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 偶像的心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桜羽 录入:滚子 一阵风吹来,我伸手拉紧大衣衣襟。 我将原本望向天空的视线移向一旁,发现少年就站在刚才空无一人的行道树前。 「您是平濑爱美小姐吗?」 他突然出声叫唤,我理应准备好的回答一时卡在喉头,说不出话来。原本应该回答「是的」,却发成了「嘶」的短促气音,这反应令少年倒退一步。 我今天第一次在都营新宿线的这个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定来到三号出口。一旁有家远食店,不过商业区的星期天就算开店也没什么赚头,所以店内没任何灯光。四周比较醒目的,就只有这家店了。我原本一直望着眼前大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的,我是平濑。呃……」 我不知所措。 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没错。打从三十分钟前,我便一直在这里等候。不过,我从路上过往行人中搜寻,想像中的对象,年纪远比他要大得多。 我重新看着他,猜想他背后会不会有其他人同行,但他似乎是独自前来。 他像是个高中生,手里拿着一本似乎使用多年的大笔记本,散发出一种时下年轻人的味道。虽然他没染成一头褐发,也没佩戴耳环之类的配件,但他的五官和体型都远比我高中时代的男孩有型多了,是一位身材清瘦,外型亮眼的小帅哥。 他身上穿的蓝色牛角扣大衣,袖口和连帽是另外采不同质料的格子状图案制成,只有肩膀部分铺有皮革,也许是某个名牌货——如果我和他同年,绝对不敢向前和他攀谈。 「请问……」 我紧张的声音,在舌尖处凝固。他对我说了句「我们走吧」,但我内心仍旧无法平静。他像是在前方带路般,迈步前行,我朝他背后问: 「您是代理人吗?我……」 「我是使者。」 我频频眨眼。他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眯眼看着我。 「我就是本人,不是代理人。我会问您一些问题。」 我为之愕然。 「我……听说你会让我们见面。」 「您不必担心。」 少年正准备将手中的大笔记本收进挂在肩上的包包里。大衣和包包都很时髦,和他的气质很搭配,给人一种都会感,只有他拿在手中的老旧笔记本显得很突兀。 他以异常严肃的口吻,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与生者见面的窗口。」 他的声音仿佛会将周遭一切声响,甚至连同前方大马路上的车声一并断绝,而我愣愣地听着。 1 他带我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来到一家综合医院。这或许是一栋新建筑,走廊墙壁和地板的奶油色都还亮丽如新,没有明显的脏污,院内的店家感觉也都很阳光。 为什么是来医院呢? 是因为有人住院,才带我来这里吗?我感到挂怀,但心里犹豫该不该说,始终保持沉默。 由于是星期天,前来探病的人不少。有带着小孩前来的年轻夫妇,也有像是来探望朋友,走路蹦蹦跳跳的国高中生。我们两人走在其中,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一想到这里,我便感到羞愧难当。一位注重打扮、模样像高中生,看在同年龄层的年轻人眼中也会觉得是位帅哥的男孩,和一位大他十岁、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女人。我虽然年纪还不满三十,但看在他眼里,应该像是位阿姨吧。人们常用「看起来很稳重」这种裹着赞美糖衣的虚伪言语,来批评我看起来很老气。 在我前方的少年,踩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走在弥漫药水与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就像这里是他熟悉的地盘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一楼的餐厅。覆满整面落地窗的墙壁最外边有一扇门,里头好像是中庭,可以看到窗外有一群身穿蓝袍的患者在享受散步之乐:有人和前来探病的客人同行,有人则是独自坐着轮椅。 「这里可以吗?」 冬天的空气冷冽,但多亏有日照,感觉不至于太冷,我点头应了声「可以」。 他先要我坐在一张无人的长椅,然后回到餐厅里。过了一会儿,他双手各端着一个纸杯走来,说了声「请」后,递出其中一个给我,是淡绿色的绿茶。我看了看他走来的方向,里头设有免费的茶水供应机。 我简短的向他道了声谢,接过纸杯。这句话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 医院中庭以及自助式绿茶,都与想像中的使者形象有极大的落差。 因为工作所需,会参加严肃的会议,我为此买了粗花呢质地的便宜套装。想到黑色素面大衣里穿的是正式服装,顿时感到放心不少,但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为了因应被带到高级餐厅时,不让自己给人突兀的感觉,枉费我还特地从衣柜里取出这套衣服呢! 「您是从哪里得知使者的事?」 「咦?」 他没坐在我身旁,而是跨向立在草地前的低矮栅栏,就这样站在上头。我旋即被他居高临下的视线所震慑,立刻把脸转开。突然想起自己最近很少和人目光交会,双肩热了起来。 「是透过网路以及网友,一路追查才知道的……」 网友告诉我,要见使者并不需要特定的介绍人。事实上,这名少年也没问我是谁介绍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 在来这里之前,我绕了不少远路,也花了不少钱。也曾因为不懂得分辨手中的资讯是否能尽信,而被诈骗,花了冤枉钱。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只有这次很顺利的进展到取得联络方式的部分。如果眼前这名少年是真的,我只能说自己走运,原本抱持着半是放弃,半是就算再次遭遇诈骗也无所谓、自暴自弃的心态。尽管这么想,但在我内心某个狭小的角落,仍旧相信那位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使者。 「我一直以为这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我喃喃低语,他吹着仍热气直冒的纸杯,双眼看着我。这个动作表示,他也能感应出东西的温热,展现出一丝人味,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觉得稍微安心了。 「没想到真的能见面。」 「——关于规则,您知道多少?」 这男孩的声音,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仿佛我年纪小他许多似的,这令我的情绪更加委靡不振。 不过,反正我人都已经到这里来了。 「大致知道。那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和死者说话?」 「我能让你们见面。」 他以肯定的口吻说,听起来也像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断言。 「如果您想成是像恐山的巫女(※青森县下北前岛恐山的一种巫女,可以让亡灵附身,与人沟通。)那样,您就错了。我采用的方式,并不是像灵能者那样,让死者附身,接收他们传达的讯息,然后转速给您听。我是替您准备机会,让您和想见的死者会面,我始终都只是单纯的牵线者。」 「我所听说的也是这样,在部分人士当中流传,说你们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知名组织。」 「组织……」 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可能是我说了令他感到意外的话,但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难道不是组织吗?」 「我简单地说一下重点:首先,使者会接受活人的委托,就像您这样。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层面来说已经不可能见面的死者相见后,接受委托,回去与那位死者交涉,告知您想见面的事,确认死者是否有意与您见面。如果死者同意,就会开始准备。」 「是。」 这就是被称作使者的人们。 是早在多久以前便已存在呢?还记得第一次听闻时,感觉就像刚才他所说的恐山巫女一样。 政界的大人物委托使者,接受已故的大人物提出建言,或是某位艺人与早逝的朋友见面后热泪盈眶,像这类的故事,就像是专门讲给成人听的童话故事般,多得数不清,而且说得煞有介事。大部分人听了,只会一笑置之,然后说一句「怎么可能」。 不过,听说对知道此事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一种存在。这件事似乎很有名,就像财界人士或名人们都会以高薪雇用自己专属的占卜师一样。据说能否找到使者,关键有三。 一是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二是相信与否,三是接下来的运气。 「你说能让我和死者见面,这话怎么说?」 他一语不发地望着我,眼中浮现的光芒像是看到某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仿佛在对我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了啊? 「死者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这是当然的吧?因为连丧礼都已经办完,有人是火葬,有人则是埋进坟墓里。」 「死者会以生前的模样出现。」 他喝完绿茶,将纸杯搁在长椅上,从包包里取出刚才那本大笔记本,视线落在打开的页面上,像在朗读上头的文字般说明着: 「在使者准备的会面场所里,死者的灵魂允许拥有实体,在世者不但能亲眼目睹死者现身,还能用手触摸。」 「真教人不敢相信。」 他对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话,没任何反应,就只是望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能办到?」 「您就是希望这样,才和我联络,不是吗?」 他冷漠的口吻似乎变得有点不悦,我猛然一惊,噤声不语。 「您知道当中的原理,又有什么用?您只要能和死者见面就行了。可以和拥有身体的当事人面对面直接交谈,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奢望吗?」 「……对不起,我只是不敢相信,『阴间』和『人世』竟然能联系在一起。」 「关于所受的委托,我都会全力执行。死者的灵魂是否愿意接受另当别论,但我一定会全力进行交涉。」 他以制式化的干练口吻说明,那时髦的大衣和年轻的外表,或许只是一种伪装。我想起电视剧或电影上常看到的那些不具真实感的死神,往往都不是什么夸张的怪物,而是以容貌端正的人类外型现身。 我小声地应了声「是」,他望着手中的笔记本询问我: 「要先请教您几件事,请告诉我您想见的人是什么名字,还有死亡的年月日。」 「她叫水城沙织。」 我说出姓名后,他抬起脸。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不过,如果他不是什么死绅,而是和我一样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水城沙织的长相和声音,甚至是她死亡的情形。 「她于三个月前的八月五日过世,据说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以前没有任何严重的病史,在死前一天还神采奕奕,真的毫无任何前兆。发现尸体的,是到家里接她的经纪人。不过,这全都是电视上的综合新闻节目和周刊杂志上提供的资讯。」 我一面说,一面暗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想见沙织而来找他。 我想起标题写着「众人喜爱的全方位艺人猝逝」的追悼节目和特别报导,在她过世后的一个月内,纷纷出现在所有媒体上。 2 我是在网路首页上看到水城沙织死亡的消息,当时正假午休时间,我坐在电脑前吃便当。 整天被工作追着跑,忙着处理杂务,时间转眼间一点都不剩,当身体和精神都困乏时,就算上网,视线也很少会在上头的每一个资讯多做停留,就像例行公事,只会大致以滑鼠点击自己感兴趣的新闻标题。 不过当我看到那行文字时,手上的动作立刻停顿,感觉呼吸困难,无法马上按下滑鼠。 「水城沙织猝死」 这种毫无顾忌的言词,让人无法将超人气的沙织与「死」这个字的印象连结在一起。会不会是哪里弄错呢?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出现在电视上。 她的卖点在于曾是很受欢迎的酒店公主,就算开开黄腔,观众也能接受,再加上洗练的说话口吻,不会给人低俗感;华丽的装扮以及强势的说话态度是她的特色,在人气正旺时,街上暴增许多模仿她打扮的少女。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傻蛋,真对不起啊。不过,我有很多朋友和支持者喔。 有许多艺人私底下部对水城沙织赞不绝口,她为人谦恭有礼,讨厌不公不义之事,不过,其实她是个本性害羞、对爱情感到怯弱的可爱女孩。 她也曾担任综合新闻节目的播报员,尽管有过去那段不寻常的资历,还是成为家家户户都喜欢的大牌明星,不分男女老幼都叫她「小织」,感觉分外亲近。一方面,她总是毫不犹豫的就说出独到的见解,而另一方面,某些语带歧视、万万不能说的话,她也绝对不提,参与猜谜节目时的直觉和感性,不同于她的经历和背景,让人充分感到她的聪敏。 如今她却香消玉殡,享年三十八岁,比我大十一岁。对我来说,从十几岁时开始,她就一直在电视圈的第一线屹立不摇,我也对此习以为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当初有人耳语说她可能是自杀,或是药物致死。若光只是急性心脏衰竭这样的死因,查不出她具体致死的原因,媒体和观众都不能信服。始终以开朗之姿在电视上表演的沙织,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黑暗面呢?正因为死人无法开口替自己辩解,所以媒体才会不断追根究柢加以报导。 然而,说得绘声绘影的这些传闻,全都不可尽信。虽然她往日的经历特殊,但与演艺圈背后的黑道人脉却没任何瓜葛,工作结束后,她顶多也只会出席庆功宴,或是喝点小酒,不曾有放纵脱序的行为,休假的日子也大多是一个人过。 开启别人的话匣,做面子给别人,以及掌控现场的话术,她都可说是天才,但却鲜少聊到自己的事。虽然也曾聊过自己在酒店小姐时代所吃的苦,以及一些古怪客人的小插曲,但关于她出社会工作前的事,却都只字未提。 水城沙织的父母离异,她并非生长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下,十几岁的她,堪称勇敢过人,她所体会过的辛苦和悲伤,我们都是在她死后才知道。 她的左耳几乎完全听不见,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那是她从小被母亲再婚的对象家暴所留下的后遗症;之所以从事特种行业,似乎也是为了让母亲与那名男子离婚,而一肩扛起家计。经纪公司和她的熟识知道这件事,但沙织极力隐瞒左耳听不见的事实,在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下,努力投入工作中。综合新闻节目也一再用昔日的影片,播放来宾说话时沙织身子微倾、右耳往前摆出聆听的模样。 沙织二十出头时,第一次在深夜节目中参与演出,踏入演艺圈至今已有十七年之久。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朋友,不少大人物也都很喜欢她,但她从未传出有男朋友或结婚的相关八卦新闻。 「那方面的事,就算是玩乐,我也会处理得很好。」 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纤长睫毛的化妆方式,风格虽然被评为落伍,但至今仍是许多女孩争相模仿的对象,尽管年纪已经不小,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年轻漂亮。 「欸欸,手机上有一则新闻,说水城沙织死了,你们知道吗?」 有个声音从愣在电脑前的我身旁穿过,是柚木她们。「咦,真的吗?」那群比我晚进公司的女孩们大叫,声音与之重叠。 我抬头朝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时钟望了一眼,十二点半。她们平常到外头的咖啡厅或餐厅吃午餐时,都会过四十五分才回来,今天特别早。 我心头一阵紧缩,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往这里走来,但我还是把网页关掉。 「太震惊了,真不敢相信,人家很喜欢水城沙织耶。」 「我也是。」 我收拾好打开的便当,起身到洗手间刷牙。我双唇紧抿,一面避免与她们目光交会,一面在心中低语「我也是」。我的办公桌最底下有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瓶香水,我想起玫瑰的香味。 水城沙织。 我也很喜欢她。 3 「电视上说,她是在八月五日上午十点左右,被人发现身亡,推测死亡时间是黎明,不过水城沙织前一天晚上从九点回家后,就都一个人独处,所以正确的死亡时间也可能是四日深夜。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抱歉。」 「您还记得啊?」 「咦?」 「从发现死亡的时刻,到推测死亡的时间,您全都还记得。」 我随口应了一句「嗯,是的」。 「我还记得,后来看了很多篇报导,也预录下综合新闻节目。听说水城小姐是倒卧在沙发上。」 水城沙织独居的大楼,保全措施好像相当完善,但那并不是什么豪宅,从中看得出她生活过得相当俭朴,令人意外。好像也没有男朋友。 关于自杀和他杀的说法,事情发生三个月后,医生提出正式的看法,说她是病死,舆论的风波也随之平静不少。关于自杀,至今在崇拜者之间仍有怀疑的声音,但许多和她生前有交情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不希望这么想」,也没验出任何和兴奋剂有关的药物反应。 我感到意志消沉,她明明是那么乐观开朗的人。 与她有交情的名人们,纷纷发表追悼感言,不少人在震惊之余,还泣不成声地大喊「为什么?」上个月,她的友人们为她举办了「水城沙织送别会」,名人齐聚一堂为她的死哀悼,一般前来吊唁的民众也大排长龙。 一名排在队伍中的女孩,语带哽咽地说「她鼓舞了我」。是个打扮成熟的少女,模样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水城沙织。 「我和小织一样,父母离异。但我后来从电视上知道,小织虽然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不向命运低头,这带给我很大的鼓舞。」 这名少年使者平静地向我询问她的姓名以及她临死时的情形,态度和问其他事项时一样。就算听到艺人的名字,也无动于衷。 这是与死者见面的唯一窗口。 认识的人骤逝,没机会和他们交谈,对此深感遗憾的人们,应该会抱持着求助的心情前来拜访他。不知道他接触委托者的频率有多高。 少年突然取出报告用纸,是便利商店也有贩售的厂牌,我也曾经见过。这令我感到意外,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带有生活感。 「水城沙织与您的关系为何?」 「我……单纯只是水城小姐的崇拜者。」 少年眯起双眼,他一定觉得很疑惑。心想,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干嘛要见她?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没问我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对此感兴趣。 我看到他朝报告用纸上写下委托人(我)和沙织的名字,字迹称不上秀丽,但也不难看,与他高中生的外表很相称。可能是发现我正在看,他就像刻意遮掩般,把纸拉向身边。 「您想见她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想向她道谢,感谢她带给我鼓舞。」 「那我就写原因一般,可以吗?请问有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 我每回答一句,便羞得很想找地洞钻进去,这单纯只是崇拜者的自我满足。也许就是因为不确定是否真能实现,我才会那么认真调查如何与使者取得联络。 「我明白了。」他说,收起报告用纸,再次打开那本大笔记本。 「在您正式确定委托前,有几件事我必须先跟您说明。」 「是。」 我在长椅上重新坐正。 「今天接受委托后,我会转告水城沙织小姐您的姓名和想见她的原因。不过,水城小姐有权决定是否要接受您的请托。很遗憾,如果水城小姐拒绝,这次的委托就只能到此结束。」 「是。」 「还有,死者与生者会面,彼此都只有一次的机会;一位死者,只能和一位生者见面。」 「咦?」 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那要是水城小姐已经有亲人和她见过面呢?」 「以水城沙织小姐来说,就只有一次机会。很遗憾,如果是您说的那种情况,您就无法与她见面。」 「啊、嗯……这样啊……」 感觉浑身力气逐渐从脚底泄去,有种期待落空的心情。 「如果是处在死者也很想见委托人的这种『彼此互爱』的状态,交涉便能成立,可以成功见面,但如果不是这样,对死者来说,与活人见面的唯一机会将就此被剥夺,所以他们会拒绝要求。」 他歇了口气,接着说: 「此外,使者不接受反向指定。可以从您所说的『阳间』跟『阴间』联络,向对方传达我方的委托,并展开交涉。但『阴间』的死者,却不能对『阳间』的生者有任何影响力。死者是等候的一方,只能捺着性子,等候有人想和死者见面时,委托我们安排见面。」 「是。」 面对这令人泄气的回答,我听得心不在焉。既然这样,那应该没办法实现了,我心里已经放弃。想和水城沙织见面的人应该有如过江之鲫,我只是众多委托人的其中之一。我并不想妨碍水城沙织与她真正想见的人会面。 突然冷静下来后,我再次觉得很尴尬。就只仗着自己是她的崇拜者,便抱持着一份微薄的希望,感觉似乎把水城沙织看得太随便了,我对此感到内疚。 那名少年使者翻着手中的大笔记本。 「对死者来说,如果他们想见的『思念者』顺利出现,那自然很好,但有时也会因为最后一直都没出现,而对错失一开始的委托感到后悔。基于这个缘故,死者对于是否该和生者见面,也会很谨慎,这点希望您能谅解。」 「嗯。」 「还有,这项条件对您来说也一样。」 他从笔记本上抬眼望向我。 「我也一样?」 「每个人在『阳间』的时侯,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和『阴间』的死者见面。如果您此刻在这里和水城沙织小姐见面,日后就再也不能和任何人见面了。」 「在『阳间』的时候,和在『阴间』的时候,各有一次机会对吧?」 「是的。不过,若是水城沙织小姐拒绝,您的委托便不算数。仅限于委托实现,真的见到面才算,日后还是能再针对不同对象进行委托。」 我死后,有人会像这样委托他安排和我见面吗?我自嘲,不禁暗自苦笑。答案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再说除了水城沙织外,我想不出自己还想见谁,可能以后也是一样。 虽然规矩很严苛,但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条件。 阳间与阴间的出入口,如果能让阴阳两地相连,一定会有许多人蜂拥而至。这么一来,死亡就不具任何意义,感觉就连活着的意义也会因此变得淡薄、模糊。 「水城沙织小姐还没和任何人见过面吗?她已经过世三个月了,除了我之外,应该有不少人来委托你,想和她见面吧?」 「关于其他的委托案件,一概无可奉告。」 我猜想,今天的会面可能会徒劳无功,所以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再多问一些。 「可是,如果你已经知道结果,请不要再故弄玄虚,就实话告诉我吧。要是水城小姐已经和她想见的人见过面,升天成佛去了,那我也会死了这条心。」 「升天成佛?」 之前一直面无炎情的少年,此时微微皱眉。他喃喃低语着,微微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他脸上浮现看似微笑的表情,但旋即又消失,恢复原本严肃的神情。 「我应该没用过升天成佛这种说法才对。」 「但不就是这样吗?见过面之后,就能心满意足的升天成佛去了。因为对死者来说,已经再也厂无牵挂,不是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如同刚才我说的,我无法向您解释它的原理。」 「真小气。」 因为他露出和他年纪相当的笑脸,我才得以用稍微轻松的口吻和他说话,感觉宛如从梦中醒来一般。他说了句「真的没办法向您解释」后,再次望向我。 「您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能和死者见面,接下来我会展开交涉,如果对方同意,便会指定时间和地点,通常是从傍晚七点一直到天明,如果是以现在这个时节来看,大约就是到早上六点。」 「要是我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委托你办理,这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 虽然几乎没抱持任何期望,但我看他仍继续说明,难道水城沙织仍未和任何人见过面吗? 使者的存在确实很与众不同,教人不敢相信。我明白自己能在偶然的机缘下找到这里,已经算极为走运,但这应该是就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吧。像沙织身处的演艺界,以及政经界,一定很多人都知道使者的存在。 「如何,您要正式委托吗?」 「那就麻烦你了。」 如果只是以一名崇拜者的身分,列名在众多委托人当中,那就这样吧,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很想去「水城沙织送别会」上香,但那里一定是现场实况转播,想到有可能会上镜头,我便裹足不前。而且那天我要加班,无法脱身。 「我明白了。」 也许刚好正值这个时间,中庭的患者和探病的访客减少许多。当我正准备从长椅上站起,离开这里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是选在医院中庭呢?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见某个人呢。」 他点头应了声「喔」,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沉默片刻后接着回答: 「因为去咖啡厅得花钱,不过,去麦当劳那种地方又嫌吵。」 我大吃一惊,一时无言以对。他与我四目交接,脸带不悦地问了一句「怎样吗?」 「是为了节省经费吗?」 这很像是高中生会讲的理由,他眯起眼睛。 「不行吗?」 「不……啊、对了,关于费用……」 我太疏忽了,由于一直当它不可能实现,所以一直到最后才确认此事。 「我该付多少钱呢?如果委托实现怎么算,没实现又该怎么算?」 既然正式委托,就算最后沙织拒绝,应该还是得支付一笔手续费。「喔。」他用刚才回答节省经费时的口吻,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我等候他的回答:心里很紧张。听说要数十万,有时甚至高达数百万,要是我的积蓄足以支付就好了。 「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我瞪大眼睛,他再次以很不耐烦的表情说:「我这是当义工。」 「怎么可能……」 真不敢相信,我在很多情况下听过,什么免费啦,当义工啦,全是诱人上当的诈骗手法。 「听说这得花好几百万,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请告诉我吧。」 「没这个必要。」 面对我的纠缠,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 我喃喃低语着。他一把从我手中拿走纸杯,从中庭走向餐厅,将纸杯丢进垃圾桶时,他再次转头望向我,眼中泛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听您的意思是,明明不知道会收多少钱,搞不好是一笔高额的天价,但您为了和水城沙织小姐见面,仍执意要正式委托是吗?」 「是的。」 我和电视上那名流着泪说「她鼓舞了我」、像是小号水城沙织的少女不同,我连妆都化不好。不重打扮的外貌,看起来应该很不像是她的崇拜者。 虽然我早有自觉,会被当作一个奇怪的女人,但我还是点头回应。 4 「心理感冒」,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四年前的我就是这样,某天正准备去上班时,却怎样也没办法坐进电车内。在离我公寓最近的车站里,通往月台的阶梯长得教人无法置信,感觉永远也到不了顶端。我觉得自己无法走完每一阶,就这样脸抵着扶手,缓缓喘息,前额和腋下冷汗直冒。 尽管心里想,再待下去铁定会完蛋,但我还是强忍思心作呕的感觉,坐进电车,虽然最后迟到,但还是到公司上班。 或许有人问我,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不过,一想到人们看到我请假会怎么想,背地里又会怎样说我,便觉得苦撑着坐在自己的座位反而还比较轻松。说来也真不可思议,只要我到了公司,身体就会任凭源源而来的资料和杂务摆布,等到回过神来,往往已经是下班时间或加班时间。在同事们几乎都已回家的情况下,为了节省能源,整个楼层的灯火全熄,只会留头上的一盏灯,处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才不会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可以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做事,就算是工作我也喜欢。只要没有同事们亲昵的谈笑声——只要我不觉得他们是在瞧不起我、嘲笑我,即使自己一个人独处,我也感到很自在。 「真搞不懂平濑在想些什么。」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柚木,外型很亮眼。尽管她把公司发配的制服裙改短,因指甲油和发型而被上司警告,但她是个很善于用柔软身段化解危机的女孩,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同期进公司的女性员工,就只有我和她。在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时代,我都和她一起吃午餐,厌情融洽。 我从以前就没什么朋友,也很习惯这样的自己。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看书,过悠哉的生活。我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喧闹,没什么特别想要或想做的事,也许是因为我很明白自己有几两重。 家父很担心我会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常说「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他是地方上的国立大学教授,我家从祖父那一代,便都是学者出身,此事左邻右舍无人不晓。大我三岁的哥哥遗传了家中的血脉,打小就成绩优秀,而且还担任过学生会里的干部,个性活泼,所以备受父母疼爱。他们向来都只对哥哥的事感兴趣,不太理会我。家父曾以半放弃的口吻对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想,女人只要日后找个人嫁就行了?」那是我高中时的事。 「你就快点嫁人,当个家庭主妇吧!」 虽然不是为了结婚,但我还是离家只身来到东京。父母期望的大学,我一所也没考上,最后念了一所他们眼中「没名气」的大学。虽然他们替我出学费,但在就学期间很少和我联络。我大学毕业后,便拒绝再收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当时家父还语带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耐吗?」但也没极力反对,从此不再寄钱给我。所以我没办法跟公司请假,也不能继续跟父母撒娇,说我没办法坐上电车。 上班一阵子之后,有一次回老家时,发现邻居都以为我结婚嫁到国外去了,这是家母放的风声。家母是一位家庭主妇,很重面子,深以家庭和家人自豪。她跟周遭人说,虽然女儿一点都不出色,但后来还是跟一位理想的社会菁英结婚,随先生调派海外去了。 「要趁别人没看到你的时候快点回来。」 母亲歉疚地说,但我不太懂她那歉疚的表情有何含义。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高中时,我曾在街上遇见哥哥和他女友,当时哥哥把脸撇向一旁,就这样从我身旁走过,视若无睹,一样的情形。「咦,她是谁啊?」哥哥的女友问,他只是不屑地应了句「我妹。」「这样啊。」感觉得到他的女友转头望着我。 「长得不太像呢,她看起来很文静。」 文静、稳重。 周遭人对我的评语,其实都错了。虽然我既不文静,也不稳重,但我猜大家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她看起来很无趣。 在公司里,柚木向我邀约的时候也是如此。 「平濑,你好厉害喔,总是看这种砖头书,像我就没办法,一看到字多就投降。不过偶尔也该出去玩玩吧?业务部的前辈们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有不少帅哥喔。就当作答谢之前你替我加班,我们去大喝一场吧。」 她愈来愈常将自己的工作丢给我做,完全不当一回事,看她一脸无邪的跟我说「拜托啦」,我总是无法拒绝。拥有许多「乐子」的柚木,总有很多事要忙,她以为我一定都是闲着无事。和人众会,以及自己独处,就算两者乐趣一样,我还是觉得应该以前者优先才对,我的乐趣就是不给人添麻烦。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害怕开口拒绝后,会被柚木讨厌。 午餐的餐费和一起坐计程车的车资,她总是说「拜托帮我垫一下」,就算日后提起,她也常是用一句「我现在没钱」含糊带过,柚木和其他前辈都是这样。 「如果她多的是时间和钱没地方花,给我不是很好吗?」 有一次我曾听她在茶水间这么说。 「只会存钱,却没地方花,根本就是暴殄天物啊,真可怜。」 先前她曾告诉我,和业务部的人一起喝酒,男方会付帐,不必担心。 当时喝的几乎都是我没喝过的酒,而我自己也没半点自觉,没先评估能喝多少。喝第一杯的时候,明明还觉得很舒服,但干完第二杯时,已经双腿发软,头痛欲裂;周遭传来的声音,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声音,哪些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大概有很强的被害妄想症,明明不想给人添麻烦,最后却还是造成别人的困扰,我的加害妄想一定也很严重。 ——呵呵,学生时代总该有过喝酒或酒醉的体验吧?难道她没有朋友? ——她总是看一些阴沉、恐怖的书。虽然我也常警告她,要是老看那种书,小心会被诅咒。 ——真是浪费人生啊。 ——她有朋友吗? 「你要不要紧?」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柚木正看着我。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有异,就像在发笑似的,频频吸气。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挤出笑容, 「我不要紧。」 头痛欲裂,恶心作呕,全身沉重无力。我心想,要是闭上眼睛,就这样失去意识,也许会轻松许多。好想早点自己一个人独处,好想一个人静静。 在白茫的视线前方,业务部的男同事们挥手叫柚木过去,她转头应了声「来了」,然后看着坐在地上的我。 「接下来我要去赶第二摊,你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吗?只要走到车站前就拦得到计程车,你应该没问题才对。不好意思,要是不去,对邀我来的前辈可就过意不去了。」 「我没关系。」 我希望她早点走,我看的书,在她眼中就像诅咒是吗? 如果我能像柚木一样,成为一个不需要书的人,那我老早就那样做了。 柚木朝那群男人走去,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她说没关系吗?」「嗯,她可以自己回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只有吸气,而没吐气。柚木他们的身影逐渐从我眼前消失,好不容易只剩我一个人,我顿时感到安心不少,松了口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但接下来却是呼吸更加困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会变成怎样? 小周末走在路上的行人,几乎全都醉态可掬,个个一脸快活。虽然也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但也仅只是瞄一眼,便从旁边走过。这样正合我意,不希望有人理睬。 好痛苦、好难受。 眼角渗出泪水,我深感懊悔,明明向来都很小心,不让自己出丑。我明白自己长得很不起眼,不讨人喜欢,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至少别给人添麻烦,别让自己做出丑事,可是现在却…… 一名头戴帽子、身材高挑的女子从我面前走过。豹纹的毛皮大衣,搭配黑色皮裤,脚下踩着钉有鞋钉的马靴。居酒屋的霓虹在鞋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令我视线更加模糊。好棒的身材,隔着长裤,还是看得出底下有双细长的美腿。 我顿时觉得,很难相信自己和她同样是人。 每次看到俊男美女,我都会这么想,感觉这些快乐的人看到我总会说些坏话。不过,他们也的确有资格嘲笑我,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名女子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穿着长靴的女子停下脚步,接着快步往回走。我因为不想和她面对面,而刻意闭上眼,耳边传来一声叫唤。 「要不要紧?你这是呼吸过度对吧?」 我答不出来,虽然希望她别理我,但我真的很难受。 「你一个人吗?朋友或同行的人呢?你喝了酒对吧?」 她把鼻子凑向我面前,确认有无酒味,接着蹲下身。我听到某个东西散落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感觉有某个东西抵向我嘴边。 「吐气!」 搂住我肩膀的手,顺势轻拍我的背。我微微睁眼,这才明白她用塑胶袋罩住我的嘴巴。我专注地呼吸,塑胶袋配合我的呼吸膨胀、萎缩,一再反复,袋子里有化妆品的气味。我一时呛着,差点咳了起来。我把脸转离袋子,这时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 「你吸就对了,就只有这个袋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将就点用吧。」 除了化妆品的气味外,我还从她身上闻到玫瑰的气味,香甜宜人。这次我就没再呛着了,可以很平静地向她点头回应。 也许是意识模糊的缘故,我的记忆断断续续,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平复,她一直在旁边陪伴我。 说喝醉了,只是替自己辩解的借口,获救的我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就像一直在等候呼吸平静似的就这样落下。以前我哭泣的次数寥寥可数,但这次竟然放声大哭。我低声说自己已经受够了,感叹人世的不公。 「咦,怎么哭了呢?喂……」 对我出手相助的女子,一脸困惑地说道。但她并未起身离去,而是再次轻拍我的背和头。脚下散落许多睫毛膏、粉底,还有连我也知道名称的国外品牌化妆品。她捡起因我的唾液和呼气而变得扁场的塑胶袋说着「啊,这下不能用了」,接着捡起掉落的化妆品,像在清除脏污般,一一用手指擦拭,放进包包里。 「你啊,要是坐在这种地方昏倒了,会被坏人带走喔。因为这世上就是有人专门捡像你这种被丢在路上的女人。」 「我才不……不会呢。」 像我这种女人,才没有男人会捡去呢,我本想这样解释,但发不出声音。 「很多女人就是觉得自己很安全,才会尝到苦头,你真的要很小心喔。」 她戴帽子的脸转向我,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过分呢,」 「你明明就已经喝得烂醉,你的同伴却还把你丢在这里,真过分。劝你最好和他们断绝关系。」 她说这句话时,露出帽子底下的双眼,我看了之后大吃一惊。我见过她,一位和我身处不同世界的美丽女子。 那只是一眨眼间的事,也许是我认错人。 「再见罗,」她说,「接下来你可以自己回去吧?还是要我带你到搭计程车的地方?我看应该用不着叫救护车,而且,要是真那么做的话,会引发不少风波,到时候引人侧目,那可就伤脑筋了。」 「我不要紧。」 我目瞪口呆地回答,女子点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离去时嫣然一笑。 「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不管对任何人来说,fair都不存在。」 她以强势的口吻断言。「还有,」她接着又加上一句,「『酒可以喝,但别被酒灌醉』,这是我的座右铭。」 大马路上依旧熙来攘往,在招牌的五彩霓虹,以及拉客招呼声和醉客们的喧哗中,她的背影逐渐隐没。她刚才坐的位置,留有她用过的塑胶袋,是知名折扣商店的黄色塑胶袋。 所幸之后再也没有这种喝酒的机会,有过那么一次后,柚木也没再开口邀我,她马上便和其他前辈以及后来进公司的新人混熟,渐渐也没跟我一起吃午餐了。 后来我曾独自前往那家折扣商店的化妆品专柜。 我不想让自己出丑,明明是丑女,还努力想打扮自己,再也没有比这更难看、更丢脸的事了。正当我对自己来这里的事感到后悔时,我在香水专柜前停下脚步。这些标榜比正规价格还要便宜的水货前面,各自摆出附照片的广告,明示有哪些艺人也是它的爱用者。 「水城沙织使用」 我拿起一个写有这行字的紫色瓶子,将试用品抹在手掌上嗅闻,传来浓郁的玫瑰芳香。 那听起来带点慵懒,但语气坚定的声音,我很熟悉;买了一瓶香水后,我就离开了。 后来我逐渐习惯坐电车,现在已经能正常上班,不会感到恶心作呕,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好事。一切都没改变,只是我已经习惯了。抽屉里放着一瓶和我很不搭调的紫色香水瓶,我不想让人看见,所以都会上锁。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藏着秘密,觉得有点紧张刺激。 我写了封信,信中提到我是她的崇拜者。 也曾自己烤饼干,以低温宅配寄送。 艺人应该会收到不少礼物或书信,我不认为她会看,但这样也没关系。我曾在寄出亲手做的饼干和奶油蛋糕后,发现某位偶像的部落格上写着「请勿寄送食物当礼物!」看得我冷汗直流。 「各位替我加油的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但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就算直接由店里寄送,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还有沐浴精油、化妆品、涂抹在肌肤上的用品等等,也都不适合。」 虽然这个部落格惹来很多批评的声浪,但我对此深切反省。自己亲手做的食物,以及只写我个人日常生活点滴的信件,虽然不确定有没有确实送达,但这肯定对她带来不少困扰。对于我送的礼物和书信,她当然一次也没回信。 其实我原本不喜欢电视和艺人,他们看起来很欢乐,和我截然不同。 但我很想看水城沙织,所以我不断看电视。 就连哥哥结婚典礼当天,我也都待在家里看水城沙织的电视节目。哥哥和家父一样踏上学者之路,如今人在国外,连结婚典礼也是在国外举行。家母打电话来对我说,我们大家要一起去,你不去也没关系对吧?我回答她「好啊,没关系」,只透过电话道贺。 我常想,这个妹妹有跟没有一样,和死了差不多,要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那个家庭就好了。 5 「她说愿意见您。」 听他在电话那头这么说时,我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无法理解他那句话的含义,脑中一片空白。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一如往常,独自坐在电脑前上网吃便当,这时来了一通电话。 「咦?」 「水城沙织小姐说愿意见您,我想告诉您日期,可以吗?」 「啊,好的……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我惊讶莫名,按着手机快步走向更衣室。我每天几乎都没安排任何行程,但还是想确认一下记事本。心跳得好急,就像发高烧似的,双脚使不上力。 正当我准备走进更衣室时,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我缩回紧按手机的手,停下脚步,打消走进更衣室的念头。我想到午休时间即将结束,里头有众多女员工在补妆的现场气氛,到时她们肯定会注意到我的素颜。 原本雀跃的心顿时变得沉重,我再次将手机贴向耳边,小声地说了句「没问题」。 「请你说吧,我随时都可以。」 没地方可以让我跟他好好说话,安全梯有一个吸烟处,那里挤满抽烟的男人,就连屋顶也有许多午休时间固定会待在那里的人。眼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就只有我那狭小的座位。 我躲避别人的目光,漫无目标地边走边讲手机,使者告知的日期是两周后。 「如果这天您不方便,那我改天会再跟您联络,到时候或许会间隔一个月后。」 「没关系,这天是有什么含义吗?」 「是满月。」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很惊讶,接着莫名感到心领神会,月亮确实很有神秘气氛。 「满月时的会面时间最长。那么,等地点敲定后,我再跟您联络。」 「请问……」 在他挂断电话前,我急忙插话,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冷静。 「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肯和我这样的人见面?我真的可以吗?」 她没有任何理由和我见面,虽然我已经正式提出委托,但现在我重新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多大胆、事态有多严重,这令我感到双腿发软。 「这是水城沙织小姐个人的决定,再见。」 挂断电话后,我仍紧握手机良久。如同从地板传来震动般,我从脚尖依序开始全身颤抖。正当我呆立原地时,耳边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您说是吧,前辈……」 我急忙将手机放进制服口袋里,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离开更衣室,这次我一定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去拿记事本。 6 上次是约在医院中庭,但这次指定的见面地点,却是一家位在品川、刚盖好的高级饭店。 我开户的银行都是以住宿券或餐券当活动赠品,所以我很清楚。这家饭店的名称是片假名,不管听几遍还是很容易忘,是一家豪华气派的饭店。 如同那名少年使者所说,今天是满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背对着月光,走进饭店内。 一开始在电话中得知他指定这个地方时,我吃了一惊,但实际走进饭店后,我更加吃惊。朝挑高的天井延伸而去的阶梯,如同电影中的城堡般,令我怯缩。晶亮如镜的深绿色大理石地板和圆柱,正前方摆放着要好几人才足以合抱的大花瓶,里头插满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鲜花。 我穿着上次那件粗花呢质地的套装。本想为了今天特地去买件衣服,但来到很少去的百货公司门口,我裹足不前,最后终究还是没走进店里,我连摆出要买衣服的模样都办不到。 他人已经到了,穿着和上次一样的大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见我到来,他马上站起身朝我走近。本想朝他叫唤,但这才想到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使者」。 「我们走吧。」 他以同样的声音在我前方带路。「好气派的饭店啊。」尽管心里紧张,我还是向他搭话。 「吓了我一跳,真的不用付钱吗?」 他朝电梯方向走去,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当义工。」 「见面的日子都固定选在满月吗?」 「是的,选其他日子也可以,不过,可以完整取得一整晚时间的,就只有像今天这样的满月之夜了。这么晚才向您说明,请见谅。我想在取得水城小姐同意后,才告诉您这件事。」 「和月亮有关系是吧?」 「您带的行李重不重?」 「啊……」 我今天带了一大包行李,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难看的模样,将挂在肩上的包包紧搂向胸前。 「没关系的,请您不用在意。」 他接下来再也没提到行李的事,我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开口问道: 「你那件大衣很漂亮呢。」 那就像是我没资格走进的高级店家一样,上次他才提到节省经费的事,但面对这家饭店的气氛,看不出他有任何怯缩的模样。 「我就这么一百零一件。」 就这么一百零一件,这句话很自然的出自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口中,难道是很普通的事?他答完话后隔了一会儿,主动说: 「就在这里的十一楼,一一〇七号房。我会陪您到楼上,但我不陪您一起进房间。」 「你不在旁边陪同吗?」 「这是规定,而且,两个人独处比较好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照一般惯例来说,或许是如此。与阴阳两隔的至亲、挚友、爱人见面时,第三者的存在只会碍事,但我的情况不同。 「这是钥匙。」 他交给我一张名片般大小的纸,上头印有饭店名称,钥匙卡就夹在里头。 「我在下面等您,所以结束后请到楼下叫我一声,就算待到早上也没关系。」 「你会一直在那里等吗?」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他说得若无其事。 我该不会被骗吧? 一度放下的猜疑,此时因为被饭店的豪华所震慑,而再次浮现。没人可以保证我走进指定的房间后,不会遭遇可怕的事,也许我会被卖给人肉贩子。或许我缺乏女性的魅力,但我身体健康,听说世上有暗中买卖器官的组织…… 这名表情冷酷、但脸上仍留有些许天真稚气的少年,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随着紧张的情绪高涨,我心里也益发担心,他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口吻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看了他的表情后,我拿定主意了:原本就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就算受骗上当,那也到时候再说吧。 电梯抵达十一楼,少年对我说: 「水城沙织已经在等您了。」 「……就算我问你为什么可以办到,你也不会向我说明原因对吧?」 「是的。」 他回答。 「我在下面等候。」 「我知道。」 我心中忐忑不安,怕他会再次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铺在走廊上的地毯,每走一步,便觉得我的低跟鞋仿佛会陷入其中,令人产生错觉。都这种时候了,我的双膝还在打颤。 我吞了口唾沫,迈步朝房间走去,眼前出现像迷宫般的转角,绕过转角后,已经看不到那名少年使者的背影。指定的房间就位在东侧的最边问。 我站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 她真的在里面吗?尽管关键时刻即将到来,我仍半信半疑。 我一面想像最糟的情况,一面敲了两下门,为了让自己看到结果时不会太过失望,我总会假想自己想得到的最糟情况,先设好防火墙,这是我的习惯。 接着,门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应了声「请进」,像是要把我的胆小给吹跑。 7 我开门走道,全身僵硬。 房内摆着两张床,水城沙织坐在靠窗的那张。窗帘敞开着,巨大的圆月清楚浮现在窗外的幽暗夜空中。 