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染华传(后宫系列十一)》 第一章 花之微笑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sapphire 翻译:sheep 修图:sapphire 校对:sapphire 汉化组:虹色project(微博、微信公众号同名) 「皇贵妃娘娘,瑶扇宫出乱子了。」 「又出乱子了?」 翻账簿之手停住,李紫莲挑起柳眉。 「许丽妃这月,惹多少回麻烦了。」 「据奴婢所知,四回了。」 跟随皇贵妃的掌事女官惠惜香答道,面色温和。 「第一次是毒打宫女,第二次是为秋千,与蔡贵妃起了争执,第三次是节食过度,在皇太后娘娘面前昏倒了。」 「真是,这孩子真不安生。这次又怎么了?」 「听说正责骂远芳容呢。说是远芳容扯坏了快芳仪裙子。快芳仪得许丽妃欢心,许丽妃便大发雷霆。」 「远芳容真扯坏了快芳仪裙子?」 「远芳容否认,说非她所为。许丽妃听也不听,暴跳如雷,正让远芳容在外面跪着。」 「在这雨中跪着?」 紫莲视线跃向窗外。透过月洞窗玻璃,只见鸳鸯梅沾湿红雨。 「去瑶扇宫。来帮我梳妆。」 惜香答应着,正欲退下,又被紫莲叫住。 「拿最近染的绸缎来。要芍药红的、蜜黄的,还要青瓷的、郁李的。」 一刻后,紫莲更衣毕,登上肩舆。妃嫔肩舆称华辇,妃嫔之首皇贵妃的华辇,则特称玉辇。十八名宦官肩担玉辇,紫莲乘辇轻摇,坐椅后伞盖之下,凝望花雨,行于红墙之路,墙耸若天高。 行至丽妃住处瑶扇宫。搭惜香之手下了玉辇,便见朱漆大门两向张开。循花砖小径穿外院,垂花门前,内院铺展开来。踏足而入,内院雨景之中,垂枝碧桃如朱墨泼洒,娇艳盛放。铺石之上,跪着位妙龄美人。 「给皇贵妃娘娘请——」 「不必多礼。打上这伞。」 发觉紫莲前来,远芳容正欲拜礼,却被她止住,递过伞来。跪在旁侧、与主人同受雨打者,为跟随远芳容之掌事女官。 微笑着走过二人,便自游廊方向,听得匆忙足音。 「拜见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已下至檐底,胸口袒露,似要自襦裙衣襟迸出,双手搭左腰,微屈膝,行万福礼。其年二十四,小紫莲四岁。丽姿妖艳,彷佛芍药精灵,以色作比,殆为艳红。 许丽妃数步之后,快芳仪同样行礼。这位年方二十。白眦低垂,活泼娇媚飘荡其间。以色作比,盖为橘黄。 「免礼。」 「谢皇贵妃娘娘。」 紫莲发声,二人方平身。宫中规矩,高位者准许之前,必要一直行礼。 「没早些恭迎娘娘,万分抱歉。这雨天,做梦也没想到娘娘会大驾光临。」 「冒昧打扰。我刚正看前些日子染的绸缎,染得甚是不错,便想着让你瞧瞧。」 「啊,这可真是意外之幸。妾正叹着,能看些美丽东西多好。心中烦躁时,最应看看漂亮东西。」 「可有何不快之事?」 「远芳容扯坏了妹妹裙子。老实赔礼也罢了,可她顽固抗辩,妾便让她在外面跪到反省。」 后宫之中,称年长于己之女性为姐姐,年幼于己之女性为妹妹。许丽妃不叫远芳容妹妹,大概因其得蔡贵妃欢心。 「她定是嫉妒。那裙是皇上赐的西域绸缎裁的。是妾最爱惜的裙子。」 快芳仪忧叹般蹙紧细眉。 「您衣服会淋湿的。皇贵妃娘娘,请进屋吧。」 许丽妃引路,几人穿过游廊,进了客厅。家具极尽奢华,充塞室内,反映出讲排场的女主人之喜好。豆彩花蝶纹壶、玉石盆景、嵌螺钿几案、描金屏风、玻璃兰灯,件件珍品,不下千金。 榻框透雕喜鹊,坐于榻上,即有跟随丽妃之女官奉上茶来。白瓷红彩盖碗。揭盖,便闻浓郁桃花香蒸腾而起,如与春风共煎熬。茶该是仙掌露。为绿茶中名品,与盖碗皆为顶级之物。 「扯坏的裙子,可是春梅红料子那件?曲水宴上快芳仪穿过吧。彩蝶刺绣真是极美。」 「嗯,正是那件。妾甚是中意,可被远芳容糟蹋了,再不能穿。这该如何向皇上赔罪……」 「远芳容亲手扯了你的裙子?」 「不,好像是命女官做的。远芳仪的女官来妾宫中,碰了衣架上搭的裙。从头至尾,雪儿都看见了。」 雪儿为跟随快芳仪之女官。此时亦侍立快芳仪身侧。年约二十二三。与争强好胜之主人不同,常面色苍白,战战兢兢。 「雪儿我问你,你见着了远芳仪的女官扯裂裙子?」 「啊……是。奴婢见着了。」 「用的何种利器?」 「嗯、嗯……约莫这么长的短刀。」 雪儿双手比出短刀长度。 「你撞她个现行,定阻拦远芳容女官了吧。」 「自然拦了。但……她甩开奴婢逃了。」 「可有通报宫正司?」 「当然。扯破他人衣裙这般恶劣行径,怎能置之不问。」 许丽妃手戴金指甲套,捏起块双喜酥饼。双喜酥饼为烤制点心,小个花型胡桃酥饼中,满包奶黄馅。沙沙碎裂,口感芳香,混浓酽甜馅,甚是美味,但却是减肥大敌。许丽妃一时为瘦身,只吃无肉的薏米粥,如今似已复旧如初。 「想来宫正司即刻就到。该判那女官杖刑八十,再送去浣衣局。」 宫正司掌宫内纠察、禁令、惩罚。宫正为其长官。浣衣局为犯罪宫女宦官终生从事苦役、豢养至死之地。 「让我看看那裙子成了何样。没准能修补。」 「娘娘请看。确是惨不忍睹。该是补不了了。」 许丽妃招呼女官。女官端来方盆,裙载盆上。 「啊……这扯得可厉害。」 紫莲拿起春梅红裙。裙遭雪恨般粗暴扯碎。像是用了锋利短刀,切口鲜明,但割得过细,修补如初似甚艰难。 凝目细看,发觉张五色翼之彩蝶刺绣上,处处留有丝线勾连痕迹。绣线未断,该非利器所伤。像是挂上了什么尖碎东西,丝线纷乱。 「除犯人之外,还有谁碰了这裙子?」 「雪儿。」 快芳仪答道。盖碗放上茶几,神情愤然。 「你们没碰?」 「压根不想碰。都扯得这般惨了。是吧,妹妹。」 「是啊。妾一见这东西,惊得几欲昏倒。一想其中尽是割碎者——不,是指使割碎者之怨念,便不敢碰。」 说是跟随许丽妃的女官亦未碰。 「犯人手甚糙,或是指甲碎了。看这儿。绣彩蝶之线处处勾起。该是长肉刺手指碰了,或是破碎指甲挂了线。」 紫莲吩咐惜香。 「带远芳容女官来。我有话问她。」 少时,女官遍身淋漓,垂首进了客厅。立刻下跪请安。紫莲命她「抬头」。 「你受远芳容指使,扯碎了快芳仪衣裙,对吧?」 「不,不是的!奴婢没碰过快芳仪裙子!岂止没碰,压根没近前半步。更莫说扯碎,绝非奴婢所为。」 「撒谎。你一举一动,雪儿都看见了。」 快芳仪瞪向女官。女官滴淌雨珠,拼命摇头。 「惜香,看看她手。」 惜香逐一拉过女官双手,细细察毕。 「皇贵妃娘娘,她手光滑无倒刺,指甲也未破。」 「这可怪了。犯人的手该极为粗糙。」 紫莲假作沉思,指尖连连敲扣茶几桌面。 「犯人之外,雪儿碰了裙子吧?看看雪儿的手。」 见惜香接近,雪儿满面发青,双手藏入袖中。惜香半强拉出雪儿之手察看。看时,雪儿似走投无路之鼠,抖抖瑟瑟。 「她手有倒刺,且十指甲破了六个。」 「真是怪事。犯人的女官手非粗糙,可目击者的雪儿手却糙得厉害。这究竟为何?」 「……奴、奴婢撞见远芳容女官撕扯裙子,慌忙夺过。定是那时碰着,勾伤刺绣。」 「既是如此,短刀割划处,也该有丝线勾扯痕迹。可怪的是,切口极为干净。单单刺绣部分丝线散乱。若你手碰了这惨目衣裙,该先勾住切口丝线。」 雪儿唇无血色,一言不发,惊慌失措,目光飘忽。 「自锦缎状况推测,你摸着衣裙,是在扯烂之前吧。撕扯之后,为粗糙指甲手指不挂上切口,以手巾包了再碰?恐怕,这是你习惯吧。你这般糙手,摸贵重绸衣,定伤着精细刺绣与织眼。」 「到底怎么回事?裙割烂前雪儿碰了,意思是……」 快芳仪那诧异般紧蹙峨眉,眼见着倒竖。 「雪儿!莫不是……你扯裂了裙子!?」 「……万、万分抱歉!求……求娘娘恕罪!」 雪儿平蜘蛛般拜倒叩头。 「奴婢收拾芳仪裙子时,不小心赤手碰着……手指勾了绣线。怕芳仪娘娘看见责骂,正巧远芳容娘娘派女官来,奴婢便想让她顶罪……」 「故意扯烂裙子!?为掩藏一己之过!!」 快芳仪尖声高嚷。雪儿肩哆嗦一跳。 「真让人目瞪口呆!!竟为自保欺骗主人!!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卑劣的奴婢!!来人,给我狠狠打!!打死不论!!」 「芳仪娘娘恕罪!饶奴婢一命……!」 「龌龊!!欺骗主人还敢求饶命,厚颜无耻!!」 雪儿扒住快芳仪衣摆,却被她一把挥开。见她欲喊来宦官,拖雪儿出去,紫莲温和制止。 「冷静点。暴怒伤身。」 「但这不可饶恕!」 「雪儿确实大逆不道。误伤刺绣,还欲欺主。此次宽大处理,恐怕再生事端。」 「所以该杀。谁会白养个废物。」 「此亦不无道理,但皇上仁慈。厌恶杀生。」 不顾快芳仪沉默,紫莲悠然倾杯。 「雪儿交给芳仙宫吧。让她去惜香手下。惜香治下严格,该能矫正雪儿邪曲根性。妹妹需别的女官。我吩咐尚宫局,让他们挑个更优秀的。」 抢在快芳仪反驳之前,紫莲向惜香使个眼色。 「不愉快话到此为止,看看我染的绸缎吧。有适合二位妹妹的颜色吗?」 惜香捧来一大彩绘方匣。丽妃女官揭开盖子。 「啊……何等鲜亮!宛若芍药花神衣装。」 许丽妃高声赞叹。 「你若喜欢,定要围上试试。一定合适。」 听紫莲诱劝,许丽妃吩咐女官,拿来芍药红绸,缠于腰间。 「真美。看来芍药红与你雪肌甚配。愈发璀璨夺目。刺绣何种纹样呢?翠鸟?流莺?小琉璃也可爱。」 「绣孔雀吧。羽毛华丽,定配芍药红。」 「好主意。那我命尚工局施孔雀刺绣。看那边那绸缎适合妹妹。妹妹看看。」 紫莲令惜香拿另一彩绘匣,示与快芳仪。快芳仪亲手揭盖,自其中取出蜜黄绸缎。花瓣双唇泄出娇媚惊叹。 「太美了!这颜色真令人怦然心动!」 「你也裁条裙子如何?虽不比皇上赐的锦缎,但鲜活蜜黄定能衬出妹妹美貌。」 「该绣何种纹样好?觉着紫藤或是赛牡丹,或是映山红也相衬!」 快芳仪列数花名,幼女般欢欣雀跃,许丽妃打开其他彩绘匣,取出青瓷与郁李绢帛。二人早将雪儿与远芳容之事抛诸脑后,紫莲和颜悦色,微笑离席。说外面下雨,令二人勿送,紫莲出了客厅。 「到芳仙宫坐坐吧。」 与远芳容同行内院小径,紫莲不经意般提议。 「身上冷吧。该沐浴暖和暖和。」 「您帮妾摆脱困境。怎能再如此麻烦您。」 「我才想求你帮忙。我自皇太后娘娘那里,得了本西域书籍,但书中文字,我一窍不通。可难得获此馈赠,怎能不读?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你通晓古今东西书籍,想来定能轻而易举读出?可愿为我讲解?」 远芳容平素便与快芳仪许丽妃交恶,如今因无端之罪受罚,若任其就此归去,她将愈发怨恨二人。远芳容是蔡贵妃跟前红人,蔡贵妃与许丽妃对立。远芳容忿怼将传与蔡贵妃,不日将成风波诱因。 必要想方设法冲淡远芳容恨意。但她不似许丽妃快芳仪那般,能以美丽绢帛搪塞。远芳容以才学闻名,仅次于蔡贵妃,比起绸缎,更好难解书籍。李太后亦是有名才女,若说有李太后推荐之书籍,定能令远芳容上钩。 「妾能帮上您吗?」 远芳容那因寒冷发青的唇,即刻现了血色。 「你之外能解读那书的,只有蔡贵妃吧。向贵妃求教亦无妨,但这雨天请她来,实在过意不去,便想拜托面前这才媛。」 远芳容微笑,笑若晴天窥于云间。 「只要是为皇贵妃娘娘,妾愿尽绵薄之力。」 道句帮了大忙,报以一笑,紫莲放下心来。 后宫纷争,大半起于蔡贵妃与许丽妃。骚乱火种必须扑灭。事件必须妥善处理,不留祸根。 保障后宫安宁。这正是皇贵妃之职责——紫莲入宫的理由。 大凯帝国京师,煌京。九阳城处其心脏之地,中有二主。 一个自然是皇上高冀烨。二十二岁登至尊之位,正值青年,字隆青,冠以年号宣佑,通称宣佑帝。 另一个为太上皇高峰圆。相传字游宵。宣佑帝即位,他再登太上皇之位。于崇成年间君临天下,称崇成帝。 崇成帝最初退位后,玉座之主更迭若流水,令人眼花缭乱。永乾帝,丰始帝,绍景帝。永乾朝短短一年,丰始、绍景六年而终。 承袭三代短命天子统业,宣佑帝久违地现出长命皇帝气息。史书记载,义昌帝诏敕立其为太子后,各地纷纷上报祥瑞之兆,天中景星闪耀。绍景朝中期起,南方海盗愈发猖獗,宣佑帝即位后,则销声匿迹,北方鬼渊照礼可汗对凯帝抱有二心,如今急逝,此类种种,人人赞祝,称其为拉开新时代大幕之喜。 宣佑七年春,统治初现安定之兆,皇上册立新皇贵妃。皇贵妃李氏名婧可,字紫莲。本姓共,以皇太后侄女身份入宫时,改姓为李婧可。李婧可即李紫莲,为宣佑帝第二位皇贵妃。 「儿臣冀烨,给父皇母后请安。」 金漆宝座之下,高隆青跪地拜礼。座上为太上皇高游宵与皇太后李绯燕。在天子祖父无上皇、天子祖母太皇太后虚位之宫中,能令隆青垂首相对者,除去天地鬼神,只有他们。 「免礼。」 太上皇之声降下。隆青道谢,轻拂龙袍衣摆,站起身来。 皇宫为位于白朝之锦河宫。每日至太上皇隐居宫问安为皇帝之义务。隆青即位以来,日日不辍。 「父皇母后,今朝身体可好?」 「真是如春日般清朗晨朝。感觉甚好。是吧,太上皇陛下。」 「是啊。近日睡得也好,醒来神清气爽。」 太上皇七十六,李太后六十八,二人亲睦般相视一笑。 「真的吗?母后之前还嘟囔父皇晚起。」 「说晚起可真失礼。不过是美人在侧,没法从被褥里出去。」 「讨厌。明明每晚与老婆子同床共枕。」 「朕再三说过,别叫自己老婆子。你若是老婆子,朕大你八岁,不就成老头子了?」 「谁过了从心之年,都是名副其实老公了。」 「不不,朕顶多三十而立。至少爱你的心是。」 「哎呀,太丢人了。在隆青面前,莫说怪话。」 李太后用绢团扇敲他手臂,太上皇爽朗而笑。 「这般悠闲自在迎来清晨,多亏后宫风平浪静。看隆青近来气色不错,让那孩子入宫真是英明。」 李太后口中「那孩子」,即二月前新入宫的李紫莲。 「后宫安宁是灵丹妙药,能治万病。你这计策切中肯綮。」 「什么计策,真不好听。只是我多管闲事而已。」 「怎能说多管闲事。多亏皇贵妃,儿子也轻松不少。果然母后评人百发百中。」 「绯燕看人确实火眼金睛,但一人居功,朕可不答应。那日,正因有朕哭着送绯燕微服至市井,绯燕才能寻出未来的皇贵妃。啊,甚至堪称朕的功绩吧。」 「什么都归功于您,真让人没办法。」 李太后再次轻敲太上皇手臂。二人无拘无束,仿佛庶人夫妻一般。 「有父皇出力,此事毋庸置疑,但儿臣想来,母后发现皇贵妃,该是承天之祜。说是偶然也太过巧合。」 去年,李太后只带极少侍从,下了市井。隆青阻拦,说皇太后微服至城肆,无此前例,但李太后寸步不让。说是自她侍妾时代起,一直服侍她的宦官卧病在床,她要前去探望。以皇太后身份登门,则小题大做,必须微服私访,隆青为其说服,派信赖宦官护卫左右,送她出宫。行至去处,遇一孩童险遭轩车碾压。李太后不在近旁,安然无恙,但护卫宦官奔去大路,救下孩童,因此身负重伤。 「头上血流不止,虚兽却硬说没事。眼见着面色发青,我想着得给他找个休息之处……」 李太后一筹莫展,向其伸出援手者,为共紫莲——日后之李紫莲。 「我家就在旁边,来我家吧。我去请大夫。」 共紫莲身着杂工般朴素襦裙,未戴发饰。无脂粉香气,亦未点红唇,却是位讨喜佳人——李太后如此讲道。 「起初我还以为是染工。她手指沾了染料之色。」 李太后预料未中。共紫莲为京师第二老牌染坊——彩霞染坊嫡女。 「她心地善良,待我们甚是亲切。因我与虚兽均着粗陋庶人衣装,即便是巴结奉承,我们也看着不似大富大贵的人。」 紫莲将扮作庶民母子的二人领去自家宅邸,多方照顾。又自付诊费,未受李太后一钱。 「我问她芳龄,答是二十七。这般性情温和的姑娘竟小姑独处,我十分诧异,担心是受了险恶亲族欺凌,不予寻人家,但又未料中。说是十五出嫁,但三年便老女归宗。」 紫莲说因她不得子嗣。 「她回娘家后一直在工房帮忙。说本就喜爱印染织物,孩童时起即为坊中帮忙工作,所以谈不上负担。我问她可有意再嫁,但看她兴致索然。像是吃了初次婚姻苦头。」 李太后对紫莲甚是中意,数日后召其入宫。以想看彩霞染坊染物为由头,真意在紫莲本身。李太后挑明前日那老媪正是自己,再度感谢紫莲盛情厚意。 尔来,紫莲屡受李太后之邀,入宫觐见。 「你要对共紫莲一见钟情。」 紫莲出入皇宫一月许,李太后向隆青下命。她身边种种,调查已毕,本人、亲族均无问题,隆青亦扮作高级宦官,探查紫莲为人,同样心生好感。他对一见钟情并无异议,但她似乎无意于此,这点悬而未决。 「强人所难遗祸无穷。入宫必须是本人意思。」 「此事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 不久,某高官遭人告发巨额贪污。隆青命东厂搜查,发觉赃银去向牵涉彩霞染坊,将共家家主带走讯问。东厂鞫讯常伴严酷拷问。东厂之狱——厂狱人称鬼狱,一度入内,再难生还,令官民心惊胆寒。 父亲成了鬼狱阶下囚,紫莲惊慌失措,向李太后求助。 「家父清正廉洁,不可能染指行贿。定是有何误会。」 紫莲舍身为父乞命,李太后向她提出交易。 「既是你的请求,我自会保他。但你要答应我件事。」 「民女能派上用场吗?」 「此事只你能办到。」 不问具体内容,李太后已事先安排东厂,洗清共家家主嫌疑。本来便是如此计划。共家家主下狱即引诱紫莲上钩之香饵。 「我希望你成为皇贵妃,治理后宫。」 得知李太后所愿,紫莲想必是大惑不解。她并非野心勃勃。既无渴盼荣华之心,又无再嫁他人之意。于彩霞染坊做染工,她便心满意足。 但即便她有多毫无兴趣,亦已无路可退。李太后为她救父恩人。她一向知恩必报,不会胡乱拒绝于她有大恩的老妇之望。 一切尽在李太后计划之中。紫莲无可奈何,承诺入宫。 此后诸事简单。紫莲随李太后于园林中散步,隆青恰巧经过,对其一见倾心。隆青数次寻机与其相见,终令其陪侍龙床。女人一旦受皇帝宠幸,则必要入宫。入宫前,李太后将紫莲收作李家养女。毕竟染坊之女身份无法册立皇贵妃。 自三年前皇贵妃缺位起,后宫便受蔡贵妃许丽妃支配。妃嫔侍妾分为贵妃派丽妃派,相互挑衅,屡生事端。尹皇后性情温和,无法压制二者,操心以致多疾。 后宫之主皇后无法尽责时,将由妃嫔之首皇贵妃统率后宫。必须立何人为皇贵妃。但蔡贵妃与许丽妃不堪此任。无论立二人中哪位,定助其骄横甚于今,气焰恐凌驾皇后之上。然若擢两派之外下位妃嫔,定无力与蔡贵妃许丽妃抗衡。总之,后宫内无人胜任。 立新入宫女人为皇贵妃。隆青与李太后于此意见相合。问题在于,总寻不到合适女人。虽愿其有一定后盾,但又恐娘家实力过强。皇贵妃即皇后代理。要避免生出强于蔡贵妃许丽妃的第三势力。并且,不可太过年轻。少女称皇贵妃,只是侮辱众妃嫔。话虽如此,顾忌其陪侍龙床般高龄亦是难办。后宫岂容不侍寝妃嫔发号施令。 不比四德兼备、通达本分的皇后引人注目,箝制蔡贵妃许丽妃领率后宫,老成持重、令人起敬、堪当皇贵妃之位的女人。正当怀疑可恰有这般贤妇,几欲放弃之时,尹皇后有了身孕。虽是大喜之事,但后宫中怀孕正是危险之事。必要以策万全,保护尹皇后,故更需对蔡贵妃许丽妃多加防范。物色皇贵妃已是当务之急。 于是找到了李紫莲。 入宫两月。紫莲以保障后宫安稳为本旨,恪尽职守,不负众望。蔡贵妃许丽妃一如既往,剑拔弩张,但二人纠纷未生大事,全是紫莲功劳。 「真是天之妙配。你虽是贤能天子,但平日殚精竭虑,所以出现了一位皇贵妃,精明强干,与明君相称。」 李太后心情大好,舒畅微笑。隆青沉默不语,回一小小苦笑。 天子。他从未祈愿成为这种东西。一次都没有。 隆青郑重告退,一出客厅,便被春阳射穿双目。和风载瑞香之气,轻摇檐下风铎。 「皇上——」 候在门外的宦官走上前来,脚下无声。这是跟随皇上的掌事宦官易铜迷。虽已年过四十,但许是那令女人动心的容貌,或是言行轻佻、欠缺这年纪该有的稳重,令他看去与二十八岁的隆青不差十年。 「冷宫传来急报……说丁氏寻死了。」 「这次又是什么?蜡梅?栴檀?毒八角?」 「好像是煎夹竹桃叶喝了。」 说了句白费力气后,隆青便仰望天空。 「太医处置过了,但丁氏仍卧床不起。您可要去看看?」 「你又收贿赂了啊。」 隆青瞪向铜迷,目光锐利,铜迷微微一笑,故作怪相,歪扭了华美容颜。 「不愧是皇上。一切逃不过您法眼。」 「告诉那人。如何收买宦官也无济于事。朕不会踏足冷宫。朕无暇理会罪妃。」 隆青丢下这话,奔下台阶,快步走过花砖小径。烂漫春景无情扎向双眼。仿佛告诫其未断之留恋。 后宫之中,皇后之下有十二位妃,称十二妃。即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宁妃。 十二妃之下有上九嫔下九嫔。上九嫔为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明仪、明容、明华。下九嫔为芳仪、芳容、芳华、闲仪、闲容、闲华、充仪、充容、充华。十二妃及上下九嫔合称妃嫔。 下九嫔再下称侍妾。侍妾分六侍妾、五职、御女,但人数无定,与各位阶仅一人的妃嫔不同。 妃嫔侍妾之间,有明确身份之隔。 譬如妃嫔可于自己宫殿迎皇帝过夜,但侍妾陪侍龙床,只得往天子寝殿仙嘉殿。 受赐所居之宫殿自不必说,身边伺候的奴婢多少,餐桌上盘碟数量,首饰衣装种类,以至香药化妆器具价格,细细有别。妃嫔较侍妾生活优越,但其中亦有成负担之定例。最甚者即每日必不可少的朝礼。 「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居处恒春宫。正厅花罩分隔,宦官之声响彻,三十名妃嫔一齐站起。衫襦之袖翩翩,跪地行礼,便见海棠红、天蓝、米白、芽黄、章丹,万紫千红,盛放于花鸟纹绒毯之上。 「拜见皇后娘娘。」 尹皇后自内间走出,妃嫔齐声问安。 「平身。」 「谢皇后娘娘。」 尹皇后坐上宝座,许其免礼,众人起立入座。 「今早日暖风和,天气晴好。妹妹们气色也不错。」 尹皇后大方微笑。其年二十五,为豪门尹家千金、今上祖母吕守王太妃的侄孙女。十年前,嫁与皇太子高隆青。皇太子妃时代诞下男儿,故随隆青即位立后。姿容娴静文雅,举止温和稳重。以色作喻,当为牡丹粉红。比月季红恬淡,比石竹红温暖。 「皇后娘娘也是容光焕发。近来无恙,一切如常吧。」 「是啊,一如既往康健精神。你呢,李皇贵妃?」 「和这时令一般,心情甚好。春日清晨醒来身心舒畅,妾极为喜欢。」 和气寒暄过后,紫莲向惜香使个眼色。惜香静静上前,向跟随皇后的掌事女官递上彤记。 「昨夜是凌宁妃侍寝。请娘娘确认。」 彤记即侍寝记录。不只侍寝日时、陪侍龙床女人名姓,还有用了何种秘戏,做了怎样交谈,事无巨细,悉数记入。书写彤记者为敬事房女官。称彤史,于侍寝之时,候在寝室隔壁,高竖双耳。本来,彤记应由皇后每朝确认,但如今紫莲代尹皇后先行过目。 「太好了。昨夜一切顺利。」 尹皇后通读一遍,眼角舒缓下来。 「看来凌宁妃也习惯了侍寝。以前常不知所措,本宫很是担心。不过如今轻车熟路了吧。常侍奉皇上,定能有身孕。你要保重身体,以随时能受皇上召见。」 凌宁妃为北狄鬼渊公主。父亲乃鬼渊王进善可汗。祖母即光顺时嫁往鬼渊的纯祯公主高凤姬。太上皇为纯祯公主异母弟,故其为太上皇侄孙女。 四年前,凌氏十二岁嫁与当今圣上,立为昭仪。自然,那年纪无法侍寝,故陪侍龙床始于去年。受召侍寝之初,总因恐惧无法尽责。去年末,终尽妃嫔义务,升为宁妃。受今上多方照顾。 「妾不想怀孕。」 凌宁妃毫无顾忌、斩钉截铁断言。发音带几分胡语腔调,但声清美澄澈,若弹拨翡翠弓弦,足弥其弊。 「不愿怀上皇胤!何等不孝不敬,该遭报应。」 「真令人难以置信。后宫女人,哪个不是梦寐以求,盼着得龙子。」 「莫非是祖国有她思慕之人?许是因此不愿有孕。」 「啊,若果真如此,那无异于私通。诚惶诚恐一朝嫁与万乘之君,却对蛮族男人念念不忘,真是不敬之至。」 「请不要无事生非。我没有什么思慕之人。」 凌宁妃那碧玉般双瞳,瞪向叽叽喳喳的众妃嫔。白金秀发光顺无暇,复杂编起,遮于帽下,帽上薄纱垂背。丽春花纹胡服立领,腰以下左右刻痕之间,褶皱柠檬黄裙若隐若现。额饰缀大粒玛瑙,耳坠悬三线垂饰,月长石项链双环,红珊瑚手镯连三,她身上珠宝首饰,均为鬼渊之物。唯一例外即右手无名指上银戒指。此乃昨夜陪侍龙床之证。 包括紫莲在内,妃嫔大半左手无名指戴银戒指。左手无名指上银戒指表示可侍寝。左手中指戴金戒指表示因月事等缘由无法侍寝。尹皇后右手中指戴翡翠戒指,表示因有身孕无法侍寝。 「没什么思慕之人,这胡言乱语,我可不能置若罔闻啊。」 紫莲斜对侧蔡贵妃轻摇丝绸团扇,开口道。 「我们大家侍奉皇上。岂非该思慕皇上?」 「贵妃娘娘所言甚是。夫可是妻妾之天。」 「何况我们的夫君乃天下第一男子。坠入情网无法自拔是理所当然。」 「妾尊敬皇上。」 「既尊敬,为何说不愿怀上龙子?」 「因为后宫恶人遍布。比如会加害有孕妃嫔的恶人。」 「啊,真可怕。究竟是谁呢?」 「娘娘何不照照镜子?」 「真无礼!怎么跟贵妃娘娘说话呢!?」 「凌宁妃真是出言不逊。说得好像贵妃娘娘害过谁似的。」 「谁能断定不是呢?单是去年,便有三人流产,二人死产。明显是有人动手。在座的某人。」 见凌宁妃瞪视自己,蔡贵妃峨眉一动不动,微笑依旧。 蔡家为高官辈出的官僚一族。蔡贵妃之父为内阁大学士首辅,兄长们亦如日方升。蔡氏自掌珠时代起,便是大名鼎鼎才媛,随今上即位入宫,册立贵妃。虽年方廿四妙龄,但那花颜之上,气度芬溢,盛于色香。以色譬喻,该为宝石蓝。高雅华美,却有几分冷淡。 「后宫不幸连连,我也心痛。真是可悲啊,难得受赐皇子,却未能平安生下。」 「睁眼说瞎话。」有人不屑一顾道。是与蔡贵妃斜对坐的许丽妃。 「怕是不料被凌宁妃言中了吧?贵妃娘娘至今仍未诞下皇子。其他妃嫔有孕,碍了您眼吧。」 「这缘由岂非你也适用?」 「妾可不敌视他人有孕。毕竟,我们是共侍一夫的姐妹。若有姐姐妹妹得福,妾打心底里祝贺。」 「到底是许丽妃宽容。是妃嫔之楷模。」 蔡贵妃团扇半遮面,轻轻眯眼。 「你这么温柔,定会祝贺安柔妃有孕吧?」 「安柔妃有孕?妾怎尚未听说。」 「因为预定今天在这里宣布。是吧,皇贵妃娘娘?」 「嗯,确实如此。」 紫莲微笑,转向尹皇后。 「昨夜,敬事房传来消息。说安柔妃已有二月身孕。」 「这真是喜报。安柔妃,恭喜。要保重身体。」 「谢皇后娘娘挂念。」 安柔妃离席,行万福礼。安氏为蔡贵妃从妹,属贵妃派。年二十三。六年前,随今上即位入宫。明澈美貌与高雅孔雀绿相称,又写得一手好字,能令书法行家甘拜下风。人称传下大量名笔的闺秀书家李淑叶再世,蔡贵妃好令安柔妃誊写自己吟咏之诗。 「先是皇后娘娘,现在安柔妃也怀孕了,真是锦上添花啊。」 蔡贵妃嫣然一笑,瞥向许丽妃。 「看许丽妃很不高兴啊。好像安柔妃有孕不值得欢喜似的。」 「哪里。妾像自己之事一般高兴。」 本咬牙切齿般蹙紧眉头,听见此话,许丽妃慌忙挤出微笑。 「妾只是担心。看安柔妃有些过信他人。」 「你想说什么?」 「正如凌宁妃所言,后宫阴谋翻卷。上次安柔妃流产,怕就是轻信了身边某人。恶人常一副善人嘴脸,近人身边。对扮作善良妇人的恶女,才万不可掉以轻心。」 「原来如此。换言之,对你这样的人无需提防。」 「您什么意思,贵妃娘娘。」 「毕竟,你经常打死奴婢吧?为拿衣服慢了,为清扫时粗心大意,割断古筝琴弦,净是些微不足道小事。恭维奉承也谈不上善良,根本无须提防。」 「瑶扇宫内情,贵妃娘娘常侧耳倾听啊。」 「不侧耳也能听见奴婢悲鸣。还有垂死的惨叫。人该有些慈悲之心,妹妹。残虐的女人得不到男子欢心。」 「姐姐才是,别再笑里藏刀、坏事做尽了如何?大家都传呢。说安柔妃流产,是贵妃娘娘所为。」 「我听说的,可是许丽妃给安柔妃下了毒。说因安柔妃是我可爱从妹,成了妹妹眼中钉。刚看见你得知安柔妃有孕那咬牙切齿神情,我得了确信。果然是你做的。」 「真是可怕的人。」蔡贵妃说道,蹙起柳眉。许丽妃面带愠色,正欲还口,却听紫莲说声「对了」。 「下月月初,要开观戏会。」 「又是钟鼓司的烂戏?妾已经看腻了。」 钟鼓司为宦官主管的官府之一。掌出朝钟鼓及宫内杂戏。定期上演杂剧、皮影、木偶戏,多为刻画农民商人生活的滑稽剧,及讲述圣人奇闻轶事的教训剧。 「这次变变花样,自市井请一兰戏戏班,月轮班。不知各位可有耳闻?这戏班只有女人,近来大受称赞。戏目唱『黄雀簪』。听闻是那有名文士双飞龙为月轮班而作。红角儿是位女扮男装丽人,姿容端正俊丽,如同真正美男子,令众多小姐倾慕不已。」 「啊,不妙啊。这般美女,没准会夺去宠爱啊,许丽妃。」 「妾并不担心。担心的怕是姐姐吧?」 「妹妹放心。听说皇上不会来看戏。其实,这观戏会是为幸容公主开的。太后娘娘说,近来幸容公主闷闷不乐,办场盛大游艺,为公主解解闷。」 幸容公主为三代前丰始帝的公主。封号幸容。字妙英。幼名碧兰。今年将满二十一岁,但仍未婚配,居于后宫。 「大家敬请期待。听说『黄雀簪』在市井大受欢迎。」 众妃嫔注意渐渐转向『黄雀簪』内容。紫莲如释重负。 「今早也辛苦你了。」 尹皇后向紫莲劝茶。玻璃盖碗中八宝茶,为大枣、陈皮、枸杞、银耳等干物,与红茶焖蒸而成。揭开金彩碗盖,便见朦胧热气携松叶芳香,蒸腾而上。倾杯一品,则觉温厚甘甜和暖轻柔,润泽咽喉。 众妃嫔已离开恒春宫。正厅仅剩紫莲与尹皇后。 「蔡贵妃许丽妃真令人为难。」 尹皇后亦啜饮八宝茶。她这杯以菊花茶蒸成,而非红茶。 「便是娘家敌对,也不必这般交恶。」 「许是无法不交恶吧。二人都极有个性。」 「至少本宫身为皇后,能统率二人也好……这皇后真不中用,实在无地自容。每每想压制蔡贵妃许丽妃,反而火上浇油,或被她们驳倒。真给你添了辛劳。」 「您不必担心。皇后娘娘如今身怀六甲,应以龙子为先。便是为将来的皇长子,也不该心烦意乱。」 「不一定是皇长子。没准是公主。」 「皇子也好,公主也罢,皇上都视如珍宝。翘首企盼其降生。不止皇上,妾也想早些一睹皇长子殿下或是公主殿下尊容。」 「你太心急了。出生要到秋季了。」 尹皇后朗朗笑道,轻抚刚刚鼓胀的腹部。那母亲般爱怜举止,令紫莲心如刀割。 「您之前说您足冷。妾编了双羊毛袜。您就寝时穿上吧。」 不必紫莲目语,惜香上前,将一绢包递与皇后女官。 「桃色吗?真可爱。」 尹皇后玉手轻触毛袜。桃色以酸中和红花染出,色调柔和,仿若迎阳之地。红花有暖身功效,自古便好以此印染内衣。虽非贴身穿着便可温暖身体,但那和暖明色能焐热心灵。 「可惜,是仿桃色。」 「仿?」 「用的并非红花,而是紫杉。红花对有孕妇人有害。」 红花、茜草、扁柏。均可染出桃红,但皆有害于妊娠。皮肤接触之影响虽不足为虑,但还是避而不用,以防万一。 「看着就舒服。本宫穿上试试?」 「妾帮您穿。」 紫莲跪在尹皇后足边。尹皇后提起珊瑚色裙,令其脱去彩绣鞋与袜,在那薄纱塑形般玉足上,套上仿桃红毛袜。 「正合适。毕竟是羊毛编的,还请您只在榻上穿。下了榻还是脱掉。否则易滑……」 不经意间抬头,紫莲话声戛然而止。尹皇后双颊玉泪涟涟。 「抱歉。本宫忽然想起奕信……」 尹皇后以手巾拭眦,竭力挤出笑容。 「那孩子小时候,总是本宫为他穿袜。但长到五岁,说自己能穿,便不再让本宫穿。虽不过件小事,但一想那孩子正日日成长,便欢喜不已。可也觉出寂寞。若他羽翼渐丰,终将自我手中离去……」 高奕信为当今圣上嫡男。随今上即位立为太子,年仅三岁便入主东宫。聪慧孝顺。若还活着,今年将满九岁。 三年前,奕信薨。因食坚果而死。奕信生来不能吃坚果。本人自然听太医劝说,克制不食,周围人亦小心翼翼,可不知为何出了差错。 「本宫如今,仍时常梦见奕信。梦见为那孩子做甜点心,奕信在身边欢跳着,问『做好了吗?』。一遍又一遍问,纠缠不休一般。他最喜欢甜点心,忍耐不住。说句『做好叫我,我去那边玩』,便奔出厨房,跑去外面。」 定是在蹴鞠吧,梦中的尹皇后想。 「做好甜点心,本宫唤那孩子。却无人应答。若在平时,定飞一般跑来。本宫想他可是蹴鞠入了迷,便出去看,可哪儿也不见奕信身影。怎么找怎么找,也找不到……」 不知该作何回答,紫莲仰望尹皇后。丧子之痛恐怕无人能医。便是冲刷万物的春秋,亦无能为力。 「皇后娘娘好像心中苦闷。」 剪刀剪去红雀色牡丹一枝,紫莲转向身边站立男子。男子名高隆青。为执掌天下、君临庞大帝国的年轻皇上。 「说是常梦见太子殿下。在妾等面前强颜欢笑,但看起来心乱如麻。」 「奕信过世才三年。不可能轻易忘记。」 隆青精悍面庞上浮起苦涩神情。修长身躯高出紫莲一头,身材魁梧,令人心醉神迷。五爪祥龙刺绣龙袍为明黄色。此乃最尊贵之禁色,只得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无上皇、太皇太后穿着。 「心神不宁将影响龙子。必要尽力减轻娘娘忧郁。」 「那观戏会不能为她散闷消愁?」 「看看轻松戏剧,能得一时欢乐,但入夜独眠之时,定会愁绪万千。」 「看戏只能一时宽心吗……那该如何是好?」 「请皇后娘娘尊萱(注:对他人母亲的敬称)入宫,于恒春宫暂住如何?皇后娘娘心地极善良,不止为妃嫔操心,还为身边人挂虑,劳神不已。但向自幼亲熟的尊萱,定也能如少女时代般使性。母女自家人悠闲度日,欢谈往事,忧愁也将于不知不觉间不治而愈。」 「好主意,但若允许皇后之母留居宫中,恐会招致妃嫔嫉妒。」 「特别是蔡贵妃许丽妃,怕是会咬牙切齿。定会提出自己怀孕时也将母亲接来后宫。」 「虽想做个人情,许可大家,但有孕妃嫔纷纷拖带母亲,宫廷开销将日益膨胀。」 「令各宫负担母亲留居用度如何?暂居期限依位份而定,费用从各自俸禄中拨出,不令内府破费。可要硬撑门面,使其住满期限,则交给本人判断。」 皇后俸禄容母亲长居轻而易举,而位阶越低,妃嫔俸禄越少,留居期限与之呼应,逐级递减。虽可借娘家援助,拖至上限,但这只令妃嫔本人破耗,不增加内府负担。 「铜迷。朕本想娶美人,没想到娶了位军师。」 隆青向近侍易铜迷悄声耳语,铜迷亦小声回答。 「您才发现?后宫早就是皇贵妃娘娘的天下了。」 「仅仅二月,便将伏魔殿捏在手中,前途不堪设想啊。」 「为防止她趁您不备取您性命,还是趁现在赶紧巴结她吧。」 「啊啊,说的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皇贵妃,朕给你拿花筐。你要哪枝牡丹?这枝?那枝?这附近的全部剪下?」 「啊,这可不行。怎能让皇上做这些。」 「别客气。你就当我是下人,呼来唤去就好。」 「妾可没听说过穿龙袍的下人。」 「那,朕和铜迷换衣服。铜迷,脱了你蟒服给朕。」 「哈啊,倒是无妨,不过奴可不穿龙袍。奴不想脑袋搬家。」 「那你就穿着中衣吧。来,赶紧脱。」 「别!别在这儿……!」 「好,脱了。您请。」 「太快了吧。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和妓女玩多了练出来的。皇上您太慢了。奴帮您吧?」 「来。朕实在穿不惯龙袍。穿脱都太繁琐。」 铜迷身穿中衣,就要脱隆青龙袍。 「虚兽,快阻止他们!」 紫莲拉住削虚兽衣袖。削是如影随形、侍奉皇贵妃左右的掌事宦官。 「皇贵妃娘娘很为难。您二位还是住手吧,皇上,易太监。」 「啊,削太监。帮我拿着花篮吧?还有我的蟒服。」 「是。」 「『是』什么是!怎么老老实实帮拿东西了?」 「易太监位高于奴,奴无法违抗。」 削虚兽毫无惧意,垂首说句「望娘娘见谅」。颀长身躯与隆青相仿,带几分野性,而过分端整的面庞之上,全无感情气象。若将铜迷华艳美貌比作引人注目的鲜亮藤黄色,则虚兽应为焦糖色,仿佛远离村落之地聚积的落叶。秀丽容貌蕴藏某种达观,几乎显出冷淡。 随李太后微服私访之际,自轩车下救出孩童的宦官便是他。措辞生硬、墨守成规、沉默寡言、不必言语决不开口,与娇声娇气、四处巴结的大多数宦官界限分明。 「……皇上?」 见紫莲不知看向何处,惊慌失色,隆青忽然发笑。 「终于见到你张皇失措神情了。」 「啊,您心真坏。居然拿妾寻开心。」 「总不见你为难。偶尔一次也无妨吧。」 隆青规整龙袍衣襟,笑道。 「皇贵妃妙计,朕甚为中意。即刻命人安排。」 「谢皇上垂爱。皇后娘娘定会欢喜。」 后宫红采园,亦称牡丹园。紫莲移步此园林,采撷染物所需牡丹。午膳刚毕,正欲踏出芳仙宫,不料今上驾到。她说正要去摘些牡丹,隆青便说同去散步,于是二人前辇后轿,到了红采园。话虽如此,这偶然同赏牡丹实在计划之中。紫莲早知隆青将来,隆青亦知紫莲出行时刻。二人预先商定,故作偶然,是为演出皇贵妃之受宠。 虽说有李太后作后盾,但皇贵妃不得宠,将无法治理后宫。因此紫莲必须受宠。隆青对妃嫔侍妾一视同仁,单对紫莲另眼相待。他白日只去恒春宫与芳仙宫,前者因惦念无法侍寝的尹皇后,后者则为宣扬自己偏爱紫莲。 即便圣宠仅凭利害权衡,这第二位夫君,也令紫莲心满意足。 隆青是好男儿,豁达开朗,磊落大方。虽为武人,却非粗野,处事泰然,又有诙谐之处,易亲近。加之常倾听紫莲考量,予其理解。如此种种,均为前夫所无之长处。 其实,她本无意再嫁。她已断念,或许自己不称为人之妻。李太后命其入宫时,她已认命,未来暗淡无光。但这是杞人忧天。隆青为君可尊,为夫可侍。出适从他,令她明白,若夫贤,自己也能成良妻。虽绝非激情爱恋,但圆满婚姻不可或缺之物,并非如火恋情,而是二人互敬互信。如上二者,隆青均令她称心如意,于紫莲堪称绝佳夫婿。 能力得人认可,受人期待,于谁都是光荣。管理后宫诚为千钧重负,但正因如此,才有一试价值。 「真幸福啊。」 将浓红牡丹放入隆青手中花篮,紫莲自言自语般呢喃。 「什么?」 「妾忽然想。能侍奉皇上,真幸福。」 她本以为,不得夫君之爱,便不幸福。但这才大错特错。被爱与否无关紧要。是否被人需要,才是幸与不幸之歧途。 「是吗。」 隆青微微苦笑。似是于心不安。 「话说牡丹染出什么色?是花原本的颜色?」 「用花瓣也少见呈现原本色彩。牡丹则是——」 突然,女人的尖利悲鸣直刺苍天。 「虚兽。」 一唤他名,虚兽即刻飞奔而去。几名铜迷手下紧随其后。不久,虚兽归来,不知为何浑身湿透。 「安柔妃落池溺水,奴去救她了。」 「什么,安柔妃?她还怀着身孕呢……马上传太医。」 虚兽点头,命手下童宦急去太医院。 「她怎么落池的?」 「本人说是被凌宁妃推的。」 「凌宁妃在她身边?」 「是的。易太监部下已将其看住。可要带她前来?」 紫莲颔首,虚兽将凌宁妃带来。 「拜见皇上。」 凌宁妃向隆青行万福礼。对紫莲则不屑一顾。依规矩,若皇帝与位高于己之妃嫔同席,需先向皇帝行礼,再向高位妃嫔请安。故意视而不见,是因其对紫莲心存芥蒂。 