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良妻三》 第一章 【第一章 萝萝】 翌日,城郊十里亭,旌旗猎猎,羽林军列队而行,燕六果然亲自送行。 赫连玥的母亲是先帝妃子又是丹夏公主,身分尊贵,如今她的骨灰要送回丹夏安葬,燕六用浩大的送行仪式,以示燕国皇室的重视。 仪式结束后,燕六勾着赫连玥的脖子,将他带到一边低声咬耳朵。钱翩翩远远看着,那两人低声说、大声笑,燕六不时用力拍赫连玥肩膀,赫连玥则不时捶一下燕六的胸膛,早已没了帝王和臣子该有的样子。 大概是怕钱翩翩又提起依依的事,燕六并没让皇后一道来送行,钱翩翩不由撇撇嘴,心想倒是可惜了。 未几,燕六见时候差不多了,像年轻时那样抚着赫连玥后脑杓,低声道:「十七,我早就说过,女人的心思最是深不可测,今日可以为你不顾一切,明日说不准就将你推入深渊,你这妻子……啧啧,是个厉害角色,你可得小心了。」 他心有余悸地瞄了站在远处,一脸淡然的钱翩翩一眼,又道:「但话又说回来,她肯为了你进宫与我周旋,可见也是个情深意重的,好歹她的心是向着你。」 赫连玥顺着他的目光,远远看了钱翩翩一眼,因此行是送葬,她穿得素淡,一袭丁香色的蝶纹软纱裙,头上只簪了一根白玉缠枝钗,显得清雅闲适,日光掩映,她安静地站在圆盖方轸的仪仗下,两人目光相遇,她朝他柔柔一笑。 一旁的燕六见赫连玥脸上现出神往之色,顿时恨铁不成钢,用力拧了他耳朵一下,「瞧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我虽说她是个情深意重的,可没让你把心给丢了。你给我仔细些,女人没一个好东西,自私小气、爱吃醋、爱妒忌,你可别犯了男人自以为是的通病,总以为自己是个例外。我告诉你,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女人都一个样,没有例外,看她逼你吃依依就知道她的心眼有多小了,你若犯傻,将来吃亏了,可别怪六哥我没提醒你。」 赫连玥不耐地挥开他的手,「知道了,我不会像你那般鬼迷心窍,对着嫂嫂山盟海誓,作茧自缚。」 当初若不是太爱太在意,又怎会对她许下那许多誓言?以致如今他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她便翻出誓言提醒他,可不就是作茧自缚吗?燕六痛心疾首,长嗟短叹。 赫连玥捶了捶他肩膀,「六哥,吉时已到,我该走了,你保重。景牧将军,还望你善待。」 「一定。」燕六不舍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有愧疚之色,「十七,你方经历丧母之痛,我这做哥哥的不但没安慰你,竟还对你起了疑心,简直猪狗不如。六哥如今已经悔悟,这世上除了你嫂嫂和你,再没哪个人会对我真心实意的好,六哥不会再犯傻,你可否答应六哥,把那事忘了?」 赫连玥用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燕六拍拍他脑袋,两人相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再多的承诺,不如一个会心的笑。 赫连玥翻身上马,道了声保重,领着一众月影司的人策马而去。 钱翩翩坐于马车内,隔着细竹帘看向策马走在马车一侧的赫连玥,他穿着玄色金边的紧身猎装,胯下那匹马浑身雪白,是方才燕六御赐的汗血宝马,配了气派的金鞍和额饰,见他腰杆笔直,挺拔的身姿坐于白马上,越发显得气宇轩昂。 她看着他,恍惚间好似看见叶咏青清俊羸弱的轮廓和赫连玥重叠一起,让她有片刻的疑惑,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真的是转世后的叶咏青吗?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赫连玥转头朝她灿烂一笑,那抖擞的面貌和之前几日蔫蔫的颓废样子截然不同,钱翩翩一怔,干脆打起帘子,大方地打量他。 他还以为她是羡慕他的宝马和金鞍,笑着道:「这金鞍如何?」 她撇嘴,「看着气派,坐着可能不如普通的鞍舒适,还不如赏点实际的金子。」 赫连玥哈哈一笑,「果然是姓钱的,俗气。」他朝她伸手,「过来,让你试试这金鞍舒适不。」 她跨出马车,搭着他的手坐到马上,左右看了看,又接过他递来的鞍辔试了试,终于道:「还行。不过我还是觉得金鞍虚有其表,不如普通的鞍实用。」 