乍看之下,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由于对方是艺人,我一定会对她纤细的手脚和小巧的脸蛋大为感动,被她可爱的脸庞和完美的化妆所震慑,原本我心里是这么想。但此刻我根本无暇想这些事,就只是想着二模一样,是水城沙织本人」,被这项事实所震撼着。我在电视和杂志上已经不知看过多少回,是她没错。 当对方以「原貌」出现面前,让人不太有真实感时,甚至不会有怕生或怯缩的情绪出现,宛如正看着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 「你是小平对吧,别光站着发呆嘛,来这边坐吧。」 「小平……」 「你叫平濑爱美,所以叫你小平。我有个朋友叫真美,要是叫你小美,会让我想起她,所以才叫你小平。还是你不喜欢这样叫?感觉像平社员(※公司里的普通员工。)。」 「平社员……」 「怎么啦?小平,你从刚才就一直重复我说的话,难道你不太爱讲话?我今天可是很想和人聊天呢,你个性很文静是吗?」 画着金色眼影,双眼皮的大眼,是水城沙织的迷人特色之一。在她的注视下,我真切感觉到自己可以回望她,这时,双肩紧绷的力气顿时消去,想起那名少年使者的脸,我很想发出一声赞叹。水城沙织的存在和身影,逐渐化去我心中的猜疑。 她是如假包换的水城沙织。 「叫我小平就行了,因为我在公司里,真的也是个平社员。」 「以你这样的年纪,要当上干部才很少见吧?要喝些什么?我今天可以喝酒。冰箱里的饮料好像可以随便喝,你要什么?」 她走向门口附近的小冰箱,轻松的打开,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鬼魂,少年说她有实体,这话一点也不假。「喏。」她朝我抛来一罐啤酒。 「先来干杯吧,谢谢你指名我,我是沙织。」 「我知道。」 她那开玩笑的口吻,令我浑身颤抖,这并非是因为紧张而颤抖,应该是感动。 我依言拉开拉环,以罐装啤酒和她「干杯」,可以清楚碰触她手中的啤酒罐,与活人没什么两样。 原来她在这儿啊——她给我这样的感觉。她的追悼节目,以及「送别会」的丧礼实况转播,或许才是骗人的。现在看来,像她那么活跃的人突然消失无踪,这样的现实反而让人觉得古怪。 「请问……」 「什么事?」 「水城小姐,您真的死了吗?」 经我这么一问,水城沙织夸张地做了一个喷出啤酒的动作。她秀眉微蹙,以亲昵的口吻笑着说「干嘛突然这样问嘛」,接着又盘腿坐在床上,「好像是吧。」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这样没错。嗯……只记得我曾经觉得胸口很难受,还有当时心里想,我得躺着休息一下才行,然后照往常的习惯躺在沙发上。虽然现在我明白自己似乎是死了,但或许应该说,当我回过神来,一切就已经是这样了。」 「您死后有怎样吗?」 「没怎样,从我死后到今天的『这段时间』,好像没任何感觉。就像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觉得痛苦,之后就直接跳到今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一直在某个冰冷的场所里长眠一样。」 她重新盘腿坐好,面带微笑。 「我听那位小弟说完后,吓了一大跳,听说我已经过世四个月啦?」 「是的。」 「应该有引发轩然大波吧?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可会大受打击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家都那么忙。」 「模特儿道香小姐在发表感想时,曾哭着说『怎么会这样?』人们替您举办送别会,悼词……」 我说到一半,发出一声惊呼,猛然想起自己塞在包包里的东西,急忙从肩上卸下包包。 「我带来了。」 我摆出周刊杂志和报纸的剪贴簿、随身型dvd播放机、从电视新闻和特别节目所烧录成的光碟,尽可能撷取出沙织认识的那些人的声音。 沙织惊讶地看着这些东西,拿起剪贴簿翻阅。 「哗,太厉害了,小平,你可真认真,要整理这些东西很辛苦吧?啊,真的呢,道香哭得好惨,这件黑色礼服她穿起来真好看。」 「这些原本就是我看过或买过的东西,所以整理起来一点都不辛苦,倒是我很对不起您。」 「你说的是?」 望着剪报的沙织,虽然嘴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倒不是看得那么认真,我紧紧握拳,「水城小姐,您唯一的机会就这样给了我。这些发表感想的人,全都无法见您一面,但我却能和您见面。」 我一边说,一边暗自担心,怕自己已经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不知那位使者是否有清楚向您说明?您就只能和一位活人见面。」 「我知道,他向我说明过,就是那套使者的规则对吧?我生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大为吃惊,但旋即改变想法,心想这也难怪,成人所说的都市传说,最适合演艺圈这种环境了。如果是她,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我在这个业界很多年了,虽然不认为它真的存在,但常听到这项传闻,还有人告诉过我使者的联络方式。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你带来的那些报导,里头我认识的朋友,几乎都知道使者的事;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死后竟然会接受使者的关照。」 「您在世的时候,是否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呢?」 「没有,怎么会有呢?我爸妈都是无药可救的人。虽然我妈已经死了,但我并不想召唤她。」 「这样啊。」 我无言以对,她就是因为遭受母亲的再婚对暴力相对,才造成左耳听力受损。我因为想起这件事,差点将视线投向她的左耳,但她就像在电视上一样,看起来非常自然,不会让人发觉她的缺陷。不过从我走进房间后,沙织便一直以右耳向着我。 「嗯。」沙织点头,咽下一大口啤酒。我更加不明所以,于是问她: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还选我呢?您选我不觉得可惜吗?」 「小平,你误会了吧?」 「咦?」 「你以为除了你之外,有很多人提出委托,想要见我,对吧?」 看来,在我眨眼时,她已经从眼神中看出我的心思,接着她说了句「很遗憾」,脸上浮现不人像她会有的苦笑。 「前来委托,指名要见我的怪人,就只有你一个。再也没其他人了。」 「这怎么可能!」 我脱口而出,但沙织告诉我真的就是这样。 「让你这么充满期待,真不好意思,不过我确实是没竞争力,又没人气的商品。」 「也许只是大家还没来罢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抢先委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再等一阵子,大家就……」 「不会有人来的,因为我已经等四个月了,不是吗?」 她没表现出受伤的样子,口吻相当冷静。 「如果想来早就来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形,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我们周遭,使者的传闻非常有名,大家甚至知道如何和他们联络。愈是知道,愈不会去用。」 「怎么会这样……」 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想再和她说说话,这实在太突然了。 是谁曾经这样说过?这是认识她的那些人挂在嘴边的话,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他们就像是她最好的朋友般,谈论着水城沙织的种种,想起这些人的嘴脸,我顿时感到心寒。 「别那么难过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沙织喝着啤酒,叹了口气,「不过……」 「这是人在世时仅只一次的使用机会喔,像这种机会,一定会想要好好留着才对吧?留着用在自己的父母、孩子,或是爱人身上,有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过世?像这种以备不时之需的秘招,不该用在我身上吧?」 「可是……」 「真要我说的话,我反而觉得小平你才很不可思议呢。」 她静静注视着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她嘴角上扬,嫣然一笑,那是极为性感的动作,仿佛可以直接拿来充当彩色海报。 「人们只会对自己周遭人的死有感觉,会对此感到悲伤。『深受众人喜爱』这句话说来好听,但也就只有这样。当作娱乐用的悲伤,说穿了只是一种表演。不过,最后还能提供大家这样的表演,我对此深感光荣,这并不是在讽刺,是真的很开心。只不过,我心里也明白,大家很快就会忘了我。这不是谦虚,是事实,是真理。只要是待过演艺圈的人,都明白这个真理。」 我带来的周刊杂志剪报,就摆在她面前。里头正好写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深受众人喜爱」。 「沙织小姐,您身边没这样的人吗?会为您的死哀悼,真正为您伤心难过的人。」 「要是有就好了,但好像没有。有些人,我很希望他们会替我难过,但可惜我错看他们了。可悲的是,他们也知道使者的存在。唉,说来还真让人伤心,他们要是都不知情的话,我也就不用等得那么焦急了。」 真不敢相信,像沙织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这样。 「……他们看起来真的都很悲伤,就算没来委托,心里一定也很想见您。」 这是凡事只看得到表面的我,心里由衷的感想。沙织点头应了声「嗯」,望着我摆出的报导和dvd,面带微笑地说:「待会儿我再慢慢看。」 「数量还真多呢,看来,我还没被大家舍弃。一定是有特别需要,才特地开设综合新闻节目吧?在还能表演的时候突然猝死,说来还真浪漫。」 那个谁和谁看起来很开心呢…… 那名综合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好像曾和沙织交往过,沙织毫不避讳的直呼他的名字。他们看起来表情都很沉痛,一脸哀伤,在介绍时还说「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沙织会怎么想,但我告诉她这些事之后,她笑着发出一声「喔」。那是乐观开朗,感觉不出半点阴沉的微笑,不愧是沙织。 「我最擅长讨人欢心了,因为我想要工作,而且很投入自己的事业中,所以我都会把某人喜欢什么,说过什么话,全记在脑中,然后送礼或是写信表达感想,努力多做一些令人窝心的行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人们都说我是『好女孩』。这几乎都已成了我的习惯,所以我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现在深深觉得,好在当初有这么做,谢天谢地,作战成功。」 她喃喃低语,细声轻笑。 8 「回到关于小平你的话题吧,你为什么要见我?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经过,不过,你在找寻使者的这段过程中,应该很辛苦吧?可能也花了不少钱喔?」 「听说完全免费,我原本也很在意费用的事,而向使者询问,但他是这样说的。」 「喔……」 「况且我也不在乎钱的事,对我来说,储蓄就像嗜好一样,而且我有钱也没地方花,如果存款够用的话,就算花再多钱也舍得。」 「就只为了和我见面?」 「是的。」 人们都说我不懂得玩乐,就算有钱也只是暴殄天物,这句话令我很受伤,但我还是想不出钱该怎么花。华丽的衣服、名牌物品、找牛郎玩乐、旅行,我全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沉溺其中。或许只要想作储蓄是为未来做准备就行了,但我连这样的愿景都无法想像。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日后会有家庭,或者能从工作中找到成就,无法想像自己日后会变成怎样,这令我非常害怕。 我想花钱,不想留下。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决定说出自己的内心话。 「水城小姐,大约四年前,我曾受过您的帮助。当时我在新宿街头,喝得烂醉,还引发呼吸过度,」 当时只有一瞬间的目光交会,而且是我单方面受她帮助,就如同是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连「认识」都称不上,所以之前我也没跟使者提到这件事。 果不其然,沙织侧头寻思。 「四年前?」 「我认为确实是您没错,不过当时您戴着帽子,我只瞄到一点点,所以也有可能是我认错人,那时候您穿着一件豹纹夹克。」 「抱歉,我不记得了。」 沙织摇头。 「刚才我也说过,我对别人做过的事,很快就会忘记,不论是好还是坏。」 「啊,没关系,我没那个意思。」 我急忙摇头。我想表达的是另一件事。 「不过,我很高兴,自己平凡无奇的人生,竟然也有那样的瞬间能让水城小姐为我操心。对您来说,这或许没什么,但我还是很想向您道谢,所以才想来见您。」 「嗯,不过,那一定不是我,会不会是认错人?」 沙织以鼻音回答,接着她转头面向我,「我问你喔…………」 「小平,你是不是有几次送饼干给我?」 我吓了一跳,端正坐好,瞪大眼。沙织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笑着说了句「果然没错」。 「……有送过。」 我两颊羞红,当时不知道送亲手做的食物是很没常识的做法,犯了这样的错。沙织接着说: 「还送过奶油蛋糕、刺绣手帕、小置物盒、围巾、信。」 「是的。」 「你寄来的饼干和蛋糕很好吃喔!」 「您吃过?」 这次我真的大吃一惊,站起身,不知该如何应对,手中几乎没喝的啤酒罐差点打翻,沙织点头应了声「嗯」。 「我还记得,里头加了李子和巧克力片,酸酸甜甜非常可口,很佩服你的手艺。那个小置物盒的花纹是豹纹刺绣,好可爱喔,真不简单,那该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是的,做得不好,我觉得很难为情,是用缝纫机做的。不过……」 我言不由衷,其实对自己的手工很有自信,总是利用空闲的时间做这些事。 「我听说演艺圈的人对崇拜者寄来的东西,都会觉得可疑而不敢吃。除了亲手做的食物外,连店里直接寄送的也不敢吃,就连沐浴精油也因为不知道里头掺了什么,而不敢使用。」 「嗯,因为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而且神经质的人的确比较疑神疑鬼。不过,只要我收到礼物,就算是对方亲手做的饭团,我也全都会吃进肚子里。因为丢掉可惜,而且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因为我原本就不是在那种矫揉造作的环境下长大。我确实很健忘,也不记得自己对别人做过什么,但别人对我做过的事,我可是都记得很清楚呢。」 很制式化的心得,不过让人深有所感,她确实是位大明星。 「当我得知委托的事,听到你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想起来了,你就是送我礼物的那个女孩。」 「送礼物的人应该不光只有我吧?」 「那当然,你这是干嘛,不可以小看我喔。我是水城沙织耶,收到的礼物可是堆得跟山一样高呢。」 「那我的信您也看过了……」 「嗯。」 沙织静静地点头,缓缓眨眼。她把啤酒罐放在边桌上,突然转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小平,你想寻短对吧?」 我沉默不语。 今天的会面结束后,我不管会变成怎样,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在沙织生前写给她的信件中,曾提到自己很想死。 每天的生活,是那么枯燥无趣,我这个人可有可无。就算死了,家人和其他人也都不会替我难过。我甚至写着,能看到水城小姐,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这是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我可没往自己脸上贴金喔,我并不认为你是因为我过世,而想跟着寻短。不过,我今天是来向你履行一份义务。」 「义务?」 「我不是还没回你信,就这么死了吗?所以我今天是来传话的,如果误解的话请你见谅,不过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原本以为利用使者得花不少钱,而且听说只有一次的机会。我并不是你的亲人,但你还是指名要见我,既然这样,你一定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 「你不能到这里来,这里很黑暗哦。」 沙织露齿而笑。 「这就是我想转告你的话。」 「水城小姐,」我朝她叫唤。 「什么事?」 「我希望您能继续活下去。」 我声音沙哑,若不紧咬嘴唇,眼泪恐怕会就这样夺眶而出。她曾主动开口叫我,也曾帮助过我,就是她把我和欢乐的电视世界连结在一起,让我不会讨厌这个世界。 她说这是义务,她对我这位任性胡为的崇拜者竟然有一份义务?其实她根本没必要背负这些,但水城沙织却遗是来履行了。 沙织微微斜侧的脸蛋,像在开玩笑似的问道「有人说我是自杀对吧?」我不发一语的点头,她看了我一眼后低语了一句「果然」。 「我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因为我过得这么快乐,而且做的全都是自己能接受的事,当然希望能再活久一点。说起来,这些周刊杂志也太没品味了,还把人家一直隐藏的过往全拿出来大肆报导。」 「有些人说,您的过往事迹相当震撼人心,足以出一本自传了。还说,有同样处境的人看了一定会受到鼓舞。」 「或许吧,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最重要的是,一旦公布我的过去,我和大家不就都笑不出来了。小平,你会想看那种东西吗?」 我一时为之语塞,沙织接着说: 「听你说喜欢看着我,我很高兴。」 她一面笑,一面揉眼。泛红的双眼,凝望面向东边天空的窗户。 「啊,等天亮后,就得跟这里道别了。」 「对不起!」 「咦?」 「见您最后一面的人是我……」 「小平,你很习惯向人道歉喔?」 沙织露出听腻了的表情,秀眉微蹙。 「你这么做,或许会觉得比较轻松,但这样不太好喔。这世上多的是说对不起也无法解决的事,你就别再这样依赖道歉这件事了,这样会让周遭人感到灰暗喔。」 我猛然一惊,挺直上身,这时沙织收起严肃的面容,向我低声说了句「谢罗」。 「谢谢你引渡我,这么一来,使者的仪式也结束了,我也能了无牵挂地前往下个地方。最后见面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崇拜者,你不觉得这可以作为偶像的模范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偶像,只是个风情不再的搞笑艺人。 她喃喃低语着补上一句,接着再度嫣然一笑。 那时候在路上帮助我的人,到底是不是水城沙织本人呢?在离别时刻,我问她的座右铭是什么,她沉吟片刻后,回答我:「有很多呢!」 「例如……今天的心情是『人生就得向前看』。lets positive thinking!」 「有没有『酒可以喝,但别被酒灌醉』?」 「啊,这个也不错。」 「您之前曾斥责我说,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 我望着沙织,她也很公平地遭遇这世界的不公平对待吗?我心想,只要没有哪里看起来是公平的,那就是不公平,对此深感不满。 沙织只应了一声「这样啊」,笑盈盈地望着窗外。 东侧的玻璃窗逐渐转为黄色,好在是冬天,天亮得比较晚。 原本应该和她一起并肩遥望东升的旭日,但我不经意地转头望向一旁,却发现下一刻她已经失去踪影。 许多摊开的报导剪报,以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拿起来一看,里头的啤酒确实有减少,几乎快要见底。那轻盈的感觉,令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久久无法放下手中的啤酒罐。 我面向空荡的房间,离开时,恭敬地向内低头行了一礼。 搭电梯来到一楼,看到使者正坐在沙发上,他发现我到来后便站起身。他应该不可能一整晚没睡,但表情还是和昨天一样,感觉不出一丝疲态。 「请归还钥匙。」 他以制式化的声音说,我将钥匙归还时,又再向他问了一次,虽然我并不希望能得到答案,也没对此抱持任何期待。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安排?」 「您认为对方只是长得很像吗?」 「不,她真的是水城沙织小姐。」 「那就好。」 听他的声音,无法判断到底是否为真心话。当我低头行礼,准备离去时,「对了,」他蟹想到什么似的,把我叫住。 「一句话就好,想听您发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吗?」 「感想……」 「是的。」 「这样好吗?」 「这您不用担心。」 我开始思索,不经意的移开目光,发现已经有几位一早退房的人正要走出饭店。我眯起眼睛,注视着窗外回答: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像光芒般消失的沙织,一定是前往一处光明之地。如果我心中对此有一丝怀疑,那就不公平了,所以我深信不疑。 长男的心得 「要钱的话,我有。」 一说完这句话,那个小鬼转头看我。他应该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纪,穿着一件孩子气的牛角扣大衣,从刚才就一直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情,教人看了就有气。打从我们约在车站前见面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他再次重复同样的话,可能是因为乌云密布的缘故,到医院中庭散步的患者减少许多,而我们两人坐在中庭的长椅上,看起来实在很蠢。手上拿的,也是装有自助式绿茶的纸杯。这个小鬼或许无所谓,但像我这种五十多岁的人,穿得西装笔挺,坐在这种地方喝这种玩意儿,旁人看了一定觉得很奇怪。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搭乘平时很少坐的新干线来到这里,最后竟然被带来这种地方?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来到东京。陌生的地铁,以及四处林立、看起来全都一个样的高楼,我实在很不习惯。 再说了,我最讨厌的地方就属医院,如果不是有事,绝不想来这种鸟地方。 1 在约定见面的车站前,有人叫了我一声。「畠田先生。」我回头一看到对方的模样,大吃一惊。 「就是你吗?」 这件事光听就很可疑,教人难以相信。尽管此刻我来到这里,还是半信半疑,而偏偏来的又是这样一个小鬼头。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小鬼以制式化的口吻对我说了句「您好」。 「初次见面,我是使者。」 我差点不屑地笑了起来,竟然开这种玩笑!心中更加愤怒,不过这个小鬼仍旧不改他一本正经的神情。他说了句「我带您去方便谈话的地方」,准备迈步离开。 「真的就是你吗?听我老妈说,应该是位女性才对。先前打电话时,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位老太太。」 没人告诉我,对象竟然是这样的小鬼。 「我是使者。」 「我不相信。」 「抱歉。」 小鬼再次转头面向前方,迈步前行。我虽然一肚子火,但还是决定姑且先跟他走。 这小鬼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小孩,感觉不像是虚张声势,故意装大人样,而且面对大人时,也不显一丝怯意,至少这样比畏畏缩缩要强多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太一,今年大三,即将满二十一岁的太一,空有大个子,但从以前就个性文静。虽是本家的继承人,却欠缺男子气概,我也曾骂过他。虽说长大成人后,情况改善了些,但当初他和这小鬼同年纪时,连面对自己的叔叔婶婶也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说话。 经这么一想,这个小鬼还算不错,外表看起来不像是不良少年,也不像新闻节目中常看到的那些骗别人汇款的年轻诈欺犯,姑且让人放心许多。 「没有其他人会来吗?」 他带我来到医院中庭,尽管招待我喝的饮料,是餐厅的自助式绿茶,但我还是没抱怨。不过,这也是因为我当这名小鬼只是负责跑腿的小弟。 「您说的其他人,指的是什么?」 「例如你的上司之类的,就是要和我面谈的人。」 「只有我。」 只说必要的事,其他一概不多谈,这证明他不懂如何和大人应对。虽然有点光火,但我还是接着说: 「要钱的话,我有。」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嗯,我听说了。」 小鬼抬起脸来,我摇了摇头,对他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是你们对外的一套说诃吧?很不巧,我可不是别人说什么话都信的傻好人。就算你们要骗我,雇人也总是得花钱吧,所以我才想问个清楚。」 小鬼诧异地回望着我,表情看起来很自然。 我只是想先清楚的让他知道,我早已看穿他的伎俩。 「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好事。」 我毫不顾虑地直说。 「怎么可能和死者见面?我不知道你叫『使者』还是『侍者』,反正你们就像大规模的诈骗集团吧?不过,我妈好像对你们深信不疑。」 ——靖彦,我见过你父亲呢。 我第一次听闻使者的存在,是从两年前过世的老妈津留那里。大约在她过世前半年的某天,住院的她把我叫到病床前,突然提到这件事。她对我说,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令堂确实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就在二十年前。」 「我是在她过世前听说的,说她见过我老爸。」 小鬼没点头,也许是在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对委托人有保密义务的姿态,只见他不置可否地把脸转开。 老爸是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过世,他原本就有心脏病的痼疾,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交代我们兄弟:「畠田家和公司就拜托你们了。」从生前就钜细靡遗的向我和老妈指示财产分配和祖父那一代留下的建设公司该如何经营,我觉得他确实是个可靠又了不起的父亲。 ——我透过一位叫使者的人,与你爸见面。不知道是从多久以前就有使者这号人物的存在,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得知,不过,当我和你爸见面时,他吃惊地说「你是什么时候接触这种东西的」。还是老样子,每当看到家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擅自采取某种行动,就无法忍受,但我又不是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 她从床上坐起身,一面慢慢细说,一面拨起她的白发,她的手枯瘦得吓人。凹陷的眼窝,削瘦的双颊,和先前住家里的时候相比,完全变了个样,但她脸部表情给人的印象仍然没变,这反而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常时她笑着说,你和你老爸在这方面真的是一个样呢! 「那么,关于使者的事,您已经大致从令堂那里听说了吧?」 「本以为是像巫女那样的形式,但听完之后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声称自己直接和我已经过世的老爸见过面。」 「是的,我会担任窗口,与您想见面的对象交涉,确认对方是否有意愿和您见面。待取得对方同意后,才能会面。」 小鬼像是在宣读事先背好的稿子。 「有个注意事项,那就是您只能见一次面,一旦您与某人见过面,就再也不能向使者进行任何委托。」 「嗯。」 「还有,对死者来说,也只有一次和生者见面的机会。当有人指名,而同意与对方见面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其他人了。由于无法接受死者的指名,所以对方在回复时会很谨慎。」 「这我也听我妈提过了。」 「在取得对方回复后,会安排见面的日子,基本上是选在最近一次的满月之夜。从日落到日出,有一整晚的时间。」 「满月?」 这充满宗教意涵的想法,令人扫兴。虽然这条件听起来煞有介事,不过,我觉得这纯粹是为了营造气氛。小鬼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像笔记本的东西,他翻开空白的页面,语气平淡地的问: 「您已经决定好要和谁见面了吗?」 「我老妈,两年前她死于癌症,名字是畠田津留。要钱的话,我有。」 小鬼望着我,仍旧以冷淡的神情摇了摇头,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他又重复同样的台词,我当作没听见,继续说: 「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相信。不过,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像是遵行老妈的遗言一样。她说以前曾受过使者的帮忙,而和老爸见面,还告诉我电话号码,吩咐我日后家里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你们联络。」 2 「能和你爸见面,我真的觉得很庆幸,所以我也要告诉你这件事。日后如果你有困难,就跟这里联络。」 老妈取出封面贴有樱花色和纸的笔记本,是她的日记。从她嫁入这个家开始,便天天写日记,未曾有一日间断,累积的日记量相当可观。她不时会在附近的文具店,或是趁旅行时到当地的礼品店购买中意的笔记本,当作日记本用。最后这一本,似乎是她随长青俱乐部到京都旅游时,在当地购买的。她从日记本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交到我手上。 她递给我的纸,经过漫长的岁月,变得泛黄、扁薄。已经用不到的这张纸,尽管日记一本换过一本,她还是重新把这张纸夹进新的日记本中。 纸上写着「使者」,是老妈的笔迹,底下写着一行03(※东京电话的区码。)开头的数字。 「你跟久仁彦提过这件事吗?」 「没提过,靖彦,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为什么只跟我说?」 一提到弟弟的名字,老妈就微微侧头,面带柔和的微笑回答: 「因为你是长男啊。畠田的本家,今后要你来守护,包括那家店。如果一直没机会和使者见面,那自然最好。不过,总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接着,她眯起眼睛注视着我,那是她住院后少见的神情,接着她像在告诫我似的说: 「要注意,千万不能只是因为想念妈妈就使用它,这样太浪费了,能不用自然最好。活人和死者见面,这毕竟有违自然的道理,所以这么做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啊。」 我内心一震,老妈得到胃癌的事,只有我、妻子,还有弟弟和弟妹知情。我们四人讨论后,决定不让老妈知道。就连对亲戚们,以及我们各自的孩子,也都只字未提。打从一开始,医生就明确告诉我们「她只剩两年的寿命」。 老爸过世后,老妈一直和我合力经营那家建设公司。她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多少有些病痛,但仍旧不肯退休。当她说身体疼痛,想去医院看病时,我当下的感觉是,老妈会这么说,一定很严重。她就是这样的人,绝不在人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 我不知道老妈对自己的病情掌握了多少,不过应该多少感觉得出来吧。她并未直接向我们追问,但有时我也会感到诧异,心想她该不会已经全都知情,才对我说这番话吧?像这时候也是一样。 我听她提到使者的事情时,脑中首先闪过的念头不是惊讶,而是担心。她该不会是因为生病而变得怯懦,突然开始失智了吧?所以才会开始说起这种教人难以置信,像是玩笑般的一段过往。换作是平时,我若不是嗤之以鼻,就是骂她一句「别开玩笑了」,但当时我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她的表情极为冷静,看起来不像胡思乱想,也没半点心思纷乱的样子。 「总之,我已经告诉你了,自己看着办吧。」 「那你自己又为什么和老爸见面?明明说别因为思念某人而随意使用,自己却和老爸见面,不是吗?而且还是在那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候。」 我爸留给我们的遗书内容相当仔细,应该没必要为了店面或家里的事去询问他才对。刚才听老妈说,她与使者联络,是老爸死后十几年的事。如果是死后没多久这么做,倒还能理解,但现在这样我实在百思不解。 「为什么挑那个时间,你不懂吗?太教我惊讶了,你这孩子真不懂别人的心思呢。」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老妈出现那种难为情的神色,她露出毫不造作的自然微笑,接着说: 「告诉我使者存在的人,是一位老朋友,她和我一样,先生很早便过世了。她在你爸丧礼那天赶来,悄悄告诉我使者的联络电话。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假心里还是想,如果真的不行就算了,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便试着打电话联络。结果真有道件事,吓了我一大跳。」 「我也要把这件事一代一代传下去吗?像家训那样,也跟太一说……」 我不知道要多认真看待此事才好,所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话,结果没想到老妈脸上立即蒙上一层阴影,她一脸为难地喃喃低语,「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对她的反应大为惊奇,同时有种胃部受挤压的感觉。 太一是奶奶带大的孙子,虽然个性和善,但资质驽钝。他是本家的长孙,早晚都会继承家业,但总是不知道他脑袋在想些什么,一脸憨样。 我反射性地想到弟弟久仁彦的孩子们,两个孩子很像他,都很会念书,哥哥裕纪和妹妹美奈在校成绩优异。 在亲戚的众会中,他们虽是堂兄妹,但最年长的太一总是只有在一旁听人说话的份。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有不甘,或是想还以颜色的念头。后来裕纪和美奈都就读县内的知名高中,裕纪甚至还考上人称名校的东京大学,而太一所就读的是普通高中,唯一的优点就是离家近,报考当地的国立大学落榜,最后只能考上当地的另一所私立大学。我同意替他出学费,条件是得在店里帮忙。 我知道太一很不可靠,但这还是老妈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出替太一担心的话来。平时她看起来似乎很疼爱这个孙子,但现在和我独处,才说出真正的心里话是吗? 太一会变成那样,不就是因为你把他宠坏吗?我大为光火,但考量到她是病人,还是硬生生地把来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而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很快又补上「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没问题」。 「之前他还不懂事,所以应该没问题。」 若是再继续聊太一的话题,气氛会变得很尴尬,于是我改变话题。 「你去过东京吗?」 除了每年在十一月勤劳感谢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左右,会随里民聚会或长青俱乐部举办的游览车出游外,实在想不出她还远行去过哪些地方。她连会不会买票都是个问题。老妈闻言后,似乎觉得很有趣,朗声大笑, 「你说的话跟你爸一个样,我自己一个人当然有办法远行啊。真有需要的话,要去多远都不成问题;祥子、太一也一样,大家都比你想像中来得能干,其实都被你看扁了,只是一直在忍耐罢了。」 「哼。」 刚才她明明还担心地说「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现在却又刻意地说他很「能干」。不论是这个家,还是建设公司,要是没我在,便无法运作,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爸和你都一个样,你们长男就是这么顽固。」 「是吗?」 弟弟久仁彦从小就个性认真,又会念书。老爸过世后,我高中一毕业,马上便继承公司,我和老妈商量,决定让久仁彦上东京的大学。那个年代和现在不同,周遭能上大学的人少之又少。老妈当时很开心地说,久仁彦这孩子会念书,总觉得他日后能做一番大事。本以为他会就这样在东京的大企业任职,但最后他还是回到地方上,在市公所当差。老妈当初说他可能会做一番大事,不知这样是否符合她的期待。 也许因为我们家历史悠久,又拥有自己的家业,所以畠田家历代长男的地位总是与其他兄弟有明显的区隔。我们家组训规定,长男是家中的继承人,是我族的守护者,我也在这样的观念下接受养育,照顾弟弟也包含在这样的观念中。 打从一开始,老妈心中就对长男和次男所要求扮演的角色以及养育方式有明确的区隔。从小,里民间的聚会或活动,她总是只带我去参加,并告诉我地方人脉的重要性。我帮忙店里工作时,她也常对我说「这总有一天要由你来做」,彻底让我学会店里的工作。相对的,她常说久仁彦是次男,早晚都要离家独立,一概没让他和邻居们有往来,也不让他到店里帮忙。老妈总是说,他可以尽情做他想做的事,将他养育成一个不负责任,恣意随性的人。 老妈原本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但她会对我展现严格的一面。如果是久仁彦恶作剧,她会说句「真拿你没办法」,一笑置之,但换作是我,她却毫不宽贷,并时常训斥我「身为长男,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你是哥哥耶」这句话,我从小已经不知听了多少回,或许别人家也是这种情况,但我家尤其严重。 从小被培育成守护畠田家的长男,我对此没任何怨言,心里对此也不感到排斥。在我懂事前,就已经被灌输这样的观念,所以并不觉得不合理,或是感到质疑。关于这点,从小备受疼爱的久仁彦应该也一样吧。 我是留在家中的长男,久仁彦是离家独立的次男。在老爸过世时,我们早已明白各自扮演的角色和生存方式。 3 「请告诉我您想见令堂的原因。」 小鬼接着说: 「与令堂交涉时,我必须转告她您想和她见面,以及想见她的原因,所以要请您先告诉我。」 「因为真的被我妈的遗言说中,家里出了问题。你们可真会安排,就像骗人的占卜师一样。先向我套话,然后再顺着我说的话来回答,对吧?」 小鬼注视着我,不发一语,应该是没想到我会反问他这么一句,我对自己将了他一军颇为得意。 「会准备一位和我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吗?你到底会安排出什么样的人来呢,我愈来愈期待了。」 「要准备一位连儿子也无法识破的冒牌货,应该没办法吧?」 小鬼第一次皱起眉头。紧接着下个瞬间,他像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后悔,再度恢复原本的表情。他没再回话,改为轻叹一声,「我只要转告她,家里发生问题,这样就行了吗?」 看他用这种散漫口吻回答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所以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要卖山,家里有一座托人管理的山,反正是一块闲置的土地,所以决定要窦了它。我四处找地契,却都找不到。应该是老妈藏起来了,你就告诉她,说我想知道放在哪里。」 「我明白了。」 他就像要遮掩自己的动作般,把笔记本靠向身边,记下我说的话。传来一阵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声音后,他再次抬头望向我。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您明明就不相信,为什么还专程来找我?」 我感觉他当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般的瞧不起,我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老妈交代的遗言。反正你们一定是诈骗集团,不过试一次也无妨。我真的是伤透了脑筋,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只能当面向老妈问个清楚。因为没其他方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来这里拜托你。」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令堂,近日会给您答覆。如果令堂答应与您会面,地点可以选在这附近吗?到时候会再请您来一趟。」 「没关系。」 虽然很麻烦,但如果地点选在家乡,得躲着不让家人和邻居发现,偷偷摸摸行动,想到这里,便觉得这样反而轻松许多。外出时,只要和今天一样,说是去参加同学会,或是说有朋友过世,以此蒙混过去就行了。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鬼从长椅上站起身,伸手想替我拿还有茶的纸杯。我发现没喝完,将杯里转凉的剩茶一饮而尽,接着问道: 「久仁彦有来吗?」 小鬼似乎没听懂我的话,露出纳闷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蒜,但如果他是在演戏,那演技着实高明,我补上一句「是我弟」 「他有没有和我一样来找你,说想见我妈?」 「没有。」 他未经思索地回答后,很刻意地挺直腰杆,「关于其他委托,恕我无可奉告。」又是在装模作样的保密。我又问了一次,「如果他已经和我老妈见过面,那我今天就白跑一趟了,告诉我总没关系吧?久仁彦到底来过没?」 「恕我无可奉告,在向令堂确认后,我会再与您联络,给您答覆。还有其他疑问吗?」 「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请说。」 「你父母知道你这样装神弄鬼吗?还有,你有在上学吗?」 小鬼沉默不语,他先是表情一僵,接着在得知我没避开他的目光后,他慢慢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恕我无可奉告……我会再与您联络。」 他低下头不看我,接过我手中的纸杯,迅速迈步朝医院内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暗哼一声。真是个狂妄的小鬼,怎么看都不顺眼。 4 与使者见过面的隔周,是老妈满两年的忌日。 同样是负责丧礼的那位住持前来替她诵经,先前老旧的榻榻米已经换新,我拆下客厅和佛堂间的拉门,迎接亲戚们入内。 虽然不想办得像老爸过世时那么铺张,但正因为我们是本家,所以从早便忙得不可开交。法会开始前,我希望众人能在住持来之前先就坐,但前来的亲戚,特别是女人们,已开始擅自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自己的孙子怎样怎样,哪家人的儿子又如何如何…… 「那些无聊的事,等结束后再说。」 长我一辈的阿姨、姨丈也在,但我们是自己人,用不着装模作样。正当我说话语气很冲时,久仁彦来到一旁规劝,「哥,放轻松一点嘛。」 我遗传到老爸,身材矮短,双肩宽阔。相对于此,久仁彦则是像到老妈,身材修长清瘦。他在任职的市公所里,也不是待在穿工作服到工地巡视的部门,而是一直在出纳或议会事务局这类的工作间轮调。虽然小我四岁,但在我上高中时,他就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久仁彦似乎觉得很困扰,眼镜底下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刚才住持打电话来,说会晚点才到,所以没关系的,等他到了之后再准备也不迟。」 「可是……」 「他想叫大家先坐好,因为他性子比较急。」 里头传来祥子的声音,可能是泡来招待客人喝的茶用完了,只见她手里端着平时没在使用的旧式热水壶,在人群中四处穿梭。「真不好意思呢,久仁彦。」祥子道歉后望向我,「孩子的爸,你别那么大声嘛,大家都被你吓着了,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罗嗦。」 「看吧,又是这种口气。」 祥子为之蹙眉,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久仁彦莞尔一笑,离开我身边,朝客厅走去。我听见他以温和的声音,对那群聒噪不休的女客们说话,「如果要聊天的话,我们到那边去吧。」 「在住持来之前,还有时间可以聊天。要先就座也行……若是太晚进去,会只剩前面的位子,这么一来在诵经时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帮了。」 「哎呀,说得也是。」 传来呵呵笑声,也有人说「会不小心睡着」、「会两脚发麻」,声音相互交叠。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拿起手提包开始移动,一旁的祥子说「就像是北风和太阳的故事呢」。 「老公,如果光只会大声吼,没人会听的,你也该向久仁彦学习学习吧?」 「要你罗嗦。」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但祥子愈来愈像我妈了,包括说话口吻,以及指正人的方式。 「太一在哪里?」 我一面问,一面环顾四周,发现久仁彦家的孩子已经坐在神龛附近,却始终还不见太一的身影。早上他连西装领带都打不好,还请祥子帮忙他打,我当时训了他一句「真丢人」。 「不知道耶,应该待会就来了,他知道法会开始的时间。」 我差点就要在心里咒骂了,对那孩子特别纵容这点,祥子也和我老妈一个样,光想就心烦。我改望向老妈摆在神龛上的遗照,那是她过世前十年的照片。当时不显一丝病容,两颊也没凹陷。虽然也备有后来拍的照片,但最后还是决定用这张。 久仁彦用高明的手段让亲戚们就座,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两年前,他那泪流满面的模样。当时他面容憔悴,意志消沉,很难相信此刻的他竟然说得出「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帮了」这种没分寸的话来。老妈从以前就很了解久仁彦,这也难怪。 悲伤是次男负责的角色。 或许看在别人眼里,会觉得我很冷酷无情,不过,看完老妈临终前最后一眼,走出病房后,我脑中想的不是悲伤,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该跟谁联络、丧礼该怎么办,向印刷厂订制印有店名的讣闻、今年拜年时送的毛巾该怎么做,我在瞬间已经全都想过一遍。 我并非感觉不到悲伤,只不过我是长男,既然肩上扛着责任,就不能轻易落泪。 猛然抬头,发现太一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坐在客厅的某个角落。看到他那缩着身子,无事可做的模样,我深深感到无力。 「太一。」 经叫唤后,他默默把脸转向我。空有一身魁梧的身躯,帮忙店里的工作时,动作却总是慢吞吞。和我一样是单眼皮,那眼皮厚肿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不起眼。尽管如此,要是他能抬头挺胸,至少看起来也比较称头,但不管再怎么提醒他,他驼背的老毛病始终不改。 「你在干什么?这么晚才来!算了,快去坐在你妈旁边,你是本家的人,别坐在角落。」 「啊……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的身分在亲人当中算是最低的,所以才有所顾忌,坐在角落边。」 这孩子真教人头痛。 「快去!」 我拉着他的手,要他换位子。 「摆在神龛上的那本书是什么?」 法会结束,我们正在收拾摆满一地的坐垫时,阿姨登喜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问,她是老妈的大妹。 「啊,那是我的。」 侄女美奈在我背后回应,她捧着坐垫放在客厅角落,朝登喜奔来。 「这是大学联考的模拟测验,上面记录了全国排名,所以我特地带来。以前我哥上榜时,奶奶还用萤光笔在他的名字上划线,非常开心,所以我也想带来让奶奶看。」 「哗,真厉害。全国是吗?你说的全国,是指从北海道到冲绳吗?美奈,你的名字在这里头啊?这个册子是去哪儿拿的?姨婆也想要呢。」 「只有参加考试的高中才会发送,所以也没那么了不起啦。而且参加模拟考的,只有一部分高中,并不是所有高中生都会参加。」 美奈脸上浮现难为情的笑容,但还是指出自己名字出现的那一页,登喜阿姨再次以夸张的声音喊着,「好厉害!」 「畠田家的人从以前就一直很优秀,我姐还真是嫁到了好人家呢。久仁彦当初也到东京上大学,美奈以后的成就令人期待,我看不是当博士,就是当大官。」 「别再说了,我们家的血脉,哪会出现那么优秀的人才啊!」 我忍不住大声嚷着。 正在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的面向我,美奈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像美奈这样的人,要是去东京的大学找,一定随便哪里都有。女孩子如果太好胜,日后要找对象可就辛苦了。」 「会吗?可是我觉得她很不简单,而且还是日本全国呢,你说是吧,美奈?」 「……伯父。」 美奈一改先前的态度,以平静的口吻叫了我一声,毫不掩饰地瞪着我。 「什么事?」 「您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呢?」 也许因为是众堂兄妹中唯一的女孩,美奈从小就心高气傲,最近更是变得能言善道,动不动就出言顶撞,登喜阿姨急忙安抚美奈。 「美奈,你伯父是因为谦虚,不好意思。」 「才不是呢,我不能接受!或许伯父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但这种谦虚未免也太过头了吧?们父,日后我要是真的成为什么大人物,丢脸的人是你。我就算成了名人,也请你别跟周遭的人说你是我的亲戚,拜托你了!」 「如果你真的当上大官或是博士,我会全力做你的后盾。如果你拜托我,我还可以替你组个后援会。我的客人当中,有市民代表和县议员。不过,难保你日后不会哭着来求我帮忙。」 美奈胀红了脸,扯开嗓门大吼: 「就是这一点最教我受不了,我实在是跟乡下人处不来!」 「美奈!」 人在附近的久仁彦闻言后快步跑来,居中调解。美奈怏怏不乐地皱着眉头,丢下一句「我受够了」之后,就这样离开。 「哥,对不起。」久仁彦代为道歉。 「她就快考试了,比较敏感,你就别太刺激她。」 「明明是个孩子,讲话却像大人似的。」 也许是美奈听到我说的话,屋内深处的走廊传来有人用力踢墙的声音。她的确还是个孩子,个性也很火爆。久仁彦个性温顺,美奈也许是像到她妈。 「不过她真的很优秀,美奈就像久仁彦。」 登喜阿姨在一旁打圆场,久仁彦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我在一旁插话,喊了阿姨一声: 「久仁彦确实很会念书,也很优秀,可是他到东京念大学,最后还是回到这里,那还不是没有两样。我身为长男,辛苦的送弟弟出外求学,可是他却回故乡当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公务员。我妈本来对他充满期待,结果却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市公所的工作并不辛苦,我妈可以不必替他操心,这样也算是尽孝。」 「是啊,住得近,随时都看得到,这是最大的孝行。」 面对登喜这番话,久仁彦露出尴尬的微笑,点着头说:「我大哥才是真正辛苦的人。」 「和自己开店的辛劳相比,我的日子确实是过得轻松许多,很过意不去。当初也是托大哥的福,我才能上大学,真的很感激。」 「哎呀,不过靖彦虽然辛苦,得到的回报也不小啊。出门都开名车,令人羡慕呢。」 这个小乡镇里只有我们一家建设公司,尽管经济不景气,经营不易,但还是都能保有一定的收益。既没裁员,也没变卖车辆。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景气正好时买的那辆丰田century,确实是高级房车,但也差不多该换车了。它已经累积了相当的里程数,而且现在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登喜阿姨凝望着老妈的遗照。 「姐姐一定很高兴,两个儿子和孙子们都对她这么好……她过世至今,也已经两年了。」 她突然沉浸在感伤中,紧按着眉头。也许是上了年纪,动不动就流泪。 「她住院后,我只有一开始去探望过她,没想到竟然是癌症。临终时,有儿子们在一旁看顾,她一定很幸福。」 「她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我回答后,与久仁彦互望一眼,嘴角泛起既怀念、又尴尬的微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平时个性温和的太一,那天难得放声大吼。 