「安柔妃说是你推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凌宁妃紧蹙眉头答道。身在御前,却毫不畏缩。 「你不会无缘无故推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妾没什么好说的。」 「我在问你推她的理由。」 「妾讨厌安柔妃娘娘。所以推了她。」 「你没想过安柔妃有孕落水,后果不堪设想?」 「安柔妃娘娘怎样,与妾何干。」 「何等无礼。安柔妃怀的是皇上的龙子。与安柔妃不和,便可蔑视龙子?」 紫莲命其向皇上谢罪。凌宁妃勉为其难,拜伏于地。 「妾失言。望皇上恕罪。」 「无论所为何事,推落有孕之人可是恶行。若安柔妃流产,你定难逃严罚。就算你是太上皇陛下的侄孙女。」 凌宁妃俯伏在地,双肩一颤。 「凌宁妃,命你禁足。在翠清宫自戒。视安柔妃病状,或将加以重罚。你做好准备。」 「谨遵皇贵妃娘娘吩咐。」 峻拒般丢下这话,凌宁妃闭口不言。似是无意辩解。 「是吗。太好了。」 听了太医报告,尹皇后愁眉舒展。虽然安柔妃惊慌失措,但胎儿平安无事。太医说只需静养,很快也能平心静气。 「你好好照看她。若有何事,即刻通报。」 听紫莲下命,太医深作揖礼,退出房去。 「本来还以为大事不妙,不过暂时是安心了。」 「嗯,龙子平安胜于一切。凌宁妃如今怎样?」 「在翠清宫安分待着呢。妾又问她推安柔妃理由,可她硬是不答。只说是讨厌安柔妃。」 「或许,是安柔妃侮辱了她姐姐。」 尹皇后浅啜大枣黑糖阿胶茶,叹了口气。 「凌宁妃有位异母姐姐。记得是叫婀朵王姬。」 王姬即公主。鬼渊国王称可汗,王后称可敦,王太子称晋王。 「二人自幼亲善。本来该由婀朵王姬嫁与皇上,但妹妹凌氏说,无论如何也想去凯,便入了宫。」 婀朵王姬当时十六。自年龄看,该比凌氏合适。 「真意外。妾还以为凌宁妃嫁来,并非心甘情愿。」 每次见凌宁妃,均着鬼渊衣装,从未穿过凯衣裳。居处翠清宫亦重用鬼渊出身女官,不似享受大凯生活的样子。 「她嫁来当初,曾对襦裙颇有兴趣。但不懂事妃嫔骗她,教给她错误穿法。凌氏信以为真,在宴席上当场出丑……此后便再未穿过。」 「真可怜。明明是自愿嫁来。」 「她说是如此……但皇上说,她是代替婀朵王姬。」 婀朵王姬有位青梅竹马,二人心心相印。他们本想成婚,但进善可汗将婀朵王姬许与凯帝。婀朵王姬钻牛角尖,欲与青年私奔,凌氏便提出代姐姐入凯后宫。 「进善可汗不愿嫁出凌氏。凌氏太过年幼亦是缘由之一,但最大原因,则是凌氏之母为进善可汗的碧星。」 「碧星?」 「在鬼渊,男子把命中注定的女人称为碧星。」 碧绿之星百年不遇,以此比拟万物不换的最爱女子。 「不过这说法较新。说是因为进善可汗亡父——统苍可汗是如此称呼其宠爱的纯祯公主殿下。」 「这词真好。皇后娘娘很了解鬼渊?」 「不,只听得一星半点。」 尹皇后再饮阿胶茶。 「本宫还听皇上说,进善可汗反对凌氏出嫁,凌氏便直接与大可敦纯祯公主谈判,获得嫁来大凯的许可。」 大可敦即王太后,如今纯祯公主居此位。 「有了凌氏替代,婀朵王姬顺利与青梅竹马成婚。她为了姐姐幸福,宁可抛弃祖国。若听人侮辱姐姐,定会火冒三丈。」 「现在仍是如此?」 「妃嫔之中,有人厌恶异邦人……蔡贵妃便是其首。因蔡贵妃影响,贵妃派妃嫔轻视凌宁妃。得知凌宁妃敬慕姐姐,故意出言贬损,挑拨凌宁妃怒气。」 原来如此,紫莲懂了其中症结。凌宁妃对争执缘由三缄其口,想必是不愿挑明其辱骂姐姐之言。 紫莲乘玉辇,沿黄琉璃瓦红墙路走去。墙壁火里红,琉璃瓦明黄,天穹鲜蓝。七彩锦缎洗目,紫莲却长叹口气。 前几日观戏会。月轮班红角儿名不虚传,是位男装丽人。不止妃嫔,众女官亦为之倾倒。至此,一切尚安宁,但蔡贵妃拿许丽妃相比,称赞红角儿,许丽妃对抗之心大发,说自己也要唱戏。连提诸多麻烦要求,必要双飞龙为自己作曲,还要月轮班这种戏班,丽妃派妃嫔又推波助澜,加之蔡贵妃煽风点火,说「万寿节展示如何?皇上定欢喜」,许丽妃愈发来了劲头。她向来话一出口,便不听劝告,令其放弃自建戏班,难如登天。紫莲迫不得已应允。但条件有二:戏子用钟鼓司宦官;双飞龙戏曲自行准备,不可指望隆青。 「不知许丽妃能否抓到双飞龙。听说他是神出鬼没文士。」 「抓住他也不会写吧。传言说,蔡大学士请托,他都断然拒绝。说是厌恶权贵,想必许丽妃的银子也不好使。」 惜香随行玉辇旁侧,苦笑道。 「若得不到双飞龙戏曲,许丽妃定火冒三丈。大吵大闹,指责是蔡贵妃阴谋。但万一得到戏曲,蔡贵妃定从旁干涉,阻挠万寿节戏遂行,恐会挑起事端,无论怎样,都令人头痛。」 若有不伤许丽妃颜面,令其放弃唱戏的妙计,便能两全其美。 「真尊敬太后娘娘。仅仅数月,便问题连连,她却能数十年统治后宫。想必甚是辛劳吧。」 「虽多辛劳,但太后娘娘乃贤夫人,英明果断,快刀斩乱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惜香腔调甚是骄傲。 「惜香崇拜太后娘娘啊。」 「不只奴婢,大多女官都尊崇太后娘娘。」 惜香十六岁起,服侍李太后约二十年。李太后英明慈悲,令其敬佩不已,尽犬马之劳。本盼着今生效力李太后左右,但七年前,隆青即位,丁氏封皇贵妃,则命其去伺候丁氏。 「奴婢有何不足之处,还请娘娘直说。缺点奴婢一定改,求求您留下奴婢。」 见惜香泪流满面,拼命哀求,李太后温和微笑。 「我信赖你,才让你去伺候丁氏。」 李太后送去惜香,是为探查皇贵妃动静。惜香懂了主人真意,做了皇贵妃掌事女官,将丁氏言行逐一报告李太后。 换言之,惜香即李太后密探。对此点不加隐瞒,恐怕意在牵制。即自知受人监视,要谨言慎行。 「不过,最景仰太后娘娘的,还是惜香吧。」 「当然。奴婢为了太后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太后娘娘与拙夫溺水,奴婢定毫不犹豫,救太后娘娘。若太后娘娘与拙夫困于起火楼阁,奴婢定看也不看拙夫,救太后娘娘。」 「还是犹豫些好吧,你夫君也太可怜了。」 「拙夫放他不管就好。他会自己想办法的。」 惜香之夫为东厂督主,高级宦官——色亡炎。亡炎是位美男子,出身西域,满头金发,在凯甚为稀罕,十年前对惜香一见倾心,向其求婚。虽听闻夫妇感情不差,但与李太后相比,心爱夫君亦微如尘芥。 「咦,那不是凌宁妃?」 瑞明宫门前,有位白金发的美姬。门扉正要关闭,似是刚自内出来。凌宁妃由女官搀扶,踉踉跄跄。翠清宫禁足昨日已毕,外出走动亦无问题,不过。 「看你气色甚差,刚瑞明宫发生什么了?」 「无事。只是站起猛了,眼前发黑。」 被紫莲叫住问话,凌宁妃抵拒般作答。 「可不能出了大事。要不传太医?」 「不必。您无需多虑。」 凌宁妃循例告辞,转身离去。 「啊,态度真硬。明明与丁氏那般亲近。」 「是吗?」 「凌宁妃整日跟着丁氏,寸步不离。一起用膳,一起入浴,二人乘车远游、泛舟行乐,还时常留居芳仙宫,有说有笑,欢闹至晨朝。只有侍寝之时,才短暂分离。」 「就像好姐妹一样啊。」 「奴婢觉得,凌宁妃是在丁氏身上看出了婀朵王姬面影。丁氏生母为鬼渊人,长相亦有异国风貌,于是凌宁妃觉出亲切。」 「她与丁氏那般亲密,如今丁氏打入冷宫,她定十分寂寞吧。这会儿凌宁妃也是去见丁氏?」 「不,禁止一切人与丁氏会面。」 见不到敬慕的丁氏,寂寞积成不悦吧。 「去瑞明宫。」 「您去瑞明宫何事?」 「凌宁妃走路,似是护着背部。定是受了杖刑。」 杖刑为棒打背部及臀部的刑罚。每日后宫某处,都有人受杖刑。 到了瑞明宫,便见蔡贵妃与安柔妃同来迎接。二人行万福礼,举止无可挑剔,又照例恭维。紫莲报以笑颜,开门见山。 「我刚见凌宁妃出来。看她走路背痛,莫非是在这儿受了杖刑?」 「没错,是妾罚的。」 蔡贵妃带几分得意,微笑道。 「刚刚,凌宁妃来了瑞明宫。叫嚷些莫名其妙东西,对安柔妃大打出手。您请看,安柔妃右手受了伤。太医说,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握笔。」 「割着手了?还是戳着手指了?」 「凌宁妃推她,撞翻了香炉。右手碰着香炉……烫伤了。」 安柔妃疼痛般指向右手,手上包了绷带。幸亏胎儿无碍。紫莲长吁口气,感叹避过了最坏事态。 「龙子平安就好。烫伤长痛,很是难受,但仍要爱惜身体。若实在痛得厉害,最近朝礼免了也无妨。」 安柔妃恭敬垂首,道句谢娘娘厚恩。 「不过,想来也怪。凌宁妃为何伤你?」 「那是她天性吧。生养在夷狄,不懂妇德。」 蔡贵妃不屑嗤笑道。 「听闻蛮族女子性情粗野如悍马,倔强过男儿。形容凌宁妃真是恰当。不守规矩,肆意妄为,目无尊长。您不觉得她可恶?野蛮夷狄丫头竟玷污妃嫔末席。」 蔡贵妃厌恶外族不仅出于高慢秉性,还因其叔父死于与鬼渊人争执。 绍景朝时,曾招朝贡使节团游猎,鬼渊使者与蔡贵妃叔父较量,争夺猎物。二人势均力敌,比赛如火如荼,但蔡贵妃叔父落马负伤,胜败未明,不了了之。蔡贵妃叔父不治身亡,蔡家逼迫绍景帝,要求严罚鬼渊使者,但落马以意外处理,鬼渊未受任何咎罚。 有人私下议论,说鬼渊使者动了手脚,故意致其落马,但真相沉于黑暗。分明之事,即绍景帝朝廷竭力避免事态扩大。当时鬼渊之主照礼可汗好战,传言正为侵略大凯招兵买马。算作事故,息事宁人,不予鬼渊开战口实。 「我理解你厌恶凌宁妃理由。凌宁妃确有几分蛮横,态度桀骜不逊,亦不讨喜。妹妹生气不无道理……但凌宁妃年方十六。还是孩子。年少无知。咱应着眼长远。」 「都十六了,该能明辨是非。」 「你生来便是才女。但颖悟绝伦、天生丽质的金枝玉叶寥寥无几。大半十六七岁姑娘懵懂无知,狂妄自大,任性妄为。更何况凌宁妃出身蛮族。你生长在凯首屈一指的名家,她怎会有你这般教养气度。」 是啊,蔡贵妃道,优雅轻摇丝扇。 「凌宁妃不懂规矩,确实招人嫌恶,但就当是她长在化外之邦,网开一面如何。我也会多劝她。若再出今天这般事,先来与我商量。如你所知,处妃嫔杖刑需凤权。无凤权便动刑,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事就大了。」 统治后宫所需一切权限称凤权。本来由皇后执掌,但如今交在紫莲手上。 「这次我保密,下次可藏不住了。妹妹千万注意些。」 「无视凤权,处凌宁妃杖刑,蔡贵妃真是目中无人。」 自瑞明宫回去路上,惜香愤恨说道。 「她定是如今仍想着,该由自己坐这皇贵妃之位,才如此无法无天。真想严罚她,挫挫她锐气。」 「蔡贵妃心高气傲,倍于常人。若严罚,定致其怨恨凌宁妃。」 蔡贵妃之父蔡大学士任内阁首辅,为内阁之长,朝廷重臣。紫莲新近入宫,便是有李太后庇护,也不能轻易对其出手。 「传太医去翠清宫。凌宁妃得受医治。」 「看她那方才那态度,定不会顺受皇贵妃娘娘恩情。」 「若不接受,便威胁她会落下病根,今后再无法骑马。鬼渊人最爱骑马。若说无法骑马,她定不能意气用事。」 凌宁妃为何再度攻击安柔妃。必要调查原因。 皇贵妃用膳,是种小有规模的仪式。 凉菜五种,热菜十种,汤菜三种,点心三种,米饭两种,粥两种。此乃日常午膳。若是晚膳,品种再增,至于宴会,则盘碟不下百。 各式各样菜品盛于金襕手瓷器中,列于圆桌之上。水晶肴肉泛琥珀光辉,水芹拌海蜇,炸鱼满浸酱油、再撒五香粉,绿茶芽炒虾仁,葡萄酒炖鸭与枸杞,蜜蒸火腿上青梅甘露煮纷散。当归鸡肉羹上撒红花,翡翠烧卖濡濡生光,薏米粥打入蛋液,仿佛连翘盛放。 女主人用膳时,宦官女官列为一排伺候。在娘家时,继母要求,家人一同围桌而坐,如今众人侍立,单单自己用膳,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亦是后宫规矩。只得习惯。 「凌宁妃接受治疗了吧?」 紫莲吃下一炸豆腐皮。清脆多汁,口感畅快,其内乌贼肉糜揉入紫苏,清爽美味令舌尖陶醉。 「接受了,虽然勉勉强强。」 将温润玫瑰红蝴蝶饺子盛入小碟,惜香笑道。 「她虽顶撞太医,但乖乖喝了太医开的药。本无大碍,静养便很快能痊愈。」 「若能老实待着便好……只怕那孩子一激动,不动口,先动手。」 蝴蝶饺子一口大小,整只吃下,便觉蟹馅泛酒糟香气,充盈口中。 「凌宁妃闯瑞明宫理由,查着了吗?」 「好像是那日,翠清宫内院被人糟蹋了。」 虚兽淡淡答道,斟注白茶。 「凌宁妃精心照料的花坛中玫瑰,被人剪个乱七八糟。凌宁妃认定是安柔妃所为。报复她前几日推其落水。」 「真是安柔妃做的?」 「奴让宫正司查了,但尚未查出线索。」 「不满凌宁妃者尚有他人。依奴婢说,凌宁妃是自讨苦吃。总一副咄咄逼人态度,只会招来不必要怨恨。」 「她行为不妥,确为事实,但凌宁妃年纪尚小,责备太过苛刻。需有个如从前丁氏那般保护她的人。」 「皇贵妃娘娘要教导她?」 「比起教导,应先与她亲近。凌宁妃如今,甚至没个共同饮茶的人。得先争取与其融洽交谈。」 尹皇后数邀凌宁妃至恒春宫用茶点,但凌宁妃称病不去。亦不与其他妃嫔侍妾往来。想来她已不愿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后宫没了丁氏,她已身无立锥。 ——容身之地必不可少。无人例外。 想与人共欢笑,与人相慰劳。想觉得自己居此甚好。这是人自然而然愿望。何况身处异国天空之下,若无信赖之人,该何等心无所恃。如此环境,于十六岁少女而言过于残酷。 「剪下的玫瑰已经扔了?」 「不,凌宁妃收起来了。被毁花坛中玫瑰,是她出嫁时自鬼渊带来的,想来是不忍扔去。」 「故乡之花遭人践踏,火冒三丈也不无道理。」 紫莲嚼一柑橘蜜饯清口。 「用毕午膳,即刻去翠清宫。麻烦帮我梳妆。」 凌宁妃所栽玫瑰品种为猗夫人。鬼渊特有,初夏开花,而在较温暖的凯,入春即绽开淡曙红色花。 「下手真狠。」 紫莲进了翠清宫,最先去看内院花坛。 猗夫人花坛惨不忍睹,甚于所闻。花枝遭剪刀胡乱剪断,花无一残存,只剩竹架凄惨曝露。青翠花叶见弃般映照阳光。 「听说猗夫人是婀朵王姬喜欢的花。」 「犯人定是知道这点。知道如此能令凌宁妃受伤。」 后宫为恶意之巢。此般恶事屡见不鲜。她虽一清二楚,但仍胸中作痛。少女居于异国庭院盆景,这花便是她心之依靠。 「您有何贵干?」 凌宁妃招呼紫莲,甚至未自寝榻起身。她身着寝衣伏在榻上,盖着被子。平日盘结的白金秀发垂下,看不见表情。 「皇贵妃娘娘来看您了。您得请个安吧。」 「我又没请她来。她自己来的。」 「这不合礼数,宁妃娘娘。」 宁妃女官在旁劝谏,可凌宁妃仍伏在锦枕上,头也不抬。 「我无礼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不都说我生在蛮族,不懂礼,没规矩。」 「所以您若不好好行礼,定愈发受人笑——」 「她们想笑便笑。若鬼渊人不知礼数,凯人便是品性卑劣。个个对人吹毛求疵。我早烦透了。这种国家,真想赶快走人。」 「宁妃娘娘!」 「别勉强伤者。不必起来。」 止住欲再加责备的女官,紫莲坐在榻上。 「身子怎样?好些了吗?」 「您不如问太医吧?那样更省事。」 「花坛的事,我听说了。刚去看过。真令人心痛。后宫中竟有人如此对待你精心侍弄的花。」 「所以呢?您还会罚安柔妃?」 「你觉得是安柔妃做的,但并无证据。无凭无据挑起事端,你将身陷困境。没准会有人说,是你为栽赃安柔妃,故意毁坏花坛。蔡贵妃不就兴高采烈罚了你杖刑吗。生气无可奈何,但要想想如何保身。这不只为你自己,还为你祖国。你在后宫生事,有损鬼渊声誉。既眷恋故乡,可得谨言慎行。」 「您教训完了吗?完了还请赶紧回去。妨碍妾养病了。」 「宁妃娘娘。」女官粗暴呼喊。紫莲扑哧一笑。 「看你还有精神回嘴,是不必担心了。听说你将剪断的猗夫人收起来了,在哪?啊,是那个吧。」 格子窗旁盆中,隆起座红玫瑰小山。 「你可知花瓣能染布?这么些花,定能染得漂亮。这就试试吧。今天天气晴好,很快便干。」 「您莫多管闲事。妾——」 「那去盆里取花吧。虽说也需枝叶,但首先是花。」 紫莲离开寝榻,挽起袖子,蹲在盆边。 「惜香也来帮忙。把挑的花放这盛器里。再就是摘下花萼花蕊,单留花瓣。只用花瓣,更能染得漂亮。」 「不是让您别多管闲事吗!别碰那花!」 凌宁妃跳下寝榻,拼力推开紫莲。紫莲躲闪不过,一个趔趄,胳膊狠撞上几架脚。 「好痛……!」 「皇贵妃娘娘!没事吧!?」 惜香连忙奔来。紫莲抱住左臂,就地蹲下。 「没事……大概。胳膊痛得要死,但肯定没事……」 「啊,坏了!没骨折吧!?宁妃娘娘!怎能打伤皇贵妃娘娘!?」 「都怪她乱碰我的花。」 「到皇上面前,您也这么说吗!皇上得多生气!」 「我只是撞了她一下。哪有那么夸张。」 「皇贵妃娘娘都痛成这样了,您却说『只撞了一下』!?若皇贵妃娘娘手臂落下残疾,您如何负责!?」 许是惜香气势汹汹,令其生畏,凌宁妃视线游移。 「我要将宁妃娘娘如何粗暴,毫不隐瞒全告诉皇上。皇上定龙颜大怒,下令烧了猗夫人花坛。」 「皇上不会那么做!」 「不,皇上定会这么做。本来,纠纷即因猗夫人花坛而起。若无这猗夫人,宁妃娘娘不会闯入瑞明宫,皇贵妃娘娘也不会来看您,不会被宁妃娘娘推倒受重伤。猗夫人正是诸恶根源。」 「你、你这是找茬!我没什么不对,是她自作主张——」 紫莲的呻吟截断了凌宁妃话音。惜香看向虚兽。 「削太监,把这儿发生的一切报告皇上。若敕命烧尽猗夫人花坛,定能令宁妃娘娘认清自己糊涂,反躬自省。」 「……等等!」 虚兽恭敬行礼,正欲出去,凌宁妃慌忙拦他站住。 「……我、我错了。我道歉,别告诉皇上。」 「宁妃娘娘,谢罪该有诚意。」 「……万分抱歉,皇贵妃娘娘。请您恕罪。」 凌宁妃满面不快,跪下拜礼,似是口服心不服。 「皇贵妃娘娘,您看如何?宁妃娘娘道歉了。」 「若凌宁妃答应我要求,此事我便瞒过皇上。」 「宁妃娘娘,您说呢?您可愿照皇贵妃娘娘说的做?」 「我不照做,你们会向皇上告状吧!行吧,我听你们吩咐。」 「那,从盆中挑出花,放进这容器。之后摘去花萼花蕊,单留花瓣。」 「你要我把花拆散!?不行!」 凌宁妃抱着盆摇头。 「就这么放着终会枯萎。你不想将美丽花色留在身边?」 「……我是想留……」 「那不如染织物吧。虽无法呈现花瓣原本颜色,但将染出意想不到的温柔色彩。染小片绢帛做手巾,大片裁披帛,都甚好。啊,对了。你戴薄纱帽子吧?用猗夫人花瓣染丝,织薄纱,缝在帽上如何?猗夫人颜色恰衬你发色。何不决心试试?总比呆等它枯萎有意义。」 片刻沉默后,凌宁妃徐徐转向紫莲。 「……妾能办到吗?」 「能。只要照我说的做。」 猎物,已上钩。 「手上还有股怪味儿……」 凌宁妃双手凑到鼻前,蹙紧眉头。 「有又何妨。又不会死。」 「不死我也不乐意啊!这味儿太臭了。」 望望怒气冲冲的凌宁妃,紫莲悠哉悠哉,靠向曲几。 将花瓣放入细网袋中。向锅内加入等量醋与水,将网袋泡入锅中。用手揉碎花瓣。待红色染液制成,再加水,将沾湿的手巾大小绢帛浸入染液。锅下点火,小火温热,同时揉搓花瓣与绢帛。加热后撤火,盖盖,静置一晚。不时以长筷子翻动绢帛。花瓣染色一切步骤,均由凌宁妃亲自完成。此时正将染毕绢帛水洗阴干。凌宁妃牢骚不断,喋喋不休,但对于紫莲的吩咐,她大致照办。 「辛苦你了。染得真好,都不像第一次。」 「那当然。我手可巧了。」 「这样挺好。」 「什么挺好?」 「说话方式好。拘谨言语不适合你。」 「你想说我野蛮?」 「宫中规矩多,觉着拘束吧。与我二人相处时,照方才那般说话便好。公共场合要互相守礼,但说话还是放松些。」 「我不和你说话。我讨厌你。」 凌宁妃斜眼瞪向紫莲。本人意在威吓,但模样很是可爱。 「啊,为何呢。我做什么招你讨厌了?」 「你撒谎了。说什么胳膊断了,大吵大嚷。其实全然无妨。」 「我可没说断了。我只说痛得要死。」 「你靠这三寸舌巴结皇上,可骗不了我。正因你这般恶人密密麻麻挤在后宫,我绝对——」 「总觉得有点饿了。好想吃甜点心啊。惜香。」 「是,皇贵妃娘娘。」惜香应着点头。自紫檀食盒中取出食器,排在几上。花纹器皿三只并列。各盛些诱人甜点心。 「不知你喜好,便多做了几种。有你喜欢的吗?」 一为甜汤——白玉团子揉茉莉花茶,浸入琥珀色清露;二为蒸糕——内混陈皮,外撒松子;三为咸奶酪饼干与无花果干荞麦粉饼干。种种均是凌宁妃爱吃之物。听说比起精致宫廷点心,庶民甜点心更得草原美姬欢心。 「不吃。我讨厌这种村气的甜点心。」 「那可惜了。我自己吃吧。」 紫莲捏起一荞麦粉饼干。轻咬一口,便觉芬芳面坯喀嚓崩开,干无花果甜香随之弥散,朴素风味向全口蔓延。 「哎,真可惜。惜香,你手艺真好。」 「娘娘过奖,奴婢不敢当。请皇贵妃娘娘吃这些,或许太粗陋了。」 「不,我就爱这种朴实无华的甜点心。燕窝甜汤、荷花酥也美味,但还是从小吃惯的甜点心,最疗愈心灵。」 「……堂堂皇贵妃,吃这种庶民似的甜点心长大?」 凌宁妃连连瞟向紫莲。紫莲满面微笑,取块奶酪饼干。 「嗯,是啊。继母很会做甜点心。我入宫前,常和她一起做。明明照继母手法,有样学样,我却怎么也做不好。饼干太薄了咬着咯吱响,做厚些又太厚,烤得半生不熟,白玉团总硬得像石头。不过,我喜欢和继母同做甜点心。」 「继母?你生母呢?」 「在我幼时去世了。生母只诞下我一女,父亲为得子嗣续弦。起初还担心能否和睦相处,但很快便发现是杞人忧天。继母很温柔,待我如己出。」 「是吗。你运气真好。我继母特别讨厌。将我视作眼中钉,冷嘲热讽,百般刁难,我恨死她了。」 进善可汗正妃——凌宁妃生母诞下其后不久亡故。随后,次妃——婀朵王姬的生母成为继室。 「与继母不和,定过得很辛苦吧。」 「倒没什么。继母为人不善,但婀朵阿姊很是温柔。经常为我做甜点心,看我习字,讲给我各种部族传说,还教我如何盘发,如何制胭脂。」 「你喜欢婀朵王姬啊。」 「特别喜欢。今后永远,我都最喜欢婀朵阿姊。」 「见不到她很寂寞吧?」 「……不寂寞。看信便知婀朵阿姊很好,生了对双胞胎,看着极幸福。婀朵阿姊幸福,我便满足。」 与刚强回答相反,纯真双颊轮廓微颤。 「听说你长于刺绣。」 「是啊……是又怎么样?」 「昨日染的手巾,你亲手刺绣,赠予婀朵王姬如何?婀朵王姬也思念你,定会高兴。」 凌宁妃未作回答。垂首盯着锦鞋尖。 「我说,你真不吃甜点心?」 「……我说了我不吃。」 「这可如何是好。我自己吃不完。」 「赏给女官不就行了。」 「不巧芳仙宫奴婢正忌口甜食,恕难接受。」 惜香笑答。 「这是许愿。大家坚定发誓,直至皇贵妃娘娘有孕,决不吃一口甜食。」 「我说要你别再做蠢事,可你只当是耳旁风。若你不帮忙,这甜点心只能扔了。」 「再粗陋的甜点心,不吃丢掉也怪浪费的。」 「是吧?算我麻烦你,帮忙吃了吧。看你是喜欢宫廷点心,但偶尔尝尝简单甜点心也不错。」 「……那好吧。」 凌宁妃手伸向蒸糕,举动极勉强。 「如何?好吃吧?」 「一般吧。」 起初满面不快,顾虑般轻轻啃咬,但渐渐放下戒心,抓起种种甜点心,大嚼特嚼。紫莲望着那模样微笑,吩咐惜香。 「手巾该干了吧。你去看看。」 惜香应着退下,不久拿来手巾。 「恰巧干了。您请过目。」 「啊,染成可爱的水红色了。配彩绣定相得益彰,妹妹。绣何种花纹合适?花瓶插月月红的四季平安,芙蓉配桂花的夫荣妻贵,碧桃盛放的九重春色,个个都吉利。你可有什么喜欢的纹……」 见凌宁妃颊上热泪滑下,紫莲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甜点心里有什么苦东西?」 「……嗯。好像吃着苦东西了。」 「哪个?我替你吃。」 「这个,」凌宁妃指向吃剩的蒸糕。紫莲将其拿起,放入口中。糕身松软,陈皮清香,松子尝来心地舒畅。甘甜令人心生怀恋,温暖胸膛,却毫无苦涩味道。 「真的。真苦啊。」 「嗯,」凌宁妃点头。大滴大滴下泪,落向琅玕色胡服。 嫁去异国,该是何等心无所恃。若换作紫莲,能否承受得住?嫁去语言服饰餐饭习俗,一切天差地别之处,能否不叹不泣,尽到自己义务?明知远离依恋之家族,再无缘踏上故土,能否时时刻刻心定刚强? 凌宁妃隐忍至今。身处无依靠的异国后宫,扼杀欲逃离的心绪。 「……绣枭吧。」 接过紫莲递来的手巾拭泪,凌宁妃小声嘟哝。 「在鬼渊,枭是吉鸟。特别是白枭,传言能带来幸福。」 「那,就绣白枭吧。不单用白线,配上金线或许更美。仿你的发色。」 「眼睛用碧色?」 「感觉会很像你啊。」 「我像枭吗?」 「像啊。大着眼睛瞪人这点,一模一样。」 「真失礼。我也不是总这般眼神。也会可爱微笑的。」 「啊,我倒想看看。笑笑?」 「不要。没什么趣事,怎么笑。」 「有趣事便能笑吗?那,看这个。」 紫莲背过身去,随即扮着怪相,猛然回头。 「太怪了吧!皇贵妃还做这表情?」 「我做什么表情都无妨啊。只要不被皇上看见。」 「那我向皇上告状。请皇上看看皇贵妃娘娘的古怪表情。」 「我也告状。说凌宁妃笑容特别美。」 咯咯笑着的凌宁妃慌忙绷起脸。但一见紫莲怪相,便忍俊不禁。 「狡猾!做那表情,太卑鄙了。」 凌宁妃捧腹大笑,受其感染,紫莲亦哑然失笑。笑声于少女才相称。而非忍气吞声,满面忧愁。 「后宫有人带进了阿芙蓉?」 隆青正脱上衣,紫莲问道。 「宫女净军中查出了中毒者。考虑他们出不去九阳城,只能是自皇宫内,弄到了阿芙蓉。」 宫女为无官阶的最下级宫人,净军同样,为最下层宦官。 「东厂正秘密调查,但你若发觉什么,就告诉削太监。削太监数年前一直供职东厂,讲给他便能传去东厂。」 阿芙蓉为一种植物,千年前自西域传来。有镇静、镇痛功效,长久以来用作药材,但仁启年间末起,其毒品之名广为人知。如烟草般吸食风靡一时,中毒者日出不穷,崇成年间几度查禁,但至今仍未根除。 「妾明白。若有何发现,便吩咐虚兽。」 紫莲将龙纹上衣搭上衣架。二人均着寝衣,自然是为就寝。今夜指定紫莲侍寝。上次于芳仙宫过夜,已是约莫十日之前。 「说起来,朕可听说,你把凌宁妃驯服了。」 「驯服也太难听了。她又不是小猫。」 跪着为隆青脱下皂靴,紫莲笑着瞪来。 「抱歉。总觉着凌宁妃像不亲人的猫。」 「但亲近皇上吧?」 「谁知道呢。在朕面前一反常态,特别老实。侍寝时话也不多,朕不问话,决不轻易开口。每每听说凌宁妃在后宫生事,朕便觉着奇怪。明明世上再无她那般温顺女子。」 「温顺这词,可最不适合凌宁妃。」 「妃嫔们都这么说。说她狂妄自大、悍戾凶狠。你也这么觉得?」 「不,凌宁妃活泼开朗,又率直。只因是异邦人,易受不必要中伤,落得离群孤立。她欲掩盖寂寞,太执拗,欲自卫,太紧绷,致与他人冲突。」 与蔡贵妃许丽妃不同,紫莲站在凌宁妃这侧。这份温柔,想来是得自过往婆家之辛劳。 「凌宁妃想用自己染的绢帛,为婀朵王姬裁衣裳。」 「这倒有趣。入秋,鬼渊朝贡使节团将来朝觐。让其归国时捎去便好。若听说是妹妹亲手缝制,婀朵王姬定会欢喜。」 他忽然想起,三年之前,一直是丁氏为其操办。 「事交给你,总能顺利。不论凌宁妃,还是许丽妃。」 「啊,妾对许丽妃做什么了?」 紫莲自隆青身边坐下。柔肌之上那烟霞般香气,可是茴香? 「多亏你教导,她现在一心敬神。真是可喜可贺。」 许丽妃扬言,要唱双飞龙戏本,但近来数日,却没了声息。这要归咎于后宫戏楼之鬼魂。此鬼乃有名残虐皇帝灰壬帝的妃嫔,因触帝逆鳞,脸被烧伤,羞惭而死。女子死于非命,夜夜现身戏楼,以瘆人声音唱歌。传言见其姿容者将受诅咒,如她一般脸被丑陋烧烂。 许丽妃虽不信传言,但真在戏楼撞了鬼,吓得魂飞魄散,至于昏厥。自此,唱戏热情骤冷,仿佛从未发生,每日为驱邪,虔心祈祷。 什么戏楼鬼魂,自然是紫莲设计,这点不消说。 「妾没那般才智能教导他人。许丽妃是自发皈依,礼拜鬼神。妾也要择善而从。」 「真叫人钦佩。朕也学学你们,重新思量思量信仰吧。」 落地罩对侧彤史,正不遗巨细,记着闺中对话。何等琐碎言语,都将留于彤记,彼此说话,必须慎重,不可大意。 「明日未时,你到灯影宫来一趟如何?睿德王说有事托你。」 「睿德王?何事?」 「他嘱咐朕莫要宣扬。说是绝密案件。在这儿说会被彤史记下,还是先放放。只能说,你去了就知道。」 隆青轻触她手臂,欲将她揽至身边,紫莲却微微蹙眉。 「怎么了?胳膊疼吗?」 「嗯,有点。昨天,不小心撞上几架了。」 挽起袖子一看,便见左肘有块淤青。 「叫太医看过了吗?」 「不是什么大伤。不管它,自己能好。」 「这可不行。传值夜太医。」 「这三更半夜召太医,传出去,妾会被人说,是为吸引皇上注意,故意受伤。」 「确实……那,明早再叫太医看看。可好。」 紫莲应着点头,躺在锦缎被褥上。 荧色面庞浸润兰灯,若银烛浮于黑夜,双目似宝珠,恬静光辉蓄溢其中,黑发铺染褥上,乌黑光亮,仿佛袭人花香。真是美丽女人。便是置身后宫三千佳丽之中,她沉稳色香也格外惹人注目。 但,仅此而已。仅有眺望朝霞映照之深山幽谷时感慨,于胸间一闪而过,毫无令人热血沸腾之恋情。 恐怕,紫莲亦是同样。隆青寻求有能之皇贵妃,紫莲大显身手,回应隆青期待。可谓主从关系。而非男女。 举行仪式及行政之处称外朝,天子白日处理政务之处称中朝,后妃侍妾所居之处称内朝。内朝两侧有青朝白朝。东青朝,西白朝。前者为皇太子住处,后者为退位太上皇及无上皇居所。 灯影宫位于白朝,为历代太上皇隐居之地,然如今之主为睿德王高垂峰。本来,亲王该于皇宫之外建造王府,不居于皇宫。但睿德王为特例中特例,于白朝起居。因为他是废帝。 高垂峰为太上皇高游宵皇子。也因其母妃不得宠爱,他本与皇位无缘,但二位皇兄接连驾崩,垂峰得登至尊之位。在位期间,冠以年号,称绍景年间。绍景朝六年而终,只因绍景六年初那起阴惨谜案,贼龙案。 事件开端于绍景帝异母弟——示验王高透雅献上领地茗茶。绍景帝极爱芬芳馥郁之黄茶,办场家内茶会,邀皇太子及众皇子参加。 皇太子十一岁,为长子,最幼皇子刚满三岁。晴朗春日过晌,父子共品甘露般新茶,谈笑风生。天伦之乐一刻,瞬间化作惨剧舞台。 先是最年少皇子吐血倒地。甚至不及传太医,其他皇子不约而同,口溅鲜血。终于皇太子栽倒血泊,满面苍白的绍景帝身上龙衣,亦被已之血沫染作鲜红。 茶被人下了毒。此乃南蛮舶来之剧毒,神仙灵药亦不可解。皇太子及三名皇子接连不治身亡。勉强保住一命者仅三人,双生子之二皇子与三皇子,以及绍景帝。然三人虽活命,却悉皆失明。 献新茶之示验王最先遭疑。东厂拼命搜寻示验王涉案证据,但反而证明了示验王清白。 即便如此,幕后之人候选不胜枚举。 巴享王高秀麒,因母为罪人,皇位遥不可及。整斗王高中稳,生母身份低微,安于有名无实亲王之位。松月王高才业,疾病缠身,已被朝廷放弃。三人均为太上皇皇子,绍景帝异母弟。众多亲王及女性皇族之外,犹有独守空闺的妃嫔侍妾,倍受冷遇的高官及子弟,活跃于政局幕后的宦官,他国使者,居于京师的异邦人及潜伏各地的反叛分子,所有人都可疑,但真相并未大白。 杀害皇族为大罪,未遂亦要株连九族。何况此次以太子为首,众多皇子命丧黄泉。幸存之绍景帝及双生皇子亦被夺去视力,官民栗栗危惧,恐将降下残酷天诛。但与众人预料相反,仅处决了数名筹备茶会的宦官,未下灭族之令。 白昼惨案数月后,绍景帝再遭大祸。日渐康复的二皇子、三皇子一同病死。绍景帝皇子至此死绝。此次惨剧,夺去五洲万乘之君视力及六位皇子,为戕贼天子之案——得名贼龙案。 同年,太上皇下诏废绍景帝,改封睿德王。传言是太上皇判断,无嗣盲目天子,不称坐天子之位,但据隆青所言,提出废位者,乃绍景帝本人。 恰巧那时,北方鬼渊照礼可汗虎视眈眈,南方海盗猖獗肆虐,东方充献王高承进勾通夷狄谋反,扰乱民心。 皇统动摇仅利于国内外贼徒。绍景帝忧心天下,希求退位,但太上皇皇子之中,并无合适新帝人选。近三代,短命皇帝接连,政局根基摇撼。后继者挑选失当,将再令政道混乱不堪。为避免纷乱激化,绍景帝提出,将玉座交还其父——太上皇。 绍景帝退位之事,无有异议。既已丧尽皇子,绍景帝本人亦无法理政,此乃万不得已抉择。话虽如此,从容不迫等待东宫之主——毫无经验的幼稚皇帝长大成人,国家已无此余裕。曾以崇成帝之号,长居玉座的太上皇重祚,于其二度在位期间,培养后嗣,可谓解决问题的唯一之举。 然子让位于父,无此先例。帝位该父传于子,而非子献于父。让位之形式,遭外朝内阁及六部强硬反对,内朝之中,掌皇位继承之司礼监颇有难色。不让位,则只得废位。太上皇废绍景帝,受百官推戴重祚。 此即义昌帝。 义昌帝重祚后,随即将从弟洪烈王高元炯嫡男——高隆青收作养子,立为太子。隆青为义昌帝从甥,合昭穆之序,文武双全,曾祖父为大名鼎鼎明君仁启帝,祖父乃为光顺帝尽忠之吕守王高冰希,祖母出身豪门尹家,生母洪列王妃门第亦无可挑剔。 又考虑隆青时年十五,年轻未婚。皇太子婚事为国事。义昌帝欲培养后嗣,他无私人妻妾,再合适不过。 义昌七年末,义昌帝让位于皇太子高隆青。隆青二十二岁践祚。 睿德王因贼龙案失掉玉座,但其待遇可谓不似废帝。居于历代太上皇起居之灯影宫,服侍的奴婢数亦与太上皇别无二致。不似过去废帝那般行动受限,可参列宗庙祭祀,朝见天子。此乃睿德王受实际太上皇待遇之佐证,亦证明破例之皇位继承剧,出人意料,稳妥收场。 「参见睿德王殿下。」 紫莲被迎入灯影宫,向宝座行万福礼。 她并非初次谒见睿德王。入宫前曾有幸一睹其尊容,入宫后亦时常前来请安。 「拘谨礼节就免了吧。来,坐下。」 太上皇让坐,紫莲弯腰坐下,跟随睿德王的掌事宦官米太监奉来二盖碗。青花绿彩茶杯中该是白汤。贼龙案以来,睿德王再不饮茶。灯影宫奉出之饮品,只有酒、果汁、白汤、或是水。 「我可听皇上说了不少。说你如今,操纵蔡贵妃许丽妃易如反掌?」 「讨厌。请不要戏弄妾。」 「戏弄后宫女局头,实在不胜惶恐。我可没那么不知死活。」 「哎呀,您要把后宫比作赌场?」 「比得妙吧?众女以才智姿色为本钱,挑战赌局,骰子标示宠爱花落谁家,点数惹人一喜一忧。胜者转胜为败,败者反败为胜,荣辱流转,胜负转眼天翻地覆。归根结底,不赌便不会输。正如你这样。」 「这听着不像在夸妾。」 「当然是夸你。无论何世,后宫难于应付,为天子烦恼之种。能巧妙掌管花之赌场人物,堪称难得逸才。皇上真是娶了位好伴侣。」 睿德王展开山水画折扇,朗朗大笑。其年四十七。年轻时美貌刻上柔和岁月之痕,愈发洗练,双眸已失光泽,却明朗洋溢,裹挟几分温暖。听闻他为亲王、皇帝之时,是位有棱有角人物,但紫莲所知,仅是这位态度和蔼的壮年男性——睿德王。 「说有位好伴侣,殿下不也同皇上一样?皇上有皇后娘娘,殿下有睿德王妃娘娘。啊,怪了。平日王妃娘娘总在您身边,今日怎么不见她?莫非是身子有恙?」 「王妃同郡主去锦河宫了。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绍景帝废位半年后,其后宫妃嫔侍妾经太医诊察,确认并无身孕,赐再嫁许可及钱财,离开皇宫。无依无靠者甚至得赐良缘。依惯例,皇帝驾崩,无子妃嫔侍妾将入道观,为女道士,故此番外放,亦为破格之举。表面上算作义昌帝圣恩,其实,是睿德王之希望。 留在睿德王身边妃嫔仅二人。一即王妃危氏,于绍景帝后宫封明仪。明仪为上九嫔第七位。于妃嫔中并非高位。妃嫔时代,危氏集天宠于一身,诞下皇子。绍景帝溺爱非同寻常。当时东宫有主,但人皆传言,不日将废太子,改立危氏皇子。然而,今之废帝爱子夭折。盛大诞辰庆不过数日,清一色祝贺之气皇宫为之骤变,尽染白丧。 绍景帝悲不自胜,但对危氏宠爱不衰反盛。废位决定之时,危氏正怀第二子。绍景帝封睿德王,危氏随之立为睿德王妃,不久诞下郡主。如今亲子三人,安稳度日。想来是恬静生活,舒缓了睿德王神色。 「趁王妃娘娘不在之时,召妾前来,殿下想交与妾的『差事』,于王妃娘娘是绝密案件吧。」 「敏锐。」睿德王笑着倾杯。 「你想的没错。此事要对王妃保密。也别告诉郡主。」 「也别告诉郡主?」 「那孩子爱讲话,特别是对王妃,无话不谈。王妃若知晓这秘密,定是自郡主处听来。」 「此等秘密,到底……」 正欲询问,却听衣裙摩擦声闯入房来。此乃一高挑佳人。年四十前后。中性花颜过于端整,面上甚至无半分谄笑。 她即留在睿德王身边另一妃嫔,条氏。曾为敬妃,但绍景帝废位后,赐亲王侧妃第二位——静妃。 「我想要你将这化妆盒上纹样染成彩色。」 睿德王指向条氏手捧之化妆盒。盒该是樟木。有股清新樟脑芳香。盒身长方形,条氏揭开顶盖,翻出一镜。镜下平开窗,左右推开,便见小巧收纳箱与精致抽斗现出身来。 「啊,这化妆盒真美。莫非,是殿下做的?」 「因为王妃生辰近了啊。」 睿德王失笑,带几分羞涩。 「王妃还用着旧化妆盒。明明早坏了,却说什么节俭,总也没换的意思。其实我本想送她更好的,但送高价器具,王妃也会阴着脸。于是我便自己做。说来奇怪,比起名工逸品,她却更爱夫君的粗拙工艺物。」 「那是当然。一流匠人制品再美妙,也比不上心爱夫君亲手所制之物。」 移居灯影宫后,睿德王钻研木工。因其依赖触觉而非视觉,起初受伤不断,但如今手艺,已能令工匠甘拜下风。客厅中家具——陈列古瓷器之博古架、透雕雷纹香几、摆饰盆景之花几、蝙蝠纹浮雕茶几、就连紫莲身下圆弧靠背圈椅——都是睿德王之作。 睿德王苦笑,称这外行消遣之物,实在不该摆在显眼之处,但王妃意思,偏要摆在客厅。王妃想夸耀也不无道理,件件家具质量,均与制作皇帝御用之物的御用监之品不分伯仲。 「牡丹与猫的纹样……正午牡丹啊。」 化妆盒顶面之上,线勾出猫眼。猫眼似一字,表日照最强之正午,盛放牡丹表富贵。正午牡丹为吉祥纹样,意指极尽繁荣。 「素描也是殿下作的?」 「不,是敬妃画的。平常都是王妃为我画,但这次又不能交给王妃。」 条静妃笑也不笑,以目致意。自妃嫔时代起,条氏便非睿德王宠妃。却与危氏同留后宫。对受宠之危氏毫无嫉妒,受睿德王与危氏双方信赖,亦得郡主亲近。自旁人看来,其关系不可思议,但看三人生活其乐融融,或许此亦一幸福之形。 「这般妙品,能交与妾加工?」 「我只能求托于你。虽然皇上说,叫御用监上色便好,但太兴师动众,会招王妃顾虑。在这点上,交与你便无妨。王妃对你的染物赞赏有加,你为之着色,必能令王妃欢喜。」 睿德王问她可愿应下,紫莲微笑道句「乐意至极」。 「愿为您尽绵薄之力。」 回至芳仙宫,紫莲脱去皇贵妃常服,换上筒袖上襦、及踝下裙。均为木棉质地,叫惜香说,便是最下层奴婢衣裳。穿错也不该穿在皇贵妃身上,但毕竟不能叫染料脏污了上等绢帛,于是染物时——正如在娘家那般——她身着工衣。 