赫连玥坐在她身后,闻言只笑一笑,重新接过鞍辔,两手彷佛将她圈在怀内,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道:「骗骗,谢谢你。」 「嗯?」她愕然回头,却因回头的动作额头擦到了他的唇角,令她慌忙避开。 赫连玥却毫无察觉,「我是说,谢谢你。若非你昨日觐见六哥,我和他不可能这么快冰释前嫌。」 因着方才无意间的动作,她脸上泛起红晕,听了他的话,淡淡道:「你和他感情深厚,他也只是偶尔犯混,时间一久,他自会醒悟过来。」 闻言,他低头看她,正色道:「那不一样。」 他心里很明白,如她所说,当景牧将三万飞鹄军带回蓟城,六哥自然会明白他的心意,自然会放他走,可是到那时候,那份心意会和现在六哥主动选择相信他一样吗?时间过去一日,他对六哥的心便会淡一分,也许等到景牧凯旋归来之日,他已对六哥死了心,到了那时,六哥只是君,他只是臣,两人之间再无兄弟情分。 他正要告诉她心里话,眼睛忽然一阵刺痛,他捂眼「啊」了一声。 钱翩翩慌忙回头,「可是眼睛又痛了?」 他的眼睛本就没完全康复,那日在邑州草原,他不顾一切地揭了眼纱,终是留下后患,御医说这段时间他不可用眼过度,不可受日光刺激,还需每日上药方可痊癒。 他抬手挡着日光,语气痛苦的道:「许是日光太大。」 一直跟在两人后头的苏宇见状,立刻策马上前,将赫连玥扶下马,搀扶到马车里。 赫连玥闭着眼,模样显得很痛苦,钱翩翩连忙拿小药勺取了御医配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眼睑,将药膏一点一点的抹到他眼里。 那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凉,一入眼,刺痛感顿时消失,他微微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因离得近,她的一切也尽收他眼底。 见她的神情那样专注,眉眼那样生动,鼻子那样挺秀,双唇那样盈润,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庞。 「别乱动。」他方抬手,她已嗔道:「闭眼。」 他讪讪缩回手,方闭上眼便感觉她凑近自己,两手捧着他的脸,往他眼睛轻轻吹气。她的指尖凉凉的、软软的,伴着那清新的气息,赫连玥只觉心头一阵剧烈跳动,脑袋不由自主往后一仰,咚的一声撞到车壁。 钱翩翩慌忙缩回手,「可是我太用力了?」 赫连玥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一颗心仍是怦怦乱跳,彷佛乱了节奏却又不觉难受,相反的隐隐有种窃喜之感。这种感觉陌生至极,他睁大眼,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 钱翩翩还以为他是痛傻了,嚅嗫道:「我、我弄痛你了?还是让苏宇来替你上药?」 赫连玥摇头,「骗骗,你……再来一次。」 「嗯?」她不明所以。 他用手比划着,又道:「像方才那样,你再试一次。」 她虽觉莫名其妙,但还是照他所说,双手轻抬他的脸往他眼睛吹了口气,动作极其轻柔小心。 赫连玥又是一阵猛烈心跳,有种陌生又欢喜的感觉直冲脑门,「再、再来一次。」他伸手拉她的手。 第二章 上药有什么好再来一次的?钱翩翩皱眉,甩开他的手,「你闭眼歇息一会,我去看看果儿。」她不理他,转而坐到另一辆马车上。 赫连玥靠在车壁上,将手放到胸口,那颗心仍怦怦跳个不停,他想起他十岁那年,六哥曾指着他的胸口,懊恼地和他说:「十七啊,将来你若是遇到一个女子,她只稍轻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让你这里如小鹿乱撞,那你就完了,你这里,算是被她偷走了。」 他低声呢喃道:「果真是被她偷走了吗?」 赶了十天路,一行人马终于出了燕国地界,也许是应了那句近乡情怯,赫连玥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他骑在马上,遥遥指向前方高耸入云的大山,「骗骗你看,那就是仙鹫山,过了那山就是丹夏了。」 听到这话,钱翩翩舒了口气,总算到了。她倒没什么,只是苦了果儿,小小的人儿却要承受天天赶路之苦,小脸早已瘦了一圈。现在只要能早日到达丹夏,早些将他母亲安葬,她便可早些带果儿回祈国,不再让果儿受这颠沛之苦。 可老话说望山跑死马,那仙鹫山看着近在咫尺,一行人却走了数个时辰。 走了许久,前方忽现一座大湖泊,有几匹马一见那湖泊便上前低头饮水,再不肯走半步,赫连玥无法,眼见已到仙鹫湖了,便让众人在湖边歇息。 