我在老妈过世前两天、也就是医生宣告她病危,只剩几天的寿命后,才告诉孩子们她得的病。因为考虑到得开始准备丧礼,要家人帮忙,这才向他们坦言此事。 早知道奶奶得的是癌症,我就会常去看她,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孩子们这样哭着抗议。我向他们喝斥道「问题不在这里」,他们旋即沉默,但在丧礼上,其他亲戚也都说着同样的话。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已经忘了那件事,不过当时登喜阿姨也向我责问过此事。 我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把现场交给久仁彦后,就此步出客厅。 来到走廊上,我取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是03开头的号码。来自东京的电话,我只想得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众人正忙着准备法会完毕后的餐食,我走在嘈杂的声音中,穿过走廊,来到无人的后院。用手机回拨,对方马上接起电话,回了一声「喂」。听声音,是上次那个小鬼。 「我是畠田。」 「我是使者,令堂说愿意见您。」 听到他的回答后,我重重吁了口气。我并不觉得特别紧绷,但为何会有这种反应,自己也不知道。尽管没人在看我,我仍然抬头挺胸。 「这样啊。」 关于使者的事,老妈只对身为长男的我说,不过,就算久仁彦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他很关心妈,是个温柔的次男,妈很信任他,应该也很以他为傲。久仁彦真的没听说过这件事吗?还是说,他明明知道,却没委托使者? 「可以照之前我告诉您的那样,将日期安排在接下来的满月那天吗?满月当天的时间最长。」 小鬼告诉我具体的日期,我表示同意。他所选的地点,是我从没听过的一家饭店。当我跟着重复饭店名称时,他问了句「没问题吗?」 「如果您不知道地点,我可以再说仔细……」 「只要知道名称,就能进一步调查,没关系的。网路上也找得到吧?」 「是的,应该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 我自己没使用网路,但祥子和太一常玩电脑,只要找个借口让他们替我上网查询就行了。 「那就当天六点半,在大厅碰面,我会在那里。」 「我妈有说什么吗?」 我询问后,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我急忙改口, 「我现在还是不相信,不过,如果真的……」 「等见面时,您可以直接向她本人询问,到时候见了,」 他单方面留下这句话后,便挂断电话,本想叫他等一下,但还是慢了一步,我暗啐一声,按下结束通话钮,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爸」。 我心头一震,回头看到太一就站在我身后,在黑暗中,宛如鬼魂一般。 「你干嘛?」 我不耐烦地说,他吓了我一大跳。太一以他平时的温和口吻回答「吓到你了吗?抱歉」,然后慢慢朝我走近。 「关于美奈……」 「美奈?」 「刚才她不是和爸爸起冲突吗?」 「喔。」 像那种亲人之间的沟通,算不上冲突,不过我还是点头回应。接着,太一语出惊人: 「爸,我劝你最好改一下态度。」 「什么?」 「不用马上道歉,只要慢慢改就好了。美奈真的很努力,很不简单,你应该认同她才对。」 「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亲人干什么,也不害臊。」 「那是你的借口……」 太一坚持不退让。 「你如果老是当自己是大人,当别人是小孩,一味的打压,美奈也会跟你赌气。也许会因而讨厌我们,再也不想到家里来,奶奶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 自从老妈过世后,久仁彦家的孩子确实就很少到家里来。今天的法会另当别论,像过年、中元节,他们兄妹俩总是以忙碌为由,几乎都不到家里来。 我不予理会,正准备从旁边走过时,太一又叫了声「爸」,但我还是没回应。 太一像个婆娘似的,还打算继续说教,不知道老爸看到他这副模样作何感想,本家的长男竟是这副德行,我真是愧对祖宗。我老爸无缘见到自己孙子就往生极乐,就某个层面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 回到佛堂后一看,已经大致整理完毕。板着脸孔的美奈,和她哥哥一起坐在角落,把玩着手机,她哥哥裕纪明天就要返回东京。 登喜阿姨这次改为和裕纪聊天,我听到她询问裕纪大学的情形以及目前求职的情况。裕纪晚太一半年出生,但两人同年,听说某外资企业已经内定要录用他,但他似乎想进研究所继续深造。不管是走哪条路,听起来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裕纪,你也很了不起呢。」 「才没有呢,姨婆。」 他一脸尴尬地摇着头,那模样像极了久仁彦。 太一回到房间后,凑向他的堂弟堂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是电视节目这一类言不及义的话题。原本面有愠色的美奈,马上表情为之一亮,从手机上移开目光。他们平时感情并不见得有多好,不过彼此年纪相当,相处起来应该比较不会有顾虑。太一很快便和裕纪聊得热络,孩子就是这么单纯。 我装没看见,以眼角余光注意孩子们的举动,这时,祥子朝我唤了声「老公」。 「刚才坐垫不够,好像是太一去帮我拿的。」 「喔?」 「法会开始前,你不是还骂说太一跑哪儿去了吗?他跑到别房去拿坐垫了,待会儿你夸奖他一下吧。」 我望向摆在客厅角落的那一叠坐垫,有几片颜色不一样,确实是平时放在别房里的。 你夸奖他一下吧? 什么跟什么嘛!我皱起眉头。 「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刻意夸他吧?跟傻瓜似的。发现就去做,是很理所当然的。」 「可是……」 「别为这种小事叫住我。」 当初提到我替太一出学费,条件是他得帮忙店里的工作,久仁彦听了,极力夸赞太一。他说现今这个时代,大部分孩子都认为父母出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太一真的很了不起,像我家的裕纪、美奈就办不到。 ——他已经长成一个正直的好孩子。 当时听他这么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像现在一样。根本没什么好夸奖,甚至觉得他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一夸张地摆动手臂,逗美奈和裕纪发笑。两人开怀大笑,但我看得一肚子火,很想问他一句,人家这样笑你,你觉得无所谓吗? 太一刚上小学时,老妈将爸爸的钢笔送给太一。那是多年来,她一直当作丈夫遗物看待的物品,也不曾给过我。那是替当时的镇长家承包工程时,镇长送我们当纪念的昂贵钢笔。 我第一次看到太一拿着那支钢笔时,骂他「是你自己拿出来的吗?」那不是孩子该带在身上的东西。 「奶奶说要给我的。」 我向搞不清楚状况的太一质问时,老妈急忙跑来说「是我」。 「是我送他的。」 太一躲在老妈背后,畏怯地望着我,但手里仍紧握着那支钢笔,他从襁褓的时候起,便比家里任何人都和老妈来得亲近。祥子产后恢复状况不佳,在邻市的大学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刚出生的太一就是由老妈一手照料。不知不觉间,太一就这么成了一个整天跟在奶奶身后打转的小孩。我妈应该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就连里民会办的旅行团,她也常带着太一一起去。 不过,要是老妈看到现在孙子们的模样,不知道会将老爸的钢笔托付给谁,老爸又会希望将本家托付给谁呢? 5 在品川车站下车后,我很快便知道使者指定的饭店在哪里。用不着叫太一调查,还很崭新的饭店招牌,就挂在车站前,指示道路方向。 傍晚的车站前,有许多穿西装的上班族和粉领族,还可以看见父母带着孩子,像是来这附近游玩。地图上标示,这附近有家水族馆。明明是平日,难道这些孩子不用上学吗?都市人好像都闲闲没事。 来到饭店前,我收好地图,正准备走进去时,一位像女明星般打扮光鲜的女子,从停在一旁的计程车内走出。穿着制服的年轻饭店员工替她开门,女子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走进饭店。这时刚好走出一对身穿传统和服的老夫妇,与女子擦身而过。 我望着这些神色从容的人们来来往往,穿着西装的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脚下的大理石品亮如镜,映照出我站在上方的模样。 ——那小鬼会出现在这种场所吗?该不会是骗我,想让我出糗吧? 我拿定主意,走进饭店内,另一名饭店员工注意到我后,行了一礼。我感觉到他朝我上下打量的视线,心里很想对他说「别管我」。我是客人,有事要办才会来这里。我身上穿着西装,还打着领带。 走进大厅后,马上就看到那个小鬼,他坐在铺有布椅套的椅子上。一看到他,我肩膀紧绷的力气顿时全部化去。他就坐在那里,完全没有被饭店气氛震慑的模样,正打开一本文库本,专注地阅读。 「喂。」 我出声叫唤,他抬起头,微微发出一声惊呼,看了看手表后对我说了句「您来得真早」。 「是啊。」 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我认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忍不住皱眉。 「要喝点什么吗?」小鬼询问。我望向饭店内的咖啡厅,回了句「不用」,看到那巨大花瓶里插满了花,还有后面泛着黑光的平台钢琴,我便不想在那里头喝茶。先前明明是在那可疑的医院中庭见面,怎么会落差这么大? 他展现出神色自若的模样,很像是这小鬼的风格。他似乎很熟悉这饭店的一切,看了就教人反感。 「这地方价格不便宜吧?」 「是啊。」 「……我妈来了吗?」 「那名和我妈长得很像的演员」,我以带有这种含义的口吻询问,小鬼阖上书本,收进包包里,书皮包覆着印有书店名称的封套,所以看不出这是哪本书。 「我在这家饭店的九楼订了一间房,待会儿我会给您钥匙,令堂已经在房间里等候。」 她已经来了。 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暗自吞了口唾沫。 「她已经来了?」 「是的。」 「那我可以上去了吗?」 「这个嘛……」 他语带踌躇地停顿片刻,再度望了手表一眼,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好几秒,接着摇头回答: 「我是觉得没关系,不过,可否请您遵守时间呢?因为原本说好是从六点半开始。」 「硬性规定是吧?和公家机关一样。」 小鬼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感觉此刻的他,与先前举办法会时,美奈瞪我的眼神很相似。现在的孩子都被宠坏了,每个都一个样吗? 「你这种身分真好,打工的薪水有多少?还是说,这是你自家经营的事业?」 「可以这么说。」 小鬼点了点头,接着起身,「我去确认一下。」 「请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确认?跟谁确认?我心里充满问号,但小鬼已经快步离去。 我目送他走向柜台的背影,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取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不久,小鬼再度返回。 「这是钥匙。」 他递出一张厚纸,上面印有饭店的名称和logo,里头应该是夹着一张钥匙卡。以前出差兼旅游,在外头住饭店时,曾用过这种钥匙卡。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插反了,一再亮起错误的红灯,怎样都打不开。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改用普通钥匙,但是像这种地方,现在可能全部都统一用钥匙卡了。 「嗯。」我点头收下。 「这笔钱你要怎么处理?」 有必要选在这么高级的饭店吗?小鬼摇了摇头。 「您大可不必担心,一概不收任何费用。虽然时间有点早,但您还是可以先过去,我已经确认过了,令堂说您现在可以上去了。」 我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向电梯。这时,小鬼突然说了句「还有……」 「什么事?」 「我要回答您上次的提问,关于我的工作,您曾经问过『你父母知道你都这样装神弄鬼吗』。」 「嗯。」 我都忘了自己曾经问过这句话,现在才猛然想起。我应该还问过他,是不是有到学校上学,但还来不及开口,小鬼已经先接着说: 「我没有父母,只有小时候曾见过面。」 他的声音无比沉稳,听起来不像是要引人同情,也不像是沉浸在感伤中。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只是回望着他。电梯来到一楼,很突兀地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你父母都不在了吗?」 我马上提出这个很愚蠢的问题,小鬼点点头,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是的。」 「那……」 我无言以对,正当沉默时,电梯门开放,小鬼快步走进电梯内。没其他人共乘,我们彼此沉默相对,电梯就这样来到九楼的目的地,中途都没停顿。 叮的一声,抵达的信号声响起,电梯门开放。铺满红地毯的走廊前方尽头,摆着一只花瓶,虽然尺寸比大厅的花瓶小上许多,但同样插满了花。 「是九〇七号房,我会在一楼的大厅等候。就算您聊到早上也没关系,等您结束下来后,请再告诉我一声。」 「喔。」 我注视着碎花图案的壁纸,乡下人家的妇女,有时也会委托我们更换这样的壁纸,当时我实在不觉得她们的品味有多高,不过,在东京的饭店实际看过后,却觉得很时尚,就像舶来品一样,说来还真不可思议。 我凝望那名自称使者的小鬼。 他打算整晚不睡,在那里等我吗?走出电梯外,准备陪我一程的这个小鬼,虽然个头比我高,似隔着大衣也看得出来,他的肩膀相当削瘦。当我感觉到他这种体格根本完全称不上大人时,突然有种牙根发酸的错觉。我低着头,迈步走出。 走了几步后,我回头叫了声「喂」。「有事吗?」小鬼看着我。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小鬼面无表情地回望我,看不出有惊讶的表情。我又重复说了一次,说话速度加快不少,「不好意思。」 「哪里。」 我背对小鬼,朝那个房间走去。感觉得到那小鬼的视线紧跟在我背后,绕过转角后,我这才喘了口气,九〇七号房。 手中包覆钥匙卡的厚纸,被汗水沾湿,表面起了绉折。我深吸一口气,仔细确认插卡方向后,让钥匙卡穿过插卡缝隙,绿色的灯亮起。打开门一看,里头早已点亮着灯。 我走进房内,里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缓慢、熟悉的声音。在店里和家里、走廊和厨房,都曾经听过这个声音走近。 我想起来了。 阖上眼,嗅闻到怀念的气味。不论是声音还是气味,先前近在身边时,从没注意过,但间隔一段时日后重温,从前的记忆竟然一口气全部重现。 「靖彦。」 我听到这个声音,睁开眼。 老妈穿着一袭柿子色的和服,就站在我面前。 「……妈。」 那是她住院前的面容,原本瘦得像枯木般,教人不忍卒睹的手臂,现在已恢复原本的丰腴和红润,也还没掉发。而且发量没变稀疏,仍留有些许黑发。一部分头发编成三编的麻花辫,她说这是西洋的编法,是向登喜阿姨学来的。 这件柿子色的和服,不是穿来参加婚丧喜庆之用,而是老爸当初唯一买给她的一件好看的外出服。后来分遗物时,由祥子留下,应该一直都收在衣柜里,从没穿过。那柔和的微笑、酒窝浮现的位置,不管再厉害的演员也模仿不来。 是老妈没错。 「靖彦,你真是的……」 我就像愣住一般,蒙着一层泪的双眼缓缓眨动。 「不是吩咐过你,不可以因为想念而来找我吗?真拿你没办法。」 「又不是我自己爱找你。」 是那座山的地契……我正准备继续往下说时,老妈伸手摸向我的脸。在入殓前,我曾摸过她的身躯,因为死后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摸起来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 「靖彦。」她唤了一声,碰触我的脸颊。在感受到她体温的瞬间,我全身颤抖,咬紧牙关,极力克制差点从喉中流泄出的呜咽,眼眶泛着泪。 6 「为什么穿和服啊?」我问。 「不行吗?」老妈敞开衣袖,回了我一句。我拉出摆在床后的椅子坐下,老妈开始用饭店里的电热水壶准备泡茶。她苦笑着说,这里不同于旅馆,只提供茶包。 「我问过使者,怎样的打扮都行吗,他说怎样都行。因为我已经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就让我漂亮一回吧。」 「之前你都在哪里?」 两年前她过世时的遗容,还有出殡的情形,我都清楚记得。还有老妈不在之后,店内和家里的生活有了什么样的改变。家人们应该都已逐渐习惯少了她之后的新环境,但这次和她见面后,我不禁觉得她之前是暗中在某个地方生活。 然而,老妈却爽朗地笑着回答: 「还会在哪里,当然是在那个世界罗。」 做好烧开水的准备后,她返回房间中央。老妈的身影映照在桌前的一面大镜子上,这一幕从我眼角晃过。明明是鬼魂,却会在镜子上映照出身影?老妈发出「咦」的一声,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镜子,恍然大悟地点头「喔」了一声。 「像这种地方,大多会在桌子上摆一面镜子。」 「你曾经来过饭店吗?」 我带她参加过几次家族旅行以及里民会办的旅行,住的应该都是旅馆才对。「来过。」老妈回答。 「我也曾委托使者来过这里,当时和现在不同,是另一个名称的饭店,不过我问过那孩子,他说只是几年前重新做过大规模的装渍整修,一样是同一家饭店。」 「你说的那孩子,是那个小鬼吗?」 「没错,你也见过他吗?」 妈满意的笑着。唯一一件外出穿的和服,还有高级饭店。虽然嘴巴说着我怎么会来找她,但感觉得出她很开心,她生前几乎没机会穿这件和服。我之所以记得这件和服,是因为当初老爸竟然也会买这种不实用的东西送她,令我大感意外,他比我更厌恶浪费和玩乐。 「我还以为久仁彦来过了呢。」 我凝望着她的脸说。这时老妈表情一愣,笑容瞬间消失,接着反问我一句「为什么」。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也许是因为长期做生意的缘故,她的直觉和洞察力向来都高人一等。 「我不是说过吗,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还怀疑我啊?傻瓜。」 「如果最后还有一次机会能和人说话,应该是选久仁彦比较好吧?」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一样难听,开口没好话,都是跟你爸学的。」 她半是苦笑、半是惊讶地说,朝我「哼」了一声。 过去很少有和老妈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小时候老爸和久仁彦常在身边,结婚后则是有祥子和太一在。和老妈两人闲话家常的记忆,好像就只有她临死前,为了和我谈工作和使者的事,而把我叫去病房的那一次。相对的,久仁彦从以前就跟老妈很亲近,两人常聚在一起聊天。像这种场面,久仁彦比我习惯多了。 感觉开水似乎已经煮沸,传来沸腾的声音,冒起蒸气。她站起身,缓缓开口: 「那座山的地契,就收在公司的金库里,最下面那层。」 使者已经将我找她的目的告诉她了吗? 我抬起头来,老妈就像是趁这个机会告诉我这件事似的,一面将茶包放进杯里,一面说着,倒热水的声音与她的说话声重叠。 「重要的东西我全都放在一起,摆在右边角落,收在我们店内专用的信封内。」 「这样啊。」 「嗯。」 老妈手中传来泡茶的声音,现场突然寂静无声。接着她走回来,将杯子递给我。 「你应该知道文件放哪里才对吧?」 她直盯着我的脸,我默不作声,但全身僵硬。老实说,我没想到她会当面这样问我,一时间无言以对,正当我打算避开她的目光时,她的脸微微露出悲伤的神色, 「是要试探看我有没有告诉久仁彦是吗?」 「不是。」 我确实怀疑老妈是否告诉过久仁彦这件事。怀疑有使者存在的这件荒唐无稽的事,她是否只告诉身为长男的我。我想起老妈死后,久仁彦那意志消沉的模样。就算他真的瞒着我,偷偷和老妈见面,我也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而我这次拜访使者,也不是想抢先从久仁彦那里夺走这个机会。 「不过,你说要卖那座山,应该是骗人的吧?就算要卖,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而且现在都是交由管理人代管,又不会造成店里经营的负担。」 「……是啊。」 老妈说得没错,我并不打算卖那座山,资料放哪里,我也很清楚,就算让老妈知道我这只是借口,那也无所谓。我心想,只要提出想见面的要求,她应该会愿意见我才对。 「那么,你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妈已经过世两年,我在准备满两年的吉日时,老想起她临死前的事。她视节俭为美德,为了爸爸、孩子、孙子、店面,总是把自己的事摆最后,一直到大限将至。 其实她在世时,我一直都想问她一句——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老妈,你知道自己得什么病吗?」 老妈脸上清楚浮现惊讶的表情,她双目圆睁,嘴唇微张,这次换她说不出话来了。 当时我很犹豫,很想向她问清楚。我决定不告诉她罹癌的事,真的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当时到底该不该说?她死后,我一直没机会确认。我在脑中回想她的一言一行,心里猜想,她可能全都知道,想以此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但真的是这样吗?就算知道医生告知的寿命期限,面对自己的大限会感到不安,这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如果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老妈或许可以选择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太一和美奈责备我,怪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早知道是这样,他们就会多去看奶奶,多和她聊聊天…… 关于告诉孙子们和亲戚这件事,久仁彦认为应该这么做。至少也该告诉阿姨、姨丈一声。但我根据自己的判断,阻止他这么做。就只是因为我是大哥,是家中的长男,所以我坚持己见。 但这决定正确吗?当初我应该告知他们吗? 原本我应该没办法确认此事,但现在有机会了。 「我说靖彦啊……」 老妈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略显慌乱的将茶杯搁在桌上。她朝我走近,做了个深呼吸。我无法答话,握紧拳头,一直注视着她的脸。 我问她是不是知情,她并未回答。我望着她的脸,咬紧牙关。她那平静的神情,答案全写在脸上。尽管我认为自己擅自作判断,对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焦躁不已,但我承认是因为想看她此刻的表情,才来到这里。 我想为自己没告诉老妈有关她病情的事,向她道歉。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让她好好骂我一顿。就算她清楚告诉我,之前做错了,那也无妨。 当初举办丧礼时,还有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当长男的才干。从老妈那里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我可以告诉久仁彦这件事,把见面的机会让给他,但我没那么做。 「你心地善良,虽然你这个人嘴巴坏,又顽固。」 老妈说,泪水在我眼眶打转,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但神奇的是,它居然没落下。老妈开心地笑着,伸手搭在我紧握的拳头上。 「……你也一直很关心久仁彦的事对吧?也差不多该学会放下了。」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她,老妈摇了摇头。 「因为长男的身分,继承这家店,对此感到歉疚,内心一直很在意。虽说让久仁彦去念大学,但你又担心是自己把他赶走。这点我和祥子都发现了,也许久仁彦自己也知道。」 「我才没担心呢。」 市公所的工作,确实不像自己开店那么辛苦,但拥有土地和山地的人是我,开名车的人也是我。 「那样最适合久仁彦,你自己看也知道吧?他的个性就适合担任市公所的职务,而且店里的事也都是你在处理。」 「就算由久仁彦来继承,那家店一定也能经营得有声有色。不过,我就没办法在市公所任职。」 「不要说这些歪理,你别再因为在意这些事而偷哭了。」 「我才没有呢。」 老妈眯起眼睛,以开朗的笑声,对我的反应一笑置之。 「既然这样,就别让眼睛那么红肿啊,开朗一点嘛!」 我双臂盘胸,维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脸和背部热得发烫。 「我很幸福。」老妈一边喝着杯里的茶,一边说。我第一次看她用茶碗以外的容器喝茶。 「儿子和孙子都对我很好。」 「孙子是吗……」 「是啊,太一也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小时候体弱多病,令人操心。」 「他空有个大个子,什么也不会。」 我说完后,老妈瞪了我一眼。 「他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像你那么有魄力,不过他口才不错,而且很懂得如何让周遭的人凝聚在一起,好在他像到我和祥子。」 「……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当继承人,你不是觉得不太放心吗?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原本打算,要是太一真的不适合经营这家店,他可以照自己想要的路去走。我常在想,如果他想做其他工作,我可以成全他,并暗中观察,但他都不表示自己的意思,教人看得焦急万分。 老妈或许是想鼓励我和太一,才这样夸奖他。因为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了,她不可能讲难听话。 老妈笑得满脸皱纹,「没错,他是我最自豪的孙子。」 「老爸也在那个世界吗?」 天将亮时我问,老妈平静地莞尔一笑。 「在你死之前,就对死后的世界抱持一份期待吧。」 接着,「差点忘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然后往下说: 「你还不懂我为什么请求使者让我和你爸见面吗?」 我回望她,沉默无语。「真的不知道?哎呀……」她一脸诧异。老实说,我当这件事并无多深的含义,差点把它忘了。 「有特别的原因吗?」 「你这孩子可真无趣,真拿你没办法。」 她苦笑着说「就等你自己去发觉吧」。 「既然你也为人父母,总有一天自然会明白。」 看来,她并不打算告诉我。她是我妈,我很清楚,一旦决定的事绝不会更改,这种顽固的脾气,是老爸老妈的共通点。可是我心想,至少今天可以通融一下吧?但还是迟迟不敢开口,我知道时限将至。 「代我向大家问候一声。」这是老妈消失前最后说的话。 在宛如从梦中醒来的唐突感之下,不知何时,房内只剩我独自一人。 变瘦前的母亲,伸手轻抚我脸颊的触感久久未散。她以生病前的健朗姿态现身,现在消失后,我突然感触良深,才发现她气色绝佳,两颊红润、手臂丰腴,这部令我高兴得几乎要放声大哭,我紧按自己的前额。 明明心里想,在走到一楼前,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小住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7 搭电梯来到一楼后,那个使者小鬼正好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走回饭店中央,看起来像是刚送走某人。我的视线很自然地投向玻璃门外,看见一位身穿厚重套装的年轻女子身影。 朝阳射进饭店内,白光刺眼炫目。小鬼发现我,朝我走近,「结束了吗?」 「嗯。」 他昨天人在哪里?整晚没睡吗?看起来有点睡眼惺忪,一样穿着昨天那件大衣。我一直没说话,他朝我伸手说了句「请归还钥匙」。 有几名上班族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在柜台前排队,似乎是一早赶着要出发。 我把钥匙卡归还小鬼,这孩子还真是处世超然,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他抬起头,只问了我一句话: 「虽然不收取费用,但希望能听您发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吗?」 「感想?」 我愣了愣,心里偷偷想着,这样好吗?但小鬼一脸认真的表情,于是我重新站正,脸上泛着苦笑回答: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我这刀子口的坏毛病,已经改不掉了,大概一辈子都是这样。我有预感,今后儿子和侄儿们只会更加讨厌我。 这小鬼还是一样面无表情,我重重吁了口气,接着向他说:「非常谢谢你。」 我从长裤后方口袋取出钱包。「我们不收钱。」小鬼皱着眉头。我摇头说「你误会了」,接着从钱包里取出边角都已磨圆的名片,是我家建设公司的。 「要是你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这次受你关照了,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小鬼接过名片,缓缓眨了眨眼,抬头看着我。 「就算是一点点小事也没关系,也许你会觉得我很鸡婆,不过,要是你有什么困难的话,随时都欢迎你跟我说。」 我不太会表达,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就在这时,原本面无表情的小鬼,神情突然转为柔和,我第一次看他展露笑容,接着意外传来一个很孩子气的声音。 「谢啦。」他似乎说完后才猛然惊觉,想重说一遍,但我抢先一步对他说: 「别再用装模作样的敬语说话了,这样看起来很傲慢。」 「不,这怎么行,非常谢谢您。」 他恭敬地低头鞠躬,将我的名片收进口袋,我们就这样住朝阳下告别。 几年后的冬天,我才明白老妈当初去见老爸的原因。 继承家业的太一结婚,我用原本老妈住的房间当他们的新厉时,这才开始整理她死后一直维持原样的行李。老妈留下的厚厚一叠日记,就放在行李中。 我想起某件事,翻起了日记。先前为了和她见面,而前往委托时,那个小鬼曾说过,老妈在二十年前也曾委托过使者。我从和她见面的那一年往回推,打开那光看就觉得眼睛发痒的褐色老旧日记。 我很快就找到类似的描述,看到上头的日期写的是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大吃一惊。老妈每年一定参加,从不缺席的里民旅行团,时间就是订在勤劳感谢日那一阵子。难道她骗我们说要去参加旅行,其实是暗中去见老爸? 「虽然使者说当天不是满月,见面的时间比较短,但还是很庆幸我去了。让他见到太一,他高兴得流泪,很庆幸我去了。」 我去见老妈的那一年,太一刚满二十一岁没多久。老妈透过使者和老爸见面,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正确说来,是太一两岁那时候,所以好像是十九年前。 你这样还不懂吗?老妈的声音,就像昨天才听过似的,清楚的在耳畔响起。 当时老妈突然向使者提出委托的原因,是因为太一诞生。她一直等到太一可以牵着走之后,才让老爸看长孙一面。让他看看我家的长男,畠田家的继承人,老妈连老爸的钢笔都给了太一。 当我问老妈,是否应该将使者的事告诉长男,一代一代传下去时,她侧着头,一脸犹豫地说「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人在世时,只有一次机会能和死者见面,太一在尚未懂事时,曾见过老爸一面。 在老妈简短的日记描述中,接连两次重复写道「很庆幸我去了」。很难想像老爸流泪的模样,不过他那黝黑粗糙的手掌抚摸太一小脑袋的画面,却清楚浮现脑中,我日后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祥子和媳妇在厨房叫我,我应了声「来了」,阖上日记。回到家人齐聚一堂的客厅时,从敞开的拉门内传来火炉的热气,感觉双肩就这样变得温热起来。 挚友的心得 虽然这是很老套的一种说法,不过,自从御园死后,我真的觉得自己的身心全被掏空,成了一具空壳。 十二月的那个清晨,是那年冬天气温最低的一天。 当我听说御园在那个坡道下发生撞车意外时,心想,应该还有办法医治才对。她好像整个人被弹飞,撞到头部,大量失血。尽管听说是很严重的车祸,但就算御园的身体机能停止运作,失土意识,但只要努力营救,像灵魂或生命这类的东西,一定会再次重回她体内。我真的这么认为,对此深信不疑。如果她到今天早上都还活着,身体仍保有温热,那一定有可能办到。 所以动作要快,医生、御园的父母、此刻在她身旁的人们,动作要快,得趁还来得及之前拦住她正在附近飘荡的灵魂,让灵魂重回她体内。快点,动作要快,一刻不能耽误啊! 当我一开始听到御园的死讯时,没有丝毫真切的感受,感觉就像寻找失物的时候一样。得向学校提交的资料,或是电车都到站了,却从口袋里不翼而飞的车票,虽然遍寻不着,令人伤透脑筋,但一定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应该还有我没找过的地方,我向来都抱持这种乐观的态度。 等到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而且找过的地方重复地一找再找后,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技可施。 御园的死,感觉就像这样。 这明明是我深切期盼的结果啊。 我明知会有冷水流向那条道路,早在御园发现之前,我就知道了。知道在自行车飞驰的情况,那条坡道旁的水龙头要是有水流出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老早就发现这件事了。 到了冬天,水会结冰,我们每天早上都会骑自行车经过那里。 杀害御园奈津的人是我,这件事没人知道,除了已经死去的御园之外,没有人知道。 1 ——岚,我可能喜欢上那个人了。 漫步在走廊上时,御园说。我发出一声惊呼,注视着她。 「就是刚才那个人,四班的。」 我正准备转头时,「不行!不能回头啦!」她出声制止,但我已经抢先转头望向身后,因而目睹了对方的背影。两名并肩而行的男孩,我一看就知道御园说的是哪一位。御园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右边的。他们像是在聊电视之类的轻松话题,动作夸张,不时像孩子似的,朗声说着「真的假的?」、「好酷喔」。 我仅仅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但从没注意过他,甚至没发现御园一直在注意他。 「是右边那个吧?」 「他很帅吧,打扮也很有型,你不觉得和之前我借你的漫画里头的主角步美有点像吗?而且他的名字竟然也同样叫步美,不觉得很像是命运的安排吗?」 「才不像呢,我也不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 我马上回答。 我们最沉迷的少年漫画主角步美,他那端正的五官,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如果是由电视上的艺人在电影中扮演,那倒还无所谓,但我可不希望拿身边的高中男生来和步美相提并论。 「岚,你还是一样严厉呢。」 御园苦笑,我挺起胸回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只对帅哥有反应。」 「就算是艺人,也只有在高画质下接受精细的摄影,仍然一样俊美的人,你才会承认对方足灾男,对吧?」 「可以这么说。」 我点头时,感到洋洋得意。 我和御园常说自己是「混种宅女」,精通漫画、卡通、小说、bl等等,自然不在话下,对于时尚流行、化妆品,也同样知之甚详,各种事物我们都很想精通,充满求知欲。尽管一般人都说宅男宅女欠缺与人沟通的能力,但我们还是很想和班上同学融洽相处,只要有人开口拜托,我们也常会出借漫画。 每次有同学说「岚和御园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宅女呢」,我总会偏着头说「会吗」,但其实心里很开心。 「我觉得刚才那个人很棒。」御园望着步美离去的方向说。「喔。」我不置可否地回应,御园再度露出苦笑。 「岚,是你自己理想太高了。」 「我不喜欢谈恋爱。」 「不过,你如果有喜欢的人,要告诉我喔。因为岚长得很可爱,不知道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很期待呢。」 御园泛着柔和的笑脸说,我蹙起眉头回应「不会有那么一天」。御园耸了耸肩,但依旧笑脸盈盈。「走吧,社团快迟到了。」我向她催促。 御园相当尊重我。 在我升高中认识她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都交不到好朋友。和同学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烕,不与别人深交,这种态度很酷,而且也不会感到有何不便。 但后来我在话剧社遇见御园,和她莫名的契合。我和她聊到从小时候至今都没人知道、只有我最清楚的宅女话题,没想到她也很清楚,我们两人马上一拍即合。她家里管得很严,好像严禁她用零用钱买漫画,但她暗中偷买的漫画,却比我的藏书还多,她对许多事都熟悉到令人惊奇的地步。 大家常说我们俩情同姐妹,我们之间刚好处于一种绝佳的平衡关系。御围个性温柔,善于聆听,过去在许多情形下,她都能允许我「任性」的雷行。 也许是因为我在堂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的缘故,一直部是在亲人的呵护下长大。在某个环境中,如果我不是最受重视的人,心里就会很不是滋味,我对自己这种糟糕的个性也颇有自觉。当然了,这也一直都在我可以克制的范围内,不过,当有位年长我许多的堂哥,家中有新生儿出世时,我看大家都抢着逗那孩子,我也跟着装出很疼爱小婴儿的模样,但其实内心相当落寞,觉得很无趣,我把这些心事全部一股脑儿向御园倾吐。 她点着头,「思,这种心情我懂。」就像在笑说「真拿你没办法」。 「会说这种话,确实很像岚的作风。」 「是吗?」 「是啊,一般人是不会说出口的。岚,你真的很坦白,坦白得教人羡慕呢。」 御园说我异于常人、古怪、是个怪咖,听起来都很顺耳,表示这样的我在她眼中,很与众不同。 她也常说我可爱、令人羡慕。 我沉迷于可爱系的艺人时,她会说:「你要是和他结婚的话,生下来的宝宝眼睛一定很大,可能会占脸的一半!」、「岚的眼神太吸引人了,就跟偶像一样。」当时我正被那位有一双大眼的艺人迷得神魂颠倒,听御园这么说,不禁喜不自胜。 「真好,我好想长得跟你一样喔,你看我,眼睛长得一副穷酸样,而且还是单眼皮。」 每次我们一起上洗手间,她总会透过镜子望着我那深邃的双眼皮,直夸「真好,我好喜欢你的眼睛喔」。 我们参加的话剧社,与附近这几所高中相比,社团成员们的参与度最高。 参加的社团成员众多,虽然算是文化类社团,但我们订的规矩就像体育类社团一样。我们会以锻链体力的名义,绕着学校外围跑步,或是在附近的河滩上扯着嗓门做发声练习,感觉就像漫画《千面女郎》一样,班上同学甚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我们说:「你们跑得比田径社的人还猛呢!」 与学长姐之间的上下关系神圣不可侵犯,校庆、定期公演、话剧比赛时,演出角色几乎都是由二、三年级生包办。新生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例如容貌和气质与演出角色很契合,或是演技一流等原因,绝不可能上台演出,要多方顾虑学长姐的存在;就连话剧选角会,也会基于共识,绝不会主动参加。 高一时,就是御园劝我「要不要去征选看看?试试看嘛」。当时她说:「岚是个美女,而且声音又响亮。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很喜欢话剧。」 御园是上了高中才参加话剧社,我则是从国中时代就开始。 打从我幼稚园在耶诞晚会中扮演「灰姑娘」开始,就觉得话剧很有趣,当时并不是自己主动参加选角,而是由老师指定担纲。虽然有其他孩子嚷着要演灰姑娘,可是她个子高大,最后被分配演后母的角色。当时我斜眼偷瞄那个女孩放声大哭的模样,扮演起主角,心想,或许我注定就是这样的命运。虽然这种想法有点坏心,不过我还是暗自窃笑,自己天生就享有其他孩子所没有的幸运。 这样是不是真的算是幸运,姑且不谈,不过我很珍惜这样的想法。在演出时,我连上国语课朗读课本,都会注入情感大声朗诵,不会因此感到难为情,很投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 我很喜欢话剧,只要能站上舞台,就算和大家一起从事幕后工作,我也能乐在其中。 当初要不是御园那样建议,我应该也不可能高一就参加话剧选角会,在她的鼓励下,尽管学姐们个个板着脸孔,我还是毅然站上选角会场。当担任顾问的老师指名由我演出时,我虽然高兴,但内心还是隐约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因为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偷偷告诉你,你演得比其他学姐棒多了,我们班上同学也都这么说。」 御园悄声说。我发现,人们对我的评价与对我这位挚友的评价息息相关,这种受人倚赖的感觉很不错,我也很希望御园能这样看待我。 「岚同学,你会这么厉害,可能是天性使然吧。」 老师也一脸佩服地说,我回答「全都因为有朋友在背后支持」,这并非违心之言。 「凡事绝不能还没尝试就先逃避,这是我母亲的口头禅。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我也喜欢抱持这种看法。」 这是御园教我说的。 我和御园结为好友后,便常一起相约骑车上学。因为舞台练习的缘故,我得比平时更早到学校去,放学后有时也得留到很晚,所以无法每次都和御园一起上下学,但我都尽可能陪她一起骑车。 有时也会骑车遇见御园喜欢的步美。 对御园和我而言,步美就如同是虚拟故事中的登场人物。 虽然御园总是会高兴地尖叫,非常开心,但她从来不曾主动跟步美搭话或是告白,展开具体行动。 喜欢上自己好友暗恋的对象,这种关系不论是在国中时代、现在的班上,还是社团里,都是常有的事,我完全不懂那样的心理。不过,御园喜欢的步美,看久了也觉得没当初想像的那么差劲。这种感觉与「喜欢」相去甚远,而且他这个称呼由来的漫画主角「步美」,根本就不是他所能相比。不过,若拿他当作现实世界里的交往对象,倒是勉强还能接受。 与他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他侧脸的鼻梁高挺,两颊紧实,皮肤白净,头发柔顺。虽然不像艺人那般亮眼,但以现实生活中的男孩来说,或许已经算不错了。 「他身上有一股像牛奶的气味耶。」 步美和其他男孩不同,闻不到汗臭味。经我这么一说,御园大叫:「咦!什么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紧张得闭住呼吸,从没想过这种事。只有岚知道,太奸诈了啦!」 「那下次你注意看看,枉费我骑车时总是让你骑外侧。」 为了让步美可以骑车从御园身旁超越,我常让御园骑外侧,但却还是发现了御园一直都没察觉的小地方。 不知为何,当时有种「我赢了」的感觉。不过,什么事都想赢,这样也不算什么坏事。 2 到了高一即将结束时,我们上学途中改抄捷径。其他学生都是走大马路,我们却改走住宅街,这是话剧社跑步的路线。 大家常走的大马路,因为自行车道狭窄,不适合两台车并行。我们想边骑车边聊天,因此很自然的便选择住宅街这条路。只要记住路怎么走,走这条捷径可以比走大马路提早三至五分钟到学校。在忙碌的早晨,能缩减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让人感到谢天谢地。 虽然几乎不会和学校的其他学生碰面,但只要算准时间,当我们来到与大马路会合的宽广路面时,有时就刚好能看见步美。 路途中有一户独栋的房子,我们称之为「饮水处」。那户人家在面向道路的大门外,设有一个不知是供园艺用还是洗车用的水龙头。它并非原本就有,看起来像是屋子盖好后加设的简陋水龙头,底下的排水孔也很小,也许是容纳不了过多的水量,偶尔会溢湿前方的道路。 我们社团练跑,大家喉咙干渴时,经过这里都会禁不住诱惑,不由自主地转开水龙头,这就是「饮水处」这个名称的由来。 夏天。 或许是出自傲慢的心态,我跑在御园身后,看她明明不是登场的演员,却也如此卖力地跑步锻链身体,觉得她很认真,但又有点可怜。不知为何,看她背后微微渗汗,比她白色体育服底下浮现出的内衣肩带更令我感到心头一震。 「应该可以喝水吧?」 「是啊,只喝一点点而已。」我们就像是要减轻彼此的罪恶感似的,互望着对方,转开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白光跃动,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养老瀑布(※日本孝子故事中,提到养老瀑布的水味道如同酒一般,孝子让盲眼的老父喝了之后,老父就此重见光明。)般,极为诱人,我伸手接水洗了把脸。在这种大热天下只要待上一会儿,脸和不小心泼湿的头发很快就干了,根本不需要毛巾。刚洗过脸的御园,前额晶莹透亮,闪耀着光辉,她大喊一声「恢复精力了!」声音就像太阳般灿烂。我们称呼彼此为「偷水贼」,相视而笑。 同一年夏天的某日,我们带着宝特瓶参加自主练习时,因为水量已减至一半以下,便在「饮水处」补水。这时,那栋屋子的大门开启,一名围着围裙、看起来很和善的阿姨从屋内探头。我们担心对方会骂我们是偷水贼,身子为之一僵,但偏偏哗啦啦的水声又不能说停就停,我们两人愣在当场。这时,先采取行动的不是我,而是御园。 「对不起!」 她立正站好,态度恭敬地道歉,声音之大,反而令那位阿姨吓了一跳。 「啊,没关系,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 阿姨摇头微微一笑。 「是创永高中的学生吗?社团活动是吧?这么热的天,真辛苦呢。」 「是的,我们是话剧社,因为常练跑,所以有时会被误会成是田径社。」 我在一旁尴尬地听着御园口齿清晰、态度从容地说明。 平时我便常对御园说,自己最擅长和长辈应对,从以前就备受叔叔阿姨的疼爱,说得一口流畅的敬语,长辈也常夸我能干。所以和老师们交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可是,和「饮水处」的这位阿姨沟通时的御园,表现得相当干练,根本没有我出面表现的机会。我愣在当场无法动弹,她抢先向对方道歉,结果我完全插不上话。 「那个水龙头,应该是用来替狗洗澡的。」 离开那栋房子后,我们握着装满水的宝特瓶,正准备再度起跑时,御园这么说。 「咦?」 「因为刚才我看到那位阿姨身后有只大狗,应该是散完步,要在那里替狗洗澡吧。」 「也许是吧。」 我点着头,但心里暗暗吃惊。狗?我完全没发现,就算看到了,我是否能将水龙头和狗联想在一起呢?一想到这里,我的情绪便无法平复。 那栋房子旁边是一条坡道,坡度很陡,每次跑步时总会身体前倾,就像有人在背后推似的,有股强大的冲势。脚步声宛如渗进体内一般,每一步都有剧烈的震动。 在跑下坡时,宝特瓶里的水在手中不住摇晃,感觉无比沉重,我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致喝水,抵达学校后,便把里头的水全倒光了。 ——他的大衣是渡边淳弥的呢。 十一月下旬,开始刮起冷风时,步美开始穿起一件牛角扣大衣,袖口和连帽是格子图案,非常时髦。早上和放学时,在学校里与他擦身而过,我们都会无意识地放慢走路速度。当我们连对话都停止时,御园就会生气地说:「这样太夸张了啦!他会知道我们在看他。」在整体给人孩子气印象的牛角扣大衣中,就只有肩膀处铺有皮革的地方比较成熟。 御园接着说: 「如果是少男服饰的话,我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不过,淳弥的设计也很帅气。不过两个牌子都很贵,所以我只在杂志上看过。他穿得起那种衣服,应该家里很有钱吧。」 「喔,原来是渡边淳弥啊。」我跟着复诵以前从没听过的品牌名称,回家后赶紧上网搜寻,查看它到底是什么品牌。为什么御园会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是从话剧社的其他人或学姐那边听来的吗?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急躁了起来。感觉就像她把我抛在一旁,还笑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一股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不应该这样,但这是我当时真正的心情写照。 我没办法直接向自己的挚友反问一句「那是什么品牌啊」,这到底是个性使然,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造成,我也不知道。 如今回想,其实我应该老早就知道了。 我和御园一样爱说话,由于我们都看了不少书和漫画,所以比其他社团成员或同学知道更多新名词。 诡异的都市传说、网路传闻、其他人不知道的西洋音乐或电影,针对这些话题展现我们的杂学知识,令众人惊叹,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高一那年冬天,社团里的演出者正在做伸展操时,刚做完小道具的御园突然跑来。她以「你们知道吗」当作开场白,然后开始对学姐们以及其他社团成员说了起来。 「这很像是某个都市传说,听说人们一生有一次机会可以和死者见面。这世上有人可以办到,只要向他委托,他一概都会接受。过去的委托人当中,甚至还有艺人呢……」 她一一说起当中的奇闻轶事。 例如某政界的大人物透过此人,和已故的某位大人物见面,得到对方的建言,就此拯救日本脱离困境;还有某位女星与同为女星的已故好友见面,感动落泪。 「你们不觉得很有趣吗?就算是骗人的也无所谓,如果真能办到,那实在太酷了。」 「任何人都可以委托吗?」 社长浅仓学姐提问。「好像是。」御园回答。 「我听说还不用花钱呢,不过只能见一个人,一旦见过某人,就再也不能委托见其他人。」 不知不觉间,众人都停下伸展动作,专注地听御园说这种灵异传闻。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死者也只有一次和活人见面的机会。如果曾经接受过委托,日后要是有别人委托要见面,便无法相见。死者一直在等人前来指名,一旦错过对方,就再也没机会了。为了不想事后才后悔,得审慎考虑才行。」 「好像有这种猜谜节目,」 一名学姐开心的笑着搭话: 「有四个选项,答案会依序从画面上通过,当你心想『就是这个!』时,如果没让它停下,答案会就这样过去。要是因为犹豫而错过答案,接下来只会出现错误的答案,让人后悔大叫。」 「啊,也许跟这个很类似呢。」 类似?根本完全不一样!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御园却对学姐们点头。她在这方面,确实很懂得讨人欢心,其实根本没必要拍这些学姐们马屁。 「御园,你是在哪儿听到这个传闻?」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后,刚才聊得正起劲的浅仓学姐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拍着手喊:「喂,接着做伸展操!」 「还有,御园,以后在进行社团活动时少讲话。你一说话,大家就听了起来,这样没办法认真练习。」 「学姐,我也常讲话耶。」 我举起手,以开玩笑的口吻笑着说。我以为舞台演员里面,最聒噪、最爱讲话的人就属我了。 浅仓学姐看了我一眼后,下巴微收,应了声「喔」。 「岚没关系,你确实很常讲话,随你高兴怎么说都好。」 我的脸部肌肉顿时僵住,错过适时收起脸上僵硬笑容的时机,就这样一直留在脸上。 浅仓学姐以不带笑容的表情说完后,旋即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向全员吆喝「快点继续」,我因而明白她刚才那句话并无恶意,是无意间吐露的真心话。 她刚才那句话,深深冒犯了我,这念头一直到坐下来张开双腿,伸手往前伸展时,才慢慢涌上心头,我不敢转头望向在身后做伸展操的御园。 有哪里不一样? 我紧咬着嘴唇,除了自己之外,似乎没人将刚才浅仓学姐的那番话放在心上,这对我来说算不算值得庆幸,我不知道,然而也没人否定学姐说的话。 我和御园到底哪里不一样? 的确,就算我说同样的话,大家还是会继续练习,或是做伸展操。虽然有人会随口附和几句,但没人会提问。 御园今天只是刚好选对话题罢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决定不再多想。 高二那年初秋,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御园在即将骑上坡顶时,突然紧急煞车,发出刺耳的煞车声,同时对我大喊一声「危险」。紧跟在她身后的我,同样也停下单车。 冬季即至,空气开始变得干燥。我们称之为「饮水处」的那户人家的庭院里,有一株不知名的矮树,从路边可以清楚看见它的树叶已经开始转红。 