「臈缬吗?」 见紫莲点起小炉熔蜡,惜香向她手边张望。锅中为木蜡及白蜡。气温低时,多加白蜡,更易描线,但这时节不必顾虑寒气,木蜡白蜡等量即可。 「向猫与牡丹上覆蜡,再以丁子香染整体。丁子香香气芬芳,该能让睿德王觉出色调。」 纹样部分以蜡防染,周围染色后擦去蜡,呈现图案,此法称臈缬。用于染布,亦可用于木工。蜡描之线可粗可细,变换自如,可细腻分染不同颜色,表现纹样。 「牡丹以苏木染光润红色,猫以五倍子染多层,染作浓黑吧。牡丹叶用艾蒿,以铜媒染,染素净绿色。猫眼金漆如何。表正午之瞳金光闪闪,定是漂亮。」 「皇贵妃娘娘真是喜欢染物。讲染物时,可是双瞳放光。」 「那是当然,我最喜欢染物。小时便喜欢。」 「是令尊教您的?」 「不,父亲什么也没教过我。他不愿我进工房。说若到了出嫁年纪,染料糙了手,新娘会跌价。」 虽遭父亲禁止,但紫莲悄悄出入工房。 看染师做活,甚是快乐。 茜染、黄檗染、紫根染。夹缬、绞缬、捺染。自众工匠指尖,生出种种色彩纹样,如仙术一般奇异漂亮。 「您看工匠做活,依葫芦画瓢学会了?」 「这可不是依葫芦画瓢能学会的。是伯父教我。」 自蓝草中提取靛青方法,红花饼做法,媒染料种类及用法,布之退浆及精练,组合不同染料、染出多种多样色调的套染,固色手法,图案含义及历史。紫莲欲知之事,祖父悉皆告知。 「其实,伯父是我初恋之人。」 「哎呀。」 「不过是单相思。谁也不免如此吧。被年长男性吸引,是少女时代特有的如感冒一般东西。我也同寻常人一样,有过憧憬爱情的时期啊。」 蜡已熔三成,紫莲将笔插入蜡锅搅拌。笔尖裹遍蜡后,以手指顺齐笔尖。蜡于整顺之间凝固。再将笔浸入蜡锅,溶解笔尖上蜡。待蜡热后,改以竹纸理顺笔尖。重复此步骤,直至蜡完全熔化,令笔适应蜡之温度。 否则,笔尖将蜷曲蓬乱。要以蜡描绘细致纹样,此番工作必不可少。 「那时我也小。定下夫家时,还当真烦恼,可该继续如此,不向伯父告白。」 「您告白了吗?」 「怎么会。告白只会令伯父为难。伯父思念亡妻,过着鳏居生活,是位专一之人。」 紫莲十五出嫁。夫家为内阁大学生首辅辈出之官僚家系,杨家。夫为二十二岁举子,才华横溢,传言不日将中进士。 「父亲欢欣雀跃,觉着觅了位金龟婿。他一直想将我嫁作高官正夫人。若能与名家联姻,有助于弟弟们腾达发迹。」 「再前程远大的才子,不珍惜发妻,也不是位好丈夫。」 紫莲未作答,向笔尖上蜡,以线绘要领,描出牡丹轮廓。 夫成婚前,有数名妾室。均是侍女之身入府,因是肢体丰满、双瞳妖艳美女,接连受年轻主人宠幸,成了侧室。这情形并非特殊。男人二十二岁犹独身,才稀奇。嫁他又非出于爱慕,紫莲轻松接受了事实。即做位贤良正妻,与她们和睦相处。 努力徒劳而终。众妾仿佛极厌恶这嫁自染坊的正妻,遇事即令紫莲为难,将其孤立。阿姑疼爱自己远亲之姬妾,蔑视紫莲,只当她是染师之女。若说其夫君,果然也对紫莲颇不中意。 「——真是不可爱女人。」 华烛寝室之中,夫君如此评价紫莲。照他所言,妻妾即夫之玩物。紫莲自小教养,便是贤良淑德,不失千金作风,想来无法令夫君满足。 本来迎娶紫莲,即图求共家丰厚财产。杨家虽为豪门,然任内阁大学士首辅之祖翁有浪费之癖,家中入不敷出。为填还如山借债,筹措科举钱财、众妹嫁妆,自共家迎娶新娘。 此亦不足为奇,然十五岁紫莲深受其苦。花轿轻摇,去往夫家路上,她曾幻想与新郎之蜜月,恰似一切天真少女。想来是她极年幼吧。还会期待与夫君两情相悦之未来。 成婚一年后,紫莲仍无有孕之兆。为易得子饮服苦涩汤药,想方设法讨夫君欢心同衾,却无论如何不得孕。每与阿姑照面,便听辛辣言语劈头盖脸。屡遭当面辱骂,诞下后嗣为妻子第一要务,不孕之妻一文不值。众妾已诞下数子,对紫莲冷嘲热讽,不加掩饰。小姑们亦半斤八两,夫君本对紫莲毫无关心,紫莲全无容身之地。 如坐针毡三年。夫会试及第,成贡士,殿试成绩优异,中榜眼,随即休弃紫莲。杨家借债已还毕,众小姑亦各适人家。不消说,莫大银钱,出自共家。 前夫休妻两年半后,祖父丧期新毕,即再娶内阁大学生爱女。想来是起初便欲迎娶高官之女。共家实遭卸磨杀驴,但父亲嫁出紫莲,乃别有所图,所以堪称自作自受。 「您为何不再嫁?离婚时您刚十八,该很快能寻到新人家。」 惜香正用另一焜炉熬煮丁子香。妙不可言芳香充溢室内。 「寻不到啊。一家也寻不到。」 「啊,为何呢?」 「外面都传,说共紫莲是杀害夫家祖翁的恶妻。」 仿佛被催逼一般,父亲急欲将紫莲再嫁。四处托人说媒,可对方一听新娘名姓,无不吞吞吐吐,态度暧昧。问其理由,答是流言四起,说紫莲被休,是因其毒杀夫家祖君。 诚然,照顾祖君者为紫莲。祖君好色,常行猥亵之事,众侍女常东推西阻,怠慢差事。侍女懈怠令祖君大发雷霆,唤来阿姑大加训斥,阿姑烦躁不已,指定紫莲照顾祖君。 此后,祖君日常照料,由紫莲一手接管。祖君因老病长卧不起,但愈老愈好色,紫莲甚是辛苦。即便如此,她仍对夫之祖父尽孝,但某天,祖君正如往常一样,大开下流玩笑,却忽然病势骤危。大夫匆忙赶来,奔入寝室之时,祖君已咽了气。 大夫查出,紫莲喂饮汤药之中有毒。 「不过未试毒我也有错。大老爷药物之中,有妨害得孕之生药,所以试毒一向是交与奴仆。」 紫莲申说不知情,但阿姑与夫君断定是她所为。众姬妾煽风点火,婢仆亦恐惧主人责罚,交口非难紫莲。 「说本要将我扭送府寺,但若事情闹大,将多方麻烦,于是休妻了事,一副施恩姿态,将我赶出家门。」 「此中定有蹊跷。莫非,下毒者是……」 「别说这些。大老爷多可怜。」 虽说祖君给她添了诸多麻烦,但遭亲人毒杀,也太过悲惨。 「寻不到新人家,父亲牢骚不断,但我反而觉着正好。我可再不想成亲。留在工房,能做喜爱的染色工作。比起在夫家被骂生不出孩子,低头做人,幸福得多。」 若未遇见李太后,或许她如今,仍在娘家工房做工。 「您后悔嫁给皇上吗?」 「我这处境,没法抱怨。遭夫家遣回的女儿入宫,父亲面上有光,太后娘娘、皇上又待我甚好。我是不胜荣幸。」 染坊家女得皇帝一见钟情,选入后宫为皇贵妃,又受皇太后庇护优待。图求再多幸运,恐怕是贪得无厌。 即便夫妇之间,无一丝一毫爱情。 「啊,这色彩真棒。」 纹样上蜡干后,以丁子香染液覆染。粗涂一遍仅为香色。要反复涂抹,染作焦香。 ——羡慕,不该有。 废位前废位后,夫之宠爱集一身之睿德王妃危氏。若对她生了羡慕之念,哪怕一瞬之间,恐怕自己将不知不觉,欲壑难填。 「皇贵妃娘娘,准备好了。」 几度涂抹丁子香后,因他事暂离的虚兽恰巧归来。 「辛苦。那,休息片刻吧。」 作业告一段落,紫莲正欲走去居室,却忽然站住。 「命人千万注意进出这房间之人。这房里有睿德王殿下托我的宝贵化妆盒。」 芳仙宫出了变故,是在数日后清晨。 「化妆盒没了?」 紫莲正用早膳,读着彤记,翻页之手停住,望向惜香。 「是。方才,奴婢去采绽房查看,发现盒子不见踪影……」 采绽房为紫莲染色之房。房中存有睿德王化妆盒,该派了人彻夜看守。 「昨夜是谁当班?」 「草内监,但他说没人进房。」 「化妆盒不会自己长腿跑走,定是有人拿了。彻底搜寻芳仙宫。没准藏在某处。」 惜香及虚兽命部下搜索,但甚至未搜到化妆盒踪迹。 「不在芳仙宫内,定在芳仙宫外。通报宫正司,说宫中失窃。事已至此,只能去后宫搜查。」 其实无需搜查后宫,宫正司已发现化妆盒。 「实在抱歉,盒子已毁……」 冒宫正看向部下。部下手捧方盆,盆盛化妆盒残骸。许是以槌之类东西砸坏,盒盖及抽斗全毁,镜子粉碎。仅能从木片之上猫与牡丹纹样,勉强认出是那化妆盒。 「在哪儿找着的?」 「在翠清宫,皇贵妃娘娘。」 「是吗。」 她毫不吃惊。果然不出她所料。 「怕是意图令皇贵妃娘娘身陷困窘。睿德王手制化妆盒失盗遭毁,皇贵妃娘娘难辞其咎。」 「大概,确实如此。」 「我等即刻审问凌宁妃侧侍,令其招供。依兰律,盗窃杖责十至三十,但失窃之物珍贵,又伤了皇贵妃娘娘颜面,至少罚杖刑一百、减俸,视情况降阶,才妥当……」 兰律即后宫规矩。 「惩罚之事稍候。先带凌宁妃过来。我亲自问她。我想听她本人如何解释。」 冒宫正应着,恭敬垂首,退出房去。 「叫众妃嫔到正厅。」 紫莲向虚兽下命。 「我要当着大家面,查个水落石出。」 「不是妾做的!」 被宫正司部下押着,跨入正厅门槛,凌宁妃大声呼叫。 「妾没偷化妆盒,也绝不会毁坏他人东西!」 「不体面狡辨还是省省吧。」 蔡贵妃叹息着开口。蹙起柳眉,手戴指甲套,斜倾盖碗。 「还真是不死心啊,妹妹。何不老实认罪,向皇贵妃娘娘求饶?若你诚心谢罪,皇贵妃娘娘仁慈,定会轻罚。」 「不实之罪,怎能认下。」 「那,为何化妆盒发现于翠清宫?」 「是想让皇贵妃娘娘出丑吧。阴险。」 「毕竟夷狄女子野蛮。耍起阴谋诡计得心应手?」 贵妃派妃嫔不失时机,对凌宁妃恶语相加。 「哎呀,擅耍阴谋的女子,凯也有啊。」 许丽妃轻摇玳瑁扇,妖艳一笑。 「怕不是有狡猾之人,嫁祸于凌宁妃吧?」 「细细想来,化妆盒残骸恰巧发现于翠清宫,也太造作。」 「没准是某人自芳仙宫盗出化妆盒毁掉,藏在翠清宫。」 这次换作丽妃派妃嫔,摆出一副通达面孔,交头接耳,言说臆测。 「无论如何,化妆盒自芳仙宫被盗确为事实。问题在于盗出者何人。还瞒过了芳仙宫奴婢耳目。」 紫莲环视正厅众人。 「芳仙宫戒备绝非松懈。特别是寄存睿德王殿下化妆盒后,愈发谨慎小心。但却遭人偷去。不会是外人夜半三更潜入盗出。即是说,犯人就在我奴婢当中。」 「皇贵妃娘娘。雪儿说昨夜,在采绽房周围,见着了可疑之人。」 虚兽附耳低语。紫莲命其将人带来。 「雪儿,皇贵妃娘娘传你。进来。」 雪儿战战兢兢,走上殿来。许是众妃嫔齐聚一堂,令其惶恐不安,雪儿瘫倒般拜伏在地。 「说你昨夜看到什么了。」 「奴婢见着一宦官进了采绽房。瘦身子,高个儿。一会儿,抱着个大东西出来,径直走向垂花门。」 「除了瘦高个儿,没别的特征?」 「这个……当时天暗,奴婢看不太清……啊。」 雪儿双肩一颤。问她可记起什么,雪儿点头。 「那人左手包着绷带。」 「千真万确是左手?不是右手?」 「没错。」雪儿点头。紫莲看向虚兽。 「你右手包了绷带啊。说是昨天烫伤了。」 「雪儿洒了热水,奴当时正在旁边。」 雪儿为紫莲沐浴准备,不小心打翻了开水桶。 「伤虽不重,但不堪入目,所以用绷带遮住。」 「你之外还有谁缠了绷带?」 「害马。」 即草内监。虚兽部下之一。 「奴一直在采绽房外守夜。不曾进去。」 害马跪在雪儿身边,斩钉截铁断言。 「可有擅离职守?哪怕只是片刻?」 「自然没有。房中可是有重要化妆盒。」 「别撒谎,害马。」 虚兽厉声断定。 「你昨夜,让化蚊替你守夜,离开哨岗。约是子时正刻。化蚊本人作的证。」 虚兽招呼化蚊。一橡色头发宦官畏畏缩缩,入殿叩头。 宦官与妃嫔同样,有位阶之分。最高位者称太监,其下称内监,再下称少监。此三阶为高级宦官,五万人以上宦官中一肢半节。 化蚊刚升少监,资历尚浅,害马为其师父。 「草、草内监说有急事,出去了。奴代草内监值夜。」 「害马何时回来的?」 「确切的奴不知道……许是约莫半个时辰后。」 「这之间,你到底在哪,做了什么?」 见紫莲投来视线,害马窘迫般垂首。 「……奴与尚工局女官见面了。」 「你和那女官什么关系?半夜私会,想必很亲密吧。」 「说来羞愧,她是奴义妹。」 宦官说义妹,即指恋人。若为妻子,则称菜户。 「万分抱歉……奴玩忽主命,与义妹幽会,实在岂有其理。娘娘发怒是理所当然。对这愚蠢之辈,还请娘娘严罚——」 「又撒谎啊。」 丢下冰冷彻骨之声,虚兽俯视害马。 「我可听说你爱逛花街,夜夜放荡行乐。为某名妓一掷千金。又频繁出入赌场,但近来败绩连连。可你却未向任何人借银。」 「……奴很幸运,偶尔收到些谢礼。」 「我可监视着部下,防其因受贿肥大。以你之俸禄,定入不敷出。除非有其他财源。」 害马缄口不言。额头沁出急汗。 「你若不招,只能把你交给东厂。鬼狱八千刑具,正静候新囚。你便尽情享受八千折磨吧。」 「请、请等一下,削太监!奴全都说,唯独求您别送奴去东厂!」 害马扒住虚兽脚胫。虚兽满面厌恶,将他手一脚踢开。 「若不想被送去鬼狱,就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奴,偷了东西。」 「哎呀,龌龊。」众妃嫔异口同声,紧蹙眉头。 「偷了什么?」 「香木、文房四宝、香粉、花盆、栉饰之类。尽量选些小件好拿的……在一处偷多了易败露,便从不同地方各偷一些。」 宫中——尤其是后宫之物,能高价卖与收藏家。一旦穿越银凰门,何等一文不值物件,也能化作千金至宝。因此,皇宫失盗不绝。 「昨夜偷了什么?」 「……染料。自采绽房偷了黄蘖与红花饼。」 「趁奉命守夜之机,盗出染料,又顺便去见尚工局女官。赃物不收在自己房间,是怕被我找到,大事不妙吧。」 「……奴一直如此。削太监不定期检查奴等房间,所以盗来的东西当天便处理。」 「你昨夜见的女官是掮客?」 「是。」害马点头。 「不逞之徒,敢在皇贵妃娘娘居所偷盗。化妆盒也是你偷的吧。」 「不是的!奴只拿了黄蘖与红花饼,没碰过化妆盒!」 「睁眼说瞎话。多半是收了银子,替人办事吧。说是谁指使的。」 「奴真没偷!求求您相信奴,削太监!奴不会在自己当班之夜偷睿德王的化妆盒!如此行事,不就像大肆宣扬是奴所为吗!再怎么说,奴也没蠢到这地步!」 「空口无凭。」 紫莲厉声断言。 「惜香,看看害马的手。」 「与其让奴婢检看,不如请祝太医验查?恰巧祝太医正为看诊,候在别室。」 「说的有理,传祝太医。」 惜香暂退,带回一壮年太医。 「祝太医,可否劳烦你看看这不法者的双手?」 「自是可以,但您究竟想知道什么?」 「想看他手可有红肿发炎。也请你摘下他左手的绷带,细细诊察。」 祝太医解下害马左手绷带,与右手一同触诊。 「回皇贵妃娘娘。左手虽有烧伤,但右手安然无恙。」 「真是烧伤?」 「是。并无红肿。」 「那,害马是清白的。未偷化妆盒。」 「谢皇贵妃娘娘。」害马安心般叩首。 「皇贵妃娘娘,这究竟是何意?」 「其实啊。」 许丽妃大惑不解,紧蹙峨眉,紫莲向其一瞥。 「昨夜被盗的化妆盒是假的。因睿德王殿下托付我的化妆盒不可有任何闪失,于是我备了只极像的,摆在显眼之处。」 「啊,竟是这样……那,红肿呢?」 「假化妆盒侧面涂了生漆。若真有人偷盗,将令其手发肿。」 「哎呀。」紫莲故作不经意,目光落在雪儿手上。 「雪儿,你手怎么了?看着红了。」 「……这、这是、那个、生了点小病……」 「病?那可不妙。祝太医,帮她瞧瞧。」 「不、不了……!奴婢一个下人,让太医诊治,实在不胜惶恐……」 「若这病传染,可是大问题。毕竟不能将疫病带入后宫。我也有义务,留意奴婢疾恙。快,祝太医。给她瞧瞧。」 听了紫莲催促,祝太医拿起雪儿之手,细细触诊。 「如何?这病不传染吧?」 「娘娘放心。只是碰了强刺激之物引起的皮肤发炎。」 「何物?」 「看这线状皮疹,该是生漆或是公孙树、樱草之类。」 「这可怪了。芳仙宫中并无公孙树或樱草。」 「……啊,奴婢想起来了。昨天,奴婢在园林丢了东西。拼命寻找,没准是那时碰了樱草。」 「何处的园林?莫非是绮罗园?或是黄昏园?」 「绮、绮罗园。」 雪儿惊恐万状,迅速答道。紫莲笑而不语,看向祝太医。 「翠清宫奴婢都在正厅外。能否劳烦你看看,可有人像雪儿一般手上发炎?」 「遵命。」祝太医应着退下,走去察看翠清宫众奴婢。 「虽说真化妆盒安然无恙,但犯人必须严罚。」 「欲陷害主人的奴婢,就该打死。」 「我也想如此,但本月是皇上诞辰。还是莫要杀生。」 「那就送去浣衣局洗马桶吧。卑劣偷盗之人,与这差事绝配。」 惜香笑道。浣衣局中汇集后宫马桶。自早至晚清洗马桶,于浣衣局苦役之中,亦是最下等劳动。 「犯人可真是幸运。本来该乱棍打死,却能活着在宫中作工。当然,送去浣衣局前,先杖责七十。」 与惜香相视一笑之时,祝太医归来。 「有一人手有发炎。是跟随宁妃的次席宦官童鲸面。」 「带他上来。」 得紫莲下命,几名虚兽部下将鲸面带来。走来这位宦官身形魁梧。人如其名,颜面粗野,上有怪异纹身。凌宁妃好将蛮族出身奴婢置于身侧。鲸面一副东夷面孔,该是出身东方蛮国。 「你碰了那化妆盒吧。」 鲸面叩首不言。 「看你体格极壮。想来砸碎化妆盒,是易如反掌。」 「……奴、奴。」 「童鲸面,说谎有何下场,你知道吧?」 虚兽揪住鲸面发髻,蛮力拉起他头。鲸面满脸发青,抖抖瑟瑟。牛般巨躯蜷缩模样,滑稽得惹人哀怜。 「万、万分抱歉!恳、恳、恳请、娘、娘娘、恕罪……!」 「这是你自己办不到的事。你有同伙吧。是谁?」 鲸面弹跃般颤抖,指向雪儿。 「这、这人撒谎!奴婢的手是碰了绮罗园樱草才这样!没碰什么生漆!奴婢与此事无关——」 「雪儿,告诉你吧。」 紫莲靠向椅子扶手,下看向雪儿。 「绮罗园啊,没有樱草。」 「……没、没准不是樱草,是公孙树。」 「可惜。绮罗园也没有公孙树。黄昏园也没有。」 举此二园林之名,是因二者均未种公孙树或樱草。 「此事并非你二人专断吧。是谁指使。谁指使你们做这种事,从实招来。」 雪儿与鲸面相视,战战兢兢转向蔡贵妃。 「贵妃娘娘……求您救救奴婢!唯独别送奴婢去浣衣局,求娘娘开恩……!」 「什么?我?」 「奴婢们不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吗!偷出睿德王化妆盒,嫁祸凌宁妃,不只让凌宁妃获罪,还能宣扬皇贵妃娘娘无能,区区一个化妆盒,都看管不好。奴婢们只是听从皇贵妃娘娘命令!」 「别说蠢话。此事与我无关。」 「求您不要抛弃奴婢!奴婢只能依靠贵妃娘娘!」 「奴做这些都是为了贵妃娘娘!求娘娘积德,救救奴吧!」 「吵死了,我不是说了与我无关吗。为何要撒这种谎。」 蔡贵妃面带愠色。仿佛掸去污物,将扒在脚边的雪儿一把挥开。 「是贵妃娘娘撒谎!贵妃娘娘平日即怠慢皇贵妃娘娘。岂非是想着本该自己登上皇贵妃宝座,却被一染坊丫头夺去芳仙宫,心中不甘?在贵妃娘娘眼中,皇贵妃娘娘碍手碍脚。正因如此,才设法将奴婢送入芳仙宫吧。」 「这话什么意思?我领回你,是以瑶扇宫骚乱为契机,那是蔡贵妃指示?」 是的,雪儿大力点头。 「瑶扇宫生事,定将由皇贵妃娘娘调停。若快芳仪说要打死奴婢,皇贵妃娘娘定看不下去,将奴婢收下……蔡贵妃娘娘想在芳仙宫布下密探。为此奴婢扯坏快芳仪衣裙,搅起波澜——」 「撒谎!」 蔡贵妃尖声高喊,向雪儿丢去丝绸团扇。 「皇贵妃娘娘,切莫听信罪人妄言。妾是清白的。是这些人误会了。否则,就是有人给妾下了圈套。」 「给人下圈套,是贵妃娘娘拿手好戏吧。」 许丽妃扇半遮面,眯细了杏仁眼。 「命雪儿潜入芳仙宫为细作、盗取化妆盒,陷害凌宁妃及皇贵妃娘娘。若非后宫第一才媛——贵妃娘娘,谁能想到这般奸计。」 「……原来如此。是你做的啊,许丽妃。」 蔡贵妃瞪向许丽妃。 「是你命奴婢们作伪证吧?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你这般女子,除了美色一无是处,竟能策划此等阴谋。」 「设下卑劣圈套的罪魁祸首,竟欲嫁祸于毫无牵连的妾,妾真是错看您了。您该放弃挣扎,痛快认罪。」 「说起来,快芳仪是你跟前红人儿。我懂了。定是快芳仪出谋划策吧。你大字不识几个,不应想得出这般计策。」 「妹妹们,闭嘴吧。」 蔡贵妃许丽妃还欲开口,见紫莲瞪视,不服般缄默。 「冒太监,审问雪儿与鲸面。查明二人证言是真是假。」 白日,皇帝于晓和殿处理政务。晓和殿位于银凰门外,中朝心脏之地。妃嫔侍妾若无皇帝召见,不得前往,然紫莲与皇后同样,随时可到访晓和殿。此亦为演出「宠爱」。 紫莲踏入晓和殿书房,是在事件二日后。 「妾拿来点心了。」 「来得正好。朕恰有些饿了。」 许是政务告一段落,隆青放下朱笔,离开书桌。他坐在榻上,亦劝紫莲落座。紫莲拜谢上榻,令惜香打开食盒。 黄地绿彩碗中,为绿豆薏米粥。白汤只加干香菇,温和香气飘飘,枸杞子鲜艳,仿若红花飞散,衬出绿豆之色。 「这是你做的?」 「不。妾厨艺不佳,这是让惜香做的。」 其实她擅烹饪,但奉出紫莲所做之物,隆青必须一一夸赞。她不愿他短暂休息亦要费心,特意未亲自下厨。 「绿豆做成豆汤也美味啊。又加了大枣与糯米团……」 吃了两口,隆青忽自言自语。本想随声附和,说句是啊,却又作罢。甜食为隆青忌讳。将令其想起已故皇太子奕信。 奕信喜爱甜点心,比起菜肴米饭,总吃甜点心吃得撑肠拄腹。太医进谏隆青,如此于身体有碍,于是隆青一月之间,禁奕信吃甜食。奕信老老实实遵从父命,忍耐不食,但某日,避人耳目,悄悄偷食。不巧那甜点心中有坚果,奕信因此夭折。尔来,隆青再不吃甜食。听闻他本与奕信同样,对甜食情有独钟,但如今甚至在宴上,都不再吃甜点心之类的东西了。 「所以,化妆盒之事如何了?查出幕后主使了?」 隆青将碗放在桌上,改变话题。 「其实……」 雪儿与鲸面受宫正司讯问后,相继于狱中自尽。二人证言之外,并未发现新证据,不至证实蔡贵妃与此事有关。又因并无凌宁妃涉案证据,化妆盒事件只得不了了之。 「未能揭开真相,万分抱歉,皇上。」 「无需道歉。你做得很好了。」 紫莲双耳低垂,仿佛羞愧难当,温暖玉音轻抚耳畔。 「事先将化妆盒换作赝品,此计甚妙。不法之徒正中你圈套。你早就怀疑雪儿?」 「不,不是妾,是虚兽。虚兽向妾进言,说鉴于雪儿形迹可疑,以及供侍芳仙宫之来龙去脉,疑她是何人密探。」 「原来如此。不愧是角太监弟子。真是机警。」 刚净身的新入宫宦官,与少监以上高级宦官结为师徒。此乃森严之物,伴随一生,徒弟敬师如父,侍奉师傅左右,学习宫廷规矩及宦官差事。升少监后,也会离开师父身侧,但为徒时所受熏陶,于其日后处事亦影响巨大。 虚兽师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角蛮述。师事立于诸多宦官顶点之老练者,机敏伶俐亦理所当然。 「若雪儿为何人走狗,或许会对睿德王交托之化妆盒不利,警戒于此,备下赝品。能将重要化妆盒安然无恙,交还睿德王手上,妾真松了一口气。」 「王兄很欢喜。听说王妃也很中意。」 睿德王与隆青亲缘,为再从兄弟。不过,隆青被义昌帝收作养子,睿德王为义昌帝皇子,即成隆青年龄悬殊之兄长。 「皇上也给皇贵妃娘娘送些什么如何?」 铜迷奉茶前来,面带圆滑笑意。 「皇贵妃娘娘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算是犒劳于此?」 「妾入宫才三月。未作何功绩,值得收受犒劳。」 「别谦虚。皇后也夸你,说多亏有你,才能日日安心。朕也受益良多。正如铜迷所言,必须给你些犒劳。」 隆青斜倾盖碗,饮一口茶。 「朕也学王兄,送你些什么吧。你可有想要的?」 「妃嫔所欲之物,定是皇上大驾光临啊。」 「也是。那,朕今夜去你宫中。」 「拜谢皇上圣恩。但请您莫来找妾,还是去看看素贤妃吧。」 「素贤妃?上次召她过了很久了?」 「距上回侍寝,已一月左右。」 「一月了吗。那今夜召她,倒也无妨。」 「不,这不行。」 「你这话真怪。又叫朕去找素贤妃,又不许她陪侍龙床?」 隆青大惑不解。紫莲嫣然一笑。 「今早上,敬事房来报。说素贤妃有喜一月了。」 敬事房为掌管皇帝闺房诸事之衙门。细查后妃侍妾月事之记录,如有紊乱不调,即派去太医。便无异样,亦有太医院定期派太医前往后宫,为后妃侍妾诊脉。若经由太医诊察,判明身孕,则由太医院报告敬事房,敬事房向后宫之主皇后——如今为代行凤权之紫莲报喜。原则上,有孕者本人不必直接向皇上报告。有此特权者,仅为皇后。 「是吗,素贤妃有孕了?」 龙颜泛起明朗之色,仿若映照阳光。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安柔妃之后,再添一喜。真是可喜可贺。」 「娘娘说得极是。后宫安宁,接连有喜,将助皇统万年安泰。如此这般,想来是因我国君主有德。仁君治世,麒麟现身,聪明皇子殿下,定将陆续诞生。」 铜迷引例送子神灵麒麟,奉承恭维。 「是皇子最好,但得先平安生下。」 原本喜色满面之龙颜,浮上一丝忧愁。看敬事房记录,即位六年间,已有数位妃嫔侍妾身怀皇胤。然顺利降生者屈指可数。且仿佛预先商定,均为公主。 「万事,妾定周密安排,不出纰漏。为您能听到生龙活虎的新生儿哭声。」 恳愿皇子诞生。毕竟后宫为此而存。 「皇后娘娘、安柔妃、素贤妃……接着就该皇贵妃娘娘了。」 出了晓和殿客厅,惜香笑着低语。 「我不可能的。我可甚至被前夫骂生不出孩子。」 「您又这么说。不都是陈年往事吗?」 「正因是陈年往事啊。那时,我还未满二十。年轻康健,却无法诞子。如今人至中年,怕是更难吧。」 「陪侍龙床,定有机会有孕。难得皇上说今夜到访芳仙宫,您却劝他去找侍妾。」 「侍妾也渴盼着皇上召见。用心令尽可能多的人身浴宠幸,是我的职责。劝谏皇上是理所应当。」 「您心胸宽广,着实令人敬佩,但男子皆贪得无厌。虽觉通情达理良妻可靠,但更疼爱善撒娇之女子。就算是为永享宠爱,您也该不时放下贤夫人举止,说些任性话如何?」 「哎呀,你这是经验之谈?」 紫莲故意捉弄般吊起双眉,瞥向惜香。 「你也是这般迷惑色太监的?」 「讨厌,当然是就一般而言。拙夫并非为奴婢美色所惑,而是看中了奴婢的厨艺。只是喂他喂得好。」 「这说得真过分。」紫莲笑道,这时。 她见大门方向,两位高官走来。一为壮年男子,着猩红补服,另一人年过三十,补服青花色。前者为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首辅,蔡贵妃之父。后者为翰林院侍讲——。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二人恭敬作揖。紫莲回礼,循例微笑,就此离去。 翰林院侍讲,杨忠杰。 紫莲犹为纯真少女时,被这男人弃若敝履。 第二章 月之忧愁 天子寝殿,仙嘉殿。又名龙巢,为妃嫔侍妾初次陪侍龙床之所。屋脊饰瓦强劲弯翘,圆柱朱漆,八角宫灯垂明黄流苏,斗栱画梁五彩斑斓,大门外镶金边,闪闪发光。映入眼帘之一切均有五爪祥龙装饰,威风堂堂。 ——没关系,不会大意的。 敬事房太监在前引路,徐氏跨入大门,咽了口唾沫。 徐氏入宫乃三年前,十七岁春天。赐位令姬。为五职最下位。 此身份与侍妾最低位之御女相差无几,故入宫后许久,全无召见,岂止如此,甚至不得出席后宫之宴。多方贿赂,终于等到敬事房来人,此时已是秋天。初次侍寝令其欢欣雀跃,精心擦亮玉肌,施点夕妆,一切就绪之时。皇帝掌事宦官易太监部下匆忙前来。 「皇上今夜不去仙嘉殿。」 「这……」徐氏满面发青,逼近正欲速速离去的宦官。 「又是……去芳仙宫歇息?」 当时芳仙宫之主为丁黛玉。三千宠爱在一身,姿容姣好,以善妒闻名。若有其他妃嫔侍妾被指名侍寝,定如娼妓一般,甜言蜜语、千方百计招引皇帝,想方设法令龙辇停在芳仙宫门前。因后宫第一妒妇之奸计,彤记夜夜留皇贵妃之名,无数美人含恨泣泪泪自干。 正当其啮咬双唇,怨恨恶之宠妃强夺龙床,宦官一言,却出人意料。 「皇上今夜留居恒春宫。」 恒春宫为皇后尹氏居所。尹氏恭谨贞淑,宽容大度,颇有后宫之主风范,从未阻挠妃嫔侍妾侍寝。又因出身豪门,皇上也让她三分,身为国母,倍受尊敬,但不如丁氏那般得宠。 「为何去恒春宫?皇后娘娘……把皇上留下了?」 「皇上自己说,今夜要陪在皇后娘娘身边。」 「……莫非,是皇后娘娘身体有恙?」 「不,是太子殿下卧病在床。」 翌日清晨,丧钟响彻皇宫。皇太子奕信薨。 皇帝哀思如潮,龙床失却后妃侍妾柔肌之温,一晃便是半年。其后,敬事房宦官四处报喜,再度造访,然徐氏犹被遗忘。风传,可恨丁黛玉与人私通,打入冷宫,徐氏闻此,心中暗自畅快,但每日单是遥拜龙辇,不安渐积。虽尝试巴结有力妃嫔,求取宠爱零星,但其生来鲁钝,受此所害,大曝丑态,遭人讥嘲,笑为拙笨乡下姑娘。 入宫三年,一度未曾赤身横卧龙床,徐氏年已二十。 花命短暂。为故乡之人赞如仙娥之美貌,转瞬枯萎殆尽。纳贿银钱用光,徐氏甚至开始谋划鲁莽办法,干脆冲去龙辇之前,吸引皇帝注意。与其无所事事,浪费花之盛时,不如孤注一掷。后宫之中,一味等待,只会一无所获。 如此这般盘算的徐氏,终于等来了敬事房花鸟使。 「恭喜徐令姬。今夜,皇上召您。」 不知是持续赠贿奏效,还是上天听得她祈祷,抑或是皇帝记起了这无缘受宠的可怜姑娘。无论如何,福运也转到了徐氏身上。 「徐令姬,这边请。」 朱赤长廊由八角灯笼映亮,左向弯曲,敬事房太监将徐氏领去耳房。 侍妾在此脱得精赤,由众女官检查身体。背上散搭未结髻之黑发,亦受仔细验查,查明未藏凶器后,赤身钻入绯金锦被褥,由宦官抬去天子寝室。 于寝室穿上备好的寝衣,等待皇帝。妃嫔于自家宫殿迎接皇帝时,亦要严守此规矩。为保护天下第一尊贵男子之性命。 ——啊啊,终于…… 钻入被褥之中,嗅着龙涎香气,徐氏只觉胸膛满胀。螺钿方格天井沾湿月灯,宛若银汉。其光辉将迄今为止所历艰难一扫而空。终于能面见天子。终于得了身怀皇胤之机。或许能得皇帝中意。或许会诞下皇子—— 将徐氏连带被褥放上寝榻,众宦官退下。室内独留落地罩对侧侍候之彤史,与徐氏。徐氏爬出被褥,借彤史帮忙,穿上艳红寝衣。胸膛因期待膨胀,跪地等候皇上驾临。 心跳喧嚣得吵闹,纷杂之中,长廊处足音渐近。门开,衣装摩擦声闯入房来。听闻皇帝乃二十八岁堂堂伟丈夫。此夜定将美幻如梦。能与九州万乘之君同衾。 「……什么啊?」 玉音倾落昏暗,发觉声向自己,徐氏抬起头来。 跃入眼帘之人,为身着寝衣之皇帝,与身边一细瘦宦官。那人身穿高级宦官蟒服,故一眼便知是宦官。可奇怪的是,宦官抓着皇帝衣袖。仿佛向心爱男子撒娇的女子一般。 皇帝令宦官陪侍枕席,并非无此先例,但从未听闻今上有断袖之癖。何况将龙阳之属带入仙嘉殿…… 此时,皇帝探询般俯视拉扯衣袖的宦官。 「你还没发现吗?」 那位宦官的声音清澈高昂。那美声绝非男人所有,丝毫不掩娇妩媚态。 「……莫非,你是。」 皇帝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你真过分。全然不来见我。」 宦官本略垂首,如今扬起面庞,艳笑若妖花。 「我一直想见你,隆青。」 胆敢含情脉脉,唤出今上之字的宦官——不,是穿蟒服的女人。 「……黛玉」 天子唇间零落者,为理应幽闭于冷宫的,奸妇之名。 四月为樱桃时节。禁园成熟樱桃将供奉宗庙,由皇帝下赐群臣。恩宠延及后宫,后妃侍妾亦可咬啄自己朱唇一般果实。 但今年樱桃收成不佳。收获前夜狂风暴雨侵袭禁园。宗庙贡品仅需少量,但分与群臣妃嫔上上下下,到底不够。究竟该如何分配,管理禁园的司苑局为此大伤脑筋,便请示紫莲。 「您看该如何处置,皇贵妃娘娘。」 「自然是以群臣为先。」 听了司苑局太监发问,紫莲毫不犹豫作答。 「群臣为天下粉身碎骨,必要遍泽圣恩。还照往年份例。视情况,减少些后宫配额也无妨。」 不顾群臣,优先后宫女人,有伤皇上体面。 「奴明白了……但,后宫这边如何?若循先例,是以后妃娘娘为先,削减侍妾娘娘恩赐。」 「不可。本来,侍妾便不如妃嫔那般受宠。若此时亦减削恩赐,侍妾恐将怨恨皇上。」 紫莲下命,侍妾赏赐照常。 「太上皇陛下、太后娘娘二位,直接献上宗庙贡品即可,但皇后娘娘份额可否保证?」 「当然可以。自然,皇贵妃娘娘的份亦可。但无法照顾全部妃嫔……」 「将妃嫔恩赐一齐送去恒春宫。包括我的。」 「但这样,岂非会惹怒蔡贵妃娘娘许丽妃娘娘?」 「无妨。我会妥善补偿。」 目送疑惑重重的司苑局太监离去,又过了数日。 后宫之中,尹皇后举办茶会。茶会设于苍翠园,青枫与凉风相戏。 茶席之上,横列红玉一般樱桃,与甜食房拿手宫廷糕点。前者为皇帝赐予尹皇后之物,后者出于尹皇后一片盛情。 各宫未获赠樱桃,众妃嫔满腹牢骚,但见尹皇后慷慨招待,不满也无法表现出来。以蔡贵妃、许丽妃为首,众妃嫔大半和颜悦色,欢享铭茶樱桃。 「说起来,您可曾听说?丁氏溜出冷宫,闯入仙嘉殿去了。」 「嗯,是有所耳闻。说是扮作宦官,向皇上献媚。」 「听说皇上大发雷霆,马上将她赶回去了。」 「那是当然。蒙受那等宠爱,却背叛皇上,与人私通。」 「真是不知羞耻。事到如今,还有何颜面闯去御前。」 「怕是一副泰然自若嘴脸?丁氏本就目中无人。定是若无其事,想诱惑皇上。」 「终归是个客商丫头。教养不好,行事才像个娼妓。」 「哎呀,或许比起丁氏,娼妓还更贞洁呢?」 遍布棘刺的笑声包裹茶席。 「不顾危险,逃出冷宫,不惧触逆,谒见皇上,说明丁氏如今,仍未断了复宠念想啊。」 蔡贵妃以白鱼般手指,捏起颗樱桃。 「真是无耻。侍奉皇上,却怀上奸夫孩子,还图谋复宠。」 「竟与人私通,终于怀了孕,简直是禽兽之行。」 「若非丁氏流产,下贱之血怕是要流进宗室。」 「肮脏匹夫之子,称皇胤之名,简直令人不堪设想。」 「荡妇遭了天谴吧。这是世间常理。」 「话虽如此,怎会有丁氏这般不知感恩的女子?」 许丽妃拿起一柑橘千层糕,送入口中。 「本来该死罪,多亏皇上开恩,送去冷宫,却以此等轻率之举扰乱后宫,真是厚颜无耻,能令古时候的恶女羞惭。」 「说的极是。丁氏正是,背叛夫君,恩将仇报的希代毒妇。天地神明竟还让那女狐活在世上,真令人诧异。」 贵妃派妃嫔丽妃派妃嫔平日不和,此时却如遇知音,相互颔首。仅说到丁氏之类,能令二者意气相投。 「黛玉姐姐不是会私通的人。」 凌宁妃高声说道,众妃嫔听此,视线齐齐向她扎去。 「黛玉姐姐比任何人都爱慕皇上,也是后宫第一烈妇。即便遭不逞之徒袭击,也宁死不会背叛夫君。姐姐将一切献与皇上,绝不会做什么私通之事。」 「妹妹当然这么说。毕竟与丁氏亲近。」 蔡贵妃玩弄着丝绸团扇,哧哧笑道。 「但妹妹怕是忘了?丁氏私通之事,是东厂揭发。东厂为皇上手足,称霸天下,还会冤枉丁氏?」 「不是不可能吧。东厂之长为宦官。刑余之人因缘为市。难说不是有人憎恨黛玉姐姐,设下阴谋。」 「纵令真是阴谋,也是她自作自受。丁氏傲岸不逊,多有失言,早受大家怨恨。祸福无门,唯人所召……确是金玉良言。」 「闲话就到这儿吧。皇上送了东西,要分给大家。」 凌宁妃正欲还口,却被紫莲目光押住,紫莲摆出笑颜。 「送了东西?妾等全部有份?」 「没错。樱桃之事令妃嫔受了屈,作为补偿,皇上赐了好东西——虚兽。」 虚兽恭敬点头,轻轻拍手,几名宦官捧来一描金方盒。开盖,将带樱桃色扇套的扇子,逐一摆上长桌。 「这是矕国的扇子。大家一个一个,选把自己喜欢的。」 「真是没情致的分法。一把把分了不就好了。」 许丽妃轻蔑一声嗤笑。 「这其中有些奥妙。我一把把分给你们,才叫没情致。」 「奥妙?」 「这其中一把,仅这一把,绘有合欢花图案。谁幸运选中这把,今夜,去碧落池的鸳瓦楼。皇上将移驾此处。」 茶席登时喧闹。妃嫔目皆变色,望向长桌。 「先约法三章。一,在我许可之前,不得摘下扇套。选时自不必说,回坐席后亦莫摘,稍等。二,一度碰过,不可放回。只要指尖稍稍触碰,那便是你的天运。三,无论谁被选中,都不可抱怨。一起为那人的幸运祝福。可好?」 「简直像拿皇上当彩头。」 「其实这就是皇上提议。说偶尔换些出奇花样,也颇有趣。」 「有意思。但可惜。本宫无法参加。」 尹皇后失望般叹气,紫莲见此,微微一笑。 「皇后娘娘也请参加。那边长桌,备了无合欢花图案扇子。个个是雅致逸品,戴翡翠戒指及金戒指者,也请一起选择。」 紫莲说着,惜香已于另一长桌排开扇子。有孕之人,与来月事者无法侍寝,于是为其安排,不令其抽中合欢花扇。 「不过,不可抽下扇套。毕竟是碰运气。」 「甚好。不知会抽出什么,真令人期待。无法陪侍龙床者随本宫来。快来选吧。」 尹皇后站起,安柔妃、素贤妃纷纷仿效。 「这碰运气,岂非对皇贵妃娘娘太有利?」 蔡贵妃发问,和悦花颜依旧。 「您做了这诸多准备,定知道哪把扇子有合欢花吧?」 「确实。皇贵妃娘娘同选,实在不公。」 「那,从低位者开始,依次选择吧。我在蔡贵妃之后,只能选最后剩下的。这样可好?」 众妃嫔点头。 「那,先是楼充华。开始吧。」 尹皇后等挑选扇子之时,戴银戒指的妃嫔逐一站起。有人烦恼良久,遭人催促,有人爽快抉择,有人简单卜筮,选法五花八门。紫莲待蔡贵妃选罢,拿起最后的扇套,回去坐席。 「大家都分到了吧。那么,摘下扇套。还不能展开扇子。待琵琶音响,大家一同开扇。」 确认全员已取出扇套中扇,紫莲目语众宫妓。琵琶歌声化入凉风,开扇声响若蝴蝶振翅,回荡与琴音和。 「啊,可惜。看来运气没眷顾我。」 紫莲张开如意莲花扇,环视茶席。 「谁得了好运?」 「妾!」 许丽妃得意扬声。扑动展开之扇,仿佛向众人炫耀。与鲜艳翡翠共绘者,为胭脂刷一般的合欢花。 「真令人羡慕。看来许丽妃很得玉皇之爱啊。」 蔡贵妃轻摇宝相花扇。眼角潜藏锐利之棘。 「看许丽妃蔡贵妃,都各自满足。奴婢也暂且放心了。」 樱桃茶会三日后之夜。紫莲身着寝衣,令惜香梳头。 「听司苑局说樱桃数不足,我还想着会因樱桃多寡,闹场争执,但总算安稳收场,真是太好了。」 许丽妃抽中合欢花扇,并非偶然。 各扇套之上,有鸟纹刺绣。其中亦有孔雀。许丽妃喜爱孔雀,后宫人尽皆知。下位妃嫔自会避开孔雀。若先选走孔雀花纹扇套,传入许丽妃耳中,定会招其记恨。 令许丽妃选去合欢花,是因茶会后日为蔡贵妃诞辰。后妃之中,可为诞辰设宴者只有皇后,但上位妃嫔视宠爱多少,可举办内部庆宴。蔡首辅揭发贪官污吏,做出一定成果,今年隆青本想亲自为蔡贵妃诞辰庆贺,但如此不免催燃许丽妃妒心。因此托名樱桃茶会,给许丽妃荣光。此外,矕国扇并非为茶会新备,实乃早就定下,要分与后妃的赏赐。 「蔡贵妃许丽妃各自得福,今夜就该皇贵妃娘娘了。」 「总觉得过意不去。皇上连日公务劳累,夜晚便想他好好歇息啊。」 被指定侍寝之时,内疚甚至胜于欢喜。虽知是为演出皇贵妃之受宠,但仿佛令隆青多费心机,甚是不安。 「奴婢家拙夫曰,见爱妻之笑颜,千百疲劳瞬间烟消云散。」 「真是恩爱啊。可否讨教讨教夫妻和睦秘诀?」 「那自然是,骑在丈夫头上。」 「啊呀。」二人相对而笑之时,虚兽进了化妆殿。 「这么快。皇上已经来了?」 「不,说太监求见。」 「让他进来。」紫莲下命,敬事房太监说太监走入房来。 「皇上今夜不来了,还请皇贵妃娘娘歇息。」 「是吗。皇上去哪儿了?得准备凤戏牡丹。」 