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泥丘奇谈》 脸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神仙兔 录入:↑我媳妇 1 唧唧唧……这是刚开始我听到的声音——至少我是这样觉得。 唧唧唧、唧、唧唧……的,好像是什么奇怪的虫鸣,但是再继续听,好像不是唧唧唧,而是咕咕咕,还是咭咭咭,有时又好像是嘎,或卡或嘶,让我十分困惑。 到底是什么呀?这个唧、唧唧……的奇妙声音。 不像是昆虫之类的声音。是鸟吗?应该是其他更小的动物发出来的声音吧?或者是……人的声音?脑子里一旦出现这样的念头,马上就觉得这个声音很像人的呻吟声,或是在哭泣,也很像是强忍着笑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如果是人所发出来的声音,那么到底是什么人的声音呢?又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呢?……唧唧、唧唧唧唧。 昏昏沉沉的脑子似想非想地思考着,然后,我突然张开了眼睛。 房间里很暗,我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这里是…… 这里是病房,我很快就想起来了。 深泥丘医院是一栋老旧的大楼,我躺在这栋大楼四楼的某个单人病房里。 虽然我已经从睡眠中醒来了,但是那个怪声音并没有因此消失。 唧唧唧……和刚开始听到时的声音一样,但是,用这个拟声字来记载这个声音,是否足够贴切呢?老实说,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觉得那不太像是虫的叫声,不是昆虫类的虫鸣声,也不是鸟的啼叫声,更不是其他小动物的……啊!这果然是从人类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吧!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这个想法,但我很强烈地这么认为。 唧唧唧……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 完全不能成为语言的声音……唧唧、唧唧唧……和咂嘴或磨牙的声音也不一样,因为好像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找到电灯的开关,在寻找开关的时候,那个声音仍然继续着,可是电灯一亮,声音好像被光线消除了般,突然就停止了。 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了。 这是一间狭窄的单人病房,根本不存在可以躲藏一个人的隐蔽空间,此时病房的门紧紧关闭着,窗户也很正常地关着,看不出有任何异状。 ……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坐起来,扭动脖子左看右看。 声音是从隔壁的病房里传出来的吗?还是我睡糊涂了,那声音其实只是我的幻觉? 是因为我睡前吃了安眠药的关系吗?可是,不管我怎么摆动我的脑袋,还是甩不掉那种不够清醒的模糊感觉,好像只要一闭上眼睛,即使是在坐直上半身的情况下,也可以马上睡着。 已经是午夜两点多,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并不是因为得了什么重病,或受了严重的伤而入院的,而且我也知道等到今天早上,应该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但病房特有的封闭性,就是让人开朗不起来。 虽然觉得肚子饿和口渴,此刻的我却只能忍耐,因为天亮后我就要做胃部的检查,所以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开始禁食了,不能饮食,当然更不能抽烟,这就让人更加郁闷了。 「好闷啊!」我小声地喃喃自语,然后伸了一个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听到声音了,唧、唧唧。 我屏住呼吸,再一次转头环视室内,仍然看不出病房里有什么奇怪之处。所以说……声音是隔壁的病房里传出来的吧?还是…… 从我的床底下吗?不会有这种事吧? 我一边想着:「不会有这种事吧?」一边挪动倦怠的身体,双手攀着床缘,俯身看着床底下。果然!床底下传来唧、唧唧唧的声音。 朦胧之中,我的视线里好像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房间角落的墙面,墙面上贴着白色的壁纸,离地板约二、三十公分高的地方,有着和周围的亮度不一样的部分……唧唧唧、唧。 那是什么呀? 附着在壁纸上面的斑点是什么呀?——不,那不是斑点,看起来好像是立体的东西耶! 我不敢有所行动,只是揉揉眼睛。 这次看得更清楚些了…… 那不是斑点或污渍,白色的壁纸上,有一块淡褐色的部分,那一部分的形状很奇妙,看起来像是—— ……那不是人的脸吗? 话虽如此,其实那只是一张勉强可以说是脸的「五官」,而且非常难看,像被压扁的帽子一样,那张脸的轮廓扭曲了,扭曲的轮廓里面有两个小小的眼窝,还有一个像鼻子一样凸起的部分,而斜斜地横在凸起部位下面,像是新的伤痕的那条线……可以说是嘴巴吧?……唧唧,唧唧唧的声音又来了。 唧唧唧、唧唧、唧……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毫无疑问地,正是来自那张丑陋的脸上,那张像新伤口般的嘴巴——我觉得是这样。 我连忙闭起眼睛。 我一定是看到了不能看、也不该看的东西了,恐惧的感觉逐渐在我的心里扩散开来。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呀? 巨大的问号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可是我就是不敢再张开眼睛确认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唧唧唧的声音就在我紧闭着眼睛时慢慢淡出,我除了感到害怕外,已经没有力量去想其他了。就这样,我又昏昏沉沉地陷入沉睡之中。 当我再次张开眼睛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这时不管我怎么寻找,再也找不到病房墙壁上的「脸」了。 所以我想:那一定是恶梦——对,一定是。 2 话说一个星期前。 那是已经过了四月中旬,某个星期四的黄昏,我从家里出来,沿着山边往南走。就在我漫无目的地独自散步途中,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 一点预兆也没有的晕眩,让我觉得强烈的天摇地动,吓得我连忙蹲在路旁。但是,尽管蹲下来了,那种天摇地动的感觉并没有因此停止,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庭神经炎」这个病名。 这种突然而来的晕眩,大约十年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有一天早上我起床时,突然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只是从卧室走到盥洗室,就完全进入了晕船的状态中,猛烈地呕吐起来。后来到医院看医生,接受了种种的检查之后,被医生告知我得了前庭神经炎。医生说造成我晕眩的原因,就是负责掌管平衡感觉的内耳前庭神经,不知什么缘故发炎了。 虽然医生说前庭神经炎不是什么严重的大毛病,只要吃了药,安静休养几天就会没事,但我却觉得之后的那两个星期间,我的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之中。 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时间了,难道前庭神经炎又发作了吗? 我的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觉得这次的晕眩没有上次那么严重,所以静静的蹲了一会儿后,便试着站起来看看,并且发现天地已经不再旋转转动,也可以稳定地走路了。我暂且放了心,不过还是觉得极度不安。 仔细想想,最近自己的身体状况基本上不是很理想。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病痛,但是很容易感到疲倦,也很容易感冒,还经常因为头痛或失眠而烦恼。此外,有时还会视线模糊、忘东忘西、食欲时好时坏……等等的状况。对了,最近明明没有特别控制节食,但体重却明显地下降了。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总是过着不太规律的生活,而且又不是正式的上班族,没有定期健康检查的机会。虽然心里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曾经想过每年要自动去做健康检查,但最后总是因为太忙而不了了之。 「糟糕,」我边走、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突如其来的晕眩,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本来就是一个爱操心的人,心里一旦产生疑虑,就会陷入愈来愈不安的恶性循环当中。 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我反复地做着深呼吸,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走不了几公尺,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跳动,明明不觉得热,额头却已开始冒汗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家医院。 沿着平缓的坡道往上走,前方出现了泛着朦胧白色光芒的看板。 医疗法人再生会 深泥丘医院 一栋老旧的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矗立在黄昏的天空下。 啊……!又开始觉得晕眩了。 我忍不住手贴着额头,喃喃念着:「糟了!」 强忍着想再蹲下来休息的念头,我再一次看着医院的看板,看板上陈列着外科、内科、脑神经外科、消化器官科、呼吸器官科……等等医疗项目,看来好像是一所设有病房的小型医院。 总之,就先在这里看个诊吧!做了这个决定后,我立刻朝着医院的入口走去。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时就已经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唧唧唧……的声音了。不过,那一定只是我太过神经质的缘故。 3 「不用太紧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会晕眩吗?」 「……不会了,已经没有晕眩的感觉了。」 「你的情况不像是前庭性的晕眩,应该是自律神经系统的问题。如果是前庭神经炎的话,晕眩的症状会持续一段时间,而且你也没有耳鸣的现象,所以是梅尼尔氏症的可能性也很低。」 「噢……」 「不要太在意,先静下心来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我会开点镇定剂给你服用。」 「好,可是……」 「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医生,最近我的身体状况……」 为我看诊的医生看起来四十多岁了,年龄可能和四十岁出头的我同年,也可能大我几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好像姓石仓(因为他身上的白袍挂着「石仓(一)」的名牌)。他的左眼戴着茶绿色的眼罩,所以刚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不过,交谈几句后,我就放心了。他为我看诊时的态度很稳重,言谈举止也很得宜,并且细心地为我说明诊察的结果。 然而,我大概还是被不安的恶性循环束缚着,所以一直很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虽然面对的是初次见面的医生,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最近所烦恼的身体状况,一股脑儿地向医生报告。 「……原来如此,看来你的压力都没有得到纡解喔!」石仓医生温和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你说你的工作是写小说?」 「唔,是的,可以这么说,我靠写小说过活。」 「你写什么小说?」 「可以说是推理之类的小说。」 「啊!是吗?像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或牧野修写的那种小说吗?」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牧野修这个名字呢?——我的心里虽然觉得讶异,但表面仍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他:「是的,就是那种小说。」 「你用本名写小说吗?」 「不、不是。」 我带着惶恐的心情,说出了自己的笔名。不知道医生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名字? 只见医生「哦」了一声后,便接着问我: 「写小说很忙吗?」 「还好,还过得去。」 「经常被追稿吗?」 「说不上是经常,不过,有些时候确实会被催着赶稿。」 「——我了解了。」 医生用没有被眼罩遮掩的右眼,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看了一会儿才说: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你的问题和你的工作应该有一点关系。既然你这么不放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一次彻底的健康检查吧?那关于你今天晕眩的情形,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下脑部的检查。」 「——唔。」 「下个星期的后半周如何?那时医院里应该有空下来的病房,请你找一天的下午时间来办理住院,在医院里住一晚做检查。」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终于决定住院做检查了。另外,我在杂志上连载了五年的长篇小说结束了,这也是我能够做这个决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回家后,我对妻子说起这个决定时,妻子二话不说就表示赞成。但是,我觉得她听到「深泥丘医院」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表情稍稍变僵硬了。 可是,当我问她: 「怎么了?」 她却好像吓了一跳似的,面露不解的表情反问我: 「什么?」 看到她的这种反应,我想应该是我自己太神经质了。 4 「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 天亮以后,我忍不住问了来巡房的女护士——正式一点的说法是护理人员吧? 「你听到的可能是隔壁病房里病人的声音吧?」 「隔壁病房里的声音吗?」 年轻的女护士有点讶异地转动着眼珠子说: 「我原本也是那样想啦,但是……隔壁病房现在空着呢。」 「哦?是吗?」 女护士的白色护理服的胸口,挂着「咲谷」的名牌。 我记得上一个星期第一次来这间医院时也见到她,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可爱女生。我注意到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上星期我初次来这间医院的时候,她的手上也缠着相同的纱布绷带。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她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吗?还是她的皮肤有什么问题? 「唔……那就奇怪了。」 因为没有得到答案,所以我继续问: 「这间病房有什么『传闻』吗?」 「传闻?」女护士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指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间病房以前住过含恨而死的病人吗?或者住过久病不愈,受不了病痛而自杀的病人吗?」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病房内的那个角落——半夜醒来时,看到浮现着丑陋人面的墙壁附近。 「因为医院的建筑物很老旧,以前一定住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事情,所以我才会有这种想法。」 女护士不解地歪着头,顺着我的视线也往墙脚看,问道: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啊,没有。」 我连忙摇摇头,然后说: 「没有什么。只是昨天晚上听到怪声音的时候,就……」 「就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吗?」 「啊,不是、不是,就……」 「真是的!你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不是啦!」我连忙说,而且更用力地摇着头。 真是的!我干嘛提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呀! 在半夜里看到的「那个」,一定是梦境,不然就是我在睡眼朦胧的情况下,把光在墙壁上造成的阴影,看成「那样的东西」了——对,一定只是这样而已。 「听说你是小说家?」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视线也很自然地从她的脸上移开。 「你已经住院休息了,脑子里还会有那种奇怪的想像吗?」 「不,不是那样的。」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那种东西。」 「嗯——唔,是吧!」我用力点头给她看,并且说:「当然没有那种东西。是的。当然是那样。」 不管怎么说,好歹我是一个推理作家,并且以写「本格」的推理为主,没有理由相信幽灵这种东西。像我这种人相信的是:所有奇怪或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找出科学性的解释。如果我不相信这一点,就枉为一个推理作家了。 女护士一边抚摸着左手上的绷带,一边说: 「是呀!」然后便从我的身边走开。 「到了检查的时间,我会再来通知你,请等一下吧!」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转身离开病房。可是,就在她露出微笑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她脸上的那抹笑意怪怪的,看起来有点邪恶。不过,这一定也是我太神经质了,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5 大约三十分钟后,女护士来接我去做检查了。 我被带到和昨天做腹部超音波检查同一个楼层的检查室,此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胃部的检查不是照x光吗?为什么会在和昨天相同的检查室做检查呢? 幽暗的房间中央有一座长长的受检床。 「请坐在那边等。」那个叫咲谷的年轻护士面带微笑地对我说。 不久之后,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的护士拿来一个小纸杯,并且把纸杯递给我。纸杯里有少许的透明液体。 「唔……请问这是……?」 「是麻醉药,请含在嘴巴里,让药剂停留在喉咙的深处,不可以吞下去。」 「那个……但是……」 照x光的检查需要麻醉吗?没听说过这种事。 「你第一次做内视镜的检查吗?」 年轻的护士察觉到我的疑惑了,便这样问我。 「内视镜?」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纸杯差点就掉了。 「要做胃镜的检查吗?」我问。 「是呀!你以前没有做过吗?」 「啊,不是的……以前做过一次胃镜检查。所以……现在要做胃镜检查吗?」 「没有人告诉你要做胃镜检查吗?」 「对,刚才说的是要我喝显影剂……我以为是要照x光。」 年轻的护士「噢」了一声,和另外一个护士互相望了一眼。这时我注意到年长的那名护士的手腕上,也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为什么她的手腕上也会缠着绷带呢?手上缠着绷带的意思是什么…… 「请你先含着这个吧!」 在护士的催促下,我勉强把纸杯内的麻醉药含在口中。麻醉药又苦又甜,味道非常强烈,让人一含到嘴巴里就想要赶快吐出来。 「肠胃科的医生马上就来了,请稍等一下。」 护士的话才说完,医生就来了,看到医生的脸,我又产生了极大的疑惑。 唔?我忍不住歪着头,盯着医生看。 这不是戴着茶绿色眼罩、身材魁梧的石仓医生吗?他的专长是脑神经科,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处理内科或呼吸胸腔科的病人。但是,难道是人手不足,所以连肠胃科的问题他也……不,不对。 不对、不对。我再仔细地观察。 眼罩的位置左右相反了。现在来的这个医生的眼罩不在左眼上,而是在右眼上。而且…… 再看白袍上的名牌,名牌上的名字是「石仓(二)」。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是「石仓(一)」,现在这个医生是「石仓(二)」,所以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兄弟吧?或许还是孪生兄弟。 「那个……医生。」 虽然因为麻醉药的关系,喉咙变得不太舒服,但我忍耐着那样的不舒服,问医生: 「请问一下,今天的胃部检查,原本不是要我喝显影剂准备照x光吗?」 「哎呀,是这样啊。」 医生一边这么回答,一边以若有深意的眼神看了年轻的护士一眼。 我紧张地问:「一定要做胃镜的检查吗?」 「多做一项检查,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你的身体状况,不是吗?更何况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你不喜欢做内视镜的检查吗?」 有人喜欢做内视镜的检查吗?我的内心里这么抱怨着,但是嘴上只能战战兢兢地说: 「以前做过一次,那时觉得自己好像要死掉了。」 「放心吧!做内视镜检查不会死人的。」 「我知道,只是我没有做内视镜检查的心理准备。」 「你害怕苦吗?」 「那是当然的。」 「哈哈。」医生的手谨慎地摸了摸戴着眼罩的右眼,说: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尽量用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方法来做检查吧!」 「哦?你的意思是……?」 「以点滴的方式注射镇定剂,让你在半昏迷的状况下进行检查,这样应该就不会感到不舒服了,可以吗?」 「啊,这……好吧!」 没有时间让我多做思考,我同意了医生的提议。 「那就拜托医生了。」 6 「好了,请放轻松。」 身体左侧朝下地横躺在检查床后,医生还让我的嘴里咬着硬硬的护齿器,护齿器的正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一公分的洞,内视镜的线好像就是从那个洞插入的。 「好,进去了。现在你大口地吞下去吧!」 既然医生如此命令,我也只好照做,把前端附着小d摄影机的黑色管子吞下去。掌握好时间,咕噜,黑色的管子推进到喉咙的下面了。 呕呕呕呕呕呕……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了这么可怕的声音。刚开始时所做的麻醉,应该能让我避开不舒服的感觉,但是管子通过喉咙时,还是会引起想要呕吐的反射性反应。 我伸出右手,点滴的针刺进我的肌肤,药剂从针头送进我的身体里,我的脑子渐渐变得模糊了,但是痛苦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 「用鼻子慢慢地呼吸,放轻松,好,慢慢的。」 咕噜、咕噜……我知道管子通过食道了。 咕噜、咕噜……每次管子一动,呕、呕呕……的声音就会从我的嘴巴里冒出来,口水也同时不停地从嘴角流出来。 「好,没问题了。」 医生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 「药效开始发挥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听到医生这么说后,果然觉得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微张着眼睛,看着放在受检床旁边的电视萤幕。以前做相同的检查时,根本没有这样的余力。 泪水模糊的眼睛注视着萤幕里内视镜所捕捉到的影像。 看起来湿湿的、有着淡淡粉红色的地方,是我的胃壁吗?还是食道? 咕、咕噜,管子进入更深的地方,可怕的呻吟声再度从我的嘴巴里冒出,呕呕呕呕呕、呃呃呃呃呃……的声音交互从嘴里吐出来。 唧、唧唧唧……我觉得——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唧唧唧、唧唧、唧、唧……这样的声音。啊!和半夜在病房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同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入了我的耳朵。 这是什么呀!我的脑筋十分混乱,但是,横躺着的我只有眼球能动,所以只能靠着眼球的活动,观察周围的情形。 唧、唧唧唧唧的声音一直传进我的耳朵里,很显然的,那个声音就在附近。唧唧唧、唧。 啊!这个声音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呢? 我看着医生的脸,觉得他右眼的眼罩好像在幽暗之中随着唧、唧唧的声音,若有还无地微微震动着,再看看旁边的两位护士,缠绕在她们左手上的绷带,好像也唧唧、唧……唧唧唧地悄悄动着。 「很好,来到胃里面了。」医生不改语气地说:「因为要放点空气进去,请忍耐一下不要打嗝,我要看更里面的情形。」 咕、咕噜地,管子更加深入了。呃、呕呕呕……的声音外,还有唧……唧唧唧唧、唧的声音。 「好,很好。放心吧!状况很好。」 是吗?太好了!我在感到放心的同时,视线再度投向萤幕。但是,萤幕里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影像。 淡淡的粉红色胃壁的某一部分隆起,那个样子怪怪、扁扁的轮廓里,有两个小小眼窝般的洞,还有像鼻子一样的部分很丑陋地凸起,凸起的下方有一道像新伤口般的裂痕……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声音,是从那个伤口里传出来的吗? 「感觉长得很好喔,真的很好。」 医生以不变的语气平静地说着,而我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萤幕上的影像,不知道是不是药的关系,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我看到的影像。 我的胃里面长了一个人面疮。 和病房墙壁上的「那个」非常相似,面容十分丑陋的这个人面疮,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不。 不对,不对不对,这是药的副作用,一定是药的副作用,所以我产生幻觉了。对,一定是这样没错,绝对是这样的……唧咧、唧唧唧唧唧唧……唧。 山丘的那一边 1 叩、叩叩、叩……那样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朵里——这是我的感觉。 叩叩、叩、叩叩叩叩……的声音,渐渐渐渐地靠近了——这也是我的感觉。 于是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来听。和我并肩一起走的女人也在同一个时间停下脚步。 「听到了吧?」她看着我说:「愈来愈靠近了呢!」 越过山丘之后,下山的坡道相当平缓。 路的一侧是护栏,护栏之外是以混凝土固定起来的陡坡——可以说是悬崖了——陡坡的下面是电车通行的轨道。轨道与陡坡上的路面并行延伸,并且在远远的前方缓缓地向右转后消失了,转弯之后是通往徒原之里的隧道。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声音有点混浊,因此无法直接与电车行走的声音联想在一起。一定是还在隧道里,所以声音听起来比较闷,我这么想像着。 从这个地点所看到的电车轨道沿线风景,除了几间老旧民宅外,看不到比较像建筑物的建筑了。此外就是不知到底有没有在耕作、也不知道到底种植了什么的田地,及一丛丛长得老高的芒草,和叶子已经慢慢变成红色的杂木林。虽然说这里不是市区,但是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竟然有这么「乡下」的风景。 当我的视线从远景回到近景时,看到沿着轨道的旁边竟然有不少人影。 全部大约有十人……不,应该有二十个人以上吧?那些人男女老少都有——话虽如此,但是那些男女老少里有一半以上是「老人」,而且几乎是男性,没几个女性。 其中有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西装、看起来像上班族的男性,有的人穿着相当随意,也有几个看似小学生的孩子,更有个满头白发、头戴贝雷帽、脸上挂着太阳眼镜、手拄着拐杖,外型特别抢眼的老人。 在那些人之中,有许多人的手上拿着照相机——这副光景令人不得不去注意。从小型的照相机到装着大望远镜头的单眼相机,可说是各种机种都有。当然,也有人手里拿的是摄影机,也有人脖子上挂着望远镜。隔在单线轨道与道路中间的,是张着铁丝网的矮栅栏,此时有人靠在铁丝网上,有人正想越过栅栏,也有人在离铁丝网有点距离的地方,架起了三角架。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 这几个月来,我已经看过数次人群聚集在这条电车轨道旁边了,不过,以前聚集的人群,每次大约都是五、六个人,所以我总是不以为意地走过,不会特意驻足观看是什么事情。他们是为了拍摄电车的照片,而特意聚集于此的吗?还是只是来看热闹的呢?这个世界上的好事者可真多呀!——每次我都这么想。 可是,今天是怎么了?可以看到什么特别的车厢吗?来了这么多人,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吧!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那声音在晴朗的秋空下,微微地震动着夕阳下的空气。 现在是十月中旬,应该还不是很冷,但是突然从正面吹过来的风,却让我感觉到一股寒意,我把手伸进防寒夹克的口袋里,缩了缩脖子。 「靠近去看吧!」女人说着,便小跑步地跑到斜坡上。 我眼睛不经意的看到缠绕在她左手手腕上的厚厚绷带,心里又起了些许波澜。 「都走到这里了……快过来看看啊!」她说。 2 半年前——四月的下旬,我因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不安,所以到深泥丘医院做了检查。很幸运的,检查结果并没有发现什么严重的问题,所以检查结束后,我就出院了。 我的主治医师石仓医生告诉我,从检查出来的各项数据看来,你的身体绝不能用「非常健康」来形容,因为你的身体状况和你的工作形态脱不了关系,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不顾好自己身体,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生活习惯,否则恐怕今后会有愈来愈多非吃不可的药。 造成让我去那个医院做检查的突然而来的晕眩,好像起源于自律神经失调,但服用了医生开的药后,症状便完全消失了,所以觉得还是应该听医生的话比较好。 要有规律而充足的睡眠,要有均衡而营养的饮食,要经常做适度的运动。 这些事情都是常识,不用医生叮咛也应该要遵守。当然了,医生最后还是再三交代: 「少抽烟,最好是不要抽烟。」 对于医生的禁烟要求,我很难做到,所以便装作没有听到。总之,就先从改变日夜颠倒的作息开始吧!晚上好好的睡,白天二疋要在中午以前起床:一天吃两餐,食物以蔬菜与鱼类为主;运动的话,因为觉得去运动中心很麻烦,所以决定增加散步的次数,也慢慢增加散步的距离。 以前散步的时候,我总是从自己家里出来后,便沿着山边往南走,通常只走到深泥丘医院附近。但被医生要求做适度的运动后,就决定要多走一些路,往上爬到深泥丘医院命名由来的深泥丘步道。 略微高起的小山丘上,是地势比较平坦的自然公园,通往小山丘那边的步道是特别铺设的,和普通的道路不一样,那条步道的中途另有一条分歧的小路,是通往人文字山的登山道路。 在试了好几次要爬到那一带后,我的兴致愈来愈高,终于正式把散步的距离延伸到那里。就这样,当我爬过小丘,顺着步道的坡道往下走之后,就会到达现在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电车轨道了。 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很讶异。这个地方竟然有电车的路线?我惊讶的原因,是因为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深泥丘的郊外电车路线。 不过,这已经是四个月前——大约是过了六月中旬的事情。 「那是q电车铁道的如吕塚线吧!」回到家后,我把这个发现说给妻子听,但是她却一点讶异的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的如此回答我。「那是经过徒原之里,前往如吕塚的电车路线。」 「如吕塚?」 「如吕塚遗迹的如吕塚呀!你不知道吗?不会吧?」 「唔……怎么可能不知道。」 对,没错,被妻子这么一说,我果然觉得不管是「徒原之里」还是「如吕塚」,都是我不可能不知道的地名。 「我们以前不是一起去过吗?我们曾经一起去看如吕塚的遗迹,不是吗?」 「啊……唔。」 听了妻子的说法,我马上有几年前确实去过那里的记忆,但是—— 「那时是坐巴士去的吧?」 「好像是吧!好像不是搭电车去的。」 「不是搭电车去的——我是这么记得的。」 「算了,坐什么车去的不重要,但是……那条路线呀!因为泡沫经济之后,徒原的新城市开发计划受到中挫,利用这条路线的观光客也不见成长,所以现在正面临存废的危机。 「噢。」 「因为是严重亏损的路线,所以电车公司的总公司已经在讨论废线的问题了。可是,因为沿线居民强烈反对废线,所以电车公司不敢贸然……你真的不知道如吕塚线的事吗?」 「啊,嗯。」 「你住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久,竟然……真不敢相信。」 「嗯,我真的不知道。」 我住在这个城市相当久了,但是搬到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才一年的事。 我原本就出生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区,读中学以前一直住在市中心,后来才跟着父母亲搬到别的城市,可是读大学的时候,我又独自回到这个城市,并且在这个城市读研究所的时候,认识了妻子,和她结婚……说起来我的户籍一直都在这个城市,虽然有一段时间搬离这里,也没有把户籍迁出去过。妻子生长的地方是别的县市,不过,大学时代搬来这里以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所以她说我住在这里的时间比她久,一点也没有错。 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很奇怪。 如内人所说,在这个城市已经住很久的我,竟然不知道有什么电车的路线通过这个城市,难怪她要说「真不敢相信」了。以常识的观点来思考的话,我确实不应该不知道——不是吗?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记吧!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一般的事情可以忘记,这种与地域关系密切的交通工具存在与否,是会轻易忘记的事情吗?——不会吧! 「年轻型失智症」这个病名掠过我的脑袋,我的心情突然忧郁了起来。 或许再去医院做做脑部的检查比较好吧!这个想法很自然地浮上来。 3 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照相机聚集在如吕塚线电车的沿线轨道上,是七月上旬的某一天黄昏时刻,那天是星期六。 啊哈!那时我马上就想到—— 今天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列车要经过,所以聚集了那么多人。是新型车厢加入营运吗?还是老式的车厢要做告别的最后行驶呢?或许是要纪念这条电车路线开通数十周年,要做列车厢的展示? 总之,应该是这一类的活动吧!会为了观看这种活动,还特地来拍摄照片的人,一定都是铁道迷。 回到家里后,我告诉妻子这件事。 「因为行驶如吕塚线的车厢是比较特别的,而深泥丘对面的那个地方,好像正好是拍摄照片的好地点。」听了我的话后,妻子只是淡淡的回应。 「对内行人来说,如吕塚线的车厢好像很有名。」 「你说的内行人,是指铁道迷吗?」 「对,就是铁道迷。」 「那你怎么知道呢?」 结果妻子却「咦」了一声,抬头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弟弟就是个铁道迷。不过,他不是摄影派的,他是搭乘派的。」 「搭乘」当然就是「搭乘电车」的意思,相对于「摄影派」,用搭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铁道热爱的人,就叫作「搭乘派」的吧! 曾经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少的铁道迷,没想到小舅子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以前也是一个喜欢火车与铁道的男孩子。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搭乘火车,总喜欢跑到最前面的车厢,偷看驾驶厢内的情形,还百般央求父母带我去蒸汽火车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参观。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车厢在行驶,吸引了那么多的爱好者去观看。 我忽然想到自己喜欢铁道的时间很短暂,那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的我可以说对铁道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所以尽管在相同的地方,看到那么多次那个情景,却都只是路过而已,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去参与。 4 前天——星期四的下午,我去深泥丘医院做定期检查。 做了简单的问诊,然后进行了抽血和验尿后,我又和石仓医生谈了一会儿话。我说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得了年轻型失智症,医生一边以指尖轻轻抚摸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一边回答我: 「如果你这么担心的话,那就照一下mr吧!」 春天住院检查的那个时候,已经做过脑部的m r检查了,那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那么容易忘记事情吗?不过,人一旦年过四十,多多少少都会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医生。」 于是,我说出和如吕塚线有关的记忆之事。 医生一边听,一边「唔唔唔」地点头,然后说:「因为疏忽而没有注意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毕竟那是一条不赚钱的路线。」 医生说得轻松。 「不过,那条路线在铁道迷的心中,是非常有名的路线。」 「是呀!」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我聼妻子说的。而且,我也好几次看到有人拿着照相机,聚集在铁道沿线的附近。」 「啊!你是说山丘对面的那个地方吗?有些人真的很热心。」 然后,石仓医生转头看着站在看诊室一角等候医生传唤的女护士——最近都要这样称呼的吧? 医生说:「对了,是后天的黄昏吧?」 那位正是春天时见过面、名叫咲谷的女护士。女护士听到石仓医生的问话后,面露愉快的表情,轻快地回答:「是的。」 「医生要去看吗?」 「不行,后天正好有其他预定的事情,赶不上黄昏的时间。」 「太遗憾了,很久没有这种活动了。」 我带着意外的心情,交互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莫非石仓医生和这个叫作咲谷的女护士,也是铁道迷吗?因此…… 医生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他边轻轻地摸着眼罩,边对我说:「我的兴趣是时刻表。」说着,他的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对拍照或是乘车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我觉得就算没有实际的搭乘列车,也能从阅读时刻表的动作中,靠着想像享受到处旅行的乐趣。怎么样?我的嗜好很省钱吧?」 「是啊。」 「甚至可以修改时刻表,改成只属于自己列车的时刻表哦!那是很有趣的事情。」 「唔,的确。」 「当然了,如果有时间的话,凡是和铁道有关系的活动,我也会认真地去参与……对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石仓医生怱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我的脸,说:「写一个铁道推理如何?」 「什么?我写吗?」 「我可以帮助你找资料哦!只要是和时刻表有关的问题,你都可以问我。对了,来一趟铁道之旅,搜集写作的资料,不仅可以消除你的压力,对你的健康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5 于是今天—— 我在散步的时候又延长距离到「这里」。当我越过小山丘,从坡上往下走,眼前开始出现电车的轨道时,突然听到后面有叫唤我名字的声音。我讶异地回头看,看到数公尺后面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红色的秋季外套,个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打招呼道:「你好。」 一时之间我愣住了,但很快就发现她是深泥丘医院里的女护士咲谷小姐,因为她穿的不是白色的护士制服,所以我没有马上认出来。 「你也来看呀!」她快步走到因为她的叫唤而停下脚步的我身边,眼角浮出些许恶作剧般的笑意,说道:「其实你也很喜欢吧?」 「啊,不,算不上喜欢。」 可是她完全无视我否认的态度,径自低头看着戴在右手腕上的手表,她的左手腕上仍然缠着厚厚的绷带。 我忍不住想着:好像春天我住院的时候,她的左手就一直…… 「再十分钟就要来了吧?走快一点!」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跟着她快步往前走。 6 「既然来了……好吧!」 我在被催促的情况下,小跑步地跟着走在前面的女人,然后和她并肩走过与轨道并行的路,然后越过铁道口,走到通往对面轨道的路。这个小小的道口没有拦路闸,也没有警报器,最初看到这个时,我觉得很诧异,现今还有这么缺乏安全性的设备吗? 她在道口的前面停下脚步,转头看了我一眼。「一定已经出隧道了。」她告诉我。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定是愈来愈接近了,所以叩叩叩的声音渐渐变成朵、朵、朵,好像是从地表发出来的轰隆声。 「看,就是那个。」女人指着前方说。 直直往前延伸的轨道,在远远的前方向右转,当我的视线追随到轨道转弯的地方时,我「啊」了一声。因为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烟。 我看到了拖得长长的红紫色烟雾。 那是什么?那个烟是什么?我的心里浮起这样的疑问。 叽嗯——! 耳边传来刺耳而且尖锐的声音。 叽—————嗯! 这是什么?是警笛的声音吧! 分散在轨道附近的人们嘴里,发出了「喔——」的欢呼声。 是蒸汽火车吗?我如此想着。 是蒸汽火车要来吗?那是蒸汽火车吐出来的烟吗?用蒸汽火车行驶赔钱的私人公司电车路线……不会吧! 我愣住了,呆站在原地。 烟雾蒙蒙、袅袅上升,扩散在黄昏的秋天天空里。是因为夕阳的缘故,所以烟雾是红紫色的吗?……不对,仔细想想,那边是东方的天空呀!会被夕阳染红的是西方的天空才对,这么说来,烟雾的颜色好像与夕阳无关,而是本身就是那个颜色……可是,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正觉得百思不解时,哇——!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剧烈地摇动起来了,好久不见的晕眩又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手抚着额头,忐忑不安的心里渐渐浮现不可理喻的幻想。或许……现在不是黄昏的时刻,而是天快亮的时候,所以东方的天空被旭日染红了,从蒸汽火车里冒出来的烟,才会变成那种颜色…… 叩、叩叩叩叩……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声音渐渐变成地底震动的声音,而且确确实实地正在接近我们这边。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来呢? 是什么东西要经过这条轨道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强大的恐惧,忍不住离开站在铁道口前方的女人旁边,并且尽可能地离开轨道边,退到远远的马路旁。但是,其他的人怎么样了呢? 不管站在马路这边的人,还是站在轨道沿线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反应和我一样,他们都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轨道那边。 不久—— 「那个」终于现身在轨道转弯的地方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全身发抖起来,意料之外的景象让我在瞬间的惊愕后,知觉缓缓地倒退到一片空白之中。 映入我眼中的「那个」是—— 啊!该怎么说才好呢?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过,超乎我的想像之外,非常「惊人的东西」。 那个「惊人的东西」当然一点也不像是平常会在这里行驶的列车,更不是那种令人怀念的古老蒸汽火车。 那是列车吗?如果这样问我,我会怎么回答呢?……我想我的回答是——不,那不是。 那么,那是列车以外的东西吗?……不,也不是那样。——我想我会这么回答。 那个「惊人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除了让地面产生震动的声音外,还一边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可是,若再问我那是生物吗?……要怎么说呢? 那个「惊人的东西」虽然怎么看都像是异形的昆虫,可是「它」不是有生命的物体,而是由纯黑的铁铸造而成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这样。 「它」有像是眼睛的部位。 「它」也有像是长长触角的部位。 「它」靠车轮的转动,才能在轨道上行走。但是,「它」长条形身体的侧腹部上,又伸出了无数像脚一样的东西,蠢蠢蠕动并行着。此外,漫漫的红紫色烟雾,不断地从相当于头的部位冒出来。 那是—— 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它」好像加快了速度,直直地朝这边飞驰而来了。 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强烈的恐惧感在我那知觉倒退到空白之中的心里复苏了,迎面而来的不知名「物体」,让我十分害怕。我无法忍耐地赶紧挪开视线,把视线投注到聚集在轨道的人们身上,偷偷地观察他们的表情。然而,他们的反应超乎了我能理解的范围。 面对那么「惊人的东西」,他们却一点惊恐的样子也没有。 不管是拿着照相机伸出上半身的人,还是握着摄影机或望远镜的人,或是空手而来的人们,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神色,对着「那个」挥舞着手,不论是大人、年轻人,还是小孩子都一样。头戴贝雷帽,脸上挂着太阳眼镜的那个老人,还举起拐杖,一边挥舞,一边「哇、哗哗」地大声喊着,此时我才发现那支拐杖是白色的。啊!那个老人是盲人吗?眼睛看不见了,还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们是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 站在道口前面的深泥丘医院的女护士也和他们一样,高举着双手,露出红色外套的下摆,哗、哗、哗地不断发出欢呼声,如痴如醉般地狂舞着。 我一直倒退到马路的边缘,几乎是身体向后仰地看着这异样的场面。 就这样,「那个」终于来了。 「那个」像黑色的旋风般通过了,即使我集中了所有的神经,也无法描述出「它」的形状或构造的细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当「它」震动地壳,发出隆隆的声音经过时,有一股花香般的甜甜气味…… 另一方面…… 迎接「那个」的人们的热情,也达到最高点了。 拿着照相机或其他摄影器材的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他们像着魔般高举双手,并且拼命挥舞着双手,手舞足蹈,还发出疯狂的欢呼声。 从「那个」的侧腹部凸出的黑色脚——像黑色的脚——在「那个」快速通过的同时,扫过了几个人的身体。 结果—— 血色的烟雾飞舞,那些人的头瞬间飞到天空,大量的鲜血从他们的伤口往上喷出,他们的双手却从高高举起的姿势,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般,软软地颓然垂下来。 可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不为所动,也不害怕。往上喷出的血与冒出来的烟混在一起所形成的不祥颜色,覆盖了眼前的风景。人们的嘴里还是发出欢呼声,手还是疯狂地挥舞着。 7 「那个」经过的黄昏里,只留下热闹的祭典之后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好不容易地从茫然的忘我之中醒过来,然后战战兢兢地靠近蹲在道口前的那个女人旁边。她的头还好好的与她的身体连接在一起,但是,她的脸上因为四处飞散的血,而有着红黑色的污渍。 「那个……咲谷小姐。」我小声地说。「刚才到底是……」 她不回答我,也不转头看我,只是满脸陶醉、目不转睛地看着半空中。我看看周围的情形,其他人的样子几乎都和她一样。 时间流动的速度比想像中的更快,高密度的黑暗包围了悚然伫立的我。那个变化让我完全无法好好地观察四周的情形,我只能一边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发抖,一边认真地摆动脖子。 当然了—— 当然的,对,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我果然得了慢性的精神压力症吗?突然的异常状况引发我的神经质……一定是这样的——对,当然是这样的。 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气息,像在寒冬的季节时一样,冻成了白色的烟雾。 下个不停的雨 1 整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张老照片,那张照片被放在橱子的抽屉里,夹在从前的一些文件与资料之中。 那是一张四乘三的黑白照片。 照片背面的四个角落上有浆糊的痕迹,这应该可以视为以前曾经黏贴在照片簿上的证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非常模糊。 照片里有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子,应该就是我,所以说那是大约四十年前拍的。可是,我以前看过这张照片吗? 拍摄照片的人,是八年前过世的父亲吧! 