门外的水龙头似乎没转紧,自来水源源不绝流出,正前方的柏油路一片湿黑。 「啊!」 御园微微发出一声惊呼,跳下单车。「是散步后忘了关吗?」她侧着头感到纳闷,把水龙头转紧,发出叽的一声。 「下次遇到阿姨再跟她说,这里是坡道,要是路面打滑很危险呢。」 「我来告诉她。」 由于舞台演员一早得先练习,所以最近我都比御园早到学校。可能是时间碰巧,有几次都遇见这位阿姨走出门外拿报纸和牛奶。虽然我只会跟她打声招呼,不像御园那样和她亲昵的闲聊,不过御园称呼对方「阿姨」,好像老早就认识她似的,我听了很不是滋味。 「真的?那就拜托你了。」 「嗯。」 还是小学生时,曾因为在住家附近的坡道上骑单车跌倒,肘骨出现裂痕。我想起当时的事,那时候甚至还脱臼了。记得我从地上撑起身时,肩膀脱臼,发出啪的一声清响,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还没关系,不过,要是真的冬天来临,流了一地的自来水一定会结冰,到时候确实会有危险。御园也许现在才发现,不过我老早就这么想了。这条坡道底下,直接连向一条车多的马路。 之后每次行经此处,我总会特别留意,望向水龙头的方向,不过只有那天有漏水的现象。没必要刻意提醒那位阿姨注意,过了几天后,我也忘了水龙头的事,经过这里时,也不再刻意朝水龙头多看几眼。 3 那年秋天,要挑选出过年公演的演出角色。 从这场公演开始,高三生退出表演,要角改由我们高二生担任。老师对我们说,这出戏有点难度,要不要试试看。她提议演出的舞台剧,是三岛由纪夫的《鹿鸣馆》。拿到剧本时,我的心跳得好急。是我高一时,御园一开始对我说「试试看嘛」的那出戏,那时候我当然没能饰演主角朝子这个角色。不过,当时看大家都赞叹地说浅仓学姐竟然能将又长又难的台词背得这么熟,我心里也打算日后挑战这个角色,因而暗自在家背诵朝子的台词,梦想有朝一日能取代学姐,在舞台上演出。 女主角朝子。 等到我们这一届挑大梁时,这角色当然是非我莫属,我这样深信不疑。 「那么,先来挑角逐主角的候选人。」 听完老师这么说,我马上举手,这时我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举手,而且是我的挚友御园。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内心所受的冲击,那是近乎背叛的一种感觉。接着浮现猛烈的怒火,心里暗骂她的狂妄,之后才进一步去想为什么, 「抱歉,岚。」当我们两人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后,御园这才双手合十向我道歉。 我的表情僵硬,连要眨眼都办不到,转头回望着她。这时候就得表现得态度从容,看起来才像大人,但当时我无暇顾及这点。 「高三的学姐们引退后,我也想上台演出。」 「御园,你给人的感觉,应该比较适合显子,而不是朝子吧?感觉像是一位让人想加以保护的大小姐。」 我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你根本就没有舞台经验吧?明明一直都从事幕后工作,现在却突然想当主角,这太奇怪了。你明明说自己的单眼皮长得一副穷酸样,很不喜欢,现在却要演朝子,不觉得会相形失色吗? 我脑中浮现许多难听话,但我最想说,却又吞回肚里、以及都已经来到嘴边,却又极力忍住的话,始终只有一句。 御园,你认为你赢得过我吗? 「我想尽可能参加选角会,抱歉,岚,如果我不行的话就会乖乖放弃的。」 她就像已经猜出我的反应,用避免和我正面冲突的话语给自己下台阶。 「如果我不行的话」,她为什么没发现自己这句话有多傲慢呢? 你当然不行啊。 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御园以前告诉过我,这是她母亲的话。她就是受到这句乐天的话语激励,抱持着一颗开朗的心,什么也没想就展开行动,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我紧咬着嘴唇,回了一句「是吗」。这时候如果微笑,是否就能化解这段尴尬的时刻呢?虽然我心里如此暗忖,但现在要弥补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已经向御园投以严峻的目光。 「为什么你之前从没对我说你想当演员,想角逐主角?」 「因为成为你的竞争对手,会觉得很尴尬。」 御园似乎对自己的发言考虑再三,回答得很慢。 我应了声「喔」,心想,要尽可能让她听出我的不悦。反正现在已经很尴尬了,而且对象如果不是实力相当,根本就称不上竞争对手,这令我感到很不满。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 明明已经成为「竞争对手」,但我记得还是和她一起上学。并肩骑着单车,行经熟悉的住宅地。当时聊些什么,又是怎样面对彼此,我已经记忆模糊。我无法原谅御园,而她应该也知道我不会原谅她, 选角会的前几天,我们各自在不同的教室进行放学后的练习,平时大多在安全梯、楼顶,或是分散各地练习,所以当时我并没有特地避开她。 我从美术教室前经过时,恰巧……真的是恰巧,听到一个声音。 ……一定赢不了我的。 我不禁停下脚步。 我心中暗忖,好在现场只有我一个人。以无邪、率直、一如往常的轻柔声音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御园,我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说得也是。」 其他社团成员的声音与之重叠,我更加裹足不前。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有舞台经验,而且外型也比较出色……一股像是打冷颤的不舒服感觉,从脚下一路往上窜升。 我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差点叫出声,真教人不敢置信。我极力压抑想闯进里面的冲动,连自己都觉得当时竟然咽得下这口气,真是不简单。 这话什么意思!?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因为过去一直把我捧得高高的人,不就是御园吗?就是因为御园常夸我,听我说话时,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我才会变成这样,这全都是御园所造成的。 门内持续传来声音,我很想多听一些御园的真心话,但担心有人会过来,怕我们岌岌可危的关系就此瓦解,我已经不清楚自己是否仍想继续当她是挚友。 整个脑袋就像陡然麻痹般,热得发烫。 她欺骗了我,我悔恨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知道有些人语带揶揄地散播我是「傲娇」的谣言。 平时佯装成一副带刺的冷酷模样,但是在喜欢的男孩面前,却又害羞了起来。这算是宅界用语,我再清楚不过了,以前我也常对动漫的虚拟人物用这样的称呼。 明明就没有喜欢的男生,为什么会被说成这样,这令我相当愤慨。后来才知道,她们认为我的对象是御园。 尽管我爱逞强,极力保持冷酷的形象,但我知道自己很喜欢御园。为了不让她讨厌、要她继续支持,我一直都很努力保住这份友谊,旁人看了会忍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所以才得到「傲娇」的称号。正因为这句话的语感不带恶意,所以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笑着谈及此事。 似乎有人以开玩笑的口吻这样对御园说,如果是交往中的男女,让人说「傲娇」或许无伤大雅,但朋友之间怎么可能会「娇羞」嘛!对女生「娇羞」又没半点好处,而且岚又那么高傲,当她的对象不是自找麻烦吗? 听说御园当时露出尴尬的微笑,回答「才没这回事呢」。 「因为岚真的很可爱嘛。」 说得好像我在追求什么动漫角色似的,被人这样看待一点都不好玩。最重要的是,周遭人当我是「傲娇」,那根本是侮辱、屈辱。 乍听传言时,我之所以没马上动怒,是因为我相信御园真的喜欢我,没半点瞧不起我的意思。 然而…… 「一定赢不了我的」,她曾经这样说过。 我一直当御园是朋友,一位绝不会说这种话的挚友。 可是,现在一切全毁了。一开始感觉到的背叛,果然不是错觉。 我现在最讨厌的人就属御园了,她才不是我的朋友呢! 4 我前往选角会,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打败对手,但最后却是选中御园担任朝子的角色,而不是我。 原因是她的演出很自然,我则是表演得太过。 其他社团成员安慰我,说这可能是因为我之前都和学姐们一起上台表演,而御园是第一次,所以老师这次才优先选上她,这句话并不足以安慰我。御园虽然吃惊,却也喜不自胜。 「就像作梦似的,真不敢相信。」 这次她就没跟我说「对不起,岚」,向我道歉,这是当然的,说那种话只会觉得是在挖苦人。但对方是御园,之前一直夸奖我、对我很体贴的御园。 快道歉。 虽然我没出声,但嘴里一直不断反复说着这句话。 快道歉、快道歉、快道歉。 我曾听过「为对方设想」这句话。 御园说的话,有一套本能依序演出的流程,以及准备周到的结论,完全考量到听者的立场。 她不是为了自己才说话,而是想说给对方听,让对方快乐,这也反映在她的演技上。所以才会如此自然,而不是自我感觉良好。 虽然人们不是直接向我夸她的好,不过每次她受人夸奖,那相反的部分总会化为锐利的暗影,深深剃向我。 「其实岚也演得不错,只不过……」遭受这样的批评,被御园比下去的我,到底算什么? 真的好久没做幕后的工作了,明明只是做小道具,为什么要和其他演员一样练跑?想到去年御园和我一起跑,我望着她的背后,感觉她很认真,但也有点可怜,当时我可真蠢。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现在的我才真的是既认真又可怜。 过了一阵子,开始正式练习时,御园一脸歉疚地对我说: 「因为有练习,所以从明天起,我早上不能和你一起上学了……」 这是之前我每次都会对她说的话。 「我明白。」我说,明明很憎恨她,却还是能微笑以对,真是不可思议。 你心里明明就瞧不起我! 要是当着她的面这样说,这次我肯定会显得凄惨又滑稽。就算是现在,也难保大家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心里有话不能说,于是我逐渐开始躲着御园。她已经察觉了,却又故意假装迟钝,一直找机会和我聊天,看了更是令我火冒三丈。 不可饶恕。 要是没有御园,女主角应该就是由我来当。 不论是手还是脚都好,御园会不会受伤呢? 我一面进行琐碎的准备工作,一面偷偷注意没有我参与的练习情况,结果内心自然产生这样的期望。只要一点小伤就行了,看是骨折还是肩膀脱臼都好。只要她从舞台上消失,那角色就会再度重回我身上。 御园在上下楼梯时,我要是使劲朝她肩膀一推,不知道会怎样,我甚至做出这样的想像。如果从背后靠近,抓住她的脚踝,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小六时,我骑车在坡道上摔倒,肘骨摔出裂痕。当时拍x光,医生说明我的伤势,「放心,年轻人的骨头接合得很快。」当时大部分人都还是叫我「小朋友」,那位医生却称我为「年轻人」,我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也有点难为情。他口中的「年轻人」,指的不就是现在的我们吗? 年轻人的骨头接合得很快。 等迈入十二月,便算是真正的寒冬。 连水都为之结冻的寒冬就此展开。 练习时,御园在休息时间叫住我,提着衣服的下摆朝我走来。这是去年身材娇小的浅仓学姐穿的朝子戏服,身材高大的御园穿起来,下摆显得有点短。我不禁表情一僵,心想,召开鹿鸣馆晚宴的女主人所穿的礼服,竟然碰不到地,这样像话吗? 「什么事?」 「我想再次跟你道歉。」 她刻意避开其他社团成员的目光,带我来到走廊角落。看到御园细长的双眼泪光莹然,我心里只想着要她别闹了。 「道歉?道什么歉?」 尽管心里想着不能这么说,但我遗是管不住自己。 「你明明就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御园一脸诧异地呆立原地,我不予理会,转身离去。 那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从「饮水处」那栋房子前面经过时,突然停了下来,临时起意。 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 虽然演员们还留在学校里练习,但幕后人员已经可以先回家。由于我们忙着制作鹿鸣馆最大型的主要舞台道具,没发现四周已是一片苍茫暮色。只要再等一会,练习就会结束,御园也会返家,但我却逃命似的先离开校园。 夜里的住宅街没人通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亮起灯光。「饮水处」那位阿姨的住家,同样也有黄光穿透窗帘,从面向庭院的客厅窗户往外流泄。庭院的草地化为投影的布幕,上头浮现的淡影不时摇曳。 我呼出的雪白气息,再次让我明白现在已经是冬季。 因为只是临时起意,我甚至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既没真实感,也不觉得紧张。对了,这就像是诅咒一样。一定不会像我期待的那样,真的有意外发生。 水龙头摸起来冰冷无比。 我摸了一会儿,但还是没展开行动,这时,屋里的狗像在开玩笑似的,「汪」的大叫一声。 有狗。 突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的情感就此失控,就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我跨越最后防线,转动手臂。从水龙头流出的涓涓水流,朝地面发出像颤抖般微弱的「哗啦」一声。 水甚至流到我的脚下,沾湿了鞋。 讨厌的力量宛如从我双肩解放开来,我重重吁了口气。自从输给御园后,这些日子来一直无处宣泄的郁闷,突然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一开始发出细微声响的水流,后来转为安静无声。 我就这样跳上单车,死命地往前踩。 真的动手做了之后,突然觉得这一切仿佛全被人瞧在眼里。在走近水龙头的这段路上,我当然相当谨慎,但当我像被水龙头吸过去似的,伸手碰触它时,我一时忘了观察四周。这不正是御园结束练习返家的时间吗?要是被御园或其他社团成员看到怎么办?我猛然想到这些可能性,忐忑不安。要是御园一直在旁边看呢?她应该马上就会察觉我的意图吧?我们曾经聊过这条路,以及水流会造成的危险。 不会结冰的。 也许路过那里的人,或是那位阿姨发现后,主动把水关了。 不会穿帮的。 虽然会结冰,像我想的那样,但绝不会穿帮,不会有事的。 我并不是猜想它会结冰,才故意这么做。 各种可能性从我心中不断涌现。我不知道哪个在自己心中的优先顺序最高,哪个是我的真心话。每个都有退路可走,我现在还有很多选择。 狗在我背后吠个不停,那充满戒心的叫声逐渐远去,狗叫声掺杂在我急剧的心跳声和喘息声中,最后再也听不见。 总觉得一直有人盯着我背后瞧。我想转头.但心里害怕,提不起勇气。我极力想将这一切当作是自己想多了,但一颗心还是迟迟无法平复。 隔天早上,御园奈津在下坡途中,连人带车快速滚落,在底下的车道与车辆相撞身亡。 到了学校后,学生们一阵骚动。那天我避开坡道,走大马路上学,所以一直到抵达校门后才知道此事。 「岚,大事不好了!」 「御园发生车祸,被送往医院了。」 为了早上的练习而比我早出门的御园,好像是在「饮水处」的坡道上煞不住车,一路冲向底下的大马路,被一旁驶来的车辆撞飞。 有人说,也许是单车的煞车失灵,但她骑的单车已严重变形,无法查明。 御园在冲向车道前,好像曾经想强行把车停下,连人带车倒向一旁。她左半身有在坡道上摩擦的伤痕,但最后终究还是没能停下。 御园身亡的那天早上,我这才猛然回神,明白自己所准备的退路,无比残酷的呈现在我面前。 御园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途中,像在说梦话般,对救护员喃喃低语,当中还提到我的名字,她说着「岚,为什么……」。 我眼前那条退路,会藏匿黑暗的我,掩盖我、保护我。 御园的母亲告诉我女儿临终前说的话,想知道她话中的含义。我当时方寸大乱,只能回答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为了……选角的事吵架……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回答时,无法一口气把话说完,讲得断断续续,一面颤抖,一面落泪。我这是为御园的死哀悼?对超乎自己预期的事态感到不知所措?或者单纯只是害怕得方寸大乱?我不懂自己为何会泣不成声。 ……岚,为什么? 我转开水龙头时,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我。我感到背脊发凉。难道御园知道这件事?她骑在一路往下冲的单车上,努力想倒向一旁,同时脑中想到了我? 御园的母亲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围裙。 我常到御园父母经营的荞麦面店去,他们常精神抖擞地朗声向人问好,也常看到御园很认真的在帮忙。我从中明白,她那谦虚的待人态度以及讨喜的个性,全是这样的家庭所培育而来。御园的母亲个性豁达,待人随和,很难相信她会禁止御园看漫画。 她母亲低着头,围裙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褐色水渍。 几天后,我拜访「饮水处」那户人家,那位阿姨告诉我,在御园过世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家里养的狗对外头狂吠,她觉得不对劲,打开窗户查看,正好看到御园骑车经过。她朝御园唤道「忙到这么晚,真是辛苦啊」,御园笑着回答一句「哪里」。与平时相比,感觉很无精打采。阿姨说「没想到那是和她的最后一面」,为御园的死哀悼,看起来对失去好友的我颇为同情。 狗吠声。 我以向这位阿姨求助的心情,询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听到的狗吠声,如果也同样是那个时候的话……我所感觉到的视线,该不会是屋里的狗,以及站在我背后的御园吧? 御园当时一定正望着转动水龙头的我。 5 一看到他出现,我心脏噗通噗通直跳。 正当我心里直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时,他已经一步步朝我走近。从车站方向的马路对面穿越斑马线,朝我走来。 我马上把脸转开,其实我很想转头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已经来到面前,要是现在才跑开,反而显得很不自然。 要是没穿制服来就好了。 胃部一阵抽痛,这两个月来,我都没好好吃饭,现在影响全显现在身体上,那熟悉的胃痛又出现了。 他会不会早点离开呢?我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也许他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只要他没注意到我和他穿着同一所学校的制服。从大衣下摆露出制服短妍,我恨死上头的格子图案。 「你是岚美砂同学吗?」 他停下脚步叫我时,我猛然又是心头一震,千万不能旗他看到我出现在这种地方。尽管这种焦急的心情占了绝大部分,但此时我心中的惊诧犹胜一筹,没想到他竟然认识我。 我抬起头一看,他的脸就近在面前。 我和他不熟,也没说过话。不过,他和自己同学或社团同伴聊天时,我曾多次紧盯着他瞧。 难道他记住我了? 「是的,我就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语气听起来就像充满戒心似的,显得有些不满。我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病,但就是改不过来。 他一脸无趣的眯着眼,像在观察似的朝我打量。既然是这样,你何必叫我嘛,正当我心中如此暗忖时,他道出惊人之语: 「你委托使者对吧?」 「咦!」 「我猜你应该很惊讶,不过可否请你忘了学校的事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就像看开了一样,一口气说: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我一时间以为他是在嘲笑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咦、可是……」这句话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没错。」 他语气冷淡地回应,接着又叹了口气。他仰头凝望我背后斜上方的天空,接着视线再度回到我脸上。 「你跟我来,在这里太引人注意了。」 他开口向我邀约。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步美带我来到一所陌生的医院中庭,我不知该聊些什么,只好这样说。 我心中感到疑惑,不知为什么非得在二月的寒天下,跑到户外谈事情。我问过他,难道不能在途中经过的餐厅里谈吗,但步美只说了句「抱歉,依规定就是得在这里」,接着没再说话,然后他到医院内去拿自助式绿茶。 他回来后,把装了绿茶的纸杯递给我,上面冒着白茫的蒸腾热气,看起来特别显眼。步美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绿茶,转头望向我。他让我坐在长椅上,自己则是站着。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你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步美略微露出惊讶的反应,但还是喃喃一声「喔」。他低头垂眼,一直朝着纸杯里吹气,我手上的纸杯也很烫,始终提不起劲喝。 「涩谷同学,你说你是使者,这话怎么说?」 我说出之前一直搁在心里的疑问。 我应该是被骗了吧?先前打电话委托时,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位慈祥的老太太。当时我听了声音后心想,嗯,像这种时候,居中安排的人,果然是老太太。但我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和我同校的男学生。 步美表情为之一僵,就是这种脸,御园常兴奋地说,他连不高兴的表情也很帅。 「这有个条件,你能接受吗?」 「条件?」 「看你是要继续向使者进行委托,还是不要。如果要委托,就得完全照规矩来,而我也会负起责任,接受你的委托。不过,请别问我其他不必要的问题。如果你想打听其他事,我就不能接受委托。」 「……这么说来,关于涩谷同学的事,只要我问,你就会告诉我罗?如果取消委托的话……」 步美就此沉默,他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反问,接着他才以冰冷的声音回应「我还是不想告诉你」 「不过,你就这样取消委托好吗?在你找到我们之前,应该是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才对,你觉得呢?」 他说得没错,只不过,谁会料到他们里面竟然有熟面孔存在。我一度还很认真的以为,这该不会是御园一手安排的吧?她明明就已经不在人世。 我在网路上逐一收集关于使者的资讯,从中判断真伪。 这是御园很喜欢聊的话题,她先前说过,有一群可以让活人和死者见面的特异人士,他们的名字叫做「使者」,要和他们见面,得打某个电话,如今我手上已经握有筛选过的真实资讯。 在调查寻找时,我真切感受到,在这段寻找的过程中,如果不是真正相信有使者存在的人,便很难找到他们,不过,只要相信使者的存在,拿出耐心,认真找寻,就连我这样的女高中生也找得到。 一开始告诉我关于使者存在的,是御园,她对这件事到底有多感兴趣呢?她喜欢阅读和电影,对此相当狂热,就连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她也比任何人都还清楚,知道许多事情。 岚,你知道吗? 就像开场白似的,接着她就会说出许多故事来。虽然话剧社的每个人都听得很入迷,但除了我以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都相信。不过,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知道使者的存在,但御园却向众人透露此事,这是个大问题。在御园和我周遭,就是有这么多人知道这件事。 「只要有人委托,我们都会承接。现在才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使者确实存在。」 我又朝步美望了一眼,御园最后始终不曾这么近距离看步美,与他交谈,但此刻我正望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使者罗?」 「没错,我常遭人质疑。甚至有半信半疑的委托人,曾逼问我到底是真是假。」 他像自言自语般,不小心说出这番话后,旋即重新正色道: 「看到是岚同学,我也同样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熟人前来委托。」 「你的朋友们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就算说了,他们大概也不会信。」 他意外的流露出孩子气的别扭表情,摇了摇头。我虽然正和他交谈,但他刚才很突兀地称我为「熟人」,令我心头一阵纷乱。难道他早就注意到我和御固?我很想告诉御园,他称我为熟人,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办到了,我心中非常难受。我早就没资格,也没机会和御园这样说话了。 「……能和死者见面,是真的吗?」 「如果你只要见一个人的话。」 我提起勇气询问,步美点头回答。 「关于使者的事,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 「大致知道,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而且这对死者来说也是一样的情形,关于这点我知道。」 调查后得知,和御园说的内容一样。对死者来说,一样只能透过使者和一位活人见面。一旦被指名,接受委托,日后就算有其他人委托要见面,也无法接受。 「也有可能对方不愿意见面对吧?」 「有可能。」 我握住纸杯的手指,很自然地微微使力。 「可以确认对方是否已经和别人见过面吗?」 「等正式委托后,我可以告知你对方的答覆,不过现阶段依照规定,无法马上答覆你。」 「这样啊……」 「你想见的对象已经决定了吗?」 我不认为步美不知道,不过,从他刚才便一直提到的「规定」来看,或许他不能随意点出这件事来。 「御园奈津。」 听完我的回答后,他的眉毛连挑也不挑一下,这让我觉得他这样的态度很不得体。你不认识御园吗?她可是很喜欢你耶! 「十二月时,在上学途中车祸死亡的御园奈津。和我同属话剧社。你知道那场车祸吧?」 我明白自己想用无法挽回的事,去加诸在另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上。但我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一路追寻来到这里。 「你想见她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我提高音量。 应该没必要问吧?我和御园有多常在一起,如果你注意过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真的这么想,但我就像自己那不单纯的原因被看透了一般,怒火急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步美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地注视我的双眼,听我说话。接着他就像要打断我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冷冷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岚,为什么? 御园临终时说的话,不知道有什么含义。就算想问清楚,她也已经不在人世。照理来说,应该每个人都一样,再也没机会问清楚才对……照理来脱。 可是,我们还有个唯一的可能。 要是有人透过使者和御园见面的话,她可能会把道件事蜕出来, 说出那天晚上,她是否在水龙头前看到我。 说出她曾和我谈到那处坡道如果漏水会带来危险。 光是想到这点,心里便充满不安,几乎要将胸口撑破,有几个晚上,我梦见社团成员和她母亲朝我逼近,直说我就是杀害御园的凶手,我在大叫声中惊醒。 我要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和她见面。 我和她闹翻,照理说,和她见面是最尴尬的事,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她见面,但我别无他法。 我只能夺走她的「唯一」,粉碎她的机会。 6 「岚,你可真认真呢。」 我听到背后传来浅仓学姐的声音,回身而望。 从上个月开始,她来看我们练习的次数增加许多。她是对我和御园都很关照的学姐,所以原因不雷而喻。 我从上星期开始穿上朝子的礼服,这裙摆对御园来说太短,对我则是稍嫌长了点,我在腰部的地方略微往上提。 在排演场地,我们此时正进行其他场景的练习,是第三幕的开头。整部戏中都有戏份的朝子,难得这个场景没登场。演员们忘了台词,说不出正确的字句,不知如何是好,一旁传来老师督促他们注意的声音。 我正注视着排练情形时,学姐来到我身旁。 「你的台词背得很完美,看过之后,其他人都相形见绌。你在家里也都有练习对吧?」 「因为我很不安。」 我低着头回应, 「当我独处时,就会想很多事。」 「……这也难怪。」 我没答话,学姐见我沉默不语,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地陪在一旁。 失去主角的这出《鹿鸣馆》,当初原本提议要中止。虽然这原本是我渴望获得的角色,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失去斗志,连是否还能继续参与社团活动,是否还拥有热情,自己都已经搞不清楚。 有人提出「追悼公演」的建议。 众人的眼泪,以及思念御园的声音,似乎都因为这句话而凝聚在一起。因为要哀悼她的死,所以不该中止,而是应该举行一场追悼公演,这正是御园的遗志不是吗?舞台剧并未中止,而是延期,于三月的毕业典礼后上演。 如果是朝子的台词,我在高一时就已经能熟背。当时我看着脚本,心里无限憧憬。「她们是好朋友,所以女主角非岚莫属」,面对众人推举我的声浪,我当然也能加以拒绝。此时我之所以站上舞台,全是出自个人的意愿,无从推托。 隔了一会儿后,学姐说: 「御园应该也会很高兴吧。每当岚受人夸奖时,她就像自己受夸奖似的开心。」 「……应该不会吧。」 不对,才不是这样呢。 老师在舞台前挥着手,要演员们停下。为什么会这样?老师警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可是却像在体内产生回响。 学姐诧异地望着我的脸,我身上这件朝子的礼服,从衣袖露出的廉价蕾丝,磨得手腕隐隐作痛。从第三幕开始是洋装扮相,不过第一、二幕所穿的和服,都是浅仓学姐和御园自己提供,她们都是跟自己的母亲借来的。而我要穿的,是御园先前穿的淡紫色和服。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件衣服请拿去穿吧。」 御园的丧礼结束后不久,她的父母来到学校。在一旁看话剧社练习的御园母亲,似乎难忍心中的悲戚,频频眨眼,在御园父亲的臂弯里哭泣,红着眼面向我。 她递上先前御园从家里带来的淡紫色和服,对我说: 「我听说你担任女主角-心里很高兴,特地拿来借你,如果你能代替那孩子穿上它,她一定也很高兴。」 接着御园的母亲告诉我一件事。 其实是她建议御园竞演女主角,还对她说,要拥有远大的梦想,要是选上了,他们会休业一天,专程去看演出。 她还告诉我,当时女儿摇头说:「这怎么行呢,我会和岚变成竞争对手。」她极力说服女儿,「所谓的好朋友,同时也是好的竞争对手。」并附上她常说的一句话:「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 「让你们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痕,真对不起。」她执起我的手,频频啜泣。 摆在排演场地角落的那件漂亮淡紫色和服,我无法正视。 「御园应该不希望我穿上它。」 我喃喃低语,心痛欲裂。「才没这回事呢。」学姐在一旁安慰我,听到她那温柔的声音,好想向她撒娇,我实在很任性。尽管自己心里明白,但只要没极力忍住,泪水便会夺眶而出。 「在参加选角会之前,我曾经听御园说过一句话,『一定赢不了我的。』当时她很开心地笑着这么说,一旁的人听了,也笑着说『说得也是』。我们已经不是好朋友,而且我和她不一样,不像她那么有人缘,因为我总是任性妄为。」 我面向前方不断说着,学姐一脸惊诧地望着我, 原本不想讲这么多,但我知道自己此时相当脆弱。不过,还有许多事我无法在众人面前说,死也不能说。例如我对御园做了什么,以及我是如何看待御园。 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7 我应该没理由和御园见面才对。 一开始听闻委托的事情时,我心想,她应该不想和我见面,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尽管我百般焦急地向使者委托,但我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御园应该不会见我,我会被她拒绝。 第一次见面当天,我告诉步美自己的手机号码,后来他真的打电话给我。不是用手机拨打,而是用一般电话,上次见面时,也是我单方面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我并不是在和他交朋友,自始至终,他的身分都不是涩谷步美,而是使者,我感觉到这当中有明显的区隔。 「她说愿意见你。」 只有说话口吻仍维持同龄人们之间所用的一般语气,听完他的回复,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 「地点是位于品川的一家饭店,日期是接下来的满月之夜。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详细的地址,到时候六点在那里的大厅会合。」 「你见过御园了吗?」 感觉电话那头的他,似乎正屏住呼吸。隔了一会儿,他才回答:「见过了。」 我阖上眼,意识几乎就这样远去。我到底想做什么,我有勇气和她见面吗,我是否已经做好被痛骂、憎恨的准备?一旦机会来到面前,我突然紧张了起来。 我感觉到他的声音没有半点虚假:御园要和我见面。 在前往饭店的电车上,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怕鬼的念头。由于居中安排的使者是我认识的男孩,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现在我真正害怕的,是活生生的御园,而不是鬼魂。 其实我很想逃离。御园会怎么看我?我和她见面,到底想做什么?光想就觉得心情沉重。 像之前第一次和步美约见面时也是如此,从我们居住的市中心外围住宅街,到他指定的场所,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此郑重其事,选在这么远的地方,仿佛在告诉我,这可不是游戏。这么远的距离,的确不必担心会被同校的学生们撞见。之后我有几次在学校里看到步美,或是与他擦身而过,他似乎也都特别注意,和我没任何目光交会。 他指定的那家大饭店,果然就像我上网查询的一样气派,与几年前我和父母到夏威夷旅行时住的饭店很类似。 之前乍听饭店时,我还对自己和男生约在那里见面隐隐感到不安,但现在只觉得这个念头很滑稽,因为这里的气氛根本不像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早已在里头等候的步美,把钥匙递到我手中。 他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差点就过了约定好的时间。我在品川车站下车后,一直犹豫该不该来,好几次差点就要往回走,我感觉他似乎已看透我的心思,于是我问了一句「御园已经到了吗」,以此含糊带过。 步美点头。 「在七楼的七〇七号室,我会陪你搭电梯到七楼。」 「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和御园单独会面的地点,不想让别人靠近。和他并肩而行,感觉就像是对御园的背叛。 步美望着以强硬口吻回答的我,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那你就自己去吧」。 「时间是从现在到一早太阳升起,我会在底下等你,谈完后再到楼下找我。」 「嗯。」 我搭上电梯,按下七楼的按钮,但内心仍拿不定主意。此刻我仍想逃走。要是我这么做会怎样?如果回到楼下,步美人就在那里,他会大发雷霆,把我抓住吗? 或是我假装和御园见面,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一直撑到隔天早上呢?要是我放御园鸽子,这样也算用掉「一次」机会吗?算就此夺走御园的机会吗? 不同于没进食所引发的胃痛,有另一种痛楚贯穿我全身。 自从御园死后,这种痛楚一直如影随形。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我感觉它呈现漆黑的颜色。仿佛燃烧轮胎或橡胶时冒出的浓浓黑烟,烟雾弥漫的环绕在我四周。是我被黑烟吞没,还是黑烟从我体内冒出,这当中的分界模糊不清。 抵达七楼后,我走在铺有地毯的走廊上,来到御园所在的房门前,刹那间,原本黑暗阴沉的心情,就像被擦除干净般,豁然开朗。 我突然有所觉悟。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不过,御园仍旧同意将自己仅只「一次」的机会用在我身上。 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 御园和她母亲说过的话,最后让我拿定主意。 我伸手敲门。 没人回应,我插入钥匙。正当我准备推开门时,有人早一步从房内开了门。 我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对方同样也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要是没紧咬着嘴唇,我怕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一直没说话,而表情逐渐转为平静的御园则是看着我微笑,「你瘦了呢。」 8 我满脑子只想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做那种事? 为什么我要向使者委托? 为什么在守灵的那一晚,我会向她母亲提出「我可以见御园一面吗」的请求呢? 御园的身体将会火葬,就此消失,我不敢相信有这种事,对此深感厌恶,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原状。爷爷过世时,我还能向躺在棺木里的他做最后的道别。他就像沉睡般阖上双眼,但肤色、眼皮的皱纹,都和在世时截然不同。我伸手碰触,感觉又硬又冷,吓了我一大跳。然后才就此死心,明白爷爷已不在人世。 御园应该还活着吧,我希望他们能让我死心。 御园的母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泪流满面地摇着头,将我搂进怀中。她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看起来无限感伤。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明明是我,但她却向我道歉。 「因为她发生车祸,没办法再和你见面了。岚,对不起。」 当时我不懂话中的意思,宛如被她母亲的哀伤和眼泪感染般,也跟着泪流不止。就像发烧时一样,脑中无法思索。 御园被车撞飞时,身体变成怎样?听说她血流一地,她的头部是以多大的力道撞向地面?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她的头、脸、身体轮廓,有没有因车祸而变成什么样。想到这里,全身便颤抖不停,我没资格和御园见面。 但现在…… 站在饭店的明亮灯光下,面带微笑的御园,她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像我们闹翻前,仍是好朋友的那时候一样,看起来明亮耀眼。 「知道使者竟然是步美时,你有没有吓一跳?」 御园穿着制服,她请我入内,提到了他的名字。先前她常兴奋地说「我和他擦身而过」、「他身上有牛奶的气味」、「他好帅」……当时的说话口吻,和现在没有两样。 「我好兴奋喔,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现在变成这样,很不甘心,但没想到竟然有机会和他说话。当面和他说过话之后,你不觉得他说起话来,比其他男同学要成熟多了吗?岚,你和步美取得联系,那表示你们彼此交换过电话号码罗?」 「是啊。」 我在她的套话下,不小心这样回答,接着我急忙补充: 「不过,只有我告诉他号码,没听他提过自己的。」 「这样啊……那还是很令人羡慕啊。」 「你和他说过话吗?」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为了封口,而想夺走御园「唯一」的机会,但如果御园已经告诉步美,那一切就全完了,之前我完全没想到这点。我焦急地询问,但她只是嫣然一笑。 「聊了一些。」 看她那心花怒放的表情,我顿时松了口气。她看起来,仿佛连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对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毫不知情,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很难过。 她骑单车从坡道上跌落,到撞车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可能只有短短一瞬间吧。从当时到现在这段时间的经过,她又是怎么看待呢?她该不会是听使者步美说了,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吧?若真是这样,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为什么?」在出声的同时,我的喉咙在颤抖。 御园收起微笑,转为认真的神情。她的目光与一开始开门,对我说「你瘦了呢」的时候一样。 「御园,听说你在救护车上时,曾叫过我的名字,而且还说了一句『岚,为什么』,你记得吗?」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见我吗?我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说过吧。因为自从我们的关系变尴尬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事。想和你重舍往日情谊。」 我不发一语,几乎完全屏住呼吸,注视着御园,很怕她脸上会流露出何种情感。在她这样问我时,我便已经察觉。打从刚才起,她的语气便不带一丝责备。御园大概不知道是我做的,可能那天她在「饮水处」与那位阿姨见面时,也没发现有水流出,没看到我逃离的背影。 对我临时起意的杀意,浑然未觉,现在她一定也完全没料到。 在来这里之前,我心中抱定的念头,就此扑了个空,不知如何是好,但我的视线还是没从御园脸上移开。 对不起这句话,迟迟说不出口。突然有股冲动涌上心头,想向她坦言一切,我急忙将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这里道歉,是何等任性妄为的行径啊。 我这才明白,先前失去机会坦白的我,之所以想在这里说出自己一直埋在心中的秘密,其实并不是为了却园。我发现,其实是想让自己解脱,因为御园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真的将就此和她天人永隔,其实是想将自己不必要背负的沉重负荷,改放在她肩上,由她来承担,要赐予御园比之前更沉重的悲伤和绝望。 「……你为什么要见我?」 为什么要接受我的要求?御园摇了摇头。 「这是我要问的才对,步美同学也说,要找出使者,应该很不容易。我周遭的人们当中,为了见我而这么努力的,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了。」 「才没有呢。」 「是真的,当初参加社团时,我也曾向大家说过使者的事,但实际会去找寻的人,可能就只有你了。当然了,我爸妈应该不知道使者的事,所以我很想见你。其实,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有事要拜托我?」 「嗯。」 御园露出难为情的微笑, 「我希望你帮我处理我的漫画书。」 当她口中说出「漫画」这两个字时,我为之一愣。「抱歉,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她在我面前双手合十,做出请求的姿势。 「我瞒着爸妈,把收藏品全藏在房间的上层橱柜里。有同人志、bl这类书籍,要是被发现铁定完蛋,所以我想在被发现之前先处理掉,但我万万没料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我家不是禁止买漫画吗?我妈要是看到那么刺激的东西,一定会吓坏的。岚,你可以在穿帮前,想办法帮我回收掉吗?你和我嗜好相同,所以这件事我也只能请你帮忙了。」 「就只是为了这种事?」 我本来打算,就算被臭骂,被责备,也要彻底和她说清楚,然而……御园见我不发一语地呆立原地,鼓起腮帮子,以鼓励我似的开朗口吻回答:「别这么说嘛,对我来说,这可是件大事呢。」 「拜托你了,岚!」 说到演技,她有大明星的水准,我远远不及。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存在于我心中的黑暗情感漩涡,到现在仍当我是挚友。 我胸口紧缩,几乎无法呼吸。在这种痛苦折磨下,虽然极力想压抑,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我没资格哭。更别说是把已死的御园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哭泣。明知不能这么做,泪水和哭声却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对不起,御园。」 不管我说再多遍都不够,怎么可能会够呢。 「岚,怎么啦?怎么啦?」 御园原本不知所措,但后来也跟着哭了起来,声音一点都不输我,两个人都哭了。我一再道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根本没办法向她坦白一切,忏悔、告白这种行为,是犯下重大恶行之人自私的想法。 只有「对不起」这句话,沉闷地不断反复。 我所做的事,以及我对她的情感,将一辈子跟着我,我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即将以开朗的心踏上旅程,不能因我的自私而绊住她。 9 「可以代我向步美同学问句话吗?就问他『有留言吗?』」 送我离开房间时,御园这么说。「留言?」我问,她指着自己说:「给我的。」 「你要是问到了,日后再告诉我。」 「我知道了。」 像透明的光线般,脸上泛着浅笑的御园,朝我挥手,「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消失的模样。」听她这样说,我全身为之僵硬。不管再怎么擦拭,还是不断渗出的泪水,渗进因过度擦拭而发疼的眼睑中。 「你不能就这样和我一起逃走吗?」我问。御园看起来和生前没有两样,她笑着回应:「好像天一亮,我就会消失了。」 「日后再见了。」 御园最后留下这句话。 搭电梯来到一楼后,我看到步美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他似乎正在看书,一发现我走近,他马上抬起头,神情略显吃惊。他望着手表,站起身问:「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 「御园说不想让我看到她消失的模样。」 我回完话后,觉得鼻头一酸,眼眶又红了。由于刚才大哭了一场,现在动不动就会流泪。为了加以掩饰,我别过脸去,向他询问: 「御园要我问你,是不是有她的留言。我答应她,日后再见面的话,会转告她。」 步美眼中微微一亮,一副像是早有准备、心领种会的模样。正当我对此感到纳闷时,他早一步回答: 「她要我转告你『路面并没有结冻喔』。」 我原本一直极力压抑的泪水,顿时像是连同眼珠一起结冻般退去,舌头就像打结似的,隔了好久才发出一声「咦」。 犹如一针刺下后所感到的痛楚,我的声音在传进耳朵后,才逐渐变得鲜明。 步美的表情仍旧不变。 那不是他要给御园的留言,而是御园托他转达的留言,我在无从逃避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也许他只是代为转告,没细问话中的含义。步美注视着我,似乎对我的激烈反应颇为诧异,但他仍旧神色平静。 「御园同学拜托过我,她说今天结束后,岚同学要是问『有留言吗』,就请我转告你。如果你什么也没问,那我就忘了这件事吧。」 岚同学? 他叫唤我的声音,只能从他嘴巴的动作看得出像足在叫我,但听起来无比遥远,模糊不清。我浑身的力气从双膝泄去,整个人快要瘫软在地。我捣着嘴,几乎要往前倾倒,步美发现异状,伸手想要扶我,「岚同学。」他再次开口喊了一声。 我瞪大眼睛到连眼眶都觉得有点疼痛,感觉就像不足我自己的眼睛似的。我立即折返,准备往电梯的方向冲去,但步美伸手拦住了我。 我拨开他的手,大叫一声:「放开我!」 放开我!让我再见御园一面! 「岚同学!」 步美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身体像是被另一根和刚才不一样的针给扎中般,顿时清醒了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挣扎,想从步美手中挣脱。他看起来瘦弱的手臂,以意想不到的强劲力道阻止了我。 「让我去,让我再去见御园一面……一下子就好。」 他以为难的口吻说「没办法」,我一再拭泪的脸颊就像抽搐般,隐隐作痛,「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断大喊。 既然这样,那请你代替我去,请你去陪御园。 「如果御园还在这里的话,涩谷同学,在她消失之前,请你陪在她身旁。你是使者,应该没关系吧?求求你,请你去陪御园!」 路面并没有结冻喔。 御园知道。 知道我怀有恶意,知道我那天夜里临时起意,故意放水流了一地。 她死后,我在沉重的懊悔和自责下,拼命向众人询问御园的情况。问过老师、负责侦察的员警、「饮水处」的那位阿姨。御园之所以会丧命,不就是因为那天路面的水结冻吗?不就是因为水龙头的水流出吗? 但我得到的回答,却是当天并没有水流出,路面也没结冻。那起意外一定是因为煞车故障所致,和水或冰无关。我转开的水龙头,最后似乎被某人转紧,到早上时已经没留下任何水流的痕迹。 御园发生事故,是偶然的不幸遭遇。就在我怀有恶意的相同地点,如同是我刻意安排似的,她就此丧命。 正因为这样我才害怕。 ……岚,为什么? 当时这样低语的御园,如果那晚目睹了我的行径,应该会将自己的死因归咎到我头上才对。死神瞬间来访,她在滑落坡道时,一定在心里想,是我害死了她。但这是误会。对我产生误会的御园,如果透过使者,向前来见她的其他人透露此事的话……所以我拼了命找寻使者,不让任何人比我早一步见到她。 我得向御园承认自己当时确实临时起了杀意。但这样也无所谓,我今天就是来向御园解释,消弭这项误会。 但事后细想,御园目睹我放水的行径,之后怎么可能没把水龙头转紧呢?是谁把水龙头的水转紧呢?「饮水处」的那位阿姨很肯定的对我说,那天晚上没水流出。她没说自己关紧水龙头,也没说有人放水。那位阿姨因狗吠而出外查看时看到御园,当时御园会不会正望着我逃离的背影,以及流向地面的水,才刚将水龙头转紧呢?若不是这样,她不可能会在目睹这一切后,隔天早上仍照旧骑车行经那条坡道。如果不是她事先已经把水转紧的话…… 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御园确实知道这事是我做的,但她却没当面跟我说。她避开这尴尬的话题,透过向第三者留言的方式转告我。 她没认真地面对我。 当我发觉此事时,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她说自己藏在房间橱柜里的书本,一定不存在,我有这样的预感。演技足以媲美大明星的御园,她那自然的举止,这次真的把我骗倒了。与其最后在尴尬的气氛下度过,她宁可选择什么都没发生。她一直保持开朗的心,不想与我有任何瓜葛。 我不知道自己脑中拼凑的推论是否正确。 这次我真的再也没办法与她见面了,也无法再与她有任何交谈。而我用来推卸责任的谢罪之词,最后也没向她传达。 我们什么重要的事也没说,净说些无谓的琐事,就这样从昨晚聊到今天,全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她丧命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我的行为所致,但为什么御园就非得在那坡道下丧命不可呢?这当中的偶然和必然,究竟有多深的关联性呢? 又有谁能断言,不是我对御园的诅咒害死了她呢?我感到歉疚,因此她死后,我仍想见她一面。御园也一样,她会认为自己不是因我而死吗? 不想与我谈这件事的御园,只留下一句简短的事实描述,「路面并没有结冻。」她没明说自己是否看到了我,是否关紧了水龙头,所以她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留言,我也不得而知。 