得见到御崎禅很不自在才刻意回避。明明身为责任编辑,竟还做出这种事。 「……老师,我有件事要跟您报告。」 「什么事?」 「关于门胁老师。」 听到朝日这么说,御崎禅放下茶杯。朝日回视对方眼眸,告知门胁久完成新作品的事。包括其中隐约透出关于香苗的记忆。 御崎禅默默听朝日说完,接着静静地微笑。 「这样啊。很期待出书呢。出版的话我也想读一读。」 「好,我一定带过来。」 朝日点头。 端正坐姿后,朝日重新正视御崎禅的双眼。 「御崎老师。」 「请说。」 「──将御崎老师的原稿出书也是我的工作。」 御崎禅原本要再次拿起茶杯的手停下来,亮棕色双眸的视线往下。即使内心深处感到一阵痛楚,朝日还是继续说: 「不急,等御崎老师找到您真正想写的东西就可以了。但……无论何时,我都会一直等着御崎老师的原稿。」 「……抱歉,濑名小姐,我还……」 「没关系。我刚刚说了不需要着急。如果您还没有写作的心情,请无须勉强……但为了让御崎老师有心动笔,希望可以让我从旁协助。」 优秀的编辑抑或是好的编辑,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朝日其实还不是很清楚。看着编辑前辈们的背影,虽然心生钦佩,但也不完全了解他们与作家之间实际上如何相处,而且面对每位作家的相处模式应该也不尽相同。 朝日只能照着自己的步伐,尽可能细心并诚实地面对每一位作家。 如果只能继续等待,朝日就会等。如果可以一起脑力激荡,耗上一整晚也无所谓。等到某天御崎禅有心动笔,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强而有力的后援。 「所以,将来有一天……若是将来有一天您愿意写小说的话,我会非常开心。」 在朝日说完的瞬间── 突然,某种物体大量从朝日头上散落。 「哇!」 啪啦啪啦像雪崩似落下的物体分量并不重,碰到身体也不会痛,而且不热也不冷,只是量非常多。朝日眼前满是白色的方形物飘散。撞到肩膀而滑落的笔记本,掉到膝盖上半开着。四周看了看,大量纸张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散落在朝日四周。看来这就是雪崩的真面目。 「露娜!你在做什么!」 御崎禅对着朝日背后说。 露娜就站在朝日坐着的沙发后方,脸上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般双手抱胸,态度傲慢。什么?露娜到底想表达什么? 此时,朝日发现大部分的纸张都是原稿用纸。 「咦……这是?」 「啊啊,不行,濑名小姐不要动!」 御崎禅难得神情焦急地站起来,捡起散落在朝日周围的纸张和笔记本。但在被御崎禅抢走前,朝日迅速拿走自己膝盖上的笔记本和脚边的几张纸。 「濑名小姐!不行,请不要读!」 御崎禅伸手要拿,可是朝日从沙发上站起来,逃离追过来的御崎禅,目光扫过手上的纸张。 有些纸张是原稿用纸,也有的只是白纸,但两者上面都有文字。除了原稿用纸,其他纸张和笔记本上的文字大半不是日文,朝日这才想起这个人是外国人啊。因为他的日文实在太过流利,常常让人差点忘记这点。 「濑名小姐!请还给我!」 御崎禅的手越过朝日的肩膀,将那些纸张从朝日手中抽走。 朝日转过身,抬头看着御崎禅。 御崎禅抱着从朝日手中拿回来的纸张,一脸难堪。 「御崎老师。」 「……请说。」 「这是原稿吧?或是大纲。」 「……嗯,算是。」 「为什么?」 朝日忍不住伸长身体,尽可能更近距离地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御崎禅。 「您不是写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还一直以为您都没有写!」 「说是原稿,其实只是大纲的雏形罢了。」 「那就请您告诉我还是雏形!不,即将成为雏形时,就请您告诉我啊!难道这阵子老师睡眠不足,其实不是因为看电影,而是在写稿……」 另一边,正在整理自己散落的纸张的露娜,对朝日的话表示肯定地猛点头,指着捡起来的笔记本和纸张,脸上仿佛写着:「我的主人很认真工作吧。」 朝日不禁单手捂脸。她连这点都没注意到,还以为御崎禅把时间都花在兴趣上。 「真是的……既然大纲写好了请告诉我啊。」 「……因为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写这个,我只是先试着写出各种开头……不过还不是很满意。」 「就算这样,为什么不惜说谎隐瞒呢?要是大纲完成了,接着可以一起商量啊。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吧?」 「这……」 御崎禅没有把话说完,眼神飘向别处,似乎不愿意说出口。 朝日叹一口气。 「您觉得我还不够成熟,商量也没有用吗?」 「不是的,没有这种事。」 「那您可以跟我说吧?」 「我的意思是──」 御崎禅抱着从朝日手中拿回来的纸张,露出困扰的神色。看到这个表情,朝日不免认为是否有什么重大理由,反而更想知道了。 好像是败给了把身体伸得更长、不断抬头看着自己的朝日,御崎禅终于开口。 「……濑名小姐,你真的是很容易把心里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 「咦,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吗?真的很抱歉!」 「不是的……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是我的书迷。」 「是的,从高中的时候开始。」 「那么……我不是不能把太随便的东西给这样的人看吗?」 「……什么?」 朝日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面露困惑。 欲言又止的御崎禅叹了口气,重新抱着手中的纸张,再度开口: 「……我从以前到现在,写作时都没有特别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我以为这样也没关系。但只要和濑名小姐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都会意识到这件事。」 御崎禅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语气说道。 「而且濑名小姐会是第一个读到我作品的人。面对这样的人,把不知道能否写到最后、连大纲也不成熟的东西给她看……让她失望的话,不是不好吗?」 