凤戏牡丹为侍寝通知书。通常捺皇后印玺,但如今凭皇贵妃印玺发放。无此,妃嫔不得拜迎皇帝。 自然,这不过场面之举,皇帝何时均可去心仪妃嫔住地,侍寝突然变更之时,亦发放凤戏牡丹,聊具形式。 「凤戏牡丹就不必了。」 「那是要召见侍妾吧。召谁?」 皇帝召见侍妾之时,无需凤戏牡丹。侍妾无法于自家宫殿迎请皇帝,陪侍龙床无需皇后许可。 「皇上今夜不召任何人。处理公务后身子不适,就在晓和殿歇下了。」 「啊,晓和殿?不是金鸟殿?」 不与妃嫔同衾之夜,皇帝总歇在金鸟殿。 「皇上高烧病倒。太医来瞧,说是夏季感冒。病虽不重,但将皇上挪去金鸟殿,有伤龙体,于是暂时在晓和殿疗养。」 「皇上身边谁伺候呢?」 谁,之中不含奴婢。是问皇上身边可有后妃。 「不,无人伺候。」 「那我过去。惜香,准备一下。」 必要上妆结髻,重整衣装。身穿寝衣无法前往中朝。 下了玉辇,穿过晓和门,便逢一白髯老太医。此乃为皇上看诊的盛太医。 「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服了汤药,现在正躺着。」 「烧退了吗?」 「此时尚未。待药饵起效,该有所缓解。」 说是汤药需数刻服用一次。为煎煮下副药饵,盛太医退去别室。紫莲进去卧室套间,小声询问铜迷。 「皇上刚睡着。」 「可是前些日子侍寝成了负担?」 「皇上男子汉大丈夫,侍寝不成负担。该是公务繁重,疲劳累积。」 「可有报告太后娘娘?」 「方才,已派人去锦河宫了。」 进了卧室,走去放下床帷的寝榻前,默默行一万福礼。因无往常那般「起来」命令,片刻之后,紫莲自行平身。 拨开夕霭般床帷,便见隆青仰面朝天。精悍面庞因高热红赤似火烧,男子气魄之双眉痛苦缩绞。 寝榻旁小桌之上,洗脸盆内水已温暾,紫莲命人更换。以布沾湿冷水,拧得干硬,轻轻擦拭发汗额头及颈项四周。 ——您逞强了。 后宫不得干政,她对政治诸问题一无所知,但想来定烦恼不断。至少希望他身处内朝之时,能舒缓心神,但后宫有后宫麻烦,此亦难行之举。 侍奉御前之后,痛感皇上劳心不绝。九重华宫居起卧,锦衣绸罗傍身着,肥肉厚酒润唇舌,三千美姬供耽乐。人人想象之天子生活并非实情。 他们不知隆青从早至晚为国事煞费苦心,不知其总为侍奉身边者挂虑。不知终日有人在身边记他言行,稍有失言便存留史册。不知他无人跟随便无处能去。不知他从无独处之机。不知他与妃嫔度夜之数,牵缠政治思虑,枕边私语之时,亦不可脱去龙衣。 天子并不如万民幻梦那般,贪享安逸。千锤百炼之双肩再刚毅,始终挑负天下之担,亦将鲂鱼赪尾。更甚者,他不得放下。一旦登上玉座,便无法回头。 ——我是无能为力…… 紫莲为皇贵妃。并非皇后。因此,不可与垂峰并立。又非隆青所爱之女。无法以男欢女爱将其治愈。紫莲力所能及者,仅有尽可能减轻隆青负担,仅此而已。为他争取片刻喘息之时,为他能多一日与心爱女子安稳度夜。 「皇上,您醒了?」 见隆青翻身,口中嘟哝,紫莲轻声搭话。忽然被他抓住手。力道强劲,仿佛不让她逃脱。 「……抱歉。」 习武之手掌滚烫。 「服侍皇上是妾的职责,您不必在意。您喝些水吗?看您出了许多汗——」 「我错了……我不该,娶你。」 低沉沙哑之声贯穿胸膛,紫莲动弹不得。 「……不,不对……我错在……」 宫灯悄然。液滴垂落,濡湿沉痛眼帘。 「我,错在爱你——黛玉。」 未等鸡人击梆宣告黎明,紫莲拜辞御前。皇贵妃之身,不可于晓和殿度整夜。 「丁氏那时相当受皇上宠爱啊。」 走入芳仙宫自家屋内,紫莲叹了口气,若无其事般低语。 「是啊,董月嫣也不过如此啊。」 惜香举出古时霸王宠姬之名,随之点头。 「皇上还是太子时,丁氏受太上皇陛下敕命,随皇后娘娘嫁去东宫。自然并非正妃,而是侧妃。」 「虽说不过中流,但丁家是官宦世家吧?妃嫔们怎说是客商丫头……」 「丁氏本姓房。是茶商女。嫁去东宫之时,收作丁家养女。」 「皇上如此渴望这新娘啊。」 此桩婚姻毫无政略意义。其中定有个人缘由。 「听说皇上立太子前,与其在市井相遇。二人坠入热恋。」 王世子与茶商千金。均是十五岁少年少女。 「让皇上坠入热恋……定是极有魅力的女人吧。」 「她确有绝世美貌。」 「确有?」 「但为人有些……不,大有瑕疵。性情极暴躁。傲慢固执、喜怒无常、任性妄为、拈酸吃醋。或许在男子眼中,这般女子才惹人爱怜,但奴婢不敢苟同。丁氏总顶撞太后娘娘,态度不逊。」 「她与太后娘娘有过争执?」 「没有。丁氏出身卑贱,而得太后娘娘温厚相待。可丁氏她,蒙受过分恩情却毫不感激,区区妃嫔之身,胆敢总伤太后娘娘颜面。恃宠轻侮皇后娘娘,还对皇上母君洪列王妃倨傲无礼。」 义母李太后,生母洪列王妃。嫁与隆青便要侍奉二位阿姑。身为侧妃,亦该尊敬正妃尹氏,但丁氏对其不屑一顾。 「本来,尚未诞下皇子,却随皇上即位册封皇贵妃,这便是错之开端。入主芳仙宫,一副后宫之主做派。那般威势,绝非今之蔡贵妃许丽妃可比。非但时常将皇上留至黎明,还怠慢朝礼,出外散步游舟。妃嫔侍妾谋求宠爱残羹,积极巴结丁氏,恒春宫日渐冷清。相反,妃嫔侍妾携礼勤去芳仙宫,终于在此开起了朝礼。受皇后娘娘责备,亦充耳不闻,遭太后娘娘处罚,即虐待奴婢撒气。若未得召陪侍龙床,便醋意大发,妨碍侍寝,甚至对皇上破口大骂,简直岂有此理。奴婢在宫中侍奉多年,从未见过那般旁若无人的皇贵妃。」 得了太上皇申斥,隆青适当雨露均沾,但丁氏自入宫至废妃,随心所欲尽享天宠,从无哪位妃嫔,可与之比肩。 「宠爱无人能及,于后宫为所欲为、随性弄权,竟会与人私通……原本便是水性杨花之人吗……确曾听闻有这般女人。」 又或许,是她未能诞下子嗣?丁氏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并无皇子。虽有一度怀胎记录,但不幸流产。 「总之,是个恶妇。送去冷宫之后,亦频繁假作自害,竭力引皇上注意。」 「皇上去看过她吗?」 「没有。皇上从未踏足冷宫。岂止如此,皇上绝口不提丁氏之名。毕竟她蒙赐过分宠爱,却辜负皇恩,罪孽深重,怕是想起她都心生不快。」 怕是……并非如此。恐怕,并非因想起不快。而是害怕想起。埋于胸间灰烬之残存炭火,恐将复燃。 中朝为盛凉园。历代皇帝纳凉之水榭浮于芙蓉池上。垂柳戏水,入目清凉,玉片悬檐,奏音盛昌,令人暂忘憋闷暑气。 遮蔽烈日之屋檐下,有四名客人。 循例寒暄后,隆青劝各位入座。随即女官奉上冷茶。出作茶点者,为冰水冷过的水晶葡萄。 「前段日子让各位担心了,父王,母妃,皇兄,皇嫂。」 洪列王高元炯,洪列王妃祝彩媚。隆青立作义昌帝太子后,唤二人父王母妃之机骤减。公开场合中,太上皇李太后为其父母,故仅这般私下见面,才可如此称呼二人。 「已经能下床了?」 父亲那磐石般手,取一粒水晶葡萄,投入口中。 「不妨事,父王。已休息好了。」 「你总逞能,说什么『不妨事』,简直无法相信。」 「看来儿子很不得信任啊。」 「那是自然。你总爱勉强。这事那事一人承受,任着性子背负辛劳。懂得放松些多好。」 「儿子铭记在心。」 隆青笑道,父亲见此,怀疑般看向儿子双肩。 「肩膀单薄了些啊。懈怠锻炼了?」 「还和做王世子时一样,每朝不欠。」 「可你这筋肉少了。好,今后跟着我练。走,出去。」 「快别了吧,夫君。」 父亲正欲站起,却被母亲拉住袖。 「这大热天练武,对身子不好。何况隆青病刚好。」 「害感冒就是因为筋肉弱了。强身健体是第一良药。」 「你这春天,不也因感冒病倒了吗?」 「我练剑治好了。」 「哎呀,是吗。烧退了却不起床,来回使唤我,没这回事?粥也是,我不喂不吃,睡前还说什么要听我唱歌。」 「……彩媚啊,不是约定过,这话仅作为我俩的秘密吗。」 「啊,抱歉。我一时糊涂,忘了。」 听父亲悄声耳语,母亲慌忙以丝绸团扇掩住嘴角。 「原来如此,母妃才是治愈父王的灵丹妙药啊。」 想及父亲年逾花甲,犹筋骨健硕,却在病床上向母亲撒娇,不禁笑出声来。双亲一直琴瑟和鸣。父亲未娶侧妃,独宠母亲一人,诞下三儿四女。偕老同穴恰是二人之相。 ——我也曾想成为父王这样。 若犹为王世子,则亦无后宫。或许将如父王那般,娶心爱女子作正妃,相敬如宾,毫不思量纳侧妃之事。 「……总之,万幸没出什么大事。」 父亲郑重其事,一声干咳。 「听说你病倒,真是吓得我心惊胆寒。」 「哪里值得心惊胆寒。元炯殿下也真是,从早到晚念叨『担心,担心』。我说『担心也无济于事啊,还是等续报吧』,他便安生一时,可马上又吵闹开。半夜说要进宫面圣,我拦他可是费了力气。」 「彩媚太不着急了。听说隆青病倒,还不慌不忙沐浴。」 「是你在我沐浴时闯进来吧。我泡在浴盆里,你扛起我就要出去。真是,真让人目瞪口呆,闹得我都笑了。」 「我那是惊慌失措。怕贼龙案重演……」 不吉事件之名脱口而出,许是出口即悔,父亲话音戛然而止。 「听人前来报信,我心中也闪过那事件。」 巴享王高秀麒坐父亲对侧,倾杯饮茶。秀麒为睿德王高垂峰异母弟。年幼于垂峰。本为隆青再从兄,如今亲缘为兄弟。父亲与秀麒来往甚密,故隆青幼时即与其亲近。 「前些天,我借与你一本书吧?我怕是那书坏了事。」 「坏了事?」 「毕竟能在书页书脊涂毒。虽说我自然是不会做那种事,但可能是谁人计策。贼龙案中,透雅皇兄受了东厂鞫讯,我可是战战兢兢,怕终究要轮到自己进鬼狱。」 「战战兢兢?可不能说谎啊,秀麒殿下。」 巴享王妃念玉兔伸手取一水晶葡萄,责难目光投向夫君。 「明明是欢欣雀跃,期待着没准能一游鬼狱内部。我再三告诫,说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殿下这么做也太不谨慎,他却收拾行李等待锦衣卫,说什么以防万一。」 「进鬼狱可是机会难得。当然要准备准备吧。」 「若时常有机会进那种地方,任您几条命也不够。」 「我也不愿以罪人之身入狱。若能让我参观最好,但色太监不许我,我也无可奈何。」 「不许您是理所当然。以防逃狱方法传去巷间,色太监此言万分在理。」 秀麒无封地。不必奔赴封国,亦无需处理政务,故闲暇之余,奋运文笔。以前,为写一男逃出鬼狱之小说,提请东厂,准其前去取材,但遭断然拒绝。秀麒不甘放弃,数次尝试闯狱,但每每遭人发现,丢出狱去,令其牢骚不已。 「色太监冥顽不灵。虽为宦官,却不知通融。」 「皇兄你影响力巨大,色太监危惧于此。望你理解。」 隆青苦笑,转向母亲。 「父王皇兄皇嫂皆担心朕,但看母妃似乎不怎么挂念。真叫儿子有些寂寞啊。」 「哎呀,没必要担心吧?毕竟你身边有李皇贵妃。」 「是啊。未出大事,估计也是李皇贵妃功劳。可得好好犒劳人家。治病的灵丹妙药,必须珍重。」 父母相视之时,紫莲走入水榭。 「正说你呢。」 「啊,妾吗?别是什么坏话。」 「说你是朕的灵丹妙药。」 片刻谈笑之后,紫莲邀请众人泛舟。 「日头也弱了。几位不介意,到水上散步可好?正是夕照芙蓉初绽时节,该能走近些赏望?」 紫莲领父母及玉兔出了水榭。秀麒说晕船,婉言谢绝,隆青陪其留下。 「听说丁氏闯了侍寝。」 「……已经传到你耳中了吗。」 「坏事传千里。逃出冷宫闯入仙嘉殿,如此废妃是前所未闻。市井也传开了。」 「真是汗颜无地。」 「恕我多嘴,皇上岂非对丁氏施恩过重?」 轩檐饰垂斜阳漫碎,圆柱丹涂光炎散飞。 「丁氏……房氏犯下大罪。本来,该将房氏一门灭族。得圣恩,免极刑,却毫无反省之色,耍弄奸计,数欲将皇上叫去冷宫,又妨碍侍寝,向龙颜涂泥。事到如今仍不严罚,恐将对您无益。」 隆青无言以对,遥望行向夕照中之小舟。 「我母亲……荣氏也犯下不可饶恕之过。致使荣氏一门被自天下抹消。无辜之血横流,故此结果难称万全。但也只会如此结局。荣氏之罪堪处极刑,毫无疑义。」 秀麒所言,为崇成帝高游宵妃嫔荣玉环欲杀害亲生之子——即秀麒之案——月燕案。 「父皇曾说,天子必要无情。即便曾为宠爱之人,犯罪便应毫不留情处罚。虽无必要过分残虐,但该冷酷之时,犹豫踌躇,反而毒辣。」 你是男人,是夫君,是父亲,但首先是天子。舍灭人心吧。舍灭人情吧。舍灭人伦吧。高登玉座,此三者便成侵蚀身心之毒。 践祚前夜父皇下赐之言成利刃,撕裂犹疑胸膛。 「……话虽如此,若能简简单单、断然抉择,也无需这般辛劳。我一介亲王,能随心所欲,但皇上又不可如此。」 秀麒长叹,展开折扇。 「或许这话听起来有些怪,但我感谢亡母。」 「这是……为何?」 荣玉环被杀之时,秀麒年仅五岁。生身之母遭刀剑之袭,自己又成大罪人之子。藏怒宿怨是人之常情。 「若无月燕之案,皇上的苦恼或许将加诸我身。说来惭愧,我对此恐惧万分。我到底无能。无能担负何人性命。」 塘池方向,传来玉兔笑声。 「生杀予夺,几度为选择所迫。选择结果招致悲欢离合,必一人承担咎责。无人代替。不可中途捐弃……我绝对无法忍受。或许是我生来,便无为政之器吧。我虽不认此为厄运,但万一有失,令我莅祚,我定溺于悲惨之池……迅即破灭吧。」 扇面之上云母镶散,残照折转。辉辉烁烁,宛若泪痕。 「能有如今之我,只因母亲。母亲助我远离帝位。自不配为君之天子手中,救下万民。母亲于凯之青史,定为大逆之人,但于我于万民,或许堪称恩人。若非如此,将是不堪玉座重负之君身毁,或天下尽灭,抑或二者皆有之。」 夕风穿拂,慵懒把玩吊饰。 天篷之下,黄浅绿绢帛随风飘荡。 「哇啊,是草原的颜色!」 凌宁妃欢呼雀跃。帽子上粒玛瑙垂饰沙沙清鸣。 「以靛青染再以黄蘖染,便成了这般颜色,好似那青空下广袤草原。明明未用绿色染料,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听着有些意外,但并无单一染料能染出绿色。」 紫莲手伸向凌宁妃发髻,扶正欲落的帽子。 「不能用青叶?青叶那般艳绿,像鸭跖草那样摺染,不就能染出漂亮绿色?」 「可惜草木之叶颜色无比脆弱。遇水即褪,光阴流逝,亦将变色。所以染绿色之时,以青黄套染。一般先以靛蓝染,其上覆黄蘖、青茅、栀子等黄染料。更改靛蓝浓淡、黄染料种类、浸泡回数,可染出各式绿色。以及靛蓝与黄蘖制出之绿,为妹妹所言之草原色,但靛蓝与青茅套染,色更浓重。比方来说,便是你双瞳之色。」 「是吗。」凌宁妃碧眼生辉,轻触黄浅绿绢帛。 「可惜。还湿着。我说,为何晾在天蓬下?日光这般强,晒晒便很快能干吧?」 「黄蘖怕阳光。若不阴干,将致颜色暗淡。」 经猗夫人一事,凌宁妃似乎对染布生了兴趣。频繁到访芳仙宫,帮紫莲作活。作活之后,定有惜香端出手制甜点心,或许她是看中这点。 无论如何,能见她明朗笑容,是个好兆头。 「活也做完了,去河上游舟如何?该比这里凉快。」 「河上游舟?去皇宫外面?」 「不,不出后宫。去含景沟。」 后宫东侧有一处名叫含景沟的人工溪谷。相传乃仿大名鼎鼎的风流天子圣乐帝,与其宠爱之忧妃邂逅之地而建。忧妃含冤处死之后,长期荒置,隆定帝在位之时,再度整修,如今成一盛夏乘凉之地。 「也带上甜点心?」 「嗯,多带些。但先去更衣吧。」 「更衣?真麻烦,就这样又何妨。」 凌宁妃身着染布用工作服。单单发髻上帽为鬼渊风格,有些许不调,但浑身上下皆与紫莲同样,一副奴婢装束。 「不行。这打扮可出不了大门。」 「这打扮又凉快又轻松,我挺喜欢的。」 「轻松是好,但出门还是装扮装扮吧。」 「要装扮,我也没带替换衣物啊。」 「没关系。我借你。」 「你借我,是借襦裙吧?我才不穿什么襦裙。」 「你现在穿的也是襦裙啊。」 「……这无所谓,穿来毫不费力。但寻常襦裙繁琐的很。我可不想穿错了落人笑柄。」 听人教了错误结带方法,当众出丑,她似乎仍对此事耿耿于怀。 「那,我和你穿同样衣服,用同样穿法。你我着装一模一样,闹笑话也是二人同闹。」 连哄带骗拉她进了化妆殿,命众女官为其更衣。 「啊,真美。和你极配。」 凌宁妃自屏风后走出,紫莲将其细细端详。 健康肢体活力四射,其上包裹之物,并非立领胡服,而是齐胸襦裙,裙提至胸前,高高结带。 筒袖上襦之上,印染跃舞之橘色花喰鸟,裙以晕繝染法,交互染缥色与夏虫色,自右至左,排出鲜明条纹。瓮覗色披帛搭于臂,上浮绞缬波纹,宛若涌泉牵缠。 「尺寸恰好……莫非,是专为我做的?」 「没错。我计划着,何时也让你穿穿襦裙。穿着如何?」 「还不错。比胡服凉快,裙像云一般松软。」 凌宁妃巧捷转身。似是步履轻快。 「得配合襦裙,换个发型啊。」 「不用,这样就好。反正也没什么我能用的假发。」 「不戴假发,也能梳些发型。来,过来。我给你梳。」 推凌宁妃于化妆台椅子就坐,摘下帽子。解开复杂编结之白金秀发,以栉梳顺,涂抹发油,结狐耳般双螺髻。髻根扎细彩带,插翡翠发饰及茜染绢花,与发色相得益彰。 「……不是黑发,不奇怪吗?」 菱花镜中,凌宁妃不安般端详。 「特别美。仿佛生丝一样。」 「蔡贵妃许丽妃笑话说像白发。」 「白是珍贵颜色。象征阳、善、纯洁,乃祥瑞之色。白鹿、白虎、白乌、白狼、白驹,皆为瑞兽。而且,人说染色始于白。上古之人穿麻葛织就的衣服,渐渐学会以水浸泡,或曝于日光,或加以柴灰,将布染白。无白,亦无红无蓝无黑无绿无紫。白可谓一切颜色之生身父母。」 「也就是说,很厉害?」 「是很特别。是你独有的颜色。」 唤她转向自己,紫莲执胭脂,为凌宁妃额头描上花钿。 「既有异于他人之物,那便是你的珍宝。得好好珍惜。」 鲜艳红荷于额间绽开,令玉颜越发光辉增彩。 「真好!像凯国女子一样!」 凌宁妃望向镜中自己,欢声喧闹,紫莲见此,微微一笑。 「啊!你和我发型不一样。为何不梳一样的?」 「双螺髻是年轻姑娘梳的。我这年岁,梳这个才合适。」 紫莲发盘卷高结,扭作一髷,成单螺髻。 「不行!你说要和我穿一样的,发型也得一样。」 「我可没说发型也一样。」 「行啦,快弄成一样的!一样的才好!」 见凌宁妃撒娇,紫莲无可奈何,命惜香重新盘发。 「哎呀,您二位真像亲姐妹一样。」 「快别恭维了。这年岁还扎双螺髻,丢死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我看很合适。彩带发饰都一样,除了发色,全是一样!」 担忧自己这打扮像是装嫩,紫莲心中难安,但凌宁妃满面春风。 「那咱出去吧,姐姐。」 凌宁妃握住紫莲之手,接连拉拽。紫莲苦笑着,任她拉去。 肩舆并行至含景沟,便听得潺潺水声,濯洗双耳。坦缓溪谷之中,清水逼岸,若翡翠跌碎,拥叶隙之阳,熠熠生辉。 「哎呀,已先有客人了。」 龙爪槐之下,见得一人影。或许是位侍妾,正专心读书。 「皇贵妃娘娘。」 紫莲走近,欲与其搭声,对方却先站起,行万福礼。 「正想着是谁,原来是你啊,素贤妃。」 那人身穿朴素襦裙,不似妃嫔打扮,令紫莲看错了。 「孕吐好些了?」 「好些了。皇贵妃娘娘赐的药十分有效。」 拘谨微笑的素贤妃妙龄廿四。六年前,随今上即位入宫。 这位佳人姿容楚楚,一对柳叶细眉清爽明净,却不知为何,给人印象不深。许是过于文雅。平日少言寡语,朝礼之时,不指她名姓,便闭口不言。娘家于官族之间处中流,略略偏上,并无蔡家许家那般权势。她也不为争宠煞费苦心,是位沉静淑女。以色作比,该为象牙色。虽有高雅之美,但于五彩争艳之后宫,并不引人注目。 「太医说总闷在屋子里不好,妾便出来纳凉,也算是散散心。」 「那挺好。天虽热,但总在屋中,也憋闷的慌。」 「您二位也正散步?一模一样的装束真别致。」 「我姑且不论,凌宁妃很是可爱吧?像不像白狐精?」 凌宁妃未接话。躲在紫莲身后。 「这里真凉快,仿佛身处世外桃源。水声真令人惬意。」 「确实。拜此所赐,书也读得顺畅。」 「你读什么呢?」 「上个月,束梦堂刚出的双飞龙新作。」 看了书名,紫莲点头。 「这个啊。我也一直想看看。虽说与皇后娘娘约了借我,但皇后娘娘尚未读完,我正等着。」 「妾快读完了。读完借您看看吗?」 「那自是极好。真期待啊。对了对了,我带了些甜点心。你也一起如何?」 「可以吗?但凌宁妃……」 凌宁妃怄气般鼓起面颊。 「妹妹不想与素贤妃一起吃甜点心?」 「这人是蔡贵妃的跟班。我讨厌她。」 她虽并非那般热心谄媚,与蔡贵妃形影不离,但其叔父为蔡首辅下属,许是因了这层关系,素贤妃与蔡贵妃往来甚密。素贤妃聪明颖慧,精通经书,蔡贵妃对其颇为中意,视其如妹,多方照顾。 「别说坏话。大家一起吃甜点心吧。」 紫莲安抚过生闷气的凌宁妃,几人于树荫之下,各自铺席就坐。惜香取出食盒中银器,分好甜点心,逐一摆上筵席。 「素贤妃喜欢读书吧。都读什么书?」 「小说,史书,诗赋、词集、戏曲……一切读物我都会读。」 「喜欢的呢?」 「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双飞龙的小说不喜欢吗?」 「若出新作,便买来一读,但并非特别喜欢。」 「你这后宫第一读书家,并无喜欢的作品?」 「是的。」蔡贵妃为难般歪头。 「这可奇怪。见你总在读书,还以为定是喜欢小说诗赋。」 「倒也不讨厌,只是一切读物均是虚构之物。」 「史籍呢?历史不是虚构的吧。」 「有形之古老文物确为历史本身,但史籍不过史官所记文章。并非真正历史,而是史官讲述之故事。该说是历史遗骸吧。」 「对史官真是苛刻啊。」 「妾对史官并无恶意。对文士诗人同样。」 素贤妃端起冰冷绿豆茶,啜饮一口。 「无论何种事件,何种感情,经人下笔,便新鲜大失。纸面残存之物,无论有何等美辞丽句加饰,无论以何等戏剧性表现编缀,到底失了那时那刻的光辉。」 「比如这风景?」 「清朗水声,水面光芒,翠鸟鸣音……个个生机勃勃。欲令其流传后世,吟诗诵词,能与如今我等体验之物一模一样吗。无论如何搜尽言辞,亦不能将我等目中映照之物、耳中听闻之声、风捎送之气息完好无损呈现纸上。因为此乃有生之物,言语并无将其原封保存之力。真实之美绝非笔墨可传达。闭入言语瞬间,体验便开始褪色。」 「原来如此,这意见值得玩味。」 「抱歉。说这些很无聊吧。」 「很有意思。还让我知道了,你竟也会如此饶舌。」 「我觉得好无聊。又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凌宁妃厌倦般捏起一蜜枣凉糕,塞入口中。 「不是什么难东西。素贤妃想说,即便可以记录现在,亦不可能完完全全存留纸上。此瞬乃贵重之物,无法再度品尝,必要珍惜。是吧,素贤妃?」 「是。比起创作之物仿拟叙述之赝造事实,烧灼般滚烫之活生生的事实更有价值。」 「哼,无聊。谁在乎这些破事。」 「你话中净刺啊,妹妹。」 「因为这都很无聊啊。姐姐们喜欢谈些繁琐东西吧。什么诗赋如何,史书如何。好想丁姐姐啊。丁姐姐从不说难懂的话。总找些愉快话题,逗我开心,教我各种有趣的游戏……」 凌宁妃环抱双膝,蜷缩一团。 「丁姐姐,你现在做什么呢。被关进冷宫,孤身一人,或许会寂寞得哭泣吧……我好想去看你,但门卫不给开门……也不许我送吃食,不许与你通信。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丁姐姐可是无辜的啊?什么私通,明明定是何人阴谋。」 「妹妹与丁氏过去甚是要好啊。」 「我自鬼渊前来,只有丁姐姐一人,对我温柔相待。若无丁姐姐,我或许已厌恶此处生活,闯出后宫。」 「姐姐啊。」凌宁妃仰头凝视紫莲。 「愿不愿和我一起去冷宫?只我一人,定会被轰走,但若有姐姐陪同,该能进去。毕竟,姐姐是皇贵妃娘娘啊?门卫该不会违抗皇贵妃娘娘命令。我也想向丁姐姐介绍姐姐……」 「不行,凌宁妃。」 断言之人并非紫莲,而是素贤妃。 「和丁姐姐见个面,怎么就那么不行呢?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太奇怪了吧!」 「说这些我也无可奈何啊。皇命难违。」 凌宁妃怒容满面,叩击筵席,出口反驳之时。蔡贵妃身边内监走近前来。 「蔡贵妃娘娘召素贤妃娘娘过去。请娘娘移步瑞明宫。」 「定是编纂之事吧。近来正以蔡贵妃娘娘尊名,编闺秀诗人诗文集,妾也在尽绵薄之力。」 「啊,真好。编成之后,也请让我拜读一番。」 目送素贤妃走后,凌宁妃偎依紫莲手臂。 「姐姐,求你了。让我见见丁姐姐吧。」 「丁氏之事,还是去求皇上吧。求我,我也为难啊。」 「皇上对丁姐姐误解颇深。我早多次求他,可莫说答应,总是将我一番叱责,不许我提丁姐姐名姓。近来怕皇上发怒,我在御前,都无法提丁姐姐的话题。」 「那便只能放弃吧。」 「丁姐姐是我的恩人。见恩人受苦,却视而不见,那是忘恩负义。至少让我看她一眼,也算放了心……只一下就好。真想和丁姐姐见面,听听她的声音,与她说说话。若她身边缺什么,便将我的给她,还想给丁姐姐带她喜欢的猗夫人。区区这些,全然称不上报恩,但要我袖手旁观,心中实在难受……」 木叶之间,日光垂露,凌宁妃双颊,玉泪结珠。 许是居于异国后宫,心无所恃,凌宁妃比真实年岁还要幼小些许。她敬慕丁氏,如敬慕婀朵王姬,却与之分离,定是不堪寂寞,身心欲碎吧。 ——她与婀朵王姬,怕是无缘再见…… 与最爱之异母姊生离,于天子庭院盆景之中,与第二位姐姐相遇,却又被生生拆散,这草原美姬的不幸命运,不禁令人恻隐。 「好吧。我去求求皇上。」 「真的?」 「只是求求试试。别太期待。」 「谢谢!我超喜欢姐姐!」 绿荫之下,少女笑颜盛放,唤醒紫莲胸中几分感伤。 如凌宁妃这般十六岁之时,紫莲已忘却何为爽朗欢笑。夫家众人劈头盖脸之冷骂,令少女色彩日日削剥。 她不愿凌宁妃成为自己这样。 就结论而言,与丁氏会面遭驳回。隆青单听丁氏之名,即艴然不悦,令紫莲深感其对那废妃怒气之深。 「丁氏乃大罪人。无需与她有何瓜葛。」 遭最爱之宠妃背叛,如今仍未消气,亦是理所当然。 「不可见面,至少许她送个信吧。在凌宁妃眼中,丁氏乃她另一位姐姐。就算只能送送信,也可得些慰藉吧。」 隆青态度冷淡,不愿多谈,紫莲坚持不懈,再三恳求,其结果,允许凌宁妃每月一次,向丁氏送信。不过,不可收取回信。 听了紫莲传话,凌宁妃大失所望。想想迄今为止甚至无法送信,便觉得聊胜于无。凌宁妃重振精神,提笔写信。她本不会写凯语,便由紫莲代笔。所用信笺为猗夫人花瓣所染之物。因未得到送去猗夫人的许可,便想至少将颜色传去她的身边。 「丁氏之罪……真的只是私通吗?」 粗略过目之后,紫莲合上账本,自言自语般嘟哝。 「不是犯了更大的罪吗?比如,左右政局之类……」 「您为何会这么想?」 虚兽侍立身旁,于满满冰桶之上,轻摇团扇。绮窗大敞,暑气一拥而入,却被微弱冷风徐徐压退。 「我是觉着奇怪,为何连与丁氏会面,都严令禁止。奸通确为大罪。但,真大到需禁止一切接触吗?看记录上说,义昌年间以前,亦有后妃到访冷宫。不过,需先得宫正司许可。」 冷宫由宫正司管理。 「或许是因皇上对丁氏怒不可遏?」 「若真如此,丁氏早被赐死。允许其废妃了事,定是皇上施恩。」 想来隆青对她念念不忘,甚至于梦中呼唤丁氏之名。 「顾念旧情,免其赐死,与彻底令凌宁妃远离丁氏,总觉着有些矛盾。」 若对丁氏有情,许可其通信,该亦无妨。 「丁氏流产是何时之事?」 「距今三年前,宣佑四年。」 「怎么个来龙去脉?」 「说是并非异常之事。有孕三月之时,丁氏突然说腹痛,昏倒在地,经太医诊察,得知已流产。」 「有被人下毒的可能吗?」 「宫正司展开搜查,但并未发现下毒痕迹。」 但丁氏并不认可,倔强申诉,说定是有人下毒。 「以皇后娘娘为始,蔡贵妃、许丽妃诸人,个个遭其胡乱猜疑,擅闯各宫,破口大骂。与其亲如姊妹的凌宁妃亦难逃见疑,还有记录称,丁氏曾痛打凌宁妃,简直是杯弓蛇影。最后闯入锦河宫,闹了场乱子。」 丁氏认定李太后为幕后主使,竟挥刀大闹。 「有传言称,丁氏发了疯。欲弑杀太后娘娘,精神错乱至如此地步,不配为皇贵妃。蔡贵妃、许丽妃等诸多妃嫔忧虑事态,联名上书,奏请皇上,该将丁氏废妃。」 丁氏废妃问题,亦令朝廷一时骚然。蔡贵妃之父担任首辅的内阁进言废妃,但隆青宣布,处丁氏无期限禁足。 「即是说那时,丁氏不贞之事,尚未暴露吧。」 「不贞事实浮出水面,是在同年秋天。」 「对方是谁?」 「当时一敬事房太监,屋太监。二人不时私会,据宫正司调查,丁氏流产者,为屋太监之子。」 「与宦官私通,有了身孕?这不可能吧。」 「并非不可能。再度生长,是常有之事。」 「……是吗?」 「着实不可思议。」虚兽秀长双目纹丝不动,点头应道。 「宦官净身三年将受检查。此即验势。验势由司礼监主管,合格者称私白,不合格者称私黑。私黑必要再受切除,二度净身。毕竟后宫容不得任何差错。如此说来,奴约莫十年前也成了私黑,再次净身。如今经过良好,但您若觉得奴可疑,可命司礼监,让奴接受临时验势。后妃侍妾,有权利确认身边所侍宦官私白与否。」 虚兽说时若无其事,但不难想象,验势于宦官乃屈辱。更何况因女主人命令,接受验势,只会是奇耻大辱。 「你没什么可疑的,虚兽。我相信你。」 紫莲微微苦笑。 「屋太监未接受验势吗?」 「似乎没有。他贿赂司礼监太监,蒙混过关。很遗憾,确会有这般疏漏。自然,并非频繁,但……」 虚兽含糊其辞之时,惜香端来甜点心。 「凌宁妃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十万火急之事?什么事?」 「她说要当面告诉皇贵妃娘娘……看她很是着急。」 紫莲满腹疑惑,但命她进来。 「……姐姐!」 凌宁妃冲入书房,满面发青。 「出大事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冷静些。我听你说。」 安慰着惊慌失措的凌宁妃,令其上榻就坐。先劝其饮睡莲茶。凌宁妃饮下一口,却总不发语,频频在意惜香虚兽。 「此二人都可信赖。安心说吧。」 凌宁妃打开带上悬垂荷包,取出一纸,小心翼翼递与紫莲。 「……姐姐看这个。」 那是张信笺。淡淡染作柔和水红色——异国玫瑰之色。 「这是给丁氏送信用的信笺吧。什么意思?我看这正面写了文字。」 其上文字并非紫莲手迹。亦非凯语。或许是胡语? 「正面是我写的。写的鬼渊语……其实,这个是我偷偷塞入给丁姐姐的信中的。丁姐姐会读鬼渊语……」 「这写的什么?」 「……在这信笺背面写回复,放入自冷宫运出的垃圾中。」 冷宫垃圾不在冷宫焚烧,而是运至后宫焚烧场,与各宫废物一同处置。连垃圾都禁止带出后宫。 「那你得到丁氏回信了吧。明明几番强调,说不可如此。」 「……对不起。但是,我想着若与姐姐商量,姐姐定不许我。」 「她回了什么?」 「……姐姐读读。这用凯语写的。」 斜瞟一眼垂头丧气的凌宁妃,紫莲展开信笺。笺上字迹流丽,而微微向右下偏斜,紫莲逐行看去,面上血色渐失。 「姐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丁姐姐写着,要我为她洗雪冤屈,但若她所言为真,这事,定无法轻易办到……」 「这事,你和谁说过了?」 凌宁妃拼力摇头。 「今后也要守口如瓶。不要告诉任何人。」 「可是,丁姐姐她……」 「你未收到丁氏任何东西。懂了吗?」 「此事是真是假,你知道吧?」 送出凌宁妃后,紫莲将水红色信笺递与惜香。 『我并未私通。被废是因我杀害皇太子。』 为隐蔽杀害太子一事,丁氏受私通之冤,打入冷宫。一切为李太后指示,并非隆青意思。丁氏不愿听此摆布,捺上奸妇烙印,终其一生,便希求为其申雪,将其救出冷宫。 奔流般墨迹,述说可怕事实。 「……此事并非太后娘娘指示。丁氏废妃,是皇上下命。」 惜香折起信笺,视线低垂。 「事件发生于宣佑四年,恰是贼龙案十一年后。那时皇上朝廷亦初现安定之兆,可怖惨剧之记忆正欲淡去。」 丁氏将时年六岁的皇太子奕信毒杀。 「不是说,太子殿下死于吃了放坚果的甜点心吗?」 「不,那放坚果的甜点心,正是杀害太子殿下之毒。」 事发于丁氏解除禁足数日后。奕信突发急病。太医诊出,是吃了坚果,引发症状。此前片刻,奕信拜访丁氏,二人于芳仙宫内院玩耍。 「避开侍从耳目,丁氏令太子殿下吃了放坚果的甜点心。」 「不是意外吗?或许丁氏不明太子殿下体质……」 恐为人利用毒杀,奕信的体质,该是秘而不宣。仅有极亲密者知情,丁氏不知亦不足为奇。 「不,她是故意的。不是别人,正是丁氏本人亲口承认。」 太医院举全院之力,为其治疗,但奕信未及沐浴朝阳,便短命夭殇。 「事件并未公开……是因于皇上治世有碍?」 天下正当迎接新时代之时,却发生皇贵妃毒杀皇太子的可厌之事。若将此事公之于众,恐将令人记起贼龙一案。想起几位皇帝短命而终。难说不会自单单不幸过去之记忆,扩大为对宣佑帝治世之不信。更甚者,残忍杀害六岁孩童之人,正是后宫第一宠妃,此乃最坏事态。若审视带些恶意,甚至可说是隆青的过分宠爱,取了皇太子性命。 「此事乃太上皇陛下裁决。」 为避免统治混乱,太上皇宣布,奕信薨殁乃事故。 「话虽如此,皇上下了圣断,杀害年仅六岁孩童的残忍女人不能留在后宫……于是发生了丁氏私通之事。」 被算作奸夫的屋太监为私黑,且拒绝再度净身,此乃事实。因优先将丁氏送去龙床,屋太监收了她不少贿赂,此亦事实,众所周知。另有官职买卖、违法赌博、与贪污高官勾结等等诸罪,但此程度罪行,大半上级宦官皆染指,并非决定性因由。 「屋太监被选作丁氏私通对象的最大理由,是他持有阿芙蓉。」 看虚兽这淡漠口吻,他亦知丁氏废妃之真相。 「此事虽愚蠢……宦官之中,有人服用一切秘药,希图“再生”。阿芙蓉亦被视作秘药之一……」 做着“再生”大梦的屋太监,被指作与宠妃情通的奸夫,处凌迟之刑。单是持有阿芙蓉,便该处极刑,故无论如何,他下场已定。 「丁氏因私通之罪废妃,打入冷宫,但批判之声四起,质疑如此处置,可否惩办过宽。特别是众妃嫔,畏惧丁氏复宠,交口言说,该将奸妇处决。」 丁氏未被赐死,而是废作庶人。囚于冷宫,与外界联系悉数断绝,仅被给予时间,面对己之罪孽。 得知真相,有了诸多理解,然萦怀之苦却愈发强烈。儿子被杀,隆青仍无法割舍丁氏。废妃丁氏——茶商之女黛玉,抓住天子之心不放,甚至竟到了如此地步。 此后未过十日,便出了事。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夜,隆青到访芳仙宫,屏退左右,将竹纸丢在紫莲面前。 「……万分抱歉。」 「朕不是想听你道歉。朕在问你,是谁走漏了消息。」 冰冷帝言若鞭笞,紫莲瘫倒般跪下。 「妾已命宫正司调查……但如今尚无结果。」 后宫之中,传开了奇怪文书。言皇太子奕信之死并非事故,而是谋杀,是丁氏令其吃下放坚果的甜点心,致其薨殁。 「妾千般叮嘱过凌宁妃,决不可泄露消息,故应非翠清宫口风不紧。凌宁妃为得丁氏回信,联络的那名处理垃圾的宦官,如今下落不明。或许,是那人……」 「追根溯源,全因你监督不周。」 隆青断言,怒气昭然,将文书摔在地下。 「朕反对给丁氏送信,但你百般恳求,朕只得答应。朕是信任你,才托付于你。可你却辜负朕的信任,未看出凌宁妃在信中动了手脚。未能阻止凌宁妃愚蠢之行。朕给你一切权限,给你最高位宠妃之待遇。都是为了将此般事态防于未然,安定后宫。不是让你纵容凌宁妃,闹出乱子。」 紫莲无言申辩,默默叩首。 「流言正在外廷传开。宫中人皆传言,是凌宁妃所收丁氏之信外流。你岂止放纵凌宁妃,还动摇了朝廷。你要如何担这责任?」 即便并非如此,亦给了冰炭不投的蔡家许家争执火种。恐致蔡氏一门将非难矛头指向隆青,要求将丁氏处决,许氏一门支持隆青,欲卖恩情。朝廷一分为二,以此为开端,激化政争。 「妾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恕罪。」 她自知没有乞赦的资格,但只能拜伏在地。 「朕对你很失望,皇贵妃。早知如此,朕就不该许可什么送信。朕信任你,却招来恶果。还偏偏,是奕信之死真相泄露。」 「……妾冒昧,皇上。可否听妾一言。」 「什么。」隆青粗暴问道。紫莲抬起头来。 「您为何让丁氏活着?」 她深知此问危险。或许会触君逆鳞。战战兢兢却未止住话语脱口而出,是因胸中牵萦之苦涩感情吗。 「妾听闻丁氏未受公开裁断,但仅是打入冷宫,岂非处分过轻?便是以虚假私通之罪,亦该处死。或许鉴于旧情,将其拉去刑场,实在无情。但死罪亦有赐死一法。赐死可不伤其妃嫔之体面,处罚丁氏。若丁氏被赐死,凌宁妃便不会违抗圣命,私收丁氏回信,太子殿下之事真相亦不会以此方式大白于天下——」 「你是想说,此次骚乱是朕招来的吗。」 玉音冰冷彻骨,叩击紫莲双耳。 「你是要无视己之过失,责备主君啊。若朕早杀了丁氏,你也不会受凌宁妃欺瞒,犯下如此失态?」 「绝非如此……只是,看皇上对丁氏念念不忘,便想着您可是对公正裁断丁氏犹豫不决。」 受了他满眼责备,紫莲竭力仰望龙颜。 「妾知道,在皇上眼中,丁氏是特殊女人。但丁氏所犯之罪,于冷宫费其一生,亦不足为偿。丁氏弑杀下一代天子。伤损大凯之未来。如此大逆不道、该诛九族之行径,皇上却不予正当惩罚,又该以何颜面,睥睨天下?」 房黛玉乃毒物。魅惑苍生期待之新帝的毒花。 「此次之事,确是妾之过失。妾对凌宁妃留心不足。但,这是时间问题,此亦事实。丁氏今犹存活,之前亦以擅闯仙嘉殿之轻举,扰乱后宫。蒙赐过分圣恩,却毫无改悔之兆。如此仍不将其处死,到底是何缘由?这缘由,还重于天下万民吗?」 正因重,才无法割舍。她对此心知肚明。 「您乃一国之君。大业当前,不应怜惜一女人性命。望您切莫弄错该同情之人。不知悔改的罪人乃腐坏天下之毒。罚不称罪,难为兆民之表。」 一触即发般沉默,横于二人之间。 「……原来如此,朕算是懂了。」 隆青一声冷笑。 「难怪杨侍讲会休了你。」 丢下哑口无言的紫莲,夫之足音渐远。仿佛永恒诀别。 「看见你这自作聪明模样便想吐。」 过去的丈夫、杨忠杰此番言语如毒棘,扎在紫莲胸膛。 紫莲以自己嫁妆,还尽忠杰寻花问柳所借资财之时;以正妻风范,宽容对待新纳姬妾之时;不眠不休,照顾烂醉如泥的忠杰之时。每当紫莲行动为夫着想,必令忠杰眉头紧锁,一脸不快。 她不知自己有何过错。她总在尽职尽责。即便不受感谢,即便不得褒扬,即便遭人中伤,即便被人嘲笑,亦毫无怨言,言行合乎本分,处处谨慎。 然而,却不得夫君理解。便是受一切人恶骂,只要能得夫君理解,她便满足,可是。 她不会开口索爱。毕竟情发于自然。强取豪夺亦将一无所获。若他有心爱女人,那宠爱她便好。疼惜宠溺,夜夜拥其入眠便好。将绝不为紫莲所见之神情,展现于她,以紫莲从未听闻之温柔,低语枕边私话,耽溺于专属二人之蜜月便好。 