父亲年轻时曾经梦想当摄影师,后来虽然不能如愿,却还是常常把玩照相机。在彩色照片成为照片主流前,他在自己的家里布置了暗房,自己冲洗底片、显像,那张照片一定是父亲在那个时期拍摄出来的东西。 因为是黑白照片,所以不清楚原始的颜色到底是什么。照片中的我穿着儿童雨衣与长筒雨鞋,手里还紧紧握着雨伞,独自站在画面的中央。地点是某一条河的河边,远处有一道架在河上、模模糊糊的桥。 是一张十分灰暗的照片。 恶劣的天气当然是造成画面灰暗的第一个理由,而站在那里的我的表情,也非常的阴沉,我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一副担心害怕的样子。 照片勾起了我的怀念之情,但在怀念之情中,还夹杂着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无奈情绪。——不过,关于照片的记忆,我仍然觉得很模糊。从照片上的年龄看来,我不记得被拍的时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只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以前没有见过这张照片呢? 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后,我才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照片远景的桥下面,好像有着奇怪的人影。 人影很小,而且很模糊,所以看不清楚人影的姿态,但很像是把什么东西从桥上垂吊下去的样子。或许那只是照片上的污点吧?也有可能是光的恶作剧,很凑巧地把什么东西的影子拍进去了,也很像是底片上有瑕疵或灰尘所形成的影子。 如果是平常的我,才不会在意这张照片,但是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却很在意,总觉得静不下心……因此,我翻来覆去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 2 雨持续下了好几天。 因为是梅雨季节,所以也无可奈何,不过,雨竟然可以这样下个不停,让人不得不讶异大气层里竟然可以积蓄这么多的水气。 虽然为了健康而必须出门去散步,但遇到这样的天气,我也变得不想出门了。可是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搞不好就会因此陷入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听雨声的窘境,长久以后就会变得委靡不振了。不,不仅会委靡不振,好像还有莫名的不安和焦躁的情绪,不断地冒上心头。 今天也是从一早就开始下雨了。 打开带着湿气的报纸,一排雨伞整整齐齐地被印刷在天气预报栏的位置上——唉!不能给一个好天气吗? 「不能给个好天气吗?」 妻子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喃喃地说着,她吐出来的气息里也有湿气。 「下这么多雨会不好呢!已经下好几天了。」 「已经下两个星期以上了。」我看着墙壁上的月历说。「恐怕接近二十天了。」 「会不好呢!」 妻子仍旧看着窗外,反复说着相同的话。 「真是的!就不能给个好天气吗?……很不好呢!真的会不好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会不好」呢?我的心里浮出这样的疑问,不过这个疑问只在我的脑子里一闪即逝。 「对了——」我把刚才在书房里发现的照片递给妻子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妻子接过照片,看着照片,然后稍微歪着头,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吧!是爸爸拍的吗?」 「——我想是的。」 「这条河大概是黑鹭川吧。」 「——是吗?」 黑鹭川是位于市东地区的河,它是一条南北流向的一级河川,离我现在住的房子,步行的距离大约是二、三十分钟。 「你不觉得吗?」妻子把照片拿到眼前端详,说:「这座桥也……看,现在也还在,不是吗?在猫大路通的北侧,是一座半圆形的拱桥。」 「唔,听你这么一说……」 那是座行人专用的桥,现在也还在那一带。照片里桥的形状,确实好像是在画半圆形的弯曲形状,也就是所谓的「太鼓桥」。 「不过,照片上的你表情很郁闷呢!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完全不记得拍照时的情形了。不过,我比较在意的是在我后面桥下的奇怪人影,你看到了吗?」 「啊,真的有耶!」 妻子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好像在俯视全体般,眯起眼睛看着。 「唔,怪怪的。好像是灵异照片。」 完全不相信「鬼神」或「超自然现象」的妻子,竟然会说出「灵异照片」这样的话,实任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因此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这张照片大概是四十年前拍的吧!说不定是……现在这个季节拍的。」妻子斜眼看着我的反应,一边说道:「搞不好是拍到『那个』了。」 「『那个』?」我不解地问。「什么呀?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住在这个城市的时间比我还久呢!」 啊?这句话的意思和前面的话不是一样吗?我还是不懂。 「唔,那个……」 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妻子的话,所以我移开了视线,妻子也不再说什么,仍旧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我伸出手,想拿起桌子上的照片,就在这个时候—— 呜哇——!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有这么强烈的晕眩了。 我受不了地双手按着桌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接着是— 叽、叽咿咿……外面的雨声里夹杂着陌生的鸟啼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觉得是这样。 3 翌日、翌日的翌日,雨依旧是从早下到晚,我整天待在家里,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 接下来的翌日也是早上就开始下雨了。我心里想着—今天是连续下雨的第二十一天吧?可是今天下午有事情,我一定要外出了,因为我要去深泥丘医院。 前天和昨天也各发生一次晕眩的情况,严重的程度虽然不如三天前那么强烈,持续的时间也不像以前那么久,但是我觉得还是去医院,让医生了解一下我的状况比较好。 二定不会有问题的啦。」我要出门的时候,妻子对我说:「一直在下雨,任何人都会心里不舒服,连带也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你的问题一定也是这样。」 「是吗?」 「最近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就不能给个好天气吗?……这样真的会不好呢!」 4 「这个雨……会不好呢!」 「是呀!已经下了三个星期了,还在下……」 深泥丘医院不明亮的候诊室里,两名病患小声交谈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其中一个和我年纪相当,另外一个应该比我年长几岁吧!两个人好像都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 「……好像不认真考虑不行了。」 「是呀!真是该……」 「在为时已晚之前……」 「今天晚上或是明天就必须决定呢!」 「一定有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吧?」 「我们家的情况是老爷爷和小孩子的问题。」 「小孩子比较好讲话吧!」 「是呀!可是,那样有点对不起小孩。」 「说得也是呢!」 「我家的老爷爷近来脑子愈来愈不清楚了,看来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传唤和我年龄相仿的妇人进诊疗室,她们的谈话便就此中断,剩下来的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妇人眼睛滴溜地转了转,环视着周围,发现我好像听到她们的对话后,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5 「这个雨可真会下!」 石仓医生一开口就这么说。戴在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今天好像特别痒似的,只见他频频搔动眼罩。 「雨一直下不停的话,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吧!住在这边的人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焦躁、不安了呢!你也一样吧? 「嗯,是的。」 焦躁、不安……因为心中的感受一下子就被说中,所以我非常惊讶。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已经有四十年不曾下过这么长久的雨了。」 隔了四十年吗?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照片——那张拍到奇怪影子的照片,也想起看到照片时的感觉。 「——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嗯,是这样的,我又晕眩了……」 听我说完三天前的症状后,石仓医生「唔唔唔」地点点头,然后说: 「唔,不用这么担心吧!」 医生很快地接着陈迤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你的情况基本上和上次一样,也是因为压力而引起的自律神经问题——你努力让自己过规律性的生活了吗?」 「有,尽量让自己的作息正常了。」 「有适度的做运动了吗?」 「因为连续下雨的关系,所以最近连散步也没有……」 「还在抽烟吗?」 「是……因为戒不掉。」 「我明白了。」 医生又一边抓抓眼罩、一边说: 「下这样的雨,谁也没有办法吧?我开给你和上次相同的药,先吃两、三天看看,如果症状没有改变,还是一样的话,就再安排一次详细的检查吧!」 「麻烦医生了。」 石仓医生把检查的结果写进病历表后,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你的工作很忙吗?」他问。 「是,托福,一直都有工作在忙。」 「我常常看到你的名字,但是最近几乎找不出看小说的时间,所以……」 「啊,没有关系,不要放在心上。」 「我认为你做的是一种压力很大的工作,如果把健康问题摆在第一位的话,最好能够暂时停止写作的工作。」 不用医生说我也知道,而且还常常想要结束现在这种压力沉重的工作。可是,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允许我说收手就收手。 大概是发现到我一脸为难的表情,医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说: 「没关系,不要想太多,想太多就不好了。或许雨停了以后,你这次的症状就会自动好转。」 「雨停了就会好吗?」 听医生的口气,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那个……医生。」 换我提出问题了。 「为什么一直下雨会不好呢?最近老是听到『一直下雨的话,会不好呢!』这样的话。」 医生听到我的问题,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这一带如果下雨下太久的话,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说。」 「到底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水灾呀!」医生理所当然地回答我。 「从以前的平安时代开始,这个地区就一再遭受到水灾之苦。黑鹭川曾经泛滥成灾,山手的山谷附近也发生过土石流的灾难,每次发生灾难时,都有人因此丧失生命——你,不知道这种情形吗?」 「啊,唔?」我心虚了,便模棱两可地回应着: 「不是的,那个,是……」 「所幸这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水灾。不过,这次连续下了二十天以上的雨,一般人难免都会想起以前发生过的灾难,因而产生了恐惧的心理。大约有四十年不曾下过这么久的雨了,霪雨不止,潜藏在内心的不安与焦躁,就会一直膨胀起来,因此……」 我更加烦恼起来了。 医生所说的本地历史,我怎么都不知道呢?而且,在不知道那些历史的情况下,我的情况却真的如医生说的那样,因为下个不停的雨声,让心里的不安与焦躁就愈来愈膨胀。为什么会这样呢? 「土地的记忆会渗透到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内心里。」 好像看透我心里的想法似的,石仓医生如此说了。 「至于会渗透到什么样的程度,那就因人而异了。」 6 当我向石仓医生道完谢,正要站起来的时候,那个叫咲谷的年轻女护士正好走进诊疗室。 她带着爽朗的笑容对我点点头,然后走到医生的身边,低声向医生报告道: 「四一五号的小林先生刚刚过世了。」 医生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回答了「噢」之后,问道: 「他的家人呢?」 「马上就会去通知他的家人。」 「小林家是这附近的老居民了。」 「是的,我想他们一定会了解的。」 「昨天去世的那两个人怎么处理了?」 「他们两个人的家人终于能够理解,也已经同意过几天后再把遗体送回去的处理方式了。」 「那样就好。」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要解剖遗体吗?是某个大学医院要把病人的遗体,拿来当作解剖实习课的教材吗?或许是这类的事情。 「那么,请好好照顾自己了。」 医生对我说,然后好像在清喉咙般,轻轻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该出去了,所以我连忙站起来—— 「还有多少具……可能的话……从别的……调度……」 「床单和绳子的……」 「如果不够的话,看看可以从哪里……」 「无论如何……明天晚上以前……」 在关上诊疗室的门,走出诊疗室之前,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医生和护士的这些交谈。 7 那天晚上,我把在医院里医生说的话,说给妻子听。结果妻子皱皱眉头,一副「怎么还这样呀」的表情,说: 「真是的!你住在这边的时间明明比我还久,却……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她的话,我也只能问自己是怎么了。 我是—— 我到底是原本就不知道那些事,还是原本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忘记了?或者是…… 我也很在意三天前找到的那张旧照片,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也很模糊,会不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对了,对了。」妻子换了一个语气说:「后面马路的转角处,就是明智家,那一家的主人好像昨天晚上自杀了。」 「自杀?」 虽然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因为是住在附近的人所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是忍不住地觉得很震惊。 「为什么呢?」 「明智家的主人好像在气象局上班,还拥有预报天气的预报员执照,所以……听说是因为责任感,才上吊自杀的。」 「责任感?」 我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便接着问道: 「因为雨下个不停吗?」 「或许吧。」 妻子随口回答后,目光投向已经开着的电视画面,此时正好在播报气象。根据气象预报,这个地区明天还是会下雨。 虽然服用了医生给的药,就寝前仍然感觉到轻微的晕眩,平躺在床上时,药也没有发挥作用,世界好像以我为中心似的,缓慢地转动着—— 我突然又从下个不停的雨声里,听到了叽咿咿……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不曾听过的鸟叫声。 8 翌日的黄昏我有一个约会,要和某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吃饭和讨论工作的事情。天空的模样如昨天的气象预报,仍然是让人不想外出的天气,可是这个约会是早就约定好的,不能随随便便说取消就取消。 很奇妙的,在和许久没有见面的编辑交谈当中,我一直紧绷的心竟然渐渐放松了。我在心情放松的情况下喝了不少酒,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时间在说说闹闹中过去,我在醉得完全不省人事前上了计程车,这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告诉司机先生目的地后,便把后脑勺靠在后座的椅背高处。很快地,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模糊,渐渐失去了轮廓——我觉得是这样。 我的意识深陷在黑夜的底层。 意识滑溜到最底层后,便开始反转急速往上浮起,一瞬间便飘到天空上,以猛烈的速度盘旋在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中。 不知何时我已经与一只巨鸟同化,拍动着融入黑暗夜色中的异形翅膀。 叽咿—!尖锐的鸟叫声震撼了无数的雨滴,划破了黑夜。 叽咿、叽咿咿……! 巨鸟盘旋的速度缓慢下来,开始往深夜的市区里下降。 熟悉的建筑物影子渐渐逼近到眼前。那是盖在缓坡上的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深泥丘医院。虽然是黑暗的夜里,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 巨鸟要降落在医院的屋顶上。 冷冷清清的水泥地屋顶。但是,在那样的屋顶的中央,却有一座纯日本式的木造阁楼,形状很像是神社的殿堂。而且—— 阁楼的屋顶顶端,悬挂着几个奇怪的东西。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呀?有什么意义吗?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叽咿咿咿—— 巨鸟发出更加尖锐的叫声,猛扑向「那些东西」中的一个。 像怪物般的黑色鸟嘴紧紧咬住从屋顶悬挂着「那个」的绳子,并且像锐利的刀刃般,瞬间割断了绳子,然后快速地咬住绳子的一端,「那个」便垂吊在绳子的下方,不停摇晃。巨鸟再度挥舞强而有力的翅膀,飞向夜空…… 巨鸟在持续不断的雨中朝着目的地飞去,至于目的地到底是哪里?这时我已经有大概的预感了。 是黑鹭川。 架在那条河上的半圆形拱桥,就是这只巨鸟的目的地,而且会在那里…… ……场景突然转换了。 意识回来了。 好像要坠入绝望般,我觉得自己在虚无之中一直往下坠落……啊!我突然张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在计程车里面。 张望一下车内,双手摸摸身体,再看看手表,上车还不到十分钟。 刚才那是……? 那是什么呀?刚才那个奇怪的…… 不管是眼前的景物,还是脑子里的影像,都在缓慢而不规则地持续摇晃,不是暍醉的关系,也不是晕眩发作了。 「那个……对不起,我要改变去的地方。」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计程车司机: 「请你沿着黑鹭川的堤防,到猫大路通附近……拜托了。」 9 「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让计程车停在没有民房的堤防边上,雨一直下个不停,我竟然要在这样的地方下车,司机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在这里就好了,就是这里——谢谢。」 没有拿司机找给我的钱,我就下车了。 才一下车,斜斜的雨就迎面打来,我赶紧撑开雨伞,但是撑伞也没有用了,因为才十秒的短暂时间里,我已经半身全湿了。 就是这附近了。我如此想着。 从这里往北走一点点的地方,那里就是那座半圆形的拱桥…… 收起没有帮到忙的雨伞,我独自走在街灯光亮极为稀疏的路上,不知道从堤防下到河边的石阶在哪里,但是应该就在这附近。 果然,看到石阶了。但是—— 站在石阶上往下看河川时,我吓得呆住了。 水面…… 河水暴涨,平常附近居民休闲的场所,已经完全不见了。 只有黑漆漆的浊流,流势非常汹涌,水声与雨声融合的声音震撼着黑夜。 在我的记忆里,黑鹭川的水面从来没有涨到这样的高度。 如果水位继续上升的话,就会发生决堤的情况,一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 我压抑着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沿着道路往北走。 不久之后,看到我的目的地了——桥。 架在黑鹭川浊流上的老旧半圆形拱桥。 四十年前拍的那张照片里的桥…… 我一边用手背拭去打在脸上的雨水,一边在黑暗中凝视桥的模样。 接着,我看到了—— 有几个奇怪的东西从桥的栏杆上往河面垂悬——啊!对了,四十年前拍照的那一天,这座桥上一定也悬挂着「那个」…… 我极尽目力的看着那里。 每一个都一样,大大的白色床单从头覆盖,脖子上缠绕着绳子…: ……正是「那个」。 那是尸体,人类的尸体。 好几具人类的尸体以相同的姿势,被吊在那座桥上。 不用多想,靠着视觉我就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代表着什么意思了,我不得不知道。 为了让下个不停的雨停下来,几百年来这个地方一直持续着「那个」的事情…… 那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材料」或「尺寸」虽然有很大的差异,但是,只要是这个地方的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的「那个」…… 叽咿咿咿咿—! 我听到头上传来尖锐的鸟叫声。 可是抬头看却不见鸟的身影,只依稀感觉到融入黑暗中的巨大翅膀在挥动。 10 翌日,从早晨起,天空就一片晴朗了。 我带着好久没有的爽快心情,独自在午后出去散步,耀眼的初夏阳光下,到处都有人家在自家的阳台上晾起白色的床单,床单随风招展。那么—— 既然出来了,今天要不要多走一点路越过深泥丘,到可以看到如吕塚线轨道的地方走走呢? 恶灵附身 1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理解的事情——这句话大概是现今日本最有名的旧书店的口头禅。可是,真的是那样吗?最近我常常这样怀疑着。 真的是那样吗?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不是有许多科学或理论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吗? 不,不应该是那样。——多年来以创作正统派推理小说为主业的我,绝对要否认那样的说法。可是,我最近却认真地怀疑起这个信念了。 真的是那样吗? 已经年过四十五的我,因为那一年——二〇〇x年秋末发生的那个事件,意外地撼动了我长期以来屹立不摇的世界观。 2 深荫川是流过我住的城市东区的河流,它是一级河川黑鹭川的支流。深荫川是非常小的河流,所以如果不是当地人,大概不会知道它的名字。 相对于南北流势、纵贯城市的黑鹭川,深荫川起源于东边的红叡山深处,流过山谷后穿入市区,再汇入主流。它的河面不宽,平常的水流量也不大,但是每次一遇到大雨,就会泛滥成灾,传出它给河的两岸带来灾难的消息。 十一月中旬的某个星期三早上,深荫川的河面上浮着一具尸体,那是人类的尸体,而且——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我。 早晨的散步活动,是我最近的习惯,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那一天我心血来潮,散步的路线延伸到深荫川的上游,因此看到了「那个」。 二十几岁的后半成为了职业作家,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专门写与杀人有关的推理小说的我,在真实的生活里,从来没有遇过类似推理小说里的「事件」,也没有见过人类的「不自然尸体」。别说是他杀的尸体,我连自杀或交通等意外身亡的尸体也没有见过。在推理小说里登场的推理作家,往往也会被卷入凶恶的命案之中,不过,现实世界里的推理作家,其实就像我这样。 所以,看到深荫川上漂浮的尸体时,我真的非常吃惊。但是,老实说,最初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根本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我从坐落在山脚下的社区外围开始,沿着河边的路走,还走不到十分钟,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走到那边的路,是禁止车辆进入、没有铺设柏油路面的步道。走进步道不久,路就分岔成两条,一条是通往红散山登山道路的路,另外一条路则沿着河,经过沿岸的山谷,最后到达盖在上游的拦砂坝。后者很有「山间溪流」的风景,是附近居民平日非常喜爱的散步路程。 天亮没多久,我就从家里出发,那时应该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吧!因为是黎明的时间,所以散步的路上只有我一个,没有别人了。 虽然是气候晴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但是前一天午后下了一场雨,所以此时河水的水位比平日高,平常可以让人戏水的河岸,现在都被混浊的水流淹盖了。我停下脚步,让自己置身在比平日汹涌的水声,与从周围的森林飞降下来的野鸟啁啾声中,视线飘向河的那边。 我突然发现自己视线范围内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那个东西和这个清爽的早晨非常不协调,感觉是十分杀风景的物品。那个……是什么呢?那是……? 浮在水面上的「那个」……看起来很像是一件浅褐色的外套或是什么的物品。水面上怎么会漂浮着那样的东西呢?那是被人丢到水里的东西吗?还是不小心掉到河里的?……当时我的脑子只能想到这一点。「那个」东西被河面上的浮木勾住了吗?「它」并没有继续往前流动,而是固定地停在灰暗的绿色水面上,不安定地摆动着。 因为觉得奇怪,所以我往前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进而看到水面上有扩散开来,像黑色头发般的东西。 难道是……?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我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狗叫声,我回头一看,一位带着褐色中型犬的半老男人,已经走上了步道。 「怎么了吗?」 对方发声问我,并且发出「嘘」的声音,制止狗的吠叫,然后以不变的步伐,朝着我走来。 「那个。」我伸出手臂,指着河面说:「那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东西,我正在想那是什么,该不会是……」 「唔?」男人歪着头,眯起眼睛,顺着我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看之后,他的脸上露出惊讶和困惑的表情,说: 「哎呀!这可不得了!」 「是人体吗?那果然是人体吧?」 我隐藏了惊慌失措的神情,以连我自己都觉得满不在乎的口吻说着。 那人——从披散着的头发长度看来,大概是一名女性——身上穿着外套。在这样的时间里,浮在河面上。因为看不出那人有任何自主性的动作,所以只能认为她已经死了。但是,或许她有万分之一还活着的可能性,那么一定得救她才行。 然而,此时鲁莽地飞奔到河里救人,根本是一种自杀的行为,因为暴涨的河水水势汹涌,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再加上现在已经是秋末的季节,流经山间的河水水温很低,置身在那样的河水中,应该有生命的危险吧! 「啊!喝!」 男人突然大声怒喝。 一看,原本是一只大乌鸦从空中飞舞下来,停在那件在河面上摇摆、浮沉的浅褐色外套上面,羽毛黑得发亮的鸟,让人的脑子里不禁浮起鸟类「啄食尸肉」的画面。 「喂,别乱来。」 男人一边发出怒吼声,一边用小石头丢乌鸦。在他身旁的狗也狂吠不已。 3 我用我的手机打电话报警。 回想起来,以前我只在学生时代打过一次一一〇的电话号码,那时是因为骑机车发生了轻微的意外,所以打电话时非常紧张,不太能够把心里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不过虽然如此,不久之后警察还是来了。 警察来的时候,看守着那具尸体的人除了我与带着狗的男人外,还有后来散步到此的三个人。那三个人也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有两个人是我认识的一对老夫妇。 水里的那个人还活着吗?不去救人没关系吗?谁也没有说出这些话,大概都认为没有那种可能性吧?我的心里如此认定着。因为从不管怎么赶也赶不走,一再飞近的乌鸦看来,事实应该就是那样。 警察们来了之后,好几个人合力,大约花费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好不容易从河里捞起尸体。 警察在打捞尸体的时候,我们的情绪都很紧张,只能看着警方的行动,无法参与打捞的工作。我认识的那对老夫妇中的太太因为觉得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了。我和那个带着狗的男人在警察的指示下,把发现尸体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次给警方听。晚秋的早晨天气冷得好像已经进入冬天,我把双手插进夹克的口袋里,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忍不住懊恼出门的时候没有带着暖暖包。 还有—— 警察竟然叫我去确认被打捞上来,平躺在担架上的尸体,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惑。 「看来是淹死的,应该是在上游的地方落水之后,再漂流到这里的。」 一名警官如此说明道。 「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但还是必须做详细的调查,但从尸体的现状看来,应该死没多久,只有几个小时而已。请仔细看看死者的脸,如果是你们认识的人,请告诉我们死者是谁。」 我怎么可能会认识死者呢?——开始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几秒钟后,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 正如刚刚发现尸体时的猜测,死者果然是一个女性。 湿透的浅褐色短外套下面,是同样湿透的黄色衬衫。警察一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后,我看到的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苍白脸庞,湿湿的长发贴在失去血色的脸颊、额头上,半张开的嘴唇同样一点血色也没有。尸体的双眼紧闭,让我吃惊的是—— 尸体的整张脸上,画着好几条异样的线…… 「……啊!」 我忍不住低声轻呼。 啊!这个是……这个女人是…… 站在我旁边的,是带着狗散步的中年男人和穿着慢跑装的年轻男子,他们和我一样注视着横躺在担架上的死者的脸。大概和我一样,他们也是被警察叫来确认死者身分的吧! 年轻的男子一看到尸体,就一面摇头、一面后退。 带着狗的男人则是张开嘴巴,发出「噢」的声音,然后说:「这个人是——」 「你认识吗?」警察问那个男人。 「是和我住在同一个街区的……」男人一边频频抚摸下巴,一边回答: 「住在下面的鸢寺町的老房子……姓什么来着呢?唔……好像是上田还是山口什么的……」 是井上。我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默默地这样说。 是井上,井上奈绪美。 这就是她——这个死掉的女人的全名。 我知道这个人。 这个女人——井上奈绪美,三十四岁,和老母亲同住,两个人住在鸢寺町的一间独栋楼房里。没错,这具尸体——就是那个被*****附身的女人…… 昨天晚上的深夜,或许她是在被*****附身的疯狂情况下从家里跑出去,跑到前面拦砂坝旁边的那个洞穴里,最后自己跳进暴涨的河水中…… 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 附身在她身上的*****一开始发作,她就会失去自己,陷入疯狂的状况,做出超出常轨的举动。她会深夜在外面徘徊,也会做出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三天前我便亲眼看见她的奇怪行径,我确实地看见了。 宝月清比古所进行的驱除恶灵的行动,似乎没有发挥功效,所以她的身心一再受到*****的控制,以致于昨天晚上终于发生了让她失去生命的不幸结果吗?——我的这种说法或许会被指责为迷信的言论,但是,我也只能点头接受指责,因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愈有人否定这种想法,认为这是愚蠢的言论,我就愈相信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就算如此——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有这么恶劣的感觉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画在脸上的线条颜色不一样呢? 4 「*****」是恶灵的名字。用「妖魔」来称呼「恶灵」,应该也无不可吧! 但是,为什么我要用*****来代表恶灵呢?理由就是我不知道恶灵的正确名字。不过,就算我知道名字,也不可能把名字写在这里。其实最重要的问题是:我根本不认为可以用我们所能理解的表音文字或记号,来正确地表现恶灵的名字。 如果是「类似东西」的名字,那么以前应该不只听过一次,也曾经试着学习听到的内容,把「类似东西」的名字说出来。虽然不能完全正确地发出相同的音了,但是至少可以学得很「类似」。不过,我就是不知道要如何用手边的文字做表记。 所以,我才会在此使用「*****」这样的记号,来表示那个东西,虽然这不是聪明的办法,可是总还是一个办法。使用*****的用意就在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用意了。 5 「*****是水妖的一种,说是水的恶灵,应该比较容易懂吧!」 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如此对我说明道。 「*****」 我学着医生,尝试用嘴巴发出相同的音,可是,就是发不出那样的音。那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国家的语言,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连结。至少医生所发出来的子音和母音,我觉得并不存在于我所知道的语言里。 「你不知道吗?」 石仓医生一边摸着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一边问我。我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微妙情感,好像很讶异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今天才知道。」我很老实地说:「水的恶灵,是吗?唔……」 「虽然说是*****,其实这也不是正确的名字,只是为了方便说所使用的近似名字。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而且即使知道了,也绝对不能说出来,因为『那个就是那样存在的』,这样明白了吗?」 「唔……是。」 我虽然点头,其实一点也不明白。 不管是「水妖」还是「水的恶灵」,听到那样的名字后,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河童。「河童是妖怪,不是恶灵」,或许会有人这样纠正我,可是我马上联想到的就是这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接着想到的是人鱼或半鱼人。说到半鱼人,全世界最著名的大概就是环球影业公司拍摄的「大亚马逊的半鱼人」吧?不过,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印斯茅斯镇之影》,在很久以前就让我印象深刻了。再说到印斯茅斯,就是统治那个港口小镇的克苏鲁之神,就是父神达贡※——就这样,我的想像力无边无际地扩展着。(※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是知名的恐怖小说家,他的小说《印斯茅斯镇之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中,创造了克苏鲁神话。其中的父神达贡(dagon)是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半人半鱼的神只。) 「什么?」我反问医生:「你说有一个女人被那个恶灵附身了?」 「是的。」 石仓医生皱着眉头回答,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一直以来我都把「附身的邪魔」或「恶灵附身」这种事情,视为迷信的产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虽然古时候就有被「狐附身」或「狸附身」之类的传说,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什么超自然的灵异现象,而认为是一种可以用精神医学来解释的「心理疾病」。即使是有名的电影「大法师」里的「恶魔附体」,最后还是用了基督教特有的宗教精神与风土习俗,来为那样的现象做解释。因此,不管是「恶灵附身」还是「恶魔附体」,基本上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吧!所以—— 尽管医生的回答让我很困惑,但我认为医生虽然谈论著名叫「*****」,却不知道真面目为何的东西,最后还是会把有那种状况的人,归类为特殊的精神病患者吧! 可是…… 「那个女人原本是我的病人,今年春天做了消化器官的手术后,曾经短暂地住了几天医院。因为那只是一个简单的手术,手术顺利,术后的复原状况也很正常,所以很快就出院了。出院以后再来做定期检查时,也都很正常。但是,从夏天开始,她的情况突然变得很奇怪。」 医生说这些话时,仍然是皱着眉头的。 我插嘴问道:「『变得很奇怪』是什么意思?像被恶灵附身那样的情况吗?」 「就是那样。」 医生毫不犹豫地点头说。 「我也从脑神经科的角度,帮她看诊好几次,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只好介绍我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给她。因为在我为她看诊的过程中,我觉得她的情况可能是某种歇斯底里症,或者是精神分裂——最近的名称是统合失调症,应该去看专门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生。」 「唔,原来如此。」 医生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我能预料的范围内。但是—— 「可是,负责帮她看诊与治疗的q大学附属医院的真佐木教授,却治疗不到两个月就放弃了。真佐木教授说她的状况不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内。」 石仓医生的手掌覆着眼罩,以非常认真的语气说着。 「她没有神经方面的毛病,也没有精神病,她的问题不是狐或狸附身,而是被如假包换的*****附身了。」 6 我初次见到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是去年春天、四月中旬的事。 正在散步中的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晕眩,于是连忙走进前面路上的医院。那时帮我做检查的,就是这位医生。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可能大我几岁,是个身材健壮的男子,他有一个和他一样戴着眼罩,但是戴的位置左右相反的双胞胎哥哥或弟弟,他的兄弟也是深泥丘医院的医生,但是专长的科别不同。 从此以后,我一感到身体不舒服,就会来这家医院找他商量,并且做定期的检查。也就是说,他就是我现在在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 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天,我去深泥丘医院看诊的原因,并不是常常困扰着我的晕眩,而是最近我的睡眠状况不太好,失眠的毛病好像有恶化的倾向,所以想请医生开一些安眠药给我。 我想在夜间门诊结束前看诊,所以来到医院的候诊室时,候诊室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病患了。 医生对我进行丁简单的问诊,量了血压什么的之后,就决定了药的处方。 「总之,压力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我知道你的工作比较特殊,但是还是请你尽量让自己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并且做适度的运动。还有,最好不要抽烟……」 石仓医生重复说着已经说过好几次的劝告之言,但是,他突然话锋一转,说了这样的话: 「你对恶灵附身的话题有兴趣吗?有一个女人被*****附身了,最近要进行驱除恶灵的行动。」 7 听到「恶灵附身」这种事情时,我应该只会一笑置之,并对那样的事情感到不以为然吧!至少去年春天以前我一定是那样的。可是,最近我的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很难再抱持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总之,就是最近——去年春天以来——我的周围连续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我个人觉得那些事情真的很奇怪……很奇妙、很不可思议,并且不能用这个世界的科学或理论来解释。 首先是去年四月,我因为突然发生了强烈晕眩现象,为了消除一直在心中膨胀的不安感,便听从石仓医生的建议入院做检查,结果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是那样的。 明明才一年半左右前的事情,不知为何我却已经记忆模糊,无法清楚地想起当时的情况了,只记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很可怕,并且是非常识性的奇怪事情——我觉得是那样的。 接着,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情。 越过深泥丘医院所在的深泥丘后,有某个地方可以看到q电铁如吕塚线的电车轨道。某一天的黄昏时刻,有许多铁道迷聚集在这条轨道的周围。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走到那个地方去看看,结果在那里看到了非常奇怪的景象——我觉得是那样的。 虽然事过不满一年,但我对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却已经相当模糊了。到底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奇怪的景象呢?就算我努力地回想那到底是什么事,却怎么样也想不清楚。但我相信自己确实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常识所无法解释的「事情」——我觉得是那样的。 到了今年的梅雨季节,我再次碰到不同于之前的奇怪事情。我对这次的事情还有一些记忆,不过,虽然记忆不像前两次那么模糊,但我对那个现在能够想起来的事情,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感觉。仿佛是:长久以来居住的这个城市,突然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站立的地方崩溃了。以前自己觉得很有把握的「现实」形状,竟然变成只是「虚有其表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不因此而烦恼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物,你是这么想的吗?」 石仓医生发问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我在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医生右眼里,看到一点点笑意。 虽然有点跟不上流行,但是最近也看了京极夏彦的小说。这次恶灵附身的事件,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哦——」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物,真的可以这么想吗?真的能这样相信吗?」 「啊,这个……」 我闪躲医生的视线,支支吾吾地回应。 「从事西洋医学工作的我,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或许反而让人觉得很奇怪。」 石仓医生先做了这样的声明后,便直接地说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物,*****就是不可思议事物中的一个。她确实被『那样的东西』附体了,所以发生了不管是精神医学或社会科学都无法解释的现象。能够拯救她的,不是京极夏彦小说中所说的那种驱除附身的行为,而是必须请真正具有灵能力的人,来进行正式的除灵行动。」 8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宝月清比古」这个灵能者的名字。不,或许我以前曾经听过一、两次吧!不过,就算是听过,但这个灵能者和我平常会关心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这个名字完全不存在我的记忆当中并不奇怪。 根据石仓医生的说法,宝月清比古是目前被这个国家的人认同的少数「真正具有灵能力的人」之一。 几年前,他身上的「特殊能力」苏醒后,便开始到各地去解决超乎自然、超乎科学的种种困难,拥有相当的评价。靠着「特殊能力」解决问题所累积下来的名声,如今他已成为大受欢迎的人物,想请他帮忙解决事情的人太多,所以好像不太容易请得到他。 这次驱除恶灵的行动,竟然能够意外顺利地请到他,完全是某位人士的居中斡旋之故。而这位人士就是在深泥丘医院工作的女护士咲谷。她是一位年轻的护士,去年春天起,我也认识了她。 「听说她和宝月氏的妹妹是高中同学。」石仓医生说明道。 「那位姓宝月的灵能者是本地人吗?」 「不是,听说是东京人。咲谷在高中时代以前也住在东京,和宝月氏的妹妹是好朋友,至今都有往来,也认识那位宝月氏……」 所以,当她知道真佐木教授对那个病人也束手无策后,认为那个病人被「真正的恶灵附身」了,便居中帮忙联络,促成了请宝月氏为那个病人进行驱除恶灵的行动。 「那个被恶灵附身的病人的名字叫井上奈绪美。她三十四岁,未婚,和母亲同住在鸢寺町。」 这样泄漏病人的个人资料,不会有问题吗?不过,再想一想,如果是被「真正的恶灵附身」了,那么就不算是医学上的生病,既然不是生病,就不算是「病人」,因为不是病人,也就没有医生必须保守病人秘密的义务了——或许这样想就好了。 「这个星期天宝月氏要来这里。请他来的人就是井上奈绪美的母亲。宝月氏预定当天下午到井上奈绪美的家,为井上奈绪美举行驱除恶灵的行动……」石仓医生「唔」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 「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啊……不,那个。」我模棱两可地回应着。 于是,医生再一次追问道: 「你不想看看正式驱除恶灵的场面吗?」 「啊,那个,不是……可是……」 为什么要问完全是局外人的我呢?——我很难不思考这样的问题。 「不知道这是宝月氏特有的作法,还是灵能者进行驱灵行动的一环。总之,宝月氏说驱灵的现场里,必须有完全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者在场。基于责任,我和真佐木教授也会在场,但是,严格说来,我和他都不是完全无关的第三者,所以……」 「要我?」 我感到轻微的晕眩,不禁手抚着额头,问: 「要我在场吗?」 「就是这个意思。」 石仓医生马上点头回答。 「怎么样?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种事,你都会看到难得一见的场面,不是吗?这种事情应该足以勾起作家的兴趣吧?」 「——唔,确实是。」 「星期天的下午有事吗?」 「——没有。」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医生那只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右眼,又得意地笑了。 「鸢寺町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吧?详细的情况我会在前一天再和你联络的……」 9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告诉妻子医生说的事情。 妻子对我说:「那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去。」 根据妻子的说法,宝月清比古好像确实是一位相当被信任的灵能者,他不仅参加过电视谈论灵能的节目,还出过好几本书,也常常可以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 「那个人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左右吧!我曾经在某本杂志上看过关于他的专访报导。感觉上他没有一般被称为是灵能者的习性,所以给人的印象相当好,穿着和打扮也很平实,和普通人无异,但却因此反而让人觉得他很有说服力,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妻子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刺探性地问妻子:「你觉得他是『真的』吗?」 结果妻子歪着头,先说:「不知道耶。」然后又说:「听说四年前他发生了一件从大楼的楼梯摔下来的意外灾难,头部受到重创,但是这个意外却让潜伏在他身体里的『能力』觉醒了。」 「唔,好像常常能听到这类事情。」 「他自己说了,在这之前,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也不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老是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还说发生从楼梯摔下来的意外时,正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几乎生活在自暴自弃中的时期,现在回想起那个时期,情绪就会变得很低落。正因为有那么一段不振作的过去,所以他很想利用觉醒的『能力』帮助别人,好像也不会收取额外的费用……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灵能者』,基本上他有想帮助别人的想法,就是一件好事情。」 「嗯。」我心情复杂地回应着,并且斜眼偷窥妻子的表情。 我和妻子已经结婚数年了,但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纪实文学的「心灵现象」或「灵能者」的态度,变得这么有弹性的?以前她对超自然现象的态度,一向比我更强硬,是一个绝对否定超自然现象的人。 「——不管怎么说,重点是*****吧?」 