朝日心头一惊。 御崎禅的语气一样不情不愿,但不知是不是朝日的错觉,御崎禅的脸色似乎泛红。察觉到朝日视线的御崎禅不经意地撇过头去,但已晚了一步。 第一次见到御崎禅露出真心害羞的表情。 怎么办?虽然这样真的很失礼,但朝日觉得十分……可爱。这个人可是御崎禅啊。 「御崎老师,责任编辑的工作就是协助未完成的作品完成喔。」 「我不能把连未完成都称不上的东西给你看。」 「那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看呢?」 「当我确定将会成为令人满意的作品时。」 「……不能让我帮忙吗?」 「只要濑名小姐在就够了。」 「什么……?」 「只要你偶尔来这里,聊聊电影和其他话题就很足够……感觉可以带给我灵感。」 这样的话,跟朝日至今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她不觉得这是编辑该做的工作,却感到莫名开心。 更重要的是,御崎禅有心动笔就让人开心得不得了。 会是什么时候呢?御崎禅什么时候会让自己看到原稿? 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御崎禅至今的幻想恋爱小说中也有各种类型,有欢乐、有阴暗,也有如满天星空般的可爱作品,下一本作品又会描写什么呢? 真期待,现在就等不及了。 「……你看,你就是这样用读者的眼光提高标准。」 御崎禅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 朝日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因为朝日身为编辑的同时,也是御崎禅的忠实书迷,抱着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心情等待御崎禅的小说出版。 「有什么关系呢?干脆把标准提高嘛!让它成为御崎禅写作生涯的最佳杰作吧!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准备写有『最佳杰作!』的书腰。」 「标准提太高的话,作家会跌倒的。」 「让跌倒的作家爬起来,也是责编的工作!」 「你啊……我说东,你就说西。」 御崎禅抱着一堆纸回到沙发,其中一张飘落到地上,朝日将它捡起来。 「……即使只有这一张也不能看吗?」 「还没开动就偷吃是很没礼貌的。」 纸张随着冷淡的嗓音瞬间被抽走。看来就算强迫也没有要让她看的意思。 ──好吧,多花一点时间也无所谓。 总有一天,御崎禅必定会让朝日看到原稿。虽然不知道是大纲确实成形时,还是直到初稿完成时。 朝日读到时肯定会兴奋不已。御崎禅说不定也会有些紧张地期待朝日的反应。 总有一天,朝日会让完成之后的原稿出版。 世上的御崎禅书迷想必会蜂拥抢购吧。久违的御崎禅长篇新作必定会让读者满足。成为大街小巷话题的这本作品,也会去到平常没有阅读御崎禅作品的人手中。那些人将会第一次知道,居然有这样的作家存在。 其中一位也许会是御崎禅命运的恋人。 接着,这次人类与非人类的恋爱,也许终将迎来完美大结局。 所有一切总有一天会发生,发生在不知道「总有一天」会是哪一天的将来。 但现在先这样就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将成为明天──进而成为今天。 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朝日希望可以待在御崎禅身边。 ──无论发生任何事。 【extra】关于我的主人 ──悲伤寂寞的时候,就想想自己喜欢的事物。 这是妈妈教我的。 在公园长椅底下,妈妈用粗糙的舌头舔着还年幼的我和弟弟妹妹,教导我各式各样的事:分辨食物的方法、理毛的方法,还有生病的老鼠不要吃。 ──食物不是随时都有。不但可能失去睡觉的地方,也许还必须独自活下去。但是,你要记着,悲伤也好、辛苦也好、寂寞也好,身为猫必须为自己感到骄傲。想想喜欢的东西,尾巴伸直、抬头挺胸,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喔。 我现在仍会偶尔想起妈妈的话。 总归一句,不顺心的时候就回想自己曾经幸福的时光。 自己曾经如此喜欢的东西。曾经度过如此幸福的时刻──所以没问题,可以好好活下去。野猫的生活非常艰辛,所以平时要将喜欢的记忆积存起来,就像人类把钱存起来。猫存的不是钱而是回忆,然后找机会在梦里反刍那些回忆。猫常常犯困就是因为懂得这项乐趣。 我现在的生活与野猫时代截然不同,几乎没有任何辛苦的事。 不过也许是过去习惯,现在我依然喜欢一一列举喜欢的事物。 松软的棉被。好吃的食物。独自在扫得亮晶晶的地板上翻滚。主人给我的名字。主人给我的衣服。主人的手。主人的声音。主人的全部。 没错,我最喜欢主人了。 和主人的相遇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当时我在另外一个国度。人类将自己住的这个地方唤作「曼哈顿」。那里有一座非常宽广的公园,那座公园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家。 我出生还未满一年时,妈妈离开家就再也没回来,妹妹和弟弟也不知不觉地不见踪影。我不知道大家去哪里,因为公园实在太大,说不定大家其实在我平常不会去到的这里或那里﹔也或许,大家都已经死了。 公园里常有很多人来散步、聊天、坐在长椅或草地上吃着某些东西。吃着某些东西的人类,多半会将他们吃的东西分给我们。 那时,我跟上这样的一个人。 那个人是雄性,长得很高,从猫的角度来看也是十分俊美,装扮很得体。当时很照顾我的虎斑猫姐姐说他是「大方的类型」。因为打扮肮脏的人类,大部分也为食物烦恼。 他总在中午过后出现,坐在长椅上吃三明治。我会双脚并拢、抬头看着他喵喵叫。一看到我,他就会把三明治的配料给我吃。一开始是火腿,后来炸鱼变多了。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喜欢炸鱼吧。 他不只给我食物,也会摸摸我。 他的手很大,也很擅长搔我的耳后,我常常要融化在他的膝盖上。 「你的毛真漂亮。雪白又松软,摸起来很舒服。」 真谢谢你。 你的技术很好,所以特别把尾巴也让你摸喔。 「啊啊,眼睛真美,好像蓝宝石。」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蓝宝石,但一定是很美丽的东西吧。 