那湖很大,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有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觅食,因在仙鹫山山麓,故名为仙鹫湖,仙鹫山就在湖的对岸,若是没有船渡湖,他们只能绕着湖走,再翻过仙鹫山到丹夏,颇为费时。 赫连玥不由思忖是要绕湖走,还是等丹夏派船来接时,忽听一阵悠悠笛声自湖的深处传来,顿时神色一震。 钱翩翩正抱着果儿在湖边洗手擦脸,果儿忽然指着湖的另一边,兴奋地大声道:「姑姑,仙、仙子……湖里有仙子……」 一旁娇花听了,手搭凉棚一望,也跟着叫了起来,「小姐快看,真的有仙子!」 钱翩翩方才已听到笛声,此时顺着果儿的手望去,便见远处湖面上,一名白衣女子轻飘飘地立于湖上,两手举在唇边,似在吹什么乐器,那笛声正是出自于此。 那女子随着微微荡漾的波浪,缓缓自湖心向岸边漂近,钱翩翩大为诧异,难道真的是仙子,否则怎么可能立于湖面上? 赫连玥已看清那女子,猛地站起身,脸上欣喜若狂,往湖边飞奔而去,「萝萝!」 萝萝…… 这个名字钱翩翩并不陌生,她记得赫连玥曾说过,萝萝是丹夏国的圣女,也是他小时候唯一的玩伴,她还曾是老燕皇的妃子,但赫连玥却带着她跑了,最后老燕皇无奈之下将她赐给赫连玥。所以,萝萝是赫连玥的女人。 钱翩翩一直以为这样一个能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的女子,必定是长相妖娆、身姿曼妙,却没想到…… 她曾见过很多貌可倾城的女子,却从没见过像萝萝这样,淡淡的眉毛,淡淡的眼睛,淡淡的鼻子和淡淡的唇,什么都是淡淡的,彷佛是某个画匠在某日用了极淡的水墨,随意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再看又像极了一抹淡淡的轻烟,只稍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吹散。 蔚蓝的碧空,碧绿的湖水,那淡雅如墨画的女子白衣飘飘,轻轻立于湖面之上,两条白丝绦松松的系在发上,她的乌发半束半披,柔顺地垂在腰际,随着湖面的微风轻轻飘动,彷佛仙子下凡。 那仙子渐渐靠近湖边,钱翩翩终于看清,原来她脚下踩着一根长长的竹子,之所以能立于湖面漂向湖边,便是靠这普通的竹子;而她在唇边吹奏的也不是什么笛子,只是一片普通的竹叶。 此时那叫萝萝的女子已扔了手中的竹叶,脚尖一点,湖面荡起一圈涟漪,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已轻轻落在岸上,站在赫连玥的面前,轻轻喊了一声,「玥……」 赫连玥的手不自觉的握上了她的,欢喜的唤着,「萝萝。」 水碧山青,那一男一女两手相握,站在岸边相视而笑。 赫连玥难掩眸中的喜悦,「你怎会在此?」 萝萝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往他额上抚去,替他撩起一抹碎发,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也是淡淡的,轻柔如羽毛,似晨风微拂。她带着同样的喜悦,对着赫连玥道:「我收到了巫师的信,想你必会日夜赶路。我心里着急,便早些在此候着,我已备好船在对岸,且等会儿。」 赫连玥点头,神色变得难过,「萝萝,我娘……」 就见萝萝那淡淡的眉毛微微一蹙,抚着他的脸安慰道:「别难过,公主必已前往极乐之地了,我自收到你的信起,便每日替她念经超渡……」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月影司的人识趣地没去打扰,钱翩翩远远看去,俊男美女,像极了壁画上的金童玉女,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就像一个外人,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酸涩感。 娇花也在看着那对金童玉女,啧啧称奇的道:「小姐,那仙子长得……真好看,就像是从画里飞出来的一般,奴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 钱翩翩看了她一眼,抱着果儿往马车走去,娇花吐了吐舌,连忙跟在她身后。 娇花边走边道:「其实若论五官,那仙子不及小姐呢,她那眉眼啊,浅淡的似是用胭脂棒描成的,稍用力一抹就会化了般,不过还真的很好看呢。唉,奴婢也不懂怎么说。」