她接着说出来的这句话,也让我相当意外。我怎么样都发不出音的那个奇怪的名字,她竟然和石仓医生一样,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 「你知道?你知道那个恶灵还是什么邪魔什么的?」 对于我的疑问,妻子张大了眼睛反问我: 「你不知道吗?怎么可能!」 「啊……嗯。」我不知所云地点了点头。 于是妻子歪着头问我:「你没事吧?」又说:「你住在这个城市这么久了,竟然不知道*****。」 「那个很有名吗?」 「不是有没有名的问题,那是常识呀!」 「……」 「我不敢说来驱除恶灵的灵能者是不是『真正的』灵能者,但是,我觉得那个叫井上的女人被附体的事情,一定是事实。」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了,不是吗?尤其是这个地区,从很久以前就……」 妻子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仍然一点印象也没有,此时我又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了。我忍不住甩甩头。 「*****的真正名字,一定是从那个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原本是不被知道的,那个人很偶然地正确发出一般发不出来的音,所以……」 妻子的眼睛看着房间里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嘴里仍然缓缓地继续游说我所不知道的「常识」。 「所以,她一定是被附体了。」 10 两天后的星期五,我收到石仓医生寄给我的电子邮件。 他在邮件里告诉我:星期天要先在深泥丘医院集合,然后再和宝月清比古等所有人员,一起前往目的地。信件里除了通知集合的时间外,还慎重地写上井上家的住址。 此外,医生还寄了一个附加档案,档案里面搜集了问题人物——井上奈绪美的详细个人资料。只是以观察员的身分被邀请去参加除灵活动的我,有权利知道那么多关于个人的事情吗?我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浏览了那份文件。 我的这个行为虽然可以用「作家的习性」来解释,但说穿了其实是「好事者的本性」在作怪。事已至此,我不再推三阻四,便认真地阅读了那份文件。 那么—— 那份文件的大概内容如下: 井上奈绪美,三十四岁。 本地的公立高中毕业后,只身前往东京,进入与服装设计有关的专门学校就读。二十岁出头和一位比她年长的美容师结婚,但结婚不到两年就婚姻破裂,没有生小孩。 离婚后,她在一家经纪公司担任活动派遣员,也是六本木一带酒廊的红牌小姐,那几年做的都是使用花名的工作。 四年前她才从东京回到家乡,并且住在现在的房子。她在本地经营小公司的父亲正好在那个时候病逝了。她还有一个年长她五岁的姐姐,姐姐因为远嫁到九州的福冈,和娘家的往来并不密切,所以奈绪美只得负起责任,和母亲(现在六十六岁)生活在一起。 回到故乡后,她远离酒廊生意的工作,靠着父亲生前的关系,受雇于本地的一家小企业,处理行政方面的工作。因为父亲死后遗留下房子、土地及若干的财产,再加上母亲也有老年年金,所以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父亲逝世而发生问题。 ——叙述完她上面的那些经历后,文件里便提到她今年春天到现在的一些「病况」。 奈绪美在深泥丘医院接受了切除胃部息肉的手术,如同石仓医生说的,手术很成功,细胞化验的结果是良性的,术后的复原情况也很顺利。可是,七月起,她开始有了奇怪的变化。 刚开始她在接受检查时,会无意识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并且有情绪不稳定的现象和奇怪的言行。她会毫无原因地突然放声哭号,或突然闷不吭声一语不发,也会突然像疯了一样地狂笑不已,或突然跑到洗脸台洗头发……总之,随着时间的经过,她的行为也愈来愈奇怪。根据照顾她的母亲的说法,她在家里的时候也是那样,根本无法出去工作。 对她那种状况一筹莫展的石仓医生,只好将她介绍到q大学医院精神科,请那里的真佐木教授治疗她的病情。但那位教授也因她的状况「不是自己的研究领域」而放弃治疗,这些和石仓医生之前说的一样。 无论如何,看完了上述的那些资料,我不得不开始沉思。 *****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是水妖?是水的恶灵?水的魔鬼?……被「祂」附体的人,结果会如何呢?医生们认定那是「真正的恶灵附身」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将在两天后——星期日的下午,借着亲眼目睹的经验,体会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11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过了三点没多久,宝月清比古便出现在深泥丘医院的玄关前面。 说到能够驱除恶灵的灵能者,一般就会想到穿着法师装扮的人物吧?但是,这位宝月清比古的样子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穿着黑色毛衣、黑色牛仔裤和灰色军装外套,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服装。正如妻子说的,他的穿着与打扮很平实,而他的长相也很普通,并无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甚至看起来有点内向。不过,他那有点三白眼的眼光倒是颇锐利,如果用不好的用语来形容的话,他的眼光让人想到蛇。 人员到齐后是五个人。 这五个人分别是石仓医生、真佐木教授、宝月清比古、我,和那个女护士咲谷小姐。之前没有听说她也会来,所以看到她的时候,我有点吃惊。不过,再想想,她可以说是医生和宝月清比古的介绍人,那么理所当然地也会来吧! 「咲谷小姐,好久不见了。」 果然,宝月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得柔和了。 「今天要麻烦你了。」 「我们才要麻烦你呢!谢谢你大老远到这里来。」 慎重地道谢后,咲谷便一一介绍我们给宝月。按照顺序,她从真佐木教授开始介绍起,接着是石仓医生,然后才是我。 我和真佐木教授也是初次见面,在我的想像中,他可能是一个比较冷漠的人,但是见过面后,我发现他的言谈温和,是一位亲切的老绅士。听说他年近花甲,已经秃顶、像蛋一样的头型,看起来更像一位僧侣而不是精神科医生。 「对了,宝月大师。」 为我们做完彼此的介绍后,年轻的女护士嘴角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微笑说道。 「泉美有话要我转告喔。」咲谷的语气更加轻松地说:「知道你很忙,但是,偶尔该回家看看。还有,回信的时候请认真一点——这就是她叫我转告的事。」 宝月苦笑地回答:「是、是。」又说:「对不起啊!——请替我传达这句话。」 「另外,」咲谷脸上恶作剧的笑意更深了。「她还说了:哥哥,你干嘛那么保护自己呀?请你忘记以前失恋的事情,我会介绍好的女生给你认识的——以上,泉美敬上,给弘哥。」 宝月一边偷偷地瞄着两位医生和我,一边尴尬地耸耸肩膀。 「泉美那个家伙……真是的!」 所谓的「泉美」一定是他妹妹的名字。但是,咲谷护士说的最后一个名字——「弘哥」是谁呢? 我的脑子有点混乱了。 如果直接在「泉美敬上,给弘哥。」的句子上做解释的话,「宝月」等于「弘」,如此说来,清比古并不是他的本名。是这样的吗? 经过后来的确认,果然明白他的本名不是「清比古」,而是「弘」。至于姓氏也不是「宝月」,而是「忠野」。他的名字是忠野弘,妹妹的名字是忠野泉美。 总之,「宝月清比古」是艺名——因为是灵能者,所以应该说是「灵名」吧!大概认为「忠野弘」这个名字,并不适合用在不世出的灵能者身上吧! 顺便一提,想出「宝月清比古」这个名字的人,据说就是他的妹妹泉美。从泉美托朋友传话给哥哥的内容看来,她是一个很会替哥哥着想的妹妹。但是,说得不好听一点,这个妹妹未免太爱管闲事了,不知道她哥哥是怎么想的,如果我的妹妹是那样的人,我一定会受不了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悄悄地同情起这位哥哥。 12 我们坐着石仓医生开的宾士厢型车,从医院开往目的地。车子前进的途中,宝月清比古和真佐木教授做了一些交谈。 「宝月先生,你知道多少有关于*****的事?以前遇到过*****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教授如此发问。 于是,坐在后座的灵能者身体稍微向前倾,说道: 「很遗憾,以前从来没有碰到与*****有关的事情。」他说。「根据你们给我的情报,我已经在我所能的范围内,预先做过调查了,那好像是相当特殊的『东西』。」 「确实是特殊的『东西』,我手边有相当数量的事例报告,而那些事例发生的地点几乎都在这个地区和附近,别的地方看不到相同的事例……」 我一边听,一边想起前几日和妻子谈论*****时,妻子所说的话:「尤其是这个地区,从很久以前就……」她的确这么说了。 如果不能用「风土病」来形容的话,或许可以说那东西是「风土灵」吧? 「这个地区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事例了?」 宝月反问教授。 「对,不过,也不是太久远以前。第一个事例发生的时间是六十年前左右——大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这是最早的事例纪录。」 「原来如此,听说被附体的原因是说出了『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真的是那样吗?」 「这个说法好像已经成为定论了。」 真佐木教授停顿了几秒后,头稍微向后转,问说: 「对了,宝月先生,你知道如吕塚的遗迹吗?」 「知道,那里是很有名的古代遗迹,不过我没有去过。」 「那个遗迹被发现和被挖掘的时间,大约也是六十年前,这个地区出现*****的事例的时间,也正好是那个时候……」 「你的意思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这种事很难判断。」 宝月好像有点讶异,我也同样感到惊讶。 如吕塚遗迹和恶灵附身的关系?——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过,如果我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告诉妻子,她一定会无法置信地反问我:「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我觉得她一定会这样。 「只是,这次的事件里有一个让我很在意的问题,我觉得我应该把我的问题说出来。」 「什么问题?」 「我是听井上奈绪美小姐——就是你等一下会看到的那位女性——的母亲说的。她说奈绪美小姐被*****附身后,经常有奇怪的举动,那些举动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在自己的脸上画线的行为。从这个行为,证明附着在她身上的东西就是*****。」 「画在她脸上的线条,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手竖起指甲抓出来的?」 「嗯,她会使用蓝色的颜料或化妆品,在自己的脸画出那样的线条。很明显地,在那种状态时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失去了自己,被附身的她。」 「那是『征兆』吧!是不知道真面目到底是什么的水之恶灵的征兆。」 「我所在意的问题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她有时会在半夜从家里逃脱出去,跑到『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那里是深荫川上游的一个洞穴。上个月,她嫁到九州的姐姐回来了一个星期左右,她姐姐在母亲的指示下,悄悄地跟踪她的行动,发现她会藏在那个洞穴里。」 「深荫川是……」 「是黑惊川的支流,深荫川的上游山谷间有拦砂坝,那个洞穴就在拦砂坝的旁边,入口的地方还拉着禁止进入的绳索。」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绳索?」 「这和地方上的传说有关,听说那个洞穴里有很复杂的分岔,分岔路还深入地底。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洞穴中的其中一条分岔路,可以通达数公里外的如吕塚下方。」 宝月的背深深陷入椅背中,「嗯」地轻声哼着。 「真的是很奇怪呀——唔,虽然我的经验还不是很多,但是今天要遇到的,好像真的是很特殊的『东西』,总之我会尽心处理的。」 「那就拜托你了。」 「不管那是什么属性的『东西』,驱除附着在人身上的恶魔的方法,基本上是一样的。」 宝月毅然地挺直背脊说。 「我的方法就是当场按照自己的感觉,用自己的力量把对手的力量推出去,一直一直往外推出……我觉得宗教性的种种仪式毫无用处。不过,大概也有人批评我,说我是行事没有计划,是一个只会做即兴表演的灵能者吧。」 「但是,听说你驱除恶灵的成功率相当高啊!」 「保守一点估计的话,我的成功率有七成吧!」 「希望这次也能成功。」 13 那是一栋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的木造两层楼房子。 房子看起来大概已经有三十年的屋龄了,简陋的门旁边是一块小小的停车空间,里面停着一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红色小型车。那间房子的附近还有几栋大小和模样很类似的中规模住宅建筑。 确认过贴在门上的「井上」名牌后,石仓医生才按了门钤。过了好一会儿,玄关的门开了,出来开门的是一名白头发、身材瘦削的老女人,这是奈绪美的母亲。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气温上升到需要脱外套的程度,但是奈绪美的母亲却仍旧穿着寒冬时的铺棉外套,表情十分憔悴。 真佐木教授走到她面前,先介绍了宝月清比古后,才介绍我给她认识。 好像事先已经告知过今天的除灵活动「需要第三者当观察员」,奈绪美的母亲一副「明白了」的模样。 一脚踩踏进那间房子的门,我就感觉到强烈的湿气与寒意。走在前面的宝月脱掉鞋子,走到玄关厅的正中央后,就站着不动了。他好像在观察动静般地环视四周,表情非常的严肃。 「你女儿在哪里?」 真佐木教授问。奈绪美的母亲惶恐不安地垂下眼睑,回答: 「在她自己的房间。」又说:「请走这边。」 奈绪美的房间在一楼的深处,我们跟随奈绪美的母亲走过阴暗的走廊,我觉得笼罩着这间屋子的湿气与寒意愈来愈明显了。 「奈绪美。」 奈绪美的母亲敲了门后,出声叫道。 「医生们已经来了,开门吧。」 没有听到奈绪美回答的声音,只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滴声——这时我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门一打开,湿气和寒意又更重、更强了,那是让人感觉到真正寒冬的湿冷。还有……有一股强烈的霉味。冷气机马达转动的声音,从窗帘紧闭的房间里传出来,这个季节还开着冷气,这是为什么呢?冷气机一直开着,难怪屋子里的寒意逼人。 「等一下,让我先进去。」奈绪美的母亲正要走进房间时,宝月制止了她。 「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们只要安静地看着就好,可以吗?——真佐木教授和石仓医生,请你们站在现在站的地方,咲谷小姐,请你站在奈绪美妈妈旁边。」 「而你——」宝月看着我,说:「请你和我一起进去里面,小心不要让我太靠近她……还有,请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站立,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 那是一间大约十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昏暗的房间深处,有一条模糊的人影。那是奈绪美吗? 宝月打开房间的电灯。 奈绪美穿着白色的睡衣,抱着膝盖,独自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她把头埋进两脚的膝盖中,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看得出她黑色长发是潮湿的。 「井上小姐。」宝月轻轻呼唤。「井上小姐,井上奈绪美小姐。」 可是,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把头埋进双膝之中,一动也不动。 「这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 奈绪美的母亲无力地说着。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像现在这样……不管和她说什么话,她都没有反应,也几乎不吃东西,勉强她吃东西的时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我的手臂起鸡皮疙瘩了,这并不是单纯地觉得冷的关系。我一边隔着衣服用双手手掌摩擦两手的手臂,一边观察着室内的情形。 杂乱无比——室内的情形只能用这几个字来形容。 只看这个房间的话,会觉得这个房子好像是已经被废弃了好几十年的废墟。肮脏的墙壁、乱七八糟的家具、潮湿的床罩、到处乱丢的衣服和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以及被撕得破烂的报纸、杂志,满是烟蒂的烟灰缸、翻倒的垃圾桶、吃完的零食空袋子、空的宝特瓶…… 再仔细看,墙壁上的一污点几乎都是像水渍般的斑点,再抬头看天花板,也到处是像下雨漏水所形成的痕迹——啊!这到底是…… 我的注意力回到宝月的动作上。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目不转睛地看着沙发上的奈绪美,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右手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左手则是自从进入这个房子起,便一直插在上衣的口袋里。 帮忙奈绪美驱除*****灵的法术已经开始了吗? 他刚才说过「宗教性的种种仪式毫无用处」的话,从他现在的动作看来,他确实没有使用任何仪式,就展开除灵的行动了。他没有念什么咒文或贴护身秘法的九字咒,也没有拿出圣经或十字架之类的道具。 他只是一直盯着奈绪美看。只是这样看着奈绪美,就可以为奈绪美驱除恶灵吗? 不久,我看到宝月的嘴唇动了。 我听到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嘴巴吐出来。我呆住了,因为那声音是异常至极的声音连结,完全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国家的语言。对了,那声音倒是有点像「那个东西」的名字——*****的发声组合,是我非常陌生的母音与子音所组成的声音…… 宝月发出那样的声音后,奈绪美开始出现反应了。 她像喝醉了一样,先是全身大幅度地摇摆晃动,然后双手离开膝盖,推开湿漉漉的长头发,把头发往上拢,急躁地仰起一直低垂着的头。 虽然事先已经被告知了,但是亲眼目睹她显露出来的脸后,我还是忍不住地发抖了。 如真佐木教授说的,奈绪美的脸很不寻常,她的脸上画着好几条蓝色的粗线,线条从额头一直画到下巴。宝月曾经比喻这些线条像是被什么人的手指抓出来的抓痕。果真如他比喻的那样,那些被她自己画上去的奇怪线条,遮掩了她原来的容貌,让人看不出她的长相到底如何,也看不出来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 宝月一边继续说着奇怪的话,一边左手慢慢地从外套的口袋里抽出来。他的手掌像在出掌般地,突然向前推出——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的电灯闪烁起来,怱明怱暗,奈绪美也在这个时候从沙发上站起,发出短促的叫声。 很明显地,宝月的动作给她带来强大的冲击,连站在旁边看的其他人,也感到不寻常的冲击。接着,令人震惊的现象发生了。 好像在呼应宝月所说的话一样,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奈绪美也用相同种类的异样言语,开始和宝月对谈。不过,从她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枯燥而沙哑,完全不是三十四岁的女性应有的嗓音。 宝月的左手手掌再次向前推出。 奈绪美再度发出尖叫声,她的双手水平张开,并且向后退了一、两步,胡乱地甩动潮湿的长发,翻着白眼。下一瞬间—— 令人无法相信的情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奈绪美的身体开始慢慢往上浮起。 「不要!」奈绪美年迈的母亲大声地叫道。「不要那样!奈绪美,不要呀……」 但是,奈绪美的身体仍然在母亲的大叫声中继续往上浮,一直浮到脚底离地面大约五十公分的地方,才停下来。她乱舞头发,翻着白眼的样子非常可怕。此时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言语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她像在碎碎念一样,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接着—— 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 不过,很快就知道那里是哪里了。那就是我们的头上。 外面是从早上开始就很好的天气,此时当然也没有在下雨,但是水却从天花板滴下来。有些水滴直接滴到地板上,也有些水滴沿着墙壁流下,积在地板上。 我吓得全身发抖,但仍然努力要求自己冷静。 人体突然从地面上飘浮起来,天花板开始莫名其妙地滴水下来,这可能是人为的计划性行为吗? 我回头看门的那边,除了我和宝月,另外四个人都确实地站在那里,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悄悄操纵某个机关,制造出那样的情况。如果那真的是人为的情况,那么一定是我们几个以外的其他人,偷偷地潜入这个房子里所为。不过,姑且不论水从天花板滴下来是怎么办到的,光是奈绪美的身体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飘浮起来的事,就让人无法理解。从房间的构造和灯光,及奈绪美前后的空间看来……根本不可能制造出这种奇幻的效果,完全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情。 啊,果然如此吗?真的不能不承认吗?果真是那样的。 飘浮起来的奈绪美的身体,此时又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新的水滴从她蓬乱的头发发梢、水平张开的双手指尖、并拢的双脚脚尖,开始滴滴答答地滴出来了。 仍然是翻着白眼的她咧开了大嘴巴,文字难以表达、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所发出来的奇怪声音,从那张大嘴巴里蹦出来。 「不要!」 她年迈的母亲哀号了。 「宝月先生!」 「宝月先生!」 真佐木教授和石仓医生同时叫道。 可是,宝月仍然动也不动。 他慢慢地调整呼吸,再一次盯着飘浮在半空中的奈绪美,并且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接着,他突然朝着奈绪美,向前跨出一大步,他的左右两手配合向前跨出的动作,也同时「喝!」地用力向前推出,就这样—— 咚——!奈绪美的头垂下了。 她张开着的双手同时无力地往下垂,身体也放弃了对地心引力的抵抗。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奈绪美的身体颓然侧卧在地上。宝月安静地走到她的身旁,拉起她抛出来的右手,检查她的脉搏。 「咲谷小姐,过来一下。」 宝月转头呼唤站在奈绪美母亲身边的女护士。 「请你帮她擦掉脸上的污垢,她脸上的线条大概是用自己的眼影画上去的。」 「啊……是。」 「这些蓝色的线就是水恶灵附身的符号,最好趁着现在赶快擦掉。」 「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会擦掉的。」 女护士从散乱的化妆品中找出卸妆油,然后跪在卧倒在地上的奈绪美旁边。「你没事吧?不要紧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卸妆油涂抹在奈绪美的脸上。 宝月走回到房间的中央,他双手抱胸,抬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花板已经不再滴水下来了。 奈绪美的母亲将准备好的湿毛巾交给女护士,毛巾同时擦掉了卸妆油和脸上的污垢。虽然不是完全擦干净了,但此时至少可以看清楚——就近地看——井上奈绪美的容貌了。 「呜、呜……」 奈绪美发出呻吟的声音,慢慢张开了眼睛。 她恢复正常了吗?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宝月发出「唔?」的声音,好像对什么事情感到疑惑似的。我回头看宝月,只见他皱着眉头,注视着正要慢慢地站起来的奈绪美。 「啊!」这次发出呻吟声的人是宝月。 「怎么会……」 他好像无法置信似的,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内心的惊讶,所以低声说着让人听不清楚的话语。 「怎么是……hiruko……」 hiruko?——什么呀? hiruko……?是出现在《古事记》里的水蛭子※吗?水蛭子是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后来这个孩子被放在苇舟上,让水冲走了,是一个可怜的异形之神。我以前看过诸星大二郎的漫画,他把这位异形之神描违成古代的魔物……(※日文发音为hiruko。) ……魔物? 被大家用*****这个名字来称呼的水之恶灵,难道就是「水蛭子」?这件事直到现在才被宝月发现吗?啊,但是…… 根本没有时间让我深思,因为房间里响起了尖叫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尖叫声的来源,声音的主人正是被我们认为已经清醒的奈绪美。 「没事的,井上小姐,没事的。」 护士在她的身旁频频安慰,可是奈绪美完全无视她的安慰。奈绪美站起来,疯狂地揪开潮湿的头发,发出不寻常的尖锐声音。 「怎么是你!」她伸手指着站在房间中央的灵能者,尖声喊道:「你来做什么!」 宝月茫然地站着。 「井上小姐,这位是来帮助你的……」 护士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奈绪美的肩膀上,但是奈绪美甩掉她的手。 「回去!」奈绪美像在狂吠般叫道。她被强烈的愤怒与强烈的恐惧控制住了,这让她的脸扭曲起来,显得十分可怕。 「回去!不要来!不要再来了!」 14 这一天的驱灵活动到底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呢? 我们几乎是被赶出井上家的。离开井上家后,宝月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过,当我们坐着石仓医生的车,回到深泥丘医院后,他就自己主动开口说话了。 「成功率反正是七成……」 「那是保守的估计,不是吗?」真佐木教授委婉地回应他。「可是,这次失败了吗?」 宝月缓缓地摇摇头,说: 「不完全是那样,但是……」 「你的意思是——没有赶走恶灵吗?」 「唔……好像是的。」 「我等一下会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询问一下我们走了以后的情形。」 「——那就拜托你们了。」 「不过,最后她那种疯狂的模样,也很可怕。」石仓医生插嘴说:「宝月先生,你的能力真的很强,连*****都害怕,感到强大的威胁了,所以一定要那样……」 石仓医生虽然这么说,但是宝月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沮丧,好像想到什么严重的事情了。 于是真佐木教授问要不要改天再试一次。 「不,不要了。」 宝月如此回答,并且用力咬着下唇。大概是认为自己输了,感到懊恼吧! 「刚才我已经尽了全力,能做的就是那样了,非常抱歉,我已经无能为力……」 15 深荫川的浮尸井上奈绪美的死因,果然是溺死的。 水量变多、水流湍急、水温低……这些都是造成不幸的原因,再加上奈绪美不会游泳,落水而死是不难想像的事情。 「据说被*****附身的人,最后的下场大多是被*****拖到水里淹死的。」 当我把奈绪美死亡的事情说给妻子听时,妻子最初反应就是这样。 「那次驱除恶灵行动,果然是失败了呢!」 「就是呀!」 「不过,宝月先生确实是真有能力的吧?」 「嗯,至少那时看起来确实是那样。」 「因为*****实在太特殊了——」 妻子这么说着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还一度闭上眼睛。 「虽然他的能力是真的,但是一般的灵能者或许还是无法对付*****吧!」 16 两名自称是黑鹭署的刑警,在发现尸体两天后到访我家。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刑警姓神屋,另一个年轻、大个子的刑警姓熊井。 确认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是井上奈绪美后,他们从现场的警官处得知我认识井上奈绪美。所以,在拜访过奈绪美的母亲,见过两位医生和护士后,他们认为也有必要和我谈一谈。 「从夏天开始,已经死亡的井上奈绪美被*****附身了。这是q大学的真佐木教授说的,这一点没错吧?」 年长的神屋刑警一开口便如此说。因为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老实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因为我在这个地方已经工作了三十几年,所以尽管不愿意,过去还是碰到过几次和『*****』有关的事件。」 「哦……是吗?」 真的如妻子说的,*****存在这个地区已经是常识了吗?可是,不管我怎么想,我就是无法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和*****有关的记忆。 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抽起刑警给我的香烟了。 「那么,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说。「她被不知真面貌为何的水之恶灵附身,失去了自我,所以上个星期天特地从东京找来能力高强的灵能者,来为她驱除恶灵。可惜那个行动没有成功,所以她自己跳河死了……」 「不,事实上,这个案子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地问道。「虽然死于恶灵作祟,可是法律上她却是自杀的,事情就是这样,还会有什么疑问呢?」 「颜色不对。」刑警插嘴说道。「因为颜色不对,所以不能简单就结案了。」 「颜色……啊!」 「画在尸体脸上的线条颜色,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吧?」 ——是的。 从河里打捞起来的井上奈绪美脸上的线条颜色,并不是星期天看到的眼影蓝色,而是红色的。那是好像用口红画出来的线条——可是,那到底是…… 「蓝色线条是*****的符号,如果画在尸体脸上的线条是蓝色的,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表示她确实是因为被*****附身,而且在*****的作祟下跳到河里的。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我还亲眼见过相同的溺死尸体。但是——」 年长的刑警摸着自己已经头发斑白的脑袋,接着说: 「如果符号不是蓝色而是红色的,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 「脸上画的是红色线条的话,就不是*****了。红色线条是*******的符号,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 虽然模仿着刑警的语音,但是我的发音还是发得不像。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那也是不知是来自什么国家的语言,是一连串异常声音的连结。不过,刚才刑警说的「*******」?,其实和说*****时一样,不是「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吧! 「据说*******是火的恶灵,被*******附身的人的周围,会陆续发生和火有关的异常现象,『因此这家伙非常讨厌水』。」 「……」 「你刚才说的有关驱除恶灵的事情,我也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了,那个宝月清比古的能力相当高强,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你们都以为他成功了。但是,最后好像还是没能赶走恶灵。」 「——是的。」 「可是,在我的想法里,那一天的驱灵行动不能说是完全失败的,因为确实对付到*****了。只是*****被驱除的时候,*******趁着短暂的空白时间,占据了*****的位置。这种『灵交替』的现象,是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 「灵交替?——那么,她到底变成怎么样了?」 「星期二的晚上,奈绪美好像又跑到深荫川上游的那个洞穴去了。她的母亲看着她出门,也看到她拿口红在自己的脸上画线,她的母亲虽然觉得害怕,却也不敢叫她不要出去。——总之,那天晚上的状况就是:奈绪美已经没有被*****附身了,她是在被*******附身的情况下外出的。」 刑警暂停发言,侧眼看了一下身旁的伙伴。 从刚才起,这位叫熊井的年轻刑警就没有开口过,一直面露困惑的表情。他和老经验的神屋刑警不一样,以前大概没有遇到过*****或*******的事件,这回是第一次吧! 「我们已经仔细调查过前天你发现尸体的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上游一带。」 年长的刑警再度开口说话。 「那个洞穴的附近有许多脚印的痕迹,那应该是奈绪美的脚印。但是,那一路上找不到会因为不小心而造成失足滑落河中的地点,也就是说找不到有人因为脚滑而落水的痕迹。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刑警递给我新的香烟,但是我摇头婉拒了。 于是刑警继续说: 「在被*******附身状态下的人,不可能自己跑到河边跳河,因为*******非常讨厌水,所以奈绪美不会自己跑到水量变多的河边。而要去那个洞穴时必须经过的河岸边,也找不到任何人跌到河里的痕迹,所以——」 我把咬在嘴里的香烟拿下来,喃喃地说着:「怎么会?」 刑警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 「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那么就是有人把她丢进河里。她可能是先被带到我们调查过的路线以外的某个地方,才掉到河里的,当然很可能是先被弄昏倒,才被丢到河里。目前我们正全力往这个方向调查。」 「……」 「我们认为她的死因与*****或*******无关,不是死于恶灵作祟,而是被人杀死的。」 「……啊!」 「星期二的晚上有月亮,但是不管是在月光下,还是利用手电筒的光,都很难看清楚画在脸上的线条颜色。凶手以为她脸上线条的颜色是蓝色,没有注意到那天晚上的颜色不一样,所以就那样把她丢到河里,让她淹死。制造『她被*****附身,最后投河自杀』印象。凶手的目的一定就是这样——你觉得这个推理怎么样?」 刑警一边摸着斑白头发的脑袋,一边眯起眼睛偷窥我的反应。我没有提出异议,因为身为靠写推理小说为生计的我,听到刑警的这些话,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般的心情,还点着头,表示「原来如此呀」。 刑警好像很满意我的反应似的,用舌头舔了一下上唇后,接着说: 「我想再一次请教你关于那天驱除恶灵的事情,听说那天你以公正的第三者的身分,参与了那次的驱灵活动。请你把那天看到的所有情况,详细地说给我们听。请尽可能正确地说出你记得的所有事情,拜托了。」 17 宝月清比古以可能杀害了井上奈绪美的罪名被逮捕的时间,是发现尸体正好十天后的事情。接近十一月底的市街,已经开始准备迎接圣诞节的来临了。 18 我从石仓医生寄给我的邮件,知道宝月被逮捕的事情。他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石仓医生的消息来源是女护士咲谷小姐,而咲谷小姐则是在电话里听宝月的妹妹讲的。 我原本以为宝月进行了驱灵的活动后,当天晚上或翌日早上就回东京了,然而事实的情况和我想的不一样。宝月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继续住在附近的饭店,然后在星期二的深夜,进行了杀人的计划。杀人后的翌日早上——奈绪美的尸体被发现的星期三上午,他才回去东京。除了饭店的员工,还有不少人可以证明这件事情。他是一个有能力的灵能者,却犯下了那样的杀人行为,实在是太鲁莽了。 后来我有机会和黑鹭署的神屋刑警碰面,根据他所说的,宝月以顺从的态度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并且承认了杀人的罪行。 杀人的当天晚上,宝月跟踪自己走出家门的奈绪美。果然如他所料,奈绪美去的地方正是深荫川上游的那个洞穴。奈绪美的脸上仍旧画着线,一看就知道她还处于被*****附身(其实是被*******附身)的状态中,于是宝月乘机攻击她,让她昏倒(宝月说他会柔道的勒技),再把她从拦砂坝那边带到河边,寻找到适当的地点后,就把她丢到河里。这样的话,当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应该会被认为是「因为*****附身而自杀了」。宝月当时的想法,果然如神屋刑警对我说的推理一样。 可是,宝月为什么会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呢? 根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宝月杀人的动机,竟是为了再单纯不过的世俗情感。 原因要追溯到四年前。 奈绪美结束东京的个人生活那年,也是宝月的灵能苏醒,成为灵能者的那一年,也就是四年前。 「如果要从头说起的话,其实宝月在那一年的前一年开始,就持续地纠缠着井上奈绪美,扮演一个骚扰者的角色了。」 头发斑白的干练刑警好像在说一点也不有趣的「故事」似的,做了这样的开场白,才接着说: 「奈绪美当时在西麻布的『dagon』酒廊工作,宝月是那里的常客。年纪不小却不去工作,靠着父母的钱花天酒地,他迷恋上了奈绪美。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到底进展到何种程度,只是,奈绪美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厌烦起宝月了。 「可是宝月不死心,开始上演男人纠缠女人的老套剧情。不过,对宝月而言,或许他认为那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吧?总之,双方的感情落差愈来愈大时,尽管一方认为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另一方却觉得是天大的麻烦,这就是当时他们两个人的写照吧!宝月愈是固执地不放弃对奈绪美的感情,奈绪美就愈觉得烦,让她陷入半神经衰弱的情况。」 我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忧郁心情,想起驱灵那一天护士咲谷对宝月说的话——那是宝月的妹妹请咲谷传的话。 ——请你忘记以前失恋的事情。 「在那样的情况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当然愈来愈险恶,终于在四年前的某一天,发生了决定性的事情——奈绪美在楼梯上把宝月推下楼。『dagon』位于住办混合的大楼四楼,那个时期奈绪美对宝月维持着相当高的警戒态度,所以下楼时通常走后面的安全梯,避免遇到宝月。可是宝月早已料到她会从那里出入,所以那天晚上早早就埋伏在安全梯那边。奈绪美看到宝月后,既吃惊又愤怒,两个人发生冲突,互相推挤的结果,宝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以上那些事情,全部是宝月接受警方调查时,他自己说的。」 当然了,现在无法从奈绪美口中问出什么了,除非有「货真价实的灵能者」,能够把她的灵魂叫出来。 「那一摔相当严重,宝月的头部因此受了重伤,所以他也记不住当时的详细情况,后来那次的事件便以他个人的疏失了结,而奈绪美也趁着发生这件事的机会离开『dagon』。真相如果就是宝月说的那样,那么,当宝月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奈绪美并没有报警求援,而是扔下受伤的宝月,就离开现场了。她对宝月的感觉既有对他受伤后却弃之不顾的罪恶感,也有对他纠缠不已的行为的厌恶感与恐惧感,她一定是感到再也无法忍受宝月了。她在老家的父亲正好在那个时候过世,更加坚定了她想离开东京的决定。」 听着干练的老刑警叙述时,我心情忧郁地一边点着头,一边想起妻子说过的话。 ——发生从楼梯摔下来的意外时,正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几乎生活在自暴自弃中的时期,现在回想那个时期,情绪就会变得很低落。 那好像是宝月在接受某个采访时说过的话。「几乎生活在自暴自弃中」,应该是他后来对自己不断纠缠奈绪美的行为,所给予的评价吧? 「而宝月——」 刑警继续说:「讽刺的是,没想到那个意外却唤醒了他体内的特异能力,让他开始以灵能者的身分,活跃在这个社会中。不过,成为灵能者后,他没有使用本名,而是使用了宝月清比古这个别名,所以即便他成为名人,奈绪奖也不知道宝月清比古是曾经纠缠过她的人。在东京被男人骚扰的事情,回到故乡后,她或许有对母亲说过,不过,就算她说了,她口中的男人名字应该是忠野弘,而不是宝月清比古,所以决定请宝月清比古来为奈绪美驱除恶灵的时候,母亲完全地同意了。」 「可是,宝月那边呢?」这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知道自己要帮忙驱除恶灵的女人的名字是井上奈绪美时,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就是从前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女人吗?」 「井上这个姓氏并不特别稀奇吧?」 「但是……啊!对了,她在酒廊工作的时候,用的是花名吧?」 「没错。」刑警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奈绪美似乎没有让宝月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店里的人当然也不会随便说出奈绪美的真实姓名,这些我们都查证过了。另外,奈绪美离开酒店后,宝月也完全没有再去那家酒店,应该是死心了吧!因此,宝月心中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并不是井上奈绪美,他只知道奈绪美在店里的花名,那个名字是——」 「hiruko?」我战战兢兢地说出这个名字。 刑警点头又说:「没错,」然后说:「白昼之子的『昼子』※。这个花名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她本人好像很喜欢。」(※日文发音和「水蛭子」相同,也是hiruko。) 「啊……」 我继续和刑警交谈,但是脑子里开始重现当日在井上家进行驱除恶灵时的画面-——最后的那一幕所表现出来的意思,似乎和我原先的想法截然不同。 19 护士在宝月的指示下,擦拭奈绪美脸上的污垢时,奈绪美发出微微的呻吟声,慢慢地张开眼睛。那时—— 「唔?」宝月发出感到疑惑的声音,而且深深地皱着眉头,注视着正在慢慢站起来的奈绪美。 「怎么会……」 他好像无法置信般地一边摇着头,一边低声喃喃自语: 「怎么是……hiruko……」 宝月和我一样,那时第一次看到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奈绪美,此时他才发现这是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偶然—-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井上奈绪美,竟然就是四年前弃自己而去的那个女人——「dagon」的昼子,这真的是再巧合也不过的事情了。 当时他一定吓了一跳吧?也一定不知所措吧?四年前就是因为她,而从楼梯摔下去,头部受到中伤的记忆,或许那一瞬间在他的心里复苏了。 奈绪美这边也一样,她吃惊的程度一定不亚于宝月。 被*****附身而没有自我的时候,她应该无法分辨来为他驱除恶灵的人到底是谁吧?但是,接受了驱除恶灵的行动后,她不再受到恶灵的支配,脸上的「符号」也被擦拭掉,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可以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忠野弘,那个她曾经厌恶和恐惧的骚扰者,那个男人四年前还被自己推落楼梯,受了重伤…… 「怎么是你!」 她完全无法理解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尖声喊道: 「你来做什么!」 竟然跑到现在自己住的地方了!还对自己穷追不舍吗?或者,为了四年前的事情,来找自己报复的? 「回去!」 她被强烈的愤怒与强烈的恐惧控制住了,于是像在狂吠般地叫道: 「回去!不要来!不要再来了!」 20 曾经是忠野弘的宝月清比古,四年后很偶然地与曾经是昼子的井上奈绪美重逢了,于是一股杀意自他的内心涌起,促使他犯下了杀人的罪行。事情是这样的吗?——这种不负责任的想像尽管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这种事情够了吧!已经够了吧! 反正是从他自己的嘴巴说出来的事情,内容到底是真是假,就由处理这种事情的专家去分析吧!轮不到我来思考这个事情。总之,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明白到这个地步后,井上奈绪美死亡的真相,就变得太实际,现实感太强烈,让我觉得有点乏味。那天——进行驱除恶灵行动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些奇怪现象,现在突然变成是多余的奇怪事件。 那个*****和*******,与什么不知真面目为何的恶灵或魔鬼也一样,「祂们」在我心中的存在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地崩塌了。到了完全进入冬天的现在,「祂们」已经退后到浓雾的后面,变得模糊而不存在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理解的事情。 ……是的,或许原本就应该如此。 不过……前几天我看到妻子对着家里饲养的两只猫说话了。这件事本身并不特别稀奇或古怪,只是,妻子当时说的话传入我的耳朵时,我觉得她说的话虽然和*****或*******不一样,但也是怪异的声音组合——我觉得是那样。 蛀牙虫 1 ……呜、呜,好痛。 牙齿好痛。 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其实从过年前开始,我就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果然到过年的时候,才过了三天,牙齿就认真地痛起来,痛的位置是右下的臼齿——第二大臼齿。 这颗以前治疗过的牙齿并没有填塞物松脱、新的蛀牙洞,或牙龈肿胀等情况,但就是痛。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是微微的刺刺痒痒,痛得并不明显,后来才渐渐严重起来,所以便先自行服用了市售的止痛剂,但最后实在痛得受不了了,不得已只好上医院看医生。 回想起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牙医了,上一次看牙医的时间好像是七年前。我记得当时治疗的就是右下的臼齿,那次的治疗留下了相当痛苦的记忆。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不起当时的具体状况了。 那时是天气热的时候?还是天气冷的时候呢?是哪里的牙医师为我做治疗的?给的是什么样的治疗呢?又有什么痛苦的记忆呢?——种种细节都不清楚,而且,我愈是想要想起来,记忆就愈模糊。 我发现自己最近常常这样。不过,因为去年秋天才接受脑部的mr检查,所以应该不用担心什么重大的问题。 更何况现在有一个比想不起事情更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的牙齿痛。 以前我常常因为牙齿的问题而烦恼,但是自从七年前接受过牙齿的治疗后,很不可思议的,这七年来竟然没有再因为牙齿的问题上过医院。我在这段期间内搬了家,所以从没有去过这附近的牙科看诊。 但是这附近有一家好像与我特别有缘的深泥丘医院,听说从今年开始起,深泥丘医院增加了牙科的门诊。 我以手掌按着脸颊,压抑脸颊下面一跳一跳、咯吱咯吱痛的右边臼齿,带着忧郁的心情离开家门。外面是随时可能下雪的寒冷冬季早晨。 「不要紧吗?要不要陪你去?」 正要出去时,妻子对我这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所以拒绝了她。 「那么痛吗?是右边下面的臼齿吧?」 我皱着眉,点点头。 妻子「嗯」了一声,歪着头说: 「已经变弱了吗?听说平常可以用一辈子的……是体质的关系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疑问掠过我的脑海,但是牙齿的疼痛让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这个问题。 2 深泥丘医院的牙科诊疗室在这栋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的地下一楼。 那天早上到医院看诊的牙科病人好像只有我一个,牙科的候诊室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因为是新成立的门诊项目,所以病人不多吧?我没有事先预约就来了,而且不须等待就能立刻接受医生的检查,实在是太幸运了。但—— 当我被叫到名字进入诊疗室,看到穿着白袍的男人时,不禁吓了一跳,还不自觉地「啊」出声。 医生是一位年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大一点点的大个子中年男性,今天应该是初次见面的这位医生,却有一张我熟悉的脸。他和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看诊时,负责为我做检查的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很像。 如果这个医生就是石仓(一)医生的话,那么他左眼上应该会戴着茶绿色的眼罩才对呀!另外,如果是石仓医生的双胞胎兄弟——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的话,那么右眼上会戴着相同的眼罩,但是眼前这个和石仓医生长得很像的人的脸上,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都没有戴眼罩,取而代之的——这个说法也不太正确——是一副茶绿色的方框眼镜。 「怎么了吗?」 看到我的反应后,牙医师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我仔细地看着挂在他医生白袍上的名牌文字——「石仓(三)」。 「来,请坐吧!」 难道石仓医生是三胞胎吗?或者,他们只是凑巧同姓,脸又长得很像?——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牙痛愈来愈强烈,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呜……啊、痛啊……」 我按着脸颊,没出息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像昏倒了一样跌坐在诊疗椅上。 「那——」牙科的石仓医生放下诊疗椅的靠背,说:「是右边的臼齿痛吗?」 「呜……是……呜……」 「来吧!让我看看。来,手拿开,张开嘴巴……」 3 因为实在痛得不得了,只顾着痛,没有太多的力气去观察周围的环境,不过,这间设置在地下室的牙科诊疗室,是一间让人觉得有点怪异的地方。