人类不知为何认为猫听不懂人话,其实不是。人类因为听不懂猫话,就以为我们也听不懂人话,但大致上我们都能听懂。 我反倒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听不懂猫话。可能人类是笨蛋,明明认为猫听不懂还跟猫说话。 我每次听到他跟我说话,都会认真地回答,但果然还是无法沟通。对我来说,实在觉得很可惜。 如果可以像人跟人或是猫跟猫一样说更多话该有多好。 雄性人类的声音多半又粗又可怕,他的声音却甜美又温柔,我非常喜欢。 呐,养我嘛。 虎斑猫姐姐曾说,有些猫被人类当宠物饲养而获得幸福。 当然,必须看清楚对方会不会成为一位好主人才行,但这个人绝对没问题。 不知道他是否能成为我的主人呢? 「能养你当然好。只是很不巧,我现在住在别人家里,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这种要求。」 这样吗?真是太可惜了。 ……等等!刚刚,我们在沟通吗? 难道他能听懂我说的话? 「明天好像会下雨。我应该不能来了。你小心不要被淋湿喔。」 不行,还是没听懂。 ──姐姐,要怎么做才能把我的话传达给那个人知道呢? 他回去以后,我这样问虎斑猫姐姐。 见多识广绝不输给妈妈的虎斑猫姐姐,听到我的问题笑出了声。 ──别说傻话。人类怎么可能听得懂猫话。人类只听得懂人话。 ──那、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变成人呢? ──真是越来越会胡说。变不了的,猫就是猫。猫要变成人,只能成为怪物吧。 ──怪物? 怪物是什么?成为怪物的话,就能成为人吗? 那我变成怪物也无所谓。 如果可以和他语言相通,我变成什么都无所谓。 ──呐,我要怎么做才好呢?要怎么做才能变成怪物? 虎斑猫姐姐用长尾巴前端打在我的鼻尖上。 ──别再乱说。成为怪物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那是活好久好久的猫才会变成那样子,否则就是得先死过一次。 虎斑猫姐姐的话让我非常失望。 好久好久到底是多久?要经过几次四季呢?还是只要死掉就可以了呢?但姐姐说死掉了也不一定能变成怪物。如果没成功,不就白死了吗? 隔天是雨天,他没有出现。 我虽然在长椅下躲雨,但仍被淋湿了。 我拼命舔舐整理湿淋淋的毛发,脑中想着喜欢的事物。 妈妈舔我的时候。和弟弟妹妹打架的时候。好吃的东西。舒服的睡窝。炸鱼。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手。 即使地面冷冰冰又湿答答的很不舒服,蜷缩身子忍耐着睡一下,喜欢的事物就会在梦里出现──温柔的声音,给我食物的手,抚摸着我的背的手。 呐,拜托你。 再多摸摸我吧。 他多半一个人来,偶尔会和其他人一起。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也必定会带食物给我,我会在他们坐着的长椅下,吃着他给我的食物,好奇地聆听他们说话的内容。 「上次你给我看的剧本,下次能不能让我拿到我们的剧场使用?我觉得写得非常好耶!」 另一个人大声说。 他用不在意的声音回应: 「那只是我当兴趣在写的,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东西。」 「是喔。我觉得很好啊。你暂时还会待在强森家吧?下次派对能不能再请你朗读诗歌?女士们都沉醉在你的美声中呢!约你的人应该很多吧?」 「那也只是兴趣。比起这个,上次我拜托你的乐谱……」 「啊啊,你在找的那位歌手吧?嗯,正在请朋友帮忙查──」 听着听着,我渐渐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在不久前从称为欧洲的地方飘洋过海而来,被富豪请到宅邸中暂时居住,后来在宅邸举办的派对中朗读诗歌,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 还有,他会来到这个国家是为了要找某个人。 那个人看来是雌性歌手。他在原先居住的国家拿到了那位歌手演唱歌曲的乐谱,然后无论如何都想见到那位歌手,所以才特地来到这个国家。 虽然不知道欧洲在哪里,但为了找人而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真叫人不敢相信。我连这座公园都没有离开过呢。 要是找到那个人,他会怎么做呢? 会回到原本的国家吗?那么,他就再也不会来这座公园了吗? 我不希望这样。 我在他的脚边心想着,不要找到那个人就好了。 绝对不要找到,这样他就能一直到公园来。 他把我抱起来摸着我的背,完全不知道我心里想着这种事。 「抱歉,之前下雨我没办法过来。没有被淋湿吧?不过,毛还是跟原来一样漂亮呢。」 当然啦,怎么好意思让你摸到我杂乱的毛,所以我很认真地整理过了。花了好一段时间喔,请好好感受吧。 但是,我后来对此时的想法十分后悔。 后悔我希望他找不到想找的人。 好几天没看到的他终于又来到公园。 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我以为他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才不能来公园。 他踏着毫无气力的步伐走过来,坐在长椅上,两手撑在膝盖上,手支下颚低着头,连我来到脚边都迟迟没有发现。 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表情如此忧伤?谁欺负你吗? 我叫了他好几次,当他终于抬起头,我才发现他在哭,脸色也非常差,让我越来越担心地喵喵叫着。 「啊,真抱歉……今天什么都没有带来。」 不是的,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在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在说食物喔。 「抱歉啊,肚子饿了吧……我去买点东西来。」 我就说了不是嘛! 我跳到他正要站起来的膝盖上,将前脚伸向他的鼻尖。 为什么哭呢?到底怎么了? 呐,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轻轻将我抱起,微微一笑。 「……呵呵,你在安慰我吗?」 对啊,看来你明白嘛。 快跟我说吧。