她是看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杀害了她,基于一份善心,为了化解误会,让我明白事故造成的原因不在我,才刻意留言吗? 还是说,她在指责我丑陋的内心杀害了她? 也许她这句话有撇清关系的意思,用来表示她的生死与我的行为无关,如今真相我已经无法得知。 如果我今天坦白告诉她我所做的事,并向她道歉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告诉我留言的事。先将留言寄放在步美心中,不管我们后来的气氛会变得尴尬还是紧绷,或许最后还是能展开「挚友」间的对谈。可以坦言彼此的心里话,化消误会,道歉,然后就此道别。或许无法完全恢复往日的情谊,但最后一定会有短暂的片刻能回归昔日的友好关系。这难得的机会,我却自己放弃。 御园已经不把我当朋友看,就这样再次前往我们心灵无法相通的地方,甚至不给我赎罪的机会。 对不起,御园。 我出声说。 比起刚才在房间里站在她面前,此时感觉更为真切,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赢不了我的。 当我说出自己曾听御园讲过这句话时,一旁的浅仓学姐以惊讶的友情望着我。她蹙起眉头对我说:「不是这样吧?」 「她说的不是『我』 (watashi),而是『岚』(arashi)吧?」 学姐侧着头这么说,我闻言后大吃一惊。 「说到这个,当时我也听过,她常说『我一定赢不了岚的』。她是你的好朋友,你要相信她。」 我到底对御园做了什么?我就像是个任性的小孩,只用自己想看的观点去看周遭的一切,完全不信任御园。 她今天和我见过面,原本有重修旧好的机会,但我又再次搞砸,就像是又杀了她一次。而这次,御园真的死了。 「岚同学,你还好吧?」 我听见步美的声音,再次把他的手推开,重复说了一遍「求求你,代替我去吧」。 「去见她。」 因为她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我不断呜咽,接着是不断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御园,我完全赢不了你。 现在你已经弃我而去,我却还在想这种事,说来实在有点奇怪,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明白我总是图自己方便,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会倚赖你对我的好,而害死了你。 感觉得到我令步美为难,我一面向他道歉,一面以绝望的眼神凝望饭店大门外逐渐转亮的天色。尽管是寒冷的冬夜,太阳依旧静静升起,犹如要融解冰冷的空气般,旭日东升。 我迷蒙的泪眼,因阳光而感到刺痛。我用全身去厌受这场与御园的道别,回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诚心祈盼不把我当罪人看的御园,今后能忘了我,前往一处祥和安稳之地。 等侯者的心得 「你有想见的人吧?」 当老太太以缓慢的口吻询问时,我说不出话来。事后反省,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与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这样的空档显得意味深长。 「果然没错。」 我明明没回答,老太太却暗自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终于回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笨拙。老太太仍面带微笑,「我就是感觉得出来。」 1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就像落枕一样。 那种像肌肉酸痛似的疼痛,过了几天依旧没改善,甚至从脖子扩散到整个背部。虽然有点在意,但倒也还不至于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就这么搁着不管,结果在加班时,一股远非之前所能比拟,像痉挛般的剧痛,突然向我袭来。 实在非常恐怖。 在空无一人的楼层,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我却仍大叫一声「好痛」。连呼吸都有困难,身体靠在客用的沙发上,就这样再也无法起身。我抬起迷蒙的视线,望向壁钟,时针已过半夜一点。虽然有点犹豫,但我最后还是打电话给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大桥。虽然分属不同部门,但听说他最近工作交期快到了,也许他还在下两楼的楼层里加班。 尽管不时会在公司里碰面,但我已经很久没主动跟他联络。大桥人还在公司里,感觉得出他接电话时颇为惊讶,但听我说明情况后,他立刻便上楼来看我。 「嗨……」 我趴在沙发上,微微抬头,大桥看我这副模样,微微蹙眉。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他不带情绪地向我确认「会不会痛」、「能走吗?」当他问我「最近有好好睡觉吗?」我回答他,这三天来只睡了六小时,他听了之后叹了口气。尽管我一再阻止他,说用不着那么夸张,但他还是置若罔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大桥让我扶着他的肩,帮我坐进救护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坐救护车。第一次是随行,至于当病患,这还是第一次。 我让无法动弹的肩膀往前靠,勉强坐下,还不至于无法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样的疼痛,对于这些症状我都能以清晰的口吻说明,这令我感到有些歉疚。对于响着警笛火速赶至的救护队员,以及通知他们的大桥来说,一定都希望我是重症患者。 救护车并未就此驶离,而是一直停靠在公司前。在车内听我说明的救护队员们,从我的手指测量血氧浓度,问我有何病历、有无宿疾,并问我「这样做得到吗?」、「那样做得到吗?」要我做几个手臂弯曲、伸展的动作,最后说了句「研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我虽然感到疼痛,但他们指示的动作,大致都能做到,而且我也没得过什么重病。 「研判必须由整形外科诊疗,不过现在就算搭救护车送医,也不确定是否有专业医师驻守,搞不好今天不能对您做任何处理,您只会平白多花一笔钱,既然这样,不如明天一早您再到专门的医院求诊。」 虽然研判不具急迫性,不过队员们的声音没有任何不悦,倒不如说他们相当诚实。 「等到明天早上,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呢?他该不会是内脏出了毛病,问题显现在背部吧?」 大桥以冷静的语气询问,虽然这是我自己的事,但听了之后差点笑了出来。然而,救护队员也和大桥一样,一脸正色地回答「应该不会」,并说明依据。 在文件上签完名,走下救护车后,我问大桥:「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恶作剧通报。」曾在电视广告中看过醉汉叫救护车当计程车用,或是有人打一一〇通报,想要他们代为照顾小孩。 大桥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虽然我一再说不用,但他还是强硬地叫了一辆计程车送我回公寓。我告诉司机地址后,大桥向我喃喃低语:「你果然还是没搬。」已经死心的人所说的话,总是如此冰冷,不带任何情感。这七年来,大桥一直劝我搬家,前后不知已经说过几遍,但我都不予理会。 「那间公寓有三间房,而且房租超便宜,实在舍不得搬。」 「你可别工作过度啊,没必要那么拼命吧?」 「大桥,你自己才是吧,工作到这么晚,久美子和孩子没关系吗?」 「我是因为工作交期快到了,平时都会准时回家。」 我们在影像相关机器的公司上班,总公司位在大阪,在业界占有固定的销售业绩,员工的薪水也不错,但工作环境实在乏善可陈。公司内甚至有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说我们的员工三十岁盖房子,四十岁造坟墓。 大桥一路陪我从公寓大门走进,扶我走进房间后,让我坐在沙发上,沙发上还摆着前一天换下的衣服。在日光灯的照明下,他望着室内的情形咕哝了句「还真乱呢」。 「你干嘛这么拼命呢?像今天,你们部门又是你最后一个走,对吧?」 「在一个小时前,我的其他部下也在。」 「快点结婚吧。」 这句话虽然唐突,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说。我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大桥,他脸上表情扭曲。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啦?有七年了吧?」 「没错。」 「前不久我才又细数过一递,整整七年,辉梨已经不会回来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被骗了。」 大桥望着餐桌,上面只摆了电视遥控器,以及昨天吃完的超商便当空盒,我阖上眼。 我邂逅辉梨时,大桥还没有孩子,也尚未结婚。我们一起读研究所、出社会就职,经过三年的历练,终于熟悉工作上的事务,精神方面也开始比较能放松。 我睁开眼,大桥真是个好人。我从国中时代起,就一直是众人眼中一板一眼、正经八百的异类,就只有他会找我一起出外游玩、喝酒。他那工整的五官,年轻的气色,给人的印象和当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结婚后,下巴确实长肉了,微笑时浮现的法令纹,已不再消失,我们确实也有了年纪。 七年是吧…… 像在回味似的低语后,为了不想让气氛变得沉闷,我主动开口: 「如果生了小孩的话,算一算都可以上小学了。」 「不光是这样,如果已经结婚的话,过了这么多年,做丈夫的都可以杀掉妻子了。」 我的回答慢了半拍,当我喃喃说了句「真可怕」时,他接着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 「如果结婚对象失踪,另一方在七年后,可以办理死亡手续。以法律的手段正式杀了对方,就此展开新生活,七年的时间就是这么漫长。更何况你们又没结婚,而且那个女人满口谎言。」 「我并不是在等她,其实没这个意思,就只是生活太单调,没任何变化罢了。就算我一直没结婚,那也不是她造成的,是我自己没女人缘。」 我自认这是真心话。 但大桥的眼神无比冷峻,他不发一语,转头望向从客厅就看得到的那间房门紧闭的书房,那是辉梨以前住的房间。 「你要好好去医院接受检查。」 他没看我,只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我的肩膀疼痛,无法到玄关送行,心想好歹也要回卧室睡觉才对,就这样爬下沙发。 大桥刚才提到七年的分界,这件事我也知道。在法律用语上,这叫做宣告失踪,可以请求提出这项判决的,是包含配偶在内的利害关系人。 说到利害关系人…… 对日向辉梨而言,我并不是她的利害关系人。 2 就诊结束后,医生给了一个很普遍的诊断结果——「过劳」,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不想马上回公司,就这样坐在医院的中庭发呆。 医生告知我肩膀的肌肉僵硬,血路受阻。 「这十年来电脑普及,连带使得这种症状也突然增加许多。我会开药和贴布给你,但请先到里头的诊间接受物理疗法的按摩后再回去。」 我应了声「好」,发现自己心里觉得有些沮丧,其实我原本期待会是更严重的疾病。说自己期待生病,听起来实在很怪,这是为什么呢?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结论,因为疾病会产生变化。 我不禁露出苦笑。 昨晚大桥问「你干嘛这么拼命呢」,现在我想到答案了。一定是因为我想把身体搞坏,等待强制被迫进行某种决定。如同他所担心的,我的人生停滞不前。 然而,我理应搞坏的身体,最后却只落得一个再普遍不过的「过劳症」。 尽管有日照,但空气依旧清冷,皮肤感觉得出今天天气绝佳。看完诊后,终于可以松开原本系紧的领带。我摘下眼镜,以手指紧按眉间,这时就像接收到某种讯号般,背后再度感到一阵酸疼。 因为阳光的缘故,模糊的视野看起来宛如处在蒸腾热气中。在冬日的寒空下,感觉就像望着灼热的沙漠,没半点真实感。我的双眼视力,裸视连零点一都不到。 一位老太太从长椅前走过,她的身躯陡然一阵摇晃,我一开始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我的身体马上展开行动。 我奔向她身旁,老太太一只手搭在我身上,另一只手按向自己的喉咙和胸口中间一带,就像打了个嗝似的,重重地咽了口气。 「啊……真是不好意思。」 「您不要紧吧?」 寒冷的中庭里,别无他人。 我发现自己搭在老太太肩上的手中,没拿眼镜。急忙转头寻找,这才发现眼镜倒落在长椅前的地面上。我把老太太扶向长椅,让她坐下后才捡起眼镜,发现镜片上沾满了沙子。 「真不好意思呢,年轻人。」 老太太道歉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突然眼前一黑。」 「您不要紧吧?我去找人来。」 「这是贫血,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应该是这家医院的住院患者,穿着粉红色的病人袍。戴上眼镜后,她的轮廓顿时清楚许多。之前只看得到她的模糊身影,现在重新细看,发现她虽然身材清瘦,但并不会给人柔弱之感,大约七十岁左右。虽然背有些驼,但以她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个子算是相当高。 她气色不佳,就像头部很沉重似的低垂着头,使劲地抓紧我的手。 「请您等一下。」 我回到医院内,在走廊上发现一名护理师。我向她说明情况,一起赶往中庭,那名年轻护理师一见到老太太,便叫唤她的名字,赶往她身边。 「您不要紧吧?怎么了吗?」 「不好意思,只是有点不舒服……」 她刚才说自己是贫血,但此时却紧按着胸口,呻吟着「好痛……」昨天我也同样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好痛」的呻吟声,也许她相当痛苦。想到这里,我很自然地脱口说出「我来帮忙吧」。 护理师抬起脸应了声「嗯」。 多亏刚才接受过治疗,我的背部已经比昨天改善许多。 「先移往温暖的地方吧,这里太冷了,我来帮忙。」 「嗯,说得也是,麻烦您了。」 我让老太太扶着我的肩膀,搀扶她起来,发现她的身体好轻。将她带往与中庭隔着一扇玻璃门的餐厅里,让她坐下后,护理师前去找人来帮忙。 剩下我们两人独处后,老太太问我: 「谢谢你,年轻人,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我想答谢你……」 「不,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我摇着头,这时我猛然想起,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就是我与辉梨第一次相遇那天。当时我也是目睹她突然在我面前昏倒,我向前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久,那名护理师带来一位医生,我将老太太交给护理师照料后,说了声「再见」,正准备就此离去时,老太太叫住了我。 「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不会……」 那位帮我诊治肩膀疼痛的医生,吩咐我一个礼拜后再回诊观察情况,但我自认没帮老太太什么忙,不值得她老惦记着要向我道谢。我早一步摇了摇头,向她说了声「请多保重」。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发现沾在眼镜上的沙粒无法完全清除,用手指轻轻摩擦几下后,发现镜片中央被磨出一个圆形的刮痕。 来到看不到餐厅的走廊转角处,我再次回头。被中庭阳光倾注的窗边明亮耀眼,已经看不到老太太他们的身影。 她不知是否身体状况欠佳,也许已经住院很长一段时间了。她问我下次还会不会到医院来时,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出院的一天。想到刚才还期待生病为自己带来变化,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镜片的白色刮痕,在右眼视野中央形成一道怎样也无法消失的白雾。 3 我与日向辉梨第一次相遇,是九年前的春天,在大桥邀约下前往参加联谊后回家的路上。 大桥当时已经和他现在的太太久美子交往,但他为了替我找女朋友,常举办联谊聚会。 为什么他要这样照顾我?虽说我们有同期之谊,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让他这么欣赏我,不过他以前常说,我那一本正经,却又莫名糊涂的模样,比其他同事有趣多了。 那是三月最后的星期五,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 这便是所谓的春台,从我们在店里结帐的时候起,外头便已经传来呼号风声以及路人的惨叫声。 「土谷,这女孩搭jr线(※国营铁路线。),你送她一程。」 大桥也许是当自己设想周到,指着坐在我身旁的女孩说。在联谊聚会中,他还常调侃我「那不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清纯粉领族吗?」而我在觉得对方可爱之前,倒是先对他感到莫名的佩服,「原来他以为我喜欢这种外表的女孩啊。」 我和大桥同样搭私铁(※民营铁路线。),但我不好辜负他这番美意,于是便应了声「我知道了」,送那位女孩到车站。这时大桥和其他同事都对我说,和对方告别时,问对方的联络方式是一种礼貌,但当时我也没向那名女孩询问。望着她按住随风飘荡的长发,对我说了声「再见」后,便快步消失在验票口对面的身影,我心中颇感遗憾,但这时有另一个更强烈的想法,那就是:又要挨大桥骂了。 我独自一人再次穿过闹街,往私铁车站走去。 这时,一阵比先前都还强劲的大风吹来,传来空气震动的隆隆声。这里不是乡间,而是人来人往的闹街,这里的强风具有好莱坞电影的科幻效果。 那阵风将一块居酒屋的立式看板吹翻,大马路上摆放许多立式看板,传来不知谁的惊呼声。在路上发送传单的员工们,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店内的物品。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痛。我抬起手,动作就像在保护额头般,眯起眼细看,发现一名个头娇小的少女背影,就走在前面。 从她近乎萤光色的亮粉红大衣底下,露出一对修长的细腿,脚下套着一双长度过膝的长靴。她的服装,以及掺有灰色的一头褐发,在这条满是上班族和粉领族的大马路上显得与众不同。重点是她独自一人,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 我走在她身后时,她突然从我视野中消失。 我感到纳闷,将视线往下移。正当我揣测她是不是跌倒了,紧接着下个瞬间,跌倒在地的少女像被风卷起般,整个人甩向右边,一旁正好有个上头写着居酒屋菜单和揽客标语的立式看板。 我正准备大叫「危险」时,已经慢了一步。少女的背影斜倾,额头撞向看板,传出「叩」的一声巨响。「呀——!」的一声惨叫,并不是发自少女口中,而是一名迎面走来的女性。 我倒抽一口气,一面问「你不要紧吧!」一面扶起倒地的少女。在她仰头的那一刻,我后颈鸡皮疙瘩直冒:她的前额破裂,鲜血直冒。一看到暗红的血色,连我自己都快晕了过去。 她双目紧闭,眉头紧蹙的脸,化着浓妆。长得很不自然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涂上糨糊般黏腻的红唇,上头有闪亮的颗粒。这段时间里,她不断发出「唔」的呻吟声。 「你不要紧吧?站得起来吗?」 「嗯……唔……」 她双手还能握拳,涂满指甲油的指甲闪亮。她微微睁眼,上下都画有粗大眼线的眼睛,其实又小又圆,就算睁开,也被涂满的黑色眼线给遮掩住。 那名走近的女子借了一条毛巾给我,我顺势收下,覆在少女的前额上。另一名男子则以手机拨打电话,说要叫救护车来。 我和周遭的人们合力将少女扶向附近一家居酒屋的椅子上。让她仰躺后,她这才发出一声像是话语的「好痛」。 「我想坐着,不要躺下。」 她口齿不清地说。 我担心她的出血会更严重,但她似乎不这么做,便疼痛难耐。鲜血化为好几道线条,从覆在她额头上的毛巾下流出,流过她的脸庞。少女紧紧咬牙,我急忙取出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角。 从她短裙中露出的双腿,为了踩向地面,很自然地往外张。我的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摆,不过她那完全敞开的双腿,离性感相去甚远,我反倒是看着一个年轻女孩被迫在众人面前摆出这种姿势,替她感到难过,不忍卒睹。 「不会有事的,救护车就快来了。」 我说,少女默默点头。 她握拳的手,碰触我按紧毛巾的手。感觉她似乎一直紧握着拳头,手上满是汗水。 救护车抵达,救护队员赶往少女身旁。我正准备离去时,她猛然一把拉住我。 「您是她的同伴吗?」 救护队员询问,我才刚回了一句「不是」,少女便将毛巾从脸上移开。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很轻细的声音。 她被鲜血、泪水、汗水沾湿的眼睛四周,与隔着窗户看到的雨景很类似。仿佛颜料被融解,色彩全掺和在一起,轮廓在水中摇曳。由于覆在眼睛周围的黑色线条已流失变淡,她的圆眼呈现出比刚才更清楚的真正表情,像小动物般的圆眼。 我点点头,被她的目光震慑而动摇。 陪同她到医院的这段路上,我重新端详这名躺在担架上的少女,也许她才十几岁的年纪。 最后一直到她抵达医院接受治疗,我都全程陪同。额头上贴着大纱布的少女,在医院大厅向我鞠躬道谢。 「谢谢您,我还以为我会死呢。」 她的说话速度缓慢,就像刻意放慢似的。而且那四不像的浓妆,让人同时联想到熊猫和狸猫。 「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和联络方式吗?日后我好向您答谢。」 「请写在这上面。」她递出的记事本,和她的大衣一样,是鲜艳的粉红色。我也没细想,就在记事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不过,当时我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后续发展才对。 「土谷先生。」 念出我的姓氏后,少女报上自己的姓名,说她叫日向辉梨。 「呃……是面向日光的日向,光辉的辉,梨子的梨。」 她半开玩笑地做出敬礼的动作,我则是不知如何回应。只点头应了声「喔,这样啊」,便匆匆离开医院。 4 后来辉梨真的打电话来,而且是在隔天晚上。 她说话的口吻生硬,似乎也不太习惯用敬语,但她还是用缓慢而客气的语调邀我一起用餐。 「呃……眼前突然有个满脸是血的女孩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不太有说服力,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你会受伤,并不是你的错……」 「可以让我请您吃顿饭吗?」 我心中对女人的分类用语并不多,不过日向辉梨应该是和大桥口中的清纯粉领族完全不同类型,理应不会对我这样的男人感兴趣才对。也许是因为受伤而慌乱,心里感到不安吧。她在医院里缝了三针,而且是缝在脸上。 「好吧。」 和女人交往的经验,我也不是没有。不过,从学生时代赳,往往都是交由对方主动。对方对我有好感,我就和她交往,而恋情转淡,提出分手要求的,也部是对方。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约会了。 星期日傍晚,我与她约在我家附近的终点车站碰头,不过辉梨对那附近的店家一概不知。 「我是乡下人,所以对东京的一切事物都还不熟。」 她和前天一样,穿着那件亮粉红色的大衣。也许是被血弄脏的缘故,大衣袖口有像是手洗过的痕迹。都已经洗到泛白褪色,但中间还是隐隐浮现出洗不掉的茶褐色线条。 她发现我的视线,难为情地把手靠向胸前。 「我只有这件大衣。」 「你刚到东京不久吗?」 「是的,所以前天您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在这里还没什么朋友。」 「可以问你今年几岁吗?」 「二十岁。我想在这里工作,所以就到东京来了。」 看她那华丽的妆扮,与走在一旁的我显得很不搭调,特别引人侧目,她看起来不像是乡下人。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气氛轻松的义大利餐厅,我在店里说出对她的看法后,辉梨开心地搔着脸颊。她那隐藏在刘海里,像是要遮掩额头般的纱布,自得引人注意。 「是吗?可是我没什么自信。我那些住在乡下的朋友们,个个都是这样的打扮。」 「你是哪里人?」 「……堉玉县。」 「那也不会很远嘛。」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 我听她回答,觉得她那缓慢的语调好像带有某个地方的口音。公司里也有好几个同事是埼玉县人,但他们都没给我这种感觉。 「土谷先生,您一直都住这里吗?」 「不,我是上大学才开始来东京,所以也来了快十年。」 「大学!」 辉梨双手抵向唇前,一对小眼圆睁。 「您头脑一定很好。」 「会吗?」 现在大学愈来愈像游乐园了,这件事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根本不值得被这么尊敬,她的反应令我吃惊。 我们的话题接着改为嗜好、家人、朋友、工作。辉梨看起来好像很爱讲话,但她却只是在一旁聆听,一脸认真地听我说话,频频点头称是。 其实我根本称不上有什么嗜好,假日大多是看电影度过,当我告诉辉梨这件事时,没想到她竟然高喊一声「真好!」 「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去看一部卡通片,那是我最后一次看电影。原来如此,东京有很多电影院对吧?」 「你很少看吗?」 「嗯,最近哪部电影好看?」 「有一部丹麦的电影,不过有点疯狂……」 话说出口后,我很后悔,觉得向一位对电影不感兴趣的女孩说出这部电影的名称,并不恰当,但辉梨却转了转眼睛问「丹麦在哪里?」流露出纯真的反应。 那并非不悦的反应。 人在说话时,装懂很容易,但要承认自己不懂,却很难办到,不论是从事技术类的工作,还是参加联谊,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辉梨告诉我,她来到东京后,便毫无意义的在东京都厅附近闲晃。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只是想看高楼大厦。 「想到自己真的来到东京,我感动得都快哭了。啊……跟傻瓜一样,但我是说真的。像现在和土谷先生您一起吃饭,我也觉得高兴,像在作梦一样,感觉土谷先生您很有都市人的味道。」 「都市人?我?」 「嗯。」 辉梨点头,表情非常认真。她没半点开玩笑的感觉,回答「因为你的西装很帅气」。从来没人当面夸赞我的外表,一时令我感到不知所措。「西装?」我反问,辉梨用力点头。 「穿西装工作的男人最帅了,不是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 「是吗?」 她沉陷在眼线中的圆眼眨了几下,「嗯……」她侧着头,隔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的确,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这么想,不过,土谷先生的长相我很喜欢。您救我的时候,我心里小鹿乱撞呢。」 我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她似乎也不期待我有反应,「这个好好吃喔。」边吃着重口味的义大利面,边面带微笑,一脸开心的模样。 结帐时,我一再说要各付各的,但她却坚持不让步。 「我找你出来,是要答谢你,如果让你出钱,那就没意义了。」 让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请客,令人感到难为情,但如果非得这样她才满意,那就由她吧。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从柜台前走来,「土谷先生,」她打开手上的粉红色钱包,露出里头的零钱。 「对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您借我三百圆?前天在医院里,因为没带健保卡,付了一大笔押金……我之后一定会还的。等明天打工的地方确定了,到那里上班后,一定很快就有钱了。」 「没关系的。」 我反射性地朝收银机上的数字望了一眼,三千三百圆。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她一开始只点了一杯柳橙汁,喝完后也一直没续杯,服务生建议她点甜点,她朝菜单端详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谢绝。现在回想,她可能一直在打肿脸充胖子。 「你有多少钱?」 明知这样没礼貌,但我还是开口询问,神色慌乱的她回答「刚好只剩三千圆」。表情透露她所言不假。 「没关系,我来出。」「不,不可以,只要借我三百圆就好了。」 「可是你……」我们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由我付帐,辉梨垂头丧气。步出店门外时,她以沙哑的声音向我道歉。 「下次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用了,况且,你要是身上的钱全用来付帐,不就没办法回去了吗?」 「真的很对不起。」 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那三千圆是她的全部家当。回到车站后,我问她目前的住处,辉梨微笑着要我不用替她担心。 「今天我打算在这里打发一些时间再回去。」 「是吗?可是已经很晚了呢。」 她才刚受过伤,教人替她担心,辉梨用力摇头。 「没关系的,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 「那就再见罗。」 辉梨朝通过验票口的我挥手喊着「谢谢你!」走了几步后回头,发现她仍站在原地。想到她可能是打算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我为止,我突然莫名感到一阵心痛。她微笑的脸庞无比开朗,就连额头上贴的纱布看起来也不觉得突兀,似乎很开心。 她到底住哪儿呢?这件事令人在意。不过,隔天开始工作后,我完全没想到要和她联络。 到了星期三,辉梨传了封电子邮件给我。令人意外的是,信中很少使用火星文,内容提到她看完我推荐的丹麦电影后,泪流满面。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这样的电影。土谷先生,你真厉害。」 想到她有可能是用仅剩的三千圆财产去租dvd来看,我内心欣喜不已。 犹豫再三后,我邀她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不是丹麦电影,而是最近众人讨论热烈的日本电影。我和她联络,问她是否喜欢这位导演。隔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回信,信中很歉疚地写着「我现在还没能力还您那笔钱」。 我不禁莞尔。 才刚认识不久,我便敢毫不迟疑的大胆约她出去。钱的事不重要,一起去吧,电影就快下档了,我这么说服她。接着她回电,「其实我很想去」 手里拿着爆米花和可乐看电影,确实很像约会。辉梨就座后,一把抓起影城到处都有贩售的爆米花送入口中,以夸张的声音大叫「好好吃哦!」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爆米花。」 她眼中闪耀着光辉。 电影播放到一半时,原本拼命吃爆米花的辉梨,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知道不是爆米花吃光了,而是她正专注地望着大银幕。电影来到尾声时,传来她擤鼻涕的声音。 「土谷先生,我好感动哦。」 电影结束,辉梨在灯光亮起的电影院里说。她脸上的妆又花了,不过眼线只稍稍被泪水晕开。「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她似乎好不容易才拿定主意般,抬起头来。 「像这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我这还是第一次呢。真的很棒,就像连续剧一样。」 「连续剧?」 「嗯,就像连续剧或电影里头的情侣在约会一样,好感动。」 笑靥如花的辉梨,也许是刚看完电影的高涨情绪使然,她眼角泛着泪光,面带微笑,娇羞的以食指拭去泪珠。 我在看到她这个动作的同时,心想:啊,糟糕! 我觉得她好可爱,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感想,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你住哪里?」 经过几次约会后,我终于开口向她询问。 那天,她跟第一次和我见面一样,拎着那个大波士顿包。「我本来想放进投币式置物柜里寄放,但全都客满了。」看她极力解释的模样,我终于起了念头,想把这复杂的情形问个清楚。 辉梨满脸羞红。 要从沉默不语的辉梨口中问出真相,需要时间和毅力。后来她终于噙着眼泪,承认自己一直都辗转在不同的网咖和ktv包厢里过夜。 我并不惊讶。其实我早猜出几分。最早遇见她的那条居酒屋林立的街道上,好像有网咖的看板写着「备有淋浴设施」。 「不过,我现在打工的那家居酒屋,这个月月底就会空出一个房间,可以供我住宿。」 我认识她已经将近两个月,她头顶的褐发已开始变黑。 「你大可告诉我一声啊。」我如此回答,辉梨屈身向前说了句「那是因为……」接着又低下头。 「土谷先生是个正经人,所以我说不出口。这实在太丢脸了。」 这时候马上说「要不要到我家住?」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没那么轻浮,而且我也没自信。我的住处除了客厅和寝室外,还有一间空着的书房,此事从我脑中掠过,但那天我说不出口。 我一直按部就班,等到三个月后才再次提及——当时我们终于开始正式交往,辉梨也到过我家几次——因为她一本正经地将我借她的钱全数归还给我。 从我们第一次出外用餐那天起,她的记事本里写满了「晚餐三千三百圆」、「电影票一千八百圆」、「爆米花三百圆」,全是我出过的钱。当我收到一个褐色信封,里头放了合计两万四千零五十圆的金额时,我简直爱死她了。 「因为钱很重要啊。」 辉梨一脸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宛如放下肩上的重担,松了口气。 当中许多项目都是一开始我想请她的,我收下信封,对里头用红笔写下的明细做了一番细算后说「这个就不用了」、「这时候,我原本就打算请你」,把一些部分删除,只收下剩余的金额。这看在别人眼中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和她一起做这件事,让人乐在其中。 「我们一起住吧。」我说。 后来我向大桥说明我和辉梨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他从头到尾反应冷漠,只回我一句「我看你是被骗了吧?」 「这什么跟什么啊?简直就像投男性所好的爱情喜剧漫画,或是美少女游戏的设定嘛。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现实世界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才不是从天而降呢,倒是我都不知道你对漫画和电玩感兴趣。」 「我才没感兴趣呢,只是用一般常理去推断。」 「话说回来……」大桥皱着眉头说: 「她不是年轻辣妹吗?这种女孩竟然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爆米花吃得津津有味,一般来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吧?一定是装出来的。现今这个时代,哪有这种女人?我看她只是想骗你钱吧?」 「虽然我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夸张……」 也许我是被爱冲昏头了,不过,就算那是讨我欢心的演技,我还是会觉得她很卖力,而就此原谅她。大桥叹了口气。 「总之,让我见她一面吧。她叫什么名字?」 「日向辉梨。」 「这名字可真像稻米或蔬菜的商标名称。」 我常受大桥照顾,他可说是我唯一的好友。为了介绍他给辉梨认识,我告诉辉梨有关大桥的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把一头褐发染成了黑色。 「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是正经人吧?」 与刚认识时相比,辉梨的化妆方式愈来愈自然了。原本与涂黑的眼线同化的眼睛,现在已变得清楚许多。 「在老家,朋友们全都是那样的妆扮,所以我以为那样好,但现在我打工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是这样……况且,我的头发也差不多该重染了。既然要染,干脆就染黑。很怪吗?」 她不安地伸手摸了摸头发,一脸忐忑地仰望我。 「你老说我是正经人,其实我才没那么正经呢。」 「才不会呢,因为你是个正经又杰出的人,所以我也认为自己得正经一点才行。」 辉梨态度坚决的点着头,但似乎仍有点担心,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一再改变角度,端详自己的模样。因为头发染黑,她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大桥、久美子、我,还有辉梨,我们四人一起出外用餐。辉梨鞠躬说「土谷先生总是对我多方关照」时,声音又细又紧张,听了惹人怜惜。 她给人的印象好像还不错。原本就个性开朗的久美子,以爽朗的口吻对大桥说「她看起来很乖巧啊」,厌觉得出她这句话令辉梨原本双肩紧绷的力气就此放松。 「辉梨,真是抱歉,他这个人自己在瞎操心。说什么现在这种时代,不可能有你这种纯情的女孩,还说什么第一次吃爆米花。」 「咦!」 辉梨的表情骤变,转头望向我。 「不会吧!土谷先生,你是这样说的吗?我真不敢相信。」 情感常显现脸上的辉梨,脸泛潮红,一路红至耳根。她环视我们的脸,慌张地订正说: 「因为那是焦糖口味。」 她接着说出的话,令我们三人一时都听傻了眼。 「因为那是加了焦糖的爆米花,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口味。」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后,双手覆在脸颊上,我愣得说不出话来。最早笑出声的人是久美子。 「太好笑了,你可真是个天然呆呢!」 在久美子不带半点嘲讽的愉悦大笑下,这次反倒是换辉梨为之一愣。「喂,久美子。」大桥出声制止,不过在久美子的带动下,他脸上也泛着笑意。可能也是几杯黄汤下肚的缘故,久美子、大桥、辉梨三人,接下来就这样打开了话匣。 道别时,久美子挥着手对她说「要幸福喔!」辉梨就像不愿输她似的,也用力挥手应了一声「我会的!」等到再也看不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后,辉梨才腼腆地笑着说「她叫我要幸福呢」。 后来又和大桥他们聚餐过几次,甚至一起出外旅行,我们还受邀参加他们两人的婚礼。 「我这还是第一次受邀参加婚礼呢。」 感动不已的辉梨,紧抱着一身新娘礼服的久美子,哭得比新人和他们的家人还要大声。 我和她交往两年。 就和辉梨成为一家人吧,那两年的时光,让我下定决心,要让我们的关系更上层楼,可以永远一起为亲人或家人的幸福喜悦。 5 「太好了,又和你见面了。」 尽管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但我一时没意会到对方是在跟我说话。 虽然肩膀的疼痛已经改善许多,但基于一份义务感,我还是前来回诊。不违逆别人交代的事,顺从的一再反复日常的一切,这已渗进我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有人轻拍我肩膀,我回身而望,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星期前在中庭遇见的那位老太太,我发出一声惊呼。 「可以坐你旁边吗?」她问,重新站正。 「请。您后来可一切安好?」 「托您的福,真的很抱歉,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老太太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她右手拎着一个红色网袋,里头装着小颗的橘子。 「要不要吃橘子?就当作是谢礼吧。」 「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正要摇头,但旋即心念一转念,如果只是橘子的话,那倒无妨。我们今天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该不会老太太从那之后每天都算准上次见面的时间带,到这里等我吧? 今天和上礼拜一样是好天气,虽然有日照,但气温仍低。老太太正准备坐在我身旁时,我请她到里头的餐厅去,在一张会反射上午阳光的餐桌上迎面而坐。 「看来,我要是每天没走上一回,恐怕就走不动了。」 她一边剥下橘子皮,仔细地取下连在橘瓣上的白丝,一边这么说,她递给我一颗,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孙子常来看我,那孩子注意力很敏锐。探望过我之后,会确认我能送他走到什么地方。」 「确认?」 「嗯。像是今天能走到医院门口、走到走廊,或是门前。有一次我人不舒服,躺在床上和他道别,结果他就瞒着我跑去跟护理师说,奶奶平时总会送我,但今天却没这么做,会不会是身体状况不佳?我听了之后,心里很懊悔。早知道,我应该每次部不厌其烦地送他离开,陪他走愈远愈好。」 「这样啊。」 「所以我现在都会练习走路。结果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 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有人叫我年轻人,而不是叫我大叔。不过看在她眼中,大部分人应该都还很年轻才对。感觉时间过得好悠哉,好久没这样了。 就在我橘子吃完一半时,老太太问了我一句「你有想见的人吧?」 我没出声。事后反省,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与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这样的空档显得意味深长。 「果然没错。」 我明明没回答,老太太却暗自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终于回了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笨拙。老太太仍面带微笑的说「我就是感觉得出来」 「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就是看得出来。虽然不清楚是否帮得上你的忙,不过年轻人,你可以听我说吗?」 我无法动弹。换作是平时,现在正值上班时间,像这样悠哉地沐浴在阳光下,品尝橘子,感觉很不真实,这种宛如置身梦中的不真实感,在背后驱策我。我用无比认真的声音回答「好」,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明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直接就说好。 老太太莞尔一笑,接着娓娓道来。 「年轻人,你知道使者的事吗?」 回家后,我朝老太太给我的电话号码凝望良久。 开头是东京市外的电话区码,一个平凡无奇的号码。我回想稍早的那番谈话,将记下的便条纸摆在桌上。我躺向沙发,注视着天花板,日光灯的白光渗入眼中。 使者。 那是前所未闻的事,老太太讲了一件荒诞无稽,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的事。所谓的使者,是能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窗口。 由名为使者的人担任窗口,接受委托人的委托,与想见的死者交涉。待确认过死者是否有意愿见面,取得其同意后,就能和死者见面。 老太太要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件事,我可能会觉得扫兴。但老太太在陈述时,神情自然,还一面吃着橘子。 「不过,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如果和某位死者见过面,你这辈子就不能再向使者进行委托了。」 我就只是聆听老太太说明,几乎没做任何回答。拿着一瓣橘子的手,就这样维持原状僵住不动。 老太太吃完橘子后,从病人袍口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擦拭沾了果汁的手指,然后取出一张折好的便条纸,交给了我。我就像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般,收下那张纸,上面写着电话号码。 「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不过这是电话号码,你就收下吧。有人不管怎么找寻,就是找不到,但真的有需要的人,它又会自己送上门来。如今它送到你面前,应该也是一种缘分吧。」 「该走了。」老太太说着,站起身,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就这样迈步离去,我朝她背后轻唤一声「请问……」我觉得自己现在终于可以说话了。 「您也曾经打过这支电话吗?……和死者见过面吗?」 老太太转身。她沐浴在阳光下,自得发亮的脸庞,看不出鼻子嘴巴,只隐隐分辨得出表情。不过她回答「见过」的平静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转头,目光停在房门紧闭的屋内一隅。 七年。 丈夫可以杀掉妻子的年数。 在我因肩膀疼痛而倒下的一个礼拜前,也是从沙发的相同位置望着房门紧闭的那个房间。辉梨突然从我面前消失,已经七年了。 能找的地方我全找遍了,她可能留下的任何提示,我自认已经全都想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卷入什么事件或意外中?我也问过警察,第一年我担心得天天夜不能眠。 一直到多年后,我才考虑到她自己离去的可能性,正确来说,是我终于肯承认这个可能性。 我甩了甩头,做了个深呼吸。 我朝桌子伸手,凝视写有使者联络电话的便条纸。那位老太太没理由骗我。是否真实存在姑且不论,至少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且还说她真的见过。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辉梨为什么从我面前消失。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冷静下来思考,我认为她应该是弃我而去才对。 亲自和我一起找寻辉梨,并和我一起讨论的大桥,过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劝我「忘了她」。并叫我要冷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口吻愈来愈不客气,转为责备起辉梨,说我被她骗了。 时至今日,他仍向我提出忠告,要我忘了她,搬离这里。 我阖上眼。 为什么我还继续住在这里呢?我应该已经不期望辉梨会回到这里才对啊。 可是……我能断言自己完全没一丝这样的念头吗? 辉梨确实是自己离开这里,但会不会是因某个不可抗力而无法回来呢? 这七年来,我想她想得肝肠寸断。尽管理智一再否定,但我内心还是相信她。她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往这方面想,这当中也包括最糟的情况。 她可能已不在人世。 ……你有想见的人吧? 老太太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睁开眼,拿起手机。 6 我在那名坐在长椅上的少年面前停步,他从正在阅读的文库本移开目光,抬起头来。对方所说的地点,确实是这里没错。难道他……我正如此猜测时,他已经早一步站起身,「您是土谷功一先生是吗?」他语气平静地问。 「是的。」 「我接到您的来电,我是使者。」 他长得和我一样高,不过,披着藏青色夹克的身躯,看起来没半点赘肉,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特有的清瘦体格。他眉型俊秀,头发看不出有染色的痕迹,平顺的脸颊线条和一双大眼特别显眼,整体的面貌给人聪明的感觉。 从我打电话时,便觉得对方应对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年少。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可真年轻」,少年也许是早习以为常,点头回应「常有人这么说」。 对方指定碰面的地点,是我遇见老太太的那家医院中庭。 在电话里,完全没提到告诉我电话号码的那位老太太。若说这纯属偶然,感觉未免过于巧合,一时之间,我以为这一切全是那位老太太一手策划,不过我心中也已经有了决定,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们玩到最后吧。 「为什么选在医院?」 「其他地方会比较好吗?」 「不,只是我有点讶异……这里是我常来的医院。你的联络方式,我也是碰巧在这里得知。」 本以为他会有所反应,但少年就只是漠不关心的点头回应「这样啊」。星期六的午后不同于平时,有许多患者在探病的客人陪同下来到中庭,今天到处都没看到那位老太太。 从少年的夹克里,露出亮绿色的圆领t恤。他极为稳重,与他那青涩的外貌显得不太搭调。看我站着,他请我坐在他身旁,继续往下说。 「为您说明一下使者的规则,相信您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过还是顺便作个确认。」 「好。」 他像默背似的说出使者的规则,大致和老太太说的一样。 「有时也会被拒绝吗?」 「会的,像这种情形,我会详细向您报告。」 「就算对方是失踪人口也没关系吗?」我提及此事。 少年抬起头,我们四目对望。隔了一会儿,我接着说: 「我希望你交涉的对象,是我七年前失踪的未婚妻。我向她求婚后,她便说要和朋友出外旅行,就此离家一去不返,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也许是天生容易与人亲近的个性使然,辉梨在东京交了不少朋友。她提过名字的,都是她打工的同事,也曾介绍我给她们认识。 后来辉梨突然说她冬天要到北海道旅行,我当时心想,也许是想趁现在还单身,留下美好的回忆。送她出门时,我对她说了句「路上小心」。 辉梨和来的时候一样,在那个大波士顿包里塞满东西,就这样出门了。 理应是三天两夜的旅行,但到了预定归来的日子,仍不见她的踪影。手机也打不通,过了晚上十点,我开始担心起来。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被卷入意外或什么事件中呢?我还考虑过是否要报警,并且跟她打工的地方联络,想问出那位和她一起去旅行的女孩电话。 但接电话的人,就是那个女孩。她根本就没和辉梨一起上旅行。她知道辉梨请假,但完全不知道她要去旅行的事,我大为震惊。 当场愣住。 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了?辉梨她发生什么事了吗?女孩询问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紧紧抱住头,脑中一片混乱,那天是我从辉梨搬来住之后,第一次打开她当自己房间使用的那间书房的壁柜。里头仅剩少许物品,只留下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红色大衣。 我给她的白金婚戒,连同盒子一起不翼而飞。 「我找过她。」 说着说着,我明白自己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淡而平静。少年始终静默不语,让我深感庆幸。 「从状况来看,她明显是刻意离家,我的朋友和事后前来查看的警察也都这么说。话说回来,住进我家根本就是她一开始的目的吧?她并非真心与我交往,后来我们论及婚嫁,她心生胆怯,才会借故潜逃吧?我要求警方寻人,但他们根本就不搭理我。」 说着说着,我感到呼吸困难。 辉梨离家一个礼拜,始终没回来。我担心不已,每天的新闻播报都令我战战兢兢。很怕电视上的新闻会和她有关,神经过敏到有点滑稽的程度。 例如她说要去北道海旅行,每次只要电视新闻一提到北海道,我就会紧盯着新闻上的意外或事件看。等到确定报导上说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她,我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有另一件教人心神不宁的事,令我受尽煎熬。 就在她出外旅行的当天,一艘开往九州离岛的渡轮,因引擎故障而沉没。掉入海中的乘客大多丧命,有数人下落不明。我紧贴着电视,搜寻上头公布的乘客名册。