空间虽然大,但是里面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装饰,不管是天花板、地板或墙壁,都是冰冷的水泥砌成的。因为在地下室,所以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看起来非常凄凉。 诊疗室像一间空旷的仓库,微暗的室内中央有三张诊疗椅,聚光灯从上面打下来,让诊疗椅的四周亮得像舞台一样。 这间诊疗室里除了牙医师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这个时候应该称为牙医助理吧!因为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第三个石仓医生上,所以没有马上注意到女护士的存在,但是,这个牙医助理竟然就是我所熟悉的女护士咲谷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职务调动,被派到新设立的牙科帮忙吧! 「唔,这样看起来,好像不是严重的蛀牙呀!」 医生一边说,一边对着疼痛的那颗臼齿喷气。咻——!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的同时,剧烈疼痛好像发出吓吓的叫声,直达到脑髓。 我张大嘴巴,「哇——」地叫出声。 「啊!那么痛吗?」 「呜……痛!」 「这颗牙齿以前治疗过了耶,什么时候治疗的?」 我张开右手的五根手指头表示「五」,接着再比食指和中指,表示加「二」的意思。我的手心早就冒汗了。 「七年前吗?——嗯,可是这个……」 「呜……哇啊!」 因为无法好好的说话,我只好闭上嘴巴,以含泪的眼睛看着牙医。 「总、总之就是痛,只是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着急,着急也无济于事。」 「可、可是……」 「这个……我要先明白一件事。你说七年前治疗过了,那时是哪里的医生帮你治疗的?」 「啊,唔,那是……」 真不想说话了。我忍着痛,努力去寻找模糊中的记忆。 「那个,是……啊!那是……」 一跳一跳的牙齿刺痛,伴随着心跳,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某些记忆的片段,在这一跳一跳的刺痛中被弹出来了。 「那好像是——七年前的春天,在南九州的某个岛……那里是内人的故乡,那个岛叫猫目岛。是猫目岛上的牙医帮我治疗的。」 「南九州?猫目岛?啊,原来是那里。」 牙医一边喃喃说着,一边斜眼看着站在身边的助理一眼。 「咲谷小姐,你觉得如何?」 「如果是九州的那里的话,搞不好是『那个』。」 我听到她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总觉得她的语气好像有些幸灾乐祸。 「『那个』吗?如果是的话,现在应该说是『很稀奇』,还是很『珍贵』呢?……samuzamusi……」 samuzamusi?是说samuzamusii※吗?(※日文「寒々しい」(samuzamusii),冷飕飕、冷冰冰的意思。) 茫然地想着这个的时候,我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想起七年前那个春天的事情了。 4 那的确是……是妻子的曾祖父过世,我们回去猫目岛参加丧礼的时候…… 曾祖父享年九十八,听说他晚年时从不间断每天的散步活动,经常找附近的老人下围棋或日本象棋,脑筋一直很清楚,直到寿终正寝。 我和妻子在一起后,十年来只去过猫目岛两、三次,或许有人会因此批评我太无情了,没错,确实是有点太冷漠了,但问题是猫目岛实在太远了。 那个岛很小,一半以上的人家姓相同的姓,要去那里必须搭乘新干线和在来线后,再换搭巴士,最后还要搭船……光是单程,就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当然,如果搭飞机的话,是可以缩短交通的时间,但麻烦的是我很讨厌搭飞机。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和妻子便是一大早就出发,陆上交通加上海上交通的前往猫目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的牙痛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接受蛀牙的治疗,经常去住家附近的牙医诊所接受医生的治疗。接到讣闻的前一天,我的第二颗臼齿正好取出旧的补牙物料,补进暂时性的药剂,所以我的牙疼发作了。 为了以防万一,医生开了几天份的消炎镇痛剂和抗生素给我,我连忙服用牙医开给我的药,果然不再痛到受不了了。可是,服完药后才两、三个小时,又开始痛了,我痛到吃不下东西,痛到连走路都觉得痛苦的地步,真的是太痛了。 为了控制疼痛,结果一个晚上就吃掉两天份的药。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翌日进行丧礼的仪式时,我的头和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每次忍着不吃药,剧烈的牙痛就会马上袭来。亲人们因为悲伤死者而流泪,站在他们之中的我,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干过,但不是为了死者而掉眼泪,而是因为痛到无法忍受的牙疼。 丧礼结束后,我的脸色苍白到好像随时会昏倒一样。妻子看到我这种情形,终于忍不住地叫我去看当地的医生。虽然我并不想在旅途中,让陌生的牙医治疗我的牙齿,可是痛到这个地步,我实在说不出不想去的话。 就这样,我被带到岛上唯一靠海岸边的牙科诊所……啊!想起来了,我记得那时看到了诊所的招牌——有点脏的看板上,写着「咲谷牙科」——没错,就是那样,我终于想起来了。 已经是前年的春天了吧?我记得第一次到这间深泥丘医院,看到在这里值班的年轻女护士的姓氏时,有着惊讶的感觉——不,不对,与其说那种感觉是「惊讶」,还不如说是「觉得奇怪」还比较正确。 想起七年前猫目岛的牙医姓氏时,那种「觉得奇怪」的感觉在我的体内苏醒了。 5 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牙医马上帮我注射麻醉剂,于是疼痛的感觉渐渐变得松懈、麻痹,我的心情也比较稳定下来了。 可是,唔咿咿咿——嗡嗡嗡……钻孔机尖锐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耳边响起时,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硬起来,心脏怦怦怦地快速跳动,紧握着拳的手掌掌心因为汗水而湿透——啊!真是的!多么讨厌的声音呀!虽然为了治疗牙齿,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声音了,但还是听不习惯。 我闭紧双眼,努力想一些和牙痛无关的事情。可是,很糟糕,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挥舞着链锯,面露凶相的大块头男人。啊!真是受不了…… 钻孔器伸入口腔里了,像杀人般尖叫的回转声,加上机器摩擦牙齿时令人不舒服的震动,从牙齿传达到下巴。 刚才的疼痛感觉只被短暂的遮盖而已,更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来了。真的很痛,无法形容的痛……我脑子只剩下牙痛的感觉,意识渐渐地离我愈来愈远,注射在牙齿与牙龈上的麻醉剂,好像也感染到脑子,因为我的意识也模糊起来了…… 「噢。」 牙医停止手的动作,发出感慨很深似的声音。 「具有特征的牙肉颜色、有点发黏的分泌液……嗯,这个果然就是。」 「samuzamusi……」 啊,又是冷飕飕,这间位于地下室的诊疗室确实冷飕飕的,今天早上的冬日天空也是冷飕飕的…… 6 位于海边的这栋建筑物,是岛上唯一的牙科医院。这栋建筑物虽然名为医院,其实更像是一栋寂寥的「寺院」。不过,虽然用寺院来形容,但它又不像一般的「庙」,而是像建筑在国境边缘,原本没有特定国家风味的建筑,却在岁月的过程中,混进了日本寺院的风采——就是这样的感觉。 挂着「咲谷牙科」招牌的老旧平房,有着非常平凡的挂号处,负责接受病患来挂号的人,是一名中年女性—坐在诊疗室里的医生穿的是正常的医师白袍,而不是什么怪怪的僧侣法衣。大约是六十多岁的医生虽然个子不高大,但是看起来相当结实、健壮。陪我来看病的妻子帮我说明我的痛苦,我自己本人则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真的很麻烦,一定非常痛吧!」 牙医生正经八百地说着,并且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 「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 波涛起伏的海浪声,从面对着大海的窗户传进我的耳朵里。 「因为今天岛上有人举行丧礼。」 「啊,那是我的曾祖父。」妻子说。 「我知道。」牙医生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据说岛上有人死亡后,『那个』的活泼性就会变高。」 「是呀!」 妻子非常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边看着用手按着脸颊,愁眉苦脸的我,一边说: 「他的牙齿一直很不好,又很害怕看牙医,总是痛到无法忍耐了,才愿意看医生。通常那个时候都很严重了……所以我早就想过,如果有机会的话,要来这里治疗。」 如果有机会的话?——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蛀牙都是一种很难缠的毛病,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牙科看诊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事。」 牙医生好像法师在说法一样地说着: 「一般治疗蛀牙的过程,说起来很像在做土木工程,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嘴巴内部被人那样摆弄,而且,不管是何种工程,或多或少都会有缺失,也会有保固的期限,往往会遇到必须重整的困境。就算要应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用在最重要的地方,并且以最基本的方式做起。这一点夫人你很清楚吧?」 「是,当然。」 「那、那个……」 我完全听不懂牙医生说的话,又觉得药效好像要快消失了,因此感到很害怕。 「那个……到底……」我很想发问。 看到我的反应后,牙医「啊」了一声,然后看着妻子说: 「你还没有跟你先生说过吗?」 「唔,没有。还没有机会告诉他。」 「哦,总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牙医的视线移到我这边,又说; 「你放心,这是这个岛上的人都会做的事情,很久以前大家就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他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不会是要帮我做什么民间疗法吧?——不会吧?不会吧? 「放心。」妻子微笑地说。「我以前也让这位牙医治疗过,所以我的牙齿从来也没有什么病痛。」 啊!说得也是,确实没有听妻子说过牙齿痛的话,可是——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好了,我们开始吧!」 牙医不由分说地让我坐在诊疗椅上,这是一张已经用了好几十年,相当有历史的诊疗椅。 「这个疗法虽然不是大家熟悉的方法,但是,在我知道的范围里,没有比这个疗法更有效的方法了。有不少专家听说过这种疗法后,还远道专门来了解,可是,这种疗法有一些基本条件的限制,所以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进行的疗法……」 「请问,到底要怎么做?」 喳噗! 聼起来好像是波浪的声音。 牙医离开内心忐忑不安的我的身边,走到位于房间内部的架子前,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像篮球般大小的红褐色罐子,再走回到我的身边。罐子口上盖着黑色的布,他把罐子放在诊疗椅旁边的桌子上后,拿掉盖子,再把木制的汤杓伸进罐子里,慢慢地搅动。搅动了一会儿后,他用杓子捞起罐子里的东西,把杓子里的东西移放在早就准备好的大烧杯中。 「要用这个。」 牙医指着那个东西对我说: 「samuzamusi。」 7 不是samuzamusii。 是samuzamusi,不是冷飕飕……啊!终于明白了。 意识迷迷糊糊的,一直好像在作梦的我,突然沉浸在奇怪的安心感中。 8 「那是栖息在这个地方的银色鲎身上的寄生虫,把它移到在这附近的海域捉到的水母体内,到了某个阶段再从水母体内取出来,放在装着海水的罐子里,避免阳光照射,放上几个月……」 我一边听医生说明,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烧杯里蠕动的「那个东西」。 细长的身体上有很多短短脚。 「它」的大小全长大约四或五毫米,形状像沙蚕,或蜈蚣、马陆,但是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只有一点点淡淡的红。 好几百只那样的东西在有点混浊的水里蠕动着。这是…… 这就是szmuzamusi吗?要拿这个东西做什么呢? 「这个,就是治疗蛀牙时要用的虫。」牙医师说。 药效已经没有了,臼齿再度剧烈地痛起来。我强忍着痛,牵动脸上的神经,问: 「蛀牙用的……虫?啊……等一下,呜……」 医生不由分说地用力撬开我痛苦的嘴巴,把钳子伸进我的嘴巴里,挑出暂时塞在造成痛苦的牙齿里的牙齿填塞物。 「呜啊!」 我发出惨叫,连手和脚都忍不住抽动起来。 「来,请再忍耐。总之把这个——」 医生说着拿起装着蛀牙虫的烧杯,靠近我的脸,说: 「现在把这个全部含在嘴巴里,忍耐十五分钟,不会有害的。请小心,尽量不要吞进去。」 「哇,不要,等一下,请等一下……」 可是我的嘴巴又被医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撬开,在一旁的妻子则是用力按住我胡乱挥舞的手。 「不要紧,一点也不可怕的,来、来……」 已经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了,嘴巴要被放进从来没有听过的,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可怕生物,这…… 有点黏糊糊的冰冷东西,一下子就被倒入我的嘴巴里了,我忍不住地想要呕吐,可是在我要吐出来之前,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的布制贴布已经贴到我的嘴巴上了。 「呜、呜呜……」 「我知道这样很不舒服,但是,你真的要忍耐一下。」 老实说,这种情况实在太可笑了。牙医师按着拼命想挣扎的我的双肩说着。 「刚刚放进去的蛀牙虫里最活泼的那一只,会从牙齿潜进到牙根的神经,然后寄居在那里。如果还有别的蛀牙,其他的个体也会一样潜入那颗蛀牙的牙根神经,并且住在那里。它们不会从各自寄居的地点移动到别的地方,一辈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它们不会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也不会制造麻烦,会完全地与周围的环境相容。另外,它们还会分泌压抑疼痛的物质,所以……」 尽管他这么详细地说给我听了,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一直想抵抗,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怎么样也抗拒不了妻子和牙医两个人合起来的力量,更何况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按照我的意志使出力量。 几百只讨厌的虫子们就在这个时间里,在我被封住的嘴巴里爬来爬去、动来动去,它们有时钻动有时蠕动,偶尔还叽叽咕咕、哔哔吧吧地互相刺激…… 这十五分钟像在接受严厉的拷问般,就在我觉得快要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嘴巴上的贴布被撕下来了。吐出嘴巴里的东西的同时,胃里的东西也一并吐出来了。 但刚才痛彻心肺的剧烈牙痛,此时很不可思议地竟然缓和了…… 9 「……乖乖!确实在耶!咲谷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要不要再用小钳子拉出来看看?医生。」 「我试试看——唔?颜色是黑色的。」 「好像很虚弱的样子,一般来说那是『一辈子的东西』呢!」 「当然也有例外的吧?这是体质的问题吧?否则就是过度疲劳造成的。」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们两倒人那么说着——我觉得应该是那样。 「没办法,已经变得这么虚弱了,只好我动手了。」 「实在太可惜了,好不容易才……」 「放弃吧!只好用普通的治疗方式了。」 接着,我感觉到被麻醉剂麻醉了的臼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咻咻咻地拉出去——我觉得应该是那样。 10 那一天的治疗结束,我终于完全恢复意识时,牙齿的痛已经大致平复了。 我一边小心地用舌头探索填入补牙物料的右下第二大臼齿,一边说道: 「谢谢。」我低下头,很老实地向石仓医生和他的助手道谢。 「应该已经不那么痛了吧!」牙医师用手指推推茶绿色眼镜的镜框,微笑着说。「应该是你以前治疗的地方因为抽除神经,最近开始有空气跑进去,引起发炎造成的疼痛。现在只能先这样处理,暂时每个星期要来两次做治疗。」 「唔,是……」 「那么,就这样了。请小心。」 从诊疗椅下来后,才一走动,我就感到轻微的晕眩。年轻的牙医助理看我步履不稳的样子,帮我打开诊疗室的门。 「那个——」我慢慢地开口,试着问道:「我samuzamusi……」 「什么?」 她张大眼睛,不解地歪着脖子想了一下,才「啊」了一声,说: 「对不起,这间诊疗室还没有完全改装好,所以冷飕飕的。」 「啊,不是的,是那个……」 「请小心。」 她微笑地说着。从微微张开的淡红色嘴唇之间,可以看到她白色漂亮的牙齿,那样的牙齿一定没有蛀牙吧! 不可以开! 1 我常常想起父亲那边的祖父住的房子。 那是一栋基地相当宽阔的老式木造两层楼建筑物,位于我现在住的这个城市东区的相反方向——也就是西区的外围。 那栋房子盖好以后,听说经历过好几次欠缺计划的增建工程,所以房子的使用空间虽然变大了,没有计划的增建结果,让整栋房子的外貌变得很奇怪。那栋房子不仅阴暗、潮湿,里面还有许多宽度不一的走道……因为是一栋古老的房子,再加上盖的时候施工不良,所以房子里不仅有打不开的窗户,也有因为漏雨而不能使用的房间。 不过,我并没有在那栋房子里出生长大,我出生长大的房子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那是一间租来的房子。 我的父亲是次子,因为祖父母已经与长子夫妇同住了,所以身为次子的父亲结婚后便搬出老家独立。不过,每年父亲或母亲都会带着我回祖父住的老家玩几次。 我记得读小学——应该是读小三以前吧!每年都会跟着父母回去祖父家好几次。每次去祖父家时,祖父总是独自待在最里面的日式客厅,他跪坐在挂着祖母遗像的大佛堂前,嘴里老是念念有词地说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有这样的记忆。 老家的后院里,有一间与主屋没有相连的小屋。 小屋的建筑与主屋大不相同,是一间箱形的建筑,肮脏的灰泥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高处有几扇徒具其表的小窗户,防雨的板窗永远都是关着的。入口处是一扇坚固的黑门,这扇门也一直都是关着的,门上的把手和钥匙孔周围的金属部分满是铁锈,所以一定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被人打开过吧?——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容易察觉到这一点。 这间小屋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一直关着的黑门的后面,有些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在意那间小屋。可是,拿这个问题去问父母时,他们总是告诉我「那里很危险,不可以靠近那里」,却从来不明确地回答我那里有什么危险,为什么不能靠近——我觉得是那样。 有一次我去祖父家时,曾经试着想打开那扇门,大概是看到电视或漫画上面的某些画面的启发吧!我把铁丝缠绕在长钉子上,调整成钥匙的形状后,插进生锈的钥匙孔中。 「喂!不可以开!」祖父大声阻止我。「不可以开!不可以开!」 祖父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但是,他的声音与表情里,也有着极度恐惧与害怕的成分——我觉得是那样。 后院里的那间小屋到底是什么呢? 紧紧关着的那扇黑门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呢? 在我的疑问还没有获得解答前,祖父就仙逝了。我的伯父、伯母很快就卖掉那栋房子和土地,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我还曾经问过父母好几次关于小屋的事情,但他们总是露出让我觉得可疑的表情,然后把头转开,说:「不知道。」 2 妻子去如吕塚的古代遗迹玩了。 黄金周的后半段,朋友来我们家度假,她便陪朋友去那里观光。 那个朋友叫「小雅」,和妻子同样是来自猫目岛的女性,结婚以后住在冈山。他们夫妻和我们一样没有小孩,日子过得很自由,做丈夫的人很明理,所以做妻子的她经常可以一个人出去旅行。她已经来我们家玩过好几次,和我也颇聊得来。不过,当妻子问我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去玩时,我拒绝了。 拒绝的第一个理由是:连休之后马上就会面临截稿的日子,但目前写稿的进度并不理想,所以……不过,一听到「如吕塚的遗迹」,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不想去,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最近我总觉得如吕塚这个地名很不吉利,我想起去年秋天遇到的怪事——「恶灵附身」事件……还有——那是什么时候呢?我在通往深泥丘那边的q电铁如吕塚线的沿线铁轨附近,看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怪景象,尽管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到想不起来的地步…… 因此,我让她们两个人去看古代的遗迹,然后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对着个人电脑奋战。 到了晚上,妻子独自回来,小雅搭乘当天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冈山。这就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翌日就是长长连休的最后一天了。 「如吕塚怎么样?」或许是我的心里有鬼,我问看来很疲倦的妻子。「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为什么这么问?」妻子觉得奇怪地反问。 「啊,没事,没什么。」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虽然是连休的假日,但是没有什么人……其实根本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妻子一边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一边说着。 「那么安静是很好啦,但是……如果老是那样没有人潮的话,如吕塚线这条电车路线,或许会面临废线的危机。」 「哦,那样啊!」 「遗迹周围处处拉着禁止进入的绳子,只能远距离地看着遗迹……结果让人觉得干嘛大老远跑去那里呢?」 「因为是很古老的遗迹,所以特别小心照顾吧!」 「以前可以靠近看的,我还以为这次去可以看到很多古代的遗迹呢!以前可以看到的,对吧?」 「——是吗?」 我记得曾经和妻子去过一次如吕塚,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是坐巴士去的?还是坐电车去的呢?我连这个都记不清楚了。 「对了,这是礼物。」 妻子说着,把她带回来的纸袋拿起来给我看。 「我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东西。」 「在如吕塚买的吗?」 「在遗迹附近一家餐厅兼礼品店买的。」 「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也不是什么夸张的奇怪东西,只是有一点点怪。」 妻子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把手伸进纸袋子里。 她从纸袋子里拿出一个像廉价火柴盒般大小的褐色纸盒子,接着又拿出第二个,把两个盒子放在沙发前面的圆桌子上面。 「因为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就买了两个,你和我一人一个。小雅也觉得有趣,她也买了。」 「嗯,这个……」 我伸手去拿两个中的一个,试着拿起来看看,意外地觉得还挺重的,再轻轻摇摇看,盒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褐色纸盒正面包装的中央,有几个文字——「古代之梦」,那是以相当大的粗体空心字印刷上去的。看来这几个字就是这个商品的名字。 古代之梦 这几个字的下面是小号的隶书体文字,那是相当夸张的文案。 让上古的浪漫超越时空! 来吧!让时光机带你回到古代! 大发现!挖掘遗迹组合! 3 「什么?这是什么?」我拿着盒子,歪着头问。 「上面不是说了吗?『挖掘遗迹组合』。」妻子微笑地回答我说。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呀?」 「打开来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翻弄盒子,看看盒子的侧面和盒底,但看不到说明书之类的文字,只有盒子正面有商品名称和文案,但没有制造厂商或销售公司的名称。虽说是当作礼物贩卖的东西,但是这样的作法也未免太粗糙了吧!好像是随随便便拼凑的假货。 妻子已经拿起一个盒子,先打开来看了。 首先出现在盒子里面的,是用塑胶袋密封起来的「砖块」,那是一个约两个香烟盒大小叠起来、红褐色的正方体。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两件装在塑胶袋里的道具,一支小竹刀和一把小刷子。 挖掘遗迹的组合……这个就是吗? 盒子里还装着折叠起来的说明书。打开说明书,阅读之后,总算有点明白了。 红褐色的「砖块」是以砂子凝固而成的,而竹刀则是削砂子用的。也就是说:「遗迹」藏在砂子砖块里,用竹刀削下砂子,再用刷子扫掉上面的脏污,这就是所谓亲手完成「挖掘遗迹」的过程。 说明书上除了说明的文字外,还印有藏在「砖块」里的「遗迹」——物件的样本——的照片。遗物有七种,享受「挖掘」出何种「遗迹」,就是这个组合的乐趣吧?这很像最近相当流行的,在便利商店里卖的「食玩」※。(※买食物附赠的玩具。)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样品的照片。 扭动身体,像在跳舞一样的,是一般人所熟悉的人物土偶,人物土偶有两种,一种是男性,一种是女性。此外还有仿照狗和马做成的动物土偶,及「勾形玉佩」和「臼玉」各一种,最后的一种也是一般人熟悉的,以「邪恶的巨大傀儡」为形状的「遮光器土偶」——当然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古迹遗物,但是却制作得十分逼真。 全部挖掘,搜集齐全了吗?那么,你已经成为古代人了! 看到加注在照片后面的煽动性文字,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说:「喂,不对吧?」因为应该是「考古学家」,而不是「古代人」吧?真想拿起红笔来改, 「耶,你不觉得很用心吗?」妻子征求我的同意似的问。 我点点,表示同意。 虽然我觉得应该把「古代人」修改为「考古学家」,但是不可否认的,这确实是相当用心的商品,可惜被包装在那么粗糙的盒子里。 「买的时候,店里的人有试给我们看过了,很有趣吧?」 「啊,嗯。」 「不知道这里藏了什么?我希望我的是人偶。」 妻子说着,很快把报纸摊开在桌子上,开始了她的「挖掘作业」。 4 约十分钟的作业时间后,妻子从砖块里削出了「勾形玉佩」。 刷去污垢,出现的竟然是相当漂亮的绿色玉佩,我忍不住想,或许这个「勾形玉佩」是用真正的翡翠做的呢!不过,妻子好像并不满意,所以嘟着嘴巴。因为削出来的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你的是什么?如果是人偶的话,要给我哦。」 在她的央求下,我也开始了「挖掘作业」。 砖块的砂子软硬度凝固得刚刚好,用小小的竹刀子削,就可以刷刷刷地削下砂子。大约削了两、三分钟,我便觉得好像削到硬硬的东西了,即使削出来的是超级简单的商品,看到物件的那一瞬间,也会觉得很开心吧。 来吧!到底会出现什么呢? 是土偶?是玉佩?还是……? 我不时地瞄一眼摊开在旁边的说明书,并且继续手上的「挖掘作业」。但是—— 终于看到我削出来的东西后,我不禁感到惊讶与迷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东西和说明书上明载的七种物件截然不同。 那是一支长不到五公分的「棍子」,棍子上有着大约是十圆硬币大小的「头」——那是一把陈旧的钥匙。 5 我用组合里面的小刷子扫掉发黑的铁制钥匙上面的砂子,发现钥匙上到处都是生锈的痕迹。 奇怪了,这样的东西怎么会被埋藏在「古代之梦」的砖块里呢?——我实在想不通。 是在商品的生产过程中,不小心混进去的吗?——这是有可能的吧!不过,如果说这个东西是所谓的「神秘物件」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吧!但是,「古代之梦」的「神秘物件」是「生锈的钥匙」,这好像很奇怪。 「这是什么?好奇怪呀!」 妻子挪动身体,凑过来看那支钥匙。我看了妻子的脸一眼,并且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个怀疑,会吗?会是妻子的恶作剧吗?——不会、不会,不可能的。 以物理上的条件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工作,但是,要完成这样的东西,绝对要花相当多的时间。而且,妻子有必要做这种事吗?——没有,完全没有。 「奇怪了。」 「真的很奇怪。」 「有什么问题吗?」 「一定有什么问题吧?」 妻子和我百思不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于是,我从工具箱里找出砂纸,开始磨拭钥匙,钥匙上的锈有些被磨掉了。再仔细看—— 样式古老的棒状钥匙最上面,有着非常复杂的刻纹,圆扁的钥匙头的部分,刻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细致图案。图案……不,不对,那不是图案,因为看起来更像是「文字」或是「记号」。可是,不管是文字还是记号,都是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奇妙又古怪的…… 「到底是什么呢?」我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偷看妻子的反应。只见她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6 姑且不管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放在砖块里,光是为什么会有这支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钥匙出现,就先大大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这天晚上我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专心致力于交稿期限迫在眉睫的稿子上。 好久没有熬夜写稿子了,我努力到上午九点,觉得或许可以在明天完成稿子的同时,体力终于用尽了。最近一直过着正常的白天生活,所以偶尔一次的熬夜,还可以撑得过去。 变得轻飘飘的身体一摆平在床上后,我就马上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在那样的睡眠里,我作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我觉得是那样。 7 结束连续假日后的星期一晚上,我终于把完成的稿子的档案,传送到编辑部。 交稿之后,我觉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便去散步,已经好久没有散步了。在散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然后—— 我从没有注意过散步时会走过什么样的景物,但是现在那些景物二跳进了我的眼睛里。 例如:不知道是哪个大老板住的豪宅,圈住豪宅的高耸墙壁下的后门;例如:几个月以前就关门大吉,变得十分肮脏的老咖啡店大门;又例如:神社大殿前的栅门或赛钱箱;还有,大马路边的骨董店橱窗里,沉重的装饰柜抽屉;远离住宅区,位于山脚下,占地广阔的q药厂实验农场入口处的大铁门…… 我很想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那些物件的钥匙孔里,即使看起来形状和大小与口袋里的钥匙明显不符合的,我也很想试试看。我莫名其妙地想着,那些钥匙孔中的某一个,会不会正好与我手上的钥匙吻合呢?所以……我努力地控制着那样的行动与妄想…… ……就是那天晚上。 我又作了可怕的梦。 我以前一定也作过相同的梦吧!以前从梦里醒来时,完全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梦里的主角是小时候的我。 那是年纪大约七、八岁,还只是小学三年级左右的我,我去祖父住的房子玩的梦…… 我穿过错综复杂的阴暗走廊,跑到房子的后院,右手伸进短裤的口袋里,当我的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支钥匙——是从「古代之梦」的砖块里削出来的那支生锈的老钥匙。 被藤蔓密密麻麻地包围起来的箱形建筑物就在我的眼前,建筑物的黑门紧紧关闭着,我独自站在黑门的前面,然后—— 我伸出左手,握住生锈的门把,并且试着把右手上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里。 钥匙与钥匙孔是吻合的。 我把力量放在捏着钥匙「头」的手指上。 叽哩、叽哩哩哩哩……开始转动钥匙后,钥匙孔发出沉重的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 「不可以开!」祖父惊慌失措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不可以开!不可以开啊!」 可是,祖父的吓阻已经来不及了。 伸进去的钥匙已经无法停止转动,门的锁被开启的金属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不可以开!」祖父叫道。「不可以开啊!」 我的视线从祖父扭曲的脸上移开,重新看门的那边,看到了正在慢慢打开的门,于是——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 正如祖父警告的:不可以开那扇门,绝对不可以开那扇门。 「不可以开!」祖父疯狂地继续叫喊:「不行!不可以开!开了会有无法挽回的事……」 ……是吗?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了吗?我做了……啊,我做了可怕的事情了。 后悔也没有用,眼前的黑门持续在开启。 慢慢地开。 缓缓地往里面打开。 被封印在那里的「什么」的手…… ……尖锐可怕的叫声响起时,我从梦里醒来。 8 就这样,我每天晚上都作着相同的梦。而且,就算从梦里醒来后再睡着,也会再作相同的梦。就这样反反复覆地持续到天亮。 反复作梦的结果,让我变成害怕「睡觉」,于是好不容易有点改善的失眠症状,又回来了。 因为害怕睡觉而睡不着。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的结果,就是陷入想睡却害怕睡不着,于是不敢睡觉的病态状况。 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连着三天几乎完全没有睡觉后的天亮那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非去医院不可了,便去了深泥丘医院。 9 被叫到名字,一进入熟悉的诊疗室,我连详细的情形都来不及说,就表示: 「总之我睡不着,请给我药。」 听到我的诉苦后,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石仓医生「哦哦」了两声,眯着右眼,说: 「你看起来确实很没有精神呢!工作很累吧?因为工作而睡不着吗?」 「不是,是……是因为作恶梦,所以睡不着。」 「恶梦?怎么样的恶梦?」 「是……那个……」 「多久没有睡了?」 「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 「呵呵,那很辛苦吧?」 医生一边点着头,一边身体靠近桌子,然后拿着笔埋头写病历表。 「当然会给你开药。不过,这种状况如果持续恶化的话,要不要考虑接受精神科的心理谘询?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可以介绍好的医生给你。对了,就是q大的真佐木教授。」 「啊!不……那个……不需要到那个地步吧!不要紧的。」 「是吗?看起来不像不要紧呢!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看看情况再说……」 医生说着,又继续埋首写病历表。我看着他写病历表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东西」,忍不住发出「啊」的声音。 「怎么了吗?」 「啊,是有点事。那个——在那里的那个东西是……?」我指着桌子上面说。 放在台灯前面的茶绿色铅笔盒里,有一个我似曾相识的物件。 「那个东西……是不是……」 「啊,你说这个吗?」 石仓医生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惊讶的表情。他拿起「那个」,说: 「这是遮光器土偶,复制品,做得还不错吧。」 「那是如吕塚遗迹的复制品吗?」 「没错。」 医生笑着点头,又说: 「上个月去了如吕塚的遗迹参观,买了好几个『古代之梦』。你也买过那种东西吗?」 「不是的,是……好吧,是那样的——」 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在上衣的口袋里找着,记得今天有把那支钥匙带出来……找到了。 「请你看看这个。」 我把在口袋里找到的钥匙拿出来给医生看,并且将得到这支钥匙的经过,大致说明了一遍。听到我的说明后,这回轮到医生发出「啊」的惊讶声了。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医生已经从我手里拿走钥匙,以非常惊讶的眼光注视着钥匙,脸上的表情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 我才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医生感触良多似的,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我想请你帮个忙。」医生一脸正经地表示:「现在可以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现在?」我有些慌乱了。「请问,要去哪里?」 「不必担心,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石仓医生握紧从我手里拿走的钥匙,压低了声音回答: 「就在这里的下面。」 10 石仓医生带着我往前走,进入了前往这栋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地下室的电梯中。电梯经过今年刚成立的牙科诊疗室的地下一楼,继续下降到地下二楼。在电梯里的时候,医生面容严肃,一直沉默不语,我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出了电梯,我紧跟在医生的后面走着。不知道经过几个房间,只知道走道的两边有好几扇门。转了几个弯后,终于来到走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往下的狭窄阶梯。 这里有地下三楼吗?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里还有地下三楼后,我竟然有着不安的感觉。 「来,这边。」医生在前面催促我。 「有点暗,小心脚下。」 突然听到后面有女人的说话声。我吓了一跳,回头看,那位我所熟悉的咲谷护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了。 「来,请走这边。」 医生再度催促,并且开始下楼梯。我的身体因为睡眠不足而觉得轻飘飘的,只好用手扶着墙壁,跟在医生的后面慢慢走。 终于到达地下三楼了。这里和上面的空间配置不一样,只有一条和阶梯一样狭窄的走道直直向前延伸,看不到房门之类的东西。天花板很低,不仅增添了空间的闭塞感,也让人感觉到强烈的湿气……一点都不像是在同一栋建筑物里。这里不像医院的地下楼层,倒觉得像是洞窟之类的地方。 石仓医生依旧一语不发,在阴暗的走道上继续往前走,我好像被走在后面的护士推着走一样,跟着医生往前走。就这样—— 直直往前走了相当久后,医生停下了脚步。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医生的身旁。 走道尽头的地方,有一扇黑色的门,怎么看都觉得那是一扇相当有历史的旧东西,门板脏兮兮的,门把和钥匙孔周围的金属部分已经完全生锈…… 我停止呼吸,身体僵硬了。 石仓医生斜眼看了看我的样子,然后右手举起刚才从我手中拿走的钥匙,向前跨一步靠近那扇门。 啊……不会吧?强烈的急切感和恐惧感,在我的心中快速膨胀。 不会吧……要用那支钥匙开这个门吗? 「不,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发出这样的声音,但是医生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了,正好吻合。医生慢慢转动钥匙了。 「不行——不可以!」我两手抱着头,一边后退、一边喃喃说着:「不可以,不可以开……」我拼命地想阻止,可是医生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 「不可以开,不行,啊!不行呀!请不要开,不要开……不要开啊!不可以开啦!」 我叫着,叫声像在梦中听到的祖父的叫声一样疯狂,可是—— 叽哩,叽哩哩哩哩……沉重的嘎吱声后,锁完全开了。 「呜、哇!」 喀嚓金属声传入耳中的同时,我发出了哀号般的叫喊声。 「呜哇!呜哇哇哇哇哇哇——」 因为害怕,我抱着头持续地惨叫着。站在我后面的护士频频说着「请冷静一点」之类的话,可是我的情绪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好了、好了,冷静一点。」石仓医生回头对我说。 「不会有事的,用不着这么害怕。」 「可是——」 「没事的,喏,这个还你。」 医生说着把手伸向我,在他的手里的,是从钥匙孔里拔出来的钥匙。 「托你的福,这扇门终于能好好关起来了,这样就可以放心了。」 六山之夜 1 和我共搭电梯的是三名男女——两名男士、一名女士,三个人的年纪看起来都比我大上几岁,身上都有某个部位的伤。 一个男人用三角巾吊着右手臂,另一个男人拄着拐杖,至于女人则是脖子上缠绕着纱布——都是这个医院的住院病人。 「正好还有十分钟。」 「上面大概已经有很多人了吧?」 「但是,今年好像没有往年那么多人。」 「从今年开始,基本上只有和医院有关系的人才能来,玄关大门上贴了这样的告示。」 「因为去年人太多,太混乱的关系吧—才会那样……」 「啊,去年你也住院吗?」 「不,没有,因为我家就在附近,所以以前每年都会来打扰。今年正好脚骨折了……」 他们三个人好像是熟人,在电梯里你三日我一语地交谈着。 「发生骨折是倒霉的意外事故,但是却因此今年也可以在这里观赏。就这点而言,可以说是幸运吧!」 「这上面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得很清楚。」 「是啊……」 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确定时间。 晚上七点五十一分——从刚刚还有十分钟变成只有九分钟了,按照惯例,这个活动开始的时间应该是八点。 「每年到了这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觉得很兴奋。」 「好像没有看到,就觉得夏天还没有结束。」 「唔,简直就像……」 确实是的,我也这么想。 我住在这个老城市很久了,这个城市有悠久的历史,有很多名胜古迹,当然也有许多众所周知的传统活动与节庆,为这个城市吸引了无数观光客。 因为我是本地人,经常看到这个那个的活动,而且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生活中的活动太多,所以对于节庆活动的事情并不特别感到兴趣。再加上我原本就不重视所谓的乡土情,基本上也觉得那根本不重要,更何况,混在一堆观光客中,总是会觉得很郁闷、不自在。 不过,很奇怪的,我唯独对今天晚上的这个活动有兴趣。 这个城市的众多传统活动中,我只对这个活动感兴趣,唯有这个活动让我的心有蠢蠢欲动的兴奋感。我想不只我对这个活动有这种感觉,住在这个城市里的许多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感觉吧! 八月十六日。 今天就是所谓「五山送火」的节日。 这一天,以我住的东区的人文字山为首,围绕这个城市的众多山中,共有五座山的山坡空地上,会用火排出巨大的文字或图案。排列在人文字山上的字是「人」,所以被称为「人文字的送火」、「人文字烧」,这个活动恐怕是这座城市在夏季时最有名的夏日风情。 电梯只能到达四楼,接下来就必须自己爬楼梯,才能上到屋顶。 拄着拐杖爬楼梯一定很累,但是好像也不需要我帮忙。从电梯里出来后,我对着那三个人轻轻点头示意后,就率先往楼梯那边走去。 「对了——」 我听到背后女人说话的声音。 「听说今天晚上是六山唷。」 「哦——」那两个男人如此反应着。 「真的吗?」 「那就太好了,这一次骨折的意外,果然很幸运……」 今天晚上是六山……啊,是吗?果然是那样吗? 多么奇妙呀!——我缓缓地晃着脑袋想着。但是,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自己心里的真正感受。 2 「有时间的话,十六日可以来这里,医院会配合送火的时间,开放屋顶让大家观赏送火的情形。」 一个星期以前,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如此邀请我。 「不是我说大话,从这里可以看到全部的五座山。」 「真的吗?五山都可以看到?」 「只有人文字山的『人』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太到『人』的形状。」 「即使是那样,从这一带可以看到五座山也很难得了,真的很难得。」 「是吧?」我的反应让医生露出满意的微笑。 「登上深泥丘后,『人』就变成在山的背面,完全看不见『人』字了,但医院处在绝佳的位置,虽然看不到字,却还是可以看到送火情形。因为都市的发展,阻碍视线的建筑物一直在增加,因此不管是哪一个地区,好的观赏点都一年年地减少了。」 「是呀!」 「请你太太一起来吧!」 医生这么说着,手指碰了碰覆盖在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接着说: 「今年规定只有住院的病人和医院的员工及家属,可以到医院的屋顶观赏送火的情形。」 「我可以去吗?我不是住院的病人呀!」 「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检查谁是住院病人、谁不是,万一遇到有人问,你就说是我邀请你来的……」 今年夏天我的身体一直令人不太满意,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本来很想置之不理,把不舒服的感觉勉强拖过去就好了,可是来到七月中旬后,好像怎么样也拖不下去了。睡不着、头痛、身体微微发热……连着几天出现这种情形后,我终于还是到医院找医生了。这一天的前晚,因为又发生了许久不见的晕眩情况,让我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隔天就去医院。 到了医院的时候,一些症状其实都已经不见了,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做了几项检查。很幸运地,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不管是脑部还是负责平衡感的内耳器官,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状况。于是,医生诊断我是「自律神经或压力过大的问题」吧,接着便下达指示,依然要我「过有规律的生活」、「适度的运动」、「最好戒烟」…… 接下来我们谈到一个星期以后的「五山送火」。不知道是谁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总之是在很自然的情况下,进入了这个话题,就这样—— 「起源是一个谜呐!」 石仓医生好像很有研究似的,开心地谈起了这个传统的由来。 「自古以来进行『送火』这个地方风俗活动的时间,就是盆会结束的八月十六日晚上。不过,真的是那样吗?最近大家似乎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结论是什么呢?」 「我想你应该知道,所谓的『盆』,是中国的佛教盛典『盂兰盆』的简称,在日本称为盂兰盆会。而盂兰盆的语源来自梵语的『umbana』,意思好像是『倒悬之苦』。好了,先不说这个—— 「现在在日本进行的盆会活动,首先是八月十三日焚烧『迎火』,迎接祖先的灵魂回家,然后在十五日或十六日焚烧『送火』,送祖先的灵魂回去黄泉之国,一般盆会的风俗就是这样。因为迎火和送火都是在家门口烧火的,所以合称为『门火』,五山送火基本上就是『门火』的一种。不过,如果结论只是这样而已,会不会太简单了呢?」 「还有不同的说法吗?」 「首先就有人提出『既然有烧送火的活动,为什么没有烧迎火的活动呢?』的疑问,没有把火迎进门,怎么把火送出门呢?」 「但是……」才张开嘴,我就马上闭嘴。 毕竟谈论宗教性的事情或作解释,对我来说最后都会变成无谓的言论,所以我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夏天的夜空里,短暂地浮现在黑暗中的巨大火文字,那是多么脱俗的光景啊!那是有如梦幻般的美景,是由一群火焰形成,只存在几十分钟的虚幻风景——对我而言,火文字有这样的三思义」就够了。考据火文字的来源之类的事情,反而让我觉得是破坏这个「意义」的障碍,是杀风景的事…… 「每次看送火,我总是非常感动。」我说。 然后慢慢眨了眨眼又说: 「可是,很久以前的人在山坡上烧火把,用火把排成文字,有些人会觉得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吧?」 「是呀!」 医生点头,摸摸滑溜的圆下巴,接着说: 「据说迎火的活动已经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没有明确或正式的记载。至于这个活动是从谁开始、怎么开始的,当然更是众说纷纭,不清楚事实到底如何。而写在山坡上的火文字为什么是『人』、是『永』、是『虫虫』,也同样有很多说法,没有定论……」 被写出来的文字当然是每座山不一样,人文字山以外的四座山,依次是—— 位于城市西边的水鱼山是「永」字。 位于城市西北边的龙见山是「丶人」,这不是我们平常熟悉的文字,大家把那个字念成hi※,或许原本就是「火」字吧?听说是「火」右边的短撇后来被拿走了,因此变成了「人」这样的字。还有一说是:为了和人文字山的「人」做区别,所以才在「人」的左边加一画。(※日文「火」的读音。) 位于城市北边青头山的是「◎」,这个图案一般称为「眼形」。因为很像猫的眼睛,所以地方上有许多人用「猫眼」来称呼这个图案。 另一个就是并列于城市东北边的耳山和刀山的「虫虫」。并列的两座山上各写了一个「虫」,虽然是两座山两个字,但是被合并为一山一字。 「对了,好像还有一个说法是:很久以前并不是五山,而是十山。」