我会好好地听,所以别再哭了。 但是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让我坐在膝盖上,一直默默摸着我的背。 当他开口,已是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 对他而言,应该是自言自语吧。 「──我有一个一直在寻找的人。」 之前提到的歌手吗? 「我找到乐谱……明明是没听过的歌,旋律却让我感到非常怀念。我试着用钢琴弹奏后……突然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听过这段旋律,也认识那位演唱的女性……我一查之下发现那位歌手是美国人,心想只要来到这里就能相见。我以为见到她,这次就能实现我们的约定。」 约定? 约定是什么意思?究竟做了什么样的约定? 「来到这个国家后,我请剧场和音乐相关人士协助找寻……可是,我又没来得及赶上。」 来不及赶上是怎么回事? 「又」是什么意思? 「她在十年前就过世了……我又无法与她相见。」 滴答,他的眼泪落在我的毛发上。 他一只手捂住脸,全身颤抖,拼命忍住泪水。我伸长身体舔他的脸颊。滋味又咸又苦。 你没有见到那个人吗? 没有见到所以哭泣吗? 我不该希望你找不到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居然有这么过分的希望。 拜托你不要哭了。 不要再哭了── 无论说什么,他都无法理解我的话。 我也想陪他一起哭泣,但是猫无法流泪。 最多只能用头磨蹭安慰他。 什么嘛,猫什么都做不了。 我讨厌猫。 我还是想变成人。 怪物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猫,什么都好。 在那之后,他只要到公园都会给我食物。 但是他与之前有些不同。虽然还是会摸我,也很温柔,但仿佛是一具空壳似地了无生气。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死掉,努力将毛发往他身上磨蹭,希望可以把自己的元气移到他身上,不过,移过去的只有掉落的猫毛而已。 之后,某一天。 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无声无息地在他身旁的长椅坐下,穿着全黑的衣服、戴着全黑的帽子,因此苍白的脸庞更引人注目。 「你好,我们以前在强森家的派对上见过吧。」 被搭话的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那个人,也许是不记得对方了。 那个人对他的反应丝毫不在意,反而握住他的手。 「其实,我的主人对你很有兴趣。那天晚上的派对,主人也有参加。因为没有与你交谈,所以你可能不记得。」 「喔……不好意思,您在说的到底是哪一位……」 他从那天以后,说话变得有气无力。那个人非常感兴趣地看着宛如空壳的他。 「其实,我的主人想要邀请你加入我们这一族。」 「一族?」 「是的──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这一族,我的主人会给你永远的时间。」 「永远的……时间?」 「没错,你将长生不老。虽然在某些情况下也可能面临死亡,但你可以维持现在的模样永远活在世界上。」 他原先没有任何力量的双眼,因为听到那个人的话而睁大。 但是很快地,他又低下头。 「……不用了,我对诈骗没有兴趣。」 「这不是诈骗,是事实。如何?你要不要直接跟我的主人谈谈?不会吃了你的……应该不会。」 我看到他的眼神闪过一丝犹豫。 但我讨厌这个穿黑衣的人。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感觉十分不好。 我对那个黑衣人发出威吓的叫声。黑衣人用厌恶的神情低头看我,挥手要把我赶走。 我对他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跟这个人走,走了一定回不来。 听我的话,绝对不可以!听我说啊! 不可以!呐,听我说,拜托── 我的话,果然还是无法让他理解。 他和黑衣人一起走了。 之后,他没有再出现。月亮缺了又圆也没有出现。 我一直等着他。虎斑猫姐姐劝我放弃,说他一定是去了别的地方,早就把我忘了,人类都是这样。 但我没有办法放弃。 要是我能阻止他就好了。要是我能清楚地告诉他,不要跟那种人走就好了。 如果他再次出现,我不会再离开他身边。虽然我从没想过要走出围栏之外,但我下定决心,不管他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 我住的公园里,每到夜晚就有危险人物晃来晃去。曾听到有人发出惨叫声,被杀或是被人弄伤。猫也一样,必须小心别被人类伤害。 那一晚,我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 三更半夜,从未看过的大红月亮高挂天际。为了找食物,我绕着公园围栏走了一圈,接着,我看到有人坐在他平常坐的长椅上。 瞬间,我误以为那个人是他,兴高采烈地以为他平安无事回来,所以跑了过去。 然而,坐在那里的人不是他。 那是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眼神不怀好意,还散发出讨厌的气味、手上拿着酒瓶的流浪汉。 「……啊啊?这不是猫吗?喔,过来过来,我给你东西吃。」 流浪汉一发现我,就动动手指想叫我过去,但他身上那股刺鼻的臭味让我却步,不想靠近他。 「什么嘛,我都说要给你吃的……可恶,连猫都瞧不起我!」 忽然,流浪汉把手中的酒瓶往我丢过来。虽然我试着闪避,但还是打中我的腹部。 流浪汉走向缩成一团哀叫的我。不,不要过来。好痛,动不了。我好害怕。 我努力发出威吓声,想要赶走流浪汉,但反而更加激怒他。 「可恶可恶,谁都是这样看不起我!」 大脚对着我踩了过来。 咚,身体像要被压扁似的痛楚击中我的后背。我清楚听到自己的脊椎断掉的声音,也知道自己体内某个部位被破坏。从我口中吐的不是惨叫而是鲜血。看到鲜血飞溅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好痛,好痛苦,非常、非常痛。死亡是这么痛苦的事吗?好痛,真的太痛了。谁来救救我。 「什么,还活着啊?喂,这畜生快点死一死!」 头上好像又有什么动静,原来是流浪汉正要再次抬起脚。我不禁闭上双眼,不想再忍受这种痛楚。 