她挠着脑袋想了想,眼睛一亮,「哎,想起来了,大概就是戏本子上说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娇花正为自己难得说出这么好的语句而沾沾自喜着,却见钱翩翩沉着脸坐上马车,也不敢再说,毕竟看着自己的夫君和一位仙子似的美人亲亲热热地牵着手叙话,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可娇花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安慰道:「小姐,你别担心,公子以为自己中了依依,就算再喜欢那位仙子也不能怎么样。」 闻言,钱翩翩狠狠睨了她一眼,「聒噪!再不闭嘴就给我下去。」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船驶来,将一行人马载到仙鹫湖对岸,紧接着又有丹夏官府的官员将他们浩浩荡荡地迎入丹夏皇宫。 之后一连数日,除了赫连玥的母亲下葬那日,钱翩翩连赫连玥的影子都见不到。 身为丹夏国未来的国君,赫连玥又十多年未回来过,此番回来必是要接见各大小官员、熟悉国情的。钱翩翩心里虽明白,但被人忽略的感觉真是不大好受,她只好自己找乐子,时常带上果儿和娇花四处游玩,领略丹夏国的风土人情。 这日,又是风和日丽,钱翩翩让苏宙驾着马车出了皇宫,带着娇花和果儿到集市上闲逛。每逢初一十五,城南的集市特别热闹,各国商人汇集于此,贩卖他们从自己老家带来的商品,而今日便是十五。 「咦,小姐,这不是馨云苏吗?怎么丹夏也有了?」娇花指着一摊子前的布料诧异道。 馨云苏价值不菲,且并非有钱就能买到,这种布料是祈国皇室特有,以往在祈国,只有皇亲国戚或官宦之家的女眷才有资格穿,钱翩翩还记得姬彤就曾经有过一匹这样的布料。不过是离开祈国数月,没想到在丹夏的集市上竟然会见到馨云苏。 她挑起那布料细看,「不知这布料可是祈国的馨云苏?」 第三章 那售货的男子年约四十,闻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钱翩翩一番,见她衣着和气度皆不凡,料定是个有见识的,忙笑道:「这位娘子识货,这正是祈国的馨云苏。」见她脸上现出疑惑之色,又赶紧道:「娘子可是疑惑为何这馨云苏会在丹夏有售?」 钱翩翩没有出声,算是默认,那男子又道:「娘子不知,如今祈国乱着呢,祈皇上月驾崩了,如今三王作乱,硝烟四起,朝臣们逃的逃、躲的躲,这馨云苏正是那些朝臣偷偷变卖资产得来的……」 那男子还在滔滔不绝,钱翩翩手中的馨云苏已滑落,愣怔片刻后跌跌撞撞地往马车方向走去,脑中不断重复方才那句—— 祈皇上月驾崩了,如今三王作乱,硝烟四起…… 离家时一切还好好的,怎地短短数月祈国便大乱了?她的家人如今可还安好? 钱家军一向是各皇子拉拢的对象,三王作乱,自然指的是二皇子姬晟、四皇子姬昀和五皇子姬恒,不知这次钱家站到哪位皇子的队伍里?按以往钱军和钱皇后的关系,大概这次钱家支持的会是姬恒。只是,她没想到一向远离朝堂是非的姬恒,竟也参与到这皇位之争里去。 她忧心如焚,待见到看守马车的苏宙时,猛地停下,「苏宙,祈国之乱你可知道?」赫连玥一向对各国情报了若指掌,他的手下应该也知道个大概。 果然,苏宙一怔之后,便笑着点头,「夫人若想知道,苏宙自当详禀。」 于是苏宙将最近两个月来祈国的形势一一细说,说得绘声绘色的,彷佛他就在一旁看着似的。 原来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的祈皇某日忽然清醒了过来,乐坏了一众宫人,可祈皇醒过来后却是一阵嚎啕大哭,说自己是千古罪人,竟然听信小人谗言,处死了前太子一家,连前太子一滴血脉也不替他留下,悔不当初。 恰逢五皇子姬恒已从云泽回宫侍疾,祈皇便将皇后、三个儿子并数位重臣召到寝宫,这数位重臣就包括钱翩翩的父亲大司马钱信。 祈皇半卧榻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罪过,这还是前太子死后,祈皇第一次主动提起他,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寡人之过,罄竹难书啊,若太子还有子嗣,寡人必定将此皇位拱手相让,再到安国寺出家为僧,以赎吾罪。可如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诸卿家,拟旨。