紫莲希求之物,并非夫君之爱,而是理解。并非宠爱,而是评价。希望作为妻子,作为伴侣,作为共步人生之盟友,能得他之认可。 连这都是痴心妄想。紫莲岂止不得夫君之爱,甚至不许并立夫君身旁。 ——而且这,并非过去之事。 她本以为第二次不同。这次不会失败。结果,到了今之地步。紫莲再遭夫君转身相背。未穷追不舍、苦苦乞赦,并非因皇贵妃之矜持。而是她根本无此想法。 「你犯了两项罪过,皇贵妃。」 李太后撒下饵食,便见鲜艳锦鲤争相探口出水。池面若金红锦缎铺展,舞荡飘扬,夕照之折辉如水晶散碎,闪闪发光。 「这第一罪,你可知是何?」 「妾监督不力不周,令丁氏之信外流。」 后宫黄昏园。紫莲由李太后相携,前来散步。自然,散步不过口实,叫她出来,是为谴责申斥。 「你疏忽大意,过信凌宁妃。说不定,这是那孩子为陷害你,设下的陷阱。」 「这倒……」 「凌宁妃亲近你。每日与你有说有笑,和和气气。怎就能断定,这不是做戏?这儿可是后宫。」 紫莲无言以对。疏忽大意确为事实。纵容凌宁妃亦是。 「后宫之中,微笑接近者,才必要警戒。恶人不会以恶人之相靠近。往往煞有介事,作出一副善人面孔,和颜悦色与人寒暄。温和言语,温暖笑颜,都不过隐藏敌意之道具。姐妹相称之姊妹游戏背侧,各欲构陷彼此,研磨卑劣奸计之爪。」 不合时节之夕风吹抚脊梁。紫莲觉出寒意,将臂上披帛拉至肩膀。 「忘记自己身处后宫,让凌宁妃有隙可乘。这是你第一条罪过。另一条是何,你说。」 「……妾不该议论丁氏之事。」 「没错。」李太后叹息道。 「妃嫔侍妾性命乃皇上掌中之物。活之杀之,决于宸襟。况且丁氏已受裁决,得其惩处。你一刚入宫之人,事到如今,不该旧事重提。」 紫莲犹垂首,凝望凄惨破碎之落霞红水面。 「皇贵妃为妃嫔最高位,但也不过一介妃嫔。忘记自己妃嫔之身,摆出皇后姿态,规劝宸断。这是你第二条罪。」 李太后眯细双眼,遥望浸染视野之落阳。 「说实话,我很失望。我以为你会明辨是非。看来我是期望错了。」 紫莲沉默不语。干脆被怒吼一通,还好受些。平静失望带来之痛,仿佛锈刀慢剜肉。 「人皆传言,说你进言处死丁氏,触着皇上逆鳞。其中定有暗自赞同者。毕竟丁氏大受怨恨。于胸中喝彩、赞你言其所想者,有之亦不足为奇。不过,无人会因此一事,同情于你。至少表面如此。」 因为,若袒护紫莲,便是盼求丁氏之死,将触怒隆青。 「你失宠了。那天本该你侍寝,皇上却未沾龙床,径直出去。这便是绝佳证据。或许你会觉得,区区小事,不至于此,但这“小事”,当真会令你失宠。」 「失宠妃嫔很凄惨啊。」李太后说着,向水面抛洒饵食。 「波将退,人将离。迄今为止拼命讨你欢心者,将毫不遮掩,对你嗤之以鼻,你平日理所当然消受之物,将跃你而去,送至他人身边。后宫即如此地方。宠爱多寡,即成你之价值。与你自身能力人品毫无关系。得皇上宠爱与否,单凭这点,决定一切人敬你,抑或轻你。」 锦鲤相互压踏,争抢饵食。激越水声与无数色彩掺杂交错,便是拿有生万物之宿命——生存下注之大战缩影。 「此次之事是个好教训。虽会暂遭冷遇,但都是你“自作孽“,只能甘心忍受。」 贴身太监奉上水盆,李太后在盆中洗手。 「当务之急,是尽早夺回天宠。后宫不容不得宠女子挥弄权力。欲统率妃嫔侍妾、保障后宫安宁,天宠不可或缺。你要明白,若无皇上宠爱,皇贵妃之宝冠金玺,一文不值。」 「您可千万别泄气。」 独自用过晚膳,正在内厅发呆,便见惜香奉上茶来。 「太后娘娘没怎么生气。」 「是吗……但我看娘娘气得厉害。」 盖碗之上,青花之莲盛放,紫莲接过盖碗,轻轻掀盖。飘然蒸腾之香气乃罗汉果。亦混有酸橙之香。 「不不,太后娘娘若真动了大气,只会说一句话。」 「哪句话?」 「『拖出去砍了。』三年前,即对奴婢说过。」 责其未能防范皇太子奕信之死,李太后下令处死惜香。 「幸运的是,太上皇陛下从中说和,免奴婢死罪,改处杖刑五十,送去浣衣局。此后一年左右,奴婢在浣衣局清洗马桶。」 其夫东厂督主色亡炎因别事立功,令惜香复归女官之位。 「很辛苦吧。」 「不,一点不辛苦。与做营妓时相比,根本不算辛苦。」 「诶?你做过营妓?」 「啊,奴婢没说过?」 营妓即隶属军营的妓女。以美色技艺供将兵军吏玩乐。 「其实奴婢,是月燕案的幸存者。」 月燕案乃崇成十一年之血案。因当时之皇上——高游宵之成妃荣玉环所犯谋杀皇族之罪,荣氏一门诛灭九族。 「罪妃荣氏乃奴婢姨母。月燕案之时,奴婢年仅两岁。父兄皆处死,母亲流放。荣家十五岁以上男子一个不落,全部处决,未满十五岁男子及妇女没为奴婢。奴婢当时年幼,便交由一奴婢夫妇养育。」 惜香十五岁之时,以营妓之身,开始接客。 「军营是豺狼巢窟。净是以虐待女人为乐,甚至过于艳事的粗暴客人,众营妓新伤不断。」 听闻,妓女最忌避之客,乃武官及宦官。前者好暴力之行,后者喜猎奇之举。 「做了两年营妓后……奴婢被最坏的男人看上了。」 那男人为远征西域、立下军功之武官,但性嗜虐凶残,已将数名营妓折磨至死,且以其残虐杀法为傲。 「那男人听说奴婢是荣家幸存者,便提出与奴婢赌上一局。若奴婢服侍他半年亦无身孕,便算奴婢赌胜。他为奴婢落籍,再给奴婢五十两白银。但若奴婢有孕,便算那男人胜利……」 他要剖开惜香肚子,扯出胎儿。武官以禽兽之声,大笑道。 「自然无法拒绝。营妓乃官身——隶属于官府的贱女。」 虽小心谨慎,以防怀上豺狼之种,可努力终成徒劳,惜香有了身孕。 「必须尽快堕胎,可那男人从早至晚命奴婢陪侍身侧,又命另一营妓监视奴婢,查看可有身孕征兆。那营妓与奴婢自小相识,亲如姐妹。」 她可怜沦为恶汉玩物的惜香,对其多方照顾。 「但奴婢并未向其和盘托出。常年奴婢生活,令奴婢深有所感,世上最不可信者,莫过于他人。奴婢欲独自想方设法,搜寻出路,却数次错失良机。恐惧秘密暴露,焦躁日积……虽自觉可鄙,却终究灰心丧气,去寻那营妓商谈。」 因自小相识之人告密,惜香有孕传至禽兽不如之恶鬼耳里。 「那东西欢欢喜喜,就要来剖奴婢肚子。就连食人之鬼,也不会露出那般可恶神情。奴婢拼死抵抗,勉强保下一命,却因过于恐惧,失足落下水渠。」 那夜,恰逢鹅毛大雪,得幸于此,武官放弃追迹。 「身处冰冷水中,意识远去,奴婢便想,或许自己将丧命于此。干脆死了更好,早该如此。活着,也不过悲惨度日,甚于地狱亡灵,奴婢心中无一丝牵挂。」 惜香顺水前流,而后获救。将其救起者,即日后头戴皇太后凤冠之李皇贵太妃。 「水渠错杂分叉,其中之一流过张女郎庙。恰逢皇贵太妃娘娘晨起于神庙附近散步,是娘娘救了奴婢。得娘娘悉心照料,奴婢于温暖床铺上醒来。谁承想,枕边所坐妇人,竟是皇贵太妃娘娘。」 李皇贵太妃与太上皇陛下,正同去参拜张女郎庙。 「奴婢半迷糊着,问『您是王母娘娘吗』,皇贵太妃娘娘听此,微微一笑。那微笑之美,奴婢至死难忘。」 惜香流产。经大夫诊断,子宫严重受损,今后难有身孕。 「李皇贵太妃娘娘是太上皇陛下最爱之宠妃。是奴婢连隔帘拜谒都不配的云上贵人,却在逗留期间,时常探望奴婢这一介营妓。起初,奴婢畏缩拘谨,甚至说不成话,但皇贵太妃娘娘和蔼可亲,与奴婢攀谈,奴婢便照着娘娘询问,讲出了身世境遇。」 李皇贵太妃怜悯惜香,为其落籍。 「娘娘说,奴婢身子康复之前,便住在张女郎庙,此后留下削发为尼亦可;若有想嫁之人,出嫁亦可;若想在何处作工,作工亦可。无论如何,娘娘会从中斡旋,叫奴婢不必担心。」 「你说想服侍皇贵太妃娘娘?」 「此外,奴婢毫无想法。奴婢说,做何差事都心甘情愿,求娘娘将奴婢留在身边。但奴婢并无做女官之经验,于是起初,从最下级宫女做起,洗衣洒扫。如此亦幸福至极,但数年后,奴婢荣升女官,服侍太后娘娘身侧。」 「于是,成了最受娘娘信赖的女官啊。」 「最受信赖与否奴婢不知道,但大约,也能算个数三数四。」 惜香自豪般微笑。 「太后娘娘说,后宫安稳无事,只在义昌年间。」 「义昌帝在位之时,后宫空缺吧?」 「并非空缺。还有李皇后娘娘。」 太上皇高游宵重祚,册立皇太后李氏为皇后。义昌帝以高龄为由,未迎娶妃嫔侍妾。恒春宫之外他宫,七年无主,但此即表明,主君不期望新皇子诞生。义昌帝重祚,是为填补宣佑帝即位前之空白,故规避可能混乱皇位继承之事态。 「数女共侍一夫,争执不可避。无论如何留意,如何用心,亦难免有人陷害他人。」 「……你也觉得是凌宁妃害我?」 「奴婢无法断言。因为并无证据。但,此事出于凌宁妃任性,确为事实。望娘娘莫忘慈悲招致恶果,今后行动,需加倍谨慎。」 「嗯,你说的是。得先向皇上谢罪。将宠爱——」 「皇贵妃娘娘,」围屏对侧,虚兽插声。 「鲁院使求见。」 「这时间求见?到底何事?」 院使为太医院之长。定期请安之外,多见主治之太医,及太医院次官院判,院使特意前来,定非小事。 「坏消息。素贤妃遭人投毒,流产了。」 紫莲迈入素贤妃居所——黎云宫厅堂之时,伎人已悉数聚齐。 隆青与尹皇后并坐榻上,想来二人正共用晚膳。蔡贵妃、许丽妃及其拍马者亦各自居席,凌宁妃坐月洞窗旁侧。紫莲耐着困窘,向隆青及尹皇后行万福礼。隆青说声「起来」,她便谢恩,坐上尹皇后身边之椅。 ——这是最后才通知我…… 若在以前,鲁院使定先到芳仙宫。但如今,紫莲已失宠。将其推后实乃后宫作风。 「素贤妃情况如何?」 「安稳些了。刚喂她喝过药,让她歇下了。」 尹皇后安慰般轻抚高高隆起之腹部,答道。 「听说,是遭人下毒……」 「说是晚膳前喝的汤药,被人掺了红花。」 红花乃活血通经、散瘀止痛之良药,但可致人流产,绝不可为孕妇所用。 「如何知道是红花?」 「今日汤药比平时味苦,素贤妃剩了一些。女官尚未收拾,便交与太医验查,查明其中含大量红花。」 晚膳后,素贤妃说腹痛,传太医。太医赶来之时,素贤妃已大量出血,欲保大,只得放弃孩子。 「那沉着冷静的素贤妃一反常态,惊慌失措,哭着说自己『没有家人,孤苦伶仃』。真是可怜。」 「真是……太可怜了。」 素贤妃幼时,家人遭惨杀。 犯人与素氏之父有怨,装作熟人,走入素家宅邸,半夜持刀,残杀素氏父母兄弟姊妹。单单素氏,因母亲灵机一动,藏入棚架之中,因此得救,然恶汉贪享亡骸肚肠之时,素氏一直于旁屏息。 ——幼丧亲人,如今竟又丧子。 素贤妃之悲伤,该是何等深重。紫莲胸中作痛,痛若切肤。 「说到红花,不法之徒自芳仙宫盗出的染料中也有吧。」 蔡贵妃轻摇宝相花纹扇子,歪头思索。 「芳仙宫失盗的是红花,素贤妃被下的也是红花。偶然一致,也真奇妙。」 「若是偶然还好……」 安柔妃笑藏深意。 「素贤妃与贵妃娘娘亲善,或许皇贵妃娘娘看着碍眼。若素贤妃诞下皇子,定成皇贵妃娘娘麻烦。」 「啊呀,那你也危险了,妹妹。可千万当心啊。」 「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吧,蔡贵妃。我代皇后娘娘执掌后宫。皇子诞生乃喜事。无论谁得身孕,都盼着孩子平安降生。」 「您这说得可真温和。转口却去进言处死丁氏。」 紫莲哑口无言,蔡贵妃见此,蹙起柳眉,叹息道。 「她曾是皇上宠妃,您却要将她处死。亲切言语背后,藏着何等冷酷的真心,想想都觉得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丁氏与您素未谋面,却受您敌视,那妾等每日与您照面,还不知被怎么想呢。」 许丽妃故意颤动峨眉,以合欢花扇掩面。其他妃嫔亦窃窃私语,不看紫莲。 ——这就是太后娘娘说的“自作孽”啊…… 失宠后,众妃嫔不加掩饰,轻贱紫莲。接连有人朝礼缺席迟到,于路上园中与其擦肩而过时,亦故意不向其问好。宠爱有无之影响鲜明,竟至如此地步。浅见代价之高,超乎紫莲想象。 「凌宁妃也该小心些。」 蔡贵妃看向噤口不言的凌宁妃。 「你曾与丁氏亲密。皇贵妃娘娘欲排除丁氏,你在娘娘眼中,等同仇敌。她定盘算着以甜言蜜语笼络你,之后再将你除去。」 凌宁妃一言不发。轻轻一瞥,锐利目光投向紫莲,言藏转盼之间。因进言处死丁氏,紫莲已被凌宁妃视作敌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紫莲不加反驳,单还一微微苦笑。 「那么,是谁向药汤中下了红花?」 「宫正司正在查。」 隆青生硬答道。他斜倚凭几,看也不看紫莲。 她与隆青,已十日未见。入宫以来,从未间隔如此之长。七日之内,必定见上一面。为表演皇贵妃之受宠。 ——是我得意忘形了。 不知何时,习惯了受宠。觉得隆青对她理解、尊重,是顺理成章。以为与他,已是结发十年之伴侣。 自负之可怕,如今覆水难收。紫莲既非隆青伴侣,又不得其爱慕。不过是因后宫风波迭起,受雇登皇贵妃之位,安定后宫。就好比更高贵之仆役、间或侍席之婢女。不得其所爱,亦非赢得长年信赖,却不自量力,做出僭越之举。错认自己为真正宠妃,自以为是,深信任何言论,都可得其容许。活该遭隆青唾弃。活该受李太后叱责。不辨己之立场者,只是愚不可及。 「皇上,找到下手之人了。」 厅堂正陷于沉默之渊,冒宫正忽然奔入。隆青下命,将其带来,冒宫正听此,向部下宦官使个眼色,带上一年轻婢女。 「这婢女说在汤药中掺了红花。」 「……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婢女跪地叩首,双颊红肿。想来是鞫讯之时,挨了狠打。发髻凌乱,唇端渗血。 「谁指使你的?」 帝言飞降,有如箭矢,婢女双肩一颤。 「不招,就送你去东厂。」 「招、奴婢招!奴婢什么都做,只求别送奴婢去东厂……!」 婢女披头散发,死命摇头。 「那就快说。幕后主使是谁?」 「是、是……」 婢女视线在众妃嫔花颜上游移。妃嫔皆别过脸,以扇或袖口遮掩面庞,仿佛这目光亦是脏污东西。 「……为何看我?」 遭充血双目之视线贯穿,紫莲大惑不解。 「奴婢不是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吗!娘娘要奴婢让贤妃娘娘流产!」 婢女仰头,望向上座之隆青。 「奴婢只是遵从皇贵妃娘娘之命!奴婢本不想做这般罪孽深重之事,但娘娘威胁奴婢,说奴婢若不从命,便会波及奴婢家人,奴婢迫不得已……奴婢犯下滔天大罪,千真万确,但奴婢不过皇贵妃娘娘爪牙!绝非自发自愿犯下此事!」 「哎呀竟是如此。」蔡贵妃微微一颤,仿佛受雪风吹袭。 「皇贵妃娘娘下毒……到底为何做此等残酷之事?」 「娘娘说,若素贤妃娘娘诞下皇子,将再增蔡贵妃娘娘势力,危及皇贵妃娘娘地位,于是娘娘命奴婢,趁现在做掉皇子。」 「好生可厌!真叫安柔妃说中了!」 蔡贵妃面色苍白,望望安柔妃,又做出惊惧模样,看向紫莲。 「能说出处死丁氏,妾等已约莫猜出,您是位冷酷之人,可没想到,您连尚未诞生的皇子都不放过……」 「还是别妄下定论吧。我从未向这婢女下任何命令。更何况命其向妊妇汤药中下红花,我怎会如此。」 「那这人为何直截指认皇贵妃娘娘?」 「是受何人指使吧。想冤枉于我。」 紫莲重新转向跪伏于地的婢女。 「说谎对你没好处。老实说,是谁指使你?」 「皇贵妃娘娘才该别撒谎了吧!您可是对奴婢说,顾惜家人性命,就照您说的做啊!」 「我不知你家人,也从未胁迫于你。」 「您也差不多该认了吧,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咔嚓一声合上折扇。 「婢女放弃挣扎,供认不讳,您再佯装不知,也无济于事。该坦白认罪,求皇上饶恕。」 「真是可耻。事到如今,还想托辞塞责,真不体面。」 「染坊姑娘不自量力,入主芳仙宫,怕是妄自尊大了吧。」 「肯定起初便胸怀野心,诱惑皇上。不让其他妃嫔诞下皇子,怕是自己想做国母吧?」 「没准,她还盯上了皇后娘娘……」 「天哪太可怕了!冷血无情之恶女,恰是说皇贵妃娘娘啊!」 贵妃派丽妃派看准机会,交口非难紫莲。无人愿为紫莲侧耳,听之一言。单凭一婢女证词,便断定紫莲为幕后主使。 若事发于失宠之前,或许有人站在紫莲这边。卖人情于宠妃,定有所得。但帮助失宠妃嫔,一无所获。无利,无人助人。后宫众人敏于利害,更是如此。 「……都别说了。」 鹪鹩围屏对侧,素贤妃身着寝服,肩披外衣,拖足般走上殿来。形容憔悴,若无女官支撑,几乎无法站立。花颜青白若蜡,发髻松散,黑发如雨,束束披垂。 「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赐座。」 素贤妃正欲屈膝,行万福礼,隆青将其止住,命铜迷搬来椅子。 「怎么下床了?你得好好休息吧。」 「万分抱歉。妾听说药汤中验出了红花,便想着怕是要怀疑到皇贵妃娘娘头上,于是违抗休息之圣命,速速赶来。」 「为何说怀疑皇贵妃娘娘?」 「约莫两月前,芳仙宫红花饼失窃,妾便想,或许会将此次之事与那事相联结,怀疑皇贵妃娘娘……」 「不管什么联结不联结,你的婢女可作了证,说是奉皇贵妃娘娘之命。」 蔡贵妃斜倾盖碗,举止优雅。 「岂可单听婢女一面之词,判定犯人。皇贵妃娘娘日日为我等妃嫔思虑。这般心善之人会向妾下毒……实在难以置信。或许娘娘是遭人冤枉,该再细细调查。」 「谁有那个胆子,敢冤枉皇贵妃?」 许丽妃一声嘲笑,展开折扇。 「岂非是失了皇上宠爱,狼狈周章?若你诞下皇子,将令她更无立锥之地,她担忧于此,轻举妄动。」 「若皇贵妃娘娘为幕后主使,怎会使用红花?娘娘身边红花饼失盗,定将遭疑。」 「或许这正是她目的。」 安柔妃玩弄着指甲套,慵懒说道。 「岂非是特意使用红花,装作受人冤枉?皇贵妃娘娘下手,定会用红花之外毒物——她怕是利用此番臆想,谋图脱罪吧。」 「定是如此。皇贵妃娘娘可是很狡猾。」 「红花饼失窃,没准也是她自编自演。」 「化妆盒事件本身,岂非也是皇贵妃娘娘计谋?」 「不愧是染坊千金。就是与我们这些掌上明珠不同,懂得什么人世世人,所以长于奸智啊。」 「毕竟是伺候过两位夫君的奸妇。何等无耻之事,做来也满不在乎。」 「闭嘴。」 尹皇后厉声断喝。 「皇上面前,多不体面。注意你的言辞。」 「大家只是希求罪人受公正裁决。」 「幕后之人杀害皇子,冷血无情,必要受相应惩罚,否则妾等不服。」 「嗯,没错。残忍罪行,必要严罚。」 尹皇后重新转向隆青,端庄而坐。 「此事妾来处理。命宫正司搜查,查明真相,消除大家心中怨怼。皇上您看如何?」 「那就交给皇后。无论真犯人是谁,一律诛其九族。」 隆青离席,走近素贤妃。 「你走路费劲吧。朕抱你。」 「这、妾不胜惶恐……」 「没什么可惶恐的。朕是你夫君。你痛苦时,依靠朕便好。」 他将不知所措的素贤妃轻轻抱起,走出客厅。 「幕后之人,怕是要过几个不眠之夜啊。」 「服了刑可就能尽情休息了。在地狱的床铺上。」 天子退席之房中,充斥众妃嫔嗤笑。 「昨夜真是场灾难啊,李皇贵妃。」 事件过去一夜。朝礼之后,紫莲被尹皇后叫住。 跟随皇后的女官端来冰凉甜汤。群青玻璃器中,浸沉龙眼莲子。鲜红枸杞若红玉击碎,散映银耳羹中,岂止味道佳美,亦可赏心悦目,但那愉悦唇舌之清爽甘味,亦无法令紫莲悦然于心。 「蔡贵妃她们随便乱说,你莫要放在心上。本宫相信你。本宫知道,你不会做残忍之事。」 尹皇后愿支持紫莲,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只是不知她这话,可否真出于善意。 如此考量虽卑鄙,但此乃后宫之地。除了自己,无一人可交付信任。 「妾对皇后娘娘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明明丁氏之事,妾也给娘娘添了麻烦。」 隆青向群臣断言,奕信之死见于公表,犹为意外事故,所谓谋杀乃丁氏妄言。然流言未绝,传得煞有介事。紫莲进言处死丁氏,反而从旁佐证。想来将本事定作流言蜚语,收场结局,已是困难重重。己之轻举,令紫莲后悔不已。 「真相定将大白。不过是早晚的事。」 尹皇后以白玉羹匙舀起莲子,花唇轻启。 「本宫一直担心,只要丁氏活着,迟早会出这般之事。那位可是……为了引人注目,不择手段。」 她将群青之器放于茶几,轻轻叹息。 「说实话,本宫赞同你的进言……事件当时,本宫相信丁氏必将赐死,对此毫不怀疑。杀害太子乃灭族之罪。罚虽残虐,但此乃大凯之法。可皇上,将丁氏打入冷宫。并未执行正义……自然,以皇上立场考虑,此乃最善之举,本宫对此一清二楚。安定朝廷,远比揭发真相重要……」 茶几之上,苍白双手紧握,似欲遏制颤抖。 「……但本宫,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事到如今,丁氏仍活着,无法原谅她甚至毫无悔改之意,策划夺回圣宠……至少丁氏有所忏悔,或许还能稍减奕信之恨。但那女子……丁氏全无反省。甚至觉得杀了奕信,是她的功绩。」 丁氏善与孩童往来,奕信与她极亲近。尤其她为蹴鞠高手,奕信常欢欢喜喜,与丁氏四处追鞠。 「那日,奕信欲见解除禁足的丁氏,前往芳仙宫。拿着丁氏禁足之时,他手制的新鞠球。本宫该和他同去的,你不知本宫有多后悔。再后悔,也后悔不尽。本宫究竟为何,送了那孩子出去……」 尹皇后正有身孕,恐中残暑,身子不适,太医嘱其莫要外出。恶运相逢。于丁氏,实乃千载一遇之机。 「回至恒春宫时,奕信已不省人事。瘫软无力,身上发疹。女官说,他出芳仙宫前,就有些不对劲。似是忍着恶心……但那孩子说没事,乘上肩舆,离开了芳仙宫。紧接着,奕信便吐了。」 女官机灵,跑去叫太医,故搭载奕信之肩舆穿过恒春宫大门不久,太医便匆忙赶到。 「本宫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他该没吃什么坚果……奕信一向听话。本宫吩咐,必定遵从。虽被皇上暂时禁食甜点心,十分可怜,但他一直努力,克制想吃之心。」 丁氏正是抓住这点。对奕信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避开奴婢眼目,悄悄拿出甜点心,与之分食。那是掺入粉碎胡桃的红豆糕。不过一份甜点。但奕信食之,无异于剧毒。 「半夜,奕信终于苏醒。那时他坦白,自己偷偷吃了丁氏给的甜点心。说丁氏给他点心,只是出于好意,叫我们不要怪她。他不断道歉,说父皇、母后,对不起,不断道歉……」 奕信以为,自己是因打破与双亲之约定,遭了天罚。 「那孩子咽气之时,本宫以为,一切都是场梦。是场马上就会醒的噩梦。可这都是事实。奕信再没……醒来。」 七日七夜,尹皇后未离子之亡骸。第八日晨朝,听从隆青劝告,哭着为奕信沐浴,换上寿衣,收入棺中。 「本宫那时,还几乎全无责难丁氏之意。本宫以为,丁氏不知奕信吃不得坚果。本宫不想怀疑。想说服自己,此事定是事故。丁氏怜悯被禁食喜爱之物的奕信,纯粹出于好心,给他吃甜食……但,本宫想错了。」 某妃嫔向尹皇后告密,说听见芳仙宫传出音乐之声。天下正为年幼太子服丧。国中演奏音乐,已成禁忌。 「派女官一查,发现确为事实。本宫传唤丁氏,欲谴责之。可丁氏称病不往。如此之事,并不稀奇。丁氏一向轻侮本宫。本宫无奈,前往芳仙宫,的确听得音乐。」 丁氏正在内院练舞。彩鸾鸟舞衣翻飞,爽朗玉颜之上,娇艳欢笑浮现。 「本宫告诫她,说服丧中不可奏乐,丁氏一听,竟满不在乎,说……」 ——皇太子殿下薨逝,对妾来说是喜事。 「丁氏说,自己故意给奕信吃了放坚果的甜点心,那神情举止,仿佛在讲得意之事。说自己之子未能平安生下,皇太子却活着,也太不公平……」 尹皇后愕然而惊,一反常态,失了理智,上前扭住丁氏。 「本宫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失了意识……本宫打出生起,从未那般怒火中烧……苏醒之时,已睡在自己房中榻上。」 尹皇后胎中第二子,追随兄长而去。 「本宫也像你先日那般,诘问皇上,要求赐丁氏一死。皇上龙颜沉痛,说『时机未到』。若那事发生不久,便赐死丁氏,则无异于明言,奕信乃丁氏所杀……」 宠妃杀害太子。若此事实流布天下,将撼动宣佑朝之支柱。 「丁氏打入冷宫,亦无法令本宫宽心。废妃岂可了其大罪。丁氏夺去本宫两名爱子。可那女子却不受惩罚。如今仍逍遥自在,做着重回宠妃之位的美梦。」 「明明奕信他,再也吃不到吃甜点心了。」尹皇后喃喃自语,语挟啜泣。 「本宫肯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丁氏……明知自己身为国母,不可为怨憎所囚,但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这也是自然。母丧子之悲,永世难消。」 这感情,紫莲亦经历过。丧失之感寄寓空虚体内,有如烈火焚身。 「本宫想要丁氏遭报。想要她用命赎罪……每每记起奕信,这些便充斥本宫头脑。很奇怪吧。就算丁氏受死,也无法改变什么。那两个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皇后娘娘……」 「抱歉,李皇贵妃。你此时有难,本宫不该哭哭啼啼……一听丁氏名字,便记起这些往事,情不自禁就……」 尹皇后以手巾擦拭眼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丁氏终将遭报,陷害你的犯人,也难逃天诛。」 是啊——正当紫莲颔首赞同之时。跟随皇后的太监走上殿来。太监先向紫莲行礼,随即对尹皇后耳语。只见尹皇后颜色大变。 「……宫正司传来消息。说正受审的黎云宫婢女自尽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古老嘉言空荡回响。 七月七日为乞巧节。中朝园林之中,举办七夕之宴。 宴席设于穿针楼,百种色绢加饰,席上身穿华丽衣装之后妃齐聚,亦有头戴梁冠之皇族及文武高官群集。 琉璃杯中之明星酒宛若天汉之水,花形油炸之巧果散漾糖蜜甜香。玉箫清歌奏曲意,凤首箜篌和悠扬,霓裳羽衣翻飞起,髻间金栉拨星光。银盘载佳馔,笑声若滚铃,词咏前朝婧,谈对富机明。 宴之欢乐无穷无尽。仿若绵延至永恒。 皇贵妃之席离玉座极近,但隆青丝毫不看这边。仿佛揶揄于此,蔡贵妃及许丽妃与其中意的妹妹们频频相视。 终于到了杂剧时间。几乎年年受聘前来的煌京第一老字号剧班,聚齐得意红角儿,开演七夕传说题材之恋爱故事。 年轻男女命运般初遇,相互倾慕之时,紫莲离席。打发虚兽前去玉座,禀告身子不适,中途退席。 隆青无甚挽留之举,她便背离宴之喧嚣,走向园林大门。正欲登上门前等待之玉辇,忽被虚兽止住。 「辕与座席接合处裂了。十分危险,娘娘莫坐。」 「这可怪了……来时还好好的。」 紫莲蹙眉片刻,微微苦笑。 并非自然开裂。乃是有人故意损毁。宴席之时,几名轿夫宦官亦候在玉辇旁侧,故定是其中某人——或是全部,收了某后妃银子,动了手脚。若紫莲并未发觉,乘辇跌下,那便有了意思。皇贵妃摔下玉辇,定连浣衣局宫女,都会嘲笑三分。 此乃失宠妃嫔之日常。受众人轻侮,受众人笑弄。 虚兽安排替换肩舆之时,紫莲四处散步,打发时光。借着惜香手中彩灯,走在方砖小径上。道旁锦木似染胭脂之色。夜风轻抚颈项,紫莲仰望金天。 星之大河流于夜空。光辉若银砂纷散,令紫莲望得出神。 想来此时,牵牛织女相别一年,正欣享幽会一刻。虽试想二人之私话是何种模样,却全然想象不出。这世界,与紫莲无缘。沸腾般爱情,灼身般幽会,甘美温柔之枕边低语。 仰望天汉之时,女子该会驰思于己之牵牛。于丁氏,便是隆青。渡过鹊桥,便见他等待于此,伸出手来。 那,紫莲呢?天汉对岸,何人相待? 如此想法,令紫莲失笑。喜鹊亦不会为紫莲搭桥。毕竟川岸之上,无一人为紫莲等待。 不得爱情,令其有些寂寞,但并不觉得不幸。定是无缘吧。毕竟人生,并非给予人一切。 紫莲必需之物,并非爱情,而是天子宠爱。虚有其表即可。有名为宠爱之匣即可。便是其中空无一物,形备,即可。 「宠爱这词,真是空虚。」 一声长叹,为黑夜吞没,消失殆尽。 「虽有爱字,却离『爱』最为遥远。」 缀饰绮罗之空匣。开盖,便见镶嵌翡翠之空虚,堆积如山。 「娘娘莫灰心。皇上怒气,很快会消。」 「是啊,」紫莲答道,暗自微微苦笑。 失宠应不会长。毕竟隆青需要紫莲。并非要她这个女人,而是要她这个皇贵妃。不宠爱紫莲,便无法让紫莲维护后宫安宁。因此宸怒不日将消,紫莲再将受宠。 紫莲只需创造契机。只需事先准备,令隆青再度穿过芳仙宫大门。复宠于紫莲,是这般轻而易举。 ——正因无爱,所以简单。 隆青与丁氏关系那般扭曲,只因二人之间有爱。因为彼此相爱,才对彼此犯下过错。正因爱,才不能不恨。 复宠易如反掌,即是说,紫莲成不了第二个房黛玉。 「一到这时候,我便想起来。」 「您对七夕有特殊的回忆?」 「不,不是七夕。我曾在中元节数日前……流产了。」 离婚二月后,紫莲查出有了身孕。定是前夫之子。她前去杨家商谈,对方却说夫妻之缘早断,厉然拒绝。 「你是借口身孕,想重修旧好吧。」 不过二月之前,犹为夫君的男人,浑身漾荡出脂粉香气,对紫莲奚弄嗤笑,身旁众姬妾满怀恶意,摆出造作笑颜。 「肯定是撒谎。三年怀不上孩子的女人,怎会突然怀孕。」 「真不体面。压根怀不上孩子,却假作孕妇。」 「哎呀,没准是真的呢。没准她背着老爷,私藏男人。」 「这女人如此没魅力,溜进她的卧房,世上还真有好事者?」 她早料到会如此。但她也实在愚蠢,竟抱有一丝期待。 夫家说她,怀不上孩子一文不值。那即是说,她能怀上,便有价值。她心中暗自期待,自己能被认可,是他家儿媳,他家妻子。 「被杨家轰出之后,走在回家路上,我便想着投河。」 离婚之后诞子,亦不会被认作前夫之子。会遭人风言风语,说她是与人私通,有了身孕,故被休弃。或说她品行不端,被休后立刻与男人狎昵。无论如何,紫莲将被烙上淫妇之印,遭娘家决裂。 世道并未温厚到,能容许有孕女子独活。 便是做染师为生,女子薪资亦不如男子,且遭肆意驱使。没有活路便只能再嫁,或是卖春——或是与孩子一同投河,选择少之又少。再嫁或许遇人不淑,卖春或许染上花柳病,母子共投河,与今之赴死有何区别。 「莫非,您真投河了……?」 「没有。」 做不到,或许更恰当。 「我无法随随便便杀死终于寄寓在我体内的生命。」 紫莲向伯父挑明真相,恳请伯父将生下的孩子收作养子。伯父爽快答应,又为其能秘密生产筹措安排。 「此事必要对父亲保密。他绝不会允许我将孩子生下。也不可告诉继母。继母不会撒谎,若受父亲盘问,定无法隐藏。」 计划是她在腹部凸显之前罹病,至伯父之母家调养。已事先与对方打下招呼,生产前准备皆已齐全。 「伯父说是女孩子,我却相信是个男孩。因为,我做过养育男孩的梦。他约莫六岁,个子这么高,在内院放风筝,生龙活虎,跑来跑去……」 童子那红润面庞,及含笑之唇色,鲜明若灼烙眼底。 「我与素贤妃一样。喝了汤药之后,突然不适,于是直接……」 「……是谁做的?」 「我父亲。」 似是认定她与伯父有背德之交,怀上了不义之子。 「我说是前夫孩子,他也不愿信我。想来是我曾仰慕伯父,招致误解。伯父在彩霞染坊待不下去,回了母家染坊。」 紫莲之短见,害死了本该诞生的生命,夺去了伯父的立足之地。 「仔细想想,我真是愚不可及。我总以为自己一切做得精明,得意忘形……终于失败,失去重要之物。」 到底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她仍不甚了了。那时那刻,她以为如此处置,最为妥当。可就结果来看,似乎并非正确方法。 「正是中元节二日前。我哭了两晚,中元节那日烧了件纸袍,为他祭奠。那纸袍很小,特别小。转眼间,就烧得一干二净……」 青烟攀天而去,凝望之时,视野没入泪之深渊。 「我常常,梦见那孩子。听着很奇怪吧。虽不知是男是女,但很有精神。欢快笑着,用那小手,拉着我的手……」 毫无意义。丧失之物,一去不复返。 「这是吉梦。暗示不久,您的孩子就会回到娘娘身边。」 「……我也希望如此。」 陪侍龙床近半年,却毫无征兆。那孩子于紫莲,或许是最初亦是最后的亲生之子。 「女官大人说得对。这是吉梦。」 一长身男子破黑夜之薄冰而出。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花袍,上缀鹊桥补子,合乎七夕之意。此即翰林院侍讲杨忠杰。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忠杰殷勤作揖。做派圆滑得可憎。看似彬彬有礼,真心诚意。若是初次相见,或许会令紫莲心生好感。 「不必多礼。未来的内阁大学士向我行礼,我可是不胜惶恐。」 「您这是哪里话。向您行礼那是理所当然。您可是集皇上宠爱于一身的皇贵妃娘娘。」 装模作样说下几句,忠杰扬起那为女子所喜之面庞,接映星光。 「恭喜娘娘做了吉梦。」 「没必要祝贺我。就当是怨女的戏言,听个耳旁风吧。」 紫莲道句失陪,正欲离去,耳中忽而刺入忠杰叹息。 「再怎么做吉梦,皇贵妃娘娘也是独守空闺。如此可得不了皇胤。啊呀,真是可怜。」 背后响起忠杰挥展折扇之声。 芙蓉不及美人妆 水殿风来珠翠香 却恨含情掩秋扇 空悬明月待君王 他故意高吟宫怨诗,一步一步,走近前来。 「皇贵妃娘娘也想学汪婕妤,退居长信宫?」 汪婕妤为服侍燎王朝恭帝之妃嫔。因美貌才气受恭帝所爱,却被曾为歌妓的雪姐妹夺宠,侍奉皇太后所居之长信宫,寂寞度余生。 「我进退,与你何干?」 「难说无干。微臣与皇贵妃娘娘,可曾是共温枕席的关系。」 忠杰那端整眼角,刻上邪媚微笑。 「做我妻子时,你也从无身孕。」 「……有过一次。」 受了紫莲瞪视,忠杰一拍大腿,道句是啊,极尽造作。 「不过,也就那一次。巷间也有女人,像家畜那般产子,但微臣看皇贵妃娘娘并非如此。」 「不得无礼,杨侍讲。竟敢侮辱皇贵妃娘娘。」 「微臣可无意侮辱,女官大人。微臣只是说,皇贵妃娘娘身份尊贵,与终年有孕的下贱女人,该是不同。」 忠杰啪地合上折扇,夸耀般摆出愁眉苦脸。 「但在后宫,畜生肚子才受看重。真是可怜皇贵妃娘娘。」 「感谢你同情,杨侍讲。我可以失陪了吗?我说身子不适退席,若被人看见与你站着说话,定会招致不必要误会。还是说,你与我搭话,正是有此目的?」 「哪里哪里。微臣前来拜见,是想帮助皇贵妃娘娘。」 「受你帮助,大可不——」 必——正将出口,却见忠杰递上一小小彩漆盒子。 「这是西域秘药。每日一匙,连服七日以上,可停止月事,现出身孕征兆。但若连续七日不服,将恢复原状,还望注意。」 「……这是何意?」 「失宠妃嫔欲夺回宠爱,最有效手段便是身孕。若说得了皇子,定能让皇上再临芳仙宫,伺机称流产,亦可得其哀怜。无论如何,天宠将成皇贵妃娘娘囊中之物。」 「你可真温柔。还给弃若敝履的前妻忠告。」 「不是忠告,是献策,皇贵妃娘娘。」 仿佛惊觉黑暗之中,有人向这边窥视,忠杰压低声音。 「据微臣所知,丁氏在皇上心中,是极特殊的女人。下旨将其打入冷宫后,圣心犹未改易。进言处死丁氏,真是下策中的下策。皇上并非只是疏远你,定甚至觉出憎恶。此般情势之下,你要复宠,绝非容易。」 「……所以假作有孕?这可是欺君罔上。」 「只要皇上不发觉,便不算欺君。皇贵妃娘娘冰雪聪明。定能巧妙处理。」 紫莲满怀敌意,扭曲双唇。 「你对我还真亲切啊。这是吹的哪阵风?」 「是看在你我过往之谊。并无他意……虽想这么说,但自然是有所图谋。你若复宠,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微臣也能沾沾皇贵妃娘娘福气。」 「比如,我助你飞黄腾达?」 紫莲轻眯双目,目不转睛,凝视浸身黑暗的忠杰。 「说起来,我可听说了。你这翰林官之位,怕是要保不住了?」 先代内阁之长加首辅收受巨额贿赂,倒台没落,令忠杰发迹之路堪忧。迎娶加首辅爱女为妻,与之联姻反招恶果,为逃避东厂追查,吃尽苦头。岂止晋升侍讲学士之约未成而废,他在翰林院地位,已是朝不保夕,留任都有累卵之危。 「不愧是皇贵妃娘娘。消息果真灵通。」 忠杰瘆人般快活微笑。 「九阳城是薄冰之上。前有数百之敌,孤军奋战,是有勇无谋。该互帮互助,彼此帮衬着共度苦难。」 「原来如此。就好比同舟共济。」 紫莲接下盒子。开盖,盒中赤朽叶色粉末浸润星光。 「是件好东西。看来不只用于自己,还能别有他用。」 「……别有他用?」 紫莲未答,报以艳笑。 「交道长久打下去吧,杨侍讲。彼此帮衬,啊。」 「奴查了运入后宫之物资,但并未查到此类东西。」 隆青斜倚凭几,听着东厂督主色太监报告。 「奇怪的是……前日,调查向素贤妃下毒婢女之遗体时,证实她有阿芙蓉中毒症状。」 「又是阿芙蓉吗。」 睿德王化妆盒一案,涉事女官及宦官尸骸中,亦查出了阿芙蓉中毒症状。 「重度中毒者,为了阿芙蓉,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断肠案幕后主使,即是以阿芙蓉为饵,操纵手下。考虑阿芙蓉已混入皇宫……发生同样事态,亦不足为奇。」 丰始四年之断肠案,为太上皇及丰始帝祭神之中,遭人下毒之案。因此一案,皇太后辈出之名门吴家遭灭族。 「继续秘密搜查。遗体查出阿芙蓉之事,或许保密为好。恐被幕后主使察觉,逃之夭夭。」 「遵命,」色太监垂首道。 「奴冒昧请问皇上,您与皇贵妃娘娘,可有何争执?」 隆青扬起视线,色太监见此,那全无年龄之感的美貌之上,拉起笑容。 「奴深知多嘴,但瞧着近来龙颜神色不舒爽,便想着可是皇上心中有何闷气。」 「宦官真是会对主子察言观色啊。」 隆青轻笑道,拉过青瓷盖碗。 「佯装不知的本领也是炉火纯青了。」 于国内外各处安插密探的东厂之首,不可能尚未听闻隆青紫莲争执始末。 「大约,是菜户托你说情吧。」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万分抱歉。」 色太监惶恐般缩起肩膀。 「奴听说,皇贵妃娘娘在悔过了。求皇上给能自行反省者一次洗刷污名的机会。」 「不只菜户,你也偏袒皇贵妃?」 「奴无意偏袒,但皇上需要一个放松身心的地方。」 「你是说恒春宫难当此任?」 「皇后娘娘背负国母重责。如此已是千钧重负,安定宸襟之务该交给旁人。」 「于是你觉得该交给皇贵妃。」 「皇贵妃娘娘入宫正是为此。