不过,等了好久,脚都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我胆颤心惊地睁开眼。 然后,我看到了。 流浪汉浮在半空中,好像是被谁抓住领子举起来。流浪汉狼狈不堪地踢着双脚,嘴里叫着:「畜生!放我下来!」因为被流浪汉的身体挡住,我看不见是谁举着他。 此时,传来一个声音 「畜生应该是你吧。把气出在这么小的猫身上,实在太无耻。」 是他的声音。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但是,为什么呢?好陌生的气息。这不是他的气息,不是他的气味。怎么回事? 「砰」的一声,流浪汉的身体横空飞了出去。被丢出去的流浪汉以脸着地,落在距离十分遥远的地方。原以为流浪汉死了,但他立刻站起来逃跑,似乎没事的样子。 可是,我不然。 我倒卧着,就像身体黏在地上。虽然试图要站起来,但难以置信的痛楚窜过全身,连呼吸都很难受。奄奄一息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脑中的角落浮现出这种好像不关己事般的想法。 他在我身旁蹲下。 「啊啊……怎么这么残忍?」 他看着我,表情扭曲地低语。想必我的伤势之严重,旁人一看就能明白。 不过此时的我,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反倒更在意他。明知闭上眼睛放松力气会比较好受,却无法不抬头看着他。 因为,现在在这里的人,既是我认识的他却也不是。 虽然长相和声音一样,但眼睛发出红光,嘴角还露出像猫的尖牙。之前明明没有这些。而且,他的皮肤有那么苍白吗? 仿佛只留下身体的外壳,里面全部换成别的东西。 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不是人类会发出的气息。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明白那是……非常强大,非常、非常……可怕的力量。 「不,也许还来得及。只要立刻治疗的话……请稍微忍耐一下,我把你搬到可以治疗的地方。」 他说完,把手伸向我。 ……不要!我怕,不要碰我! 我忍不住甩开他的手。 他讶异地收手,手掌上出现被抓伤的伤痕。看到伤口浮现血滴,我才发现是我造成的。 他低头看着我说: 「……你怕我吗?」 我怕。 很害怕。 发生了什么事?那天离开这座公园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用十分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看到那双眼睛,我心头一惊。 不,别露出那种受伤的表情。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也许可以理解。 这时,我听见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猫叫声。是虎斑猫姐姐。她绕到我前方,竖起全身毛发发出威吓声。 ──不要靠近这个孩子,这个怪物。 听到这声提示,周围各种猫叫声四起。片刻间,黑夜中浮现无数光芒,各处闪耀的两个圆点是猫眼,反射出幽微的光线,就像整座公园的猫都聚集在一起。不,也许真是如此,大家都感觉到他的气息,所以来一探究竟。 每只猫都竖起毛发、弓着背、耳朵往后紧贴。虎斑猫姐姐也一样,但为了保护我,仍用尽全力威吓他。 怪物,有谁低语。他是怪物,其他猫也附和。怪物,姐姐这么说。怪物、怪物、怪物,大家都在说。 各位,别说了。 我用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呼唤大家。 他只是变了一些,以前是很温柔的人,现在应该也……很温柔,所以不要这样责怪他。 然而,我的声音被大家的声音掩盖。威吓声、充满戒心的低吼、斥责他是怪物的声音。别说了,他可是救了我的人啊。 他站起来,茫然的眼神环顾四周的猫群。 被我抓伤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他低下头,深深叹息的脸上透出懊悔的神色。 「很抱歉……我已经成为不能碰你的人了。」 他这么说。 不是的,没有那种事。 我只是有些害怕而已,已经没事了。我不再害怕。抓伤你很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么做,不会再这样了。 「我不会再到这里来……很抱歉让你这么害怕。」 他慢慢移动脚步,围在远处的猫们同时吓了一跳。他的眼中出现更悲伤的神色。 我对着准备离开的他出声叫喊: ──等等!等一下!拜托你,回来吧! 可是他径自往前走去。要是他就这样走了,恐怕真的再也见不到面。 我拼命想追上他,勉强抬起无力的双脚,但是徒劳无功。断掉的脊椎压破已经毁坏的内脏,造成无法形容的痛楚,稍微撑起的身体没多久又瘫在地上,口中再度吐出鲜血。紧接着,所有一切到了尽头。视线突然模糊,头也抬不起来,意识开始不清楚。即使如此,我仍用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找寻他的身影。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怎么办?怎么办? 不,不要走。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 既然你成为怪物,那么,我也成为怪物吧。 这样一来,我绝对不会再怕你。 我会永远永远陪在你身边。 所以。 所以── 我的视野陷入黑暗,再无一丝光线。 最后一口气从肺部吐出,跳动的心脏停下来。 一切迎向终点。 接着…… 那个开始了。 最初感觉到的是「扑通」的鼓动。 本应停止的心脏开始跳动。扑通,鼓动强而有力,无法与我过去的心脏相比。扑通,那是新生命的气息。扑通,每一次鼓动都产生热气。扑通,热气随着鼓动增强。扑通,仿佛在我心脏的位置埋了一颗好小好小的太阳。扑通,产出的热气被运送到我的体内各处。 火焰般的热气随着血液扩散,流过被压坏的内脏,受伤的组织一点一滴被修复而重生。断掉的脊椎发出劈啪劈啪的声音恢复原状。热气终于跑遍全身,小太阳可说就是我自己。熊熊燃烧的热气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巴,重新开始呼吸,循环体内的热度又继续升温。我感觉充满热气的身体一口气胀大。