寡人今日欲立太子……」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祈皇召他们到此,是要当着他们的面立太子,皆竖起耳朵倾听,在场的三位皇子更是紧张至极,不料祈皇只是回光返照,这会儿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就撒手归西了。 他当时只道:「寡人今欲立吾儿……五……五……」 他说到此处,一口痰梗在喉咙里,「五」了几次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手伸得直直的,不知道是想指三个儿子中的哪一个,还是想拉住什么,众人慌忙上前,想问清楚他到底要立哪个,可祈皇的脸已是憋得酱紫,两眼一瞪后便没气了。 众人当场傻了眼,还是钱皇后最先反应过来,「诸卿家,方才陛下说得很明白,他欲立五皇子为太子,陛下已驾鹤仙游,请诸卿家先安排陛下后事,再拥太子登基。」 钱皇后经营多年,已有不少支持者,姬晟、姬昀皆是庶出,姬恒却是嫡出,况且方才祈皇确实说了两次「五」字,指的自然是姬恒。 于是支持嫡系的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方才陛下不但说了五皇子,还伸着五根手指头呢,自是要立五皇子为太子。 可两位皇子却不干了,说他们弄错了,方才陛下弥留之际说的最后那个字不是「五」,而是「吾」,只是话没说完而已。且他伸出的手,明明是指向自己,他要立的其实是自己才对。尤其是姬晟,说自己是长子,祈皇方才咽气前,两眼一直望着自己……总之各有各的说词,一时争吵不休。 此时,一直沉默着的钱信大声道:「诸位,且听在下一言,方才陛下说得很清楚,若前太子留有子嗣,他必将皇位让之。」 有朝臣反驳,「不错,陛下是这般说过,可众所周知,前太子并无子嗣在世。」 钱信则道:「非也,前太子还有一子在世,如今已满两岁,此事五殿下可以作证。」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傻眼,钱皇后显然也没料到,一向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钱信居然会和她唱反调。 众人皆望向姬恒,姬恒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道:「大司马所言千真万确。」 此时姬晟和姬昀空前的团结,均指责钱信和姬恒心怀不轨,虚构一个前太子遗孤出来,为的是挟持幼主,好让自己把持朝政。 姬恒则反驳,祈皇方才本就立了自己为太子,他若要把持朝政,何需多此一举? 原本钱信和姬恒已占上风,可是当姬晟、姬昀要求他们将前太子遗孤领出来时,钱信和姬恒却束手无策,于是两位皇子更相信他们是故意捏造事实、图谋不轨。 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乎,祈国自此便大乱,三位皇子各自为政,姬晟、姬昀甚至自己称皇。姬晟手头有兵马,似乎比姬昀硬气些,但姬恒因为拥立前太子遗孤,得到钱家军的支持,所以目前看来,姬恒的胜算最大。 「我的天……这、这是又打起来了……」 娇花听得目瞪口呆,毕竟祈国和燕国的战事才消停两年多,还以为好日子要开始了,没想到情况比以前更糟糕,外敌虽没了,却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 钱翩翩听得心惊胆颤,既担心家里人的安危,又担心姬恒的处境。他那两个兄长,为了皇位都是不讲情面的,他一向只懂读书作画,贸然和他们作对实在危险,幸好如今有钱家护着,安危暂时无虞。 她恨不得马上飞回祈国,既然赫连玥的母亲已下葬,他应该可以离开丹夏,和她一起回祈国了吧?可她随即又想,祈国之乱连苏宙也知道了,他必定早就得知消息了,偏他连提也不和她提一下,这是何意思? 她又忧心又生气,待回到宫中问清楚,赫连玥已经回来,便径直去找他。 他的住处就在她隔壁,宫人见是未来的皇后前来,客气地将她往里引,说赫连玥方才回来寻过她,见她未回便到花园散步去了,那宫人将她引到花园后,便识趣地退下。 