虽然查无辉梨的名字,但会不会有名册上遗漏的乘客呢?一想到这点,我便无法冷静。 同一时间,就连她口中的故乡堉玉县,也发生巴士坠崖的事故。有两名乘客被翻倒的巴士抛出车外丧命,虽然报出姓名,但背后要是有当天没报导的第三名牺牲者,而她正好就是辉梨的话……我一直不断胡思乱想。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她那满脸是血的模样,我不禁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手机还是一样打不通,就算翻找她留在家中壁柜里的东西,还是找不出任何线索可以得知她的去向。 我决定要请警方寻人,但就在我准备前往时,这才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只隐隐知道她是「埼玉县」人。和她交往两年,她从来没回过家乡。总是说自己打工忙碌,就连我过年时回老家,她还是待在东京。 我向她打工的地点说明原委,取得她当初呈交的履历表。刚劲有力、线条浑圆的大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笔迹,地址栏写的是埼玉县的地址。也许是当时她刚到东京,还没有固定的住处,才会填写老家的地址。 后来一经调查马上得知,她所写的地址根本全是瞎掰。 真不敢相信。 她对我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她对我是真心的吗? 她离开后过了一阵子,原本她手机的来电答铃,改为冰冷的人工语音,说着「这个电话暂停使用」 日向辉梨这个名字、她的故乡埼玉县,以及从她语调中微微感觉出的地方口音,一旦开始怀疑,便觉得一切都很可疑。 「以常理来看,我确实有可能是被她骗了。如果这是别人发生的事,我大概也会对他这么说。但要是……」 要是她不是自己要离家出走的话…… 她接过戒指时,几不成声的说了一句「我好高兴」,她当时的表情仍历历在目。我不认为那是谎言或演技。她应该是外出时,遭遇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她活着还是死了。一方面希望她平安无事,但又害怕承认她的背叛,令自己伤心。我心里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她能重回我怀抱,但她始终没回来,这七年来,我一直在替她找理由。 「我明白了。」 我为之语塞,少年就像明白我想说什么似的,点头应道。 「我接受您的委托。或许会花一些时间。」 「日向辉梨这名字,有可能是假名。」 我的声音有些软弱。 「她可能现在还活着。也许不符合你要的委托内容。」 「这我明白。」 少年站起身,看他那淡然的表情,再反观自己都这时候了,却还乱了方寸,感觉我比他遗像个孩子。 7 那天。 我向她求婚,送她一只戒指,这时,辉梨收起脸上原本的表情。 她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但途中却又突然阖上,改为紧紧咬牙,凝望着我,就这样伫立原地。从她接过蓝色的戒指盒,到摆在手中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她的手指在颤抖。 「希望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父母,我也要带你见我父母。」 可以看见她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水膜,辉梨努力睁开眼,避免因一眨眼而使眼中的水膜就此崩落。 我以前就发现,她不太爱提自己来东京前的事。她的老家、家人、小时候的事,她也都绝口不提。我隐隐感觉得到,她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只身前来东京,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之前为了避免令她尴尬,我从没在她面前提过这个话题,但今后我打算好好面对彼此。不管有什么问题,我都已做好觉悟,要完全包容她。 辉梨打开戒指盒,静静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发出空气通过喉咙的声音。紧接着下个瞬间,她颤抖的说着「我好高兴」。 泪水沾湿她的脸颊与秀发,她为之语塞,接下来望着我的双眼,再次低语「我好高兴」。 她并没有笑,不同于嘴巴所说,她的表情开始扭曲,像僩小孩似的,放声大哭。 「呃……你这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由于辉梨哭个不停,我把她的头搂向自己胸前,戒指盒抵向我胸口。辉梨一面放声哭泣,一面在我胸前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我、可是我…… 「我可以收下吗?」最后终于听到她这么说,我回答「可以啊」。「谢谢你、谢谢你……」那天辉梨一再紧紧搂着我的脖子。 她是在隔周提到要和朋友出外旅行的事,就在我正准备提议要陪她回老家拜见她父母时。 那名少年使者打电话来,速度远比我想像中来得快。当时我正在上班,我将耳机贴向耳边,应了声「请等一下」,走向走廊。正当我准备打开通往安全梯的门时,他已经告诉我结果。 「她说愿意见您。」 我感觉就像被冰柱贯穿胸膛,我推开安全门,门外一阵寒风袭来,就像要压迫我的脖子般,将我包覆。 少年似乎早料到我会说不出话来,继续以制式化的口吻往下说。 「她说自己的本名是锹本辉子,七年前搭乘渡轮时遭逢船难,因而往生。」 他说的话,有一半从我左耳进,右耳出,所有感觉都从我紧握手机的手指逐渐流失。 面对这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想才好。「她死了吗?」这声音在我脑中响起。犹如木管乐器的低沉声响般,听起来沉闷又遥远。我跨向安全梯的前脚,顿时虚软无力。 少年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要我决定见面的日期。 我一时答不上话。 一直到现在我才清楚明白,尽管在周遭人面前一再逞强,但到头来,我仍在等待自己失踪的未婚妻归来。生活方式完全不变,时间就此停住。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竟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她还活着,对此深厌懊悔。我紧紧咬牙,强忍想哭的冲动,但眼泪还是满溢而出,禁不住叹了口气。 「辉梨已不在人世了吗?」 得知结果后,我脑中想到的是,这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然而,我心中激动涌现的情绪却是愤怒。强烈的怒火投向我自身。我为什么要确认这件事呢。为什么不放着她不管呢。 我希望辉梨还活着,就算她背叛我,欺骗我,我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 「我很遗憾。」少年回应。他的声音没半点情感,甚至感觉不出一丝同情,这令我暗自庆幸。 8 我在约定的时间前,提早前往指定的饭店。 那天不巧是雨夜,尽管他指定的是满月之夜,但宛如浓烟般积着厚厚云层的天空,别说月亮了,就连半颗星星也看不到。黝黑的柏油路光亮如镜,反照出路上的行人和五颜六色的雨伞。 我要外出时,少年使者打电话来。 「因为下雨的缘故,见面的时间可能会缩短,您要更改日期吗?」 「就今天吧。」 自从发生上次深夜叫救护车的事件后,感觉要请假变得容易多了,接到少年打来的电话后,我每天几乎都过着魂不守舍的生活。就像她刚离开我的那阵子一样,都已经这时候了,我还是过着一样的日常生活,做同样的工作,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种如同用蚕丝慢慢勒住脖子的漫长岁月,我想趁今天做个了结。 那是位于品川车站附近、一家外型时尚的饭店,我站在它前方仰望这栋建筑,迟迟无法踏步向前。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脚底传来像颤抖般的疼痛,这无法用常理解释,我感到害怕。我接下来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还想做什么? 接下来要和她见面,确认我苦苦等候的这七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令我深感害怕。倘若少年说的是事实,那么,我今天将会承认过去一直活在我心中的辉梨已经不在世上,我将就此杀了她。 脚尖离我好远。 一旦低下头,便迟迟无法抬起。我转身背对饭店,迈步朝车站的另一侧走去。 一面走,一面从前胸口袋取出手机,关掉电源。就像被下班的人潮吞没般,我走过斑马线,身体摇摇晃晃,前方视线变得模糊。我甚至忘了撑伞。 要是再思索片刻,我可能就会停步,我就像吸入一口新鲜空气般,瞬间作出决定。我选择逃离。 我冲进一家顾客稀少,冷冷清清的咖啡厅。 尽管我点的咖啡已经送来,我却连碰也不碰,由于全身被雨淋湿,我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温持续下降。我在桌子前盘起双臂,低着头,什么也不愿多想,只有时间缓慢的流逝。我就像注视着沉重的液体在面前流动般,一会儿看自己的手表,一会儿看店内的挂钟,一直在忍耐。我双手十指交缠,犹如在祈祷般,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我这是在做什么?当我化为言语思考时,脚尖感到既冰冷又疼痛。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公司。激烈的雨声,掺杂在店内柔和的音乐声中,愈来愈响。此刻我的神经清楚敏锐,连车子驶过柏油路面的轮胎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见挂在门上的铃铛声,感觉到门外的雨声和冷风吹进店内,仿佛用力踩向地面的脚步声,正缓缓一步步朝我走近。 「土谷先生。」 我心头猛然一震。 缓缓抬头,那名少年使者的脸庞赫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右手拿着一把兀自滴着水滴的红伞,同样也被雨淋湿。 他的肩头剧烈起伏,气喘吁吁。我们凝望着彼此,无言。解释的话语陆续浮现我脑中,但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连一句话也没说。 少年的表情严肃,目光与之前见面时截然不同。我作好挨骂的心理准备,不发一语地坐着,这时,少年却只对我说一句「我们走吧」。 「她在等您。」 「……对不起,我感到害怕。」 我窝囊地说,少年那黑白分明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我眼角余光瞄到时钟上的指针,得知现在已经过了十点。难道他一直在找我?他前额的头发,就像刚游过泳似的,不断滴水,整张脸湿透。 「你不能不去见她。」我一时之间没注意到这是少年说的话,这次换我瞪大眼睛。 「快点!」他接着说: 「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你最好还是去见她一面。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后悔。」 「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少年一时为之语塞,接着以严肃的口吻回答「才不是呢」。原本机械式的声音就像外漆剥落般,发出与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青涩声音。 「这虽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但因为我见过太多例子,所以我知道。有人因为该说的话没说,而一辈子都受到牵绊。我亲眼目睹过这有多痛苦,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是我……」 「别再任性了!」 他发出一声喝斥,被年纪比我小的人所震慑,令我不知所措。少年维持同样的表情,甚至连脸上的雨水滴落也不伸手擦拭。 「大叔,现在还来得及吧?你自己想想,那个人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你,辉梨小姐真的就只有今天这次机会啊。」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此停住呼吸……辉梨。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气血上冲,胀红了脸,他在喘息声中接着说: 「……这样或许算是违反规则,但我还是告诉你吧!她原本也很犹豫,不知该不该见你。她说,见了面之后,她便会在你心中死去。她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忘了她,一直都喜欢她,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见你。见了面之后,就算会被遗忘也无妨,她还是想见你。一听说你等了她七年,她便作出这样的决定,希望你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说到痛苦,对方也和你一样。」 我咬紧牙关,原本干涩的眼角突然有股热意上涌,濡湿我的视野。 「去见她吧。」 他以很不客气的口吻说道,接着,少年原本严峻的表情突然转为柔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很客气的低声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托您。」 9 从少年手中接过钥匙后,在等电梯的这段时间,我转头望向站在大厅的那名少年。他向饭店要来一条毛巾擦拭头发,皱着眉头,一脸无趣地望着我。 「不好意思。」我向他道歉,他旋即恢复原本行礼如仪的口吻,应了声「哪里」,尴尬行了一礼。 「我才要向您说对不起,不自觉说出那么失礼的话。」 「不,多亏你,我才能下定决心。」 我就像哭累了一样,感觉心情畅快不少。 坐进电梯时,我举手朝少年示意,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少年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对我说了声「请慢走」。 来到指定的九一七号房后,我敲了敲门,门锁开启。 辉梨出现在门内,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 她的外表和七年前一模一样,连身上的衣服,也和那天出外旅行时穿的一样。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只有她左手无名指所戴的戒指。 我屏住呼吸,思绪停摆。 「土谷先生。」我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泪水从我和辉梨眼中扑簌而下。我将她紧拥入怀,双手使足了劲。 感受到她温暖、熟悉的触感和气味,尽管已经相隔多年,我依然记得。 「辉梨……我明明叫你要路上小心的。」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她应了声「对不起」。她环住我肩膀的双手也使足了劲,一直不断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么晚才来,真对不起。」我也向她道歉。 七年前,辉梨出门旅行那天,熊本县发生一起渡轮船难,当时记载有一位名叫锹本辉子的女子下落不明,比辉梨告诉我的年纪还小三岁。 「第一次见面时,我是十七岁。」 辉梨……现在已经知道她不是叫这个名字,隔了一会儿后,开始娓娓道出一切。 「我的老家位于熊本乡下……父母经营一家印刷厂,打从一出生,我的人生就被安排好,那就是招个丈夫,将来继承那家印刷厂。从小,父母就老是在我耳边唠叨,要我帮忙店里的工作,我总是很叛逆的顶撞,反问他们为什么,并常和他们吵架,说我将来绝不要跟你们一样,像自己开店这么辛苦的工作,我才不要做呢。我总是嚷嚷着要嫁给穿西装的帅气男人当新娘。进入国中后,我老和父母起争执,常翘家窝在朋友的住处。」 「嗯。」 「上了高中后,我受够了这一切,临时起意离家出走。虽然很傻,但当时觉得只要到东京去,就会有所改变,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了你。」 辉梨撩起刘海,现在还看得到淡淡的伤疤。 「突然发生那种事,吓坏我了。我受了伤,又不能用健保,身上的财产一下全部花光。最严重的是,可能会就这样被送回父母身边,我担心得不得了。」 辉梨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低头行了一礼, 「向你说这么多谎,真的很对不起。」 「……过去就算了。」 我伸手搭在辉梨头上,若是不抓紧她身体某个部位,我怕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会像融化般就此消失。辉梨眯起双眼,眼中带有愁色。 「我原本就快要把真相全告诉你了。」 我心头一阵激动。在我心中,七年的时光过去。但在辉梨心中,时间又是如何累积,如何去意识它的存在呢?对她来说,一定就像她说的那样,「就快要了」。 「我是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这次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和你一起……」 「那天你是打算回老家,和你父母见面是吗?」 辉梨点头。 「老家在熊本县的一座海岛,我离开东京后,便没跟家人联络过。原本心想,这么久没回去,也该回家看看了。」 「因为我说要见你父母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说要带我回去见你父母,我当然也得先做好准备才行。我想先为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向父母道歉,然后告诉他们结婚的事。」 她低垂的睫毛扬起后,沾在上头的泪珠弹飞。 「接着再向他们炫耀我的婚戒,告诉他们,我可以和土谷先生这么优秀的人结婚。」 「我才没那么好呢。」 为人正经又可靠。 辉梨眼中的我,总是被高估了。看我摇头否认,辉梨嫣然一笑。 「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那是全身放松的开朗神情。 「现在我才好意思说,其实我是个很胡来的女孩。坐在飞往东京的飞机上,我心里想,自己以后大概会在风月场所上班吧。虽然有点害怕,但为了早日谋生,这一定是最好的办法,我心里一点都不排斥,日向辉梨也是那时候想的花名。」 轻触我鼻端的辉梨,她脸上的微笑蒙上一层暗影。 「不过在你的帮助下,我告诉自己,我不想让这个人讨厌我。就算钱赚得少也没关系,我要认真工作,等以后被土谷先生甩了,再到酒店上班吧,这是我当时单纯的想法。托你的福,我从没去酒店上过班。」 她毕恭毕敬的双手合十,向我鞠躬,头比刚才垂得更低。 「谢谢你。」 「……我并没为你做些什么。」 「咦?」 辉梨抬起脸来。我对她感到愧疚,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我等了她七年。 我自认是在等待,但这段时间,我并非一直都对辉梨深信不疑。她对我的爱,我又是如何回应呢? 当初我应该早一点询问她父母的事才对,如果我真那么可靠,可以让辉梨放心地向我坦白一切,也许她就不会自己搭乘渡轮了。要是我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展现出更宽容的态度,她就不会瞒着我说要去旅行了。 我低着头,紧咬嘴唇。辉梨窥望我的表情,接着嫣然一笑。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喔。」 这是她特有的率直口吻,她张开双臂,将我紧拥入怀, 「求婚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我当时真的好开心,还有你介绍我给大桥先生和久美子小姐认识时,我也很高兴。每次想到你是真心喜欢我,还跟朋友说我是你女朋友,便忍不住窃笑,连我都觉得自己好怪。」 「有那么夸张吗?」 「人家就是那么开心嘛,因为喜欢你,而不想让你看到自己有缺陷的一面,这也算是少女情怀……说谎骗你,是我不对。而且我一直相信,日后只要向你坦言一切,你一定会原谅我。」 我一定会幸福的——辉梨这么说。 「……后来因船难落水,痛苦挣扎时,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获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死。因为我就快和土谷先生结婚,也即将和父母和好,今后有幸福的人生在等着我,没什么好怕的。当时我就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尽管痛苦难受,但我还是怀着快乐的心情。心想,等我醒来后,一定会和土谷先生在一起。」 「我没能救你。」 你最后没能获救。 辉梨的口吻开朗得教人不忍,我听了心中难过,一时无法言语。辉梨摇了摇头。 「当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不甘心,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一想到你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我心里难过极了。原本心想,我回到岛上后,一定会和爸妈大吵一架,等我告诉你实情后,下次再请你去说服我父母,和我一起去大吵一架。这虽然很麻烦,但我充满期待,可是现在一切全没了,实在太悲惨了,现在想到还想哭呢。不过……」 辉梨缓缓从我身旁移开,她以有所顾虑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一听说你苦等了我七年,便决定不再想那么多。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我仆么也没说,就这样留你饱受孤单寂寞,但你却还是深爱满口谎言的我,谢谢你。」 ……过去的事就算了。 辉梨说: 「你不用再等我了。虽然我也希望能和你结婚。」 「我只是没有女人缘罢了。」 「满口胡言。」 辉梨像生气似的,拍打我的脸颊。 「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长得很帅啊。放心,你还是有魅力的。你薪水那么高,有钱也很重要呢。」 辉梨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觉得滑稽。我因为滑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对她感到很抱歉。 当我在饭店房间里意识到雨声和四周的寂静时,已是长夜将尽的时刻。我将就此与辉梨道别,我感到害怕,努力想接续话题,这时,辉梨轻抚着我的脸,站起身对我说「时间快到了」。 我仰望辉梨,她的脸庞散发着银光。明明是没有月亮的雨夜,是哪里照来的亮光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的东西你全部看过了吗?」 「看过了,抱歉……」 「那个饼干罐呢?」 「饼干?」 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接着问: 「我房间的壁柜,底部有夹层,你发现了吗?」 我没答话,辉梨像是早猜到似的,低语一声「我就知道」。 「你等了我这么多年,最后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在壁柜底部,有个饼干罐,那是我的『宝贝收藏盒』。里头放了许多东西,例如我离开岛上时带在身上的手编毛线帽,那是我妈亲手织的。你可以替我拿去还给我爸妈吗?看是要用邮寄还是其他方式都行。」 「……好。」 船难发生后,她父母应该已接获锹本辉子下落不明的通知。他们吵架离家的女儿,暌违数年后,终于打算回家探望,但最后未能如愿,他们得知此事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至今仍在等候下落不明的女儿返家。 「啊,不过我要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在连续剧里,像这种时候通常罐子里都会有写给主角的信对吧?可是当初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留任何东西给你。这我要先跟你说一声,你可别失望喔。」 「这种事不必刻意跟我说吧……」 我脸上泛起苦笑,不过,这确实很像辉梨的作风。「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她一脸歉疚地说道。 乌云不曾散过的夜晚,在夜色将尽时,东方微微发白。「天亮了吧……」我转过头去,正准备对辉梨这样说时,她已经不见踪影。 传来轻柔的淅沥雨声,陡然变暗的房间内,仿佛连温度也随之骤变,冰冷刺骨。 辉梨最后说了一句「我爱你」,在消失之前,她一直都紧搂着我的肩。她的触感、重量、气味,不知何时已经从周遭彻底消失。 来到大厅,那名少年使者已在沙发上等候。他看到我之后,站起身朝我走来。他沉稳的步伐已经恢复原本的姿态,先前朝我怒吼的模样已不复见。 「非常谢谢你。」 我低头行了一礼,少年摇摇头应了一句「哪里」。看来,他想从头到尾都用这种制式化的口吻。从我手中接过钥匙后,「请说说您的感想。」他对我说。使者所要的报酬,就只有这样。 我先向他声明,我所说的感想或许极其普通。 「很庆幸我能和她见面,这么一来我就没有遗憾了。」 「是吗?」少年回应,语气虽然冷淡,但他望着我,最后微微一笑。 「那就好。」 「真的非常感谢你。」 虽然觉得自己很罗嗦,但我还是再次向他道谢,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10 回家后,我打开辉梨使用的壁柜,调查底部,我已经好久没靠近那边了。 的确有个陷入地板底下的夹层,在没看仔细便不会发现的地方,有个凹洞,正好形成一处把手。它很不显眼,辉梨竟然能发现它,说来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壁柜是公寓当初建造时便装渍好的,相当老旧,我卧房里也有一座相同的。卧房的壁柜我使用了多年,但没有这样的特殊构造,所以我一直没察觉。 夹层里摆着一个饼干罐,它就像小孩子用来收藏宝贝的盒子,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分不清是感伤还是怀念的情感交错,涌上心头。 打开一看,有许多充满辉梨回忆的物品:用粉红和红色的毛线编织成的帽子、她以前的学生手册,以及贴有许多和朋友合拍的大头贴和贴纸的相本。照片里的辉梨,当时仍是一头褐发,画着夸张的眼线。 学生手册上清楚写着锹本辉子这个名字。 我一直在查探她的身世,原来一直都藏在这里。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罐底有个大大的褐色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厚纸,以及泛黄的纸片。 那折成三折的厚纸摊开来一看,原来是个方形纸杯。 我大吃一惊,急忙端详纸杯:上头的印刷字已经磨损,看不出写些什么,但细看之后,隐隐可以看出是电影名称。底下的日期字体更小,所以早已消失不见,但我知道上头的日期。 那方形纸杯是辉梨吃过的焦糖爆米花容器。 这是最小杯的爆米花纸杯,里头放的是电影票根。 这微微带有油渍的容器,也许是她洗过之后晾干,然后收放在这里。当时辉梨相当穷困,很开心地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爆米花看电影,和人约会。 当时还觉得她讲得太夸张了,以为她一定是为了逗我开心,才故意那么说。 我默默看着手中摊开的纸杯,久久无法动弹,有股想抱着纸杯放声嚎啕的冲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朝我袭来,远比在饭店房间和她道别时,以及她从这个房间离去时都还来得强大。她从我面前消失的那份沉重感,远比过去都来得猛烈,重重将我击溃。 她称呼这个罐子为「宝贝收藏盒」,里头的东西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她珍爱的物品。我将纸杯放在罐子上,打开她以前的学生手册,里头提到锹本辉子位于熊本县的住址。 我打算亲手将这个罐子送还给辉梨的父母。 我要去见她父母,虽然我不擅辞令,但我打算和他们大吵一架。我要你们同意我和令媛交往,并打算和她结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会和令媛一起和你们大吵一架…… 因为我曾和未成年少女同居,所以他们要怪我、骂我,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辉梨还是他们最疼惜的独生女。 听辉梨说,他们好像个性很火爆,所以我可能吵不过他们。就算吵不赢也没关系,我还是想和他们谈谈。我虽然没能成为他们的家人,但能向辉梨的父母转告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我了。辉梨当初是打算怎样诉说我们共有的那段时光呢?我也一样,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看来,这次我非得向前跨出那步不可了。不管这是不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原本停止的时间已开始流动,我一定会有所改变。 「什么都没留给你,对不起」。 说这什么话…… 我在心底回答,将这些物品重新放回她的「宝贝收藏盒」中。阖上饼干罐,伸手轻抚,传来粗糙的生锈触感,如同在对我诉说着,它被搁置的这段漫长岁月。 使者的心得 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1 舅公秋山定之已经在病房内。 假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呈现出迷茫的平淡色泽。坐在床前圆椅上的定之,一见步美走进房,马上抬手唤了声「嗨」。 「步美,最近过得好吗?长大了呢,现在多大了?」 「十七岁。」 「傻瓜,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多高。」 秋山定之以教人很难相信他已经八十岁的洪亮嗓音,威严十足地朗声大笑。祖母枕边摆着一个综合水果篮,正中央是一颗特大的哈密瓜。 「一百七十五公分。」 步美一面回答,一面脱去大衣,定之眯起眼睛喃喃低语「那还赢你一些」。 「我一百七十七。」 「那么,等我超越这个数字再通知舅公一声。我猜应该快了。」 「说这什么话啊,真不甘心。」 「哥,听说步美常打篮球,今后一定会长得很高。」 步美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从病床上坐起的祖母正看着他,笑着说:「对吧?」 「哥,现在你的腰和背都驼了,个子比人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沉浸在目前最高纪录保持人的光荣中也不行吗?你说是吧,步美?」 舅公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朝他露出苦笑,咕哝说了句「当然可以」。定之很满足地点了点头,就像要让位给步美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爱子,那我走罗。」 他朝祖母抬手道别,青筋浮凸的手臂虽然清瘦,但骨头粗大,就连皮肤上头的黄褐斑,也和他黝黑的皮肤很相称,看起来相当健康。 「真不好意思啊,哥。」祖母正准备从床上起身时,定之皱起眉头阻止,「啊,不用送了,你就躺着休息吧。」他拿起先前搁在膝上的帽子,戴在像染发似的满头银丝上。 那是头型高耸的圆顶硬礼帽,只有在老电影中才看得到。他拿起立在钢管床旁的手杖,今天舅公穿的是一般的衬衫和夹克,不过他平均每几次当中,就会有一次是戴这种帽子,穿日本传统男性礼服,外头再罩上一件披肩斗篷,一副完全与时代脱节的装扮,而且这身打扮和他极为搭调。所以步美有时甚至觉得,真正与时代脱节的人也许不是舅公,而是他自己。定之总是显得意气风发,步美就欣赏他这点。 「你叔叔他们今天会来吗?」 「嗯,待会儿会和他们碰头,然后搭他们的车回去。」 学校社团结束后,步美自己先来这里。定之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祖母接着说: 「哥,你今天也是开车来吗?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他们应该已经在外头等我了。今天我要司机随行,平时邯足自己开车。」 定之像在夸耀似的,挺起胸膛。他走向步美,在他面前托起额头上的帽檐。 「我还骑摩托车呢,不管是上山下海,我现在都还能自己一个人去。」 「哥,你从以前就一直是精力过盛,体力好得吓人。」 祖母像在讨定之欢心似的,笑着说道,定之也对妹妹莞尔一笑,回了句「可以这么说」。 「步美,送我到外面。」 离去时,舅公叫步美送行,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后,定之脸上的笑意然消失,他以严肃的声音问了句二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 每次和舅公见面,他总是很担心似的这么询问,或是像在勉励似的喊话,这是从步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变的习惯。 「那就好。」定之像平时一样点了点头,接着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一声」。 「还有,你奶奶的病没什么问题。你可别太担心喔,步美。」 步美从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喉咙受压迫般,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此刻他感觉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被舅公看穿,一时无言以对。 定之扬起嘴角:「我要说的就这些。」他轻拍步美的肩膀。 「我会再来的。」 「嗯……」 定之挥着手迈步离去,有两名男子一直站在护理站前的交谊厅等候,穿着和医院很不搭调的西装,他们朝步美低头行了一礼。 是定之的秘书们。定之曾说过,他们负责公司里的事务,同时身兼业务和宣传。他们跟在定之身后,绕过转角,就此消失。 回到病房后,祖母从舅公探病送的水果篮里取出苹果,正在削皮。 「你叔叔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四点左右,听说等朱音补完习,就会直接过来。」 「这样啊。」 祖母的视线从手上的水果刀移开,朝电视旁的时钟瞟了一眼。在叔叔来之前,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物造型闹钟,是祖母确定要住院而离开家时,堂妹朱音亲手交给她的。 「千叶的学校怎样啊?」 「只看得到体育馆和学校四周,所以和东京差不了多少。倒是奶奶,你状况怎样?」 在干叶的学校有篮球比赛的事,步美在上礼拜来的时候,便已经事先告诉过祖母。祖母削好苹果后,递给步美一片。 「就算你每个礼拜都问一遍,我的病情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步美一直到今年才知道祖母有心脏方面的老毛病。 先前他知道祖母每餐饭后都会服药,也常会跟他说「今天是我到医院报到的日子」,定期跑医院。但他本以为祖母是因为上了年纪,定期到医院做健诊,因而没放在心上,应该不是需要动手术的急迫性重症才对。 然而,上个月祖母说她觉得胸闷,经她的主治医师介绍,住进这家医院,这是一家大学附属医院,离祖母和步美他们住的地方有一大段距离。为何不是挑选她常去的那家医院附近,而是专程住进这么远的大学附属医院呢?叔叔只说是为了做检查,除此之外就没再多说。 病房里的四床病床,有两床空着没人。斜前方有住人的病床,拉起隔帘,遮蔽了视线。里头传来电视的声音,仅隐隐透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 苹果果肉的味道厚实饱满,祖母递给他下一片时,突然开口。 「步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病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脸色苍白,一脸病容,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眼中蕴含着一道沉稳的光芒。 「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工作。」 「工作?」 「没错,工作。」 祖母点头回答,嘴角微泛笑意。 「我答应要和人见面,但后来因为住院无法前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和人见面?」 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祖母,如果就一般社会标准来看,她的头衔应该是无业才对。步美因不解其意而反问,祖母就像在把热的东西吹气吹凉一般,说了句「是一种联系的工作」。 「我最后还是决定交给你。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步美频频眨眼,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摆。祖母从蓝色病人袍里露出的手腕和脖子,是那么纤瘦,感觉无比陌生,她嘴角的微笑暗藏着一股心灰与落寞,感觉就像看到某种近似觉悟的暗影,令步美无法动弹。 「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定之舅公是从事占卜的工作吧?」 「知道。」 步美从小就知道舅公秋山家是从事这种工作,祖母的娘家家世颇有来头,而且是当地的地主,以占卜为业。听说长期以来培养出不少顾客,当中甚至有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化界人士和艺人。以此蓄积财富的秋山家,在步美双亲过世后,常在背后给予支持和援助。 「在秋山家的工作中,我继承了其中一项。这件事我非但没告诉过你,就连你叔叔、婶婶也不知道。」 「奶奶,你也会占卜?」 步美从没听说,他虽感到困惑不解,但仍不忘询问,祖母闻言后摇头。 「不是占卜。」 「那不然是什么?」 「我能召唤死者,让他们与活人见面。」 「咦?」步美脱口发出一声惊呼。 步美满心以为祖母是在开玩笑,差点笑出来时,祖母继续以不带半点笑意的声音说道「我没骗你」 「像我这种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工作,称作使者。步美,我希望由你继承这项工作。」 步美表情僵硬。 祖母的眼神非常认真,步美明白她所言不假。最重要的是,祖母是第一次主动谈起这种事。尽管出身于长期从事占卜业的名门世家,但看她的表情,似乎与占卜完全无关。祖母口中的占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职业的一种,与其他职业没什么两样,而她也从来不曾给人灵异或神秘感,就连为人洒脱开朗的秋山家大当家定之也是如此。因此长期以来,步美对于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并不会过度依赖,也不会感到厌恶,始终都保有适当的距离感。 「为什么是我?」他问。 这件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他想知道更多详情。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祖母告知这项秘密的对象,为何是他?祖母甚至没跟叔叔和婶婶提过,况且她的孙子,并非只有他一个。 「因为我觉得步美你很适合。」 祖母的表情不显一丝变化。 她发现步美手中吃一半的苹果一直没吃完,只好将手中削好皮的苹果搁下,噗哧一笑。 「我的孩子和孙子当中,也属你最常来探望我。虽然有时会无谓的乱花钱,教人头疼。」 「你可真唠叨。」 步美才刚将那件少男风格的大衣脱下,这时急忙一把拉向胸前。英国传统品牌gloverall与渡边淳弥联名的牛角扣大衣,肩膀和连帽是用皮革和格子状图案的其他素材布料制成。流行的设计让步美一见钟情,花光自己的存款和打工赚来的钱,将它买下。 这是步美人生中最舍得的一次购物,他对此相当兴奋,祖母敏锐地发现孙子的新大衣,询问价格,步美也如实以告。虽然祖母的娘家是大财主,但当她听步美回答衣服要价十五万圆时,她惊呼一声,为之傻眼。这个价格马上便传进和步美同住的叔叔婶婶以及朱音耳中,他们都对步美说「你就一辈子穿着它吧」,至今仍动不动就提及这件事。家人全都笑这是他「唯一一件穿得出门的衣服」。 祖母呵呵轻笑。 「拜托你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甚至还低头行了一礼。 2 使者的工作是接受委托人的请托,与委托人想见的死者进行交涉。 待确认过死者是否有见面的意愿后,只要取得死者的同意,便可安排和委托人见面。 步美听祖母说明细节,听得目瞪口呆。 听着听着,这番话的内容他已经不在意,反而是开始替祖母担心。也许是听祖母谈话时,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敷衍,祖母对他说「我可不是脑袋有问题喔」。 「你不相信对吧?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可是……」 步美听说占卜算是统计学的一种。虽然不清楚舅公从事何种占卜,但祖母所说的使者与舅公的占卜相去甚远,不但唐突,且毫无根据,明显给人一种超自然的印象。 「算了。」祖母长叹一声。 「就算你现在不能接受,日后也一定会明白。使者的工作,也是我娘家代代相传的一种重要能力。现在是我拥有这项能力,不过在一旁协助这项工作进行的,是秋山家。」 「协助?」 「像是安排见面的房间,或是当天在一旁做见证,这需要有人进行事务方面的准备。虽说是工作,但这种力量就像是贡献社会一样,所以不向人收取费用,这一切全部由秋山家来张罗。」 「喔,既然这样,这次也请定之舅公帮忙不就得了吗?」 「之前一直是这样,我年轻时,不论是直接与委托人交谈,或是在现场当见证人,都是由我来做,但最近身体不听使唤,所以除了一开始接委托人电话,以及和死者交涉的工作外,全部都是请秋山家的人帮忙。」 「把这项力量转让给定之舅公不行吗?」 步美想起刚才跟在舅公身后的那两名秘书,这么回复,结果祖母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一声「笨蛋」。 「我就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想转让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来继承,哥哥他比我还老,我干嘛转让给他啊,那样根本就没意义。说吧,你到底要不要做?」 「我要做。」 步美回答后,之前一直滔滔不绝的祖母,突然闭口不语,她仔细打量着步美。这次换步美回望祖母,对她说了一句「干嘛啦」。 「要我做的人是你耶。」 「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而且试过之后,也可能办不到。不过,挑中我的人是奶奶你吧?」 「没错。」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做吧。」 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时,步美脑中一片空白。一想到当时的情形,这些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步美心里感到抱歉,他在结束社团活动返家的路上,站在下着雨的高架道路下,想拦计程车前往医院,他呆立原地,望着车流中的红光和黄光。一直拦不到车,令他感到心灰意冷,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做什么,就像失去目的一样,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有个念头浮现脑中,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的双眼和鼻头为之一热,隐隐作疼。 奶奶,你不能死。 不要像我爸妈那样。 终于来了一辆显示「空车」的计程车,步美朝它挥手,在车子驶近的这段时间,一股过去从未想过、一直潜藏心底的决心突然涌现,由于来得过于突然,步美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便打定主意。 只要是为了奶奶,我什么也愿意做。我以前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对不起! 步美的回答,让祖母沉默了半晌。她目光移向一旁,喃喃低语「突然全部要交给你去做,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你就先慢慢试着去做,累积当使者所需的心得,学习怎么做才对。如果到时候还是觉得办不到,要拒绝也可以。」 「你一直说我办不到,我可都还没表达我的不满或是说任何丧气话呢。」 步美皱眉说。 「还有,奶奶,真的那么糟吗?」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 祖母终于抬头面向他,步美注视着她的脸。 「真的糟糕到、非得从你长期负责的工作中退休不可吗?」 「你没听我说过吗?我打算比我那精力充沛的哥哥活得更久。要赢过那个都八十岁了、还在骑摩托车的老头。」 祖母脸上泛起明快的笑容。 「不过,这件事你可别跟我哥说喔。因为他要是认真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我了解。」 「只不过,人住院后,确实胆子变小许多。我想趁自己还健康的时候,全部传承给你。」 听她说话的口吻,仿佛这只是附带一提,不过这应该才是她的真心话。祖母低头望着地面,步美没能进一步追问。她对步美说「我们就步入正题吧」。 「目前有两件可能的委托工作,已决定好和委托人见面的日期,你可以代替我去听对方怎么说吗?告诉对方使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然后询问对方想见的人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我会向你说明接下来该怎么做。」 祖母「嘿咻」一声坐起身,吩咐步美从病床的边桌下取出她的包包。那个握把松垮的布制包包,打从还没有「环保袋」这个称呼的年代起,祖母外出时便一定会随身携带。 祖母取出一本又旧又脏的大笔记本,似乎是到处都买得到的牌子,而且样式也很普遍,不过侧面为褐色。 「你带这个去。」她把笔记本交给步美。 「上头写有使者工作的相关事项,你拿去好好看。」 翻开褐色封面一看,里头写满祖母的字。步美望向第一页,大吃一惊。 「您好,我是使者。 使者接受活人的委托。 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层面来说已经不可能相见的死者会面后,接受委托,回去与那位死者交涉。」 「奶奶,这是……」 「是我事先制作的。」 假想的对话,完全照口语的方式写下,这是打工的地方常有的指导手册。多贴心的设计啊,虽然有点沮丧,仿佛自己在祖母眼中很不值得信赖,不过从祖母那一板一眼,老爱瞎操心的个性来看,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的是钜细靡遗呢……正当步美边想边翻页时,他突然停在某一页上。在耝母所写的字迹上头,有别人写的补注与之重叠。那粗犷的文字,比祖母写的字来得大,像是男性的笔迹。 「第一次见面时,有必要说明自己与恐山巫女的不同。」 「x 要清楚说明这不是代为传话的方式,得强调自己始终只是让双方见面的牵线者。」 上头所写的文字,有许多都是用片假名写成,感觉是一位比祖母还要年轻的人所写。对了,如果说这本指导手册是最近才为了步美而写,看起来未免也太老旧了。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很久以前了,你听好,要仔细看,有不懂的地方再问我。」 祖母这番话的后半段硬生生结束,就像不想让孙子再继续追问笔记的事。为了不造成祖母的困扰,步美也随口应了声「喔」装糊涂。 上头的字迹工整漂亮,为了不让看的人有所困惑,连细部都面面俱到,若说是为了开玩笑或骗人而刻意制作这样的笔记,那也未免太大费周章。 「步美,这样你还不相信吗?」 「……比刚才更相信了。不过我觉得,奶奶你竟然有时间制作这么麻烦的笔记本,你可真有空闲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 祖母病人袍的前胸上下起伏,深吸一口气,望向枕边的闹钟。叔叔他们原本预定四点前来,但现在已经超过了五分钟。 「我想让你继承使者工作的事,刚才已经跟我哥谈过,今后他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当然了,有不懂的地方,我也会教你。因为你是新手,所以一开始就多听听周遭的人怎么说吧。也可以试着多和委托人聊聊。大家都是抱持真切的心前来,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展现出十足的大人样,要有使者的架式。」 「要有使者的架式,这话说来简单……」 步美不禁露出苦笑,但祖母却瞪视着他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实际与死者交涉的工作,暂时还是由我来做,你主要是与委托人接洽。就像先前请我哥公司里的人帮忙一样,你算是牵线者。」 「嗯。」 「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啊?正当步美以略显厌烦的表情望向祖母时,没想到祖母双唇紧闭,显得欲言又止。 「如同我刚才说的,使者的能力是一对一传承。一旦我传给了你,我就失去这项能力。就是以这种方式交接。」 「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吗?」 「没错,我还会教你一些做法,不过,能使用这项能力的,就只有一个人。而成为使者的人,无法和自己想见的死者进行交涉。」 「这话的意思是……?」 「虽然你可以完成别人的愿望,却没人可以接受你的委托。只要你成为使者,就得等到日后你将力量转交给其他人之后,才没有这项限制。」 「喔。」 「你有想见的人吗?」 祖母以很自然的口吻说,步美这才明白祖母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不语。从病房角落传来电视的声音,那空洞的笑声无比响亮。 祖母的语调变得更加缓慢,就像努力要让步美听懂似的,接着说: 「你要是想见的话,就要趁你还没从我这里继承能力之前,现在我还能安排你见面。」 「……可以给我时间考虑吗?」 「可以啊。」 步美发现祖母回答时正望着他的脸庞,但他不敢回望,视线就这样落向自己手上的笔记本。 叔叔、婶婶和朱音还没到,好像是有事耽搁了,现场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要快点决定喔。还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就连对你叔叔他们也不能说。」 「我明白。」 「你就在医院中庭和委托人接洽吧。」 祖母眼中带笑,俯视病床边的窗户,眼下是一大片初冬的枯黄草地。 「如果选在那里,我也看得到你的情况,会比较放心。如何?就选那张长椅吧。」 「好啊,我知道了。」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 祖母的语气,不像是在对自己的孙子说,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听起来无比遥远。 「真的有好多话想跟步美说。」 「我明白。」 敞开的病房门外,传来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奶奶。」当朱音从门外露脸时,步美感到紧绷的胸口为之舒缓,呼吸顿时轻松许多,他从椅子上站起身。 步美将使者的指导手册收进包包里,当他抚摸那老旧的笔记本表面时,突然思索起自己「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正确来说,不是「谁」,而是「哪一个人」。他周遭的亲人当中,就只有两名死者。 是十一年前在家中丧命的母亲? 还是杀害她之后,随后自杀的父亲呢? 3 对于父母,步美没什么记忆。 感觉他们应该个性开朗,对母亲仅有的模糊记忆,就是他出外远足时,母亲为他做的煎蛋饭团。一般家庭都是准备包海苔的饭团,但步美家的却是煎蛋包成的饭团。将拌入香松捏好的白饭,沾上面粉和蛋汁,每一面部用平底锅煎硬。如此一来,表面由蛋汁染成金黄色的饭团便大功告成。 其他同学都羡慕地蜕「步美的饭团是黄色的耶」,他自己也很引以为傲,蛋皮微微传来一股焦味。他回去后,将同学赞不绝口的事告诉母亲后,母亲开心地说「下次再做给你」。 步美画下当时远足的情形,在东京图画比赛中得奖,刊登在报纸上。父母看了之后,说上头画的饭团是金黄色的,看起来好开心,一定是我们家的。 