好热、好难受,四肢仿佛要飞散出去,我紧抱住自己的身躯。 我发现自己抱着的身体上,毛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我瞪大双眼,举起前脚看了看,不但没有毛,连形状也变,变成棒子般细长且加上五根手指──就像是人类的手。 我大动作地站起来。即使包覆全身的热气还在持续,我也不在意地摸摸全身上下。毛发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东西在头上不断生长,遮住我一半以上的视野。我惊讶地往后乱拨,发现居然是金色的长卷毛。这我知道,这叫做「头发」,是长在人类头上的毛。我摸摸自己的脸,脸颊好平滑,哪里都找不到胡须。耳朵不在头上而在脸旁。啊啊,尾巴不见了。我的脸、我的胸部、我的脚,全都跟人类一样。 虎斑猫姐姐来到我身旁。 ──傻孩子,居然真的变成怪物。 我变成怪物了吗? ──对啊,名副其实的怪物。长得像人一样,再也变不回平凡的猫啰。 姐姐这么说,但我不在乎。我不想再变回一只平凡的猫。 比起这个,他在哪里? 姐姐把脸转向另一边。 ──那家伙已经走啦。 骗人的吧!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对自己可以用两只脚站立感到讶异,接着试着往前奔跑。 ──等等,还没结束呢! 姐姐在后面大喊,但我实在等不及。我以甩开全身热气的气势跑去找他。其他猫目送着我,也有猫告诉我那个怪物去了哪里。现在我才发现自己还听得懂猫话,应该是因为我是变成怪物而不是人类。 远处,我看到他的身影正要离开公园。 等等我!不要走!等等、等等、等等! 我呼唤他。 但那不是人类的话。我心想,骗人的吧?燃烧体内的热气不知不觉地消失无踪,变化已经结束。我想起姐姐说过「还没结束」。怎么办?说不定才变到一半。啊啊,骗人的吧,这算什么! 此时此刻,他越走越远,公园出口近在咫尺。 我对着他的背,使尽全力大喊。 「喵~~~~!喵~~~~!喵呜呜呜~~~~!」 他惊讶万分地回过头,我乘隙冲到他身边,整个身体紧紧巴着他。抓到你了,我不会再让你走。 「……你该不会是那只猫?」 「喵!喵喵喵喵喵!」 我用力在他胸口磨蹭。对啊,你怎么知道?真厉害。怎么样?我变得如何?快夸奖我。看起来不是猫而是人吧!快说我很厉害! 好不容易变成怪物,却只能说猫话真的很遗憾。我还以为成为怪物就能和他说话。不过这样就能一起走,带我走吧。 我也是怪物,所以没问题。 我已经不害怕。我不怕你了。 「真是的……你这是做什么。」 「喵~」 什么嘛,不夸我吗? 「……不是。辛苦你了,变身很不好受吧?」 他说着,摸摸我的头。 对啊,死掉的时候很痛,变身的时候很难受。我很努力了。 我的努力都是为了你喔。 「我应该要说……谢谢你吧。」 他说。哼哼,我抬起下巴。 接着我发现一件事。咦?等等,我们可以沟通吗? 「嗯嗯,你说的话我听懂喔。」 他低头看着我,露出些许促狭的笑容。 骗人!真的吗? 我好开心、好开心!终于可以沟通了!终于可以沟通了! 「……大致明白吧。」 ……算了,这样也没关系。 他再度低头看我,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急急忙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我肩上。 「那个……童装店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已经打烊了啊……真伤脑筋。」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发现了。 人类都穿著名为衣服的东西。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与他在一起。 他成为我的主人。与其说是宠物与饲主的关系,他更是我不可告人的主人──我身为猫怪侍奉身为吸血鬼的他。据说这叫做使魔,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吸血鬼这种怪物不能在白天出门,绝不能暴露在太阳底下,所以身边需要能在白天代替自己行动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变身时太仓促,或是我原本的岁数就不多,我的外表变成人类的小女孩。虽然努力一点也能变成大人,但因为会累所以无法一直维持大人的样子。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待在主人身边,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再说,现在能做的事比起当猫时多得太多了。只用两只脚走路、能用两只手做事果然很厉害,不但可以做菜,还能买东西、扫地和洗衣服。 主人买给我好多东西:人类的衣服鞋子、以前从来没吃过的美味人类食物、松软温暖的棉被,还有──名字。 当猫的时候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我非常开心。露娜──很好听的名字吧?每次主人用甜美温柔的声音叫我时,背脊都会发软,想躺在地上翻来翻去。 主人最后移居到了日本。这里和之前住过的国家截然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主人选择移居到日本,好像是跟着认识的人来的。 来到日本后,主人先住在这个国家某个权力不小的人家里。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似乎是警界的大人物,因此主人现在仍会帮警察做事。可是,主人因此常常受伤或是遇到危险。我好几次拜托主人不要再帮忙,但主人每次总说: 「义气和人情是这个国家的文化喔。」 主人尽说这些让人一头雾水的话,好像是为了报答之前照顾过自己的人。但是那个人早就死了,恩情也回报得够多了。 不过,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毕竟主人吃的不是一般食物,偶尔必须饮用血液。主人说,协助警察的代价是警察会提供鲜血,所以谁也不欠谁。 「有句话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我的工作。」 如果帮助警察是主人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为主人全心付出。 