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便随口说了。 「是有这个说法。」医生马上点头说:「江户时代快要结束前是十山,确实有这样的记载。但是明治维新※后,十山慢慢减少,到了昭和时代※剩下五山,从此不再减少,一直维持到现在。」(※日本明治天皇始于西元一八六八年。※昭和天皇始于西元一九二六年。) 「明治维新以后才开始减少的吗?那么不是很久以前嘛!」 「是啊,不过十山的时候,一定很壮观吧!」 「其他山上的文字是什么?」 「根据我看过的文献,另外的字是日文平假名的『み』、汉字的数字『二』、『天』及『卐』,还有一个字好像是『鬼』字。不过,哪一座山是哪一个字,现在已经不清楚了,虽然说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 这个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好像不仅是铁道的时刻表专家,也是乡土史的爱好者。 「总之,下个星期有空的话,请务必大驾光临。」 我要离开医院时,医生还一再邀请,最后还露出故弄玄虚般的笑容,说: 「听说今年好像是六山之年唷。」 3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是第一次踏入深泥丘医院的屋顶,却对这个地方有很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这种感觉不是来自铺着水泥的肮脏地面、将屋顶围绕起来的铁条围栏,或是楼梯间和水塔,而是来自建筑在屋顶中央,那栋像阁楼的建筑物。那是纯日式的木造建筑,和周围冷清的风景非常不协调。不知为何,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这个建筑…… 叽咿,叽咿咿! 不知是何种鸟的巨鸟尖锐叫声,从这个夜晚里的某个地方传过来。就在这种感觉中—— 「啊,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呀!」我喃喃说着,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此时,屋顶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大约算了一下,将近有二十个人吧!其中有一、两个是坐轮椅的病人,他们是在医院的工作人员协助下,被抬到屋顶的吧! 闷热的夜晚因为山丘那边吹过来的风而变得凉快,让人非常舒服,我仰头看着夜色愈来愈深的天空,和耸立在黑暗中的人文字山,从这里看的话,几乎是正南的方向。 「这个角度确实很难……」石仓医生也说过了,从这个位置看的话,无法看到人文字山上的送火文字。 晚上八点整。 第一支火炬一进入设在山坡上的火床,聚集在屋顶的人们便开始发出嘈杂的讨论声。虽然从这个屋顶上只能横着看到「人」字的左侧,但是从这个左侧去想像「人」字的全体,其实也很足够了。 「一个人来的吗?」背后有人跟我说话。 我一回头,马上就看到石仓医生了。今天晚上他没有穿医生的白袍,胸前当然也没有挂名牌。他到底是不是脑神经的石仓(一)医生呢?我只能从眼罩的位置来确认了。 「我太太也很想来,但是她娘家临时有事,所以不能来了。」我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了。」 「真的很遗憾,我很想见见她呢!」 说这句话的人是站在医生斜后方的年轻女子,正是这家医院里的女护士咲谷小姐。她现在也没有穿着护士的制服,而是穿着即使在晚上,看起来仍然很鲜艳的红色衬衫。 「听说你太太是猫目岛的人,是吗?」 「唔,是的。」 「那么,哪一天一定要……」 护士话才说一半,就突然叫道:「啊!快看!」然后接着说:「要点燃『永』字了。」 她的右手伸向右边的天空,并且往那个方向跨了一大步。 远远西边的水鱼山上,要写出「永」字的火炬已经亮了。 黑暗的屋顶上,人声逐渐沸腾,聚集在此的人影也开始移动了。晚上八点点燃「人」字的火之后,经过若干的时间差,其他山上的文字也会陆续点火。「永」字之后是「丶人」,接着的「◎」和「虫虫」几乎是同时点燃的,各山山上的火焰燃烧时间,会因为天候的情况而有不同,不过,通常都持续不到三十分钟。 「『永』字原本应该是『水』字。」站在我旁边的石仓医生低声地说着:「就像『丶人』原来是『火』一样,变形了。」 「听说过『人』是由『火』变形来的,『永』也是变形之后的字吗?」 「你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不知道。」 「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大约是五十几年前的事,那一年,两座山上的字同时变成现在这样。」 「这么近期的事?」 「没错。」 我偷瞄了医生的侧面,他的视线直直地看着「永」字的方向,身体一动也不动,完全不看我这边。 「你记得吗?」医生继续说:「如吕塚的古代遗迹被发现的时间,是六十年前,那时大战刚结束不久。就在那个时期,这个城市也发生了水的恶灵或火的恶灵作祟的事……」 在说什么呀?那一瞬间我感到强烈的疑惑。 水的恶灵?火的恶灵?这个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那是去年的……对,去年秋天快结束时发生的那件事,被恶灵附身的女人浮尸深荫川的事……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为什么我的记忆就变得这么模糊了?——这回是对我自己感到疑惑。 「那件事情和送火的活动有什么关系吗?」 我一边对自己感到疑惑,一边惶恐地问道:「因为忌讳、害怕恶灵,所以不敢使用『水』和『火』这两个字吗?」我自问自答地说着。 但石仓医生却一脸无辜的样子,非常随意而含糊地回答: 「我不知道啊,只是觉得很巧合而已。」 「对了,医生。」 我再度窥视医生的侧脸,问道: 「上一个星期你说今年是六山之年——莫非『那个』也是同一个时期开始的吗?」 「不知道耶。」医生回答的态度还是很随意:「好像也有这样的说法,但是实际情形到底如何,就不知道了。」 他的答案很模糊。 4 「听说今年的送火有六山。」 上个星期从深泥丘医院回家后,我这么告诉了妻子。 她说:「真的吗?」又说:「好几年没有六山送火了,一定很有趣。」 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十分困惑。 「喂……你知道?你知道有六山之年的事?」 「你不知道吗?」妻子马上反问我,我却语塞了。 「你也真是的!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吗?还是你原本就不知道?」 妻子一脸莫可奈何地接着说:「明明住在这个城市的时间比我还要久,却……」 这两、三年来,我已经有好几次被她这么说了,最近我好像已经习惯她这么说我,所以偶尔我会对自己说:「思,也会有那种情况吧!」却不去深入地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听说直到江户时代都还是十山送火,是哪一座山恢复送火的活动吗?」 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但妻子却露出更加无法理解我的表情。 「不是啦。」她说:「第六座山是保知谷的无无山。」 「唔?有那样的山吗?」 「无无山是红叡山的前峰之一。」 妻子很无奈似的,简单地为我做讲解: 「城市东北边的郊外有一个地方叫保知谷,那里是连公共汽车也没有行驶到的偏僻地方。」 「哦?第六座送火的山就在那里吗?」 「那座山好几年才有一次送火的活动,有时候是四年,有时候是六年,到底间隔几年举行一次,并没有固定的规定。该年要举行『送火』的活动时,也不会发布『今年要举行』这类的消息……总是靠着大家的口耳相传。不过,口耳相传这种事有时是正确的,有时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虽然妻子如此说明着,但我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暧昧地一边点头,一边又问道: 「那,第六座山的山上写的是什么字?」 「这也不一定了。」 「什么?」 「有的时候是文字,有的时候是记号,也有的时候是图案,没有一定。每一次都有变化,只有地方的保存会的人知道那一年会出现什么样的送火,而且在送火当天以前都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当天会出现什么样的送火。所以可以说,在还没有点燃送火以前,人们都不知道第六座山会出现什么样的送火。」 「……」 「说实在的,我一次也没有看过六山送火,总是因为时机不对而错过了,所以对六山送火很感兴趣,今年应该可以看到六山送火了吧?」 「嗯。」我低声应着,手掌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记忆还是很模糊。 我应该只是不记得,以前一定曾经看过「那个」吧?从小孩子的时候开始算起的话,应该不只一次或两次遇到「六山送火之年」……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来,可是……不行,还是…… 「唉,你没事吧?」妻子问我,把我叫回到现实。 「你晕眩的症状已经好了吗?」 「啊,是……嗯。」 因为这样—— 妻子当下兴致高昂地决定十六日的晚上要和我一起去深泥丘医院看送火的活动,但是前天下午,妻子猫目岛的娘家那边突然传来恶耗,让妻子临时又错过了这次的六山送火。 妻子家一直住在猫目岛的大伯母过世了,虽然是我没有见过面的人,但是妻子说她小的时候曾经受到那位伯母非常多的照顾。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她这么说着,便开始为了出远门做准备。 「很遗憾这次我又看不到送火了,你要好好看,除了你自己那一份外,我的那一份也要看。」 5 点燃龙见山上的「人」后不久,北边的「◎」和「虫虫」的火炬刚刚点着时,聚集在屋顶上的人数比我刚到时多了一倍。 住院病患人数与外来人数的比例如何呢?因为不是可以好好观察的场合,所以无法正确地判断。不过,靠着放眼看过去的感觉,像和我一起搭电梯上来的那三个人一样的伤患相当多,手臂吊着三角巾、拄着拐杖、脖子上缠绕着纱布的……坐在轮椅上的人数也增加了。 避开混乱的人群,我走到屋顶的南端。从这里看,「人」字的火势已经衰微、变暗了。 即使靠着围栏看,因为水塔的阻碍,只能看到「虫虫」的一半,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的全貌。远离了聚在屋顶上人群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后,我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很想抽支烟。但是,我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抽烟的场所,只好忍耐下来。 「那里——不要靠近那里哟!」 突然,我听到有人这样告诉我。说话的人是穿着红色衬衫的年轻女护士。 「你说这里吗?」原本背部倚着围栏的我,立刻挺直背,离开围栏,并且歪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 「去年的同一天——八月十六日的这个时间,也就是去年的现在。」 「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吗?」这是石仓医生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并且双手握着漆成乳白色的围栏铁管。 他把头伸到围栏外,一边低头看着地面,一边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孩子从这里掉下去了。报纸和电视台的新闻都报导了那个意外的事件——你不知道吗?」 「唔……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后退一步,离开围栏边,说:「因为工作的关系,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东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所以你不知道……」医生了解地点点头。 他也离开围栏边,看着我说: 「有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女儿来这里看送火的活动,最小的那个女儿——还不到五岁吧。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大家的注意力全在『眼形』和『虫虫』的送火上,小女孩就在这个时候不小心掉下去了,第一个发现小女孩掉下去的人,就是咲谷小姐。」 「没错,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护士回答道。「我吓了一跳,立刻告诉医生出事了。」 「我立刻跑下去看,发现女孩还有一点点的气息,于是决定马上进行紧急手术,负责手术执刀的人就是我。小女孩的头盖骨破裂,脑部严重受损,手和脚的骨头也断了……那种伤势估计是没救了,但是只要还没有放弃,就要全力抢救,我尽力了。」 医生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手掌向上,高举到胸前的高度。看得出他张开的十根手指都在哆嗦。 「结果还是没有救活呀!」我感到很遗憾地用力吸了一口气。 「因为那个意外,所以今年起不开放给外面的人来屋顶看送火的活动吗?」 「是的。」 「可是,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靠近围栏——」 我很自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哗哗哗哗哗啊——!」欢呼声震动了屋顶上的夜色。 「啊,好像开始了呢!」护士说。 「第六座山……无无山开始送火了吗?」 「是啊!」 「站在这里的话,会被阁楼挡住视线,看不到的。」 医生委婉地催着我:「走吧,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叽咿、叽咿咿咿! 不知是何种鸟的巨鸟尖锐叫声,从这个夜晚里的某个地方传过来——我觉得好像是那样。 6 我们绕到北侧的阁楼那边,屋顶上的人现在几乎全部集中在那里了,所有的人都抬起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但是—— 就是这个时候。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 弯来扭去地,整个世界都扭曲了,在整个世界开始正常地转动的同时,我又听到了——叽咿——! 我听到了看不到身影的巨鸟的叫声。 叽咿咿咿咿!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拼命地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强烈的晕眩已经让我无法站立,整个人非常狼狈地趴倒在地上。 「怎么了?」 「你不要紧吧?」 「你怎么了?」 「不要紧吧?」 医生和护士的声音交互地在我的耳边响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无踪…… 我努力转动身体,好不容易才变成仰躺的姿势,即使这样安静地躺着不动,世界还是旋转个不停,勉强想要站起来的话,就会非常不舒服、想吐。 不管我的惨状如何,周围—— 我的周围还是人声沸腾,声音震撼了夜晚的空气。 哗哗哗喔!这是音量大于刚才的欢呼声数倍的呼叫声,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异于平常的嘈杂声。几年才有一次的保知谷的无无山送火开始了,每个人都仰首眺望,反应也都一样。 他们的眼睛现在看到了什么——以火焰描绘出来的形状呢? 躺在地板上的我,无法确认这件事情。 那是什么?是什么形状?为什么是那样的形状?为什么那样的……? 尚未消失的晕眩与疑问、不安,同时在我的脑子里乱舞。 我好不容易可以坐起上半身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看到黑暗的天空和模糊的乳白色围栏,以及聚集在这个屋顶上的人群。至于人群看到了什么,我仍然看不到。 人们嘈杂的声音此时突然停止了,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只听得到从对面的山丘吹过来的风声。 正在观赏第六山送火的人们,有了巨大的变化。 寂静转变成轰然巨响了,但那不是人们说话时的嘈杂声,而是像什么东西突然爆开的爆炸声,是要惊醒世界般的可怕叫喊声。如果用拟声字来表现的话,大概就是惊悚漫画书里常看到的,仿佛可以撕裂画面的「哇啊!」 我的身体因为这个声音而僵硬了,眼睛张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 哇啊——! 所有人的嘴巴同时迸出相同的叫声,毫无疑问的,那是因为剧烈的恐惧,而发出的惨叫声。 哇啊啊啊!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害怕成这样?——是无无山上燃烧出来的送火吗?是那个火写出来的文字?或是记号?还是图形?是那个火制造出来的形状很可怕?还是那个形状所代表的事物很可怕?或是…… 不看不知道呀!……不可以看!我想。 无论如何我也要看一下才会知道(不可以看),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就无法知道(……不可以看!)。 晕眩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人们开始在我眼中变形、扭曲,而且往不断旋转的世界里逃窜。有些人抱着头、有些人在哭叫、也有些人像古代的幽灵般,两手向前伸出……因为大家都急着想逃离这个地方,互相推挤的结果是,有人跌倒了,有人从跌倒的人身上踏过去,失去双脚的老人被抛出在翻倒的轮椅之外,手臂上打着石膏的年轻人用裹着石膏的手臂摩擦自己的脸,脖子缠着纱布的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拆开缠绕在脖子上的纱布,喘着气把纱布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啊!这个女人不就是我在电梯里遇到的女病患吗? 我死命地忍着晕眩的感觉,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可是,才站起来不到一秒钟,就颓然地又跌倒在地面上…… ……死心吧!我的脸颊贴在冷飕飕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也可以把耳朵堵起来。 ……叽咿咿——! 巨鸟在夜空的某个地方叫着。 叽咿咿咿咿咿——! 巨鸟的叫声好像在呼应人们——我们被囚禁的感觉般,声音里竟然有着恐怖与绝望的音色——我觉得是那样。 原本融入黑夜的巨翼,红红地燃烧起来了。 呼吸也逐渐微弱地往下坠落了。 深泥丘魔术团 1 咚唔……声音传过来了——我觉得是那样。啊,不,不对,不是「觉得是」那样,而是「确实是」那样。 咚咚,咚咚咚唔…… 我的确听到了。 就是这个声音,没错,这是深泥森神社秋季祭典的热闹声音,神社境内的日本大鼓被敲得咚咚响的声音,即使是离神社有些距离的医院,在窗户紧闭的病房里,也听得到鼓声。 咚唔!随着这强而有力的一击,其他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了。好像算准了这个时刻般: 「各位来宾,让大家久等,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拿着无线麦克风的女性主持人如此说。 她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咲谷小姐,大概是为了配合今天晚上当「主持人」的身分吧!她穿着黑色的裤装,搭配没有领子的黑色衬衫……虽然她现在穿着和平常我所熟悉的白色护士服完全相反的颜色,但我并不觉得突兀或奇怪。 「首先,我要为大家介绍q大学奇术研究会的现任会员乙骨先生,他要为大家带来华丽而精采的演出,请大家慢慢观赏。」 掌声响起后,一名带着方框眼镜、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在掌声中上台了,他走到舞台上的表演用桌子前,脸上露出生涩的微笑,对着台下的观众行了一个礼。太瘦的身材再加上不太好的脸色,看起来健康状况并不好。 虽然只是面对规模大约是四十个观众的表演,但台下都是第一次见面的观众,无论如何还是会紧张吧!一想到这一点,连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也紧张了起来。不过,我的紧张不久之后就解除了,因为表演者的技术与表演的态度都相当稳定,不像外表那样令人担心。 这位表演者首先表演的是传统的扑克牌魔术。 表演者让坐在前排的一位来宾随意从一叠扑克牌中抽出一张牌,来宾将那张牌给在座的其他观众看过后,再在那一张牌的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才把抽出来的牌放回那叠牌中,被抽出来的牌是黑桃六。表演的乙骨君拿起整叠牌,很自然地做了洗牌、切牌的动作,接着弹了一下手指,「啪」一声之后,拿起整叠牌最上面的一张,赫然便是刚才那位来宾抽出来的牌,牌上还有刚才那位来宾的签名。 接着乙骨君自己把那张扑克牌放入整叠牌中,又弹了一下手指后,那张牌再度变回在整叠牌的最上面。这种表演反复了好几次。这招叫作「阴魂不散」※,是最近电视综艺节目里经常出现的表演项目,现场近距离地看这项表演时,观众感受到的惊奇感更大,所以大家的反应十分热烈。(※ambitious card,纸牌魔术,方法是把观众随意选出来的牌不断变到第一张或是最后一张。) 「那么——」乙骨君说着,把整叠扑克牌递给来宾,接着说:「请你随便洗牌——是,怎么切牌、洗牌都可以,随你高兴,洗到你满意为止。」 然后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苍白的额头。他拿出手帕的时候,口袋里露出了一个扁平的小盒子。接着,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拿出那个盒子。 「这是药房里卖的阿斯匹灵。」乙骨君说明道:「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的头很痛,所以在来这里的途中,在药房里买了这盒药。可是,买了药后,想到今天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医院,所以就忍着没有吃药,想说等一下再让医生帮我诊断——扑克牌现在怎么样了?已经洗好牌了吗?洗够了吗?好,那么请到这边来。」 乙骨君让来宾把手中的整叠扑克牌放在桌子的中央,然后若无其事地把阿斯匹灵的盒子放在扑克牌的上面。 啊哈——此时我已经知道他想变什么把戏了,原来如此呀! 「好了。」 乙骨君问来宾道: 「现在这个状态下,刚才那张牌如果还是在这叠扑克牌的最上面的话,那就太奇怪了吧?」 来宾用力地点了头。乙骨君把阿斯匹灵的盒子移到整叠扑克牌的旁边,请来宾翻开整叠扑克牌的第一张牌,结果—— 出现的并不是黑桃,而是红心六,而且牌上也没有签名。 乙骨君露出疑惑的表情,一手抚着额头,说: 「嗯,忍着头痛表演魔术果然是错的,我还是先吃药吧!」 他一边难为情似的说着,一边拿起阿斯匹灵的盒子,打开封口。 「哎呀!」 他转头把药盒子递到来宾的面前,说: 「这里面没有药呢!可以帮我确认一下吗?」 来宾拿了药盒之后,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并且从药盒里拿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扑克牌。打开那张扑克牌看——毫无疑问的,就是那张来宾签过名的黑桃六。 「这张牌好像太会跑了吧!」 乙骨君说着,推推脸上的方形镜框的眼镜架。 观众发出笑声的同时,也爆出了响亮的鼓掌声。 2 十月已经过去一半后的某个星期日黄昏,住院的病人们也已经用完晚餐的时间 秋分这天是深泥森神社举行秋祭的日子,深泥丘医院也会在这一天按照惯例举办「奇术之夜」的活动。我是几天前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我为了来拿已经慢性化的失眠症处方药,在已经变得很熟悉的诊疗室里,听说到有关「奇术之夜」的事。 「那是惯例吗?」第一次听说这家医院有魔术表演,我如此问道。 「是呀!不过,去年和前年都没有举办『奇术之夜』。」 石仓医生摸摸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接着说: 「因为会长医生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没有举办,隔了三年,今年终于再度举办了。」 「会长医生?」 第一次听到深泥丘医院有会长医生。 「不是院长医生吗?」 「因为本医院的经营团体是『医疗法人再生会』,所以称为会长医生。他是本医院的创办人,做了很久的医院院长,但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当然无法再亲自照顾病人,连实务的行政工作也几乎不管了……」 所以「会长医生」完全是名誉职罗? 我「嗯」地回应着。 「魔术是会长医生的兴趣。」石仓医生接着说:「从前会在三楼的大房间举办『奇术之夜』,邀请病患和附近的居民来观赏,表演者都是『深泥丘魔术团』的成员。」 「魔术团?」我感到相当讶异。「很慎重嘛!」 「会长医生有点喜欢小题大作。」石仓医生苦笑地说。 「简单地说,那个魔术团是本地喜欢魔术的人的同好会,成员里有学生,有半职业的魔术表演者,有医院里的职员,也有社区内的老人家,可以说各种人都有。」 「那位会长也是成员之一吗?」 「对,他是最老的长老。」 「医生,你也是会员吗?」 「我?」听到我的问题,医生歪着头说:「我不是,我对魔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专长在铁道那一方面。」 接着他看了看在诊疗室的年轻女护士,说: 「咲谷小姐也是『深泥丘魔术团』的成员之一。」 「哦。」 「今年你有表演吗?」 「没有,今年我的工作是主持人。」 女护士回答,看着我,又说: 「您是推理小说家,一定很熟悉魔术这种把戏吧?」 「啊……嗯,多少懂一点。」 「那你会表演吗?」 「年轻的时候曾经很着迷,练习过几个魔术的项目。」我不好意思地说着,轻轻搔搔头。 「不过,近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碰魔术了,或许勉强还记得一点点扑克牌和硬币的把戏,但表演起来的话一定漏洞百出吧!已经好几年没有逛魔术用品店,也没有参加和魔术有关的活动了……」 「请你务必来看这次的『奇术之夜』。」护士笑容满面地说:「开演的时间是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六点三十分。你忙吗?」 「啊……不忙。」 好久没有看现场的魔术表演了,就去看看吧!我这么想着。地方性同好会的表演水准虽然不值得期待,但是那一天正好有空,离交稿也还有一段相当的时间。 「那一天深泥森神社的附近很热闹,有很多摊子可以逛,请尊夫人也一起来吧!」石仓医生抚摸眼罩,脸上堆满了笑说。 护士又说:「今年应该可以看到会长医生的拿手表演吧?听说还有其他难得的大人物也准备了……」 3 因为说是「三楼的大房间」,所以我就把那个地方想像成特大的病房。不过,我来到所谓的大房间时,看到张贴着「奇术之夜」的海报的门上方,挂着「对策室」的牌子。 「对策」?那么,这个房间是为了某个人要研究什么对策,而存在的地方吗? 既然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就先进去再说吧!走进去一看,里面的情况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里面的空间十分宽敞,与其说这里是大房间,还不如说这里是一间大会堂。室内已经准备了四十张左右的折叠椅了,但空间很大,就算再多放上一倍的椅子数量,也不会有问题。 前方有一张以黑色天鹅绒盖起来,用来表演近距离魔术的桌子,挂在桌子后面的布幕也是黑色天鹅绒质料。只听说用来当作表演空间的地方是医院里的一间大房间,没想到竟然是布置得这么正式的地方,大大的出乎我意料。 我和妻子决定坐在前面数来第二排的中央一带,因为坐第一排太引人注意了,坐后面的话又怕看得不够清楚。 「好久没有这样看表演了。」 表演开始前,妻子显得很兴奋。 「以前你常变魔术给我看,但是最近完全没有了。」 关于魔术,妻子虽然自己不玩,却很喜欢看别人表演。 「如果有时间和力气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表演给你看,可是在表演给你看之前,还必须先整理好道具,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做那些事。」 「搬家的时候那些东西全塞进纸箱子里了,你的变魔术道具实在很多。」 「啊哈,真是的……」 今年的「奇术之夜」在妻子和我的交谈之中开始了。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在场的观众,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住院的病人,其他则是来看病的病人、医院的职员,或住在附近的居民吧?整体而言,观众里可以说是男女老少都有。 第一位上场表演的乙骨君在表演了掀开序幕的阴魂不散扑克牌魔术后,又表演了一些满有趣的扑克牌魔术。真的是人不可貌相,他表演得很好,没有任何失误。 「耶,刚才表演的那个魔术啊!」坐在身旁的妻子小声地说着。 「就是从药盒子里拿出扑克牌的那个魔术,你也会吗?」 「嗯,稍微练习一下,应该也会吧!」 「噢,这样吗?」 像这样在表演的会场里说悄悄话,不是我喜欢的事情。我自己也懂一点魔术,如果能够看出表演者的企图时,我会以观众的立场协助表演者,提高演出的效果,这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成规,或者说是礼仪。 乙骨君最后的表演项目是传统的杯子和球的魔术,他的道具是三个金属杯子与三颗小球,这也是我相当熟悉的魔术。 乙骨君的表演从头到尾都很稳健,长时间的练习加上独特创意,使他的表演非常顺利,找不到漏洞。应该在第一个杯子里面的球消失了,跑到第二个杯子里去了,球逐一地通过每一个杯子,本来每一个杯子里都有一颗球的,却瞬间全部集中在一个杯子里了……他以不疾不徐的手法,让观众看到各种现象的变化。观众的反应一直都很热烈。 问题来了,他要如何结束他的魔术呢? 这个魔术的惯例是,最后出现在三个杯子里面的将不是球,而是让人想像不到的物体。例如是水晶球啦,或是柠檬,甚至是马铃薯。不知道乙骨君会变出什么「东西」来。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最后,他拿起第一个杯子,一个圆圆的东西从杯子下面滚出来——那是一颗大大的「眼球」。正确地形容的话,那是像撞球那么大的眼球模型。 第二个杯子和第三个杯子的下面也同样滚出眼球时,场内先是安静了数秒钟,然后便传出议论纷纷的声音,这样的表演好像很适合出现在医院里,但医院里出现了这样的表演,好像也让人很不舒服。 「哦呵。」 这样低沉的感叹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转过头看,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这个很奇妙啊!」 没错。那个人不正是q大医学部的真佐木教授吗?去年的秋末,因为「那个事件」而认识的精神科医生…… 可是…… 「那个事件」是什么? 那时我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啊,不行呀!才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我怎么就记不清楚了呢…… 咚咚、咚咚咚唔! 已经停了一阵子的祭典鼓声,在那一瞬间又响起了。 4 「谢谢q大学的乙骨先生。」 脸色不佳的学生魔术师退场的鼓掌声一停止,穿着黑色套装的护士便再度拿起麦克风对大家说:「接着,我们要进行今天的第二个节目了。」 此时有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走出来,撤走了近距离魔术用的桌子。他们也是「深泥丘魔术团」的成员吧?接着,一直紧闭着的黑色天鹅绒帘子往左右拉开了。 咚咚唔。鼓声响起。 帘子的后面是一座约一公尺高的舞台,这个房间里原本就有那样的舞台吗?还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呢?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座相当华丽的舞台。 「各位期待已久了吧?我们的会长医生要出场了。」 护士声音了晓地宣布道: 「各位来宾,请鼓掌欢迎会长医生。」 传说中的「会长医生」就要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呢?他坐在电动轮椅上,从舞台左侧的帘子后面现身—— 他自己操纵电动轮椅,往舞台的中央前进,来到担任主持人的护士身边。老实说,这位我第一次见面的会长医生的外貌很像「木乃伊」,石仓医生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以我保守的估计,我觉得他至少八十好几、接近九十岁了……不,应该超过九十岁、接近一百岁了吧? 他穿着淡紫色衬衫,搭配黑色蝴蝶领结,衬衫的上面是一件鲜红色背心,这样夸张的穿着要说漂亮也可以,但也让人觉得很怪异。此外,在他几乎是皮包骨的脸上,还挂着像法国明星尚,雷诺在银幕上戴的圆形黑色眼镜,更加让人觉得模样怪异。 坐在轮椅上,身体动也不动的会长医生嘴角微微抖动着,护士马上走过去,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台下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看情况好像是他的发音太过不清楚了,观众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所以担任主持人的护士先去了解他说了什么,再代替他传达意思吧!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主持人转述了会长的开场白。 「基于健康的理由,去年和前年我错过了『奇术之夜』。但是,今年我终于可以这样有精神的来到舞台上了。」 是吗?那样叫作「有精神」吗? 我一边凝视着舞台上像木乃伊一样的老人,一边双手抱胸,「嗯——」地沉思着。 「首先,我要感谢今天晚上来这里的来宾们。」 担任主持的护士声音了晓地继续「转述」:「接下来,我要表演我最得意的独创魔术,希望你们喜欢。我的题目是『猜送火』,这是二〇〇x年的改良版。」 护士说完后,暂且离开轮椅旁边,走到舞台左边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小桌子前,从桌子上拿起几张大约是十六开大小的卡片。 「这里有六张卡片。」 大概是事先有排演过吧?护士单独做了这样的说明.. 「每一张卡片上都有一个各位熟悉的文字或图案,现在我一张、一张展示给各位看。」 护士一一展示了那几张卡片,果然是现场的人都很熟悉的「文字或图案」。五张卡片分别是: 一张卡片是「人」。 一张卡片是「永」。 一张卡片是「丶人」。 一张卡片是「◎」。 一张卡片是「虫虫」。 「五山送火」是这个城市的夏季风情诗,也是全国有名的节庆活动,用火写在五座山坡上的文字或图案,现在以红色墨水写在白色卡片上。 「还有一张卡片,不过,这一张卡片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写。」护士凑齐了六张卡片,如此说明着。 「那么,」她环顾着观众,接着说:「有哪位观众愿意上台帮忙吗?」 又说:「哪一位都可以,小朋友也没有关系。」 「我。」 声音来自后面的观众席,是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声音。 「很好,那么就是你了。」护士指着声音的方向,说:「请到这边来。」 走上舞台的是一名大概读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对现代的孩子来说,这个季节穿短裤是有点稀奇的。 「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我是石仓。」男孩很爽快地回答。 「嗯,石仓君,是姓氏吧?下面的名字呢?」 「宽太。」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 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坐在我的斜后方,消化科的石仓(二)医生隔着几个位置,坐在他的附近。分辨他们的方法除了胸前的名牌外,只有靠眼罩的左右位置了。 我悄悄地观察他们两个人的样子,觉得现在在舞台上的男孩似乎并不是他们家族的人。 该不会——我试着想像,姑且做了以下的解释: 该不会这附近也像九州猫目岛的「咲谷」一样,姓「石仓」的人特别多吧!或许就是这样,所以…… 「那么,宽太君。」 我的视线回到舞台上,主持节目的护士以会长的代理人身分,继续进行着表演。 「请你心里默默地想着这六张卡片中的某一张,可以吗?哪一张都可以,随你喜欢。好了吗?想好了吗?」 「——好了。」 「把那一张卡片上的文字或图案记在心里,不可以告诉别人那是什么文字或图案,然后,在这里——」 护士从桌子上拿起一块八开纸大小的白板,把白板交给那个男孩。 「请你悄悄地在这块白板上,写下你心里想的那个文字或图案,用这枝红色的笔写。」 「好。」 男孩石仓收下白板和尖头万能笔,按照护士的指示,写下了「那个」,没有人看得到他到底写了什么。 「现在,请你把白板盖在地板上——好了,谢谢。」 接着咲谷看看坐在轮椅上的会长一眼,才继续说: 「宽太君,现在请你站在那边——那个黑色墙壁的前面。」 她说的那边,是指观众面对的舞台左侧,那里有一块约一张榻榻米大、像隔间用的黑色屏风。男孩带着提心吊胆的神色,走到黑色墙壁的前面。 「请你背贴着墙壁。」护士干净俐落地继续下达指示。 「然后两手向两边张开,好,握紧凸出的部分,脚稍微张开。对,就是那样,现在,请直视前方——很好,ok了。」 护士走到男孩身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黑色眼罩,遮住少年的眼睛。接着,她把刚才的六张卡片一张一张地贴在「墙壁」上的各个地方。 靠近男孩左右手的地方贴了两张卡片。 靠近男孩左右脚的地方也贴了两张卡片。 剩下的两张贴在男孩脸的左右两边,非常靠近耳朵的地方—— 「现在请你不要动,稍微忍耐一下,在我说『好』以前,千万不可以动,明白了吗?」 「——唔,明白。」男孩如此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有精神了,或许此时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好,准备好了。」 穿着黑色衣服的护士面对观众席如此宣布后,走回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身边。 「会长医生,麻烦您了。」 5 叩,像机器人的动作般,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移动到舞台的左手边,轮椅的马达声和从神社那边传来的鼓声重叠在一起,增添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要做什么呢? 我非常感兴趣地看着,但是我同时也感受到一种可疑、不平静的气氛,我屏息看着舞台上的举动。 从现在开始,那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猜送火」的意思,就是老人要表演猜中男孩心里想的文字或图案吧!但是从眼前的情况看来…… 轮椅停止不动了。 背贴着「墙壁」的男孩和戴着圆形墨镜的老人之间,相距大约是三公尺,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舞台上,主持兼表演助手的护士,已经退到一旁了。 「会长医生,麻烦您了。」 护士重复说着和刚才一样的台词。 叩,老人又是点了一个头,然后缓缓地打开背心,他从背心下面——我想像他背心下面的腹部上,应该卷着缠腰的腰巾——抽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 我吓得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玩投镖游戏用的飞镖吗?那是要…… 叽叽。这时我听到了像没有润滑油的机器发出的咯吱声——我觉得是那样。而且,我还注意到那声音来自老人咧开的嘴巴。 手指拿着飞镖的老人右手,慢慢地举高到肩膀的高度。 观众席发出了嘈杂的声音,现在任何人都很明白的看出老人要做什么事了。 「啊、啊……」 我注意到了,这是石仓医生的声音。 「啊、啊……啊呀……」 是脑神经科的石仓(一)还是石仓(二)呢?或者是两个都有? 叽叽叽。舞台上的老人又发出很奇怪、像机器一样的声音。 叽……叽叽! 下一瞬间,飞镖从老人的右手飞出去了。 坐在我斜后方的石仓医生(们)像失控了一样,发出:「啊呀——!」的惨叫声。 毫无疑问的,那是极端害怕时才会发出来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 飞镖射入墙壁时,也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再看,飞镖命中贴在男孩脸的左侧卡片上——几乎是掠过耳朵般地射入卡片,那张卡片是六张卡片中,什么文字或图案也没有的空白卡片。 好像拍子慢了一样,男孩突然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虽然眼睛被蒙起来了,但是他应该感觉到什么奇怪的情况吧! 「是成功的吧?」坐在我斜后方的一个石仓医生说。 「啊……幸好成功了。」另外一个石仓医生说。 我听到了他们放心下来的轻叹声。可是,他们才刚放下心—— 叽叽咿! 舞台上的老人再度发出奇怪的声音,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朝着男孩飞过去了。 咿呀!男孩这次惨叫出声了。 两支飞镖和第一支飞镖一样,都以同一张卡片为目标,但是,这次两支镖中的一支,贯穿了少年的右耳。 主持兼表演助手的黑衣护士连忙跑到男孩身边,她立刻拔起三支飞镖,转身面向发出嘈杂声音的观众,说:「请各位不要担心,这只是魔术表演。」她十分镇定地说着。 「请各位不必担心,这里是医院。」 蒙住男孩眼睛的眼罩被拿下来了,男孩按着染血的右耳,放声大哭。 护士弯腰蹲下,双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好了,宽太君,已经没事了,已经结束了。」她柔声安抚着男孩。 不久,两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从舞台左侧出来,抱起哭个不停的男孩,从舞台上消失了,一名看似男孩监护人的中年女性立刻从观众席里站起来,追了上去。 「好了,各位嘉宾,我们回归到主题吧!」 护士拿着麦克风,等观众席的嘈杂声安静下来后,才又接着说:「首先,请看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展示被飞镖射中的卡片,原本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空白卡片上,现在附着着红色的斑点,那应该是从男孩的耳朵飞溅出来的血迹。再仔细看,血迹好像在描绘什么…… 「现在,我们来看看刚才的那块白板。」 于是,她拿起覆盖在地面上的白板,翻过来给观众看。白板上面—— 不是「人」,也不是「永」、「丶人」、「虫虫」或「◎」,以红色的笔描绘在白板上的,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说不上是文字或图案,而是怎么说都觉得奇怪的纹样。 那个男孩到底想写什么呢?第六张原本是空白的卡片上,有着奇怪的纹样,这代表什么意思? 「请比较这两者。」护士把卡片和白板排在一起地说。 「怎么样?是一样的吧?」 哗啊啊—!会场里响起异样的喊叫声。我在这样的喊叫声中,陷入了非常奇怪的气氛里。 啊……这是什么呀? 好像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努力的想了一会儿后,好不容易想到了。 那不是今天夏末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吗?八月十六日,送火的晚上发生的事。难得一见的第六山送火开始点燃的那个时候,那时…… 咚咚唔! 鼓声突然大作,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应该离这里有相当距离的神社鼓声,听起来却好像就在附近。 「怎么了?」坐在我旁边的妻子歪着头问:「觉得不舒服吗?」 「啊,没事,我没事。」 在我回答妻子的时候,传入耳中的鼓声突然隆隆地乱响起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声音竟然变形成黑漆漆的大蛇,大蛇好像随时会从这个大房间的某处出现……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啊,晕眩又…… 6 「今年『奇术之夜』的第三个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 穿黑色衣服的护士开始了以下的介绍: 「现在要出场的,是十年前搬到徒原之里,平日专注于考古学研究,我们『深泥丘魔术团』的学术研究代表,孤独而高傲的魔幻者——mr.sototo!」 坐轮椅的「会长医生」下台后,房间恢复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此时在护士主持人的介绍下,场内再度响起嘈杂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mr.sototo」这个名字,不过,或许他是「知道的人便知道,不知道的人便不知道」的本地魔术师吧!后来我才知道sototo写成汉字是「外户」,是这位魔术师的姓氏。 「今天他要在这个舞台上表演的,是首次在日本公开演出的特别节目。请各位以热烈鼓掌,欢迎他出场。」 紧接着,舞台上出现了一位外表相当与众不同的人物。 他很高,大概有一百九十公分吧—身上披着黑色斗篷,头戴黑色人字形头罩,头罩上有能够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三个孔。如果他戴的是白色头罩,那么就很像是三k党的成员了。 配合他的出场,舞台的中央已经准备好新的表演道具了,那个道具的高度和一个大人的身高差不多,但是整个道具被红色的布盖起来,所以不知道布的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道具。那就是这位魔术师在日本首次公开这项表演时,要使用的道具吗? 跟着外户先生上场的助手有两名,他们都是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性。仔细看,其中一人竟然是今天第一个出场表演魔术,脸色苍白的q大学生魔术师乙骨君。 另一个助手的脸我也很熟悉,那是石仓医生。不过,并不是坐在我斜后方的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也不是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他是今年新开设的牙科的医生石仓(三)。因为他的脸上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上,都没有眼罩,倒是有一副茶绿色镜框的眼镜…… 外户的左手像在画弧形一样的举起。 这是信号吧?于是两个助手动手拿下盖着「某个东西」的红布。 「各位,请看。」外户说。他的声音低沉,像从地底深处涌上来的一样。 「这是二十年前,在如吕塚的外围最新挖掘到的古代遗物的仿造品。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忠实地仿造原物,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东西。」 「哗啊——!」观众席发出此起彼落的惊叹声。 红色的布被拉开后,出现的是一件看起来有点脏,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或灰色,但像是这些颜色混合起来的物体。 从下面看那个东西,如果一定要说它像什么东西,那么,可以说它像「十字架」吧!只是,十字架的横棒是直的,而这个东西的横棒一边往上翘起,一边往下垂,像画曲线一样地曲折,它的平衡感和十字架截然不同。 不知道这个东西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但是外表凹凸不平,又处处闪烁着奇怪的光泽,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工产物,用极端一点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它让人觉得它是一个生物——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至少在我的眼里,我看到的「它」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东西」。 我侧目偷看坐在旁边的妻子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的她上半身向前倾,目不转睛似的注视着舞台上的「那个」,嘴里还「哦——」、「啊——」地喃喃自语。 「哗,那个好棒呀!」 妻子发现了我在看她,便如此说着。 「没想到如吕塚竟然挖掘到那么棒的东西。」 听妻子的口气,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似的。我对「如吕塚」这个地名,有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于是默默地把视线移回到舞台上。 「今天晚上我要利用『这个』,带领大家完成了不起的魔幻之旅。」魔术师说。「但是,为了完成这个魔幻之旅,我需要在场的一位观众上台来帮忙我——」 魔术师缓缓地环视观众席。突然—— 从黑色头罩的孔洞窥视外界的视线,和我一直在注意他一举一动的视线,不期然地相遇了。 糟了!我反射性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慌张地移开视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那边的朋友,你可以上来吗?」外户说。 他伸出来的左手食指,直直地指着我这边。 「那边,坐在第二排的男士,就是你。」 我觉得很慌张,「唔、呜」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去吧!」妻子在我旁边小声地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呢!去呀,有什么好犹豫的。」 「啊……唔。」 「可以上来帮忙吗?」 外户嘴巴上虽然这么问,但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可以上来帮忙吧!——来嘛,请上来。」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在魔术师的催促下,我只好站起来,走向舞台。 咚咚咚,咚唔! 大鼓的声音响了,隆隆地乱响的鼓声,再次变形成黑漆漆的大蛇,在这个被命名为「对策室」的大房间的地板上,悄悄地四处爬行,并且不知何时会爬到我的脚边,把我的身体卷起来……虽然我被囚禁在这样的幻想里,但是—— 我只好觉悟,走上舞台。 7 「很好、很好,请到这边来。」 外户先生夸张地摆动姿势,引导我走到舞台的中央。 两名助手把手放在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上面,然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打开了那个位于物体的正面,像「门」一样的盖子。 门里面有一个可以前进约数十公分的空间,大概可以容纳一个成人的身体……这是「箱子」吗?不,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 虽然它的形状超出常人的理解,但它真的很像是「棺木」。 「现在,请你进去里面。」外户说。 我很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反问他:「进去里面?」 「是的。」 「嗯,但是——」 老实说,我还是觉得诡异,根本不想进去。 「你觉得不安吗?」 「唔……是的。」 「不用担心,因为这只是魔术。」 「唔,可是……」 助手们拉住踌躇不前、想要倒退的我的手。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了,他们当然不会让我就此退缩。 「请吧!请向前走,就是这样,稍微再靠里面一点……好,就是这样。」 「那个」的里面铺着一层好像触感还不错的褐色布,在近距离看的情况下,「那个」让人的感觉好多了,不再那么让人觉得不舒服。我按照指示,背贴着「那个」内部的墙壁,站在「那个」里面,「那个」仿佛是专门为我订做的一样,竟然非常「合身」。 