不是为得皇上疼爱,而是尽力减轻皇上负担。」 「但皇贵妃,不辨己之立场,插嘴置喙,受了朕贬斥。」 「娘娘思慕皇上,才犯此过错。此事妇人中常见。太爱慕夫君,言语过火。虽绝无恶意,但将成夫妇争执之缘由。」 「真是有真情实感的意见啊。是经验之谈吧。」 隆青斜倾盖碗。冰凉龙顶茶滑下郁闷喉头。 「你都是如何应付?菜户的过火言语。」 「先隔开距离与时间,冷静头脑。冷静之后,再站在对方立场,默想她为何说出那般言语。此时放开己之感情,极为重要。目的在于始终推察对方心绪,不可看向自己。钻入她胸中,以她之眼光看事——看自己。」 色太监轻眯那翡翠般碧眼。 「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察觉,其中除了敌意,犹有他物。察觉悲伤痛苦、不安嫉妒、恋慕照拂……她想传达之物,与舌尖表现之意不同。得知此般种种,便可愈发加深彼此羁绊。」 色太监退下后,隆青拿起朱笔,默默处理政务。奏书堆积如山,无论如何批阅,亦不见折减。 ——是时候了…… 差不多必须让紫莲复宠了。若继续冷遇紫莲,后宫将恢复她入宫前之模样。 不,状况早已恶化。素贤妃流产一事,即其最甚者。故意选红花作毒,将芳仙宫牵缠其中。想来是何人见紫莲失宠,欲追击之。丁氏书信流出,或许亦是陷害紫莲之人所为。 欲令紫莲安定后宫,必须予之天宠。他对此理并无异议,但不愿与她照面。他并不厌恶紫莲。亦不恨她。虽不愿承认,但恐怕——是畏惧于她。她的聪明将毫不留情,揭露隆青的无数罪过。咽喉刺入真相之刃,失了反驳之力,做出奔逃之举。逃离紫莲,逃离过去,逃离己之罪孽。 自己都心生厌腻,四海天下之主皇帝,就是这般狼狈之相?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铜迷言此,隆青命其进来。尹皇后有孕在身,移步晓和殿,实在稀奇。隆青将朱笔放于水晶笔架,前去迎接尹皇后。 「纸袍做好了,请皇上睿览。」 尹皇后使个眼色,便见皇后女官上前。女官手捧方盆,盆中盛一竹纸制小袍。纸袍染作天蓝,有如沧海,又以萱草色颜料,描出翔天之四爪金龙。 「很好。奕信穿着定合适。」 纸袍为纸制冥器之一。七月十五中元节之时,与纸钱共同焚烧,祭奠死者。纸袍之外尚有纸冠、纸鞋、纸马、纸车、纸人等等,焚此送于黄泉,祈愿故人于彼世生活富足、遂心如意。 「这边是纸点心。」 听见尹皇后提醒,另一女官奉上方盆。盆盛彩纸制成之月饼、寿桃、红菱酥、豌豆黄、青艾饼、枣糕……五颜六色甜点心形拟实物,作工精巧。样样都是奕信心爱之物。 「纸点心吗,这花样倒有趣。奕信定会高兴。」 「这是李皇贵妃主意。说不只将甜点心供在祭坛,也送去黄泉一些如何。妾告诉她奕信喜爱之物,她便做了这些惟妙惟肖的。」 「是吗,皇贵妃……难怪做得甚好。」 取之细看,便觉隐约甜香。似是亦加了香气。 「李皇贵妃交还宝冠金玺,如今禁闭蛰居。」 尹皇后令太监拿来紫莲归还之皇贵妃宝冠金玺。 「禁闭蛰居?朕不记得下过这命令。」 「是她自请于此。因为李皇贵妃犯下罪过。这是谢罪书。她说想聆听宸断,便托妾转交。」 尹皇后恭恭敬敬,献上一缄封。 隆青接过缄封,开封,取出水缥色信笺。波纹般纹样浮于纸面,温静笔迹跃其上。 文以罪妃共婧可开首,为容许凌宁妃轻举之不明赔罪,为不知分寸、出言僭越批逆龙鳞,平身低首,深表歉意。 其后如下。言因“自作孽”,皇贵妃颜面尽失,已无法统率妃嫔,维护后宫安宁。继续今之局面,徒增皇后娘娘负担。 自己不过一介染坊归宗老女,得皇太后娘娘提拔,却未能回应娘娘期待,歉疚之情溢于言表。这般狼狈模样,怎可自称芳仙宫之主,该即刻退位,移居冷宫。 今已处理身边诸事,一切准备就绪。只待迁居冷宫之圣令。惟愿皇上尽早废去尸位素餐之贱妾,迎纳新皇贵妃。时日虽短,但能侍奉皇上,实乃贱妾之无上荣誉,贱妾深表谢意。最后,衷心祈念太上皇及今上万岁,李太后及尹皇后千秋,祝愿大凯永世繁荣,以此番雅文作结。 「李皇贵妃所犯之罪绝非轻浅,但已如此深刻反省。恳请皇上,看在妾的面子上,宽恕她吧。」 尹皇后托抱着大肚子,就要跪拜,隆青慌忙止住。 「快别了。你现在怀有身孕,不能下跪。」 「不,请让妾跪。本来,即是因为妾这皇后无能,致使后宫乱作一团,令宸襟烦忧。若再废去入宫不久的李皇贵妃,则与宣扬内廷乃祸之巢窟无异。定将受官民指责,言尹氏高居国母之位,却无力监督一妃嫔。一切均是妾之愆咎。若要处罚李皇贵妃,请亦赐罚于妾。否则,妾无颜面对天下万民。」 尹皇后欲再跪,隆青拉住其手,轻轻笑道。 「看皇贵妃确已反省。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恕她吧。」 龙辇行于红墙之路。刚出晓和殿,便逢雨珠纷纷。似是牵牛织女短暂相逢,再遭抛鸾拆凤,天汉悯此下泪。淅淅沥沥,雨若绢丝,弹于龙辇之上大伞,鸣音愁绪万千。 ——共紫莲仿佛是为做妃嫔而生的贤女。 失宠女人皆为复宠拼尽全力。贿赂铜迷,托其从中周旋;令部下送去手制小物;巴结新之宠妃,欲入皇帝之眼;亦有埋伏龙辇,紧紧相逼之人。无论如何身居高位,如何才华横溢,如何技艺称绝,若无天宠,则连奴婢都轻之贱之,故拼死亦是情理之中。 虽理解其苦衷,但其种种媚态,实在令隆青腻烦。妃嫔侍妾胡言乱语一般,说什么情什么爱,反反复复,倾诉恋慕,但其追求之物,实乃天子之宠爱,而非隆青之爱恋。炽热目光、甘甜私语,皆透几分自以为是,空虚肤浅。 但紫莲截然不同。她决不轻言爱恋。向己之职责迈进,尽心竭力,扮演分配之角色,非凭媚态,而以赤诚,侍奉左右。 明明亦可亲自前往晓和殿,却未为此举,乃照顾尹皇后及隆青之颜面。调和紫莲隆青关系,可维持尹皇后后宫女主之威信。隆青若以尹皇后之愿,饶赦紫莲,亦可保存九阳城主之体面,再过芳仙宫大门。 不轻率行事、搅动波澜,自行交还宝冠金玺,闭门蛰居,既顾及皇帝皇后名誉,又尽善尽美,压下事态。以皇贵妃之身,此乃绝佳之良策。 龙辇终于停在芳仙宫门前。朱漆门扉张开,隆青下了龙辇,走入外院。穿垂花门,踏足内院,便见方砖小径之上,紫莲身穿素衣,跪地等待。黑发未结髻,散于背后,玉颜低垂,单单轻描翠眉,无白粉之香,无胭脂之色。 未着绮罗,未缀金银,身姿沉于朦胧雾雨,却神圣若丧服天人,清美似雨打玉簪。 「快起来。」 紫莲正欲向漉漉方砖叩首,却被隆青止住,拉过双手,搀扶站起。 「不行,皇上。会沾湿您衣服的。」 紫莲欲退开,却被隆青抱过,拉至伞下。如此进了正房,唤来惜香,命其为紫莲更衣。隆青等在厅堂,便见紫莲身着新襦裙,走入堂来。湿发简单盘结,却犹未上胭脂。隆青招手,令紫莲在身边坐下。 「这个还你。」 他指向铜迷及部下手中宝冠金玺。 「除了你,没有妃嫔配得上这些。你对此也心知肚明吧。所以,才奉上谢罪书,将其交还。你是看透了朕不会废你。」 「皇上真是无所不知。」 「朕可比不上你。」隆青笑道,轻握紫莲之手。 「手都冷了。在外面跪了很久吗?」 「不,仅仅跪了一刻。妾问了钦天监,说今日黄昏有雨,妾估算时间刚好,才出去。」 钦天监掌管天文历法,预报天候天灾。 「原来如此,还有这手段。朕忘了你是位策士。」 「对皇上玩弄计策,实在不敬至极,妾深知于此,但妾以为,如今状况,一拖再拖,并非良策,故冒昧行此举。」 「皇上恕罪。」紫莲端庄垂首。 「不,这可帮了大忙。毕竟朕也在找寻和解之机。」 不经意间,目光落向紫莲双手。身为妃嫔,指甲却短,想来是染物之际,多有妨碍。绝非那般纤纤玉手,未拿过重于筷著之物。非用于侍弄鲜花小鸟,而是勤勤恳恳,劳作至今。 「朕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抱歉。」 「啊,皇上说什么呢?妾可没印象。」 紫莲怪讶般微微倾首。 「没想到你这么不会装糊涂。其实,你很在意吧?」 紫莲正欲反驳,却被隆青目光压下,只听他一声长叹。 「那日,你进言之事,句句正确。错的是朕。」 「……正确的,不一定总是最佳的。」 「但正道就是正道。如你所言,朕让丁氏活着,致使奕信之事泄露……说到底,朕纳丁氏入宫——不,朕迎娶丁氏,就是错之开端。」 年十五之元宵。辉煌若繁星之几万灯笼下,隆青遇见了房黛玉。 「丁氏……黛玉被一群下流男人围住。元宵这类事司空见惯。朕以为,是前来观灯的小姐被破落户纠缠,便欲上前帮她。」 细听才知,是黛玉向众男子搭话。 「这群人勉强不愿意的女人,要强行带她走,她才奉劝他们。」 黛玉受侠义之心驱使,不顾前后,高声指责众男之暴行。 「被纠缠的女人趁机逃脱,而黛玉代之,就要被男人们拉走。她未携护卫,如此发展是理所当然,但黛玉毫无惧色,面对破落户,寸步不让,厉声痛骂。」 男人们抬手就要打黛玉,隆青见此,上前制止。 「朕装作锦衣卫武官,破落户一见,落荒而逃。但反令黛玉生了戒心。毕竟锦衣卫之恶名,名震天下。」 那日即如此分别,数日后过晌,二人于大道偶然再会。 「她果然又未携护卫,四下徘徊,正跟踪一可疑男人。说见男人持有形似阿芙蓉之物,扬言要追查其巢穴,上报官府。」 「妙龄少女独自一人行事?也太莽撞了。」 「侠肝义胆虽好,但她实在过度。为帮助落桥童子,跃身川中;受盲目老太所托,做其护卫;任意放去斗鸡用之鸡……泼辣豪迈、冒失莽撞,令人担忧,无法移开视线。」 「这性情抓住了皇上的心啊。」 愤于世之不正,欲战于恶,护弱者,被黛玉这急躁之正义感折腾得左来右去,不知不觉,已坠入爱河。 「但,朕被父皇——义昌帝指名为太子。此事朕始料未及。朕不过一王世子,该继洪列王之位,以亲王之身,度此余生。并非皇子,却被选作东宫之主,非为侥幸,实乃灾厄。」 隆青欲辞谢。言登位须招纳后宫,自己实在无能为力。那时他正盘算,尽早迎娶黛玉。 「父皇早知黛玉之事。真是,真不想与东厂为敌。朕与黛玉如何初遇,如何幽会,东厂全部一清二楚。」 义昌帝断言,绝对不准迎房黛玉为王世子妃。 「还说亦不可纳作侧妃选侍。为何如此,当时朕一无所知。」 或许商人之女高居王世子妃之位,确实困难重重。但侧妃及选侍非名门亦无妨。确有皇族自商家迎娶侧妃选侍。 「……问了父皇缘由,朕明白了。而且,懂得了。父皇,决不会放过她……」 房家为月燕案诛灭九族之荣氏一门幸存者。 「荣氏一门因月燕案遭灭族。但有人逃过一死。某狱吏收受罪人贿赂,伪作其死于狱中,放其逃脱。查验遗体之时,发觉实乃替身,父皇命令东厂,歼灭荣家残余。为报灭族之恨,其定将向朝廷——大凯展露獠牙。天下大乱之火种必消之。纵令其乃,细碎之余灰。」 东厂拼命搜寻罪人一族,逐一将其碾碎。 「最后之余烬即茶商房无我,及其爱女……黛玉。」 重祚前,义昌帝即看中隆青,为皇太子之人选。换言之,隆青之素行,事无巨细,皆受调查。方与隆青初遇,黛玉身世,便暴露无遗。 「丁氏……知道自己身世吗?」 「不,她不知道。房无我什么都没告诉女儿。」 隆青提出,愿受立太子,但要迎娶黛玉,迎为侧妃。 「太上皇陛下不是说,不能迎她作侧妃吗?」 「那是指“作为王世子”。而非“太子”。」 若指太子,该说绝对不准迎其为「太子妃」,而非「王世子妃」。义昌帝是故意暗示,有规避之法。 「按黛玉气性,后宫生活于她,有如鬼门。若娶她,必要心有准备,永世只娶她一人。相逢之刹那,朕便明了此点……但朕已别无选择。朕只得留她在身边,非此难以护她周全。」 东厂已盯上房氏父女。若非隆青与黛玉有牵缠,想必二人早被抹消。当下,房氏父女犹生,仅因隆青黛玉相恋。其实,正是想利用此关系,令隆青承诺立太子,才让黛玉存活。一切均在义昌帝——太上皇掌控之中。万无一失。 「果然,难以说服黛玉。她说不愿宁为侧妃,也要嫁朕。说若无法独占朕,嫁来毫无意义。」 黛玉并非能与他人共占一夫之女子。 「朕也不愿将黛玉困入后宫。但若朕不娶她,她只会送命。东厂——父皇绝不留情。」 本计划二人秘密逃亡国外,但遭东厂告密,报于义昌帝。天子耳目,铺天盖地。连出煌京都是痴心妄想。 「您怎么说服丁氏的?」 「说服以失败告终。能说服黛玉的,只有黛玉自己。」 一度决心生别的黛玉,自愿做了隆青侧妃。 「您二位已难舍难分至如此地步了啊。」 是啊,没错。隆青黛玉,均已无法恋上旁人。 「随朕即位,黛玉册封皇贵妃。本来该封贵妃或丽妃……不,再低之位亦妥当。她身世如此,又从无身孕。」 「居蔡氏许氏之下,丁氏无法接受吧。」 「也有此原因,但其实,是朕期望于此。朕无法给她皇后之位,那至少,想让其仅居皇后之下……真是愚蠢。天子竟以私情,挑选皇贵妃。」 结果,隆青痛丧奕信。痛丧无可替代之爱子。 「单听他人评价,或许无法想象,但黛玉其实是个温柔女人。反抗之心过强,与母后皇后相处不洽,但她无比喜爱小孩,又善逗弄孩童。」 她若活在市井,定是一位良母。 「后宫令黛玉性情大变。天真直率之心性扭曲,单单嫉妒膨胀,堕落成一个冷血恶女……不对。是朕的错。是朕搅乱了她的人生。是朕将无法生存于后宫的女人,关进了这五彩之狱。」 入宫当初的她,与打入冷宫的她,判若两人。 「事到如今,朕犹常自问,当时到底如何是好。若不将她纳入后宫,而是藏于市井……或干脆一开始,就送黛玉逃去安全之地……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寻不出正确回答。毕竟,相遇本身便是错谬。都怪朕爱她,令黛玉……令大家身遭不幸。」 真是滑稽。睥睨四海天下之皇帝,竟无法令一心爱之人幸福。 「朕迟早,也会令你不幸吧。」 以暗算般手段,令其入宫的共紫莲。想来终有一日,亦将沾染后宫之色,失了善心,满腹憎恶,变成黛玉那般。 「朕无法爱你。不只你,还有其他后妃。并非因为黛玉。而是朕为天子。天子所爱者,乃天下万民,并非子女后妃。天子无情无爱。朕能做的,仅有施与宠爱。而那所谓宠爱,不过绮罗加饰之空匣,随时夺去之物品。」 天子不可为人。他记起长居玉座之太上皇的训诫。 「朕会宠爱你。只有你还有利用价值。即便终将令你不幸,亦不出一歉疚之言。你嫁的,就是这种男人。」 「你的夫君,算不上人。」他叹息着低语。 「嫁给朕,你定会后悔。终有一日,你将恨朕,为何纳你入宫。即便如此,你也必须受宠。只要朕需要你。」 隆青招呼屏风对侧侍立之铜迷。 「侍寝准备做好了吗?」 「万事齐备。但皇贵妃娘娘尚未沐浴,还请皇上稍候。」 于妃嫔宫殿侍寝之时,与在仙嘉殿无异,沐浴,上寝妆,赤身受查,必经从来之次序。 「朕等待时,看看剩下的奏书吧。皇贵妃,书房借朕一用。」 隆青正欲站起,手却被紫莲紧紧握住。 「皇上您错了。」 双瞳映射无可动摇之意志,目光将隆青贯穿。 「如你之人,怎能改变得了妾。如你之人,怎能令妾不幸。妾之活法,妾来决定。幸与不幸,妾来决定。无论遭受何等苦难,只要妾不觉不幸,便称不上不幸。万物在妾心中。没有宸断插足之余地。」 「……皇贵妃。」 「妾之人生,妾之活法,请你不要妄下裁断。专断妾将不幸,擅自施人怜悯,实在令妾厌烦。」 愤怒般丢下这话,紫莲以袖击榻,站起身来。 「无关宠爱有无,妾如今十分幸福。今后也将永远幸福,您好好看着。即便身处逆境,也要从何处寻出福气,让自己幸福。圣恩不可依靠,妾打一开始,就没想着依靠。妾依靠之人,只有自己。」 目光犹贯穿隆青,紫莲指向门扉。 「话说完了。皇上请回。」 「……但,侍寝。」 「以哀怜为名之宠爱,大可不必。妾还有几分自尊。追从纠缠,痛哭流涕,乞求慈悲?妾犯不上丢这种脸。将妾视作可怜女人、轻贱鄙夷者,与其向其死皮赖脸,乞求什么一文不值之恩情,不如受天下非难,责为抗逆天子之女。」 「虚兽,」紫莲唤道。虚兽立刻自屏风后走出。 「皇上要回了。送驾。」 「您真是做了件荒唐事!怎能把皇上赶回去!」 握住面色发青的惜香之手,紫莲赤身沉入宽广浴池。 赶走隆青尚不久。为侍寝准备之热水蒸腾水汽,雾气氤氲,茉莉花瓣若珍珠纷散,甜香四溢。 「后宫中定会议论纷纷,说皇贵妃娘娘再度触怒皇上。蔡贵妃许丽妃定大逞威风。若传入太后娘娘耳中……」 「麻烦帮我洗发。洗仔细些,比平常还仔细。」 紫莲闭目,倚上浴池边缘。 「您也太不慌不忙。皇贵妃之位岌岌可危,您却操心头发。」 「可不能披雨水濡湿之发,侍奉御前。」 「您自己拒绝了侍寝,这又说什么呢。」 嘟嘟囔囔发着牢骚,惜香为紫莲洗发。澡豆中白檀香之气与茉莉花之香混杂,恰到好处之芳馨飘溢汤殿。 「我虽无意侍寝,但还是有意做做就寝准备。若不打扮得干净利落,会令皇上不快吧?」 「奴婢觉得,皇上已经十分不快了。再怎么说,您言辞也太过火。」 「那程度正好。皇上就喜欢泼辣女人。」 「……莫非,您是故意为之?」 「丁氏凭好胜之媚态,俘获皇上之心。既然如此,举止大方将适得其反。端庄贤淑女人,皇上早已看腻。」 险些重蹈初婚之覆辙。扮演贤妻,未必能赢取夫君之心。无视对方喜好,将自己强推于人,故遭其疏远。所不欲之物,被推至鼻尖,任谁都会腻烦。 「您要学丁氏那套魅惑花招?」 「并非单单仿效。我有我的做法。先来慢慢泡个澡吧。啊对了,再帮我准备另一人的热水。」 「另一人的热水?哪位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皇上。」 「皇上不是回去了吗?」 虽不甚了了,微微倾首,惜香还是命年轻女官去烧热水。女官踏出汤殿之后,换作另一人走上殿来。 「皇贵妃娘娘。」 是虚兽声音。站在屏风对侧,看不见身影。 「皇上回来了。正在客厅等着。」 「就让他等着。不用上茶点。」 「皇上怒气冲冲……说要您别洗澡了,赶紧出来。」 「告诉皇上我喜欢泡长澡。进了汤殿,不到一时辰不出来。皇上若不愿等,还请移驾别宫。」 虚兽走出汤殿。紫莲故意高声哼曲儿,清洗身体。 ——皇上该散散心。 奕信之死,丁氏变节,玉座重压。皇上沉于阴郁之愁绪,需一剂猛药。若被过去黛玉那般倔强女人耍弄,该会暂时忘却冷宫之中废妃。哪怕一点也好。哪怕数刻、一夜、仅仅一日也好,想减少他自责之时间。因为无此自责,他也已心力交瘁。总在后妃侍妾面前,覆圣明天子之假面,为此疲惫不堪。 「……等等,皇上!」 汤殿之外忽然骚动。紫莲微笑,转向双目圆睁之惜香。 「看,我说了吧。还需另一人的热水。」 守护后宫安宁。此乃紫莲所负之务。 自然,「后宫」之中,亦包含天下万乘之君,高隆青。 第三章 雪之泪痕 「……还没消息吗?这也太久了。」 「这事急不得啊。」 「你去看看。」 「刚不是看过了吗。状况没什么变化。」 听着铜迷毫无兴致的回答,隆青心中焦急,敲叩凭几。 「您不必如此担心。」 「你怎么能肯定?」 「谁知道呢?奴只是随便安慰安慰,您要问理由,奴也说不出啊。」 「……朕早就在想,你当差整天吊儿郎当,居然能爬到皇帝贴身太监的位子上。」 「这呀,都是钱的力量。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铜迷厚颜无耻般笑道,隆青见此,不觉哑然,靠上椅背,叹了口气。 朝议刚毕不久,便听人来报,说尹皇后将分娩。今月正是临月,何时临盆也无甚奇怪,但真到了时候,还是令人惊慌失措。听说尹皇后已入了产房,有太医产婆照料,隆青便去了晓和殿,处理政务。想着很快就会传来吉报。 不料,过了正午,也毫无音信。隆青渐渐坐立不安,但即便奔去后宫,也进不了产房,进了也派不上用场,便照常听毕日讲。翰林官退下,已是黄昏时分,可吉报犹未到。隆青心中不安,遣铜迷前去查看,一看,知是难产。 「皇子总出不来,皇后娘娘很是痛苦。」 隆青急忙赶往后宫,进了恒春宫。听得产房之内,尹皇后号叫之声,及众产婆拼命鼓励之语,产房之外,几位玉梅观女道士正诵经,祈求母子平安。隆青至客厅等待。已是晚膳时间,却毫无饥饿之感,便将其推后。话虽如此,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等。 ——安柔妃产了死胎。 数日前。安柔妃未至临月,却觉出分娩之感。众太医竭尽全力,安柔妃饱受折磨,却未听得婴孩之哭声。 后宫不幸无绝。生产犹甚,堪称灾祸。 「给皇上请安。」 蔡贵妃及许丽妃各携自家妹妹而来。数人极尽媚态,共行万福礼,隆青便命其入座。妃嫔举动芳香,各自入席。 「哎呀,凌宁妃没来啊?」 「皇后娘娘生产,她不到场,是何居心?」 「肯定是骄傲自大。自恃是纯祯公主孙女。」 「都怪皇贵妃娘娘惯着,她才越发放肆。」 「说到皇贵妃娘娘,她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娘娘。」 蔡贵妃装模作样、环视客厅之时。匆忙足音闯入厅堂。隆青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便见一人跪在足下。是皇贵妃李紫莲。 「恭喜皇上。是位皇子。」 「是吗……!平安生下了吗。」 安心先于欢喜,涌上心头。未及咀嚼其味,不安一闪而过。 「皇后呢?没事吧?」 「没事。如今,正抱着皇子殿下。娘娘说想尽早让皇上知道,妾便速速赶来。」 「那就好。赏太医和产婆。」 「皇上稍等。妾去抱皇子殿下。」 「好……不,朕亲自去看。」 隆青冲出客厅。产房前女道士劝谏,言「产房不净,天子不应入内」,但隆青置若罔闻,闯去房中。众产婆正收拾,大吃一惊,欲平伏拜礼。隆青道句先忙,匆匆进了里间。借华灯之光奔去榻前,怀抱着皇子的尹皇后见状便慌忙欲垂首。 「别动。不必起身。」 止住褥上欲行礼之尹皇后,隆青坐上寝榻。苍白额上汗似珍珠,隆青以手巾轻拭。 「皇上看看。皇子像玉似的。」 隆青小心翼翼窥看,怀中皇子目透惊奇,望向父皇。真是奇怪。令尹皇后那般痛苦之物,竟有如此可爱面容。 「你做得很好。朕要谢谢你,皇后。」 「这都是李皇贵妃功劳。从刚开始就陪在妾身边。」 「是吗。那朕可得好好赏皇贵妃。」 「妾只是陪在娘娘身边。皇后娘娘很坚强。」 寝榻旁侧,紫莲大方微笑。 「不,我多次觉着,力气要耗尽了。觉着不行了,就要放弃了。但多亏你鼓励我……」 二女相视一笑。 「怎么了?你们在笑什么?」 「妾将昏厥之时,李皇贵妃在妾耳边说。」 ——皇贵妃娘娘这么痛苦,皇上却正悠哉悠哉用晚膳。还看月轮班的戏。 「一听正演『飞琼娘』,妾马上醒了。」 尹皇后爱戏,『飞琼娘』乃其心爱戏目。 「妾还未看过月轮班唱的『飞琼娘』。一想被皇上抢先一步,妾便觉着不甘,窝心得很。若在这里筋疲力尽,可就看不成最喜欢的戏。凭着这不甘,挺了过来。」 「原来如此。这倒是妙计。」 「这话只在这里说,皇后娘娘对皇上——」 「啊,不行,李皇贵妃!这话你得保密。」 尹皇后连忙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紫莲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皇子殿下的眼角,和皇后娘娘一模一样。」 「哎呀,是吗?」 「温柔模样和他母后毫无二致。嘴角倒像皇上。将来定是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男子。」 紫莲向着新生皇长子微笑。如对亲生之子。 「你刚想说什么?」 为令尹皇后休息,出了产房,隆青小声询问紫莲。 「妾不能说。妾答应皇后娘娘保密。」 「不告诉皇后便好。」 「请皇上别撺掇人做坏事。妾怎能背叛皇后娘娘。」 「但这不令人在意吗。皇后对朕……怎样?」 「还请您忘了吧。没什么重要的。」 「那,朕命色太监去查。」 「啊呀,太夸张了。您可别做这丢人事。」 「都怪你不告诉朕。你说,朕就送你西域的名贵染料。」 「真是可叹。天子竟贿赂妃嫔。」 「大宦官曰,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你可愿将秘密卖给朕?」 「是是,皇上。奴替皇贵妃娘娘卖吧。」 铜迷得意一笑,插言道。 「奴去查看情况时,皇后娘娘正尽情痛骂皇上。皇上这蠢货!废物!狗东西!忘八蛋!这还是轻的。各式各样骂人话,实在是不堪入耳。」 「……这是皇后说的?」 「娘娘似乎也不很懂得其中意思。想来是看戏学的。娘娘年少时,常去市井戏楼。」 这看的什么戏,大致能猜到了。 「皇后这般名副其实的贤淑女子,竟会口出恶言骂朕,真是有趣。这可让朕越发期待,轮到你时,会怎样了啊。」 「妾……吗?」 「生产之时,你会怎样破口大骂,把朕骂得体无完肤呢?」 紫莲双目连眨,朱唇绽开笑容。 「妾对巷间詈词,可比皇后娘娘熟悉,您还是别听为好。」 「不,朕一定要听。」 「这可难办了。您定会后悔的。」 紫莲苦笑,笑含几多达观。那寂寞之色,一时令隆青注目难移。 紫莲似已放弃。无论是身孕,抑或是怀抱亲生爱子。这令隆青痛心不已。有些不同于怜悯,或是罪恶之感。隆青想实现她之愿望。想看看为人之母的紫莲,那满是慈爱的微笑。 直至崇成年间初,每逢十月,皇上行幸历代皇帝心爱之避寒地,累山。其时不止后妃皇族、高位高官,亦有周边诸国朝贡使节团随行,阵仗甚大。其于佳绝温泉所度如梦般数夜,一切开销,出自天子所有之金花银。累山行幸耗费莫大宫廷钱财,实乃历代皇帝头痛之因,至崇成朝终于废止。 虽无缘汤烟之梦,但朝贡使节团一如既往,享优厚招待。外朝设宴之盛况,种种游戏,一展大凯之富饶,与传统之文化,令远道来朝之异邦人,耳目为其倾倒。 今夜亦庆皇长子降生,于铁绀色夜空之上,放飞烟火。列席者皆于宴之盛时,走出正厅,行至广场。 「皇上,凌宁妃说想拜见鬼渊晋王。」 行万福礼毕,紫莲开口道。 隆青身旁,为一肤色浅黑之健壮青年——鬼渊晋王,凌炎鹫。身着之衣为龙狮相瞪之锦袍。袖口立领皆绣精致纹样,左右腰至足边切痕以白貂毛皮镶边。腰缠蹀躞带,上垂香囊鱼袋、饰刀诸物。白金长发复杂编结,垂于背,头戴一黑橡色貂帽。 「凌宁妃是晋王的同胞妹妹啊。兄妹多年未见,随便谈吧。」 「谢皇上。」 炎鹫双拳相合,行鬼渊式揖礼拜谢。目送隆青离去,紫莲向凌宁妃招手。凌宁妃独立于貔貅青铜像之侧,忽地绽开笑颜,女郎花色双袖如蝶翅翻舞,飞奔前来。 「阿兄!」 凌宁妃以飞扑之势,抱紧炎鹫。 「你还是这样毛燥,阿孋。父王还说,你进了凯帝后宫,该成了个娴静妇人,可你真一点没变。」 以健壮双臂稳稳接住妹妹,炎鹫快活笑道。 「内心姑且不论,模样倒是成熟多了。出落得如此标致,我都不认识了。」 「真的?都认不出是我了?」 「嗯,丝毫不认得了。直到你向着这边飞跑。」 二人以凯语交谈。除特定场所,宫中禁用胡语。 「不过,真令我大吃一惊。你穿凯衣装,居然如此合适。」 「是皇贵妃娘娘为我挑的。你看,连鞋都是凯式的。好看吧?」 凌宁妃提起玉虫色长裙,露出冬蔷薇刺绣绣鞋。 「这可不体面,妹妹。不能给夫君之外的男子看自己的双足。」 「这有何妨。虽说是男子,但也是我阿兄啊。」 「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要好兄妹,也该知男女有别。」 「真麻烦。别讲宫师的大道理。」 「宫师若是在这里,看见你抱住晋王,早就火冒三丈。众目睽睽,该谨言慎行。」 「是是。」凌宁妃不耐烦般放下裙摆。 「家妹不懂礼仪,实在令人羞愧难当。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凌宁妃很是彬彬有礼。是大凯规矩有些过严。说实话,我也觉着麻烦,但毕竟皇宫眼目众多。」 「确实。我入朝这些日子,总觉着拘束。仿佛处处受人品评,一举一动僵硬如木人。」 「还望您不会觉着不舒服。大家,都兴致勃勃,想一睹晋王尊容。选作幸容公主驸马的异国太子,是何等玉树临风,简直成了议论之中心。」 为凯与鬼渊两国修好,朝廷决定下嫁公主。新郎为下代鬼渊王凌炎鹫。选女虽一波三折,但最终选中了幸容公主高妙英。 年二十一,与二十五岁之炎鹫般配;泼辣性格适于草原生活;善骑马;未婚夫去世已过三年,考虑上诸原因,得此结果。提出下嫁之时,幸容公主很是苦恼,但由李太后说服,决意远嫁异国。 「阿兄运气真好!幸容公主长相漂亮,人又极好。长于马术,又善弄弓矢。虽然公主说最近未去狩猎,水平或有下降,但似乎将参加来月之游猎。我也要出场,与公主竞争。今天无法为你介绍,实在遗憾。公主刚派人来报,说本该来赴宴,但突发急病,无法出席。她说一直想见阿兄。因为我说阿兄是鬼渊第一美男。虽想帮你画幅肖像,但我不擅绘画对吧?会弄出和阿兄天差地别的怪东西。阿兄你画得好,可愿为幸容公主画幅自画像?」 听着凌宁妃喋喋不休,紫莲与惜香彼此相望。 约莫二月前,宫中管马之御马监禁止凌宁妃入马场。其理由为,凌宁妃日日乘马,马乏累不堪。自然,这不过权宜之计。是紫莲欲笼络人心。 凌宁妃最爱骑马,受此禁锢,恼羞成怒,欲向隆青哭诉,言自己受了不当待遇,但本该为其传话的铜迷,单单厚颜无耻收了贿赂,对其所托之事敷衍搪塞,置若罔闻。又与其他后妃素无交情,无人可与之商谈,结果只能拜托紫莲。凌宁妃窘迫一般到访芳仙宫,紫莲一如失和之前,对其盛情款待,言将助她。 「正好我也想试试骑马。你教我吧。」 以教骑马为借口,带凌宁妃去了马场,正好碰上幸容公主。自未婚夫意外坠马而亡以来,幸容公主拒马于千里,但既决意嫁去鬼渊,便欲再与马亲近。 凌宁妃与幸容公主意气相投,紫莲由二人共授骑马之术。骑马比想象中困难,但紫莲预料,幸容公主与凌宁妃将成无二之密友。如今几乎日日相伴至马场。甚至令人感叹,二人居后宫至今,竟毫无瓜葛,实在不可思议。 「这样吧。我画幅自画像,公主也画幅自画像。」 「互换自画像啊!这主意真妙。但幸容公主可有绘画素养?希望别像我一样。」 「不问出色与否。我想要公主亲笔描绘之物。相较于宫廷画师所绘,更能传达出公主的品格吧。」 「也是。我去问问幸容公主。她肯定乐意。」 貌美兄妹相视一笑之时,地动山摇般巨响震彻四方。 「阿兄,快看!烟花开始了!」 凌宁妃若白兔般蹦跳,手指夜空。可爱鲜红指甲前方,火焰之花若绞缬纹样,彩饰蓝地,大小参差,飞绽而凋散,凋散而飞绽。 醉心于烟火的凌宁妃身侧,兄长正望着别的什么。悲凉视线前方,为兴致勃勃、与异国众女共赏烟火之尹皇后。 连接外廷内廷之银凰门。朱漆大门之上,金凰张翼,红泪沾染。后妃侍妾囚于后宫,扒扶冰冷紧闭之门扉,两泪涟涟。沁渗怨泪之大门不时尖声吱呀,高谈一众美女之悲叹。 已是掌灯时分。银凰门浸染夕照,张开大口,轧轧若悲鸣。 先入门者,为二十四宦官肩担之龙辇。今上端坐椅上,身旁跟随皇帝掌事太监易铜迷。龙辇之前,手捧球香炉之宦官陪侍,龙辇之后,手持伞盖及翳之宦官附从。龙涎香飘扬而起,长长行列最末,有一人身姿,着青花补服,置身此地,实属格格不入。此乃翰林院侍讲,杨忠杰。 能穿银凰门之男子,寥寥无几。以今上为首,天子祖父无上皇,天子之父太上皇,又极少部皇族及后妃亲族,仅此而已。 忠杰非金枝玉叶,又非皇族外戚,穿银凰门乃重罪,堪与私通匹敌。本来,单单接近银凰门,即会令人无端生疑。然今日,不受任何盘问,吞入凤之口。因今上特许其随行。 寸刻之前,忠杰登晓和殿。 「罪臣杨义之,请皇上严罚。」 「杨侍讲,你这话什么意思?」 忠杰刚登殿,便瘫倒般拜伏在地,头上,降下疑惑玉音。 「臣犯下滔天大罪。死亦难赎……臣将可假作有孕之药,献给了皇贵妃娘娘。」 「假作有孕之药?为何献那种东西?」 「是皇贵妃娘娘要的。」 「不可能……你难道想说,皇贵妃要假装有孕,吸引朕注意?」 「不,皇贵妃娘娘求药,非为自己。是欲陷害其他妃嫔。」 「其他妃嫔,谁?」 「恕臣冒昧……听闻许丽妃娘娘,如今正有身孕。」 「莫非,你想说许丽妃身孕是皇贵妃设计之伪装?」 「恐怕确实如此。」忠杰答道,模样令人生厌。 「暗中下药,令其伪装怀孕,其人亦不知情,事后再亲手揭发此事,陷其为罪人……皇贵妃娘娘策划如此可厌之奸计。又命臣……为虎作伥。」 「你为何对皇贵妃唯命是从?不会,是念着旧情吧?」 「岂敢岂敢。臣乃匹夫,不配为皇贵妃娘娘夫君。夫妇之缘如同子虚乌有。旧情之类,胆敢出口,都是不自量力。」 「那,你为何轻易听从皇贵妃之命?」 「……臣是被威胁的。说臣若不从,便揭发臣杀害祖父之罪。」 忠杰浑身震颤,模样夸张。 「臣之祖父十年前成了不归客,但皇贵妃娘娘说,祖父之死乃臣计谋。自然,绝无此事。杀害祖父——还是卧病在床的祖父,那是夷狄禽兽之行。臣虽为不肖子孙,无祖父那般才智德行,但还是懂得纲常人伦。臣敬仰祖父,尽孝于前,但从未希求祖父之死。」 「若你问心无愧,便无屈服于威胁之必要吧。」 「起初臣并非唯唯诺诺听命。自然是斩钉截铁拒绝。参与欺君罔上之奸计,实乃愚蠢之行,玷污家族声誉。但……因违逆皇贵妃娘娘,发生了可怕之事。内人加氏死产,直接……」 他做出忍泪模样,双肩颤抖。 「你说妻之死乃皇贵妃所为?可有证据?」 「并无证据。实在可恨。是皇贵妃娘娘暗示。说,这下你明白了吧……较之违抗,遵从才是上策,老老实实听话……臣有四个儿子。一想或将危及犬子之身,除顺从皇贵妃娘娘之外,臣别无选择。」 「朕明白你染指恶事的理由了。但这不奇怪吗?皇贵妃为何指示于你?区区一两服秘药,派人去寻,不就能轻而易举弄到吗。」 「非止此次之事,娘娘说,今后要永远利用臣。以准备秘药为开端,令臣无法背叛……」 「臣实在羞愧难当。」他以挤拧般声音说道。 「臣惜子之命,辜负皇上信赖。罪该万死。恳请皇上,严正裁决……犯罪逃罚,罪上加罪——」 忠杰拜伏于地,头上响起敲叩玉案之音。 「你之罪稍后再论。必须先处置皇贵妃——若你所言为真。」 「臣撒这种谎,亦于臣无益。一切均为事实。」 「事实与否,朕眼见为真。铜迷,摆驾后宫。」 「带上太医如何?毕竟要调查秘药。」 「啊,确实。是谁诊出许丽妃身孕?」 「是主治的费太医。」 「单有费太医不可靠。再叫上盛太医。必要细细诊察。」 今上猛然站起。一挥龙袍之袖,欲步出书房。 「干什么呢。你也来,杨义之。」 「可臣进后宫……」 「朕准你。得要你当堂作证,试探皇贵妃可有撒谎。」 于是忠杰过了银凰门。风挟六花,呼啸之中,龙辇行于红墙路。终于一行人停至芳仙宫门前。大门之外,若鸟集鳞萃,停列数座华辇。众妃嫔似已齐聚。 今上下了龙辇,穿过大门。忠杰随今上数步之后,跨入外院。刚入垂花门,便见跟随皇贵妃之太监削虚兽前来迎接,似是得了部下通报。 「皇贵妃在哪?」 「娘娘在客厅。诸位都来了。说是许丽妃娘娘身孕乃误诊……」 「果然吗。」今上丢下这话,快步走过游廊。 「你这恶毒女人!!」 铜迷部下欲拉开客厅门扉之刹那,一声冰冷断喝刺破双耳。 「竟给妾下药,让妾假装有孕,想着事后揭发真相,给妾定罪!若非心如禽兽,怎能做得出来!」 「别说了,许丽妃。」 「皇贵妃娘娘看着妾空欢喜,暗自窃笑!想必很是滑稽吧!明明并无身孕,还开什么贺宴!让妾沦为天下笑柄!受了染坊归宗老女陷害!」 「话说过分了。冷静些。」 今上走入客厅之时,许丽妃正要扑去,殴打紫莲。若无蔡贵妃安柔妃拼力阻止,恐将再闻耳光之声。 「拜见皇上。」 妃嫔皆站起,挥拂鲜艳衣袖,行万福礼。今上命其平身,众妃嫔道谢,抬起花颜。 「皇上!求您惩办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跑跳着奔向今上。注意到这边,蹙起峨眉。 「这儿是后宫。杨侍讲怎么来了?」 「朕要他作证,带他来的。」 「作证是?」 「说这之前,先说说现在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上于方才紫莲所坐之椅坐下。紫莲坐在旁侧。客厅之中,费太医已在场,似是得召前来。 「妾之身孕是误诊。」 许丽妃以孔雀纹样手巾,擦拭光润眼角。 「上月,太医诊出妾已有一月身孕,妾欣喜若狂,可今早上,那个……寝衣脏了。妾大吃一惊,以为是皇子出了事,连忙去请费太医,结果说是月事。妾追问是何情况,太医说,怕是正服用停经之药物,妾挨个审问瑶扇宫奴婢,女官莺儿招了。」 许丽妃向侧侍内监丢个眼色。内监走出客厅,随即归来。略带粗暴抓其手臂,带上一年轻貌美女官。 「莺儿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将假孕之药混入妾餐食中。据说那药连服七日可停经,现出身孕征兆。」 「若一直服药,为何月事又来了?」 「八日前,莺儿害了病,不再管膳,无法继续下药。想来是因此药效中断,费太医这么说的。」 许丽妃满目憎恨,瞪向紫莲。 「妾立刻前往芳仙宫,质问皇贵妃娘娘。可皇贵妃娘娘不承认,妾便在芳仙宫四处搜寻。结果,在皇贵妃娘娘书房,寻出了和那药一样之物。」 许丽妃女官手捧方盆上前。盆上有二彩漆小盒。 「荷花纹盒是皇贵妃娘娘的,蝴蝶纹盒是莺儿拿着的。妾让费太医查过,二盒中物一模一样。」 「费太医,许丽妃所言可是事实?」 「是。千真万确。」 费太医一副驯顺神情,点头之时。忽听得咯咯笑声,声若鸣铃。 「你笑什么,皇贵妃。」 「妾在笑费太医。太医院竟有此等庸医,实在令人喷饭。」 紫莲手戴指甲套,遮覆嘴角,掩住弯作月牙形之红唇。 「这是苏枋——苏木。活血化瘀,调理月事,但无法假装有孕。毕竟,是通经之药。」 「不。方才臣调查之时,毫无疑问是西域产的黄棘。」 「啊,是吗?那,麻烦你再看一遍。」 费太医拿起荷花纹小盒。揭盖,嗅赤朽叶色粉末之味,又以指尖捏起一点品尝,重重点头。 「……确实是苏木。」 「你看。机会难得,盛太医也看看吧。」 盛太医同样查看盒中之物。 「是苏木。」 「以防万一,也确认一下那盒吧。」 盛太医拿起蝴蝶纹盒。揭盖,慎重调查内容之物。 「这是西域产的黄棘。中原产黄棘不会停经,但西域产者可以。无论何种黄棘,皆可现疑似滑脉之脉象,可误诊为妊娠征兆,但黄棘本来,为避孕药物,常用恐致不孕……」 「你说什么!?」 许丽妃尖声高喊,看向那边。 「莺儿!你,竟让我喝这种东西!来人!砍了莺儿双手,扒了她脸皮!!」 「冷静。」紫莲从容不迫,安慰道。 「盛太医。常用多久,会致人不孕?」 「与体质有关,但大约半年至一年以上。」 「看兰室注,许丽妃月事八月犹正常。月事停止为九月之后,被下黄棘约一月半。太好了,妹妹。」 后妃侍妾月事由各宫详细记录。此记录称兰室注。 「哪里好了。光是被下了避孕药物,便觉着心惊。」 