我负责照顾主人的一切生活起居,打扫房间、做点菜或点心、外出购物。 说到购物,因为主人非常喜欢喝红茶,所以家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红茶。主人喝着美味红茶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幸福,为主人准备绝佳红茶也成为我的使命。 自从住在自由之丘,车站前茶馆的红茶便成为主人的最爱。黄色的大茶罐排列在柜台的内外,是一间气氛很棒的店。只要拜托店员,他就会打开茶罐让客人闻闻茶叶的香气。 我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是会写字。这是主人教我的。每次去购物的时候,我都带着素描簿去。 店里的人似乎很快就记得我的长相。当我打开店门走进去,他们会微笑迎接我。 「啊啊,欢迎光临,常常跑腿好乖啊。」 店里的人似乎以为我是外国小孩。主人教了我几招简单的幻术,所以看到长年累月都不会长大的我,店员也不觉得奇怪。不管经过多少年,我依旧是「不会说日文的外国小孩客人」。我不能说自己是猫怪,所以倒也无所谓。 我打开素描簿给店员看,上面写着固定会买的那几款主人喜爱的红茶名称。 「好,『英式伯爵茶』、『塔里斯曼茶』、『城市密语茶』。其他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这家店的红茶,很多都有像故事一样不可思议又浪漫的名字。我一面回想主人至今的反应,一面寻找主人会喜欢的红茶,也闻了闻其他的茶叶。 嗯,这个很香。 我打开素描簿的另一页,上面这样写着。 『请给我这个。』 店员又露出微笑。 「好的,『银月绿茶』是吗?这样就够了吗?」 我点点头,又打开另一页。 『请帮我结账。』 当店员用磅秤替茶叶秤重时,我逛逛店内打发时间。店里也有座位,很多人正在用餐,有朋友、家人和情侣。我想着哪一天拜托主人带我来,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吃饭。旁人看来,我和主人像是什么关系呢?兄妹?还是父女?人类作梦也想不到,其实我们是吸血鬼和猫怪吧。因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实际上有好多非人类生物在这个国家生活。 结完帐,我接过装在袋里的茶叶,又把素描簿打开。 『谢谢。』 我低头行礼。这据说是日本人的礼仪。 店员也一样低下头来说: 「我们才要说谢谢,请再度光临喔。」 说完,他对着离去的我挥挥手说再见。要是告诉他,其实我活得比他更久,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我也挥挥手说再见,内心这样想。 沿着车站前的道路往公寓走时,突然有人从后方搭话。 「露娜,你好啊。御崎老师起床了吗?」 我忍不住沉下脸转过头去。 那里站着一个瘦瘦的雄性人类,名字叫做大桥。他是一间名叫希央社的出版社的编辑。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人的工作不只是帮忙警察而已。 据说是作家,工作是写小说。主人似乎原先就很擅长写文章。当主人还是人类的时候,记得就听过他会写诗和剧本。大桥的工作是将主人写的小说变成书。 作家的工作比帮助警察的工作好多了,主人不会直接遇到什么危险,但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 因为主人只要一开始写小说,就会忘记睡觉。 主人本来就有一集中精神做某件事,就会忘记其他事情的倾向。只是,我没想到会到那种地步。主人是吸血鬼,所以晚上起床、白天睡觉,但只要投入小说写作,即使白天也不去睡觉。他在地上放一堆白纸,嘴里念念有词,还会在笔记本上写字,陷入沉思,不然就是一个劲儿在稿纸上写字。虽然主人住处的所有房间都完全阻隔阳光照射,白天醒着也无所谓,但不睡觉对身体还是不好。更重要的是,这会夺走我钻进主人被窝睡觉的乐趣。 「御崎老师的原稿写得怎么样啊?有进展吗?前一本书的评价也很好,我希望能尽快看到下一本。」 不要说得这么简单!可不是顺顺地一直在写,他思考非常久! 我对大桥发出小声的威吓。大桥丝毫没有退缩的样子,反而跟着我一起去公寓。老实说我不想让他进门,但要是被主人知道可能会挨骂,我只好无奈地和大桥一起回到主人的家。 结果,主人倒卧在客厅地板上。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急忙跑到主人身边,发现他原来只是睡着了。当睡眠不足的情况持续,主人常常在哪里都能睡,这一点倒是和猫有点像。主人四周散落着写到一半的原稿,钢笔也掉在地上。为了别让墨水滴下来,我赶紧将笔捡起来盖好。 「……哇,这是怎么了?杀人现场?」 跟在我后面进到客厅的大桥低语。的确,主人躺在散落一地的纸张中央的模样,好似主人常看的电影里会出现的桥段。即使如此,请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以为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啊,是谁! 「啊,发现第三章的开头……喔喔,故事这样发展。咦?等一下,这个的后续在哪里?」 真是的,不要擅自捡主人的原稿来看! 我从大桥手中取走稿纸。大桥皱眉,露出非常舍不得的表情低头看我。我冷淡地将脸撇开,迅速将其他稿纸捡起来。 当我正在收拾的时候,主人醒了过来。 「……啊啊,你来啦,大桥先生。」 主人拨弄着自己凌乱的刘海起身。大桥低了好几次头,说着「是的」、「您好」之类的。对了,大桥一开始来主人这里收原稿时还没有胡子,但现在他的脸上、下巴、鼻子下方都有浓密的胡渣。 主人和大桥稍微讨论了一会儿,接着为了转换心情看完电影后又回去写稿。我忙着扫地打发时间,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缩在沙发角落打瞌睡。没事做的时候就睡觉,也许是还残留着猫习性的证明。 回过神来,时间已经到了早上,接近主人的睡觉时间,但主人还是一样面对着稿纸。没办法,我走到主人身边叫他。 呐,主人,再不睡不行喔。你看你看,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露娜先睡吧。」 