「两手像这样往旁边伸出,放进去,可以吗?」 配合「那个」的十字架形状,我伸出双手,右手斜斜地往上,左手斜斜地往下,把左右手放进去。 「好,那样就ok了,接着——」 外户高举起左手,助手们看到这个信号,要把「箱子」的门关起来时—— 咚咚咚,咚咚咚咚唔! 深泥森神社的鼓声又响了,黑色的大蛇在我眼前的黑暗空间里诞生了,并且缠绕在我的身体上。我在感受到异样压迫感的同时,意识渐渐地模糊起来,但是很快地,我觉得有一道光射进来,停留在我的脸上——在已经关起来的门上,与我脸部差不多高的地方,好像有一个椭圆形小窗可以窥视外面的情况,那个小窗被打开了。 放在十字架横棒的左右两手的前端,也有相同的小窗。小窗开了。 我的头被从两侧夹紧、固定住,不能随心所欲的转动,但是用力的转动两颗眼球的话,就可以从各个小窗中,看到自己的手。稍微用一点力,我的每一根手指头也可以活动,靠着触觉,我觉得两脚的脚尖处,好像也是相同的情况。 唔,这是…… 我一边控制着内心的不安,一边思索着:这是什么魔术呢?接下来魔术师要怎么开始呢? 请观众上舞台,像这样地把观众装进「箱子」……这样的魔术表演顺序并不稀奇,借着这样的顺序,制造出「魔术现象」的模式也有好几种。是要让「箱子」里面的观众消失?还是要让「箱子」里面的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要不然就是…… 不管是哪一种模式的表演,都一定要做事前安排,才能达到魔术的效果,可是我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安排的信息。魔术师到底要做什么呢? 「觉得怎么样?还好吗?」外户走到我的附近问。 「唔……觉得有一点闷。」我据实回答。 「还有,觉得全身凉凉的,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变成死人了一样。」 「你放心,这是魔术。」外户说着,离开了我的附近。 「好了,现在请各位嘉宾注意。」 他转而对着现场的观众说:「现在即将展现在各位眼前的,是首次在日本公开演出的奇幻魔术,请各位千万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唔! 愈来愈激烈的鼓声与魔术师说话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声音进入我的耳朵后,变成像收音机的噪音般的奇怪声响,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经验。我的耳朵出现了剧烈而奇怪的耳鸣。才因耳鸣而感到惊慌的我,很快地又遭受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攻击…… 我受不了地想诉说我的不舒服,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胸口与喉咙好像被缠卷在我身上的大蛇勒紧了。 但是很奇怪的,在这样的不舒服中,我的视觉却好像变成格外清晰、灵敏—— 周围人的姿态、动作,好像都被超慢速摄影机捕捉到的画面般,画面非常缓慢地前进,让我看得非常清楚。 我看到穿着黑色斗篷,戴着人形头罩,孤独高傲的魔幻师——外户先生的背影,也看到了站在「箱子」两旁的两名助手——乙骨君和石仓(三)医生的身影。 我还看到舞台的左边,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性,那名女性正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我这边,她是今天负责主持节目的护士——咲谷小姐。 至于观众席上的情形……我当然也看到了。从前面数起的第二排中央,是一个空位子,那是我刚才坐的地方,坐在那个位子右边的是我的妻子,她正以有点担心的眼神,专心的盯着我这边。 空位的左边——隔了几个座位的椅子上,坐着q大学的真佐木教授,戴着左眼罩的石仓(一)医生和戴着右眼罩的石仓(二)医生,坐在真佐木教授的后面一排。还有…… 咦?我注意到了。 最后面那一排的右端,坐着一位我意想不到的人物。 那个人的个子并不高大、穿着绉巴巴的风衣、头发斑白,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是……他不正是黑鹭署的神屋刑警吗?去年秋末因为遇到那件事(啊……是什么事件呢?),因此认识了这位刑警。他…… 因为耳鸣的情况实在太严重,我已经听不清楚外面在说什么了,只见他张开双臂,好像说了什么「决定性的话」。 咚唔! 好像要赶走我耳朵里的耳鸣一样,一声格外有力的鼓声巨响响起。这声巨响也好像是「开始」的号令——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体上了。 8 助手中的那名乙骨君首先走到我的身边,把放着我右手的横棒从主体上拆下来,然后走到离我数步远的地方。接着,石仓(三)把放着我左手的横棒也从主体上拆下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观众席上的人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右手在那边,左手在那边——也就是说我的两只手已经从我的身上被切走了。可是,为什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试着让我任何一只手的手指活动,不过,由于角度的关系,我无法从小窗中看到被拿走的部分,更不可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实际的状况。 被拿走的两只手的横棒安静地分别放在两边的地板上后,两名助手又回到我这边。这次,他们的手放在把我的身体包起来的箱子上面。 咚唔!鼓声再次响了。 不久,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更大的惊愕神情。 因为是我的眼球再怎么动也看不到的位置,所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没有办法看到,可是我能想像,这次是我的身体或脚,发生像我的两只手一样的情形,也被拿走了吗?——对,一定是这样吧! 我的身体被拆散,并且被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了。可是,为什么我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也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 耳鸣和晕眩感依然继续存在于我的身体上,我宁可相信自己愈来愈不舒服的原因是这个 变得敏锐的视觉又可以捕捉到人们的样子了。 我不是一个、一个的看到人们的样子,而是几乎一眼就同时看到每一个人,我的眼睛变成和昆虫的复眼一样了吗? 舞台上,魔术师站在离我约两公尺地方看着我这边,两名助手则站在我看不到的死角上,应该站在舞台旁边的护士,现在却不见人影…… ……观众席上没有人坐的妻子左边的位子上,现在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女性。她是什么时候坐在那边的?为什么会坐在那边呢?她的嘴巴靠近妻子的耳朵,正在说着什么事情。为什么她——为什么咲谷和她……啊,是吗?是因为咲谷这个姓吗?啊,啊,是吗?是因为由伊※这个名字(啊——什么时候了,我还在想这种事)……(※日文发音yu·i。) 接着依序是q大学的真佐木教授、左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一)医生、右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二)医生,还有黑鹭署的神屋刑警,在观众席的最后面,靠近房间入口处的是坐轮椅的老人——也就是「会长医生」。站在「会长医生」旁边的,是一个立姿谨慎的男孩……咦?那不是刚才「会长医生」表演「猜送火」时,耳朵受伤的男孩石仓吗?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孩子…… 不会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浮出突如其来的疑问。 不会吧?……我的身体该不会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吧?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是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打了什么特别的麻醉剂,所以不管我的手臂或身体的其他部位被切除了,我也没有疼痛的感觉。是这样的吗?我无法出声,感到强烈的耳鸣与晕眩,都是因为那个药剂的关系吗?那么,等麻醉剂的药效结束后,我会突然遭受到可怕的、令人无法接受的强烈疼痛的袭击吗?所以…… ……不,不对。 不管怎么说,这是魔术,外户先生不是一再这样说了吗?一定是这个奇怪的「箱子」里,安装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魔术新机关…… 「……可以了吗?正如各位看到的一样。」 尽管耳鸣不断,外户对观众们说的以下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就是这个,这就是****。」 他说的话里,包含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异样声音组合,那是我所熟悉的本国文字无法表记的声音——所以,我只好写成「****」。那是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单语。 但是—— 听到了那个单语那一瞬间,观众席上的人们个个表情大变,从对舞台上的魔术表演感到惊愕的表情,一下子转换成对「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的强烈恐惧表情——在我眼中看起来,确实是那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唔,咚咚咚咚咚咚唔! 足以震动地面的轰隆鼓声传出来的一刹那,我的心里破了一个又深又大的洞,比黑更黑,比暗更暗,无限的黑暗在那个深洞里扩展,迅速地吞噬已经四分五裂的我。 9 从「奇术之夜」回家的路上,我们顺路去了深泥森神社。神社境内十分热闹,妻子在祭典音乐的伴奏声中,向摊贩买了一只银色的气球。 她很开心地笑着说: 「喂,你告诉我嘛!『最后的那个』表演,一定事先和你偷偷地安排过吧?」 我只有默默地摇摇头。 「什么!怎么可能?」妻子讶异地张大了眼睛。「真的吗?那么『那个』是……」 接着,她降低声调所说的话,因为周围的喧哗声实在太大了,所以我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但是,我猜想她说的话,人概就是那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异样声音的组合吧?——我觉得是那样。 声音 1 q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在窗外响着——我觉得是那样。 啊,又是那个声音吗? 最近经常一到了晚上,就会听到那个声音,那是尖锐中带着破裂音的可怕声音,不知道真正身分是「什么东西」,一直发出那种异样的声音,久久不停—— 我发呆的视线从电视画面上移开,投向隔着桌子、坐在沙发上的妻子,我们的视线不期然地四目相对了。 「听到了吗?」妻子先发问。 我看了一眼窗户那边,然后说:「感觉上是的,但——」我回答。 「是听到了吧!是常常听到的『那个』。」 「——我想是的。」 那不是人的叫声,也不是狗或猫发出来的声音,当然更不是昆虫类的声音,应该也不是鸟类的声音吧!是上游之外的动物的叫声……只能这么想了。但是,若问我那到底是何种动物呢?我也回答不出来。 妻子拿起遥控器,调整电视的音量。我手掌贴在发热的额头上,咳咳咳地咳嗽了,身体很疲倦,头很重——唔,果然身体的状况不太好。 电视萤幕上正在播出的,是地方上的超短波电台qtv的节目,只有在本地电台才看得到的漂亮女主播走在快过年的街景中,正在做实况报导。总之,这是一个介绍地方「年节风情」的节目,我们并没有特意要看这个节目的意思,只是刚好转到这个频道……不过,或许可以说这是受不了其他民营电台的节目太夸张的结果。 现在时刻再过二十分钟就是新的一年了,我的视线回到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电视画面上,和妻子沉默地看着电视。没一会儿—— q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又来了,这回的声音比刚才的清楚。 和刚才的声音一样,是「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异样声音——声音来自我和妻子现在所在的起居室窗外,也就是说:声音来自外面的庭院。 「很近呢!」妻子说。 「——唔。」 「就在附近而已吧?」 「——是吗?」 「或许就在院子里,不然就是在围墙的外面。」妻子低声说着的时候—— q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相同的声音,而且更加清楚——没错,就如妻子说的,声音来自非常近的地方。 「那到底是什么呀?」 妻子说着,看也不看一下又开始咳咳咳地咳嗽的我。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一定是猴子来了。」 2 大约三年前搬进来住的这间房子,大约位于这个城市东边偏北的山脚下,因为直接用「位于这个城市的东北边」来说明这间房子的位置,并不是很恰当,或许说这间房子位于「红散山的山麓」还比较符合。 从公共汽车行驶的大马路开始,充其量走个十分钟吧,就可以走到山的外围,那里完全看不到市街的模样,风景中的人工建筑与大自然的比率与市区截然不同。 尤其是这个房子后面,有一间叫作「白蟹神社」的小小神社。神社虽小,守护着这个小神社的,却是一片苍翠茂密的广大森林,随着季节的变幻,会出现各种不同的野生生物,我们有时也看得到那些生物的身影,但大多数时候只听得到它们的叫声。 不管怎么说,听到最多的还是鸟类的叫声,不过市区里常见的麻雀或鸽子,在这里反而很少见。绿绣眼,伯劳、鹎、黄莺、小杜鹃、大斑啄木鸟……很多鸟都会飞到这一大片树林里,经常可以听到每种鸟不同的啼叫声。此外,从入夏到秋天时,叫声最吵闹的是青蛙们,那大概是雨蛙吧!不过,偶尔也可以在雨蛙的叫声里听到森林树蛙的叫声。至于虫的叫声,不管是什么季节都很丰富。夏天的早上一定可以听到茅蜩的声音,秋天不只有蟋蟀的叫声,还有金钟儿和瘠螽、纺织娘……等等的声音,昆虫们的叫声实在多到无法一一列举。 不过,q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叫声,是到了今年的冬天,才第一次听到的,而且还是最近这一个月的事情。每到了夜深的时候,那声音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森林那边传出来。 最初我们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莫名其妙地听着那个不熟悉的声音,同时觉得那个声音让人不太舒服,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狰狞野兽的叫声。可能是这个缘故吧?我的脑海里很突兀地浮出「塔斯马尼亚恶魔」※或「哥美斯」※的模样。(※袋獾,是全世界体型最大的肉食性有袋哺乳动物,以吃动物的尸体为生,因为叫声非常可怕,所以被称为塔斯马尼亚恶魔。※gomess,日本影剧「超异象之谜」(ウルトラq)中的怪兽,全名为コメテウス。) 那不是人的叫声,也不是狗或猫发出来的声音,当然更不是昆虫类的声音,应该也不是鸟类的声音吧!是上述之外的动物的叫声……那么,到底是什么的叫声呢? 是栖息在红钗山里的什么哺乳动物——例如狐、狸、鹿或者是猪跑下山来了吗?我也这样想过,但是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些动物不会发出那样的叫声吧?而且,最近并没有听说过这附近有那样的动物出没……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就不要想了吧!反正不管是什么令人不舒服或狰狞的野兽,都不至于越过围墙来加害人类。但是—— 「来路不明的声音」还是令人很不舒服,因为「来路不明」而「来路不明」地接受那个声音,是不容易办到的,那需要相当的意志力。 关于那个叫声的「主人」到底是谁,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妻子就说:「是猴子,是猴子嘛!」我很清楚她这么说的心情。 红叡山里栖息着几群日本猴,它们偶尔会下山来捣蛋,破坏农人的田地。不过,这附近很少听说有农家被猴子破坏农地的事情。 妻子说:「叫个不停的那只猴子大概是一只离群的猴子吧?到了深夜的时候就会跑下山乱叫。」 尽管妻子这么说了,但是——猴子为什么会在晚上发出那样的叫声呢? 我很直接地冒出这样的疑问。 3 妻子打开面对院子的窗户,我也站起来,走向窗户那边。 一直蜷缩在沙发角落的两只猫也跟着起身,尾随着我,然后跃到凸窗的窗台上,完全不畏惧从窗户窜流进来的寒冬冷空气,还把鼻子靠到纱窗上。 「需要关灯吧!」妻子低声说着,离开了窗边,走去关掉电灯,室内暗下来了,只有电视的画面还有亮光。接着—— 我们并肩站在两只猫的后面,悄悄地看着窗户的外面。 院子里的灯光带着淡淡的橘色光,支配着眼前景物的基本上是夜色的黑暗。 树木的影子倒映在院子的地上,正面围墙边的白色冬季山茶花稀稀疏疏的——围墙的外面是黑漆漆的白蟹神社和广大森林,月光从天上缓慢流动的云之间洒下来。 我们就那样站了一会儿,等待视觉习惯那样的黑暗。但是,尽管习惯了黑暗,能够看到了若干事物的形状后,还是看不到可能发出那个声音的「主人」。 「我去拿手电筒。」我说。 可是,就在我要转身去拿手电筒时—— q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震撼了黑夜。 因为窗户开着,所以那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也更加让人觉得恐怖——啊,那声音真的很接近,说是就在眼前也不为过… 我们屏息站着,两只胆小的猫已经闻声飞快地逃跑了。 「我去拿手电筒。」我压低嗓子说,然后蹑手蹑脚地转身后退。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努力忍着不咳嗽,身体热烘烘的,脑子也有愈来愈不清楚的倾向。 4 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出版界所谓的「年终进度」终于也告了一个段落。过了耶诞节后,我好不容易觉得终于可以定下心情、缓一口气了,但身体却早在不知不觉中累坏,所以陷入卧床不起的状况。 经常被晕眩和失眠干扰的我,平常就对自己的身体不太放心,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因为发高烧而卧床不起了。 突然发烧、怕冷,剧烈的咳嗽和喉咙痛,这就是我的症状。我先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判断:啊!是感冒了吧……不,不是单纯的感冒,或许是流行性感冒。于是我决定立刻去医院,去的医院当然是前文曾经提过的深泥丘医院。 平常帮我看诊的石仓(一)医生那天正好休假,于是由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帮我做检查。和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一样,有必要的时候,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也得支援内科的看诊工作。 听完我诉说的症状后,石仓医生便说:「要做检查。」 听到他这么说,我马上背脊发凉,因为他是右眼戴眼罩的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所以他这么说时,我会很自动地联想到那个苦不堪言的「胃部内视镜检查」。不过,他现左所说的检查,应该不是那个检查。 如今大部分的医院,都有只要从喉咙采取少量的黏液,就可以快速验出是否得了流行性感冒的检查措施了。所以,医生说的检查是这个—— 检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很明确的阳性反应。」石仓医生一边抚着眼罩,一边说着:「是前天晚上开始发烧的吧?」 「——是的。」 「那么,开tamamifuru给你好吗?」 医生不假思索地说出最近常听到的新药名,tamamifuru是口服型的流行性感冒药。 「你的症状发作还在四十八个小时内,所以服用这种药应该是有效的。」 「是,那个,但是tamamifuru是……」 因为服用这种药,而出现危险副作用消息时有所闻,所以,这种药不是评语不太好吗? 「没有问题啦。」医生态度轻松地回答。 「你想说有未成年的人服用这个药后,出现举止异常的事情吧?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地从家里跑到外面,有人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有人躲在阁楼里或佛龛中,有人会做出婴儿般的举动,有人会咯咯咯地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这些报导我都知道,不过,那些奇怪的举动和药之间的因果关系,目前还没有被证实。再说,莫非你还未成年?……不会吧!」 就算我的身体没有不舒服,我也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 「因为我是大人,所以不用担心?」我如此问道。 医生有点认真地说:「不是,」然后说:「目前为止,医学上还没有可以完全不担心副作用的药吧?服药之后,如果你感觉到任何不舒服,请立刻停止继续服用,并且马上找我们商量。」 「嗯,好吧。」 「总之,首先你不会有未成年者从窗户跳下去或躲在阁楼里那样的情形,这点请你放心。」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关系,虽然医生已经这么说明了,但我对医生说的「首先你不会」的「首先」部分,还是感到有些不放心。我想一定要请妻子注意观察我服药后的情况才行。 「不过,」石仓医生一边在病历表上写着,一边说着:「你最好能再做一下消化器官系统的检查。上次做是前年春天的事吧?已经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 「啊……是,不过……那个……」我胡乱地回应着。 如果要做「消化器官系统」的检查,那么这次一定还是会做那个让人非常不舒服的「胃部内视镜检查」。前年的春天……啊,是的,没错,我还没有忘记。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时,因为要做种种的检查而住院……啊…… 我慢慢地把记忆从热烘烘的脑袋里拉上来。 「上一次的检查结果虽然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年过四十五的人了,千万大意不得。」 模模糊糊的脑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不是很舒服的空白记忆里,有着唧唧唧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 「说真的,最好每年都要做定期进度检查,我建议你最晚明年春天的时候,做一个详细的健康检查,可以吗?」 啊,那是什么?那个……唧唧,是什么呀?到底是什么呢? 「可以吧?」 「……啊!」我慌张地重新看着医生的脸。 「是。」我点头说。「是……啊,可不是吗?已经是四十几接近五十岁了。」 「内视镜的技术进步很多,现在已经有从鼻孔插入型的检查器材了,检查起来比以前轻松很多。」 「——唔。」 「那么,请保重。」 这是三天前的事情。 服用了医生开的tamamifuru后,所幸我并没有发生任何异状,并且从昨天开始慢慢退烧,身体不舒服的状况也大致消除了,不过目前还是没有痊愈。以往正月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探望住在邻县的母亲,那已经是惯例了。但是以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来,今年似乎还是不要去的好。 5 我脚步轻飘飘地走到玄关,拿了手电筒,那是一个大型的手电筒,光线相当强。 一边确认手电筒的光线、一边走回客厅时,我想顺便关掉电视机。 已经接近午夜零时了,我的视线不经意的瞄了一眼电视画面,结果吓了一跳。因为出现在画面上的,是我所熟悉的深泥丘医院的建筑。 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不由自主地不动了。 那是医院正面入口的地方吧?那位女主播在画面的右边,在画面左边的是一名穿着红色外套的年轻女性。我认识那个年轻女性,她正是女护士咲谷小姐。 不知道前情是什么,但是看起来好像是女主播正在访问护士,而护士在作解说的样子。 「是呀!」 她好像有点难为情似的,左手抚弄着头发。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受伤了吗? 「无论怎么说,今年最重大的问题和如吕塚有关。」就在她说了这句话的时候—— q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叫声再度响起,听起来比刚才更加清晰,好像就在窗户外面而已。我因为这个声音,一惊之下按到了电视遥控器的「off」,女护士的声音便因此中断了。 「喂,快一点。」妻子对我招手说。 「真的就在很近的地方呢!那里,围墙的那边,刚才的声音是从森林的那里……」 我照着妻子说的方向,把手电筒的光源指向那个方向。 「那边呀!那棵大朴树附近。」 「唔,知道了。」 妻子所说的那棵树,笼罩在手电筒强大的白色光环下了。果然— 「啊!那个!」妻子压着嗓门说:「你看,在那边,就在那边。」 「唔?在哪里?」 「那边呀!……啊,还要再上面一点。你看你看,那根粗树枝的地方。」 我固定住光源,凝目看着,果然……确实有…… 那里确实有着「什么」。 「果真是猴子呢!」妻子声音急促地说。「耶,你看吧!猴子坐在树枝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里确实有着「什么」——那个「什么」比我想像中的大,圆圆的、灰白色的身体看起来毛茸茸的……确实像妻子说的那样,好像有一只猴子坐在树枝上,可是—— 「是猴子……吗?」 「是猴子。」 「那家伙」突然转头向着我们,看起来就像被恶魔附身的芮根·麦尼尔※一样,只有头部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回转……突然,我「啊」地叫出声。(※电影「大法师」中被恶魔附身的女孩子名字。) 不是猴子,那不是猴子,那是…… ……那是什么呢?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那是什么啊?那张脸! 叽啊啊! 短暂的叫声震动了黑暗,也差点震掉了我手上的手电筒——我还没从惊魂之中回神,下一个情况就发生了。 那家伙的影子突然左右拉开,身体变成比原来大了一倍以上,但基本上不管是什么生物,身体都不会像那样突然膨胀成两倍大以上,所以是「那家伙展开翅膀」了。 站在我身旁的妻子轻呼道:「好厉害!」 我则是昏昏沉沉地,不断反复地想着: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呀? 张开了的翅膀震动了几下后,那家伙离开了树枝,我用手上的手电筒光亮,追着那家伙的行动。不知是哪里的寺院传出除夕的钟声,那家伙在钟声中飞上高空。朦胧的柠檬形月亮,出现在森林上空流动的浮云空隙中,那家伙在黑夜里画出奇怪的影子,并且在下一瞬间从高空急转而下—— 往这边飞来了。 它使劲地往前飞,横冲直撞地向这里靠近,眼看就要突破纱窗,飞进屋子里了。 「哇!」我叫了出来,整个人还向后仰。 然后,就在这黑夜的某处…… 叽咿! 我听见和朝这边冲过来那家伙所不一样的另一个声音——我听起来是那样。 叽咿、叽咿咿! 热烘烘、昏沉沉的脑袋里,出现了不同类型的剧烈晕眩,我忍不住一手扶着凸窗的边缘,以此支撑着身体。即使是在强烈的晕眩攻击下,我仍然握紧手中的手电筒,那家伙并没有从手电筒的光亮中消失,它在即将撞上纱窗的那一秒,停止冲进来的举动。 它在窗外,张开翅膀,浮在约一、两公尺高的半空中。尽管突然而来晕眩严重地打击了我,但我还是再一次看着「那张脸」,我很清楚地看到了。 啊……果然没错。 但我的身体也到极限了。 只靠一只手已经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我慢慢地靠着窗户蹲下去——记不清楚那是几分钟前的事情。 「……不要紧吧?」妻子摇摇我的肩膀,把我从无意识中叫醒时,强烈的晕眩已经消失了。 「耶,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就蹲下去了呢?」 「不……啊,唔。」我缓慢地点头,站起来。 「呼——」妻子放心似的叹了一口气,说: 「刚才的那个,我还以为是猴子呢!真是的!我吓了一大跳。」 她依旧看着窗外,非常感慨地说:「那是猫头鹰吧?我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猫头鹰。」 6 「你看,你看,这里有写:『雌猫头鹰有时的叫声是叽啊——叽啊——像野兽的声音』。」 除夕的钟声响完后,妻子拿出野鸟图鉴查看,给我看那样的记违文字。 「不知道耶!我一直以为猫头鹰的叫声是呵——呵——」 「啊……嗯。」我心不在焉地一边回答,一边想着。 「刚才的那个」真的是猫头鹰吗? 昏沉沉的脑袋不停地想着。 刚才在那根树枝上回头看这边的那张脸!在窗户的外面张开翅膀的那张脸!-—那不是猴子的脸,也不是猫头鹰的脸,那是、那是人类的脸呀!起码在我眼中是那样。 那个影像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的眼睛里,直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那是人类的脸……而且是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我曾经看过的人类的脸。 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想不起来了。不过,那个……唧唧,那是令人害怕的脸——苍白的皮肤,小小的眼窝,非常丑陋而凸起的鼻子,像新鲜伤口般斜斜咧开的嘴巴。老实说,那真的非常丑,不过确实是人类的……唧唧唧唧、唧唧。 人面鸟。 我的脑子里浮起这样的字眼,可是内在的理性马上清醒,暗骂自己愚蠢。 「愚蠢!」我小声地说着。 愚蠢、愚蠢,愚蠢呀!这个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吧? 觉得那是人类的脸,只是我自己个人太神经质的关系……唧、唧唧,实际上那应该是妻子所说的猫头鹰吧……唧唧唧唧唧,对,一定是的。或许是得了流行性感冒,而且还在发烧,对,一定是这样。而且,我还有吃新药tamamifuru,唧唧唧,这种药说不定还有会产生幻觉这种不被人知的副作用。这样想比较……哪唧、唧唧唧唧唧哪唧……唧。 后记 二〇〇四年的春天,专门刊载怪谈小说的杂志《幽》要创刊,来向我邀稿。那时我刚完成《杀人暗黑馆》的稿子,正好有空档,所以想:就当作庆贺杂志创刊,帮杂志写一篇小说吧!便答应了。但是,日后杂志出刊,我拿到出版的杂志后,赫然发现我的小说前面标着「连载短篇……」。我很惊讶,因为我并没有打算在这本杂志上做连载,而且也不记得有说过要连载的事情。 ……这已经是三年半以前的事了。 因为这本杂志半年才出一本,而且需要的字数并不会太多,结果我就这样每一期都写了一篇,真的变成了「连载」的形态。不过,我也觉得这是满有趣的经验,因为我写的东西一直以推理的小说为主,借着这次的机会,我尝试写了和以前不一样的作品,随着这些作品的累积,我故事中的世界有了意想不到的扩展。 构成这本书的九篇作品中,〈恶灵附身〉是例外之作,它没有刊载在《幽》杂志上,而是刊载在东京创元社的《推理志!》上的作品,这个作品是为了《推理志!》企画的「河上的尸体风景」本格推理竞写企画而写的。借由这次收录在这本单行本中,终于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个作品的原来目的。 至于这些「深泥丘连续之作」的舞台,就是我生长的京都市街。我悄悄地(其实是相当明显的)以我现在居住的地方为模型,当作这几篇小说的背景。叙述小说的主人翁「我」,是一名职业作家,几乎等同于「我本人」。就某个意义来说,收录在这本书里的作品,是截至目前为止我的作品中,最贴近我日常生活的作品。不过,我所写的东西,并不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我本人相当喜欢这几篇连续作品中「奇妙趣味」,想把这本《深泥丘奇谈》视为第一集,以后再继续尝试这类型的写作,请各位继续支持—— 从在杂志上连续刊载开始,到集结成单行本,日本出版公司媒体工厂(media factory,inc.)的岸本亚纪小姐,帮了全部的忙。还有,我的这几篇作品,其实还称不上是「怪谈」,但《幽》杂志的总编辑东雅夫先生却每期都很开心地接受了我的文章。我要在此特别提出他们的名字,谢谢他们两位。 二〇〇八年  新春 绫辻行人 铃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神仙兔 录入:↑我媳妇 修图:小自卑のernesto 1 哐啷——我好像听到了那样的响声。 那声音来自附近的某处。那个某处,就隐藏在这个我刚刚踏入的陌生神社的早晨薄雾中。 哐啷、哐啷……地又响了,然后戛然而止。 接着,早晨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振动五月中旬、还有点凉意的早晨空气的,是微微的风声、野鸟的啁啾声和我呼吸的气息声。 我慢步向前走。 瞬间,我明白刚才的声音是神社的铃声。那是挂在参拜神殿前的赛钱箱上方的铃,所发出来的声响。 有人正在参拜吗? 谁会在这么早,在阳光还没有完全露脸的时间就来参拜呢?而且还是来这样寂静的小神社参拜。 上了几阶生苔的石阶,马上就看到位于前方的建筑物。那是正殿吗?还是参拜的神殿呢?完全无法区别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建筑物。因为隐蔽在苍白的晨雾之中,只隐约地看得出是一座半腐朽的、小小的神社建筑物。但是——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建筑物前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参拜的人已经离去了吗?或者是……因为那个建筑物有可以藏身的暗处,只是我没有看到而已。 我再慢慢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建筑物的旁边。还是完全感觉不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从铃——正确的说法好像是本坪铃※——往下垂的铃绪※脏得发黑,看起来还带着重重的湿气。在我的正前方,紧闭着的格子门的木材也一样腐朽了,木材上有许多裂痕与断裂之处。赛钱箱也一样,可以说已经坏掉了。(※日本神社内吊在拜殿前的铃。※系在本坪铃的下方,摇动本坪铃,让铃发出声音的绳索。) 废弃的神社。 我的脑子里浮上这样的字眼。 环顾神社境内,见不到办事处,也看不到洗手池。方形的神社建筑,被境内杂木林的浓浓新绿重重围绕着,看不到用来区隔神社境内、外的围墙或栅栏。 这里是没有人管理、被人遗弃、已经荒废的小神社——从外表看起来,至少是可以这么说的。 在城镇里——离市中心并不远的这个地方,竟然存在着这样的神社。 这种存在本身就让人觉得奇怪至极。 风转大了,朝雾散去了。我一手握着从铃往下垂的铃绪,试着轻轻拉动。 哐啷。 有点混沌,有点含混不清的铃声,在我的头顶上方响起。这声音和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至少是非常相似的声音。 所以刚才的铃声,一定是谁拉响的吧! 我再一次因为这事而感到疑惑。 难道是被风吹响的吗?——这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刚才有大到足以吹动铃绪的风吗?如果不是因为风的吹动,那么,必定是刚才有谁在这里,并且…… 再一次环顾四周后,我确认除了自己以外,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了。于是我绕到神社的后面去看,又留意了树干的后面——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个陌生的神社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2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情说给妻子听。 妻子一手摸着脸颊,百思不解般地歪着头。 「有那样的神社呀!」 她喃喃地说着。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噢。你不是对那附近的神社庙宇很清楚吗?」 「嗯。基本上可以那么说。不过,我不知道那里。」 妻子回答。但不知为何,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开心,好像有心事般。 「从山那边绕过q制药的实验农场,再往南走,不是有一条杜鹃花开得很漂亮的小路吗?」 「嗯,那是杜鹃路。」 妻子说。「杜鹃路」是我们夫妻擅自给那条小路取的名字。 「从那条路走下来,往左转是往上的斜坡路……我想沿着斜坡路一直走的话,应该可以通往深泥丘。」 「我知道那条路。那条路会与上山丘的路汇合。」 「可是我没有一直往前走,而是在中途往右——转往西的方向走。那是一条背着山丘,往市区方向的下坡路,下坡路上有几间民宅。其实以前散步时,也曾经走过那条路好几次但是今天早上突然在那条路上发现一条岔路,便走进岔路看看——」 「结果就看到那神社了?」 「嗯。」 我很认真的点头回答。 「好像藏在葱绿茂密的树叶间一样,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已经褪色的牌坊。穿过牌坊,就是窄小的石阶。」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 妻子还是面露不悦,很伤脑筋的样子。 「那个神社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我回答。这回换我伤脑筋了。 不管是牌坊的附近,还是神社境内,都没有看到类似神社名称的表示。或许是因为晨雾太重的关系,导致我漏看了。 「那种地方有神社吗?该不会是……你在散步的时候作白日梦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 因为天气已经逐渐稳定了,而且我也想扭转一下这阵子以来晨昏颠倒的作息,所以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又开始了以前早晨散步的习惯。但我的身体实在还不习惯早起,所以早上出门的时候,脑袋总还处于半清醒的昏沉状态。不过—— 今天早上的那件事……该不会是我在作梦吧?应该不是的。 「然后呢?」 妻子接着问: 「那边的那个神社的本坪铃响了?」 「嗯,是啊。」 「有人比你更早到神社参拜吧?」 「可是我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边想边回答: 「因为那里的出入口只有一个,我进去时并没有和任何人擦身而过。」 「雾太重了,是你没有注意到吧?不然,就是风吹动了本坪铃,让铃响了。」 「我不觉得那时有那么大的风可以吹动铃响。」 「唔——那么,是猴子吗?」 妻子这么说,然后就自顾自地轻轻笑了。 「从红叡山下来的猴子吧!猴子的话,就有足够的力量摇动铃绪,发出铃响的。」 「——难说呀。」 猴子……会是猴子吗? 我一边回想去年除夕发生的事情,一边点燃香烟。虽然经常为我看诊的医生再三劝戒我不要抽烟了,但我还是没有想要戒烟的意思。 「可是……对了!」妻子说:「说到神社的铃声……」 「怎么样?」 「那个呀!不是曾经在黎明的时候,听到从后面的白蟹神社传来的声音吗?哐啷、哐啷的铃声。从去年的秋天到之前的早春时候,确实听到那样的铃声了。」 「有吗?」 「有呀!你忘了?」 「啊……不。」 我含糊其词地回应,又说: 「那个……或许有吧。黎明的时候偶尔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姑且就先这样回答吧!老实说,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实在没有信心。不知道妻子知不知道这一点。 「总之,我确实是听到那里的铃声了。每次听到的时候,就会想:谁这么早就到神社参拜了?你还说:是附近的老人家吗?」 妻子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着面对庭院的窗户。我家的用地紧邻白蟹神社,后院的围墙外面,就是镇守神社的一大片树林。 「——是嘛。」 妻子继续说: 「我告诉对面家的太太这件事时,她显得很感兴趣。好像有一天还特地早起,去神社那边看看。」 「你以前对我说过这件事吗?」 「我没有说过吗?」 「唔……或许你说过吧——结果呢?」 「我想起来了,那时她也和你说了相同的话。她也说听到铃声了,然后就马上走到参拜殿去看……结果也是没有看到任何人。」 「噢。」 我皱着眉,吸了一口香烟。妻子的语气突然变得模棱两可起来,她说: 「对面的太太最初也觉得奇怪,但是最后还是觉得可能只是她自己的疏忽,或者是风吹动了铃响,也有可能是猴子的恶作剧。她做了这样的结论。」 「——是吗?」 我微微点了头后又问: 「从什么时候起,你就听不到后面神社的铃声了?」 「三月底左右。」 「——是吗?」 我再度微微点头,并且偷窥妻子的表情。刚才那种看起来颇为不悦的脸色,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无踪了。 3 三天后,我再度造访那间神社,时间仍然是早晨。 昨天和前天的早晨,我也一样出门去散步,然后靠着三天前的记忆,前往相同的区域,却不知为何,就是到不了先前去过的神社。是在哪个地方走错路了吗?还是错过了前往绅社的入口小路?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或许我的记忆本身就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 因为我并没有非要找到那间神社不可的积极想法,所以不会特别回头再去找路。我也没有去找地图查看。总之就是正好没有看到那间神社,也正好没有走到那间神社。 但是,三天后的早晨散步时,却很轻松地就看到了那间神社。 和三天前一样,神社一带笼罩在晨雾之中。我来到路两旁杜鹃花盛开的「杜鹃路」,途中转入可以通往深泥丘的上坡路,走了一会儿后,再转进背对着山的小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旁边的岔路。 啊!就是这里。 这时,我马上就感觉到了。 从这里转弯的话,就可以到达那间神社……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进那条岔路。 记忆中那座已经褪色的牌坊,就矗立在白茫茫的晨雾当中。牌坊上没有任何表示神社名称的文字,附近也没有显示神社名称的任何标示。确认过这些后,我便穿过牌坊。 昨夜的雨不小,在下了那么多雨之后,路面变得不太好走。布满青苔的石阶因为潮湿而易滑,只好几阶当成一阶走,大步大步地踩稳步伐。就在我好不容易取得平衡,觉得不会滑倒之际…… 哐啷。 铃音响起。 和三天前同一个铃铛的铃声,从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那里应该就是石阶上方的那间神社。 哐啷、哐啷地又响了,然后停了——和三天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我急急忙忙地爬上最后的几级阶梯,放眼环视神社境内。 我有五成的把握敢说:刚才这个神社境内应该没有人。我相信自己这次不会再漏看了。 可是,我的信心很快就动摇了。 「咦?」 我不禁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怎么……」 神社境内依然不见其他人影。 我并没有立即慌张地跑进神社境内,而是站在原地,仔细地观察四周的情况。 神社的前面——从铃铛下面垂下来的铃绪附近,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不只没有人,也没有看到猴子或其他动物的踪影。 风吹的吗?……不是。今天和三天前不一样,今天早上真的是一点风也没有,甚至感觉不到空气流动的气息。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不仅听不到人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笼罩着境内的晨雾只是薄雾,无法和三天前的浓雾相比,所以我的视线一点也没有被遮蔽住的困扰——现在,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我看不到人,也看不到人以外的动物。 我尽可能以冷静的心情对四周进行确认后,终于举脚向前迈出,准备直接面对我无法理解的状况。 神社前面铺着石板,石板以外的地方全是裸露的地面。因为前一天晚上下雨的关系,此时地面上有许多小水洼,并且处处是泥泞。但是…… 铃绪垂下来的地面四周——至少半径几公尺的范围内,一个脚印也没有。 石板的地面上也没有脚印,哪里都没有脚印。 不管是哪里的地面上,都不见人或是猴子,或者是其他动物的脚印。这是—— 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脚印,表示昨天晚上雨停了以后,就没有任何人靠近过这里。然而,我刚才明明听到了这里的铃铛响起的声音。我确确实实地听到了。 我双手握住发黑的铃绪,抬头看铃绪的上方。 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的,就是因为陈旧而失去光泽的茶褐色本坪铃。那铃的大小宛如一颗幼儿的头。 那铃……刚才为什么响了呢? 没有风,也没有人或猴子呀! 如果铃声不是因为风而响,也不是人或猴子而响,那会是因何而响的呢?我想到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鸟。例如说是乌鸦的恶作剧。但……不会的。因为刚才我非常仔细地观察过绅社境内的情况了,那时如果有乌鸦或什么鸟类飞过,我不可能没有看到…… ……应该不会没有看到的。 那么……是「幽灵」吗?想到了最后,我的脑子里浮上了那两个字。 幽灵在早晨的时候,光临了寂静的小神社,并且让本坪铃发出声响——是这样的吗?太蠢了吧!不会有这种事的。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不管怎么说,多年来我一直是以创作本格派推理小说为业的人,如此轻易就把眼前的不可解现象,归结为幽灵的作为,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呀!」 我发出喝声,用力拉动握在两手中的铃绪。 我头顶上的铃铛大大的摇晃,发出了低沉的「哐啷」之声。像是配合铃声般—— 我突然感到轻微的晕眩。 4 我把这件事说给深泥丘医院的石仓(一)医生听。 因为回家后,我还陆陆续续地有轻微晕眩的现象,所以当天黄昏时,我像平常一样,前往这几年来经常前去看病的深泥丘医院。 左眼上覆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和平常一样,对我进行问诊,在确认症状后,开口说: 「还好。不需要太担心。」 医生接着又说: 「给你开和平常一样的药。不过,如果晕眩的情况变严重了,请马上再来就诊。」 医生的斜后方站着一位护士。那是我所熟悉的年轻护士「咲谷」小姐。 接下来,我便把在神社发生的事情说给医生听。我没有犹豫,很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 「您有什么看法呢?医生。」 我非常认真地询问石仓医生的想法。 「为什么没有人的神社,会传出铃铛的响声呢?」 「是神社内本坪铃的响声。」 石仓医生一边调整眼罩,一边摆出若有所思似的姿态,并且把右眼的视线投注在地板上。 「依照你的描述,确实相当不可思议。」 「是呀!真的很不可思议。」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这类不可思议的事,你应该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吧?」 被石仓医生这么一说,我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唔」。 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觉得——这几年来,我确实好像碰到过不少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到底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连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不太容易想起来。 「医生知道那间神社吗?」 我换个角度问。结果医生露出疑惑的表情,困惑地歪着头说: 「那一带呀……虽然感觉上就在附近,但是……我不知道有那样的地方,还有那样荒废的神社呀。」 「不知道吗?」 「——嗯。」 「听说过附近有闹鬼的荒废神社吗?」 「没有听说过。」 「——这样啊。」 那个神社是否确实存在呢?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种根本性的疑问……不,不可能不存在,因为我确实两次踏入那间神社。我清清楚楚地想起那间神社境内的模样,还有当时耳朵所听到的声音。 「我知道那间神社。」 此时插嘴的人,便是咲谷护士。她一边缓缓抚摸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绷带,一边说道: 「那边分岔的小路太多了,很不容易找到。只有标示得很详细的地图,才会标出那些小路。」 「噢……那是什么神社?」 「你是问神社的名字吗?……不知道耶。」 「地图上也没有标示吗?」 「或许是标示不出名字吧!」 咲谷护士一脸正经地如此回答,并且说明道: 「也就是说,没有能够标示那个的文字。」 「噢……」 护士故弄玄虚的说词,让人愈想愈迷糊。她好像在暗示什么,却又让人猜测不出来……不过,算了,只要知道那间神社是确实存在,不是我个人妄想出来的,这样就行了。 「那个——」 石仓医生缓缓开口: 「我想你在意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摇动的铃铛,却发出了声响。是吗?」 「嗯,是。就是那样。」 我用力点了一下头,接着说: 「好歹我的职业是推理小说家。所以——尤其是今天早上,我特别冷静而且客观地做了实地观察。可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这件事除了用不可思议这四个字来形容外,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总之,那根本就是悬疑推理案中所谓的不可能状况。悬挂着本坪铃的附近地上,完全没有脚印的痕迹,但我的的确确听到铃响的声音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把那样的情形与『鬼魂』做联想?」 「当然。」 「可以理解。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鬼魂,对吧?」 石仓医生这么说。他的眼睛又看着地面。 「因为我也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那种东西。」 「哦?是吗?」 「这世界上确实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包括『鬼魂』。」 医生果断地说,然后摸摸眼罩,才又接着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那就不得了了。尤其是当医生的人,就会不得安宁了。因为一个个死去的患者,可能会一一变成鬼魂跑出来。」 「——是吗?」 「对于铃响的问题,不知道推理小说家——你有什么看法呢?」 「啊,这个嘛……」 我慢慢晃着脑袋说: 「一般的话,推理小说家会假设铃响是来自使用了什么机关或把戏的结果。」 「嗯。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机关或把戏呢?」 「举例来说,一般可能会猜测是利用了天蚕丝之类的透明线,进行远距离的操作:或躲在赛钱箱里操作。不过,关于这类的假设,我已经当场确认过了,不是那样。」 「莫非神社境内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铃?」 「这个我也确认了。神社境内只有一个铃。」 「嗯,那么是……」 石仓医生没有把话说完,他的视线又落在地板上,气氛变得沉默而诡异。