丹夏气候宜人,冬天也不怎么见冷,阳光明媚,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开得正灿烂,她四周环视了一圈,却不见那散步的那人,正想离去,却听见不远处有男女窃窃私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在尼姑庵见到圣姑了,她的样子沧桑了许多,开门那会,我根本认不出她……她不愿意随我回来,但愿她过一段时间会改变主意……」 「师父行事一向有她的主张,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带我进宫看你,路上见到两位化缘的尼姑,当时她跟在后面看了很久,还说待将来我长大,她卸了圣女一职后,便出家修行去……」 是赫连玥和萝萝的声音,钱翩翩脚步一滞,本想转身离去,那双脚却不听使唤,反而放轻脚步,循声而去。 「我哭着求师父,要她别扔下萝萝,可师父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当初是如何来的,将来还要如何去。师父小时候便是被遗弃在尼姑庵,她说她到庵里修行,便是她将来最好的归宿。」 「可那尼姑庵如此简陋破旧,她若要修道,亦可回丹夏,我替她修座大庵……」 第四章 赫连玥的母亲生前偏爱木槿花,花园里种了各品种的木槿,在一株枝叶繁茂的白色木槿树下,一白衣女子背靠树干席地而坐,另一男子则躺在树荫下,脑袋枕着女子的腿,一腿屈起,一腿平伸,手中拿着一片叶子把玩着,神态随意且舒适。钱翩翩隐身于长廊的抱柱后,怔怔望着那一男一女,再也挪不开眼。 阳光斑驳从枝叶中筛落,萝萝淡如水墨的面容带着丝惆怅,低头看着枕于自己腿上,正难过蹙眉的赫连玥,替他揉了揉眉心,「傻瓜,你是关心则乱,心中有佛,何论在哪处修行。师父已替公主完成了心愿,又盼到你找她,心中已无憾事,她既决意潜心修行,我们岂能以世俗之心忖度,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是随她心意,成全她。」 青梅竹马……钱翩翩脑中忽然冒出这四个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眼前这两个人,一个自小被养在深宫受保护,另一个是圣女,不能随意接触生人,自小住在圣庙和师父相依为命,相同的经历,让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也许这世上唯有他们两人最懂对方。 思及此,又远远望了一会,钱翩翩终是没有上前,木然转身离去。 看守宫门的侍卫见到刚刚返宫的未来皇后再次出宫,虽然诧异,倒也没有阻拦,见她孤身一人,连个婢女也不带,也没有马车,还好心地问她要不要备车,她只摇摇头,说自己一人出去走走。 【第二章 心计交织】 丹夏的街道宽阔齐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无论是过路的行人还是做生意的商贩,说话走路都是慢悠悠的,女子声音娇柔、语速缓慢,男子说话也是不急不躁、温文有礼。 钱翩翩茫然地走在街上,不知自己该往哪去,出宫不过下意识的举动,她只知自己当时一刻也不想待在那个地方,只想离得远远的。可此时看着闹市中的繁盛景象,却觉得这里的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抱着双臂,站在路边看着那些过往的路人,更觉自己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无论是在宫里、闹市上还是在那两个人面前,自己都是个外人。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下一刻便能飞回祈国,看看父母家人是否安好。 「翩翩……」有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些激动和难以置信。 那清冽的声音将钱翩翩的思绪扯回,她蓦然转身张望,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前的男子那白瓷般的脸秀美如昔,身形依旧清瘦,抬眼看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难以掩饰的惊喜,一张口,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道:「翩翩……真的是你吗?」 「恒……你怎会在此?」她诧异地看着他,眼中有着不可置信。 方才苏宙明明说,祈国三王作乱,应在雍城和两位兄长斡旋的姬恒怎会出现在丹夏闹市中?可眼前这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然难掩其身上万丈光芒的男子,正是那个她熟悉的姬恒啊。 