许丽妃发泄焦躁般叩敲茶几。 「但是,好奇怪啊。为何皇贵妃娘娘盒中为苏木,莺儿所持者为黄棘?莫非,给莺儿下命者并非皇贵妃娘娘?」 「不,就是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当着奴婢的面,从荷花盒中取出一半粉末,放入蝴蝶盒中!」 「那为何盒中之物不同?」 「是为逃避追查换了吧。」 「怎么证明?」 见紫莲微笑,莺儿仿佛喉遭割断,哑口无言。 「臣来证明。」 全员视线集中于忠杰。 ——内容被换是意料之中。 紫莲这女人狡猾。早料她会动些小手脚。故意让人搜出小盒,以其中苏木为证,自诉清白。 ——但,即便换去盒中之物,亦不改收受我小盒之事实。 「臣在乞巧节之夜,将装在荷花纹小盒中的黄棘,献给了皇贵妃娘娘。」 「我可没印象。」 「请您别撒谎了,皇贵妃娘娘。您自臣手中接过盒子,还说『看来不只用于自己,还能别有他用』不是吗?」 「你是记错人了吧?」 「娘娘是要装糊涂到底啊。那皇上请看,荷花纹盒底,该有一黑漆喜蛛纹样。」 「铜迷。」今上招唤易太监。易太监一点头,拿过荷花纹小盒。压住盒盖翻过,怪讶般琢磨。 「哦?喜蛛是这形状的?」 「朕看看。」 今上拿过易太监手中小盒。看看盒底,带几分野性之眉高挑。 「杨侍讲,这是喜蛛吗?」 望月形盒底转向这边。其上描绘之物,为架于天汉旁侧之乌鹊桥。 「这小盒是继母赠妾之物。期求皇上驾到,绘了乌鹊桥。妾月事不调,故用来盛放通经之药。」 「不可能。」忠杰面带愠色。那盒子是忠杰交与紫莲之物。彩漆所绘之荷花纹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调换之物,非止内容……? 喜蛛与黄棘,乌鹊桥与苏木。一切皆被调换。 「怎么回事,杨侍讲。你口中什么给皇贵妃的黄棘在哪?」 「……这。」 有种危险预感。仿佛张机设阱,却堕其术中。 「话虽如此,也真是奇怪。费太医为何会认错苏木黄棘?苏木黄棘有那么像吗?」 「外观与气味十分相像,确易误认,但尝味即可简单区别。苏木味甘,黄棘发辣。」 盛太医淡然答道。紫莲缓缓望向费太医。 「费太医,你身为太医,连甜辣都分不清?」 「……万分抱歉,皇贵妃娘娘。是臣未看清楚,妄下断论。」 「真的吗?你,不会早知这小盒中是苏木吧?」 「您,您这是哪里话。臣从未见过这盒子——」 「即便是从未见过,也可从某人处听说。这么说来前天,发生了件怪事。我啊,每日增补盒中苏木,使其分量不变,但前天却少了一些。这可怪了,我服用后总是马上补齐。莫非,是有人偷了?」 紫莲轻蹙柳眉,抬头望向身边削太监。 「前天,我在芳仙宫招待了位妹妹,是谁来着?」 「是许丽妃,皇贵妃娘娘。」 「是啊。我让许丽妃看看新染的绢缎。」 「您、您意思是妾偷了苏木!?」 「你一直与我说话,想来没有偷的机会。但,你身边的宦官如何?说话之间,少一个人也不会注意。毕竟,你带着大批美貌童宦。我说,虚兽。那日,跟随许丽妃的童宦可有接近书房?」 「奴在靠近书房的游廊见着了纤云。搭话一问,说是更衣回来途中,迷路了。」 宫中去净房称更衣。童宦净身时日尚浅,易失禁,为防令主人不快,许其频繁小解。 「纤云是谁?」 「……是、是奴,皇贵妃娘娘。」 许丽妃身旁童宦走上前来。是一十岁左右美童。 「苏木是你偷的吧?」 「……不、不是,奴……」 「你不说实话,就让虚兽审你。虚兽是角太监亲传弟子,深受色督主熏陶。与我这外行不同,深谙审讯诀窍。」 「皇贵妃娘娘放心。奴定让他老实交代。」 削太监投来尖锐视线,纤云见此,遭弹弄般打个激灵。 「奴、奴偷了!奴奉命去偷荷花纹样盒中之物……」 「奉谁的命?」 「……许、许丽妃娘娘。」 「别说鬼话了!我没下过这命令!」 「也不知是谁说鬼话。」 蔡贵妃玩弄着指甲套,似是觉着无聊。 「这骚动岂非你自编自演?假作遭皇贵妃娘娘陷害,欲得皇上哀怜?」 「明知或致不孕,怎会自编自演喝下避孕药物!」 「哎呀,不孕须至少服用半年以上吧?你只服了一个半月。想必是调控好了吧。」 未等许丽妃还嘴,便接句「再说」。 「看你早对皇贵妃娘娘不满。屡屡打死奴婢,受娘娘谴责,怕是积怨颇深吧?」 「没错!许丽妃娘娘对皇贵妃娘娘怀恨在心,扬言总有一天,要将她除掉。娘娘说,若令自己被下避孕药,既可博得皇上同情,又可嫁祸皇贵妃娘娘——」 「纤云!你怎能撒谎陷害主子!?忘恩负义!」 「奴、奴只是实话实说。」 「总之,是许丽妃操纵费太医和纤云,惹是生非?」 「是。」纤云点头道。费太医跪下,叩首于地。 「万分抱歉。臣是受了许丽妃娘娘威胁,迫不得已……」 「我没威胁你!别撒谎!」 「争吵也是徒劳。皇贵妃娘娘,后面就交给宫正司吧?」 「此前朕想问个清楚,杨侍讲。你为何口吐妄言,称曾交与皇贵妃黄棘?也是许丽妃指示?」 遭今上目光贯穿,忠杰身躯瘫软,拜伏在地。 「万分抱歉,皇上。臣与费太医一样,受了许丽妃娘娘胁迫……」 「撒谎!我与你从无瓜葛!」 「纤云、费太医、杨侍讲。三人皆称是奉你之命。还是别做那难看辩解,认罪求饶才是。」 「三人成虎,蔡贵妃。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将优雅斜倾之盖碗放上茶几,紫莲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让宫正司彻查一切妃嫔宫殿吧。」 「您是说黑幕如今仍私藏黄棘?不可能吧。」 「证据未必只是黄棘。或许能搜出黑幕与走狗往来信件、交通之物。」 「岂非只需搜查瑶扇宫?毕竟受疑者只有许丽妃娘娘。」 「这不公平,安柔妃。许丽妃也许同我一样,是遭人嫁祸。调查全员,才算公正。」 众妃嫔纷纷相视,面露不满。 「我明白各位心情。谁也不愿自己住处被人翻乱。但更不愿因何人谋算,蒙冤受屈吧。为证明自身清白,望各位配合宫正司搜查。」 「若什么也没搜出,又该怎样?」 素贤妃若无其事问道,紫莲嫣然一笑。 「那才好。证明各位妹妹并无二心。您觉着如何,皇上?若搜查各宫无果,此事就告一段落?」 「皇贵妃娘娘!您意思是不揪出给妾下避孕药的幕后黑手!?」 「揭发真相未必是最佳之途。毕竟未出大事,还是莫要冲动,处事从容。像你这般年轻美丽,想必不日便将有孕。」 许丽妃言犹未尽,紫莲置之不理,看向今上。 「皇上,您看如何?」 「不可。非止宫正司,还须令东厂调查。」 「后宫案件归宫正司管辖。」 「无论化妆盒之案,抑或素贤妃之事,宫正司均未能解决。这次用上东厂。铜迷,传令色太监。搜索瑞明宫以下,所有妃嫔宫殿,查是否有可疑东西。以及,搜查结束之前,封锁芳仙宫。众妃嫔不得外出。」 色太监参见今上,已是一个时辰后。 「可有搜出可疑之物?」 「搜出了这个。」 色太监递上一彩漆小盒。易太监接过,奉与今上。 「已令几位太医看过,盒中乃西域产的黄棘。」 几重朱漆之上纹样,为出淤泥之荷花。 「这不就是……杨侍讲说的,交与皇贵妃的小盒?」 今上将盒底示与众人。小巧赤色望月恰嵌今上掌中,表面着一黑漆喜蛛。 ——怎么会。 忠杰如同从头到脚泼盆冷水,蜷缩抖瑟,动弹不得。本该在紫莲身边的盒子。竟从芳仙宫之外宫中搜出。 「从哪搜出的?」 「瑞明宫的化妆殿。」 众妃嫔视线集一身,蔡贵妃面色发青,双颊僵硬。 「……怕是弄错了吧?妾不知道那东西!」 「弄错了?铁证如山!蔡贵妃娘娘与杨侍讲暗中勾结!给妾下避孕药,算计着嫁祸皇贵妃娘娘吧!」 「不要无事生非,许丽妃。这种东西,做手脚轻而易举。定是有人欲陷害我,故意藏在瑞明宫。」 「没错,皇上。臣将这盒子交与皇贵妃娘娘而非蔡贵妃娘娘。怕是皇贵妃娘娘命人做了个一样的,在仿品底部描上乌鹊桥纹样,又在其中放入苏木,置于身旁。同时为嫁祸蔡贵妃娘娘,将真品藏于瑞明宫。证据便是,皇贵妃娘娘之盒与瑞明宫搜出者一模一样。皇贵妃娘娘尊堂所赠盒子,怎会与臣献上之物毫无二致——」 「毫无二致?哎呀,杨侍讲。你再好好看看。」 紫莲指向小几之上荷花纹盒。盒盖紧闭,厚重朱漆上所刻者——为一萼生二花之并蒂莲。 「你盒上为单朵荷花,我盒上为并头荷花。硬说毫无二致,岂非有些牵强?」 「……不可能!方才皇贵妃娘娘盒上也确为单朵荷花!定是趁东厂搜查之际换了!」 忠杰环视客厅众人。 「诸位该也看见了。刚刚皇贵妃娘娘盒上并非并头荷花,而是单朵荷花。是臣准备之盒的仿品,不是吗?」 众妃嫔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刚刚真是单朵荷花?」 「这……不知道啊。刚也没细看。」 「请您好好想想。是与这一模一样吧?」 忠杰持瑞明宫搜出之小盒,拿与各位查看。几乎逐一摆在妃嫔鼻前,但皆反应迟缓。 「皇上应该知道吧。您拿到手中看了。」 「朕只看了盒底。盖上纹样,并未细看。」 「那,请您搜查芳仙宫。该能搜出纹样与这盒相同之物。皇贵妃娘娘先使人搜出单朵荷花之盒,证明其中为苏木,底为乌鹊桥纹样,给人先入之见。再趁东厂搜查瑞明宫之时,与并蒂莲盒调换,即便被指与臣献上者相似,亦有托辞。若能从芳仙宫搜出同样单朵荷花小盒,便可揭发皇贵妃娘娘奸计。所谓母亲所赠,纯属无稽之谈。皇贵妃娘娘据臣之盒,耍了花招。否则,不奇怪吗?盒子该各有其制作来历,色形、大小、纹样完全相同,根本不可能——」 「杨侍讲。」 峻严帝音震彻客厅。 「你是让朕相信你?相信欺瞒朕的你说的话?」 忠杰哑口无言。仿佛咽喉刺入刀锋。 「你说受皇贵妃娘娘威胁,交上黄棘,但此言为虚。又改口说是受许丽妃威胁,但黄棘自瑞明宫搜出。真相到底如何?幕后之人是皇贵妃、许丽妃、蔡贵妃,还是另有他人?」 「是皇贵妃娘娘。臣向天地神明发誓,臣说的都是事实。」 「搜查芳仙宫,定能找出单朵荷花纹盒吧?」 「一定可以。但,除了各房间,还要搜身奴婢。毕竟可能由宦官或女官藏匿。」 「色太监,彻底搜查芳仙宫。包括奴婢之物。」 这便可终结紫莲命运。他如此坚信。 「并未找到。」 色太监向今上报告之时,忠杰情不自禁,大叫「不可能」。 「定在某处!盒子不会凭空消失。对了,请为皇贵妃娘娘搜身。或许是娘娘自己藏着。」 「搜查皇贵妃。」今上下命。色太监将紫莲带往别室,随即归来。 「娘娘身上并无盒子。」 「……若非皇贵妃娘娘,该是易太监。易太监是有名的铜臭宦官。可能被皇贵妃娘娘收买,藏了盒子。」 今上下命搜查易太监,但还是一无所获。 「那是妃嫔之中有皇贵妃娘娘帮凶。或是各位娘娘身边之人。自以为不会受调查……」 后续之言擦搓咽喉。耳畔血潮汹涌。 不是还有一个吗。绝对无法调查之人。 「谎还没撒够吗!」 今上将小盒摔向忠杰。小盒重重砸在忠杰胸膛,赤朽叶色粉末四散,滚于鸳鸯纹织绣绒毯。 「朕照你说的,搜了芳仙宫,可一无所获。查了皇贵妃,又查了铜迷,也没查出什么盒子。这次又说搜查众妃嫔。说妃嫔奴婢可疑。朕到底要听你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 「够了。」帝言重重砸下。 「色太监,拉他去午门。」 九阳城正门——午门。拉去此处意味着。 「皇上饶命!只求别把臣……!」 忠杰瘫倒般扣头。垂伏之面庞滴下油汗。 ——这是要处我廷杖……!? 皇帝与朝臣等同父子。触怒皇上,将受杖打。此即名为廷杖之刑罚。此酷刑未明记于律令,归司礼监掌管,锦衣卫校尉行刑,众多官僚旁观。 幼时即受人尊崇,赞为神童,名列三魁之杨忠杰。将听宦官号令受痛打,皮开肉绽骨碎,当街示众吗。 「朕没空听你狡辩。赶紧带走。」 「皇上!求您慈悲……!臣只是受人利用——」 「等等。」 美声凛然,若指拨琴弦,响彻堂中。 「杨侍讲愚不可及,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但他迄今为止为圣上尽忠,亦为事实。妾以为,廷杖是否太过苛酷。」 「你也太宽宏大量了,皇贵妃。」 今上看向身旁所坐之紫莲。 「这人执意弄虚作假,欲陷你为幕后黑手。为何还要护他。不会,是旧情未了吧。」 「妾考虑的不是杨侍讲,而是皇上。单单为证明一妃嫔清白,即处朝臣杖刑,恐将玷污天威。」 紫莲自椅子站起,挥拂龙胆色衣袖,跪于御前。 「请皇上三思。莫为妾之流,受万民非议。」 「起来吧。」今上下命。看紫莲归座,又俯视忠杰。 「朕虽不乐意,但看在皇贵妃面子上,免了你廷杖。」 「谢皇上圣恩。」 「你该感谢皇贵妃。而非朕。」 「衷心感谢皇贵妃娘娘。」 忠杰向着紫莲拜伏,头上降下冰冷帝音。 「行了,杨侍讲。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你背后之人是谁。若你还狡辩,说是你一人所为,将是何下场,你心里清楚吧?」 忠杰犹叩首,咽下一干笑。 ——真是场大丑剧。 今上造作一般摆出盛怒之态,令紫莲维护忠杰。忠杰因紫莲恩情,免于廷杖,便无法再称其为幕后黑手。否则只会被拉去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饱尝屈辱。故忠杰只得如实相告。明知正中今上的——共紫莲的下怀。 「回皇上。臣献与皇贵妃娘娘黄棘,为……」 ——啊啊,真令人反胃。 为何。到底为何,让这可恨女人,活到了今天。 「……虽不尽如人意,但就初学者而言,还不错吧。」 隆青抬头仰望晾于天篷下之轻罗。 轻罗为夹缬染。夹缬乃以二雕有花纹之木板,夹住轻薄布料,自其中一木板背后小洞注入染料。紫莲已事先警告,此染法需熟练技巧,非外行轻易尝试之物,但他尝试较简单之绞缬蜡缬,皆大获成功,便决心挑战。 结果难称尽善尽美。许是染料加注过多,或是夹压手法过松,染色不匀之处甚多,到处是丑陋色渍。 「因为您选的木板,纹样太复杂。明明还有更简单的。」 「朕喜欢这纹样。吉利。」 隆青所选木板纹样,为葡萄树下相对双鹿。葡萄表富贵长寿、子孙繁荣,双鹿表偕老。但至关重要之轻罗上纹样,与木板迥然相异。硕果累累之葡萄一颗颗破碎爆裂,团成一紫红色大球体,相对之鹿肥头大耳,如长角之野猪——不,几乎形似妖魔。 「不愧是你。染得清晰又漂亮。」 紫莲之作晾在旁边。全然不似相同纹样木板染出之物。成品出类拔萃,图案一清二楚,现出鲜艳葡萄树与落栗色双鹿。 「您若喜欢,就献给您。」 「是吗。那,作为回礼,把朕的杰作送你吧。」 「啊,好高兴啊。多谢皇上。」 紫莲笑着行万福礼。 隆青对紫莲这手工活发生兴趣,是在约莫三月之前。 偶然得了空闲,白日信步至芳仙宫,便见紫莲正做绞缬。单单将绢绸各式各样绑扎,便可染出纹样,隆青看着有趣,也想自己试试。紫莲细致周到,教其入门。许是因此,他虽为外行,但做得甚好。隆青尝到甜头,又试套染。加叠各色,生出全新色彩之愉快,令其贪心不足,皆欲试之。以同样要领挑战臈缬,染出吉祥字。虽不及匠人之技,但饰于自家屋室,毫不逊色,令他越发来了兴致。 但夹缬与迄今所学之染法大不相同。逐一注入染料之烦杂作业,令其束手无策。 「看来学会夹缬还需时间啊。朕拜你为师吧。」 「妾的指导可是很严格。您若不介意,请便。」 「但看你至今为止还颇宽厚?」 「因为,您还不是妾徒弟。妾对弟子,是名严师。」 「还请你手下留情。」 「这个呀。得看皇上了。」 看着小阳春之日中微笑的紫莲,先前那骚动仿佛子虚乌有。 「臣向皇贵妃娘娘献上黄棘,是奉蔡贵妃娘娘之命。」 杨忠杰在众人面前招认,蔡贵妃自会主张清白。但她主张为何,不成问题。得到搜查瑞明宫之口实,足矣。 三月前,紫莲向隆青道明忠杰赠其“西域秘药”之事。 「定是何人圈套。妾先不动声色,稍作观察。」 确认盒中之物时,她瞬间看出,那是黄棘。 「杨忠杰疏忽了。以为妾一无所知。」 为忠杰之妻时,紫莲被下了黄棘。 「妾被休后才知道。回娘家之后查出有孕,妾到杨家商谈,但被轰了出来。其实那日傍晚,妾又去了杨家,暗中听见杨忠杰与姬妾说话。」 「那女人不可能怀孕。」忠杰嘲笑道。 「这三年,她一直服黄棘。早怀不上了。」 紫莲常用之温经汤中,掺了中原产的黄棘。 「一查黄棘为何物,妾愕然失色。遵照指示喝了汤药,却总无身孕,妾还对主治大夫毫不生疑,真是愚蠢。」 主治大夫收了忠杰贿赂。 「休妻数月前。妾见侍女举动可疑,一问,说是偷了妾的药出卖。若公之于众,他将受严罚,妾便帮其压下。反正夫君不来寝室,妾也几乎放弃了身孕,便瞒着主治大夫,不再服用温经汤。」 那晚,忠杰烂醉如泥,进了平日从不靠近的正妻房间。似是将其误认作爱妾。想来是那日,得了身孕。紫莲若无其事般讲道。 「杨侍讲精于算计。妾今为妃嫔,他不会不事先策划,无后盾支撑,就与妾接触。背后定有何人操纵。」 紫莲将荷花纹盒中之物,换成了苏木。 「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认为妾对圈套毫无警戒。该已预测到,妾会换去盒中之物,对黑幕反将一军。」 故意将绘有喜蛛之盒藏于书房。结果纤云潜入,寻到荷花纹盒,偷去其中一些。那时,他该确认过盒底纹样为喜蛛。 「妾令虚兽部下跟踪,发现纤云悄悄进了瑞明宫。」 纤云曾遭许丽妃痛打,对其积怨颇深,倒戈投向蔡贵妃。 「想来是蔡贵妃操纵杨侍讲,但二人究竟有何关联?」 「加首辅失势之后,杨侍讲欲巴结蔡首辅、许大学士。不过,蔡首辅对其无故生厌。因其肮脏银钱之流言不绝。」 蔡首辅乃大名鼎鼎清廉高官,有如泥中莲花。 「但,这是他表面之相。东厂推断,蔡首辅与其节俭名声相背,常行不正敛财,据此暗中搜查。这老狐狸总不露尾,但与杨侍讲之奇妙关联,开始浮出水面。」 巨额受贿遭人密告,自义昌帝时代起统率内阁的加首辅倒台。看似因此事断绝发迹之途的杨侍讲,正是将岳父逼至免官的罪魁祸首——东厂做此结论。 「正妻加氏善妒,屡次三番杀其爱妾,岳父频繁责骂,斥其过分流连青楼,忠杰对加氏父女怀恨在心。因生活放荡,错失侍讲学士之升进,似是决心背叛之契机。杨侍讲与岳父政敌蔡大学士私下联手,助其除去加首辅。报偿定是加官进爵,但加首辅罢免之后,随即飞黄腾达,将令人疑其牵涉其中,故先将此事推延。」 加首辅失势之最大获利者,乃其后任蔡首辅。 蔡首辅与杨侍讲表面并非亲近,但本该与岳父一同逐出朝廷的杨侍讲,如今仍留任翰林院;加首辅失势后,杨侍讲手头异常宽裕,此类诸事,定事出有因。 果然,杨侍讲向圣上密告,言受紫莲胁迫,与之黄棘。听闻盒中为苏木,亦毫不吃惊,欲以盒底纹样,陷害紫莲。 「拜托睿德王真是托对了。做得极好。」 紫莲请托睿德王,仿盛黄棘的荷花纹盒,制二小盒。其一为单朵荷花,另一为并蒂莲。底部纹样均为乌鹊桥。睿德王成品之出色超乎想象,令隆青惊叹不已。以及乌鹊桥乃睿德王侧妃条静妃所绘。许丽妃闯至芳仙宫大吼大叫,紫莲令其发现单朵荷花之盒,当着杨侍讲的面,令费太医验查内容之后,与并蒂莲盒调换。 早料到杨侍讲发觉调换,会再行追究,故将单花之盒交由隆青保管。蔡贵妃携众妃嫔到访芳仙宫,底绘喜蛛之真品荷花纹盒代之,藏入无主之瑞明宫。 瑞明宫奴婢不堪东厂鞫讯,坦白此事为蔡贵妃指使。非但如此,后宫频发之妃嫔侍妾流产死产,皆为蔡贵妃操纵。蔡贵妃女官不止一次,甚至两次向安柔妃下毒。 隆青废去蔡贵妃之位,打入冷宫。蔡首辅为女诉冤,但他如今该无此余裕。东厂正调查蔡首辅金柜。他一副清官模样,却暗藏大批财产,其中一处私贩阿芙蓉,令人无法坐视不理。若东厂搜查,令蔡首辅可厌本貌曝之天下,蔡氏一门恐将于大凯绝迹。如同因月燕案零落之荣氏一族。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杨忠杰?」 「朝臣待遇,不容后宫女子置喙。」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紫莲仰望风中飘摇之轻罗,眯细双眼。 「若未参与私贩阿芙蓉,可仅罚其左迁。」 「皇上慈悲圣明。」 「一想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就觉着该判死罪。」 「都过去了。与此次之事无关。」 「你不恨他?」 「妾恨过,但早忘了。总怀恨在心,实在累得慌。」 「你还真达观啊。」 「没那么夸张。妾只是性子懒。」 微笑融于春阳。鲜艳色彩映入双瞳。 「你那时不爱他吗?」 「妾既嫁去,便尽心竭力,欲爱慕这夫君。即便无法爱之,亦要敬之。但,要视对方如何。」 想必是个连敬慕都不配的夫君。 「朕……」 如何呢——几欲询问,话语哽在喉头。 不可能是个好丈夫。岂止不能成紫莲一人夫君,甚至无法爱她。因为不可耽溺于她,重蹈覆辙。 ——至少能为其祭奠亡子也好。 听闻紫莲流产之子非由共家,而是由伯父之母家埋葬。皇宫之中禁私人祭奠,紫莲甚至无法给未能诞生之子焚烧纸钱。除了忘却,别无他法。自一切悲伤之间,移开视线。 「你定是位好母亲。」 「妾也希望如此。」紫莲寂寞笑道。 「妾已不抱期待。毕竟几乎服了三年黄棘。那晚,有孕想必是最初亦是最后的奇迹,但就算家父未下堕胎药,也不知能否生下。长期服用黄棘致月事不调,即便有孕,也恐难平安分娩……」 「不,朕想说的是,你已经是位母亲了。」 紫莲柳眉高挑,满腹狐疑,隆青轻触其面颊。滑嫩玉肌冰凉。 「后宫出生的所有孩子,亦是你这皇贵妃的孩子。无需妄自菲薄。你已为人母,又具足称慈母之素质。」 他想让她怀抱亲生之子。因彼此立场,无法醉心男女之爱,那至少,想给她这些。但能否如愿以偿,皆听天命。他想尽量对她诚实,故无法轻易许诺。 「做个好母亲吧,皇贵妃。不敬慕朕亦无妨,只求你做个受朕孩子恋慕的母亲。如此,你的地位定将稳如泰山。」 宠爱易改,子恋母之心难移。今后,无论隆青紫莲关系有何剧变,想必恋慕她的皇子公主,都将护她周全。 「……您这话说的,仿佛叫妾不要敬慕皇上。」 「朕就是这意思。朕不配受你敬慕。」 以指尖轻描眼角,仿若拭泪,窥视那青黑双瞳。 「你记好。即便是玩弄朕,也不可爱上朕。即便是利用朕,也不可对朕倾心。朕与你并非比翼连理,而是辅车相依。彼此之间所生一切皆为信任,并非爱情。」 「……真过分啊,你。」 紫莲破涕为笑。 「你连梦,都不让人做……」 只爱你一人,今生与你惺惺相惜,口吐甘言轻而易举。但终将成虚。天子为天下国家而生。为守护九州苍生,如有必要,必须舍弃任何一人。无论宠妃、爱子、兄弟姊妹、双亲,甚至自己。所以,他无法做任何承诺。轻易呢喃紫莲欲听之言,是对她的背叛。 「以前也说过。朕是冷血之人。什么温情什么蜜意,朕一概无有。即便如此,朕也是你最后的男人。直至朕将你抛弃,你不可离朕而去。只要朕需要你,你必须为朕出力。朕深知此乃无情之举,但正因是你,朕才能安心下命。因为你是能凭一己之力,把握幸福的女人。」 黛玉未能做到。因身处艰境,亦不明自保之法。 「朕虽非人,但望你幸福。在这后宫,最愿你尽享天年者,除高隆青之外,别无他人。」 紫莲低垂眼帘,隆青见此,以指拭其目眦零落之碎滴。 「妾单听不说,你就一个劲儿自说自话。」 「天子就是任性。」 「你别将错就错。妾要生气了。」 「话虽如此,你可在笑啊。」 「真让人目瞪口呆。皇上这样的,就是所谓的死心眼。」 胭脂轻描之眼帘微抬,双瞳沾湿笑意,刺透隆青。 「妾特别讨厌你,皇上。妾到死,都永远讨厌你。」 「比杨侍讲还讨厌?」 「比起你,那个人简直是圣人君子。」 为绚烂微笑所诱,压上那朱雀色双唇。暖意相触,明朗相溶,目光复络,见之解颐。 「你还真是遇人不淑啊。是前世恶有恶报了吧?」 「皇上才是,前世犯了何种罪过?生为王世子,本该居亲王之位,安度一生,却以何因果登极。不幸也该有个限度。」 「天弃之人,只能彼此扶持,相搀度日啊。」 「虽情非得已。」 二人相视一笑,却见铜迷嘿嘿谄笑,走近前来。 「二位心情大好,泼盆冷水实在诚惶诚恐,但冷宫传来急报。」 充溢胸间之明朗心绪,眼见着退去。 「说丁氏自尽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隆青不来!!」 刚听刺耳尖声炸裂,便见盖碗飞来。铜迷灵巧避开,盖碗摔在赤露石地,伴清脆之声,破碎崩散。 「不怎么,皇上说了不来,谁也没办法。」 「不可能!听说我自尽,隆青定会飞奔而来!你,把话带到了吗!?敢骗我就拔了你舌头!!」 「自然带到了。但皇上好像对您安否无甚兴趣,单说随意祭奠祭奠亡骸。」 「骗人!!肯定是骗人!!」 茶壶,花瓶,香炉。目之所及一切,被这女人狂乱抓起丢出,红白艳妆之花颜若烈火,满面怒容。 曾于三千佳丽争艳之后宫,独占今上——高隆青宠爱的前皇贵妃,丁黛玉。虽着废妃的朴素襦裙,但光艳黑发高高结髻,若怒发冲冠,唇燃嗔恚之焰,沁染凄艳血红。 自尽之报为假。期待今上为确认遗体,急至冷宫,黛玉故意伪装己之死。今上从不踏足冷宫,欲将其唤来之奸计落空,但许是犹难接受事实,黛玉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向铜迷丢去烛台。 「是那女人吧!!是共氏拉住了隆青吧!?」 「不不,皇贵妃娘娘还进言,说今后再无机会,不如施恩布德,前去看看,但皇上说浪费时间。」 「可恶!!是那染坊弃妇诓骗隆青!!」 「哈啊,是啊。这么一说,近来数日,皇上都去芳仙宫。那圣宠,莫说晚膳,沐浴都要一同。」 似是可丢之物扔尽,这次茶几飞来。 「您拿奴撒气,也无济于事啊。皇上圣心已改。如今,第一宠妃乃李皇贵妃娘娘。您复宠之望等同破灭。」 「隆青才不会变心!!如今也爱我胜过任何人!!只要没有那女人,没有共氏,隆青今夜就会来接我!!」 美貌因激愤歪曲,杀气腾腾,几乎令人窒息。骂声正欲出口,丁氏忽然咳嗽。那咳仿佛刮去喉肉,将微暗撕得稀碎。 「动气伤身。望您冷静些。」 「多嘴!都怪你惹我生气!」 黛玉将遍沾鲜血之手巾摔在地上。 「今夜隆青也在芳仙宫对吧?」 「现在这时,正与皇贵妃娘娘同床吧。」 「我要去芳仙宫。给我安排。」 「话虽如此,您如今幽闭于冷宫,所以。」 「蠢货!!我是叫你去准备,帮我逃出去!!」 她自左腕摘下翡翠手镯,丢给铜迷。 「哦,您当真?这可是您成婚翌日,皇上犹为皇太子时,赐您的珍贵手镯。」 「手镯怎么了。翡翠算什么。这种东西,不过是个装饰。我想要的是高隆青本人。区区一两个石头,送你了!」 「这可真是感激不尽。丁皇贵妃娘娘宽大慷慨,奴拜谢娘娘。」 真是惊人之热爱,铜迷微笑之下,如此讥嘲。 竟真有人能执着于金钱外之物,他如今,仍无法相信。什么情什么爱,还能宝贵胜金银? 黛玉更换宫女服之时,铜迷若驯顺之犬,等在房外。右手把玩之手镯蒙罩夜空,将满月困于翡翠之槛。 「真不懂啊。明明除了钱,没东西能救自己。」 九阳城,明黄屋瓦弹拨月光。最深之处,骡马嗤笑回荡。 「我只想娶你,黛玉。」 十三年前,隆青如此说道。但这话,已成虚言。 他成了东宫之主,同时娶了豪门尹家千金,与黛玉。嫁衣虽同色,但尹氏为皇太子妃,黛玉为良娣。正妃侧妃身份天差地别。成婚之夜,隆青去了尹氏房中。黛玉独守空闺,盖头遮面,一夜未眠。如此七日七夜。新郎连至正妃房中七日,为宗室规矩。黛玉与隆青共寝,乃婚仪后第八夜。 聘金之额自不必说,向义昌帝李皇后请安的次序,与隆青共进晚膳的回数,身上首饰衣装之价值,何事何物,黛玉皆居其二。女官常说,「你是良娣,必须时时尊重皇太子妃娘娘。」李皇后训斥黛玉,说「你要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妾室」。尹氏尽享才色兼备之誉,人人交口称赞,颂其「不愧是未来皇后娘娘」,黛玉则稍有失败,便遭人议论,侮其「到底是个茶商丫头」,连奴婢都大加讥笑,嘲其除了美色,一无是处。 确实对外不过是个妾室。但最为受宠者,便是黛玉。不,并非最为,该说受宠者,只有黛玉。隆青只爱黛玉。与尹氏之婚姻纯属政略结婚。其中并无爱恋,隆青只是勉勉强强,履行皇太子之责。他只爱黛玉一人。居此意义,黛玉形同正妃,胜似正妃。 随隆青即位,立皇贵妃之后,黛玉犹独享其爱。遭众后妃嫉妒,敌意相向,却从未介怀。愈受嫉妒,愈遭仇视,愈成被爱之证。 可奇怪的是,黛玉总无身孕。众后妃接连有孕,黛玉几乎日日受宠,却毫无妊娠之兆。黛玉想要隆青之子。她相信怀子将加深二人羁绊。 渴盼之日,于成皇贵妃三年之后到来。黛玉怀胎。隆青倾注之爱情终成形。醉心幸福之中,亦不忘祈愿男子诞生。隆青与黛玉之子必须是皇子。诞生之皇子将成太子,终成隆青那般威武皇帝。 黛玉每日,轻抚腹部,与胎中皇子低语,但某日,激烈疼痛袭来。醒转时已躺在榻上,隆青坐于枕边。 「别失落。肯定还有机会。」 黛玉应诞之未来皇太子,未生而死。视野若墨涂尽,一片漆黑。希望断灭,愤怒腾燃。 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定是有人见黛玉被爱,妒心翻滚,设计令其流产。黛玉怀疑一切与己有关之人。芳仙宫服侍之女官宦官,阿谀奉承之妃嫔侍妾,不悦于黛玉之李太后尹皇后,与黛玉敌对之蔡贵妃许丽妃及其拍马者,甚至敬慕黛玉若亲姊之凌氏。人皆可疑,宫正司却作不幸事故处理。黛玉诉之隆青,言定非如此。绝非事故,乃嫉妒黛玉之何人设计之事件。隆青不加理会,又责其在李太后面前挥刀,处其禁足。 禁足之中收到皇太子奕信书信。正看那幼稚而工整笔迹之时,某女官说起奕信体质特殊之传言。一听其服食坚果,恐有性命之忧,黛玉忽然发觉。不可让奕信活着。因为,黛玉再孕皇子之时,奕信将成障碍。她不后悔杀了奕信。他早晚要死。毕竟身体如此脆弱,连坚果都不可入口。便是黛玉不出手,也定有他人利用此特殊体质暗杀之。嗣子必须如隆青般健壮。玻璃工艺品般孱弱童子,难当东宫之主。 明明除去了缺陷之物,隆青却不欢喜。岂止如此,还将黛玉骂作恶女,诬陷其与人私通,打入冷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隆青该也想令黛玉之皇子继承大统。该不在乎什么尹皇后生的奕信。不是夜夜向黛玉呢喃,「只爱你一人」吗。不就意味着,只爱黛玉之子吗。不就代表此外皆不需要吗? 她对隆青生疑、生愤、生怨,但最终恍然大悟。总之,废去黛玉并非隆青意思。怕是李太后在背后牵线。李太后令黛玉流产,又将其送入冷宫。如此一想,旋即觉得隆青可怜。岂止被推上违愿之玉座,还不得不痛丧黛玉腹中之子,与黛玉生生分离,召不爱之女陪侍龙床。 ——真是可怜。 这三年,隆青峻拒黛玉之邀,定是怕触怒李太后。若有此心,李太后随时可将黛玉处置。隆青为保黛玉之命,为护黛玉周全,横心与之疏远。拼命遏制与黛玉相会之意。如此艰辛之日,亦将马上终结。 身着宫女服,黛玉随易太监跨过芳仙宫大门。月光沾湿小径,导其向正房深处之卧室而行。一进套间,便见彤史在中待命。闺事结束后,彤史与侧侍调换,离开卧室,候在套间。为再行秘事之时,即刻回卧室记录。卧室之中,有跟随共氏之掌事女官——惠惜香值夜。易太监向惜香低语几句,便见惜香出了卧室。 脚踩兰灯之光,黛玉踏足花罩对侧。蹑手蹑脚走近寝榻,便透那薄藤色床帷,见人影横在榻上。近侧睡着的该是共氏。龙床之上,后妃侍妾必睡于床帷之侧。为不测之时,以己之身为盾,护卫龙体。 见易太监回了套间,黛玉自怀中取出小瓶。小瓶之中为得自某人的火磺油(硫酸)。 ——这便能将你从玉座解放出来。 若将火磺油泼在隆青脸上,将令其负重度烧伤。恐将致盲。虽居皇帝之位,却派不上用场。太上皇将废去隆青。如同因茶中之毒盲目之睿德王,隆青将降至一亲王。于是黛玉将成隆青王妃。如同睿德王唯一宠妃危夕丽那样。只要将隆青拉下玉座,他便是黛玉之物。废帝无需后宫。隆青亦盼望如此。他才不要什么别的女子。他心中所欲,永远只有黛玉一人。 轻轻拨开床帷。心怀最后之依恋,探出身去,欲望隆青之睡颜。双眉雄健,鼻梁高挺,嘴角严闭,其势凛凛。定睛一看,却不见那令黛玉心焦之精悍面庞。黛玉正疑惑,再向前倾之刹那。 「抱歉了,废妃大人。」 正惊于含笑之声,忽被人夺去小瓶,抓住双臂。 「有人出钱比您多,奴听命办事。」 小几之上兰灯映出易太监笑之身影,模样瘆人。黛玉已被易太监部下捉住。被武人般强力压倒,呼吸窒塞。 「你和共氏串通好了吧!!」 「不不,不是皇贵妃娘娘。是皇上。」 「你说隆青算计我……?别说蠢话!绝对——」 「朕赌你不会来,但看来是朕赌输了。」 套间方向传来二人足音。微明之中浮出男女身影。一为身着寝衣之隆青,另一为同着寝衣之共氏。 「你怎么在那边……!?那,这边的是……」 她转向寝榻,随之愕然。褥上单单二枕并列。 「隆青!你骗我!?」 「刚刚是你想骗朕吧。让铜迷说谎,说什么你自尽了。」 「都怪你不来啊!明明我一直等你!」 「朕没理由踏足冷宫。」 「有啊!我不是在冷宫吗!」 「这不算理由。为何你在冷宫,朕就必须过去?」 「那还用说吗!!因为你爱我啊!!」 她欲挥开宦官之手,奔向隆青,却被抓得更紧。 「朕爱你,就要溜去罪妃身边?溜进杀了朕太子的女人房中?」 「你还记恨太子之事?都过了三年了啊。该忘了啊。总想着死了的孩子,悔恨交加,也无济于事啊。」 「你现在是铁石心肠啊。三年前,流产之时,可是日日以泪洗面。」 「流产所丧是我的孩子。太子是尹氏的孩子。又不是我的,悲伤怎会相同。」 「是吗。」隆青短声叹道。面庞半浸兰灯,上无表情。 「朕曾几次,命你侍寝?」 「命我侍寝,这说法真怪。我们是枕席合欢啊。我们情投意合啊。」 「确非一次两次。朕召过你数夜。」 「那是你迷恋我啊。紧抱我不放到晨朝。」 「那……你有过几次身孕?」 黛玉哑口无言,隆青见此,半边面颊刻上讽刺笑意。 「芳龄十八嫁与朕,为良娣之时,受召侍寝多于任何人,你却从无身孕。可皇后及其他妃嫔数次有孕。」 「……我有过一次身孕,才不是怀不上。」 「自然。不是你的问题。你是被下了避孕药。」 「你说什么……!?是谁做的!」 叫喊之后,面前立即浮现可疑之人面庞。 「我知道了,是太后娘娘吧!?初见时她便讨厌我,定是她设计,让我总无身孕!」 「不是母后。」 「那,是尹氏吧!嫉妒我比她受宠——」 「不。」隆青冰冷断言。 「是朕。」 黛玉哑然。为喘息大张之嘴,徒然吞食黑暗。 「成婚之后一直如此。让人掺在你的饭菜中。」 「……你、为何、要这样……」 「因为朕不愿你有孕。你是因月燕案灭族的荣氏余裔。不让你有子,是父皇答应朕娶你的条件。」 若生下孩子,即刻处置——太上皇如此说过。罪人一族之血不可留存于世,何况残于宗族。 「我是荣氏一族幸存者……?说什么呢?我是茶商之女……」 「你父亲,房无我是犯下月燕案之荣玉环的异母弟,荣玄耀。月燕案当时,年十二。受灭族令者,十五岁之上男子处死,十四以下男子处宫刑。玄耀本应成宦官,但父亲荣堂宴秘密助其逃脱。荣堂宴钟爱末子,叮嘱其日后报灭族之仇,将其送走。」 玄耀得亡父知己所助,逃至南方,化身茶商,辗转各地,储金积财。妻妾之中有一鬼渊妇人。其所生之女,即为黛玉。 「其实,我与你相遇,并非偶然。」 荣玄耀即房无我设计,令隆青黛玉相逢。因其收买东厂干部,探知不日隆青将立太子。 「房无我装出一副溺爱女儿的纯良老实人模样,送你接近朕。预料你性子冲动,不习宫中生活,终将憎恶后宫。」 房无我并未授黛玉秘令。黛玉不明己之出身,嫁入东宫,升皇贵妃,杀皇太子奕信,及尹皇后胎中皇胤。 「你的行动,恰中房无我下怀。奕信薨后,色太监言房无我有可疑之举,朕令其秘密调查,但他总不露破绽。前不久,房无我才坦白复仇的意图。」 「……骗人!骗人啊。我不知道什么月燕案。与我无关。」 「你当然不知道吧。你不是能三缄其口的女人。」 「不论好坏。」隆青有来由般低语。 「宣告立太子之时,父皇告知朕你的身世。最初朕考虑与你分别。想着必须送你逃去远地。但既已被东厂盯上,大凯便无你容身之所。便是逃去异国,也定会于国境遇袭。所以必须将你置于身侧。此处最为安全。若你在朕身边,父皇顾虑与朕反目,会留你活着。只要你不诞下子嗣。」 「……等等。你,不会……」 恶寒袭身。只觉双唇渐青。 「嗯,没错。是朕命太医,让你流产。」 咽喉凝冻,言于舌尖痉挛。 「原因不说也明白吧。孩子生下将被父皇处置。朕判断,终究要被杀,不如出生前解决。」 黛玉有孕,是因那一阵子,餐食之中未下药。 「当时跟随皇贵妃的掌事太监侵太监倾慕于你。他事后坦白,说你渴盼有孕,却被下避孕药,他心生怜悯,斗胆不再掺药。」 淡然叙述之真相。舌锋如火,撕裂黛玉胸膛。 「……是你、杀的?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朕是迫不得已。」 「因为终究会被太上皇陛下所杀?这算什么理由!一个皇帝,连让心爱之人诞子都做不到,世上哪有这荒唐事!?」 「朕与父皇反目,政局混乱难免。朝廷分皇帝派太上皇派,明争暗斗,只怕国内外起烟之火种将燃。」 「那算什么!!比起什么政局,我们的孩子更重要啊!!」 隆青闭口不言。 「……你觉得天下比我们的孩子……比我,还重要?」 没有回答。沉默如胶,倾述一切。 「你爱我对吧!?那就将全部推后啊!什么玉座、国家、万民、后妃侍妾!以我为先啊!我除了你,不要任何东西!什么妃嫔之位、豪奢宫殿、靓丽衣装!我永远只想要你啊!」 烧灼喉头迸发之语,于昏暗室内空虚回荡。 「你也一样对吧!!未立太子之时,不是说非我不娶吗!你也只想要我啊!其他的根本不需要啊!为何无视本心呢!?为何不说真话啊!!」 全身之血翻滚沸腾。激怒化作热泪,冲破眼帘。 「明明相爱,为何连你的孩子都不能生!太奇怪了吧!一切都错了啊!玉座国家百姓、我的出身,这都有什么关系!你既爱我,不论受谁非难,都该保护我和我们的孩子啊!看重我们胜过天下啊!若有人诽谤我们,挨个处死不就好了!你是皇帝,让那些无礼之徒闭嘴,轻而易举吧!」 「朕不可能为了你,横施暴政。」 「那就舍弃二十四旒冠冕啊!你不是自愿即位的吧!?何必犹豫放弃玉座啊!我,想让你做废帝啊!像睿德王那样,做个亲王啊!这样我们,就能单独生活。就能离开后宫,欢享幸福。就能不受太上皇陛下和朝廷妨碍,以彼此为先。早该如此啊。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啊。