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 「……总之,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尽量不要有过多的思考。」 石仓医生终于这么说: 「我认为你的晕眩症状基本上是压力引起的,为了治好这样的晕眩毛病,最好忘掉怎么想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吗?」 「——是。」 问诊就这样结束了。但当我正要走出诊疗室时,咲谷护士像要追上我的脚步似的,和我从同一扇门走出诊疗室。 「那个——关于刚才说的神社的事……」 咲谷护士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如医生所说的,我也觉得您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因为那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所以……」 5 那天晚上的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拍动着漆黑翅膀的巨鸟。 拥有悠久历史的这座古城里的大大小小神社,尽收在巨鸟的眼里。不久之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神社,全部—— 哐啷! 哐啷! 哐啷啷…… 所有的本坪铃都开始响了。 巨鸟一边在夜空中高飞盘旋,一边发出—— 叽咿! 这样高亢的叫声。 叽咿咿……!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我已经不是在天空盘旋的巨鸟,而是从空中快速螺旋下坠的我。下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响起护士对我说的,「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的那句话。并且,就在我的脑子里响起那句话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同时浮现出阴暗而狭窄的走廊画面——这是哪里? 突然地,我的记忆被打开了。 这是……啊!这里莫非是深泥丘医院的地下三楼?那时是什么时候呢?我在石仓医生的引导下,曾经去过的深泥丘医院地下三楼——好像是那样的,那里…… 有一扇脏兮兮的黑门。 转动生锈的门把后,就…… 6 又过了三天后,我第三次造访了那间不知名的神社。 昨天和前天的早上,我都没有出去散步。不知道是不是医生开的药的关系,早上醒来时的情绪总是不好,完全没有出门散步的心情。不过,因为没有再发生晕眩的现象,觉得稍微安心了,第二天晚上便停止服用医生给的处方药,第三天早上在天亮时,我便自动醒来。醒了以后,就按捺不住想去那间神社看看的念头…… 哐啷。 听到那铃声的时间,正好是我通过牌坊,登上石阶,看到社殿的时候。 我惊讶得呆住了。 什么人也没有。 不管怎么看,现在社殿前面不仅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也是什么影子也没有。确确实实的没有。但——为什么会有铃响声? 哐啷、哐啷啷…… 铃又响了。 什么影子也没有的社殿前面,吊垂在赛钱箱上方的本坪铃,刚刚又发出声响了。 今天也是没有风的早晨。不过,神社境内的云气和前两次比起来,显得相当浓重。说是「云气」,或许称之为「雾」更恰当些…… 我穿过云气,直接跑到社殿前面。 社殿前面还是一样,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影,什么也没有。 没有可以进行远距离操控的天蚕丝之类的装置机关。我正面的格子窗后面,也无任何可疑之处。谨慎起见,我还探看了赛钱箱的里面。不过……还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啊!明明什么机关也没有,却有莫名的铃响声。 哐啷啷。 铃声这时又响了。毫无疑问的,铃声确实是响了。 我抬头看。在我头顶上方的,是没有光泽的茶褐色本坪铃,和之前看到的时候一样,一直吊悬在那里。但是……突然……铃—— 动了! 铃动了的同时,发出了低沉的响声。 动了……动了? 自己动了?那个铃自己动了,所以铃响了? 这怎么……可能呢?——啊,但它确实动了、响了。 我持续注视着头上方的铃,但脑子里一团混乱。铃又动了—— 铃自己摇晃、动了,并且「哐啷」地响了,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它又自己动了…… 哐啷、哐啷啷。 持续地响着。 哐啷啷、哐啷、哐啷啷…… 铃连续自己摆动,吊悬在铃下方的铃绪也随之晃动。我不由自主地用两手握住铃绪,想制止铃绪的晃动。可是—— 不管我怎么抓住铃绪,铃绪上方的铃还是摆动个不停。 当然了,铃响的声音也持续不断。 「怎么搞的!这、到底是怎么……」 我像发烧说梦话般的喃喃自语,两手还不知所以地继续握着铃绪,并且戒慎恐惧地抬头看我的头顶上方。一看—— 我头顶上方的铃突然停止摆动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了。 就在那个的里面。 在那个——像幼儿头部大小的、铃的里面。那里面一定有着什么东西,一定是那个东西让铃摆动…… 我一边想着护士说的那句话「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一边心里发毛地抬头看铃。 啊! 足以让我觉得世界变成扭曲的强烈晕眩感,就在这个时候攻击了我。老旧的圆形本坪铃的裂缝像黑色的洞穴,我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那黑色洞穴里有东西在活动。 那是什么呢?那好像是以深紫色为基调东西,整体的色彩让人觉得不自在,模样也怪怪的——很像是软体动物的触手——那东西正徐徐地从黑色的洞穴里爬出来…… 哇啊! 更加强烈的晕眩攻击着我,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7 周围的云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出神社境内,站在牌坊的前面。 看看手表,大约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但不知为何,我对已经过去的那三十分钟,却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到底怎么了? 刚才在社殿前看到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我因为那强烈的晕眩,而失去意识了吗?但是,为什么…… 「搞糊涂了。」我心里如此自语,转身背对着牌坊。 就在我用力甩甩头,试图赶走纠缠在脑海中混乱不明的奇怪感觉时—— 哐啷。 声音虽然微弱,但和那神社的铃响声是一样的——我觉得是那样的。 我有点生锈的脑袋如此感觉着。 小猫眼蟹 1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我因为这声音而张开了眼睛——我觉得是这样的。 「老公,今天晚上和对面的森月家一起出去晚餐吧!好吗?」 妻子在我张开眼睛醒来的时候进来,看着正要起身坐起来的我说。 「早上遇到森月太太了,并且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你刚刚交稿了嘛!可以去吧?去吧,去吧。」 如妻子所说的,我确实刚刚熬夜完成为某个月刊连载的长篇稿子,直到天全亮了,才得以倒头大睡……现在虽然刚睡醒,但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 这几年来,虽然很努力地试图矫正日夜颠倒的不健康生活,但很可悲的,截稿前的日子总是逃不过熬夜赶稿的情况,抽的烟也比平日多出许多。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已经数次对我发出「这样不好吧?」的警告了。 「和森月先生以及太太外食吗?……不错嘛!嗯,好呀!」 刚睡醒的脑袋虽然还不是很灵光,但我还是同意了妻子的提议。妻子立刻点头说: 「森月太太会开车带我们去,和餐厅预约好的时间是八点。」 「……什么?」 我停下揉眼睛的手,问道: 「已经选好餐厅了吗?」 「是啊。」 妻子神情愉悦地露出微笑。 「你看你看,最近天气不是变冷了吗?……又到了吃螃蟹的季节了。螃蟹唷!要吃螃蟹了。」 「螃蟹……呵呵。」 反正是只能回答「嗯,好呀」。老实说,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吃螃蟹。 交稿之后吃螃蟹庆功吗?但——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还在我的脑子里若有似无地响着。啊!这是刚才的声音——刚才在睡梦里听到的声音。 偏偏在那样的梦之后,出现了和螃蟹有关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 「和森月太太约好了,七点半我们先去森月家会合。」 「哪一家餐厅?」 「找了近一点的餐厅,是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好久没有去那里了。」 妻子很开心的回答。但是—— 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人文字町一带有那样的餐厅吗? 我在刚睡醒的朦胧脑袋里回想,却没有那样的记忆。不过,我并没有对妻子提出疑问。因为一旦说了,妻子一定会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我说:「你什么都会忘记。」 2 对于吃,我原本就不怎么讲究。 我没有特别喜欢、或特别不喜欢的食物。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异于常人地不在乎食物的味道。我也和一般人一样,吃到好吃的食物会开心,吃到不好吃的食物会感到不愉快。我想说的是:我和「常人」一样,并非所谓的美食主义者。 虽然步入中年以后,基于关心健康,我也开始会注意食物的内容,但是,基本上只要是端到我面前的料理,我都不会排斥。关于这一点,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对吃没有原则的男人。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有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下意识地不想吃虾、蟹类的食物。 我并不是讨厌虾、蟹类的菜色,也不是不敢吃,更不是觉得这类食物不好吃,当然也不是对它们过敏。我只是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那样喜欢,也不会特别想吃,尤其是蟹类。我向来不会主动想吃螃蟹,不是因为讨厌,就只是不想吃。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吃呢?」有人这样问我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或许甲壳类形状怪异的外貌,是我不想吃它们的原因之一。还有,烧烤它们时所产生的气味,也是我想避开的。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总之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梦中听到的「卡哩卡哩……喀唧喀哪……」的声音——是这个吗?莫非是这个缘故? 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长久以来隐藏在意识底层的那个记忆,突然在这一天以梦的形式,倏地浮出记忆表层。那是—— 那是我还很年幼时的事情。记得那是去母亲乡下的娘家玩的时候…… 3 这几年来,我们夫妻与住在对面的森月夫妻交情不错,常有往来。 森月先生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虽然读的科系不一样,却是同期的学生,而且他好像和我一样,也从事自由业。我说「好像」,是因为尽管我们之间的往来可以说是频繁,但他具体上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虽然我对他的工作感到好奇,可是「不以彼此的工作为话题,不猜测对方的工作」,好像在我们交往之初,彼此之间就有这样的默契了。 森月太太的名字叫海子,还很年轻,年纪比我的妻子小一轮以上,有着圆圆的大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妻子和这位海子小姐好像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妻子似乎很喜欢她。 因为这样,我们两家便常有往来,有时到彼此的家中喝茶,有时一起相约外出用餐。外出的时候,通常由海子开车,我们夫妻则搭她的车。我虽然也有车,不过最近总觉得开车很麻烦(并不是不会开车),不太想握方向盘。 言归正传—— 那一天——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晚上,我们四人前往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4 车子走过位在市街东边、是南北走向的白沼通,经过深泥丘医院附近后继续往南走,过了东西走向的熊手通十字路口后,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五山送火」※是这个城市著名的夏季节庆活动,这里正好位于五山中的人文字山山麓,所以这一区便称之人文字町。(※京都夏日祭典,会在五座山上以篝火烧出五个大字,称为「五山送火」。) 螃蟹安乐  人文字町店 这间餐厅的外观很有日式家庭餐厅的气氛,看起来有点高级。一楼是停车场,要从户外楼梯上到二楼,才是餐厅的入口。 显示店名的看板很大。看板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以一只逼真的电动阿拉斯加帝王蟹模型做为装饰。每只螃蟹有十只脚,四只螃蟹的四十只脚在电力的作用下,缓缓地活动着。而用灯泡做成的八只眼睛,也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螃蟹安乐」是日本全国性的连锁餐厅,看板上的缓缓运动的电动蟹,便是餐厅有名注册商标。以前我也去过几次市内「螃蟹安乐」的其他分店。但是—— 离我住家不远的这里——「人文字町店」,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呢?我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从餐厅建筑物的外观看来,感觉上绝对不像是「全新的」,而店内的装潢情形也一样。看起来应该已有五、六年的营业历史了。 虽然我的心里有一些问号,可是,再多的问号也阻止不了要在这里用餐的事实。算了,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前往预定的座位。 预定的座位在三楼的包厢内。 要前往包厢必须经过大厅。大厅里排列着几只大水槽。水槽里应该有很多活蟹吧?但是不知为何,每个水槽都覆盖着黑色的布,所以看不到水槽内的情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心里又产生了新的问号,不过我并没有提出疑问。但就在我们要经过那些水槽的前面时—— 喀沙、喀沙沙……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声音是从水槽里传出来的吗?是水槽里螃蟹活动的声音吗?怎么会这么奇怪……我感到十分讶异。 咪呜。 这回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咪呜、咪呜呜……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妻子注意到了。 「怎么了吗?」妻子觉得奇怪地问。 「啊,没有……」 「不喜欢螃蟹吗?」 「不是、不是的。」 「那就快走呀!我很饿了。」 5 那时还小——是四岁?还是五岁呢?我想当时我的年纪大约才那么大。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确实是在我母亲的娘家——九州的乡下,听到那样的声音。母亲的娘家是一栋到处都让人觉得阴沉幽暗的老房子,在老房子昏暗的厨房里…… 不清楚那时是什么季节,也不清楚当时我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呢?还是和其他亲戚在一起呢?只是—— 那时我看到外祖母独自在昏暗的厨房里,默默的准备食物——我想是那样的。不记得那之前和之后我在做什么,只记得很偶然地目击到那一幕。 那里有一个大擂钵。一开始就听到钵里传出卡哩卡哩……的声音。 那是什么?我这么想着,然后偷看了钵内。然后,我看到钵里有螃蟹。 那是比溪蟹大上几圈,颜色深沉的暗绿色螃蟹(后来知道那是叫做日本绒螯蟹的淡水螃蟹)。钵里大约有十只…… 它们都还活着,并且在钵里蠢动,嘎吱嘎吱地发出卡哩、卡哩卡哩……的声音。 不久,卡哩卡哩的声音渐渐地变成喀唧喀唧……好像是外祖母开始进行某种动作了。她双手握着粗研磨棒,把在擂钵中蠢动的活螃蟹活活的擂碎。 喀唧喀哪……的声音。没多久,喀唧喀唧的声音又变成哏叽哏叽咕叽咕叽……的声音。那是外壳被击碎,充满汁液的身体部分也被擂碎、溢出水分的声音。由于外祖母持续研磨,所以声音也跟着变了。 我忍不住发出惨叫。 对小孩子的心灵来说,那样的光景应该是残酷而可怕的—— 「今天晚上有好东西吃哦。」 我双脚发软,很想赶快离开现场,却怎么样也抬不起脚。外祖母看着我,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笑着对我说: 「用布滤过磨碎的螃蟹,可以做成螃蟹汤。很好吃哦。你看,那么好吃的蟹汤就快……」 就这样,到了晚上。 螃蟹汤端上桌时,我一口也没吃。 「外祖母特地做的呀!」 当母亲这么说着,要求我吃螃蟹汤的时候,我竟然害怕得哭了——我想当时的情形就是那样的。 是这个吗……? 莫非以前从来没有想起过的幼年经验,就是我不想吃虾、蟹类食物的原因吗?——对,一定是这样的。 6 ——但别人不会知道我心中的感受。 被带到包厢,在桌旁就座后,森月夫妇与妻子便开心地打开菜单,讨论要点什么食物。我只觉得心情郁闷,决定让他们全权处理点菜的事。 尽量不要去想突然在此时复苏的,儿时狰狞的记忆,菜上来以后,适度地去食用就好了,只要没有日本绒螯蟹做的螃蟹汤,就没有问题了。就像以前一样,应该没有什么不能吃的。我这么想着,但是…… 看到桌面上愈来愈多的螃蟹料理后,我的信心动摇了。 面对送上来的蟹醋、蟹肉生鱼片、蟹寿司等等,我都还能忍受。但是,当「螃蟹安乐特选螃蟹锅」用的大盘子送上来,看到盘子里连壳的豪华阿拉斯加帝王蟹时,我终于忍不住了。一直被压抑在脑海里的感受宛如脱缰野马般,此时不仅急遽膨胀,还化为奇怪的妄想…… 「突然说这些或许很奇怪……」 正安静地享受螃蟹料理的三人因为我的话而露出「啊?」的疑惑眼神,抬头看着我。我一脸正经地说: 「你们想过螃蟹的诅咒或作祟之类的问题吗?」 「啊啊?」三人的反应更加迷惑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妻子一边回答我,一边把阿拉斯加帝王蟹的脚放入锅中。 「是啊,是什么意思呢?」 森月先生也如此回应。他一边用筷子挖蟹壳内的蟹膏,一边又说: 「你不像会相信诅咒或作祟之类的事的人呀!——不过是螃蟹罢了。」 「因为那个……」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 「我一直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应该没有别的生物像虾子或螃蟹那样,自古以来便遭受到那样残酷的虐杀了……是吧?尤其是螃蟹。日本这个国家每年到底消费了多少螃蟹呢?用『消费』的说法来形容,是比较温和的,因为实际执行『消费』这个动作的,往往是在螃蟹还活着的时候,就拔下它们的脚,或剥下它们的壳;或是活蒸、活烤、活煮,甚至是将它活生生的研磨成汁……站在螃蟹的立场来看,这不是虐杀是什么?所以……」 「所以,你觉得螃蟹会化为怨灵作祟?」 妻子满脸讶异地说。 「你没有问题吧?平常连人类的鬼魂是否存在都不相信的人,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如果螃蟹这样的生物有『物种的意识』的话,那么,它们会有怎么样的想法呢?一只一只的螃蟹虽然是像人类也不像人类的动物,但据说它们和鱼类一样,没有痛觉,所以即使被残酷的对待了,产生的怨恨或许也是微乎其微的。但是,从过去到现在,数亿只或者是数十亿、数百亿只的螃蟹所累积出来的怨恨能量,或许已经到了临界点,如果在此时、在这里发动了怨咒之念……」 我自己也觉得正在吐出的这些话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此刻却像着了魔般,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妻子和森月先生脸上的讶异神情已经化为担忧的神色。森月太太——海子也说话了。 「您说的是那个吧?」 海子有点茫然地说: 「那个呀!和曾经被热烈讨论过的『第一百只猴子』※的效应一样。」(※「第一百只猴子效应」是指:当某种行为的数目达到一定程度(临界点)之后,就会超越时空的限制,而从原来的团体传布到其他地区。) 「啊……是的。要那么说也可以。」 「那么,如果是这样呢?」 海子很开心似的,看着锅中又说: 「就是这一只,它正好超越了『临界点』。如果说有『螃蟹的怨念』的话,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看来,我说的话完全被当作笑话了。但是,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是帝王蟹,所以没有问题。」 妻子配合海子,两人一搭一唱地说。 「帝王蟹虽然被叫做螃蟹,但其实并不是螃蟹。」 「哦?为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你看,蟹脚的数目不对呀!螃蟹有十只脚,但是帝王蟹只有八只脚。」 「说到生物学的分类,松叶蟹或毛蟹等一般的螃蟹,属于『十脚目,短尾下目』;而阿拉斯加帝王蟹、日本油蟹、花咲蟹等,属于『十脚目,异尾下目』。」 森月先生做了详细的解说。 「虽然我们看到阿拉斯加帝王蟹只有八只脚,但它也属于『十脚目』,其实还是有十只脚的,只不过是第五步脚的那一对脚很小,并且藏在鳃室里,所以看不到而已。另外,我们知道普通的螃蟹是横行的,但阿拉斯加帝王蟹不一样,可以直行。」 「哦!」海子眨着眼睛,说: 「那么,帝王蟹和寄居蟹是同一族的?」 「对,所以,阿拉斯加帝王不是螃蟹一族,和『螃蟹的怨念』无关。」 妻子这么说着,并且横了我一眼。 「那么——」 我有点生气了,忍不住提出一些反驳: 「我要稍微订正一下,不是『螃蟹』怨念,是『虾、蟹类』的怨念……不,是包括虾子、螃蟹、寄居蟹等等的甲壳类的怨念。如何?从过去到现在,为了满足人类口腹之欲而被虐杀的甲壳类,应该有数十亿、数百亿、数千亿了,累积这些甲壳类的怨念……」 「知道了,知道了。」 妻子苦笑,但仍然继续把螃蟹的脚放进锅内。 「你是赶稿子赶累了。」 「啊!」 森月先生突然大叫一声,大家的视线便全部聚集到他的身上。 「怎么了?」 「怎么了吗?」 「不,那个,我是说——」 是想加点什么料理吗?森月先生手边的「螃蟹安乐」菜单是翻开的。他指着菜单,说: 「刚才看菜单时没有看到这个。看,这里有呵特别限量』的料理。」 「特别限量……是什么?」 海子从旁探头看那菜单,很快就「啊!」地惊呼出声。 「真的耶!」 「这个一定要点才行。」 「没错!」 「啊,对了!刚才大厅里盖着黑布的水槽……」 「你说是不是就是那个?」 坐在我身旁的妻子因为想看菜单而挺起腰,想要站起来看。但是,她突然停止动作,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吧?」 「莫非是那个?小猫眼蟹?」 小猫眼蟹?——那是什么? 「正是小猫眼蟹。」 森月先生用力点了头。 「菜单上写着『保知谷产小猫眼蟹/快递到货』。菜单里的『特别限量菜色』就是这个。」 「真的吗?」 「真的。」 「那就非点不可了。是吧?是吧?」 妻子如此强势地要求我同意。 「唔……嗯,好……呀。」 我一边惶恐地回应着,一边喃喃地念着「小猫眼蟹、小猫眼蟹……」 ……小猫眼蟹。 啊,那么说的话…… 7 「猫眼蟹是海鲜中的稀有品种。你不知道这个吗?栖息在河川中的小猫眼蟹,是猫眼蟹的同族,因为体型比较小,所以叫做小猫眼蟹。」 为我做这个说明的人,是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那确实是……在这个初秋时发生的事情。那时除了我和医生外,旁边还有那个叫咲谷的年轻女护士,及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子。我记得他,他是去年十月深泥丘医院举办「奇术之夜」时,参与演出的男孩,名字好像叫「宽太」。而且—— 我遇到他们三个人的地方,并不是深泥丘医院。 那天黄昏,我突然心血来潮,独自散步到深荫川的上游,很偶然地在那里遇到了他们三人。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真是巧遇呀!」 先出声打招呼的人,是护士咲谷小姐。他们在防砂堤前的河岸边。但,既然是「这种地方」,医生和护士为何都还穿着白色的医院服? 我从散步道往下走到河岸边时,少年先打了招呼。 「您好。」 少年穿着现在这个时节很少见的五分裤和绿色的t恤,头上戴着红色的棒球帽。 「你好。」 我回应了少年的招呼。 「那个……你是宽太君,是吧?」 「是的,我叫做宽太。」 「你的姓氏好像也是石仓……」 我转头看医生,问医生: 「他是——医生的孩子吗?」 「不是、不是。」 医生吓了一跳似的连忙摇头。 「只是很巧的同姓而已。这个孩子其实是……」 「啊!抓到了!」 叫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也因为这个叫声而转头看,那少年蹲在河边,一只手伸进河水里。他在干什么呢?我才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从水里抓出来的东西,那是—— 那是小猫眼螃蟹。 旁边有一个小型水桶,少年把抓到的东西放进水桶里。我靠过去看,发现他已经抓到好几只了。那时我以为那是溪蟹,然而—— 咪呜。 我听到水桶里传出这样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的。 咪呜、咪呜咪呜…… 「这是小猫眼螃蟹。」 石仓医生告诉我。 「听病人说这条河里有小猫眼螃蟹,所以……」 所以就来抓看看吗? 「哦?莫非您不知道小猫眼螃蟹吗?」 「——嗯。」 「这里的人很少不知道小猫眼螃蟹的呀。」 咲谷护士说。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脸似乎与妻子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好了、好了,咲谷小姐。」 石仓医生委婉地制止咲谷护士继续发言。他转身看着我,换了个语气说: 「您不知道小猫眼螃蟹吗?看来您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有小猫眼螃蟹这种生物。 「猫眼螃蟹是海产类中的稀有品种……」 医生回应了我,并且开始做说明: 「猫眼螃蟹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蟹壳上有猫眼般的花纹。小猫眼螃蟹也有同样的……」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立刻把视线投向水桶内的螃蟹……嗯,果然如此。桶中宽约两、三公分的淡褐色蟹壳上,确实有着和送火的「◎」同样的图纹。 「还有,小猫眼螃蟹非常怕光,像现在这样的光线下,它们是完全不活动的,所以很难抓到它们。」 「噢。那个,医生——」 在桶子里面蠕动的螃蟹偶尔还发出「咪呜咪呜」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我一边低头看着桶子里的螃蟹,一边问医生: 「抓它们做什么呢?」 该不会是小孩子要养螃蟹吧?我这么想着。或者,是饲养来当观赏的。然而—— 听到我的问题后,医生、护士与宽太三人都笑了。石仓医生回答道: 「当然是吃掉罗。」 8 ……没错,曾经有过那样的事。确实有……啊,但是为什么没有马上想起来呢?为什么我的记忆……这样的…… 就在我沉溺于个人的胡思乱想中时,妻子他们所点的「特别限量菜」——小猫眼螃蟹已经被送上餐桌了。看到了这道「特别限定菜」,我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 小猫眼螃蟹的大小和溪蟹差不多,要怎么吃它们,怎么烹调它们呢?炒?煎?沾粉油炸?还是……啊,该不会是做成螃蟹汤吧? 结果,我全猜错了。 端上桌来的,是一个浅底的圆形木桶,桶内有少许水,和「活生生」的小猫眼螃蟹。活的,活生生的,而且是咪呜咪呜……地「活着」。 如刚才森月先生说的那样,刚才在大厅看到的水槽中的东西,就是这些家伙吧?因为怕光,所以用黑色的布盖起来……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作梦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可以在这里吃到小猫眼螃蟹。」 森月先生笑着说。「是呀!」、「真的耶!」妻子和海子立刻轮番点头附和,她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表情竟与我在深荫川遇到的那三个人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接着,森月先生以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平静地说: 「活的小猫眼螃蟹最好。」 「是呀!」「真的耶!」妻子和海子再一次轮番点头附和。 「来、来,吃吧!」 海子说着,并且第一个伸出手。她用筷子轻易地夹起一只在桶底咪呜咪呜逃窜的小猫眼螃蟹,然后迅速地把螃蟹直接送入口中。接着,她露出陶醉的表情,鼓着嘴巴,咀嚼口中的东西,并且咽下肚。 森月先生和我的妻子也先后拿着各自的筷子,伸入桶内。他们两人和海子一样,也露出陶醉的表情,把活生生的小猫眼螃蟹咀嚼下肚。 「你不吃吗?」 妻子问,我茫然地摇摇头。啊……强烈的晕眩来了,我忍不住手肘抵着桌面,用手掌支撑着脑袋。 「排斥吃活蟹吗?小猫眼螃蟹虽然是淡水蟹,但和溪蟹不一样,不用担心寄生虫的问题。」 话虽然如此—— 我的手掌仍然支着头,再一次摇头。 妻子虽然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却仍然拿着筷子,又从桶子里挟出一只小猫眼螃蟹,送进嘴里。就是在这个时候—— 咪呜、咪呜咪呜…… 那个声音又来了,比之前听到的更大声——我觉得是这样的。 咪呜咪呜咪呜…… ……啊,这是?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这声音……不是从桶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来自我们所在的包厢外面。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咪呜咪呜的声音与其他声音搀杂在一起了。卡沙卡沙、渣利渣利、喀沙喀沙、喳喳喳喳……太多那样的声音了。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下子进入刚才那样的妄想世界,一下子又回到现实的世界。 刚刚妻子吃的那只小猫眼螃蟹,就是……是那个。是那个,是正好超越「临界点」的「那一只」,一定是那样。所以所有从过去到现在,累积再累积的甲壳类的「怨念」终于满溢到这个世界,开始「作祟」了…… 我恐慌地远眺着隔开房间与走廊的拉门,竖起耳朵倾听。果然……听到「咪呜」的声音,还有卡沙卡沙卡沙、喳利喳利喳利、喀沙喀沙喀沙、喳喳喳喳喳喳喳……许多的声音。 不只小猫眼螃蟹,还有松叶蟹、毛蟹、溪蟹、日本绒螯蟹、阿拉斯加帝王蟹、花咲蟹;此外还有种种不一样的虾类……所有的所有的甲壳类的怨念之灵,都拥挤到这个房间的外面了,因此…… 小时候听到的「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和那时看到的可怕光景,不仅活生生地在我的脑子里复苏了。我两手抱紧一直在晕眩的头,更因为害怕而想狂叫、呐喊。 「你怎么了?」 妻子担心地问我。我试着鼓动纠结的舌头,以颤抖的声音,努力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 「放心,不会有作祟的。」 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有自信,脸上还带着神秘的微笑。 「因为这些和你的理论不一样。」 「不一样?」 「因为小猫眼螃蟹不是螃蟹,也不是寄居蟹或虾子。基本上呢,它也不是甲壳类。」 「哦?」 「你仔细看。」 妻子从桶子里取出一只小猫眼螃蟹,放在哑然失言的我的面前。 「你看它的脚。有十三只吧?小猫眼螃蟹是***的同类。」 狂樱 1 「大宫同学是个好人呀!」 不知是谁这样静静地发言了。 「是呀!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被读国中的流氓找麻烦,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惨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他曾经是高中的体育老师吧!而且还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 「嗯,对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他的柔道很厉害。中学时代就经常参加全国比赛,还曾经打进决赛。」 「那么强壮的人,竟然四十几岁就……」 「人生实在无法预测。」 「没错。」 这是位于猫见小路尽头,一家名为「iara」的酒吧内的深夜一景。此时围在桌子边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七名男女。四男三女的我们是同级生。 最初的「谁」开口后,我们之中除了我之外的其余六人,纷纷发言: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是突然过世的?」 「听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正月遇到他的时候,当时他的样子看起来还很好呀。这年头在学校当老师要承受很多压力吧?」 「很不容易呀!」 「真可怜。」 「真的是……」 就这样——大伙开始了对「大宫同学」之死的哀悼,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经,很认真地表达内心的感触。 从一开始,我就像刚刚所形容的那样,一直在发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夜已经深了,这家酒吧是我们这伙人今天聚会的第三摊。平常我不太喝酒,但今天晚上在大家不断劝酒之下,确实喝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精神处于非正常的状态,所以才会这样…… 此外,我对大家现在口中所说的大宫同学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大宫好像是我小学同年级的同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曾经同班,后来又读同一所公立中学。话虽如此,大家在说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味「啊……嗯」地回应,总之……我对小学时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记忆。大伙说他中学时是柔道健将时,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至于他现在是高中体育老师之事,更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但是,来到这家酒吧后,大家突然开始讨论起大宫死了的事情。 我虽然喝多了,脑子呈现不太清楚的状态,但是听到大家这么说时,却讶异得忍不住想说:「什么?」 什么呀?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不对! 或者,并不是他们奇怪,而是我奇怪。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我喝醉了,因此对某些事情产生了误解或误认…… 我缓缓晃动一团乱的脑子,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视线沿着桌面,斜斜地看向对面的座位。 那个座位前面的桌面上有用过的擦手巾,和还有剩一些余酒的酒杯——刚才确实有人就坐在那个座位上。剐才坐在那里的人便是大宫。 没错。就是那样。 刚才大宫还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和大伙谈笑,然后独自离席了。他现在不在座位上的原因,应该是去洗手问吧?所以,他当然没有死。我的记忆与认知,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 虽然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在点燃香烟时,想清楚了这一点。 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男人,从位于酒吧深处的厕所里走出来。他的外貌与体格,完全符合柔道健将的「猛者」形象。他——是大宫同学。 啊,果然…… 我偷偷留意围着桌子的六个人的样子,他们完全没有惊慌失措或露出惭愧的表情。大宫一回座,之前大伙谈论的事好像从来不存在般,大宫很快就投入大家的新话题,加入谈笑之中。 2 明明才刚进入三月,圆谷公园的染井吉野樱就盛开了。 不只圆谷公园如此,黑鹭川的堤防、q大学的校园、深泥丘散步道旁的樱花也都开了。这个城市里各个地方的樱花都开始开花了,今年开花的时间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 电视新闻以「古都珍闻」的标题,报导了樱花早开的情形,知名主播或电视评论员纷纷皱起眉头,纷纷地说道「这也是受到地球暖化的影响吗?」。他们异口同声的模样,简直就像品质不良的人工智慧机器人。 是什么暖化了吗? 这个冬天是进入本世纪以来最冷的冬天,雪也下得比往常多;过了立春的现在,还不见气温回升的影子,每天都很冷,根本还不是樱花会绽放的天气。这样寒冷的天气明明还持续着,但樱花却开了…… 不过,这似乎不是日本全国性的情况,好像只是这个城市特异的状况。因为除了比较温暖的冲绳之外,日本其他地方的樱花都还没有开始绽放。 据说这确实是观测史上第一个罕见的情况。然而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为何,所以专家们也感到愈来愈困惑——但是,除了让以赏花客目标的观光业者感到措手不及外,对本地的居民而言,早到的樱花花期,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家后面的白蟹神社社境内,也有大株的染井吉野樱。看到枝头上日渐丰满的花苞,妻子虽然会带着怀疑的语气说道:「真的已经要开花了吗?」神情却显得相当愉悦。至于我,我想的是:没有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赏花吧?会不会太傻了? 就在这时候—— 我们举办了小学同学会。 国中、高中的同学会以前开过几次了,小学的同学会这还是第一次。不知道这次是谁提议的,是怎么计划进行的,总之,同学会最后是顺利地举办了。 我一方面因为忙,一方面也因为没有意愿,所以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但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了想去看看同学们的念头。 说起来,小学毕业至今也三十几年了。 我在想不起当时同学们的名字与长相的情况下,填写了愿意出席的回函。 3 大宫同学从厕所回来,立刻毫无障碍地加入大伙的谈笑中。就这样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吧?一位姓乌丸的女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离席了。 乌丸同学结婚得早,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目前也都已经入社会工作了。据说她的丈夫姓「壬生」,婚后冠了夫姓。不过,在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大家仍然以原本的姓氏「乌丸」称呼她。 乌丸同学不是去厕所,而是走向酒吧的入口处。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快步走着。大概是因为这酒吧位于地下一楼,所以收讯情况不好。 乌丸同学的身影从入口处的门那边消失后不久—— 「乌丸同学的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不知是谁静静地这么说了。 「听说是意外呢!太倒霉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听说她坐的计程车被闯红灯的车子撞了,和她同车的丈夫和司机只受了一点擦伤,只有她……」 「真可怜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去年她的大儿子结婚了,听说孙子今年夏天就要出生,她还很高兴地对人说自己就要当祖母了。」 「她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她是个好人呐!」 我再度受到惊吓,脑筋又糊涂了。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说乌丸同学车祸死了?可是,就在刚才,乌丸还坐在这里的桌边,和大家一起说着话的。 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如果是玩笑的话,未免太不吉利了…… 我用力眨眨眼睛,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同学们——但他们和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正经,完全看不出是在开玩笑。 「我说……那个……」 我慢慢地插嘴说道: 「你们说的乌丸同学……她不是刚刚才出去打电话吗?」 我才这么一说,他们几个人的视线便同时射向我,表情冷漠而僵硬。 「你在说什么?」 一位女同学说。她好像叫室町,室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小仃吧?那样……」 「乌丸同学死了。」 说这话的是男性。是刚才被大家当成死人的大宫。他也以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 「上个月她出车祸死了,所以没有来参加今天的同学会。她现在没有在这里,不是吗?」 「可、可是——」 在他们强大的压力下,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反驳的言词: 「可是,她刚才还在这里呀!看,就是那个位子,她刚才坐的……」 难道刚才坐在那里的不是「乌丸」吗?难道是—— 那确实是「乌丸」没错,但是,她也确实在上个月的时候车祸死了? 不相信鬼怪的我,却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同学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观,却谁也不想回答我问题。 我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拿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带着苦味的烟,努力压下自己紊乱的情绪,闭上有点浮肿的眼睑。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发音有点怪的女人如此说。另一个女人回应道: 「回来了?打电话给谁?」 「我老公。告诉他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因为还没有要散会,晚一点才会回去,所以等一下会坐计程车回去,叫他先休息。」 「这么晚了,他没有抱怨吗?」 「一点也没有。」 「哇!乌丸真好命,有这么通情达理的老公。」 「啪」地张开眼睛,乌丸已经坐在原本的位子上了。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解地问我:「怎么了吗?」 「啊,那个……」 我惶恐地试着问道: 「那个……你是乌丸同学?」 「哎呀!你终于想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啊,是。唔……」 再暍下去,恐怕会醉得更严重吧!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拿起酒杯,让杯中的红酒流过喉咙。突然—— 呜哇! 强烈的晕眩!就在这阵强烈晕眩袭来的同时,围绕在桌子边的同学们的身影被扭曲的世界吞噬,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我觉得是这样的。 4 市立玄武第三国民小学。 三十几年前,我确实从这所位于市中心、颇有历史的古老小学毕业,但是——我连这一点记忆,都不是十分清晰。连「玄武第三国小」这个校名,也是看了这次同学会的手册,才生出「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的感觉,想起小学时的学校名称。 至于那时的朋友们或导师的事,我更是忘记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尽管努力地去回想,但那时的人、事、物,仿佛都是在雾中摆荡的影子。我曾经想过:或许应该去翻翻毕业纪念册,帮助回忆,毕业纪念册却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 这一天从黄昏时分开始,市内某一家饭店的宴会厅里,进行了所谓「玄武第三国民小学,昭和〇〇年毕业生同学会」。这场同学会的规模比我预期中的盛大,来参加的人数更是不下百人。 我在接待处领了名牌,别上名牌后,便在会场里闲适地晃来晃去。不久便有几个人来和我打招呼,但是我看了他们的脸,又看了他们的名牌,还是不清楚对方是谁。有人还说是我六年级时的同学,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不过,我很努力地不让对方发现自己不记得他们,老实说这还挺费力气的。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我用与本名不同的笔名写小说的事,大家好像都知道,还有几个人拿了书请我签名。这本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我却觉得有点不自在,有种走错场合的错觉。好像我愈是试着回想他们过去模糊的轮廓,现在自己的轮廓也会变得愈来愈模糊。这究竟是…… 所以…… 我原本打算同学会开始后,找个时间早早离开,结果却被劝说参加了第二摊聚会,甚至还参加了第三摊,于是来到这家酒吧……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但回过头仔细想,其实也不奇怪。 仍然像寒冬一样的三月寒空下,「iara」所在的猫见小路一带,到处可见盛开的夜樱景色。 5 继大宫和乌丸同学之后,又有两人发生同样的情形。 一个是叫川端的男生。 川端同学继承了祖业,是和服店的经营者,住在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当他也和前面的人一样离开座位后,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个人,果然又开始了「川端同学死了」的话题。这回川端的死因是「胰脏癌」;说是川端去年秋天时觉得不舒服,便去看医生,但是查出病因时,病情似乎已经是回天乏术的状态了…… 就在那六个人轮番说着「好人却早死」、「那样的男人死了,实在太可惜了」、「太遗憾了」、「好可怜呀」……等等哀悼故人的词句中,川端若无其事地回到桌边。其他入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很快地和他开始了别的话题——和大宫与乌丸同学离席时的情形,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第二个是叫堀川的女生。 她的情形也和前面三个人一样。堀川离过一次婚,没有小孩,目前单身与娘家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至于她死亡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厌世而「自杀」的。她从住家附近的大楼顶楼跳下来,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堀川很快就回到桌边。不过,从她的外表看来,一点也看不出她会「厌世」,而且,听说今年春天她要再婚了,这个话题让大伙很兴奋…… 这样的变化真的让我又惊讶又混乱。 总之—— 一定就是会变成那样的情况。 凡是站起来离开桌子边的人,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会被当成「死人」,并且被按上「适当」的死因,其他人便依这「共同」的条件,发表对死者的哀悼之诃——也就是说,大伙要认真地演出那样的戏。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 只有这么想,才能做出合乎现实的解释吧?——虽然我已经喝到有醉意,但是仍然拥有这种程度的思考能力。 只是—— 为什么要演这种戏呢?我不明白。 为什么来到这里后,他们便开始演这种戏?如果这是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游戏,那实在称不上有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太过恶劣的游戏,不是吗? 啊,这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几分偏离现实的意念。 ——这并不是单纯的游戏,这是……仿佛是某种邪恶的「仪式」,像隐藏着阴毒恶意的「诅咒」……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我终于下定决心,问坐在我旁边的他。 他姓朱雀。在今天充斥着种种不现实的气氛里,他是个例外,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轮廓的人。 小学时,朱雀同学一直和我不同班,但是进入国中后的第一年,我们却成了同班同学。朱雀这个人很守规矩而且很安静,是个瘦小的少年,不知为何,我们初识的时候就很投缘,还数次造访彼此的家。我很清楚地记得他的家像一间图书馆,有着堆满了书籍的房间。 但是,国一的第三学期※,朱雀因为「家里的事情」,突然转学,我们从此断了音信。没多久后,好像在跟随他的脚步般,我也因为搬家而转学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这一点点的记忆,所以对他存在着某种同伴的意识。(※日本是一年三学期制。) 货真价实的阔别三十几年,今天和他再次见面了。他外貌和以前一样,仍旧瘦瘦小小的,但是气质看起来成熟了,而且也变得比以前活泼,有社交能力。目前的他,好像是市政府文化财保护课的公务员。 「从刚才开始就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说,每次只要有人离席,就……」 朱雀听到我的问题,鼻子发出「哼嗯」的声音说: 「咦?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不记得了呀?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不是玩过这个吗?」 我不自觉地「啊!」叫出声。 「这样的诅咒……啊,你是说这是在玩守灵游戏吗?」 「你说诅咒……」 朱雀吓了一跳般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哼嗯」地说: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 「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一进入秋天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呀!」 