记得母亲很喜欢做菜,步美高中时,曾经与一位幼稚园时代同班,但小学、国中不同校的昔日好友碰面,当时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步美家第一次吃到干咖哩呢」,令他大吃一惊。 「因为我妈只会做一些很简单的日本菜。那明明是手抓饭,却有浓浓的咖哩香,当时我心里想,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对此感动不已呢。」 经对方这么一提,步美对当时家中以及庭院的记忆,在暌违数年后再次重现。水仙花像在抬头般,并排争艳,上方有一株山茶树。庭院虽小,但维护得相当讲究。仓库的屋檐下,挂着煮菜要用的月桂叶以及装在红色网子里的核桃。 只要母亲说「今天要煮干咖哩喔」,父亲和步美便会从网中取出核桃,在庭院旁停车场的水泥地上,用铁锤把硬壳敲碎。带着从壳中取出的果仁,拿去给人在厨房的母亲。 父亲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当时步美拿不好铁锤,父亲用自己的手掌覆在他的小手上,陪他一起敲碎硬壳。还带他去看电影、钓鱼。若是开车远行,在下午返家前,父亲一定会在车内或树下睡一个小时左右的午觉。「因为接下来要开车。」他说。母亲竖起食指轻嘘一声,提醒步美别吵醒父亲。步美在公园溜滑梯和荡秋千,从远处望着阳光穿过树叶,落在父亲脸上的斑驳光影,母亲用圆扇轻擂他的脸。 事隔多年后步美才知道,父母是在形同私奔的情况下结婚,他在父母双亡之后才得知此事。 步美的祖父,也就是他爸爸的父亲,亦即祖母爱子的丈夫,是一位很严肃的人,他不许步美的父母结婚。当时祖父已替父亲决定好一门婚事,但父亲拒绝。事后才知道,当时母亲腹中已有了步美。 长期担任商职校长的祖父,似乎也很希望父亲从事严肃正经的工作,但父亲选择走的路,却是接案室内设计师。祖父以前建议父亲读国立大学的教育学院,但他后来中途退学,也不和家人商量,便进入设计专业学校就读,祖父从那时候起便很不谅解。后来结婚的事,令祖父心中的不满就此达到顶点,说要跟步美的父亲断绝父子关系。 父亲家中尚有弟妹,祖父母并非只有他一个孩子,但是对祖父来说,他是家中重要的长男,对他的期望不同于家中其他孩子。 「我觉得很对不起亮和香澄」,祖母曾这样说过,那是步美对父亲的行动感到质疑,而提起这件事情时,祖母所做的回答。步美问,如果有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先和父母商量一声呢,祖母闻言后回答: 「因为你祖父是个很顽固的人,你祖父觉得好,而替你父亲安排的道路,他加以拒绝,这就如同是否定自己父亲以往的生存方式,他自己想必也很痛苦吧。」 而事实上,祖父也确实这么想。他无法认同他们婚前怀孕的做法,母亲甚至无缘见祖父一面。 只有祖母当时常到步美和父母住的地方去探望他们,所以步美原本一直以为父亲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祖父在步美上小学那年,因脑中风而辞世,好像没任何前兆,就这么与世长辞。 步美对此事的印象,比之前发生的事还要来得模糊,不过父亲相当沮丧。虽然已经想不起他当时具体的表情和情况,但步美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见识大人哭的模样。家里的气氛沉闷,彼此关系不太合谐,觉得不太对劲,母亲总是以不安的眼神凝望着父亲。 而那起事件就发生在半年后。 「步美!」 祖母叫唤步美,紧搂着他,当时她比现在还要黑的头发,紧抵着步美的口鼻,令他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步美不记得地点是在医院、警局,还是叔叔家。颤抖着叫唤步美的祖母和叔叔,他们神情慌乱,泪流不止,每个人都跑来抱紧步美,抚摸着他的头。与其说他们是安慰步美,同情步美,不如说是借此向步美寻求依靠,好让自己得以平静下来。 对于父母的死,自己明白多少?最早是从谁那里听闻此事?成为命案现场的那个家,以及挂有核桃和月桂叶的庭院,自己后来是否回去过?这些步美都不复记忆。 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便明白了一件事。 爸爸杀死了妈妈。 发现者是祖母。祖父死后,祖母见父亲意志消沉,很替他担心,于是便常找理由到步美家探望。那天她同样也是说自己煮了太多菜,要来分一点给他们。 她按了门钤,没人回应,本想就此返回,但她不经意的从窗户往内窥望后,看到客厅的景象。儿子和媳妇竟然身子重叠,倒卧地上。祖母赶忙用摆在后院的扫帚破窗而入,她事后回忆自己卯足了劲,但两人当时都已断了气。 母亲的喉咙破裂,就像上吊自杀般。父亲的手紧握的不是母亲的喉咙,而是她的手。姿势就如同母亲要前往远方,他加以挽留,而他是咬舌自尽而死。当天在祖母进入屋内前,玄关和窗户全都上锁,现场不见凌乱的痕迹,现金和贵重物品也都原封不动,从中判断不可能是有人从外面入侵。后来警方认定是父亲杀害母亲后,自己也随后自杀,整起事件就在嫌疑人死亡的情况下结案。 身为父亲弟妹的叔叔和姑姑都向警方反应「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们的哥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和妻子的感情也一直都很好。不应该会留下儿子步美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况且,就算是要自杀,这种咬舌自尽的做法也太不自然了,他们一再要求警方重新调查案情,但警方对他们说,不管动机为何,现场情况实在再清楚不过了,不理会他们的要求。 步美后来由叔叔收养。 叔叔家还有个小步美五岁的堂妹朱音,明知步美是个累赘,却还是决定收养他,步美心中充满感激,他不仅失去双亲,还是个杀人犯的儿子。尽管听闻许多口无遮拦的谣言,以及毫无同情心的冷言冷语,叔叔婶婶还是决定要和步美一起生活。 自从祖父过世后,祖母便一个人独居,叔叔一家人后来搬去和她同住,此事也令步美相当开心,今后就能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不过,在这个努力想保护步美的环境外,一些远亲,以及原本就对他父亲没好感的人,始终有不少杂音。 尽管当初不惜私奔也要结婚,但现在杀了人,一切全毁了,当初又是何苦呢? 他父亲地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 留下那个孩子,真是可怜。 ……原因好像是那个父亲有外遇耶。 步美父亲的手提包敞开着,摆在命案现场的客厅里。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手机也一直开着没关,掉落地上。 这一切只能说是环境证据。 会不会是母亲怀疑父亲外过,而偷看他的手提包呢?父亲刚好撞见,一时怒火上涌,在一番争执后,动手杀人。连警方也没做这样的揣测,却传出这种谣言,传进步美耳中。 叔叔他们坚称父亲无罪,但步美心中却感到怀疑,自己是否真那么了解父亲,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他?步美就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下听着这些谣传。 无风不起浪。听说在某个饭店里,有人看到父亲和一名女性独处,虽说是工作,但实在可疑。一个谣言会引来更多谣言,并添油加醋,在人们谈腻这个话题之前,会一直持续下去。 而步美正是这个漩涡中的被害人与加害人的孩子。 去年在高中里遇见那名昔日的朋友,对方聊到干咖哩的往事时,步美忆起那个家、庭院,以及核桃的滋味,心里只感受到单纯的喜悦。对方开朗的谈到那件事,神情愉悦,但过了一阵子,对方再次前来找步美,这次却是眉头紧锁。 「步美……我很抱歉。」就在对方道歉的瞬间,步美感到脑中仿佛响起一个冰冷的金属声响。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那种事。」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 其实我最讨厌别人在意这件事了……这句话步美始终说不出口。 4 与委托人平濑爱美道别后,步美直接前往祖母的病房。站在窗边的祖母,似乎早预料到孙子会回来找她,早已站着面朝门口等候他前来。 「辛苦你了,看来你的第一份工作满顺利的嘛。」 「目前还只是向对方问些话而已。」 他从包包里取出祖母交给他的使者指导手册,以及记录平濑说话内容的报告用纸。步美站在窗边往下看,可以望见刚才他所在的那张长椅,此时上头坐着其他住院患者以及像是前来探望的访客,从这个位置应该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如何?那个女孩说她想见谁?」 「……水城沙织,一位艺人。」 一个月前因心脏衰竭而过世的综艺节目艺人,这位一线红星突然过世的消息,至今仍在媒体上吵得沸沸扬扬。祖母点头应了声「喔」。 「原来如此,水城沙织的死,真的很突然。」 「我觉得很意外呢。」 「嗯?」 「一般来说,会前来委托使者的人,他们想见的对象应该是自己的亲人或好友才对吧?像今天这种委托案件多吗?」 「应该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 步美认为,所谓的委托人,一定都是失去自己很重要的人,对此大感错愕,而沉浸于悲伤中,或是有什么特殊内情的特别人物。 然而,今天出现的平濑爱美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性,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急迫的内情。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因。」祖母说。 本以为紧闭的窗户,边缘微微有一道缝隙,吹进一道冷风。 「我大致明白了,要见沙织对吧。等我取得她的回复后,你再打电话给刚才那个女孩吧。」 「我知道。」 「不过步美,刚才我从上面看,你太依赖那本笔记了。你头也没抬,看着笔记向对方说明的时间太长,这令我有点担心喔。从下次开始,你要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因为是第一次上场,没办法啊。」 步美皱着眉头回应,接着他突然想起与平濑爱美谈话的内容,很想问个清楚。 「对方问我,死者同样也只有一次和活人见面的机会,是因为和想见的人见过面之后,就会心无里碍的升天成佛是吗?」 步美说完后,祖母原本望向窗外的视线,改移回他脸上。步美又问了一次。 「是不是这样?」 「不知道,只知道规矩就是这样,一名死者只有一次和人见面的机会,还有……」 「嗯。」 「我不认为见过面之后,他们全都能心满意足地升天成佛。」 步美不清楚这是祖母自己的想法,或是她长期担任使者的经验谈。祖母接着补上一句「下礼拜还有一件案子要麻烦你喔」 「这次的对象是男性,多年前,他母亲曾向我委托过,算是母子两代的老客户。」 「也有这样的客户啊?」 「是啊。」 「他母亲的委托,也是奶奶承接的吗?」 「是啊,我还记得很清楚呢。当时我也犹豫很久,后来决定让她和孙子一起跟死者见面。」 「这样也可以吗?」 会面不是一次只准一人吗?祖母眯着眼睛,一脸愉悦地低语着「真教人怀念呢」。 「那是个小娃娃,我请我哥调查过去的案例后,发现有让尚未懂事的小婴儿一起参与会面的例子,所以特别准许了她的要求。」 「喔。」 「像这样一代接一代前来委托的人家还不少呢,我母亲那一代的委托人,他孩子则是成了我的委托人。」 祖母的母亲,亦即步美的曾祖母。祖母见步美沉默不语,向他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觉得使者这项工作还真是历史悠久呢。」 「是啊,所以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怕啦?」 才没有呢,步美摇头否认。他将报告用纸撕下一页,递给祖母后,剩下的和指导手册一起收进包包里。 隔周,他与第二位委托人畠田靖彦见面。 与平濑爱美那时候一样,结束会面返回病房的步美,感觉得出自己脸上满是不悦之色。祖母从他的神情,以及从窗外看到的现场气氛,应该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似她还是和上次一样,若无其事地问他一句「情况怎样啊」。 「那家伙很惹人厌。」 面对毫不避讳,坦率说出感想的孙子,祖母开心地笑道「这样啊」。 5 打开门一看,水城沙织就坐在他面前。 步美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太教人惊讶了,这绝非长得像的人所能顶替。 「啊,你好,今天要麻烦你多多关照罗。」 故意拉长音的高亢声音、褐色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眼睛与嘴唇的辣妹妆,是之前在媒体上常看到的水城沙织。 如假包换。 「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站着?」 「不……」 您没有死?这句话一度来到喉头,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步美接着脑中浮现另一个念头: 奶奶,太酷了! 真的太酷了! 如果对方不是水城沙织,而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步美或许还会感到怀疑。是否真是当事人,只有委托人自己才知道,有可能找人来扮演。但此刻看到眼前的情况,令他张口结舌。 「我问你喔,今天我可以喝酒吗?饭店里的啤酒,我可以喝吗?」 「应该可以……」 她有办法喝吗? 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她有实体吗?她能碰触物体,或是让人碰触吗? 正当步美侧头纳闷时,他看见水城沙织所坐的床垫因重量而凹陷,床罩出现绉折,真的就像活人一样。 「我过世多久啦?」 水城沙织突然压低声音向步美问道。她抬眼望着他,刚才的微笑已从脸上消失,不带半点笑意的沙织喃喃低语「我已经死了对吧」。 「我先前因为不相信,还稍微发了飙,对那位老太太说了很过分的话。咦,她是你的祖母吗?」 「是的。」 「不好意思,我先跟你道个歉。」 「沙织小姐,您已过世四个月了。」 「这样啊。」 沙织低语,脸上浮现她在电视上从未出现过的阴沉严肃表情,同样的话她又重复了一次。 「这样啊……」 这样脸上的妆会花掉……她一面说,一面以手指紧按眉间。步美见状,觉得自己仿佛提出很残酷的要求,胸中为之一紧。就像是受到这股反作用的驱使般,他开口问: 「您为什么决定要和平濑爱美小姐见面呢?」 当祖母告诉他,水城沙织愿意接受委托时,步美非常诧异。虽然试着请托,但希望应该很渺茫才对,步美和那位委托人心中都同样有这种想法。 结果得到的回答,完全超乎步美的预料之外。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拭去泪水的沙织以肯定的口吻说,步美一时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才和她见面。」沙织回答道,口吻不带半点踌躇。 打电话回复平濑爱美和畠田靖彦,是从祖母住的别房拨打。步美先前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支不同号码的电话,搞不好连现今的一家之主叔叔也不知道。 顺利取得死者同意的两场会面,最后都选在同一个满月之夜一次进行。为了避免彼此不期而过,他刻意错开会面房间的楼层以及碰面的时间。毕竟一个月只有一次满月。而且大部分委托案件也都选在这种日子,他之前已先做过说明。一来也是因为他已经习惯这项工作,虽然是第一次,但还是两个案子同时进行比较好。 饭店房间的订房和准备工作,都是由祖母娘家那边负责张罗。步美就只是向委托人提出建议的日期,然后在这天准时前来即可。准备的房间全都位在可以望见明月的高楼层,向柜台确认后得知,房间已用秋山的名字办妥住房登记手续,费用日后会向舅公申请。 「和委托人见面后,把钥匙交给对方,另外也替你订了一间房,看你是要待在房间还是大厅都行。你可以小睡一会儿,不过黎明时委托人会下楼来,你可别睡过头哦。」 「可以问委托人的感想吗?」 在前往饭店前,步美询问,祖母闻言眉头微蹙。她不发一语,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只能短短一句哦」。 「你现在还在见习,如果只有短短一句话,应该无妨。」 「原来我现在是见习生啊。」 「那还用说,你正在观摩学习。」 畠田靖彦想见的对象,是他母亲。 步美前往饭店房间时,里头传来一声「来了」的应门声,眼前出现一名穿着漂亮橘色和服的女士。虽然年近半百,但发色尚黑,两颊丰润。先前听说她是生病过世,所以步美对此相当惊讶。与他印象中的鬼魂或死者的身影相去甚远。 「要麻烦您关照了。」 对方与她儿子不同,恭敬地向步美鞠躬。「好久没穿和服了,我对腰带的绑法没什么自信呢。」她脸上的微笑,以及在乎镜中背影的神情,都透露出她很期待与儿子的久别重逢。 「您在生前也曾委托过使者对吧?」 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是阳世间的人。由于刚才提到「生前」两个字,步美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也许说了很失礼的话。 不过,畠田津留却很高兴的回答「是啊」。 「我没想到现在会换成别人来找我,像这样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还真有点自恋呢。」 「有人想见您,您觉得很开心是吗?」 经这么一问,畠田津留转为认真的表情,望着步美。步美以为是自己问了蠢问题,正想撤回提问时,她点头应了声「嗯」。 「非常开心。」 步美打算整晚都待在大厅里,直到会面结束。 水城沙织真的是她本人,其他死者也都没骗人,步美决定相信祖母。 向畠田靖彦坦言自己家里的情形,其实是出自恶作剧的心理。 这名自视甚高、态度强硬的大叔,一定当我是小鬼,瞧不起我,才会用那种说话口吻。步美从很早以前就已发现,自己的成长背景可以充当简洁有力的武器,他想让畠田靖彦哑口无言。 当他告知畠田自己没有父母后,对方的反应之大,超乎预期。令对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步美很满意,但是当对方走出电梯时,没想到他竟然向步美道歉,令他颇为吃惊。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哪里。」 目送畠田的背影离去后,步美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幼稚到了极点,实在难以接受,他紧咬着嘴唇,在原地驻足良久。 步美刚才已经早一步见过畠田的母亲,这位讨人厌的大叔,也很期待与自己的母亲见面。 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如同颜料在水中溶解般,在他胸中扩散开来。 在他走进电梯准备返回大厅时,耳边传来畠田靖彦打开房门的声音。 平濑爱美紧接着随后现身。 她给人的印象很文静,为人正经,没什么主见,好像也不擅与人交往,但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水城沙织说的想要寻死。 水城沙织说她想寻死,这是什么意思?步美没向水城沙织进一步细问。 「水城沙织小姐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自己对她们来说,应该算是完全的旁观者。或许祖母多年来担任的使者,就是这样的角色。 迈步朝房间走去的平濑,穿着高跟鞋,踩着生硬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行。 过了午夜十二点,酒吧关门后,步美在柜台附近的沙发坐下,等候天明。他跟叔叔婶婶说今天要在舅公家过夜后,就出门来到这里。虽然不清楚秋山家交代了些什么,不过饭店的工作人员对坐着不走的步美并未露出狐疑之色,始终都任他自由行动。 步美手里拿着一本文库本,中间多次打起了盹,每次书本从手中滑落,他因落地声而惊醒时,便会朦胧的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场所,对使者、委托人,以及死者之间的关系展开思索。 同时也思索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 我有想见的人吗? 问这个问题的祖母,脑中想到的当然是步美的父母。人在世时,只能和一位死者见面。同时从步美面前消失的父母,那不可解的丧命真相,当然令他在意。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呢? 想知道真相,当然就该和杀害母亲的父亲见面才对。然而,被当作杀人凶手的父亲,自己真的想和他见面吗? 相较之下,和母亲见面还比较好……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就像在相同的地方绕圈的时钟指针,一直转个不停,然后突然停止。见了面要做什么?这个念头从他心底涌现,寒意在喉头凝聚,他不愿再细想这个问题。 打从他还没懂事起,父母便双双亡故。存在于他们之间,那鲜明的争执真相,自己真的想知道吗?话说回来,自己连他们的长相都觉得很模糊,见了面之后能做什么?真的很想见他们吗? 「非常开心」 畠田的母亲那番话,就像是在阐游某个不辩自明的真理般,语气柔和,且毫不踌躇。她遗说,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 望着窗外,发现夜空颜色微微转淡,已经开始准备迎接朝阳。步美望着夜空,感觉这一切宛如置身梦中。 使者的事、自己父母的死,甚至是父母以前曾和他一同生活的事。他甚至觉得,就算真的置身梦中,那也无所谓。脑中随着黑夜逐渐发光泛白。 先结束会面的人是平濑爱美,当她从电梯里现身的瞬间,步美胸中的紧绷感顿时化解。看来,先前沙织说她想寻死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步美心中。 一个不留神,差点就开口询问她与沙织聊了些什么。步美深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静下来后,按照祖母的吩咐,请她发表一句简短的感想。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窗外的旭日照向她眯着眼的脸庞。 步美望着她那轮廓融入阳光中的面容,这才猛然想起,在这一连串的委托交涉中,这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笑脸。 送平濑爱美步出饭店后,返回大厅,接着换畠田下楼来。 一看到他,步美便想起先前自己临时起意,对他说了那番很孩子气的话,那股重重压在胸口的沉闷感再度浮现,他不敢正视对方的脸。 接过钥匙后,他也向畠田询问会面后的感想。 「感想?」 畠田皱起眉头,步美原本已作好又要挨他一顿训斥的心理准备,但意外的是,他竟然很干脆地回答步美: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之前畠田身上紧绷的气氛,那股强硬感突然就此化解了,他接着向步美道谢: 「非常谢谢你。要是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 当他递出一张写有山阴地区住址的名片时,步美胸中的沉闷感顿时轻松许多。道别时,尽管畠田说「用不着送我了」,但步美还是坚持跟在他身后,来到饭店前,畠田拍着他的背说了一句「保重啊」。那股强劲的力道,令步美有点不知所措,当步美发现这是他对自己的勉励时,畠田已经离步美远去。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斑马线对面。 在退房前,步美到他们会面的房间查看。 空无一人的房间,只留有空啤酒罐和喝过茶的空杯,看起来就像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夜。步美缓缓关上这两间房的房门。 6 「如何?」 来到医院后,祖母邀步美一起到中庭。 祖母坐在长椅上,步美站在她面前,今天喝的不是自助式绿茶,而是罐装的百事可乐。 「虽然还是很难置信,可是奶奶,真的是本人耶,太酷了!」 「我不早就跟你说了吗,你这孩子真没礼貌。」 祖母再度挑起眉毛说。 「话说回来,这么冷的天你竟然还喝冷饮,要是拉肚子我可不管哦。」 「不会有事的,我社团活动结束后常喝呢。」 话虽如此,刚买回来的饮料罐很冰凉,无法久握。步美坐在祖母身旁,把饮料罐摆在一旁。 「……虽然很惊讶,但她们以非常普通的方式出现,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或怪异。而那两位委托人也很开心,感受得到他们的感谢之情。」 「这样啊。」 「奶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使者?」 「年轻时就开始了,其实这原本也是我哥继承的能力,但我出嫁时,他转让给我。」 「全部由秋山家持有不是很好吗?因为秋山家就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我哥可能有他自己的想法吧,也许他是替自己出嫁的妹妹担心,因为你爷爷是个顽固又难搞的人。尽管我会比较辛苦,但只要能借由这项能力和秋山家保持关系,娘家应该也会保护这个妹妹,就像投保一样,也许我哥就是出自这样的一份心。」 「这样啊。」 这确实很像舅公会有的想法。 「这种能力那么轻易就能转让吗?」 「与其说是传授能力,不如说是传授方法。等时机到了,我也会教你。」 「……奶奶自己有和谁见过面吗?」 步美在心中暗自期盼这不要成为尴尬的话题,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 「见过啊。」 祖母回答: 「哥哥将能力转让给我时,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他问我想和谁见面,我便请他让我和自己早逝的妈妈见面。」 「你当时还年轻,就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真不简单。」 难道没想到日后有可能会想见其他人吗?祖母的丈夫、儿子、媳妇,都比她早走。 不过祖母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点着头应道「就是说啊」。 「要是我和母亲见面,我那以使者的身分居中安排的哥哥也能趁这个机会见她。我哥碍于面子说不出口的事,我代替他实现。」 真希望他好好感谢我……祖母就像在数落舅公似的说道,接着她脸上泛起恬淡的笑容。 「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们兄妹俩都能和妈妈见面,让她看到我们一切安好。一来对母亲尽孝,二来对兄长尽悌,很值得骄傲。」 「这样啊。」 感觉被她先将了一军。 坦白说,步美很想问清楚。假设祖母年轻时,没有因为见自己母亲而用掉那「唯一」的机会,那么,将能力转让给步美后,失去使者能力的耝母,应该会想和某人见面才对。 对于她口中的顽固丈夫、引发杀人事件,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死去的儿子,以及遭儿子杀害的媳妇,祖母会不会想当面和他们说些什么呢?会想知道些什么吗? 这时脑中突然浮现的念头,令步美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当时舅公虽然是使者,但祖母让他和母亲见面。同样的事,现在也能套用在步美身上。如果步美想和父亲见面,祖母在移交能力给他之前,可以和自己的儿子见面。 步美马上望向祖母,她在初冬的暖阳下,看着眼前的草地,从她柔和的神情中,看不出潜藏着什么企图。或许只是步美自己注意到这件事,祖母完全没这么想过。不过,一旦浮现脑中的想法,始终挥之不去。 祖母一直没和步美已故的父母见过面。 那是因为步美至今仍未从父亲和母亲中作选择,祖母虽然嘴巴上没说,但应该没有其他人见过他们才对。步美父母的「唯一」会面机会,应该还没使用过。 「奶奶。」 「什么事?」 步美叫唤祖母,祖母头也没回,就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步美来到喉咙的话语打住,改说一句「我们回去吧」。 「起风了,有点冷呢。」 「看吧,谁教你要喝冷饮。」 祖母笑道,像在夸耀自己的胜利般,望着那个可乐罐。在四周为稀疏的树木静静包围的中庭里,步美和她一同站起身。 7 当步美听到接下来的委托人是岚美砂时,大为吃惊。 去年底发生了一起同学年女孩的车祸意外,此事从他脑中掠过。丧命的御园奈津是话剧社的成员,一早骑单车上学的途中,滚落坡道,撞向从前方马路驶过的车辆。 对于身亡的御园,顶多是知道校内有这个同学,她发生车祸的那条坡道,步美也常骑车从那里上学。原因可能是单车的煞车故障,当时在班上的朝会以及全校的集会中,都曾提过那起事故,老师也提醒学生们要多加小心。 很难想像自己这个年纪会和死亡扯上关系。虽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步美从未将自己担任使者所接触的「死」,与日常生活中同学年的女孩之死联想在一起。 然而…… 祖母在二月初时问步美,「你认识岚美砂这个女孩吗?」车祸发生后的两个月,她好像一直在寻找传闻中的使者,最后取得祖母的电话。 刚好那天医院准许祖母外宿,所以她回到家中。暌违许久,一家人再度齐聚共进晚餐,饭后,祖母将步美叫进房里,告诉他有个委托案件。 「是今天傍晚打电话来的,对方说她是创永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所以我想,你搞不好认识。」 「……算认识吧。」 她是从高一便登上话剧社舞台的学生。在校庆和迎新活动的话剧演出者当中,她是唯一和步美同年级的,所以特别抢眼。可能是她有双大眼,外加五官鲜明,所以步美周遭有不少男孩都夸她不错。他突然忆起,自己早上上学时,也曾经见过她,她常和御园奈津一起。 自从发生事故后,每次看到岚美砂,她总是独自一人。也许是避开上学时间,后来几乎都不曾和步美碰过面。 「如何?」 祖母问。 「我希望和之前一样,由你居中安排,不过,是你认识的人吗?」 「对方应该也认得我的脸……」 这下麻烦了……步美暗自想着,向祖母询问「如果我说不能帮忙,会怎样吗?」祖母的回答一样很平淡。 「如果你不能帮忙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那你又何必问嘛,反正横竖都要我做对吧?」 「可以这么说。」 看祖母点头,只会惹自己不高兴,步美索性不看,接着问:「奶奶,你是碰巧接到她的电话对吧?」 「这次我因为院方同意外宿才返家,否则应该是接不到这通委托电话。在我住院这段时间漏接的委托电话,应该也不少。」 「我猜也是。」 悄悄隐藏在柜子内的电话,由于事先消音,所以有来电时,只能借由微光得知。祖母在告知步美电话的存在后,还特别吩咐过,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就算不接电话也没关系。不过,一旦注意起这件事,就会一直很在意。 「你不在家,就这么放着委托电话不管,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是说过吗?秋山家的使者工作,始终都算是贡献社会。它或许有它扮演的角色,但称不上义务。」 「喔。」 「说起来算是一种缘分。」 祖母接着改为默默望着安静无声的电话,展开说明。 「有人是一再打来,却始终没能接通,但真的有需要的人,他与使者的缘分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打电话来的人,对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之所以没能联络上我,这也是缘分的安排。因此,虽说是凑巧,但既然这女孩联络得上我,我就想听听看她怎么说。」 祖母就像在挑衅似的,抬眼望着步美。 「怎样?如果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的话,这次只好请哥哥帮忙了,毕竟我还得回医院呢。」 「……我做。」 祖母这次回到这间熟悉的和室房,并非出院,而是暂时外宿,这个事实突然浮现步美心中。原来祖母过去一直是这样瞒着家人,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从事她娘家的祖传事业。 关于岚美砂的案件,正因为是认识的人,更令步美挂怀。那两个女孩总是交头接耳,开心的相视而笑。 「奶奶,步美,我泡好茶了,要喝吗?」 外头传来朱音扯开嗓门的叫唤声。 「我这就去。」祖母也高声回应,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病人。 站在车站前的岚美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作好心理准备,但还是差点裹足不前。她与御园奈津相视而笑时,感觉她们两人是如此契合,就像彼此的个性互相融合在一起。 尽管班上同学夸话剧社的岚长得很可爱,但转过头来的这两个女孩,到底谁才是岚,步美总是无法判别。在得知岚的五官鲜明、看起来比较好胜之后,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可是下次遇见,却又感觉她们给人的印象是如此相似契合。 每次骑单车上学,听到背后传来女生特有的娇笑声时,步美总觉得难为情。 但此刻站在车站前,望着自己脚尖的岚美砂,就像整个人少了一半似的,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岚美砂同学吗?」 她不发一语,圆睁着双眼,不知为何,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瞪视着步美。 「是的,我就是。」 她那目光犀利的双眼,打从刚才就一直像刺猬般,步美不由得埋怨起先前对她赞不绝口的班上同学。岚美砂或许是那位同学喜欢的女生,但却是步美最不擅招架的类型,他叹了口气。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岚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咦,可是……」这段时间,步美一直捺着性子,忍受她双眸投射来的目光。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她果然认得我,步美作好心理准备,点了点头,邀她前往之前每次去的那家医院中庭。 这么冷的天,被安排坐在中庭的长椅上,岚似乎不太满意。步美坚称这是规矩,一如往常,递给她一杯自助式绿茶。用这种东西招待,也许她会很不能接受,听说岚美砂家境富裕。不过,尽管步美心里担心,但岚对此没半句抱怨。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隔着纸杯冒起的蒸腾热气,岚抬头望向步美说道,步美略感惊讶。关于他这件大衣,连他那些精通流行时尚的男同学们也不曾指认出这个品牌,而他也不曾谈过这件事。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你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看来她对品牌真的很了解,步美深感佩服。虽然不清楚岚英砂的在校成绩如何,不过应该不错才对。 她想见的对象,果然是车祸身亡的御园奈津。 想见面的原因为「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明白了。」 她两颊凹陷,身形消瘦,气色也不太好。从大衣下摆露出的小腿几乎没半点肉,令步美颇为讶异。又瘦又直的双脚,看起来就像木棍一般。如果现在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或许我已经不会再搞混了……正当步美心里这么想时,那无意识中想到的「如果现在」一词所暗藏的无奈感,旋即令他停止这个念头。 当步美说话时,岚一直紧握自己的大衣,以及从大衣中露出的制服裙子,就像在强忍着什么似的,感觉她圆睁的双眼很少眨眼。 与已故的御园奈津交涉一事,和之前一样,由祖母负责。 「她愿意见面。」从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这么说。祖母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与御园取得联络,这次同样也没向步美明说。 「你认识御园小姐吗?」 「嗯,就只是认得她的长相而已。」 「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看了真教人伤感。」 步美不置可否地向望着窗外的祖母应了声「嗯」,从网袋里取出别人探病送的橘子。对于祖母提到的「死」,步美还是没有真切的感受。 一想到得跟一位和自己同年,却死于非命的女孩见面,便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傲慢,犹如全身淋湿般,感觉无比沉重,心中对人生只来到半途便宣告结束的御园奈津满是歉意。 「我当然还是很希望你能继承使者这项工作,不过你大可不必每天到医院报到,毕竟路途遥远。」 离去时,祖母走下病床对他说: 「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和你叔叔他们一起吃晚餐吧!不能老是吃外食。」 「因为朱音要补习,最近大家都很晚才吃晚餐。而且不管我再晚回去,他们还是会备好我那一份,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吃外食。」 步美所言不假,为了听他说今天的情况,在他吃完晚餐前,叔叔和婶婶之中一定会有人陪在他身旁。 步美从来不觉得他们对自己有所顾忌,一来他们的话远比步美来得多,二来,他们的谈话有一半以上是工作或与邻居相处的牢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负责聆听的步美宣泄心中的不满,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 「这样啊……」祖母点点头,手扶着钢管床的扶手,笑着说「那改天见吧」。步美应了声「嗯」,就这样离开病房。 使者的工作、学校的事,以及自己一直延宕未决的问题,理应已占满他的脑袋,但此刻却出奇地平静。 他回身而望,祖母并未到走廊送行。 上次进行委托时,祖母每次都会送步美走到玄关。谈事情时,总是选在中庭。但今天她却手摆在钢管床的扶手上,没离开床边。一想到祖母现在正吃力地躺回床上的模样,他便很想现在马上返回病房,但同时又觉得不能看到祖母那副模样,两种不同的想法在他心中交战。 最后步美在承认自己怯懦的心情下,迈步走在因灯光而变色的暗夜走廊中。 8 御园奈津一看到步美,就像瞬间冻结般,停止动作。 她搭在房门上的手就此停住,一直抬头仰望着步美。她微张的嘴唇,上下都一样扁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 在看到她的瞬间,步美也猛然忆起,两个月前死于非命的御园奈津确实就是这个长相。分别单独见面后,便发现她与岚截然不同,从外表根本找不出特别相似的部分。 「步美同学……」 她的声音也和岚不同,虽然感觉多所顾虑,但不给人尖锐之感。她叫唤步美的名字后,急忙改口说「涩谷同学」。 她今天穿着制服,是步美看惯的学校制服。他不记得生前和她有过任何称得上交谈的对话,不过她也认得步美。 这样不论是行礼如仪,还是要突然像朋友一样轻松闲聊,都感觉有种微妙的距离感,御园同样也不知所措地望着步美。 「……那位是我奶奶。」 在电话中告知岚见面日期时,她问步美「你见过御园了吗?」,因为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步美扯了个谎,说他「见过了」。事实上,他现在才第一次和已故的御园见面。 「吓了我一大跳。」 御园倒抽一口气,喃喃低语。由于太过震惊,她的双眸仍眨动不停。 「我太吃惊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和涩谷同学见面。」 「我也是。」 就在这个时候,御园的双眸宛如融化般,泪光莹然。如同放在热蛋糕上的奶油融化似的,泪水瞬间满溢而出,御园忙着拭泪,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次换步美纳闷地睁大眼睛。 「真的很对不起。」 她手指紧抵着眼睛下方,泛红的双眼带着笑意。不可思议的是,那看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而是像努力将满溢而出的喜悦和悲伤等情感留在自己脸上。 步美为之无言,她今天就会从这里消失。严格来说,她早已不在人世。 「抱歉。」 步美道完歉后,御园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步美再次说: 「你一定不想见到认识的人对吧?真是抱歉。」 「没这回事!」 御园马上使劲地摇头。 「我才真的很抱歉,一直哭。我只是……」 经过一阵踌躇的短暂沉默后,御园补上一句: 「因为太高兴了。」 明明是这种时候,但她微笑的嘴角却不显一丝阴暗。步美心头一震。那澄净的微笑,无比率真。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步美只觉得自己对她已经无话可说。御园向沉默不语的步美问道: 「岚就快来了吗?」 「嗯,等一会儿我会到下面去接她。」 「……我有件事想先跟岚说。」 御园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如此说道。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以及挂在耳际的秀发给人的洁净厌,与教室里那些同年纪孩子的身影重叠。步美心中难过,无法直视她,随口应道「岚同学也很想见你」。 「她说你是她的挚友,很想见你一面,她好像一直在找寻使者的联络方式,费了一番工夫。」 「这样啊。」 她嘴角再度浮现笑意,但这次的表情有点僵硬,带有些许落寞。 「没想到步美同学你是使者,吓了我一大跳。我们是同届,但我却都不知道。啊……」 御园突然噤声。 「怎么了?」 「真是抱歉,我从刚才就一直叫你步美同学,这是我的习惯。」 「没关系,我们男生之间都是直接叫名字,而不是以姓氏相称。」 「真的?谢谢你。」 她说的习惯,指的是什么?虽然心里纳闷,不过步美这番话,再度令御园眉开眼笑。在她的注视下,步美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他再次转移视线,不过这次并非是因为看了难过的缘故。 御园所呈现出的气氛,总觉得与之前那两名死者不大一样。似乎不光只是因为认识她的缘故。她神情平静、率真,时哭时笑,感觉得出她心中已有所觉悟。仿佛早已做好准备,静静等候重要时刻的到来。 与岚美砂约定的时间已近,步美看了手表一眼说道「时候快到了」,御园这才以略带怯意的声音说了一句「步美同学」。 「我会变成怎样?」 步美很希望她圆睁的双眼可以转向一旁,他不由自主地紧抿双唇,御园可能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旋即又低下头去,低声抱歉。 「我一定会消失对吧,对不起,步美同学,让你感到为难。」 「没这回事……」 「你要好好过你的人生,别留下遗憾哦。」 御园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不确定是不是强颜欢笑。 「因为大概就只有我可以这么说,有想做的事,最好趁在世时全部做完。像我就没办法,心里满是遗憾。」 「……嗯。」 步美以前和她几乎没说过话,所以他对御园一无所知,她应该也是,所以这时候也只有点头了。 「步美同学,我……」 步美即将步出房外时,御园突然叫住他。又是泫然欲泣的神情,可以看到她手指微微颤抖,步美装没看见。 「什么事?」 「我……」 国中时,有位学妹曾在毕业典礼结束后,向步美要制服的第二颗钮扣。他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那位学妹如同在强忍打嗝似的,一再重复说着「我对学长……」,说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最后像是找别的话语替代似的,说了句「请给我您的钮扣」。 御园感觉就像当时那位学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这件大衣真帅气。」她以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步美这才想到,自己在室内还穿着大衣。他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伸手摸向大衣,这时御园以哭笑难分的表情,皱着眉头说: 「我以前就觉得这件大衣很帅,常望着你瞧,例如早上一起上学的时候。所以才会擅自叫你步美同学,真抱歉。」 「没关系。」 「不好意思,你去忙吧。」 御园嫣然一笑。 「最后还可以这样和你聊天,我很高兴。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没错。」 步美伸手摸了一下肩上的皮革部分,御园接着说: 「如果是少男服饰的话,我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不过,看你穿上它之后,我这才觉得渡边淳弥的设计也很帅气……我一直很想告诉你这件事。」 「岚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她喜欢川久保玲。」 步美原本想笑着对她说,他手摸大衣,本想接着说一句「因为你们是好朋友对吧?」 但他说不出口,御园一听步美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之前圆睁的大眼,转为空洞无神的黑洞,双唇微张,一脸愕然。 「御园同学?」 步美对此相当诧异,不禁窥望起她的脸。她原本微张的嘴唇改为紧抿,脸部肌肉像结冻般,不自然的缓缓抽动。 「岚真的说过?就像你刚才那样说吗?」 「是啊。」 「在我死后吗……?」 她的声音宛如光滑的寒冰,受寒气笼罩,清澄透明,不带任何表情的声音,努力在找寻情感的出口。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那往负面去的声音,似乎没有终点。 尽管被她的怒颜震慑,步美仍旧不忘点头: 「她为了见你,而前来委托我。之前和她见面,问她一些事情时,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御园空洞的双眸,甚至没半点动摇。她紧抿的双唇里,暗自咽了口气。步美还没回答,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就像是要缓缓润湿干燥的双唇般,说得极其缓慢。 「……步美同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那是不容拒绝的口吻,她重拾光芒的双眼,看得出相当受伤,令人看了难过,反而是刚才双眸空洞时,看起来还比较明亮。 「可以帮我传个话吗?只要把我说的话转告岚,她应该会明白话中的意思。她和我见完面后,要是问你『有留言吗?』你就转告她。如果她没问,你就忘了这件事吧。」 御园后来只请步美转告一句话。 步美为之一愣,但还是回了句「我明白了」,他不懂话中的含义。 「拜托你了。」 御园嫣然一笑,接着她低头行了一礼,送步美走出房外。 之后岚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让我去!让我再去见御园一面,一下子就好!」 打从步美懂事以来,几乎没看过这种嚎啕大哭的模样。她豆大的泪珠扑簌直下,步美伸手想制止她,却被她甩开,努力想要挣脱,一再叫唤御园的名字。 和上次一样,步美将御园所在的房间钥匙交给前来赴约的岚。岚虽然一样容貌憔悴,但在那之前举止一直都很正常,当天边渐露鱼肚白时,结束会面的岚也回到了大厅。 她表情变得开朗不少,虽然两眼泛红,像刚哭过似的,但反而显得很神清气爽,看得出整个人变得积极乐观许多。 结果却因一句留言整个翻盘。 步美只是依言传话,但这句话却令岚的表情骤变,眼看血色逐渐从她脸上抽离。她纤瘦的身躯一阵摇晃,紧接着下个瞬间,就像被风吹跑般,猛然想往电梯的方向奔去。 御园的留言究竟发挥了什么功用,步美不清楚。但那似乎与她丧命的那起事故有所关联,如果没和御园见面,岚便不会问及留言的事。 「求求你,求求你!」 御园、御园—— 岚以断断续续的声音叫喊着,步美虽然慌乱,但仍死命按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几欲瘫倒的身躯。 祖母吩咐过,委托人只要一旦结束会面,步出房外,就不能再走回房间。步美很认真的告诉岚「没办法」,但岚还是不死心。 「既然这样,那请你代替我去。请你去陪御园,在她消失之前,请你陪在她身旁。」 对不起,对不起。 岚表情扭曲,放声叫喊。任凭泪水奔流而不擦拭的脸庞,由白转红,长发紧黏在脸上。 步美什么忙也帮不上。 感觉得到玻璃门外的阳光逐渐由淡转强。他眯起眼,旭日升起。在他臂弯里的岚,可能是哭泣的缘故,感觉无比温热。 「你要好好过你的人生,别留下遗憾哦」。 脸上挂着澄澈微笑的御园奈津,她的手臂感觉得到体温吗?真想碰触看看……望着变亮的面积逐渐扩大的天空,步美心中充塞着这个念头。 岚的哭声久久未歇,也许是双腿使不上力,她就这样跌坐地毯上。像诵念咒文般,不断反复说着对不起。 不知道御园到底对岚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唯独有件事步美相当清楚。 御园奈津让岚美砂背负了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懊悔。 「让我再见御园一面。」 不顾一切的岚,她的哭声听起来就像音乐盒突然中断时的声音。之后她两眼无神地望向门外,宛如被夺走行动能力般,久久不肯起身。 9 步美说完岚美砂与御园奈津会面的情形后,祖母低语一声「这样啊」,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 「真是可怜。」 步美不明白该如何处理她们两人的事。 「我想起奶奶你先前说过的话。」 步美意志消沉,祖母听他的声音不带半点起伏,急忙抬头问道「我说过什么?」 「那时候你第一次提到平濑小姐委托的事,你说,你不认为死者和想见的人见过面之后,就都能心满意足地升天成佛。」 「我是说过。」 「我认为这对委托人来说也是一样。」 御园,对不起。 岚美砂今后会怎样?之前她找步美委托时,那种非见对方一面不可的气势已荡然无存,她瘦弱的身躯已无半点活力。岚在透过使者与御园见面后,好友的死,似乎更令她感到懊悔。就像从枯木夺走所剩不多的水分般,岚活力全失,落寞的离去。 是因为我没转告她真正需要的事吗? 还是我帮了倒忙? 尽管会觉得没见面反而好,但她应该还是会继续过日子,直到人生结束. 昨晚步美彻夜难眠,自己日后或许也会有会面的机会,他被迫思考这个问题。他有自信在见过某人之后不会后悔吗?有把握不会像岚那样吗? 就算与父母见面,步美也没有什么非告诉他们不可的事,也没把握自己不会说出没必要讲的事。 他只记得父母感情融洽。 脑中连结的总是开朗欢乐的影像,以煎蛋包裹的饭团、阳光、向日葵、母亲感冒时父亲做的蛋包饭……步美记忆中的父母,全部在明亮的黄光下紧紧串连在一起,清楚鲜明。 之后发生的那起事件,对步美来说,无疑是入侵的异物。对他们两人的死亡真相,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他害怕面对。没人可以保证他绝不会后悔。 「差不多该准备正式交接了。」 祖母的声音滑入步美耳中。 看到步美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后,祖母接着问了句「你觉得怎样?」尽管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但步美觉得她那沙哑的声音,是事先特别精心准备,看准时机才说的。 一旦接受使者的能力,步美就没机会与死者会面。换言之,步美眼下已经必须做出抉择。 「……使者这工作真的很辛苦,本以为只是很单纯的旁观者,但没想到自己也会受到波及。」 「没错。要见证别人的人生,不能用马马虎虎的心态去面对。」 「奶奶,你也没跟我说明清楚,就要由我来继承,未免也太狠了吧?」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由你来继承,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何?你要就此罢手吗?」 「我愿意担任使者。」 祖母爽朗地笑了,虽然看起来笑得有点刻意,但步美也在她的影响下,紧绷的双颊略微放松。 「……下次从接受委托,到与死者交涉,你都和我一起进行吧,我会示范给你看,你在一旁观摩,之后再自己作决定。下次还是由我担任使者的角色。」 「我明白了。」 「我会去找适合的委托人。」 「想找就找得到吗?」 「等到你像我这样的时候,你自然就会了。」 祖母故弄玄虚地说道,接着旋即又转为笑脸。 「到时候我会问你想和谁见面。接受你的委托,大概是我最后的工作。」 「……你想和我爸爸见面吗?」 步美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正是时候。 祖母的表情几乎没任何变化,就只是瞅了步美一眼后回答「这得由你决定」。尽管口吻平静,但声音坚决。 步美闻言,发现自己竟然想将选择的责任丢给祖母。关于他父母的死,平时家人之间几乎都不会提及。就像是要隐瞒那起事件般,叔叔和婶婶总是刻意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例如「我哥他是这样的人」、「大嫂她做过这样的事」。 冷静地说完这句话后,祖母的眼神转为柔和。 「等你拿定主意后,再和我说一声。」 我哪拿得定主意啊!步美默而不答。 两周后,祖母找到了下一位委托人。 土谷功一,于东京一家影像相关机器的公司里任职的上班族。 「他今晚应该会打电话来,你在我房间接听。」 祖母悠哉地剥着橘子说。