我们难舍难分啊。我们不能分离啊。便是牺牲一切,也该在一起啊。废帝,与他唯一的妃——」 「朕是天子。」 隆青目光犀利,情感难辨,将黛玉刺穿。 「朕爱的是天下,是苍生,不是你。」 「别撒谎了!你爱的是我!不是天下也不是万民!」 「铜迷,带丁氏回冷宫。此事日后处置。」 易太监向部下丢个眼色。正将被绳绑缚之时,黛玉乘一瞬之机,挣脱束缚。自怀中掏出暗藏之另一小瓶,向隆青泼去。汹汹倾洒之火磺油本该飞溅隆青胸膛。然千钧一发之际,共氏将隆青推开。 「……危险!别靠近妾!」 见隆青欲奔向自己,共氏高声叫喊。披薄花色上衣之右肩湿漉漉。右颊亦滴下液珠。 「太医!传太医!」 隆青向易太监下命,话音未落,便向共氏走去。 「不行,皇上……!」 雄健臂膀不容分说,将她抱起。隆青目不别视,走出卧房。黛玉正欲追去,刹那间被易太监部下扭倒。 「不对!不对啊!该在你身边的是我啊!不是那女人啊!!」 她声嘶力竭高喊,却再不闻倾慕之足音。 摇落门——被废后妃侍妾今生所过最后之门。 对侧静默伫立之冷宫,为远溯今上八代之前皇上——至兴帝在位之时增改新筑之物。据闻,乃迫不得已,废去最受宠之妃嫔之时,本欲将其立后之至兴帝,仿皇后居所恒春宫重修。 直到至兴帝后继者仁启帝之朝,冷宫徒有其名,实为绚烂华丽之宫,然受时代惊涛拍打,涂饰剥落,装饰用珠玉悉皆失盗,连屋上所砌琉璃瓦,亦处处残缺,情状凄凉。 话虽如此,银装素裹之冷宫,景色美不胜收。因雪连降不止,将浸染此阴郁宫殿之怨气,遮蔽压覆。白为纯洁之色,亦为凭吊之色。冷宫身缠雪衣,若清纯少女,亦如着丧服之未亡人。 过雪风呼啸之游廊,紫莲进了客厅。坐于上座等候,便见虚兽部下拖拽一般,拉丁氏进来。 「龌龊!放开我!」 丁氏几日未梳头,披头散发,胡乱挣扎。身上襦裙缝缀补丁,简陋粗糙。花颜未上妆,单单目光炯炯。 「皇贵妃娘娘在呢。跪下。」 仿佛不闻虚兽之声,丁氏若无其事,直直立着。虚兽扬扬下巴,那紧抓丁氏双臂之众部下,强按她跪下。 「向皇贵妃娘娘跪拜。」 「皇贵妃是我。因为隆青最爱我。这个女人,隆青不爱。一点不爱。不过是雇她来后宫当个杂役妇。」 虚兽抬手,正要扇丁氏耳光,却被紫莲目光压住。 「没错。我是后宫的杂役妇。今天也是来做事的。」 不必紫莲以目示意,虚兽展开手中明黄色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妃丁氏破禁,逃出冷宫,非止夜半三更,私闯芳仙宫,还图谋不轨,竟欲加害于朕。废妃丁氏,本为奸妇,背叛于朕,理应处死,蒙朕恩情,得以存命,却不谢皇恩,寡廉鲜耻,对朕怀恨在心。不义不忠之至,此次暴举,罪不容赦。故将废妃丁氏赐死。」 「鬼话连篇!假传圣旨!」 「不巧,是真的。看看吧。看这玉玺印痕,朱红印色还未干呢。」 虚兽将圣旨推在丁氏鼻前。 「是这女人伪造的!讲点廉耻吧,共氏!伪造圣旨是大罪!」 「你眼瞎吗。这可是宸笔。」 目循遒劲端丽之墨迹,丁氏眼见着面色发青。 「……骗人骗人骗人!隆青不会让我死!」 「皇上确实命你死,丁氏。因为你犯了错。」 「我没错!」 「不,你错了。十三年前,你爱上了名为高隆青之人。相逢之时,他不是皇帝,亦不是太子。于你,只是高隆青。但如今之他,乃此大凯帝国皇帝,乃天子。你未能接受他为皇帝。你犹爱相遇时之他。这是你最大的错。」 并非爱恋罪孽深重。固执于爱,才是愚蠢。 「你既衷心爱恋那人,便应理解那人新之立场。既欲伴他身旁,便应扮演相称之角色。自己不愿做丝毫改变,单单祈愿皇上变回初遇时之高隆青。你一直活在过去。不愿在他身侧,共望未来。」 「隆青又不是想当皇帝。是运气不好,被太上皇陛下强推上玉座。」 「无论经过如何,皇上已登至尊之位。此乃不可动摇之现实。现实无法拒绝。无论何人,都只得接受。无论如何辛苦,不接纳便无法前行。拒却面前现实,便是拒却未来。亲手放弃明日。」 不扬首遥望明日者,不得晓光烛照。 「既爱皇上,便应分担皇上之苦。皇上也因从天而降之玉座不知所措,宸襟烦忧。但你只沉溺于己之苦痛。故无法与皇上白头偕老。因你拒绝与皇上共度一生。这是你的选择。并非他人,正是你导引之结果。」 「嘴上说些大话,你又如何呢?」 丁氏轻蔑一哼。 「想与隆青依偎相守?觉得自己能与隆青共度一生?你不过是个妃嫔啊?隆青既以天下万民为先,你若成妨碍,定遭抛弃。莫非你能忍受?后宫妃嫔多如牛毛,他待你不过其中之一,无论如何共寝,甚至无法睡个早觉?无法共进早膳?身处公开场合,甚至不许与隆青并立?」 与皇帝共寝至清晨,共进早膳,均为皇后专属之特权。皇贵妃以下妃嫔必在后夜目送皇帝离去,独进朝饷。以及公开场合,立于皇帝身侧者为皇后,妃嫔立于其后。 皇后与妃嫔。无关宠爱多寡,身份之隔历历分明。 「还是,你觉得自己终将立后?觉得终有一日,自己将入主恒春宫,能与隆青相拥至黎明,沐浴晓光,共进朝饷?根本不可能啊。你不过是李家养女。与李家无血缘关系。染坊之女逾越尹氏,头戴凤冠,绝无可能。」 「我对凤冠并无野心。」 「那这辈子,就做个皇贵妃?待遇永居第二,与皇后之差历历可见,却限制多、责任重,你能满足?」 「立场确实辛苦,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值得一试?将别的女人送上夫君床榻,值得一试?别傻了!与他人共有夫君,还泰然处之,还毫无疑惑,怕是疯了吧!和人分享夫君,满不在乎,这种女人,根本不懂真正的爱!因为不爱隆青,才能不嫉妒!」 「我也不是不嫉妒。」 「那你怎么还能一脸淡然啊!不想杀了别的女人吗!?不想独占隆青吗!?」 「爱夫君,不是将其独占,而是与其同心。」 最苦恼于拥有后宫、拥有妃嫔侍妾者,乃隆青自身。他亦只愿与心爱之人交合。然不意做了天子,无法再专爱一人。 即位已成事实,不可自欺欺人。再有违本心,也只能砥砺前行。正因如此,紫莲愿与之同行。若隆青苦,紫莲亦苦。此乃与同甘等要之物。浊世苦甚多。无人可独自承受。为生存,须有共同烦恼之人。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独占皇上。但,贴近宸襟、与圣上共苦患,便是一介妃嫔,亦可为之。」 「那不是爱。只是忠义啊。」 「忠义也好,什么也好。我不拘于形式。皇上为尽己之职责,奋勇迈进,我也要同皇上一样,履行所负之使命。」 彼此皆无自由立场。种种制约责任束手束脚,甚至间或觉得窒息。但,不可逃避。 高隆青,共紫莲,必须在这金光灿然之狱活下去。髻顶千钧之冠,体缚紧束之衣,犹昂首挺胸,面目凛然。 「无聊。不被爱,活着有什么意义?」 丁氏唾道。 「女人不被爱,哪里称得上女人。你真可怜,共氏。生为女子,却连份爱都抓握不住。简直是无果之花啊。开放,亦无人赏看,无人摘折。抓不住何人之心,单是绽放,单是凋落。为掩饰那空虚,献身于大义。你这一生,真是无益得悲哀。」 她不会反驳。想来,这亦是事实。 「一生无益与否,下结论为时尚早。我的人生还长着。」 「与我不同?」 丁氏讥讽般扬起嘴角。 「烧伤留疤了啊。搽了白粉巧妙掩饰,我也一看便知。」 因淋了火磺油,紫莲右颊及右肩留下丑陋伤疤。虽得妆术高明的惜香以白粉遮盖,但肌肤已回不到本来模样。 「只要见到那伤疤,隆青就会想起我。每次与你相拥,都会记起我的柔肌。只要你活着,房黛玉就不会从隆青心中消失。你若想将我自隆青手中夺去,只能你自己去死。」 或许隆青一生,都不会忘却房黛玉。无论如何分歧、彼此相伤,房黛玉犹为隆青王世子之时记忆之模样。而她的死,则确确实实证明,他再不可能成为天子之外他物。 「我会活下去。除非皇上将我赐死。」 紫莲自椅上站起。低头望向众宦官压制之丁氏。 「我作为皇贵妃命令你。废妃丁氏,我要你谨遵诏命。」 虚兽自童宦手中接过鸩酒,欲强灌入丁氏口中。 「放开!我才不借骡马之手!」 丁氏挥开众宦官手臂,夺过毒杯。怒视立于上座之紫莲,一饮而尽。以宴席倾杯之傲色,示其空杯,挥手扔去。 「高隆青是我的。」 魅惑天子之妖女嫣然一笑。鸩酒濡湿之双唇歪曲。 「便是此身朽烂,我亦决不放手。」 白瓷咽喉迸出烈火般大笑。有如放声号哭。 绵绵雪中,隆青撑伞而立。红墙围路。成千上万琉璃瓦皆覆雪衾,单单墙色赤红,映入目中。仿佛后宫身着寿衣。红墙之赤,宛若她所丧命之色彩。 背后摇落门门扉轻启。方砖路上,传来踏近足音。 「皇上。」 紫莲于数步之后站住,行万福礼。 「一切顺利。」 「是吗。」 隆青头也不回,答道。呆望吐息沾染雪色。 ——甚至不必赐她鸩酒。 黛玉入冷宫不久,白粉之中便被下了毒。她身居冷宫,亦不忘上妆,微量之毒徐徐渗入玉肌。非但如此,黛玉为吸引隆青注意,几度煎毒草饮服。额外之毒物与白粉之毒相合,将其自内蛀蚀,一刻一刻将死亡拉近。 下赐鸩酒,或许堪称恩情。 「把她葬在缪山。」 「明白。妾去安排。」 被废后妃及获罪侍妾不入皇陵,葬于北郊缪山。若有追封,亦可陪葬皇陵,但隆青并无此意。死后,黛玉亦要受罚。因其所犯之罪,理应如此。 「丁氏是个愚蠢女人。」 紫莲声音为雪风裹挟而去。 「但,也是个幸福女人。因衷心所爱之人,亦深爱于她。」 不知作何言语,隆青沉默而立。 目之所及,世界尽白红。 左右众侍妾之宫并立,远方妃嫔宫殿鳞次栉比。哀悼般紧闭之无数门扉对侧,几多美姬红泪沾襟。液珠滑下苍白双颊,自玻璃精品般颏颔滴落,打在冰冷地上。如此虚幻喧嚣之声传入耳中。 今后,自己将几度命人绝命呢。即位六年,仍未适应,但终将习以为常吗。夺人性命,残酷切断何人明天,终将成家常便饭吗。 后宫宛若血流淤塞之深渊。回过神来,已双足深陷,每每挣扎欲自拔,便被腥臭泥浆缠黏四肢,不知何时已没至喉头,动弹不得。翻腾之间,已束手无策,徐徐沉沦。为求微弱之光,高伸出手,却只觉出虚空,如此,坠入无底深渊。 「好久啊。」 空气若薄冰,流入咽喉,冻住五脏六腑。 「如此次之事,今后将数度重演。不止朕,你亦无法保无辜之身。」 舍良心,断情义,与恶携手,罪孽日加深重。 「双手一旦沾血,便无法回头。」 前途终末,乃地狱之门。 「即便如此——你也愿与朕、同行吗?」 「愿意。」 毫无犹疑之答语,拨动暗夜,雪似白银。 「皇上所在,便是妾的归宿。」 不必回首,亦心知肚明。紫莲目光已飞越隆青肩头。她在此,非为凝望夫君。她是为与夫君注视同等之物,才身居此地。绝不可并立之人,必各自瞳映不异之景,举步前行。行于接连地狱之道,肃穆庄严。 隆青转身。向雪中紫莲倾过伞,轻触那冰冷面颊。觉出厚重白粉之下紧绷皮肤,喉头焦苦一颤。 「朕不会谢你。」 囚于后宫,犹不忘己之色彩,如此强大,浸染双瞳,光彩夺目。 「但代之,容朕说一句。」 她瞳中映照者,是天子?抑或只是一男人? 「你,很美。」 面颊轻弹,回压掌上。 「啊呀,您才发现吗?」 「朕早就发现了,但朕近来重有此感。你的颜色很美。」 「妾的颜色?不是妾的花颜?」 紫莲高吊起眼梢,模样夸张,隆青见此,嘴角轻绽。 「花颜之丽自不必说,你周身色彩,格外美好。」 「什么色彩?」 「至极色彩。」 铺染朝夕天空之浓重深紫。预报终临之拂晓,与携来休憩之静夜,充溢希望与安稳的独一无二之色。 「朕需要你,紫莲。」 共紫莲这般女子,或许是他翘首企盼之人。并非勒阻劝留、穷追不舍,而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共步前行之女人。 「还是第一次听您唤妾的字。」 「如此一说确实。今后也以字称呼吧?」 「不,不必了。唤得频繁,难得之感便淡了。」 「难得之感吗。」隆青笑道,揽过她肩。 「那今后偶尔为之吧。趁你不经意之时。」 二人结伴走向肩舆。隆青登龙辇,紫莲乘玉辇,行离摇落门。邻近下九嫔宫殿之时,忽遇一群着蟒服之人。携大批宦官,亲自撑伞,走在最前者,为东厂督主,色亡炎。 「皇上,奴有事禀报。」 将伞交给童宦,色太监毕恭毕敬作揖。 「有关带入后宫的阿芙蓉一事,查明出处了。」 「何处?」 隆青稍稍探出龙辇询问,色太监碧眼轻瞥,看向这边。 「黎云宫。」 「……到底怎么回事,这女人。」 立于全宦官顶点之司礼监掌印太监——角太监单手持烟管,低声说道。 「本以为早见遍了不寻常女人,没想到还藏着这般逸才。」 角太监正读亡炎所呈之素贤妃供状。刚读数行,便面色阴沉,待读至半,神情已如吞毒虫。 「也不过如此。与过去那些女人大同小异。」 「岂是小异。我也在这宫中伺候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极端的。」 角太监年五十六。听闻净身之时方十岁。在宫中侍奉近五十年,乃饱经世故的老人儿。能令他吃惊,素氏绝非等闲之辈。 「再说,这供述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想目睹人命之光辉,什么美丽瞬间正因难存而美,什么此刻体验才是黄金,简直不知所云。」 「哈啊,这些都是照素氏原话写的。」 为搜寻阿芙蓉出处,东厂瞪大双眼屏气凝神,调查带入各宫之物。精心盘查无果,但某日,偶然查出了证据。事情本末如下。某童宦好读书,避过长官耳目,偷出本该送至素贤妃处的小说,私自阅读。正读得入迷,忽见长官走来,连忙将小说塞回书帙,藏在暗处。不巧,当时正在池边,书帙落入池中。长官听到声音,令童宦捞起,便见书帙吸了水,底部剥落。此乃盒状书帙,但盒底却有两层,其中装了阿芙蓉。夹层内缝隙以填充物塞紧,防止阿芙蓉晃动,单是拿在手中,不会发现盒底双重。 事关重大,素氏鞫讯由东厂之长亡炎亲行。甚至不待亡炎拿出其引以为傲的拷问具,素氏已对借阿芙蓉为饵,操纵各宫奴婢,涉足众多案件之事供认不讳。「众多案件」包括快芳仪衣裙撕裂案,凌宁妃花坛被毁案,睿德王化妆盒失盗案,丁氏擅闯侍寝房中案,怪文书揭露丁氏之罪案,蔡贵妃以黄棘陷害李皇贵妃案,丁氏袭击今上案——不仅如此,还有素氏流产之案。 「为陷害李皇贵妃,故意饮红花流产。至此,我倒不是不明白。毕竟又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啊,关键的动机并非怨恨李皇贵妃,亦非为争宠欲除之而后快,而是『这样才有趣』?这到底什么意思。为追求有趣,流掉皇胤?」 「谁知道呢,我也不明白。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下多好。」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你,『若将我流产一事归罪于李皇贵妃,或将带来有趣局面』,到底哪里来的这主意?」 「有关此事,请看这份调查书。应是素氏幼时所历父母兄弟姊妹惨死一案,令素氏性格扭曲失常。」 素氏四岁之时,素家宅邸——素府,有一男子到访。男子自称曾受素氏父亲——素致远救命之恩,为报恩不远万里,前来煌京。其实致远宦游之时,曾救一男子出困境。如今致远年事已高,性子沉稳和善,如再会旧友般欢迎男子,奉为座上之宾。 那夜,男子行凶。致远及妻妾、素氏兄弟姊妹皆成牺牲。 「也是啊……小小年纪,却目睹那般光景……」 角太监叼起烟管,伸手取另一文书。此乃素府惨剧记录。此案在当时亦骇人听闻,故东厂出手搜查。 「现场真叫个可怕。尸骸被啃得支离破碎,早分辨不出谁是谁。真不是早饭后该看的东西。」 「您可是吐了个痛快,角太监。我刚穿的皂靴全沾了您吐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恍如昨日呢。」 「那是我宿醉未醒。」角太监尴尬般蹙紧双眉。二十年前,角太监刚升东厂次官,亡炎不情不愿,调去了他部下。素府惨剧,乃二人所遇最初之怪案,故记忆犹新。 「那幸存的小姑娘便是素氏吗。这么说来,她全家被杀,却很是平静啊。我看她有几分发呆,还以为是因惨案冲击,失魂落魄,或是生来即呆头呆脑,不论如何都甚是可怜,深感同情呢。」 「从某种意义上讲,『发呆』这形容确实没错。素氏窥视杀戮现场,尝到了生来从未体会过的血脉偾张之感。」 父母兄弟姊妹逐一为凶汉残杀,从头至尾目睹此番情景,令素氏心如击钟,她生来从未听过胸膛如此高鸣。这并非恐惧,而是妙不可言的陶醉——本人如此说道,语气恍惚。 「总之,是看血亲为人所杀,看得兴奋?不过一个四岁小姑娘,能至于此?」 「说是在乞命的父母和乱窜的兄弟姐妹身上,看见了生命的光辉。说什么,在生死攸关之时,人将抛弃虚伪面目,原形毕露。什么杀人者与被杀者彼此展露真实自我,这模样,很是美丽。」 还说,看着贪食父亲肚肠的凶汉之侧颜,心荡神摇。 「我丝毫不懂她说什么。」 「我也不懂。总之,是素氏因二十年前一案,发生了怪异兴趣,厌倦了安稳的日常生活。」 素氏失了家人,由叔父夫妻代养。叔父夫妻对素氏视如己出,疼爱呵护,可素氏却不满难耐。还不如他们待侄女刻薄,刁难欺辱,这样才有趣,素氏对此遗憾至极。依素氏所言,人越道德,越无人相。他们隐藏本性。可谓人之赝品。 「素氏心怀渴望,想看真正的人。嫉妒与恐惧、怨憎与欲望,她渴求那不加虚饰的赤裸裸人性。但她身为良家千金,四周净是健全的人之赝品,不得亲见命之光辉的机会。」 灰色日子终有转机。她与废妃丁氏之父——房无我相遇。 「或许再会更为准确。那已是他们第二次邂逅。」 最初邂逅乃惨剧之夜。袭击素府的凶汉正是房无我。 「我早觉着可疑。残杀一家,又当场贪食尸肉之人,随后被发现自尽,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发现下手之人尸体处,为离素府近在咫尺的水渠。令唯一幸存者素氏确认遗体时,素氏断言此乃袭击家人的凶汉。 「是素氏包庇房无我,撒了谎。」 「说是令其看到生命光辉之人,死了可惜。」 自尽者实乃他人。是房无我准备的替身。 「那,房无我为何袭击素府?他也有那怪异兴趣?」 「关于此点,要看房无我的供状……角太监,详细记述都在您手边的文书上,还请您随意读读。」 「我懒得读。」 「您眼花了是吗?也是,年纪大了,着实没办法。」 「别拿人当老骡马。我只是懒。」 角太监有以怠慢差事为荣之癖。拜此所赐,众部下期年忙得不可开交,但办差如何,皆得其正当评价,故也不算是个坏长官。 「月燕案当时,素致远不过一介监察御史。以揭发房无我——荣玄耀之父荣堂宴恶事最多有功,飞黄腾达,终登左都御史之位。之后,其巨额贪污受贿公之于众,但崇成帝——太上皇陛下,念素致远将荣堂宴送上刑场之功,判轻罪了事。」 「啊—是雏燕吗。那定是恨之入骨啊。」 月燕案将荣氏一族拖入地狱之底,但同时,不乏以此事作垫脚石,步步高升之人。揭发荣氏一族恶事者即在此列。因其乃借月燕案诞生之子,故称雏燕,意含揶揄。 「想来,要怪素府一案,角太监放过真凶。都是角太监的责任。是您认定那男子为犯人,发现其尸体便草草结案,角太监。」 「别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啊。还不是你嘟嘟囔囔,说什么『这种案子,随便结了,赶紧回去拷问吧』。擅自对犯人用刑致死,对与事件无关者动刑,拿同辈宦官试验新拷问具,你不当言行也是太多——」 「都要怪灰龙案啊。若无此案,咱还能继续搜查。」灰龙案出于丰始六年,因妃嫔放火,致丰始帝驾崩。本来目标并非丰始帝,而是其宠妃,但丰始帝欲救宠妃,冲入火海,身负重度烧伤,随后驾崩,故此案成弑逆。既至弑逆,定行周密搜查。东厂忙于应对,无暇顾及素府之事。 「是啊,都怪灰龙案。明明我们想查明真凶。」 「天声降下,搜查中止。咱也万般遗憾啊。」 二人神情奇妙,相视颔首,又扯回话头。 「你刚说素氏与房无我再会。两个乱人,意气相投了吗?」 「似是如此。入宫之事,素氏也曾事先与房无我商谈。」 素氏所得阿芙蓉出自房无我。房无我借茶商之外皮,自西域走私阿芙蓉,于黑市贩卖,牟取暴利。 「不过,似乎抛开房无我劝告,素氏也打算入宫。说是入宫便能看到众多人命光辉,不再无聊。诚不负期待,得见各式各样命之光辉,煞是快活。看她很是心满意足。」 还想再见一些——亦有此遗憾之感。 「皇上、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今后将遭逢何种不幸,将如何痛苦、哀叹、咒骂上天?无缘亲见,实在可惜。」 女人遗憾沁入峨眉,一声长叹。那果真——算是人吗? 「是后宫招来魔物,抑或是魔物栖息,才算后宫?或许二者兼有之吧。无论如何,像素氏这般之人,最是愚蠢。」 「这话何意?」 「因为她把自己当个看客。可在这绚烂华丽皇宫,无人不是戏子。无论何人,皆为主角,为配角,亦为恶角。伎人交替更迭,轮番登场,不知厌腻,唱着这出戏。」 「永远……吗?」 「不,不论什么戏,终将落幕。」 角太监吐出苦涩言语,混杂紫烟。 「如同世上从无不灭王朝。」 宣佑八年春,举办为鬼渊晋王凌炎鹫与幸容公主高妙英饯行之庆宴。奢华豪宴于盛况之中结束,鬼渊朝贡使节团携新娘离开九阳城。 那日,紫莲随尹皇后至午门。目送幸容公主。 皇后移步午门实乃破例,但尹皇后早与幸容公主亲近,故隆青特许其前去。 紫莲等人登城楼,自南侧走廊俯视广场。明朗天青所染苍空之下,鬼渊众人身着华丽胡服,徒步走出西小门。其欲跨上爱马,须走到端门之遥,出千步廊对侧大凯门。此前将列一丝不乱之队,踏庄严步伐前行。 「不知你可听过这部戏?」 尹皇后将手搭上白玉栏杆,喃喃自语般开口。 「有一千金微服至市井戏楼,与一美貌异国少年相遇。少年因发色稀罕,被口无遮拦的看客戏弄,就要被轰出戏楼,千金灵机一动,称其为自己的侍者,共赏戏剧。」 二人以千金及奴仆身份,多次前往戏楼。 「二人本就爱戏。意气相投,相谈甚欢。少年为其讲异国戏剧,又模仿伎人武打。欢乐时光转瞬即逝。分别之时,二人约定再见,可某日戏已开演,少年犹未现身。」 千金照常看戏,可最爱的红角儿之舞,亦无法令其欢欣。 「翌日,千金再去戏楼。戏落幕之时,少年终于出现。一日不见,如隔百年,千金胸中悸动,少年却一副严肃面容……」 说祖国出了变故,他须提早归国。 「他说要带千金走。要娶她为妻。」 千金泫然欲泣。因她也恋着他。 「其实她想与之携手,动身启程。她早做着成为他新娘的梦。但千金已许给皇太子殿下。早毕了请期,数日后便要出嫁……不可能与他共赴异国。背叛皇太子殿下,相当于与天子结仇。」 以皇命谈妥的亲事。若临了新娘出逃,将伤尽皇上颜面。千金亲属将受违逆天子之罚,蒙难遭殃。 「千金放开了他的手。她虽真心爱他,却无法弃家族于不顾。少年理解千金苦衷。他亦无法抛弃家族,留于此国……二人笑着分别。祈祷彼此未来幸福。」 「之后如何了?」 「千金嫁与太子,诞下子嗣。随太子践祚立后。皇上人极好,明知皇后心中有他人,却厚遇皇后。皇后决心,甘愿为皇上献身。心已献给异国少年,那至少,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异国少年归国之后,仍对千金念念不忘?」 尹皇后伤感一笑。 「少年亦在祖国娶妻纳妾,成了良夫,已为人父。千金与少年各自该守护之物皆增。不可总抓着年少之时的儿女情长。」 彼此立场俱变的二人,于金光粲然的禁城再遇。 「与已成青年的他再会,令千金大吃一惊。因他与她梦中描绘之姿一模一样。他也说,她与他夜夜梦见之形毫无二致……真是不可思议。好像若心灵相通,便能越万里之隔。」 二人聊起往事,聊得甚欢。初遇那日之事,共同听戏之事,出戏楼于坊肆漫步之事,最后相见那日之事…… 「他向千金伸出手,如此说道。『如今为时未晚。』可愿抛弃一切,二人远走高飞?她明白,这是他为怀恋之情撩拨,脱口而出的戏言。她深知,彼此什么也无法抛弃,无法逃避一切现实。但其中,定有……几分、真意。」 她未拉住他的手。 「而是,与他做了个约定。约定彼此不辱这一生。」 于各自道路,拼死前行,过得幸福。若二人真有缘分,必将于竭力活过的今世之后,再度相逢。 「二人踏上新途之日,也是今日这般清爽碧天吧。」 「是啊。」 尹皇后仰望万里晴空,不知向着何人微微一笑。 「美丽天青之空映照着二人啊。」 珍珠色眼角有液珠闪烁。紫莲佯装不知,低头看向广场。腰配大弯刀的鬼渊人行列走向端门。率领众人的贵公子的勇猛身姿,已消失于光之彼方。 季节流转。如同走马灯。 「今后更要注意身子。」 紫莲拉过盖碗,向着坐于旁侧的凌宁妃微笑。 凌宁妃身着柿红长袄,天鹅绒质地,其上绣有多色纹样。十月乃更衣时节。自此至立春,皆着羊绒之类厚料所制寒服。 「自然,不可骑马了。」 「诶—不是吧,不能骑马?」 「那是自然。还像过去那般骑马,会惊着龙子。」 「在鬼渊,妇人有孕,照样骑马远游。都说有孕之时多亲近马,能生下健壮孩子。」 「鬼渊是如此。但这里是大凯。你怀的是皇胤,不可大意。马可能被下药,马具可能被人动手脚。你得慎重,不给奸邪小人可乘之机。」 「……慎重这词,真是讨厌。」 「我也不喜欢,但既成了母亲,便得小心谨慎。保护你自己,便是保护孩子。」 「母亲吗……完全、没什么真实感啊。」 昨日,查知凌宁妃有孕。如平日一样在马场飞驰过后,凌宁妃忽觉身子不适,传太医诊察,得知已有一月身孕。 「很快便有真实感了。还有做母亲的自觉。」 紫莲轻抚腹部。红桦色长袄之下高高隆起,仿佛主张自己之存在。二月得知有孕,今已十月,时日似长,却转瞬而至。 「起初我也半信半疑,怀疑是否真有身孕。觉得许是弄错了,自戒莫要期待。」 隆青很是欢喜,但紫莲并不真心悦乐。长期服用黄棘,想必再难有孕,她早已死心。 「但身子日日有变,开始觉得有些沉重。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心情很是奇怪。起初只是觉着别扭,好像害了什么怪病,但这变化日渐可爱。身体不再专属自己,这事实,总觉得很是温暖。」 越过天鹅绒长袄,亦觉出暖意。那温柔填满胸间。 「嗯——但看着好辛苦。肚子好像很沉重。」 「正因沉重,才显得可爱。你也会渐渐明白。」 目送尚未释然的凌宁妃离去,紫莲打了个大哈欠。 「轻易就觉着乏了,实在不好。明明只是讲了几句话。」 「床榻收拾好了。您休息片刻如何?」 「可我午睡前还想着看看账簿。」 「请您以身体为先。账簿之类推后亦无妨。」 「都推了许久了。不止账簿,收的赠礼整理未毕。还要安排回礼的东西,写谢函,还有……」 「可不行。」惜香正颜厉色责备道。 「今月正该临月。您勉强行事,对龙子有害。请您忘了杂事,安安静静休息吧。祝太医也说,困倦之时莫要勉强,好好歇息。真是,对凌宁妃说保重身体,您自己却疏忽大意。」 被惜香逼进卧室,由她帮忙,卧在榻上。刚委身于寝榻,便如沉入阳下之水,坠入梦乡。惬意浅睡之中,紫莲做了无数短梦。虚幻而终的最初婚姻。不幸所丧之子。遭休弃后于娘家所过数月。奉召入宫以来所历种种。边相继反刍悲喜记忆,边贪享春睡般小眠。鲜艳梦境徐徐淡去,紫莲缓缓张开眼帘。忽觉昏暗室内另有人在,氛围恬静安详。 「啊,皇上。您来了。」 「朕不能来吗?」 隆青玩笑道,轻轻拂去紫莲颊上一缕黑发。是刚处理毕政务吗?龙袍之上散出墨香。 「最近每次见你,你都在睡觉。」 「因为,妾总想睡。睡也好醒也罢,总觉着像半夜。」 紫莲正欲起身,却被隆青止住。 「如今保重身体乃第一要务。想睡就睡。」 「望皇上赎罪。妾连行礼都……」 头搭在枕上,紫莲仰望龙颜。兰灯微明映出之眉目,比之天子威容,更多几分温柔夫君面目。 「朕刚在看你的睡颜。」 「好丢人。妾连胭脂都没上。」 「正是如此,才好。」 指尖滑过面颊。举止仿佛触碰易碎之物,令人发痒。 「因为能一睹你素颜者,只有朕。不过,还要除去虚兽惜香……」 「男子之中只有皇上。」 她语气隐约有种惋惜之感,令他忍俊不禁。 「还没要出来吗?」 「谁知道呢。请您问问这孩子吧。」 紫莲掀起被子催促,隆青见此,小心翼翼地触向腹部。 「朕的孩子啊,是不是该出来了啊?母妃日日为你饮食,为你熟睡,为你疲累,父皇也想早日看看你的面容。」 他正频频抚摸说话,忽然疑惑般歪头。 「好生奇怪。昨日还生龙活虎地乱踢,今日怎这般安静。」 「刚刚还闹着,许是睡着了。」 「不,以防万一,慎重起见,还是请祝太医瞧瞧。」 隆青唤来铜迷,传祝太医。 「您太担心了。祝太医也说过。孩子并非整日踢踹肚子。睡着了便安生了。」 「话虽如此,也必须慎重。不行,你不可起身。在祝太医来前,这样不动才好。」 「妾想去更衣。您是叫妾将就着吗?」 「啊,更衣吗。那将就着反而不好。」 隆青助其起身。紫莲唤来惜香,出了卧室。更衣毕归来,便见隆青立在翘头案前。翘头案之上有一夫妇花盆景,他正望着盆景之上所挂画轴。 那是一夹缬染画轴。纹样为二童子放风筝。 「朕想为你那未能出生的孩子,做些算是祭奠的东西。」 去年末,隆青来与紫莲商谈。宫中严禁私人祭奠,故无法请道士祈福。再说,紫莲流产之子乃前夫后嗣,身为皇贵妃,不可公开追思。不违于此,可还有什么能做的——他如此说道。夫君愿与其共担伤悲,这般关怀,沁入紫莲胸间,令其潸然泪下。于是觉得,单为紫莲所丧之子,尚且不够。 「一个人很是寂寞,不如作两童子如何?定是热闹。」 决定以夹缬制画轴之时,紫莲不经意般提到。 宿于丁氏胎中,因父皇命令流掉之子。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比任何人都悔恨,比任何人都自责的,正是隆青。而他甚至不可将苦痛发于表面。因他为天子。 至少凝望这画轴之时,可驰思怀想未诞生之子,她愿他如此。愿他悼念所丧之物,稍稍缓和胸中痛楚。 伤痕刻下,一生难消。绝对无法忘却,可人生仍在向前。重复相同之夜,迎来不同之朝,岁华荏苒。 不可沉溺于后悔。因恰在光辉普照之道上,才有明天。 「刚刚妾做了童子们玩耍的梦。」 紫莲走去隆青身旁,轻抚那沉重温暖之处。 「像这画轴一般,笑着,来回跑着,欢闹着放风筝。」 「这梦吉利。想来是朕的孩子在说想早些出来。」 隆青点头,手掌覆上紫莲轻抚腹部之手。 「你就安心出来吧,孩子。朕已想好名字,备下了你的房间摇篮襁褓。乳母侍从都是朕亲选的。迎接朕的孩子,万事俱备。只差你诞生的哭声了。」 期待腹中反应,二人静静等待,却无事发生。 「愈发奇怪了……朕实在担心。站在这里身子会冷的。祝太医来前,还是该暖和着歇息。快,快上寝榻吧。」 紫莲被隆青催着坐上寝榻,恰在这刹那。内侧忽觉猛烈一踢,令人几欲窒息。 「哦哦,动了……!紫莲,你觉到了吗?」 「怎会觉不到。这可是妾的身体。」 「也是啊。总之太好了。朕的孩子今天也精力充沛。」 隆青无忧无虑地欢喜,紫莲却觉着体中折腾,实在难受。 单在这时,会令紫莲对天真喧闹着、叫喊着踢了踢了的夫君心生怨恨。 「这般顽皮,定是个皇子。想必正做梦骑马奔驰呢。不,没准是个欢闹的公主。太过调皮,将来选婿怕是要费劲。」 不知紫莲正怨恨自己,隆青俯耳,贴上那养育自己孩子的大肚子,时而喜色满面,时而凝神沉思,甚是忙碌。 ——即便这不过片刻之幸,亦无妨。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此身不胜之福运,想必终将招来灾难。世理难违,但如今,只想委之此心。向那阳春三月般幸福,向那心爱之人的温暖。 番外篇 昔日 铁绀色夜空之中,绽开火焰之花。随震彻肚肠之声艳丽盛放,缭乱烂漫,独留片刻之光,虚幻消散。 但那花极小。因此处为远离广场之凉亭。广场上凯帝与其妃嫔、异国使节正同赏烟火,谈笑风生。远处时闻高扬欢声,听去如同千里之外喧嚣。 「真叫人吃惊。」 炎鹫仰望着夜空,打破静寂。 「你与我梦中一模一样。」 「与梦中一样?」 微闻金步摇之声。想来是白姝疑惑歪头。 「与你一别……几乎夜夜梦到你。在梦中,你的模样徐徐改变。一年、两年、三年……时光荏苒,你成了大人,越发美丽。」 一晃十年。白姝成凯帝皇后,诞下皇长子,炎鹫成鬼渊晋王,娶了八位可敦(妃)。中原与草原——异国分离,岁月逝去,他如今再见她身姿,却丝毫不觉得怪异,因他夜夜与她相会。 「啊,你也是吗?」 含笑之声敲动双耳。 「我也一样。几乎每晚都梦到你。梦中你日渐长高,肩膀渐宽,越发像个大人。好像真的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不可思议。」 惊于这奇妙一致,白姝看向旁侧,明净一笑。 ——亦有未变之处。 她的身姿、发型、衣装首饰,一切皆不同,单单微笑一如往日。可爱双眼轻轻眯细,花瓣双唇温婉上曲,神情天真无邪。这微笑,自少女时代以来不曾变过,扰乱了炎鹫之心。 ——若那时,将你带走。 或许便不必品尝,这扎根于胸间的苦涩空虚之味。 「但梦中的你,没有这般伤痕。」 白姝担忧般蹙紧柳眉。发觉她目光转向自己脖颈,炎鹫抬手轻触紧绷皮肤。 「是箭伤。被蚩头兵自背后一箭。未及躲闪,射穿了喉头。」 「背后放箭,真是卑鄙。」 「确实卑鄙。但那是战场。不论何人,皆为取胜不择手段。」 「你……也是吗?」 「是啊,如有必要的话……或许会遭你蔑视吧。」 「我怎会蔑视。」 白姝摇头,态度分明。 「你身负责任。为守护该守护之物,不得不冷酷。」 你也是吗——炎鹫本欲询问,却又作罢。他不愿知晓,她如何治理后宫。于炎鹫来说,白姝并非凯帝皇后,她只是白姝。无论年过何载,无论衣装何变。 「还痛吗?」 「不。早好了。」 失了话茬儿,二人皆沉默不语。无意之中听着烟花接连飞起,令黑暗震颤之声。 ——你,幸福吗? 受沉默挑拨,险些脱口而出。这问题实在愚蠢。若她答不幸,他便满足吗?答幸福,他便泄气吗?二者不是一样吗?二人早已分道扬镳,事实不会因此改变。 「真怀念啊。」 白姝叹息着开口。 「你记得十年前,我与你共赏烟火吗?」 「是看完戏归来吧。你带我在坊肆游览。」 「可我对市井也不熟悉,根本无法带人游览。若非和你一起,我早迷路了。」 白姝以手掩口,笑道。 「那时候真开心。在茶馆看皮影戏傀儡戏,吃着山楂听小说,参加商谜……你还非与伎人杂耍较量,耍了通剑。耍得太好,那伎人要收你为徒。」 「那人真是执拗。我数次拒绝,他却用尽手段劝诱。」 「结果还哭了,直接说要拜你为师。」 为了摆脱拼命追来的伎人,炎鹫拉住白姝之手,冲出人山人海。 「跑累了到川边歇气之时,正好放了第一批烟火。烟火映在水上,真是漂亮。身处五彩光辉之中,恍如梦境。」 「是啊。」 此言不真。说实话,他并未好好看烟花。夜空盛放的火焰之花照亮白姝侧颜,他看得出了神。 「以烟花为背景,你学那戏楼看到的女剑士武打。学得还挺像模像样,可不小心足下一滑,坠入河中。」 「那是我太高兴了。总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落入水里吓了一跳,可你马上来救我。」 「那能算是救吗。你拼死抓住我伸出的手,力气大得难以置信,把我拽入水中。拜你所赐,我也成了落汤鸡。你那纤细胳膊竟有如此蛮力,真是让人大笑一场。」 「不能怪我臂力。是你太软弱。你那时身体可比现在纤细。」 追忆往事无穷无尽。二人沉醉于看戏,分食一块胡饼,在街角听小唱入了迷,送迷路的女童回父母那里……种种记忆复苏,宛若昨日,怀恋之情充溢胸间。 生动地讲着少年少女时的自己,忽然觉着空虚。那空虚如慢毒,令咽喉发麻,缓缓令舌麻痹,封住二人之口。 ——啊啊,是啊。我们,已经。 无共谈之语。除了往昔记忆。 再度直视早已明晰之事,炎鹫仰望夜空,如同逃避白姝。心中只觉不可看她。若是,在那澄澈黑瞳之中,寻到一丝动摇,恐会因冲动,犯下可怖罪过。 「今夜真美。」 炎鹫叹息着低语,忽觉白姝微微点头。 「是啊,真美。」 她亦仰头凝望,那以千百色彩纷染夜空的炎之幻影。 他想感谢凯帝。谢他允许自己与她片刻相会,他二人只有过去。故必须不负那皇上的信赖。 待最后一朵烟花散于黑暗,二人必须若无其事般分别。 作为凯帝皇后与鬼渊晋王。 「真是、太美了。」 呢喃之后,炎鹫一声苦笑。 其实无需多言。无论何时,过去皆美。美得令人心碎。 后记 本作为cobalt文库刊行的后宫系列的新作。(译注:染华由orange文库发行,之前所有后宫系列作品由cobalt文库发行) 先向初次阅读本系列的读者作一说明……本系列的舞台——凯帝国主要以明朝为原型。本系列以单篇形式,描写以宗室高家为轴心的后宫故事,阅读时从哪一本开始皆可。每作以女主角的一技之长为主题。本作主题为染物。之前登场的人物时有露面。本作处处有『后宫幻华传』『后宫乐华传』『后宫刷华传』『后宫丽华传』『后宫瑞华传』等作之中人物登场。 第二章杨忠杰吟诵的宫怨诗典出『唐诗选』,为王昌龄的西宫秋怨。此处并未引用日文翻译,感兴趣的读者请参照该书。 下面几句,是说给cobalt时代的读者。我在『乐华传』的后记中写了奇怪的话,似乎让义昌帝为何人成了一道小小的谜。(译注:关于本作男主隆青父亲的那一本乐华传并未汉化,感兴趣的可以找生肉看看) 谜题本身并不难,「义昌帝」为作中登场的某人,即各位已知晓的『幻华传』的男主高游宵。此处有一问题,必须向大家道歉……『乐华传』开头「这位王子,正是袭义昌帝之后,高登玉座的宣佑帝」,这几句招来了误解。应是「袭义昌帝之后」这几个字的问题。该作「袭义昌帝之位」。「袭义昌帝之后」的字面歧义,让部分读者理解为,宣佑帝从义昌帝身后偷袭,夺取玉座……实在抱歉。(译注:……这是日语的歧义,不过这脑回路真够清奇……)在这里向各位致歉。一些读者期待义昌帝至宣佑帝的皇位继承中发生内乱,未能回应各位的期待,实在抱歉。 以及,此次刊行于orange文库的作品,与cobalt文库系列相比,趣味有几分差异。cobalt文库系列中,设定从少女向轻小说出发,但本作中后宫制度、侍寝步骤及皇族称呼,皆尽可能贴近史实。 绘制美丽封面插画的say hana画师。帮我做了许多斟酌,容忍我的无理要求的责编。若无此二位帮助,我定无法完成这部小说。在此向二位致以诚挚的谢意。 最后,衷心感谢各位读者。诚愿新老读者,皆能从这书中获得乐趣。 阳丘莉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