姬恒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胸口猛烈起伏,片刻才道:「我、我来找你,还好……终于找到了。」他看了看她身后,发觉她是孤身一人,不由奇怪,「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那人……对你不好?」说到这里,他眉尖微蹙,眸子里满是怜惜和愤怒。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前的人逐渐模糊,珍珠般的泪水从眼中滚落。 姬恒看着忽然落泪的钱翩翩,手脚顿时慌乱了起来,笨拙地用袖子替她抹泪,「翩翩,别哭。无论如何,我已找到你了,我带你走,和我一道回祈国。」 她流着泪,怔怔望着他,「回祈国……回家吗?」 他点头,「是,回祈国,回家。」 钱翩翩脸上终于露出欢喜之色,「好,回祈家,回家……」 他再次看向她身后,确定她孤身一人,伸手牵住她,「翩翩,我们这就走。」 姬恒的手依旧冷冷的,触到钱翩翩的手,让她忽然清醒过来,赫连玥的脸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倏地将手缩回,「可我……」 姬恒满脸的喜悦在她缩回手那一刻蓦地消散,「你……不愿意吗?」 她愣怔片刻后摇头,「我怎会不愿意回去?只是太过突然,一时难以接受,况且我婢女和侄儿还在宫里,我要回去,定要带上他们。」 闻言,他一脸诧异,「侄儿?」 钱翩翩正待解释,想到果儿是她大哥的私生子,姬恒却是姬彤的弟弟,他若知道了果儿的身分,未免尴尬,又恐他会让姬彤知道,惹得大哥夫妻不睦,便道:「是我一位族兄的儿子,他本在坞原军营驻守,私下和一名坞原女子生子,怕被家里责罚不敢送回家,但孩子养在军营多有不便,去年我前往燕国途经坞原时,他便托我照顾一段时日。」 姬恒释然,「如此是该带上的。」 然,提起钱家,钱翩翩这才想到要问他,「恒,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雍城吗?三个派系正斗争得激烈呢。 姬恒笑了笑,「我方才说了,我是来寻你的。」说着,并将祈国最新的形势告诉她。 祈皇刚刚下葬,姬恒的两个兄长便迫不及待地打了起来,各自称自己为祈皇,而姬恒则在钱家军的支持下称临川王,整个祈国被三个派系按自己的势力所在地划分成三个区域。 钱家军实力最大,占据了自雍城起到云泽止的整个南部,临川王这一系是拥护前太子遗孤姬兰的,只是姬兰殿下年纪还小,暂不宜露面,而兄弟相残始终不是什么光荣事,况且有钱信在雍城坐镇,姬恒便干脆离开了。 说完这些,姬恒又道:「你家人很是担心你,之前也派人到蓟城送信,结果你根本没到燕国。」 听他这么一说,钱翩翩便想起当时赫连玥原本要回燕国为老燕皇送葬,不料当时燕国也是乱成一锅粥,他根本没去蓟城,先是在半道上被他四皇兄派人拦截,半扣押着,不让他们回蓟城奔丧,后来因夺位失败,一行人被四皇子的人马追杀,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后,紧接着又去邑州讨伐燕九。 想到此处,钱翩翩庆幸这些事家里人并不知晓,否则也只是让他们徒增担心,但幸好现在都结束了。 她朝他笑了笑,「说来话长,他之前有事到了邑州,我便也跟着去,后来得知他母亲已去世,便又赶回丹夏下葬。」 听出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赫连玥,姬恒一阵黯然,但想着既然找到她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便又释然,于是他给她留了住址,又约好了明早碰面的时间,便要送她回去。钱翩翩忙说不用,自己转身就走了。 送走了钱翩翩,姬恒主仆俩回到在青鹤书院的住处,方梳洗完,青瑜便将祈国送来的密报呈上。 姬恒摆摆手,「你念就行了。」说着,拿起案几上的茶盏轻松抿了口,茶香沁人心脾,恰如他此时的心情,愉悦地想,终于找到她了,那么明日便可返程回祈国。 「是,殿下。」青瑜拆开密报,飞快地扫了一眼,「消息说,四皇子已被二皇子逼退到青河州,已成强弩之末,不日可破。」 这是早就料到的事,那两个兄长一向目光短浅、色厉内荏,只稍撩拨一下,便如被激怒的恶犬,互相撕咬。对付两人的计策皆由他谋划,钱家负责行事,照目前情况看来,钱家的办事能力他很是满意。 姬恒笑了笑,继续饮茶,看青瑜将那情报放到烛台上烧毁,便道:「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