步美说自己会剥,但她还是陆续将除去白丝的橘瓣递给步美。橘子并不甜。 10 与土谷功一约见面的前一天放学后,步美结束社团活动,在脚踏车停放处将包包放进前车篮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涩谷同学」。 他转头看,吓了一跳。 岚美砂就站在他面前,肩膀上下起伏,微微喘息。 她披着一件淡紫色和服,腰间以绳子系住。没附衣带的简便和服底下,露出学校的体育服。 「我正准备从练习室回家时,刚好看见你。」 听到练习两个字,步美突然想到她是话剧社的成员,这件和服应该是戏服吧,她就以这身打扮跑来追步美。步美抬头望向校舍,可能是因为时间已晚,只剩三楼的一扇窗还亮着灯光。 「今天我拿到票了,话剧社的公演……毕业典礼结束后演出的《鹿鸣馆》。」 她苍白的脸颊益显消瘦,更突显出她凹陷的眼窝所散发的光芒,呈现出不太自然的存在感。她递出的门票,上头盖的印章油墨尚未干透。 「要记得来看。」 离那次会面已将近一个月之久,两人从那之后一直没交谈过,不过岚还是老样子,说话语气强硬,充满戒心。就像硬把责任推给别人似的,把票递到步美手中,不过她的手在颤抖。 她如同在逞强般,以尖硬的声音说道,但是却克制不了身体的颤抖。她旋即把手放下,想加以掩饰。 「我知道了。」 步美低语似的回答,这时,岚的眼睛变得扭曲。看起来像在责备,也像在压抑。她旋即低下头,以略微化解紧绷气氛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 她低垂的脸浮现安心与感谢之色,步美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心。不过,接着岚还是神情冷淡,像先前一样,全身紧绷地离去。从她走路的模样看得出来,她连对自己的背影都很在意,没半刻松懈。 本以为她是个盛气凌人,说话很不客气的女孩,不过,无法率直地传达自己的感谢和好意,她自己一定也深受其扰。 委托人士谷功一想见的人,是他七年前失踪的未婚妻。 步美觉得此人一定是一直在等待对方归来,同时也对生死未卜的恋人做诸多可能的猜想。 他是个看起来很亲和的正经人。 连对步美这样的高中生也礼貌周到,不会刻意掩饰自己心中的犹豫。他在来这里之前,或许付出很大的勇气。盘起的双臂,始终不曾放开过。 那天夜里,步美在医院里待到天黑。 「那我们开始吧。」祖母取出一个紫色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个青铜制的东西,同手掌般大,步美从没见过。 「那是什么?」 「只有使者才能持有它,是一面镜子。」 祖母将它包覆在手中,盖住镜面,以强硬的语气告诉步美「你现在还不能看」。 祖母带步美来到常去的中庭,毫不迟疑地穿过无人的餐厅,打开上锁的门,来到户外。 明月高悬,夜里的中庭比想像中还要明亮。 由于四周是病房包围,还亮着灯的房间,光线一路照向中庭,远方传来电视声,应该有不少人看同一个节目,同样的声音一再重叠,传遍开来。窗户的亮光相当热闹,但现场却只有步美与祖母两人,感觉很不协调。 「冬天你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与死者交涉吗?」 望着身穿病人袍的祖母瘦弱的肩膀,步美有点担心。祖母摇着头,刻意转移话题道「现在还算不上冬天」。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重要的使者心得。」 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青铜镜,似乎只能勉强折射月光,发出昏黄的光芒。 「你不可以偷看。听好了,首先使者会用这面镜子召唤出死者。不过,唯有持有镜子的使者才能办到。在移交能力时,新的使者会与镜子缔结契约。从那时候开始,旧的缔约者便会丧失使者的资格。」 「嗯。」 「镜子随时都得拥有缔约者,就算失去缔约者,也得马上找到下一个缔约者才行。否则从古延续至今的使者能力,将就此中断。」 「好重大的责任啊。」 虽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还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因为过去一路交接的镜子和能力的接力棒,即将在自己手中停下。祖母眼角浮现鱼尾纹,笑着说了一句「是啊」。 「所以你也要负起责任,将它延续给下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 「等缔结契约后,便要镜不离身。就算是家人,最好也别让他们知道你持有镜子的事。像我就处理得很好吧?」 「嗯。」 步美甚至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面镜子,祖母命令不准偷看那面镜子,愈教人想看个仔细,但打从刚才起,祖母便充满戒心,与步美保持固定距离,不让他靠近。 「接下来要讲的是更重要的事。」 祖母的声音转为严肃,步美应了声「嗯」,祖母直视着他的双眼。 「要是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偷看,当事人和镜子的持有者都会丧命。」 感觉包覆月亮四周的青光,顿时往自己周遭洒落,祖母露出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 步美的视线差点就往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镜子望去,他知道这样的姿势很不自然,但还是急忙低下头去。 「你说会丧命?」 「没错,所以非得镜不离身,自己妥善保管不可。我出嫁时,父亲和哥哥告诉我,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镜子的事。他们说,此事非常危险,就连对我的先生,就是你爷爷,也不能说。」 祖母就像要缓和紧绷的气氛般,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我告诉他,他可能也不相信,」 「因为你爷爷原本就对我娘家祖传的事业抱持怀疑的态度。」 「……奶奶,偷看的人会丧命这件事,我明白。不过,连镜子的持有人也会死吗?两个人都会丧命?」 「没错。」 祖母明确地点头。 「一旦持有人以外的人偷看,镜子的持有人似乎就得从头来过。为了让持有人对自己的管理疏失负责,他会和偷看的人一起丧命。」 步美原本想保持镇定的神情,但吞口水时,喉咙发出声响。 「会怎样丧命?」连步美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清楚,但一定很痛苦。」 祖母说话时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她垂眼望向地面,接着又再望向步美。 「所以才会一直都需要有镜子的缔约者存在,若是长期都没有缔约者,将没人可以控制这面镜子,一旦有人看它,便会丧命。」 「你现在才告诉我它是这么可怕的东西,算不算欺骗?」 步美当自己是在开玩笑,但其实有一半是真心话。尽管心里明白现在已经没办法抽手,但刚才他不敢看镜子的行为,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祖母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要交由你继承时,会按照规定的步骤,进行铜镜主人的交接,所以不会有问题。只要遵守规定,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 「就从这次开始吧,你离远一点,好好看着。」 祖母抬起脸来,感觉她眼中满溢着白天时在医院里看不到的力量。 土谷功一委托要见面的日向辉梨,目前下落不明。而且那可能是她捏造的名字。正当步美心中暗忖该怎么办才好时,跪坐在长椅前的祖母朝镜子伸出手。 她手指摆在镜面上,就像在搅拌饮料中的奶油般,缓缓画圈。从步美所站的位置,无法看清她手中的动作,而且在听过祖母充满恫吓的那番话后,步美更是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祖母口中念念有词,那宛如嘴里嚼着口香糖的轻声低语,并非什么特别的咒文,似乎是在诵念委托人土谷功一的名字、日向辉梨的名字,以及她失踪的日期。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祖母手指摆放的镜子,突然有一瞬间像是清楚承受了月光的照射。恍如在电影院里,看着银幕接收放映机从背后的小孔所投射的光线般,那月亮与镜子之间相通的光线,好似会引来周遭的粒子汇聚,逐渐变大。宛如发光的萤火虫,或是相似的白雪,朝某个点聚集。 以镜子为中心扩大的光线,旋即连结成一个影像。现场突然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是个女人,一名与土谷功一的描述相当吻合的女子,就站在现场,全身散发着光芒。她缓缓望向四周,以及自己的手掌。 步美看傻了眼。 他原本以为在召唤死者时,是透过镜子,从看不到的「阴间」召唤死者,把人从里头带出来。不过死者并没有从镜子里出现。那人就像萤火虫汇聚而成的光线粒子,在镜子上凝聚成一个形体。 感觉此时出现的她,与其说是死者的灵魂,不如说是她仍残留在这世上的「昔日身影」。 也许是因为祖母的喃喃声中,包含了委托人姓名的缘故。感觉像是土谷功一的记忆,以及想见日向辉梨的心愿,透过镜子将她的记忆引来这个现实的场所, 「你好。」 就像在指引道路般,祖母呼唤着她,女子的目光这才投向位在自己下方的祖母。 「有个人想见你。」 就像在看两个人隔着声音无法穿透的玻璃在对话般,一脸错愕的女子,圆睁着双眼,她迟迟没出声。步美想起他看过一出卡通,剧中人物是失去声音的人鱼公主。光粒持续在黑夜中浮现,如同海中的气泡。 祖母的表情祥和。 「日向辉梨小姐,你记得自己发生什么事吗?」 在光芒中,她紧按着自己喉咙,向后退去。她脸部表情僵硬,再次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祖母。 「真对不起。」 祖母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土谷功一先生想见你,不过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到这里来,可以先询问你的本名吗?」 「我叫锹本辉子。」 在真实的声音传进耳中的瞬间,她身体四周飘荡的透明亮光全部一扫而空。她手抵着嘴唇,另一只手再次按住喉咙,眼中泪水扑簌而下。 那天晚上祖母告诉步美,光有光的通道。 那条通道与品川这家饭店相连,就如同是在透过镜子与月亮相连的通道中途下车般,委托人想见的死者,得以在饭店里的房间现身。 「所以满月是最适合的日子。月光愈强,能相处的时间也就愈长。」 锹本辉子消失后,祖母和步美回到可以看见中庭的餐厅。营业时间老早就结束的餐厅,暖气早已关闭,不过与外头相比,还是感觉得到暖意,就像空气轻柔的包覆全身。 「你是指灵魂的通道吗?」 如果是这样,这种概念步美曾在一些鬼故事或解释灵异照片的电视节目中听过。但祖母却是侧着头应道「与其说是灵魂,不如说是像猫所走的通道那样」。 「就像地盘一样,一定有个限定好的范围。」 「嗯。」 这譬喻步美不太能理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里的餐厅,自助式绿茶和饮水机仍旧运作中。准备好两杯温茶摆在桌上后,冒出的白茫热气比白天更显眼。 祖母旋即询问: 「感觉如何?」 「就像是捕捉记忆。」 刚才目睹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里。那名女子全身为白光包覆的身影,仍残存于步美眼底,但随着时间经过,觉得它存在于现实中的真切感受却逐渐转淡。 「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从模糊不明的地方带出死者来。与其说是从阴间召唤死者,不如说是从各个地方收集死者遗留在人世间的碎片和记忆,勉强凑成人形。」 祖母沉默不语,步美接着说: 「可能是因为你使用镜子召唤死者时,喊的也是捏造的名字,所以才会给我这种感觉。即使喊的不是真名,却还是能召唤死者,更给人这种感觉。老实说,我不太觉得那召唤的是死者的灵魂。」 「够敏锐,我也曾经这么想过。」 祖母这才噗哧一笑。 「不过,我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想到这点,所以你算很快了。」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然后忍不住就这么想了。」 这是看到那光粒汇聚的模样后,自然涌现的想法。刚才祖母召唤的那名女子,以及先前的人们,该不会都是因为有人「想见一面」,才形成由记忆汇聚而成,拥有自我意识的残影吧?所以死者的模样才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只能和一个人会面吗? 祖母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说: 「因为我只从哥哥那里听到做法,继承了这面镜子。我召唤的某人,是否真是对方的灵魂,其实我也不清楚。」 「这样的话……有意义吗?」 步美自言自语。 刚才被耀眼白光笼罩的中庭,此时一片阒寂,高处的窗户透射出的灯光,也大多熄去。走进餐厅后,连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道祖母是否有听他说话,她静静坐在步美面前,神色不定。 「如果死者就这么死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的话……或是早已升天成佛,在那个世界过着安稳的生活……那么,想和死者见面的这种心愿,不就是活人单方面的一种自私的呈现吗?」 由影子汇聚成的死者,就算拥有生前的自我意识和记忆,出现在人们面前,一旦到了早上还是会消失。之前步美一直相信他们是死者的灵魂,但如果在这里会面的记忆无法带往他处,那么,召唤出的「死者」,将只能留在委托人在世时的记忆中。 这样有任何意义吗? 「秋山家代代都从事占卜。」 隔了半晌,祖母才这么回答。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见证过什么场面,看过些什么?就算祖母自己没说,从她的声音中也听得出历经漫长的岁月。 「感到迷惘的人们,为了寻求引导而前来,这就是占卜。」 「你的意思是,使者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吗?这不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吗?死者明明完全没任何改变,但自己的复制人却和活人见面。」 如果记忆和想法完全一样,那么,比起单纯的复制人,应该更接近本人才对。尽管如此,步美还是无法释怀。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祖母没回答。 有人借由和死者见面,而得以继续面对人生。就像仰赖占卜一样,借此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色彩,消除心中的遗憾。但这不就像是若无其事地消费死者,蔑视死者的存在吗?步美觉得这种想法实在过于傲慢。 有时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就像岚美砂的情况一样。 此刻自己就像是在拿别人出气,步美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觉。他一直很犹豫,不知道自己该和谁见面。 有人想念自己,非常开心,这是受儿子召唤的畠田老太太说过的话。那声音就像刺一样卡在他心头,至今仍挥之不去。 问题不在于步美想不想见他们,而是他爸妈究竟如何看待他。还有,他这么做是否有意义?如果他们只是遗留在这世上的记忆,那么,步美想知道事情真相,想和他们见面,终究也只算是借此聊以自我疗慰罢了。 如果步美和父母的其中一方见面,一定会为自己没能和另一方见面感到懊悔。这首次在他脑中掠过的念头,化为清楚的预感。 「这次交涉花了不少时间,平时都会比较快。」 祖母说。她似乎不想回答步美刚才的问题。 「不过,好在锹本小姐决定要和对方面见。」 「……嗯。」 祖母召唤出的锹本辉子,原本很犹豫要不要和委托人见面。 她的模样也是令步美停下来认真思考的原因之一,她的恋人不知道她已经过世,至今仍深爱着她,等候她归来,一旦和对方见面,这次她在对方心中将会真正的死亡。 锹本辉子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出答覆,她说,就算会被遗忘也无妨,她还是想见他一面,她下定决心的声音,听起来哀痛欲绝。 她说,希望对方能继续过往后的人生。 完全以旁观者的立场守在一旁的步美,默默观察她的模样。死者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出现在这里呢? 步美自己作抉择的时刻也快到了。 11 祖母说,你只要带束花去就行了。 这不合步美的个性,而且要是被他的朋友们撞见,肯定会引来讪笑。祖母不理会步美心中的排斥,仍旧很不负责任地说「现在这个时节,应该是送香豌豆花或郁金香吧」。 「毕业典礼不也是同一天吗?既然这样,那有什么关系?你只要假装不是要送女孩子,而是要送学长或其他人,那样就行了。」 「问题不是这个,男生带花去学校,会显得很突兀。」 「可是小岚一定会很高兴的。」 就只是因为接过对方电话委托,有这个缘分,祖母便像在叫亲戚家的孩子般,以此称呼岚美砂。步美不理会祖母的话,隔天前往学校。 毕业典礼结束,用完午餐后,留在体育馆里的学生比想像中还来得多。演出的剧名为三岛由纪夫的《鹿鸣馆》,步美从没看过这本书。 他在入口附近换上体育馆的室内鞋时,恰巧听人提到追悼公演的事。他急忙抬起头来,发现有两名看起来像学妹的女生并肩走去,其中一人选开心地叫着「我们去那边坐吧」。两个人看起来长得很像。 步美没告诉其他朋友,自己悄悄前来观看。之前直呼岚很可爱的那位同学,今天去庆祝社团里的学长毕业,下午有场聚会,已经先回家,或许那位同学原本关心的程度就仅止于此。步美在入口处领取节目表后,发现演出角色列在第一个的便是岚,看来她是主角。 节目表左上方写有一篇标题为「关于公演」的文章,文中提及御园那起意外事故,并不是由岚执笔。 在舞台正前方最好的座位,坐着一对像是学生家长的夫妇。步美不经意地望向他们,视线定住。那对夫妇手中拿着照片,那看起来价格昂贵的木制相框里,是那天在饭店见过的御园奈津面带微笑的照片。 步美屏住呼吸,望向舞台。布幕放下的舞台上,似乎正在进行舞台道具的摆设,不时从布幕内传来担任顾问的老师催促的指示声。步美不经意地从舞台中央望向舞台边,视线再度定住。岚和上次在脚踏车停放处追步美的时候一样,穿着一件淡紫色和服,正望着观众席,今天她很正式地绑上腰带。 她注视着御园遗照的眼神无比炽热,连在一旁观看的步美也感觉得到。御园的父母并没发现。岚就像下定决心般,下巴往内收,就这样走进布幕后。 岚所扮演的主角相当出色。 其他社团成员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她的演出流畅自然,愤怒、迷惘、喜悦、恳求、悲叹,演来入木三分。她说起台词行云流水,并以鬼气逼人的气势责骂她剧中的丈夫。不论是和服还是礼服,英姿挺拔的岚穿起来都分外好看。 看着看着,步美多次很想臭骂他那位老是夸赞岚外表漂亮的同学,这么精采的戏,怎么可以不来看呢。 只有岚不一样,现场只有她是认真的。她站在舞台上,说出最后一句台词。 「咦,有枪声……」 布幕放下,掌声不绝于耳。 接着在谢幕时,所有社团成员皆笑得灿烂,就只有岚完全不笑,看起来宛如仍沉浸在剧中那位夫人的角色中。不过,拉着礼服下摆的她,看起来像在朝某人低头行礼。 公演结束,体育馆的人潮散去后,步美几经犹豫,决定到舞台后方探望。 可能是在一片好评声中结束舞台表演,有种使命达成之感,社团成员们听前来拜访的朋友们发表感想,因受到夸奖而脸泛潮红,相视而笑。也有许多社团成员奔向留在前方观众席上的御园父母,红着眼眶和他们说话,想要替他们打气。 到处都不见岚的踪影。 在舞台道具后方,她独自站在还没人来整理的舞台上,默默将小道具装进纸箱。被厚厚的布幕遮蔽的舞台后方,感觉外面的声音无比遥远。 她没发现步美的存在,已经换下戏服。外头的成员们全都还陶醉在余韵中,仍穿着戏服,但岚已换回运动服。梳理得很讲究的头发,以及化好妆,充满成熟韵味的脸蛋,配上这身运动服显得特别突兀。 她紧咬着嘴唇。 在众多小道具中,她紧握着那件淡紫色和服。纤细的颈部,骨头浮凸,从她眼中完全感觉不到其他成员那种喜极而泣的气氛。 步美本想和她说话,但还是决定作罢。 「岚——」 担任顾问的老师在外头叫唤,岚表情不变,就像是她职责所在似的,应了声「在这里」,往舞台的另一侧走去,完全没发现步美的存在。 步美心想,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岚应该还会继续下去,包括话剧和其他一切。尽管失去了一些东西,有心事尘封心中,但她还是得继续下去不可。 走出体育馆后,步美发现岚的单车遗留在脚踏车停放处。他把花束放在岚的单车前车篮里,由于之前他把花藏在书包里,有几片花瓣已被压烂。 他祈祷千万别被任何人看见,转头张望,在并排的单车中,就只有岚的单车有鲜花点缀的颜色。望着随风摇曳的香豌豆花,他心想,春天到了。 季节即将更迭。 祖母住院,第一次听闻使者的事情时,是刚入冬的十一月,如今风向已逐渐改变。亮光通过灰蒙的天空。 12 土谷功一会面的日子,不巧是阴天。从前一天便一直关注天气预报的祖母,不断低语着「真伤脑筋」。在看不到月亮的夜晚,会面的时间会比平时更短。该改到下一次满月吗?至少也要等到放晴的夜晚吧?步美受祖母之托,打电话前去询问,但土谷在电话中回答「就今天吧」。 他那空洞的声音教人担心,但步美还是就此挂上电话。 到了约定当天,在饭店房间里等候的锹本辉子虽然神情紧张,但看得出相当高兴。 她一再把玩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现步美正在看她,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才刚收到这个戒指不久」。 她真的是那名过世的死者吗?还是镜子汇聚成的影子呢?步美思索着,一种无来由的不舒服感再度浮现。 「您是为了让他继续过自己的人生,才和他见面吗?」 他自认已经相当小心,不让自己露出不高兴的声音,她点头回了声「嗯」。那是爽朗、不显一丝阴沉的面容。 「见了他之后,他或许会忘了我,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这样啊。」 死者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吗? 那该不会是活人和跟在一旁见证的使者在自我满足吧? 可是,看到她说「真期待」,并一再向镜中映照自己的戒指,令步美无话可说。 「那我走了。」步美如此低语,走下大厅去迎接她的未婚夫。 「请慢走。」锹本辉子以开朗的声音应道,步美心想,她或许只是在强颜欢笑,但他不敢转头确认。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十分钟,步美拨打对方手机,但连一声也没响,就直接转进语音信箱,这时步美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每次正面的玄关门开启,车子轮胎驶过湿亮路面所发出的声响便会传进饭店内。每次他都会抬头查看,但前来的人都不是土谷功一。 步美暗自咒骂。 不应该这样吧,声音从他口中逸泄而出。 他一再拨打那无法接通的电话,大厅的壁钟每三十分钟便会传出钟响,已经七点半了。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电梯的方向。 想到人在房里的锹本辉子,此时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她迟到的未婚夫。回想起刚才她在镜中照着手中的戒指,频频整理头上发型和仪容的模样,步美不禁满腔怒火。 透过使者与死者见面,借此继续过往后的人生,或许这的确是活人自私的想法。但对方下定决心,为此现身,结果他自己却临阵脱逃,这未免太怯懦了。 步美打电话到医院,请护理站转接祖母。说完情况后,祖母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奶奶,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步美,对方一定会来,否则一开始他就不会来委托我们了。」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这种行为。」 步美的声音充满怒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用手机拨打电话的这段时间,每次饭店大门开启,走进来的人都不是土谷,这令他益发焦躁难耐。在房间里不知发生何事,一味枯等的辉子,此刻心情一定更为焦急。 等今天结束,不论她是灵魂,还是生前遗留的碎片,都将真正的消失。 「他应该已经来到附近,就算得等上一整晚也没关系,你还是要继续等。」 「可是……」 「步美。」 「他今天要是没来,他委托使者这件事,会令他后悔一辈子的。」 不知为何,岚独自默默在舞台后方整理道具的侧脸浮现他眼前,与外头飘雨的街道重叠,他挂断电话。他明白祖母想说的话,但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步出饭店外。 步美懂得对方胆怯的心情,就算他临阵脱逃,步美也能明白。 他穿过大门,走过前方的斑马线时,这才发现自己把伞忘在大厅里,他不想折返回去拿。现在要是往回走,便再也提不起劲出外找人了。现在唯一能仰赖的,就只有祖母说过的话和自己的直觉。 土谷应该已来到这附近,如果是步美,一定也会这么做。 从这里到车站短短的一段路,两旁的咖啡厅和餐厅映入眼中,我岂能就这样让你逃掉!这是步美此刻唯一的念头,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我面前陷入不幸的深渊。步美并非当事人,但是像岚美砂当时那种教人难受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重来一遍。 步美此刻想做的事,一定违反规矩。 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应该是祖母打来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多管闲事呢?步美自己也觉得很急躁,在大雨淋湿身体的这段时间,他突然有种想要放弃的感觉,什么都不想再管了。找寻土谷,感觉就像是一种很单纯的作业,只为了给某人一个交代。 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大雨下个不停,雨势和声响都比他傍晚抵达品川车站时还要猛烈。放弃吧,如果再找下去,就得到车站对面去了,有必要这么做吗……他已经提不起斗志。 步美甚至往回走到饭店前的斑马线,是要回饭店,还是往车站找寻?无数把雨伞从呆立原地的步美身旁通过,这时,突然正面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不好意思」。 步美抬起脸,目光停在眼前的一把红伞,以及位置比它矮上些许的黄伞。过了几秒,他才感到惊讶。望着步美的人似乎也颇为吃惊,嘴唇微张。 是他的第一位委托人,平濑爱美。 与艺人水城沙织会面后,在朝阳下离去的那名女子。 她感觉像是突然唤住步美,自己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平濑爱美发出一声惊呼后,才朝步美跑来。「你会淋湿的。」她说,接着踮起脚尖,把自己的伞靠向步美。 她身旁站着一位小女孩,小女孩撑着黄伞。她斜斜地撑着这把像玩具般的小伞,抬头望着平濑爱美与步美。 「爱美姑姑,怎么了?」她以尖细的声音,像在撒娇似的问道。 步美说不出话来。平濑发现步美正望着那名少女,急忙说道「她是我侄女」。 「我人在国外的大哥大嫂,最近刚回国,就住在那家饭店里,我今天来和他们一起吃饭。」 比起去年十一月和她见面时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沉稳许多。虽然一样给人很没自信的印象,不过先前她和步美说话,战战兢兢地说着敬语,此时则是一改原先的口吻。 她抬起视线望向前方的斑马线,有两人站在前方,似乎是她的大哥大嫂。他们已早一步走过斑马线,一脸诧异的望着他们,等候妹妹跟上。 「你是那位使者对吧?」 平濑语带顾忌地问道。 从步美隔着湿发望去的视线中,可以看出她的容貌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有了很大的改变。没涂口红的双唇,泛着亮泽,两颊显得红润。 她那因诧异而睁大双眼的侄女,抓着平濑的裙摆,伸手想和姑姑牵手。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之前出现在饭店房间里的水城沙织,她说的话盖过雨声。紧接着下个瞬间,步美向平濑反问一句: 「平濑小姐,你向我提出委托,觉得庆幸吗?」 平濑阖上嘴,似乎颇为惊讶。先前在委托的过程中,步美像是套上面具加以隐藏的内心,此时已经完全显露。 步美感到迷惘。 使者究竟是什么?死者为了在世者而存在,这样对吗?想和死者见面,根本就是单方面自私的想法吧? 她一定觉得我怎么会说这种奇怪的话,不过,平濑却接受了步美这番话。她紧闭双唇,沉默片刻后深深点头。 「我觉得很庆幸。」 由于替步美撑伞,雨水打向平濑的额头。尽管强风吹拂,她的手臂仍保持原样,笔直地伸向步美。 此时是什么在支撑着她的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岚美砂为何还能继续演话剧,也是同样的情形。 某人失去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存在于眼前,无从改变、无法摆脱的失落感,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 尽管岚闷闷不乐,但应该也是因为御园,她才能站上舞台。御园如果还活着,会如何看她?她大概心中一直很在意这位已故好友的目光,即便御园已不在人世,再也无缘与她相见。 此刻站在雨中的平濑爱美心中,或许也有水城沙织的影子。偶像真的很了不起……她中心保有这句赞叹,代替水城原本可能拥有的生命,认真地过日子。 或许这确实与消费某人的死是同样的意思,是在世者的自我欺瞒。不过,也许每个人都需要处在死者的目光注视下。就如同不论身在何处,做什么事,都觉得举头三尺有种明,有时会因此而决定一个人的行动。比起相信从未见过的神明感觉来得更真切,有个具体的身影,无时无刻都跟在自己身边。 心里想着「如果是他,会怎么看呢?」甚至希望能被他们训斥,以这样的心情度日。 步美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开阔,天空转为湛蓝。 原本觉得模糊的父母脸庞,就这样浮现眼前,昔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和庭院,常在家里进出的祖母,那个时候…… 一股想呐喊的冲动涌上喉头,步美惊呼一声,睁开眼,他突然有新的发现。关于自己对那个家的记忆,还有他自己所认识的父母。 「不介意的话,伞就借你用吧。饭店离这里很近,我和这孩子同撑一把伞就够了。」 平濑爱美就像老朋友似的,对步美说道。她朝站在身旁的侄女蹲下身,侄女就像在同她嬉闹般,喊了一声「啊——」笑着扭动身躯,把伞拉至胸前。 「拜托啦,小千。」 平濑也笑了。 「你爸妈在等我们喔。」 看到她的表情,步美立即作出决定,从平濑手中接过伞。他已经能毫不迷惘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 「平濑小姐,谢谢你。」 「嗯。」 「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步美朝怔怔地站在原地的平濑点头行了一礼,快步朝车站走去。 来到车站对面后,在他看到的第一家咖啡厅窗边,找到了土谷。步美沾满雨水的前发,水滴流向鼻端,接着再滑入口中。 「土谷先生。」 他走进店内出声叫唤,土谷听到声音后,缓缓抬起头。他的任性,游移不决,与步美的心情颇为雷同。如果他真的不想被找到,只要回家就行了。他选了这家离饭店这么近的咖啡厅,而且还坐在靠窗的座位,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你不能不去见她。」 步美焦急地说道,就算要动手打架也没关系。他和步美一样,都以害怕当借口,犹豫不决,只会逃避,一样即将感到后悔。 别再任性了!步美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托您。」 就算这只是为了在世者着想,留在世间的人还是有义务面对他人的死。就算是为了自己好,而利用已故的死者,日子还是一样在过,无可奈何。 活在世上的人们,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任性,而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不管你是悲伤难过,或是不为所动,结果也都一样。 13 时节迈入三月,中庭在阴雨的洗礼下,原本干枯的树木和草地都展现了活力。 接连呈现枯黄色泽的地面,逐渐转为浓密的褐色,取得充分的湿气,以迎接全新季节的到来。 天气突然放晴,昨晚的雨就像没下过似的。 「我们去散步吧。」 来到病房后,祖母对步美什么也没问。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邀他一起去中庭散步。 关于后来成功带土谷前去会面的事,昨晚步美已经打电话告诉祖母,当时祖母就只是在电话那头低语一声「这样啊」。 叔叔婶婶今天傍晚会再来探望祖母。 今天在叔叔婶婶来的同一时间,舅公定之也会前来。步美和定之说好,今天等大家探望完祖母后,他要随同定之回秋山家。最近他常对叔叔婶婶提到秋山家,以此作为他执行使者勤务,在饭店过夜时的借口。 就叔叔他们来看,步美将接连两天在外过夜,不过这次步美并没说谎。他心想,自己今天将正式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定之应该有话要对他说。 「……奶奶,你之所以选中我,把使者的身分移交给我,是想让我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对吧?」 中央的长椅没人坐,那是先前步美与委托人见面交谈的场所。他让祖母坐下,从高处低头望着她的脸,祖母以颜色变淡许多的双瞳回望步美。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事。」步美接着说,「因为我没有父母,你替我担心,只要把使者的力量转让给我,这样秋山家就不会弃我于不顾,日后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助我一臂之力。你想让我和他们保有这样的关系,所以才挑选我当使者,对吧?」 祖母沉默不语,她显得很不积极,就如同无视于他的存在般,就只是望着脚下绽放的小花。水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没被昨夜的雨给淋垮,依然朝天空绽放娇小的花瓣。 就像当初祖母出嫁时,她的哥哥让她拥有这个能力一样。定之为她设想,想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家人,而祖母也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有富裕的秋山家在一旁保护。 「如果是我误会了,我先向你道歉。」步美先做此声明, 「奶奶,你也曾经把力量传给我爸爸对吧?」祖母的脸为之一震,她挺直腰杆,望着不再出声的步美。步美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次非得提到最尴尬的话题不可了,这个预感重重压向步美胸口。他祈祷自己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说话,以此向祖母说明。 「……奶奶,你给我的那本使者指导手册,因为很老旧,所以令人在意。里头有些不是你写的字,我曾经看过那个字迹。」 那以片假名居多的文字,笔迹看起来明显比祖母还要年轻。 是父亲的字。叔叔家收藏有父亲用过的文件、书本、遗物,上头的文字与指导手册里的文字很相似。那本手册交到步美手上,已经算是第二代。 祖母为何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父亲,步美很清楚原因。 父亲与祖父疏远,后来还断绝父子关系,就此离家,想必祖母是替儿子担心吧。尽管父亲自由业的工作后来已逐渐上了轨道,但是就祖母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在经济方面应该还是会不放心才对,而且步美的母亲一直无法和公公见面。 既然这样,至少也希望娘家秋山家的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儿子和他一家人。 「都是我害的。」 不久,祖母这么说。 那虚弱无力,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与她平日的形象很不相称,一股闷痛在步美胸中扩散开来。他一方面心想,可以不用再说下去了,但另一方面又想继续听下去,想知道更多。他未加以阻止。 感觉祖母的身影然萎缩许多。 「你说得对,我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你父亲,并告诉他,关于这项能力以及他的职责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家人在内。就像当初我出嫁时,我父亲和大哥对我说的那样。」 「……嗯。」 步美的父母过世前,父亲疑似有外遇。 命案现场,父亲的手提包摆在地上,完全敞开,母亲的模样则像是在偷看手提包内。而就在那一阵子,父亲传出不好的传闻。例如有人曾在某家饭店目睹他与某个女子独处,虽然他说是工作,但显然很令人怀疑。 那该不会是在品川饭店里发生的事吧?月亮与镜子间的光之通道,使者的工作地点。 「都是我不好,那孩子应该跟香澄把事情说清楚才对。要是能事先向她说明使者所扮演的角色,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不会被香澄误会,也不会就此双双丧命。」 「奶奶,告诉我。」 祖母的声音颤抖,带有些许感伤。步美进一步问: 「命案现场,爸爸的手提包敞开,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例如手机、钱包。当中其实也有那面镜子对吧?」 今后祖母将交接给步美的那面青铜镜。 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要是偷看,将连同持有者也一并丧命。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自尽,这些都是步美听人说的。但这种不自然的死法,他至今仍无法理解。 连叔叔也说,就算是自杀,用咬舌的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应该不是自杀命案,而是意外事故。 会不会是母亲偷看父亲的镜子,而引发不幸的结果呢? 祖母眼皮末端连在一起的双眼,此时眯成一道细缝,变得扭曲。眼中开始蒙上一层泪膜,尽管已经覆满眼皮底下,耝母仍不伸手擦拭。迟迟不溢出的水滴,一直卡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有,」祖母回答:「我发现他们两人时,它就摆在桌上。我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把镜子藏起来的人也是我。」 都是我害的……祖母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我不能再把别人卷进来了,我当场与失去持有人的镜子订立契约,再度从那孩子那里取回使者的能力。」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就像故障的机械般,不断发出声音,却又不是要放给谁听,不知这当中暗藏了多深的懊悔。她又说了句「当初我真应该让他讲清楚的」。 「亮和香澄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既然这样,当初就应该不要藏着秘密,打从一开始就全部跟香澄讲明白才对。等到被怀疑后才发生那种事,实在太不幸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两人一定都很痛苦。」 步美试着想像。 母亲怀疑父亲有外遇,想查探他的手提包,寻找证据,因而打开手提包,发现那面镜子。就在她往内窥望时,悲剧就此降临两人身上。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就这样意外死去,镜子将它的持有人归为一张白纸。 「我一直觉得,日后一定要找机会告诉你才行。」 那是使劲从内心绞出的声音,祖母身子微微颤抖,转头望向步美。 要直视她的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打从决定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步美的时候起,祖母便打算坦白告诉步美自己所应负的责任,她老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一想到这里,步美又感到心痛了起来。祖母和她的娘家秋山家,一直都对步美充满慈爱。多亏有他们,步美几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奶奶。」 步美柔声叫唤,当他把手搭在祖母颤抖的肩上时,不禁觉得,自己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总是牵着他的手,得抬头仰望才看得到的祖母,是那么的高大,但现在步美早已比她还高。 他深吸一口气。 他仰望清澄的蓝天,想起自己昨晚呆立在大雨滂沱的马路上时,突然感觉眼前出现开阔的蓝天。 当时他确实看到了父母的脸,忆起昔日和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步美自己所知道的父母。 没有任何事可以确定。或许见面后,全部都会明白,也许步美的父母也在等他提出见面的要求。 这或许是傲慢、骄纵的想法,不过,他希望死者所拥有的故事,能对留在阳世间的人们有所助益。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先前他问祖母的话,此时又回到自己身上。如果是以前的步美,一定会感到迷惘,其实现在也同样迷惘。不过,倘若是为了让眼前的祖母不再颤抖,不管事实是如何都无所谓。 死者就是为了留在世间的活人而存在。 「……我认为,爸爸应该向妈妈说过自己是使者的事。」 祖母脸上表情顿时停住,她眨了眨眼,静静望着步美的脸。 步美确认,这句话只有他能说,而且这也是事实。 「尽管奶奶向爸爸下封口令,但爸爸应该还是告诉了妈妈,而且一定很早就说了,妈妈应该是不会怀疑他才对。」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会……」 「我不知道爸爸向妈妈说了多少,也许他只是提醒妈妈绝不能看,而没提到偷看镜子就会死这件事。」 先前在一旁看着祖母召唤出锹本辉子时,听祖母提到「丧命」这个强烈的字眼,步美不禁感到脚底发冷,也许父亲不想让母亲感受到这种恐惧,只要自己保管妥当就不会有事。况且,母亲也不会擅自取出那面镜子。 若是这样,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可撼动的信赖关系。他们不会怀疑彼此,两人是在信赖关系下结合。 「妈妈可能是在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想代替爸爸来使用那面镜子。她一定知道,使者无法召唤自己想见的人。」 祖母发出一声惊呼,恍然大悟的惊奇之色在她脸上扩散。因大受震撼而表情僵硬的祖母,张开了嘴。 「你爷爷……」 她双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是对步美以外的其他人发出,她望着空中的双眼,闪烁着白光。 步美发现,他似乎已经不必再多说,于是默默点头。 他的父母双亡,是与父亲感情不睦的祖父过世后半年的事。 看着父亲意志消沉的模样,母亲一定很心痛,因而想替他想想办法。父亲与祖父之所以会父子决裂,与母亲结婚也是原因之一。母亲一定对父亲和祖父感到很歉疚,如果有办法让他们见面,她一定很想这么做。 「妈妈她想做的事,应该和奶奶一样。就像当初你让定之舅公和你们的母亲见面一样,我妈也想让爸爸完成心愿。」 这是步美知道的父母真实的一面,不是他们丧命后,人们所谣传的那样,而是父母生前在他心中的形象。 死亡的事实无法改变,失去的事物依旧无法重拾,不过他的父母并未彼此猜疑。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相互信赖,才会有这样的阴错阳差,引发不幸。 发现尸体时,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就像要留住她,不让她离自己远去般。 祖母早已泪眼涟涟。流着泪的脸部皱纹,更加深邃、清楚地浮现出线条。她伸手掩面,旋即有一阵呜咽声从她十指并拢的掌中逸泄而出。 步美轻抚着她的背,双唇紧抿,手中使劲。真相究竟为何,他不知道。但在步美心中,这就是事实。 爸爸,是这样没错吧? 他抬眼仰望,从树丛间透射而下的光线,像点点雨粒般,光华熠熠。他眯起双眼后,阳光变得细长。犹如填满步美幼时记忆中的景象一般,耀眼的黄光将视野两端串连在一起。 当步美说出自己决定不和父母见面时,祖母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才说了一句「这样啊」。 她已经停止哭泣,瘦削凹陷的两颊因泪水而显得苍白,但感觉得出舒服的温热。 「奶奶,你觉得以后我什么时候和你见面适合呢?」 步美接着说,祖母顿时停止眨眼,侧面定住不动。由于这时对望会觉得尴尬,步美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虽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日后我要是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别人,我会拜托对方让我和奶奶见面。只是,到时候我可能也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我可没有步履蹒跚哦。」 祖母又恢复成平时冷淡的口吻。 「只是比喻啦。」步美回答。 「我决定要和奶奶见面,我先跟你预约了,在那之前,你可别跟其他人见面哦。」 「这么重要的机会,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呢。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根本还什么都不懂。你会结婚生子,今后可忙着呢,到时候你就不会想到我了。」 「就算是这样,我现在还是要选你。」 不知道祖母刚才那番毒舌的话语,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步美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上了年纪之后和奶奶见面,这证明我的人生过得很平顺,所以你要等我喔。」 「……嗯。」 「和叔叔他们一起生活,我很快乐。」 尽管明白现在讲这种话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还是非说不可。 「因为我的家人只有奶奶和叔叔一家,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所以我现在没必要委托奶奶让我和任何人见面。」 「我明白了。」 祖母的回答还是一样冷淡,步美望着她的脸,心想,她还是老样子。 当初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始终有一些口无遮拦的谣言在自己四周流传时,步美大感错愕,不知如何自处。每次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步美便无法抬头挺胸,就像时时都得抱持着愧对某人的心态度日般,那毫无根据的罪恶感,几欲一把攫获步美的身心。 当时留住步美慌乱的心,让他能有今日的,是祖母的一句话。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一同外出,步美已不记得,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吧。和祖母两人一同返家时,他们坐上公车。车内有名女子抱着小婴儿,婴儿有只鞋从女子的臂弯中掉落。步美向前捡起,递给对方,并说了一句「这是您的」,后来女子请步美帮小婴儿把鞋穿上。 女子向步美道谢,接着望向祖母夸赞「您的孙子真可爱」,也许另外还夸他很有礼貌之类的。 祖母闻言后,很开心地回应: 「他是我内孙,不是外孙,是内孙哦。」 当时步美还不懂内孙与外孙的分别,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觉得很新鲜,在他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之前,他心中一直牢记此事。 内孙这个字,表示祖母连同步美的父母也一并认同。 「以前爷爷曾向人夸耀过你的事呢。」 祖母突然冒出这句话。就像之前一直忘了此事似的,显得很唐突。 「幼稚园时,你不是有幅画登在报纸上吗?」 「……嗯。」 当时画的是煎蛋饭团,他的爸妈也都围在报纸前看那幅画。 「你爷爷向他的棋友炫耀那幅画,对方明明就已经夸你很厉害了,但你爷爷就像还要对方再多说一点似的,一再拿给对方看,不断强调。说你不是他的外孙,是内孙。」 脑后有一阵暖风吹过,祖母接受步美的目光注视,眼角浮现几道鱼尾纹,接着说: 「我猜,他当时没注意到我正在看他,这个人就是这么不坦率。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可能被亮和香澄他们当成讨厌的老头呢。」 「这样啊。」 自己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祖母是否告诉过他们,步美觉得用不着问。祖母在自己丈夫的影响下,曾在公车上这么称呼自己的孙子,就跟她丈夫一样,这件事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可能也不曾忆起。 不过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步美还记得。 「你要抽手也可以喔。」 祖母突然说,以无比认真的眼神望着步美。 「如果要移交使者这项工作,我确实认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一来是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想先告诉你,二来,你成为使者后,秋山家的人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就算你要抽手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愿意。」 步美回答得很干脆,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祖母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静静望着步美,像在等他回答般。 「我愿意做。」 步美再次说。 与之前第一次在祖母的病房表示同意的时候相比,这次他已经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回答。祖母松开紧抿的下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开始吧。」 祖母悄悄从病人袍的下摆取出装有青铜镜的那只包袱,令步美大吃一惊。 此时还日正当中,而且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中庭。 「在这种地方没关系吗?」步美问,祖母神色自若地应道「没关系」。 「没人规定它得多郑重其事才行。」 她将镜子连同紫色包巾一起递给步美,以温柔的声音加以引导,「放在手上。」 「等你继承后,详细的交接做法我会再教你。现在你先闭上眼睛,等我说好才能睁开。」 步美缓缓让祖母的手掌搭在自己的手上,彼此默不作声。 阖上眼后,刚才还看到的蓝天残影仍烙印在眼中。 在步美继承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置身在一处温暖的场所,就算闭上眼睛也感受得到光的存在,而今天就是那关键的日子,仿佛有人为他献上祝福。 手中隔着镜子,感觉祖母的手愈来愈热。 「现在要抽手还来得及喔。」 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不知道说的是否为真心话。不过,祖母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些许兴奋,而且微带笑意。 「你不后悔?」 「都这个时候了,哪还会后悔啊。」 「说得也是。」 在紧闭的眼皮外,感觉得到黄色、红色、橘色的太阳,甚至连阻隔眼睛与空气的眼皮薄度,也都清楚感觉得到。步美竖耳聆听,等候祖母下达指示。 睁开眼晴吧!耳边传来了这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