主人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跟你一起睡。 一起睡在主人的床上是我长年以来的乐趣之一。刚开始的时候,主人会用复杂的表情说「在自己的床上睡」,但我好几次都在主人睡着后,偷偷钻进棉被里,渐渐地主人也接受了。和谁一起睡觉是令人安心又幸福的事,当猫的时候也是这样啊。最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还分开睡,未免太奇怪了。 但主人却说: 「露娜,你一个人也能睡不是吗?先去房间吧。」 怎么都不懂啊!和主人一起睡觉是特别的! 没有主人的床,魅力只剩下一半!列举喜欢的事物时,这件事可是放在最后啊! 但主人依然故我地专注填满稿纸上的格子。 「……喵~」 我尽全力发出最可爱的声音,磨蹭着主人的后背。呐呐,快睡嘛? 「不好意思,露娜,再等我三十分钟。」 ……真是的! 然而,主人渐渐地不再写稿了。 明明之前还像被附身似地抱着稿纸不放,这种情况却慢慢减少。 大桥露出好似困扰又像伤心的神情看着主人。 「御崎老师……我认为您是不能不写作的人。」 主人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茶杯。 大桥看起来很伤心,主人却也一副悲伤的模样。 我心里明白,主人为什么不再写了。 主人到现在还在找那位歌手。 但一直找不到。 主人偶尔会独自到公寓屋顶看着远方。路灯像星星一样散落各处的夜景虽然美丽,主人却不是为了欣赏夜景才这样做。 我想,他是在期待自己找寻的人就在某处。 但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主人又回到房里。这时主人的表情看来十分疲累,一定是因为找来找去,找过头而累了。主人从还是人类的时候就一直在找,当然会累。我觉得是因为身体过度操劳,导致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所以也不再写稿。 希望不是因为我以前曾希望主人不要找到那个人的缘故。关于这件事,我现在仍发自内心感到抱歉。 大桥渐渐地不来公寓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频繁来访。他是一位名字叫做夏树、又大又笨的雄性人类。夏树是警察,常拉着主人去协助办案,所以我也不怎么喜欢夏树。但主人似乎并非如此……我觉得好不甘心。 夏树真的是个笨蛋,他一发现我的真面目是猫,有一天带了非常蠢的礼物给我。 「露娜露娜!来,这个给你!」 说着,他拿出来的是逗猫棒,而且还有两根,萤光粉和黄绿色的,连颜色都很蠢。这是什么?在耍我吗? 哼,我转开脸,夏树明显地很泄气,嘴里念着「果然不行啊」,又拿出另一样东西。 「这个呢?这个要吗?」 夏树这次拿出来的是装在细长袋子里的猫用液状点心。 「宠物店的人说,大部分的猫都喜欢这个,他说如果想带礼物和猫变亲近,这是最好的选择。露娜觉得如何?」 就说了不要把我跟普通的猫相提并论! 我可是猫怪,比你活得久多了,耍人也该有个限度! 「这样啊,这也不行……」 夏树又一脸沮丧地要把点心收起来。 我瞥了一眼,把点心从夏树手中拿走。 见状,夏树突然很开心地说: 「咦,你要吗?你要吃吗?露娜!」 ……反正丢掉也是浪费,我是没办法才收下的,千万不要误会喔,不是因为我想要才拿的!等等,干嘛摸我的头!只有主人才可以摸我的头耶! 对了,除了夏树,名叫山路的讨厌家伙也曾经来过。山路在夏树来访的好久以前就时常出现,不过我真的很讨厌他。我最讨厌有人对主人做不好的事。虽然希望某天可以用力抓抓他,但主人会说不可以,所以我只能暂时忍耐。 然后,最近来访公寓的人又多了一个。 名字叫做朝日,脸看起来很蠢的雌性人类。她似乎接下大桥的工作,常催促主人写稿。在我看来,只希望她别开玩笑了,因为这样一来,主人又不能睡觉了不是吗?那不行,对主人的身体不好,对我的精神健康也不好。 虽然每次朝日来,我都想把她从公寓赶出去,但主人好像满喜欢朝日的。朝日和主人一样喜欢电影,只有关于电影的事,她什么都知道,常常和主人聊得很开心……我觉得非常非常不甘心啊。 自从朝日来了以后,主人又开始写稿。不过,主人有些奇怪,不知为何要隐瞒自己在写稿的事。大桥负责来拿稿子的时候明明很正常,在朝日面前却装作一副完全没在写稿的模样,还谎称自己都在看电影。但我知道主人其实废寝忘食,埋首在便笺和笔记中喃喃自语。 我想,主人大概有一点点想要耍帅吧,不想让朝日看到自己其实是这么努力。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大桥看到可以,让朝日看到却不行。应该说,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那又会让我很不甘心。 我看着这样的主人,有些觉得他看起来真傻。明明一脸睡眠不足,何必勉强呢?既然很努力,实话实说不就好了。 不过,更傻的是朝日。 她对主人的谎言深信不疑,误以为主人偷懒没在工作。真难以置信。那个看起来很轻的头壳里,脑容量是不是比猫还要小?而且她被卷入诡异事件里,还被绑架。都是因为这样,睡眠不足的主人还要四处奔波。真是糟透了,可以的话她最好不要再来。 明明这样希望,朝日今天还是来了。 不开心的我,从一开门就给她脸色看。 但朝日是笨蛋,露出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的表情。 接下来,我虽然也认真在威吓她,但主人似乎快要生气了,所以我端出红茶后乖乖躲进厨房,听着两人的对话。 接着,朝日那个笨蛋开始说些让人不敢相信的鬼话。 「如果您还没有写作的心情,请无须勉强……但为了让御崎老师有心动笔,希望可以让我从旁协助。」 ──这孩子在说什么啊! 仿佛主人无心写作!仿佛主人什么都没有做! 主人明明那么努力! 那孩子明明一无所知,她以为她是谁啊! 实在不能原谅。我偷偷走出厨房,溜进主人的书房。那里放着主人最近写的很多文章。 我一把抱起桌上所有纸和笔记本,回到客厅。 朝日与主人还在说话,主人一副很困扰的样子。竟然因为朝日而困扰。 你这家伙,我要让你瞧瞧主人有多努力,觉悟吧! 接招! 「哇!」 「露娜!你在做什么!」 从头上被丢下一大堆原稿和笔记本的朝日大叫出声,主人惊愕地站起来。 我双手抱胸,不以为然地抬起下巴。 你想了解主人的事,再等一百年吧。 活该! 虽然后来被主人狠狠骂了一顿,但我一点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