朱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此时低声响了。这里的地下室收得到信息吗?或许是不同电信公司,收讯的情况有所差别。 他立刻拿起手机,好像是简讯。朱雀看了画面一眼后,对大伙说声「抱歉」,便站起来,往酒吧的门口走去。 就在他从门后消失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偶发事件。酒吧内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 停电了。回荡在酒吧内的音乐戛然而止,但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却在酒吧内此起彼落。 两、三分钟后,停电的状况解除了,灯光回来了,音乐也回来了。「哗——」的欢呼声、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与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笑声,代替了刚才的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 刚才离席出去外面的朱雀,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因此—— 因为发生了让人意外的停电事件,所以,尽管朱雀离开了位子,却没有人提出「朱雀同学死了」的话题。朱雀是否知道这情况呢? 「唔?怎么了吗?」 朱雀疑惑地问。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什么。」 回答的人是继承日本和服店的川端。他抽动表情有些诡异的脸颊说: 「只是刚才停电了一下子。很快就恢复了。」 「停电?」 朱雀皱着眉,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摇摇头说: 「临时有些事情,我要先走了。」 朱雀这么说。 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人听了朱雀的话后,便缓缓地相互看看彼此,却没有人说什么。是我太敏感了吗?我觉得除了川端外,另外那五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古怪。 「今天很开心。看到大家目前的情况都很好,真的太好了。希望下次还有这样的见面机会——再见,我先走了。」 我一边目送挥着手离去的昔日朋友,一边心里直嘀咕。因为—— 我的尿意愈来愈强烈,已经接近忍耐的极限了。当然,我只要去上个厕所,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 我一旦离开桌边,剩下来的六个同学们,就会开始说些什么吧?我非常在意这个…… 6 ——我把同学会的事情,说给妻子听。 翌日午后,好不容易摆脱了宿醉的纠缠,起床后却仍然觉得头昏脑胀。喝了妻子煮给我的浓咖啡后,我一边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一边说给妻子听: 「如果说那是怪谈或鬼故事,那么,我从酒吧里出来时,应该就会发生『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之类的桥段才对啊。」 「你的意思是:或许昨天根本没有什么同学会。是吗?」 「嗯、嗯。」 「然而确实是有同学会?」 「是呀!所以,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嗯。」 妻子托着腮,轻轻地歪着头,追问道: 「然后呢?朱雀同学回去后,你有没有去上厕所?该不会一直忍着吧?」 「没有那么夸张。」我苦笑着说:「我去厕所了。可是……还是会很在意吧?当我不在的时候,我是否也会被当成『死人』呢?」 「嗯,是呀!一般都会这样想的。」 「是吧?于是……」 于是我心生一计。 这一天我身上带着小型的数位相机。就在要离开座位前,从包包里拿出数位相机,若无其事地放在桌子的角落上。 最近的相机性能很好,具备长时间拍摄的功能,只要按下开启的开关,在录影的同时,也能录下现场的声音。自己不在场的时候,围绕在桌子边的人会说些什么呢?只要用了这个相机,就可以把他们的声音通通录下来…… 「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呢。」 妻子半开玩笑地说。 「那么,顺利的录下来了吗?」 「嗯,录下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手掌抵着额头。 「他们说了什么,你听过了吗?」 「嗯,听过了。在回来的计程车上听了。」 「怎么样?」 妻子很感兴趣似的微笑着问。 「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死了吗?」 「是的。我确确实实地死了。」 我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脸上的表情一定不会是开心的,所以无法像妻子一样挂着微笑——不过,听到我的回答后,妻子并没有露出特别担心或忧虑的样子。 「你是怎么死的?」 妻子甚至这么问。 我低声叹了一口气,拉出放在长袍口袋里的数位相机,一边把相机放在妻子的面前,一边问道: 「要听听看吗?」 7 翌日是星期一,我特地早起前往深泥丘医院,去接受脑神经科专门医生石仓(一)先生的诊疗。 前一天听了用数位相机录下的同学会谈话内容后,妻子不慌不忙地说:「没有什么事,用不着慌张,不要紧的。」但天生神经质的我,可怎么样也坐不住…… ——真的是一个好人呀! ——听说是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 ——虽然动了手术,但手术没有成功。 ——脑癌太可怕了。 ——听说他健忘的情况相当严重,或许这就是原因了。 ——或许吧! ——推理小说家脑筋糊涂了,那还真辛苦。 ——只能说「太可怜了」。 ——干脆地死了,那也算是好事呀! ——是啊! …… …… …… …… 用数位相机录下来的声音虽然有许多杂音,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些人对谈的内容。 「不要这么在意。不要在意。」 妻子立刻对我这么说。 「而且,你不是去年才仔细的检查过脑部了吗?」 「嗯。是呀,确实是那样。不过……」 我虽然点了头,但心情并不轻松。于是妻子又说: 「说到今年,今年是闰年唷。」 「唔?」 「樱花这么早就开了。」 「怎么了吗?」 见我这么问,妻子又托着腮,歪着头「唔——」了一声才说: 「我刚刚才想到的……你不知道吗?听说对这个地方而言,闰年是不好的年。」 「不知道……」 我学妻子托着腮,歪着脑袋。 「不过,如果真是那样,那不是很糟糕吗?所谓的『不好』,含有不祥、不吉的意思,是灾难的前兆吧!所以还是……」 谨慎起见,我还是赶快去医院做个检查吧!下定决心后,今天早上一起床,便前往熟悉的医院。 8 「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以茶绿色眼罩遮着左眼的石仓医生一边看着排列在看片灯箱上的核磁共振成像,一边述说成像的内容。 「很干净呀!虽然你很在意自己健忘的情形,但从今天拍出来的成像看来,你的状态很正常,脑部很干净,看不到任何肿瘤的影子。」 「是吗?」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放心了。 「嗯……太好了。」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做检查呢?」 医生注视着我的脸问道: 「去年年底才做过脑部的检查不是吗?刚才我也问过你了,有没有类似严重的头痛或手脚肌痹、舌头不灵活等症状,你的回答都是没有吧?」 「是的,我只是常常有晕眩的症状。」 「你的晕眩症状应该是心因性的,是压力造成的晕眩——不过,你突然要求检查脑部是否有肿瘤,确实让我吓一跳。」 「啊……不好意思,惊动您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眯着右眼问。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唔……是这样的——」 于是我把前天晚上同学会的事情,说给医生听。 开始的时候医生没说什么,只是侧耳倾听,但是渐渐便开始发出「呃」或「啊」之类的回应声,到了最后,则是双手交叉在胸前,不仅「嗯嗯嗯」地回应着,还频频微微点头。 「医生,那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让人很不舒服。」 我很认真地说。 「我真的很在意。那到底是开什么玩笑?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知道自己被说因为脑癌而死了,总是会不舒服。虽然觉得那样很愚蠢……」 「所以你担心了?」 「是的。」 「原来如此。」 石仓医生仍旧双手交叉在胸前,用力的点了头。那位一直在诊疗室角落等候的咲谷护士,此时突然开口了: 「因为闰年的狂樱。」 「啊,就是那个。」 我反射性地说。 「我太太好像也那么说了……」 「唔?你不知道吗?」 医生开口,他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 「不过,关于那件事,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太认真。那是迷信不是吗?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闰年的时候樱花会提早开花。这是不好的事吗?」 我想起妻子说的话,便顺口说出来。但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氛。 那是……什么时候呢? 记得以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话。确实听过,时间是三年前的梅雨季节时吗?每天都下雨,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了,所以…… ——不好呀。 那时她也说「不好」。 ——真的不好。 所以……啊,所以? 已经完全模糊的记忆,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所谓『狂樱』的现象,并不仅是像今年这样樱花异常的提早开放。」 石仓医生说。 「樱花在春天开过后,到了秋天时竟然再度盛开,这也是『狂樱』的现象。一般人说的『狂樱』,大多是指这种『再开花』的情形。」 「——噢。」 「那个对你说了一些像是故弄玄虚的话的人,是朱雀同学?是吗?」 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朱雀同学的脸。我回答石仓医生: 「啊,是的。」 又说: 「他说我们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也玩过那个。」 「你读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不会也是闰年吧?」 「啊?唔……确实是的。」 「那已经是三十六年前了吧?」 医生的手指碰了碰眼罩。「吁」地轻轻叹了一声。 「那一年我也是本地的国中生。没错、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进入深秋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像疯了一样的乱开。」 啊,对了!朱雀也在那时说了相同的事…… 「闰年的狂樱不是好事。那是不吉的征兆,是灾难的前兆——很多人都这么说,而我们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所以当时很流行一件事。」 「一件事……」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一个人开始的。或许在那一年之前,人们就会那么做了,而且,也或许不是只有小孩会那么做。总之那是——」 「医生您说的事,就是我同学会那天晚上的那件事吗?」 我觉得有点头晕了,于是手指按着眼睑,继续说: 「但是我——」 「你不记得了,是吗?你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那件事。」 「——是的。」 「唔,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吧!」 医生若无其事地说着,但脸上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我皱着眉,深觉沮丧,又问: 「但是,医生,为什么呢?大家为什么要做那种不吉祥、像某种邪恶仪式般的交谈……」 「不对。」 医生脸上的微笑不见了。 「那不是邪恶的仪式或诅咒。完全不是那样,那件事的意义与你所想的正好相反。」 「意义正好相反?」 「对。总之,那件事……也就是说要那样做的意义是,赶走即将降临的灾难。那是为了消灾解厄而进行的事。换句话说,那件事就像可以消除厄运的符咒……」 虽然医生这么说,但…… 我还是无法马上理解医生所说的话。离开医院,在走回家的路上,我不时摇着头,嘴里还喃喃念着「消灾解厄?」「消除厄运的符咒?」的话。 9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朱雀同学过世的消息。据说在市政府的文化财产保护课工作的他,在前往如吕塚的古代遗迹时,突然被大片的坍方落石击中,结束了生命。 「他是好人呀……」 挂断来通报讣闻的电话,我忍不住低声地说。 明明才三月中旬,从我家可以看得到的红钗山的山腰上,近几年来总是延迟绽放的山樱花,今年却早早盛放了。 心之黑影 作了这样的梦——我觉得是那样的。 1 事情开始于一个星期前,那时我在这里——深泥丘医院接受检查。 因为年龄马上就要跨过五十大关,我经常因担心身体的问题而感到不安,所以总是定期到这家医院做各种身体检查。这一天要检查的,是之前已经预约好的脑部核磁共振和肺部的电脑断层,还有腹部的超音波检查。 「脑部很干净呀。」 诊疗室内的看片灯箱上,排列着好几张核磁共振成像,脑神经科专家石仓医师看着那些成像这么说。左眼上覆着茶绿色眼罩的这位石仓医生,就是我这几年来的主治医生。 「我知道你担心自己有早发性的失智症,但是,从这些成像上看来,你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你的血管也很正常。嗯,很干净的。」 啊!好极了。 接着,医生拿下看片灯箱上的脑部核磁共振成像,换上肺部的电脑断层扫描成像。 「你还抽烟吗?」 医生问。 「喇!是的。那个……」 「没有想过戒烟吗?」 「是。不管怎么样都……」 「了解,因为戒烟也是有压力的。我也不是强硬主张一定要戒烟才可以的医生。」 石仓医生一边慢慢地看着断层扫描片,一边「嗯嗯嗯」地沉吟着。 我紧张地问: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唔?——啊,没事,不要紧的。你的肺部虽然不能说很健康,但是,就算是有一点状况,也还不到必须去请教呼吸科医生的地步。」 「——噢。」 「不过呢,做为医生,我还是必须提出建议,你应该尽可能的不要抽烟。可以吗?」 「是。」 我顺从地点点头,但心里却在说「要我戒烟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尼古丁中毒者的悲哀呀! ——这时,另外一位医生走进来。他是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 两位石仓医生年纪相同,长相也相似,不过这位石仓医生所戴的茶绿色眼罩,与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所戴的茶绿色眼罩,正好在相反方向的眼睛上;因此,即使不去看两位医生佩戴的「石仓(一)」与「石仓(二)」的名牌,也可以分辨出谁是谁。 「关于腹部超音波检查的结果……」 石仓(二)医生与石仓(一)医生交换位置,对着我说。 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面有难色便问: 「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这位石仓(二)医生在为我做超音波检查时,嘴里有时会发出「啊」、「唔」的声音,但当场并没有说什么。那时我就有点在意他的反应了。 医生表情严肃地伸伸下巴,以眼色示意另一位石仓医生。于是,好几张超音波的成像被排放在看片灯箱上。 「两边的肾脏、胰脏、脾脏、胆囊,都没有异状。但是肝脏这边……」 我的屁股从椅上浮起,看着那些超音波成像。但我是外行人,根本无法从那些成像上看到什么。因为看也看不懂便问: 「我的肝脏有问题吗?是脂肪肝?还是肝炎?」 「不是,不是那种病症……」 「是肝硬化吗?还是肝癌?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肝有不对劲的地方。」 「肝是沉默的器官。」 医生先是一本正经地如此回答,然后表情很快地转为柔和地说: 「你的问题不是肝硬化或肝癌那种攸关性命的病。」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 「请看这里。」 医生指着其中一张超音波的成像说: 「就是这里。这里有一块变黑的部分吧?范围相当大,像巨蟹座的气体星云那样,正在逐渐扩散中。」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更聚精会神地再一次仔细看着那成像,确认医生所说的话。是不是「像巨蟹座的气体星云那样」我不知道,但是成像上确实有着第一眼不会马上注意到,却愈看愈觉得奇怪的扩散状黑色阴影…… 「这是什么……」 不安的感觉快速膨胀,我的舌头因此变得不灵活。 「是恶性肿瘤,还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不是,不是那种东西。」 医生明确地否定我的猜测。 他看了一眼另一位石仓医生才说道: 「这是『心之黑影』。」 2 「心之……黑影?」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但医生点头说「是的」,他的神情非常认真,并且强调地再说一次: 「『心之黑影』。」 「是这个?这个吗?这团黑黑、模糊的影子?」 「是的。」 「那、那是……每每发生什么重大的凶杀案件时,电视或许多新闻媒体经常会使用到的字眼——那个所谓的『心之黑影』吗?」 「是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心之黑影』。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也难怪,毕竟『心之黑影』是人们直到最近才逐渐了解到的东西。多亏了q大的真佐木老师,经过他多年的临床研究,终于追到了答案。」 q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的真佐木教授吗? 他是个我多少也认识一点的人物。虽说是那位教授花了很长的时间,持续研究的结果,但…… 「为什么『心之黑影』会在肝脏呢?而且,竟然是用超音波检查出来的!这样的事……」 「你没有听说过吗?本医院的超音波检查机器不同于一般,它拥有真佐木老师发明的特别功能。」 「可是,『心之黑影』出现在肝脏上,还是太奇怪了吧?通常应该会出现在脑部吧?至少海马体或扁桃腺是比较像会产生『心之黑影』的部位。」 「你的想法很合理,但是——」 石仓(二)医生只这么说,然后与旁边的同事互看了一眼。于是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开口说道: 「根据真佐木老师的研究,人的『心』并不只栖息在脑部,『心』遍布在人身体里的各个地方。真佐木老师的这个学说,以前一直被视为异端说法,但是,近年来由于临床上已经开始承认『心之黑影』的存在,因此老师的学说也终于得到证明。」 「所以——」 石仓(二)医生接着说: 「『心之黑影』可能出现在人身体里的任何部位。可以出现在脑部,也可能出现在心脏或肺部,当然也可能出现在胃肠或肝脏。」 「不过,目前出现在肝脏的实际病例,占压倒性的多数,出现在脑部的例子反而非常少见。遍布在身体各个部位的『心』所生成的『黑影』,会顺着血流,集中到肝脏。有人认为这是因为肝脏是解毒器官的关系……」 医生们说的「现代医学最新情报」,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先进到足以让我晕眩的地步。我的心理还没有整理好,现在就要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实在很难。但看他们的样子,我也无法觉得他们是在说谎或在开玩笑。 「那么,这就……」 石仓(二)医生说。他调整一下坐姿后问: 「怎么办呢?要如何处理你的『心之黑影』?」 「医生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虽然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也不会立刻关系到你的生命问题。不过,毕竟是句心之黑影b,随时都有可能引起什么麻烦事。」 「例如哪一天我会突然没有选择性地随便杀人吗?」 「哎呀哎呀,不要说这么极端的话。只是,你现在经常感到压力缠身,常常觉得晕眩,或身体不适的种种状况,很有可能就是这『心之黑影』造成的。」 「嗯。那,医生认为该怎么处理呢?」 「其中一个选项是——」 医生用手指抚摸着茶绿色的眼罩边缘说: 「动手术摘除。」 「动手术?可以利用手术摘除『心之黑影』?」 「可以。如果你的『心之黑影』出现的部位是在脑部或心脏,那就比较麻烦了。所幸你的『心之黑影』出现在肝脏,而且目前看来只是表面上的扩散,只要使用简单的手术,就可以除掉了。最近有很多和你相同的病例,有不少患者已经在本医院接受我所说的摘除手术。到目前为止,手术的成功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所以……」 医生说话的时候,表情始终很严肃,但语气却显得很轻松,对动手术很有把握的样子。 毕竟动手术是大事,所以我也很难当场就同意。不过,如果那是简单的手术,那就马上同意也无妨……当下我就有了决定动手术的想法。 3 ——就这样,一个星期后的今天。 既然我已经在心里做好决定,又得到了妻子的同意,所以便接受医生的建议,决定进行手术,摘除在肝脏上发现的「心之黑影」。 根据手术前的说明,将在我的身上进行的手术,是使用最新专门仪器的腹腔镜下手术。这种手术不会让患者有重大的身体负担,顺利的话,手术过后两、三天就可以出院。况且,不知理由为何,我接受手术时,q大的真佐木教授也会在场观看。这一点让我感到安心。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等你醒来的时候,所有的问题便都结束了,因为那时你身上的『心之黑影』已经完全被摘除了。」 在接受全身麻醉进入沉睡前,那位我熟悉的咲谷护士如此对我说,但她脸上还挂着会让人忍不住多心的奇怪笑容。不过,如咲谷护士所说的那样,几个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躺在病房床上的我,慢慢地张开眼睛醒来。 在我病床旁边的妻子先对我说:「醒了吗?」 接着又说: 「手术很成功,一点问题也没有,真是太好了。」 「啊……嗯。」 我觉得右边的侧腹部不太舒服,不过,大概是麻醉剂的效果还在,所以并不觉得痛。我也觉得心情不坏。只觉得好轻松,并且全身非常舒畅…… 老实说,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惊讶。 一摘除「心之黑影」,就马上有这么清晰可见的效果吗?还是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不,不是心理作用。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轻松与心情舒畅…… 啊,我觉得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再担心晕眩的问题了。戒烟也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了,也能够毫无阻碍地写稿了…… 「效果太惊人了……」 我忍不住独自喃喃自语。 4 不久后,到病房来看我。来的是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 「觉得怎么样?」 「心情非常好。很难形容的好……」 「之前的患者也都这么说。每次都让我感到讶异。」 医生爽朗地笑着说。 「不过……」医生换了个语气说道: 「你想看今天从肝脏摘除下来的『心之黑影』吗?」 「我能看吗?」 「如果你想看的话……事实上,我们会把摘除下来的『心之黑影』交还给患者。『心之黑影』与受伤的脏器或肿瘤不一样,目前还没有法律规定处理办法,所以我们院方也很难做处理。因此,原则上我们会把摘除下来的『心之黑影』交还给患者本人保管。」 「噢,原来如此。」 「那么,这个……」 医生说着,把一个白色的压克力小盒子递给我。 「里面装着我的『心之黑影』吗?」 「是的。」 医生点点头。 「这样说好像和刚才的话相互矛盾了。」 医生接着说: 「但有一件事要请你特别注意。希望你尽可能的不要去看盒子里的东西。」 「为什么?难道是看了之后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吗?」 「也不是。如果只是看的话,那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医生要说不说的,脸上还露出会让人多心的诡异微笑。 「总之,要不要看是你的自由。」 医生说完这话,便离开病房。 不久之后,护士和妻子也出去了,病房内只剩下躺在病床上的我—— 经过一番犹豫,我决定打开医生交给我的白色压克力盒子,看看盒子里面的东西。曾经在我身体里的「心之黑影」到底长什么样子?无论如何我都想亲眼看一看。 我打开盒盖,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窥视盒子的内部。 那是一个约乒乓球大小的黑色块状物体。但和我想像中不同的是:那物体看起来轻飘飘的,样子很像棉花糖…… ……啊,这就是我的「心之黑影」。 这就是我的「心之黑影」吗? 就在我心生这个想法的下一个瞬间—— 我做了一个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的动作。 我的右手伸进盒子里,拿起那个,就往嘴巴里送…… 那是完全没有理性思考,绝对冲动的行为。 那个看起来太可口了。而且,实际地送入口中后,那个马上融于口中,好像与口水合为一体了,然后顺着喉咙进入体内,好吃到像可以融化我的心。 恐是恐怖电影的恐 作了这样的梦——我觉得是那样的。 1 因为种种巧合与机缘累积的结果,我们成了那个现场的第一目击者,而偏偏我们又负责了这一连续杀人命案的调查工作。 我所说的我们,指的便是在黑鹭署刑事课工作的我,和我的老朋友石仓医生,石仓医生是黑鹭署的特约医检。 「哎呀!这个是!」 石仓医生叫道,抚摸左眼上茶绿色眼罩的手指微微发着抖。 「莫非这和那个事件是……」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我压抑着内心的强烈不安,如此回答。 「这个可以视为是第五件命案了吧?」 在著名的古代遗迹如吕塚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如吕湖。我们两人刚刚踏进建于小湖边,已经废弃的小屋内。 小屋内的光景只有「惨」字可以形容。 地板上有一大摊的血,血渍还没有干,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那一大摊血的上面,有一具头破血流的男性尸体…… 「那个就是凶器吧?」 我指着被扔在尸体旁边的斧头说。石仓医生一边战战兢兢地慢慢靠近斧头,一边说: 「肯定没错!斧头上还有新鲜的血迹,看来这桩命案发生还不到一个小时。」 男人仰躺在地上,手脚像「大」字一样地张开,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从身高和体格来判断,死者确实是男性,不过看不出年龄,也不清楚他是带着什么表情断气的,因为—— 他的脸被盖住了。 他的脸上盖着一个有点脏的曲棍球员面罩。 「今天是星期五吧?」 我说。医生马上回应道: 「而且是十三号。」 「果真是特意仿效的!第五桩命案发生在『十三号星期五』。」 「确实是。但是,这个……」 「先请求支援吧!或许凶手还在附近……」 我这么说着,拿出手机,准备紧急联络署里。 2 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 六月上旬。刚宣布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位于市内东地区,属于黑鹭署管辖范围内的人文字教会的后院里,发现了一具诡异的他杀尸体。 死者是住在这个教会附近的高中二年级男生。已经是六月天了,被杀的男生不知道为何还穿着冬天的立领学生制服。 凶器是一把长铁枪。铁枪从死者的右肩刺入,贯穿心脏后,从左边的侧腹凸出死者的身体,然后插入地面……在这支铁枪的支撑下,死者是站着断气的。 一看到那种不像人类可以办到的命案现场,我瞬间想起某一部电影里的某一个画面。那部电影是「天魔(the omen)」(李察·唐纳richard donner导演/一九七六年)。 在那部电影的中间,布瑞南神父突然被暴风雨袭击,准备逃入教堂避雨时,惨死在教堂前面的那一幕。眼前的这个,不就和电影里的那个很像吗? 我对着同为刑警的同事们这么说时,他们每个人都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我,上司也明显地面露不悦之色说: 「总之一句话,你就是个恐怖片的爱好者。」 结果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讨论此事。不过,问题是:不只是死者被杀的模样酷似而已。 d 因为有人在连日的雨而泥泞的现场地面上,写下了这个字母。那是凶手留下来的签名吧!——我确信是这样的。 「d吗?那是达米盎(damiaan)的d吗?」 知道这起命案,并且立刻做出这种反应的人,是接受尸体检查委托的石仓医生。 「哦?医生这么认为吗?」 「一般都会这么想吧!」 「你喜欢恐怖电影?」 「就算不是特别喜欢,也会知道像『天魔』那样的电影吧?那是常识……不过,老实说,我确实喜欢恐怖电影,而且看了非常多。」 「果然——对于这次的命案,请问医生有什么看法呢?觉得这只是偶发的命案吗?」 「偶发的?当然不是吧?」 「我也觉得不是。」 「凶手应该是以『天魔』中的一幕为范本,进行了仿效性的杀戮行为。不是吗?」 「说得是呀!」 「而且还在现场留下了签名。达米盎的d……」 至少医生和我一样,对此命案有着相同的看法。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接受这个看法。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没有其他人愿意接受这个看法,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然而—— 两个多星期过去了,在一点破案头绪也没有的情况下,黑鹭署管辖的区域里,又发生了一起新的命案。 这次命案的现场是n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住在这个宿舍里的文学院二年级女生遭人杀害,惨死在宿舍内的储藏室里。 命案发生的时间是深夜,死者的腹部被利刃刺中好几刀,最后因喉咙被割断而毙命。而且—— 不太明白女学生到储藏室要找什么东西,但现场的储藏室里,卷成线圈状的铁丝散得到处都是,而受害者似乎在被刀刃攻击以前,曾经被这些铁丝绑住手脚,处于不能动弹的情况。 —看到这样的现场,我瞬间想起某一部电影里的某一个画面。那部电影是「坐立不安(suspiria)」(达理欧·阿金图dario argento导演/一九七七年)。 在那部电影的后半部分里,洁西卡·哈帕(jessica harper)所扮演的苏西的朋友莎拉,在芭蕾学校内的道具室里被杀害了。 莎拉被杀害的情形,不是和现在的状况很像吗? 「签名呢?有吗?」 石仓医生在得知这个命案的概要后,马上提出这样的问题。 「现场墙壁上有用血写下的字母。这次写的不是d,是e……」 「噢。那一定艾莲娜·马科斯(elena marcos)的e……」 「是吧!」 「会是同一个凶手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像这样的『仿效杀人』,应该不是单独的个别案件……」 假如这是个连续的杀人命案,那么,下一个出现的命案现场,会是「天魔」里或是「天魔续集」里的哪个杀人场景呢?我和石仓医生曾经这样漫无边际的猜测过,但现实却与我们的猜测不同,因为这次出现的命案现场与「天魔」无关,而是「坐立不安」——这样的结果不免让我们想像:如果还有下一次,那…… 我和石仓医生因为两人共通的认知与想像,忍不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3 又过了几个星期,时间来到了七月中旬,第三个命案发生了。 死者是q大学法学院四年级的男生。他是住在自己家里的本地大学生,正在为了进入法学院的硕士班而闭门苦读。因此,他被杀害的地点,便是自己家中的卧室。那天晚上因为家人全出去旅行了,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床的中央有一个大洞,好像有大量的鲜血从那个洞里喷出来一样,把整个房间都染红了。死者的身体被严重切割,几乎已经失去原有的形状…… 「检查床的床单时,发现了有特征性的痕迹。凶手好像除了大拇指外,其余的四个手指头上都装上刀片,然后以那样的手指割裂床单……」 听到我的报告后,石仓医生和上一次一样,开口便问: 「有签名吗?」 「有。在床旁边的枕头上有用血写下的字。」 「是f吗?」 「正是f。是佛瑞迪·克鲁格(freddy krueger)的f。」 这次命案仿效的画面来自「半夜鬼上床(a nightmare on elm street)」(韦斯·卡拉文wes craven导演/一九八四年)。强尼·戴普扮演的年轻人葛雷,在睡梦中惨死于自己房间内的床上。 「看来,这个连续杀人的命案,好像还会继续下去呀!」 「确实——那么,下一次会仿效哪一部恐怖电影的画面呢? 光是想像一下,我们就忍不住发抖。 4 然后是一个星期前的八月初,发生了第四起命案。 这次的受害者,竟然是石仓医生认识的人。死者是石仓医生服务的深泥丘医院里的同事,麻醉科茶山医生的妻子。茶山太太在丈夫不在家时,在自己的家里面被杀死。 这次凶手行凶的时间判定应该是白天。茶山医生晚上从医院下班回家,目睹了比之前那些命案更加凄惨、残虐的杀人现场。 首先,凶手破门侵入茶山家,然后用门的木头碎片刺穿茶山太太的右眼球,并且从左脚膝盖处,扯断茶山太太的左脚,还剖开茶山太太的腹部,拉出内脏…… 对于茶山太太遭受残酷杀害之事,石仓医生肯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石仓医生虽然因震撼过于强大而脸色苍白,他仍然镇定地说道: 「恐怖片里常常可以看到眼球被刺穿的画面呀!」 他喃喃说着,然后陷入深思般想了一会儿,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后说: 「门板的木头碎片是重点吧!再加上被扯断的脚和拉出来的肠子……这些……好像是、僵尸的食物。」 我们都同意的「那个」,就是「zombi 2」(卢西欧·福西lucio fulci导演/一九七九年)。电影进行到一半后,梅南多太太在自己的家中,成为僵尸们食物的那个电影…… 顺便要说的是,第四桩命案的「签名」,是用死者的肠子「写」出来。不用特别说明大家应该也知道吧!那是n,zombi(僵尸)的z。 5 情况发展至此,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一桩连续的杀人命案,是「恐怖电影连续杀人事件」吧! 接下来是哪一部恐怖电影的哪一个场景,会被拿来当作杀人的范本呢? 我们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整个市区也笼罩在提心吊胆的气氛下。 以市府警察总部的高手们为中心,警方每个人都很拼命地追查命案的相关内容,但是,不管怎么样调查,就是掌握不到凶手的线索,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谁犯下这么凶恶的命案。就在这样的情形下—— 因为种种巧合与机缘累积的结果,我们在毫无预期下,来到第五个命案的现场。 6 「医生对这次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从命案的地点位于湖边的小屋这一项看来,可以说是像『十三号星期五(friday the13th)』吧!但是……」 「到底是哪一部电影里的一个画面呢?『十三号星期五』的电影太多了。」 在等待警署的支援到来前,我们很认真地讨论着。 「至少可以确定应该是『part 3』以后的作品。不过……」 「不愧是恐怖片迷!这次命案的线索有『十三号星期五』,还有曲棍球员面罩。这两个线索是这一系列影片的象征性标记了……」 这一系列的第一部是「十三号星期五」(史恩·康宁汉sean s.cunningham导演/一九八〇年),第二部是「十三号星期五part 2」(史帝夫·麦尔steve miner导演/一九八一年),这两部中还没有出现曲棍球员面罩的情节。如医生所说的,曲棍球员面罩是第三部「十三号星期五part 3」(史帝夫·麦尔steve miner导演/一九八一年)后,才出现的。 「话说回来,这次的签名在哪里呢?还没有看到类似凶手的签名。」 「啊,的确。」 我在回答医生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慢着!等一下——啊,怪了。 这次的这个现场的情况是…… 「怎么了?」 医生不解地问。 「那个……」 我不安地寻找要如何回答。 第一桩命案仿效的是「天魔」,留在现场的字母是达米盎(damiaan)的d。 第二桩命案仿效的是「坐立不安」,留在现场的字母是艾莲娜·马科斯(elena marcos)的e。 第三桩命案仿效的是「半夜鬼上床」,留在现场的字母是佛瑞迪·克鲁格(freddy krueger)的f。 第四桩命案仿效的是「zombi 2」,留在现场的字母是僵尸(zombi)的2。 而我们刚才一踏进小屋,就看到了肮脏的曲棍球员面罩,所以马上连想「十三号星期五」(的part 3以后)。但是…… 还是太奇怪了。 这样就不合道理了。 之前的四桩命案,每一桩的现场都仿效自电影中的杀人画面。也就是说,仿效出来的焦点都在「被杀害的那一方」。然而—— 这次的这个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曲棍球员面罩,当然会想到「十三号星期五」,这一点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慢着、慢着,「十三星期五」中的曲棍球员面罩,并不是戴在「被害者」脸上的,而是「杀人者」的象征,不是吗?——没错,当然是这样的。 他是「杀人者」……而且,他是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反击,都会马上再站起来,即使是头被打烂了,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也会复活过来。他,是杀不死的杀人鬼! 我吓呆了,害怕得张大眼睛张望四周。 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正要慢慢起身。他会调整好自己脸上的面罩,伸手去拿抛出去的斧头,然后…… 我们当然找不到凶手的签名。 因为第五桩命案现在才要开始。 凶手在杀人之后,才会留下签名。 j·杰森·沃西斯(jason voorhees)的j。 那个j字,恐怕是用已经害怕得失去逃走的力气的我和石仓医生的血,写下来的。 深泥丘三地藏 1 八月。 这个城市代表性的夏季节庆活动「五山送火」已经结束,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那一天天气凉爽到让人觉得秋天已经来到,感觉秋高气爽的日子。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出门散步的我,这一天中午过后便出门去散步。 从事写小说这个行业,经常让人整日闭坐在家而缺乏运动。因为我已经不年轻了,再加上医生的劝告,几年前起便决定至少要坚持散步(不敢说是走路运动)这件事——但是,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让人懒得出门,最后便是窝在家中。 今年夏天我尤其提不起精神散步,一点也不想出门,再加上被截稿日追得几乎喘不过气,几乎是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所以说,这一天的散步,真的可以说是「久违了」。 离开家门后,我背对着红叡山,沿着长长的坡道往下走,才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小群人聚集在途中的三岔路口附近。 从他们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他们不像观光客,其中有几个好像是住在附近的妇女。还有,一群人中也有几个小孩子。 三岔路口前面的路旁有一块小空地——正确地说,也不能说是空地,那好像是附近邻家的停车场。不过,现在那里架起了集会用的临时帐篷。那帐篷好像就是人群聚集的中心。 我在通过那里时,顺便看了那里一眼,发现里面并不是只有女性,也有几位像是「本地大叔」般的男性,及几个小孩子。那些孩子看起来像是小学生,或是还没有读小学的幼儿,他们的手上有拿糖果的,也有拿溜溜球或是水球的……在即将迈入五十大关的我的眼中,眼前的情景颇让我心生怀念。 这是什么集会呢? 我歪着头这么想。 是本地的儿童团体在办夏日的活动吗? 前面的三岔路口有一座小小的地藏庙,是非常普通的小庙,平常经过时完全不会注意到。但是,这时那座小庙却很自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和平日不同的,今天的地藏菩萨前面有点燃蜡烛的烛台,有鲜花的装饰,还摆放着许多供品…… 是什么呢? 这是在做什么呀? 我再次歪着脑袋,不解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是吗?——这是地藏盆会吗? 2 说起来好像确实有那样的事——我从脑海中朦朦胧胧的记忆里面,寻找出可以与眼前的情景对照的印象。大概是盂兰盆会后的一个星期——八月二十二日到二十四日左右,每个有地藏庙的镇议会,都会举办地藏盆会的活动…… 如果这个时候我怀抱着「是什么事呢」的疑问,就直接回家,并且对妻子说出我的疑问,一定会招来妻子以惊讶的口吻对我说:「你怎么了?」吧! 「那是地藏盆会呀!你是这个城镇出生,住在这里的时间远比我久,不应该不知道地藏盆会吧?」 当妻子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大概会回说: 「噢……好像是的。」 虽然那不能算是明确的答案,却还算得是适当的应对吧! 反正最近常发生这样的情况。说起来妻子是南九州的猫目岛人,我则是出生于这个城镇的人,而且学生时代和成为作家以后,基本上也一直住在这个城镇里。相对于我,妻子是后来才来这里住的,所以我住在这里的时间,确实比妻子久很多,理论上我应该比她更熟悉这个城镇的种种。然而…… 最近的情形却常常不是那样。 城镇里一些我不清楚的事,妻子竟然非常清楚!不过,这不是她的问题,我觉得问题出在我身上。因为原本应该在我记忆里,为我熟知的许许多多事情,最近不知为何变得模糊不清,让我不得不自我检讨为什么会如此的事情,最近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我是不是得了早发性的失智症呢?因此觉得不安,我还数次前往医院做脑部检查,但是检查的结果总是说我的脑部并没有任何异常。这样的结果虽然是值得高兴的,可是—— 还好这一天我顺利地想起和「地藏盆会」有关的事情。 其实,回想起来,这些年的八月下旬时,我大多闭门在家,根本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外出散步——我觉得是这样的。因此理所当然的,我也很久没有机会看到附近举办「地藏盆会」的情况了…… 我一边努力地在脑子里寻找几十年前自己还是小孩子时,享受「地藏盆会」活动的快乐记忆,一边站在三岔路口,眺望地藏菩萨一阵子。 3 我似乎曾经听说过,这个城镇是地藏盆会的发祥地。 据说,从前佛教的地藏菩萨信仰与各地方的守路神信仰结合后,镇内的十字路口便出现了祀奉地藏菩萨的地藏庙;而从某个时期开始,因为人们相信地藏菩萨是孩子们的守护神,于是各城镇举办的地藏菩萨祭祀活动,便自然而然地演变成「守护孩子的节庆活动」。 包括邻近的大阪或滋贺等城市,地藏盆会都是地方上大家熟知的年节活动。不过,好像并不是全日本每个地方都有地藏盆会。例如:如果对东京人提起地藏盆会,往往会被反问:「那是什么?」 我缓缓信步而行,关于地藏盆会的知识,也慢慢地从我的记忆里浮上来。 这一天真的很凉爽,一点也不像是八月天。不过,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洒下来的阳光,却还是夏日的骄阳。因为出门时忘了戴帽子了,为了躲开日晒,我尽量选择可以遮阳的路走。于是—— 虽然没有特意要走哪一条路,就在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时,竟然发现自己来到一栋熟悉的建筑物附近。 是深泥丘医院。 这几年来,我的身体健康完全依赖这家医院,只要自觉得健康状态有问题,就会来这里接受检查,因此认识了不少医院里的医生、护士。 在爬上深泥丘的缓坡途中,就可以看到深泥丘医院那栋钢筋水泥建的四层楼建筑了。但是—— 我突然看到了像刚才三岔路口那样的人群。 医院的斜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 公园里架设着几座帐篷——和刚才在三岔路口看到的临时帐篷一样。很多孩子聚集在帐篷附近,帐篷的周围还挂着很多写着「卍」字的红底白字灯笼。同样是地藏盆会的活动,这边的规模显然大很多,也热闹很多。 去看看吧!我这么想着,便朝公园走去,并且就在一脚踏入公园的那一刻,听到了孩子们「哗!」的欢呼声和鼓掌声。现在正在进行什么非常受到孩子们欢迎的活动吗? 我往发出欢呼声的帐篷走去。 帐篷的下面排着几条长凳子,孩子们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我顺着孩子们的视线看去,在那里的是—— 一位戴着俗气的方框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那个人我见过。他骨瘦如柴,脸色不佳……没错,他就是q大学奇术研究会的乙骨同学。 不管他的外貌如何,我知道他的魔术技巧还算有一手。他表演的不是擅长的另类桌缘魔术,而是受小朋友们喜爱的舞台魔术……我看的时候,他正使用红色的布与垒球般大的地藏菩萨头(当然是魔术道具),表演僵尸球的魔术。 不可思议的地藏菩萨头像活的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半空中移动,最后的高潮是表演者大力抖动红色的布,球便在瞬间消失了。小朋友们在球消失的瞬间,爆发出「哗」的欢呼声。 我一边和小朋友们一起鼓掌叫好,一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地藏盆会时,观看地藏盆会余兴节目的魔术表演。 「你好。」 有人在我的背后打招呼。回头看,是在深泥丘医院认识的年轻女护士咲谷小姐。 「啊,你好。」 「来看地藏盆会吗?」 「正好路过,所以——看到乙骨君在这里表演,还吓了一跳。」 「『魔术团』的团员每年都会来表演做公益演出。」 「噢,这样呀!」 「魔术团」的正式名称是「深泥丘魔术团」,成员都是本地喜欢魔术的人,简言之就是地方上的奇术同好会,咲谷小姐也是其中的成员之一。那是前年秋天的事吧!我被邀请去观赏「魔术团」举办的「奇术之夜」,那时也看过乙骨同学的表演。 「这里的地藏盆会好热闹。」 「是很热闹,但是,孩子们的人数好像愈来愈少了。」 「啊,那边正在抽奖。」 「小朋友们好像最喜欢那个。」 「以前也是这样呀!——今天是星期六,医院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下午的看诊工作马上要开始了,我还在工作中。」 咲谷小姐笑着说,难怪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护士服。 「这里的地藏菩萨在公园里吗?」我问。「我也算常常来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地藏菩萨在那边呀!你看!」 护士伸手指着旁边帐篷的方向。那里是公园东南角落,也搭着一座帐篷,地藏菩萨庙就那帐篷的下面。 「这边的地藏菩萨是『深泥丘三地藏』,在这里的地藏菩萨是三地藏中的二目地藏菩萨。」 「深泥丘三地藏?我第一次听说。」 还有第一和第三吗?那么,訑们在这附近的哪里呢? 我朝着「二目地藏菩萨」所在的帐篷走去。既然来到这里了,当然要就近去看看。 那是一座相当漂亮的石造小庙。 庙前的供桌上摆满了烛台、鲜花和供品,地藏菩萨立在左右对开的格子门内。地藏菩萨穿着红色的围兜,双眼柔和地闭着,和三岔路口看到的地藏菩萨一样,是常见的……不对。 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 绝对不是常见的地藏菩萨!这尊地藏菩萨有着非常异样的特征。 乍一看,我吓了一大跳,还当场呆住了。 这是一尊红色的地藏菩萨。 红色的原因并不是材料的本身带着红色,也不是某一部分使用了红色做为装饰,而是从头顶开始,到脸、肩膀、手、挂着围兜的脖子、前胸……全身都是红色的。那是让人看了会觉得害怕的红色,那么刺眼,像被染上大量的鲜血般。 这是怎么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甚至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灾难,忍不住手抚着额头,倒退了一大步。呜……强烈的晕眩感也在这个时候突然袭来。 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我一下子失去平衡,就在觉得要跌倒之前,听到「啊!」的叫声。那是咲谷护士的声音: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4 「觉得如何?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已经没事了……」 「没有发烧,血压和其他身体状况也都正常。本来还担心你是不是中暑了,但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问题。」 「嗯,是头晕,常常感到晕眩的——不好意思,突然这样……」 「没什么,没什么。幸好咲谷小姐在你旁边。」 「是呀——太丢脸。」 将近一个小时前,我在公园的地藏菩萨前感到强烈的晕眩。 虽然一时站不住,但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无法独自行走,于是在咲谷护士的搀扶下,被带到医院。在没有人的治疗室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后,晕眩感渐渐散去,终于恢复到平常的状态时,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医生来了。他是我这几年来的主治医生,脑神经科的专家石仓(一)医生。 「对了,医生,那个地藏菩萨是——」 我从床上起身,看着医生的脸问。医生的中指抚着眼罩的边缘说: 「你说的是公园里的二目地藏菩萨吗?」 「是的。为什么那尊地藏菩萨……」 「为什么那尊地藏菩萨被染成红色的?你要问这个问题吗?」 「嗯。老实说,刚才我就是看到那尊地藏菩萨,吓了一跳,然后就感到强烈的晕眩。」 医生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并仔细看着我的脸说: 「你太累了。」 「——是。我剐剐赶完稿,这一阵子都待在家里。」 「你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今天晕眩的原因,一定也和平常一样的吧!」 接着,针对我的疑问,医生很干脆地做了以下的回答: 「人们会用染了红色的砂糖水浇地藏菩萨,这是这一带地藏盆会的习俗,由来已久了。所以公园里的地藏菩萨才会变成那个颜色。」 「红色的砂糖水?」 我深感不解地低声说着。 「很奇怪的习俗呀!」 「浇地藏菩萨的水,通常用的都是一般的水。不知道这里习俗的人,看到红色的地藏菩萨时,难免会被吓一跳。」 医生走到我床边的椅子旁,坐了下来,又把中指放在眼罩的边缘。 「地藏菩萨刚开始成为地藏信仰的根本,是因为地藏菩萨会优先救助弱者,被视为是深怀慈悲的佛菩萨,也被当成是保护弱小孩童的守护神。不过,后来又多了一些耳语、说法,说供奉地藏菩萨之地的地面下,是饿鬼界的入口……」 饿鬼界就是饿鬼道,在佛教的说法里,那里是迷界的「六道」之一。生前做恶的人,死后受到报应,就会沦为「饿鬼」。 「把水浇在地藏菩萨上的用意,是要以慈悲的心,施舍水给沦落到饿鬼界受饥、受苦的饿鬼。这个地方为什么要用红色的砂糖水浇,或许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可能开始的时候用的并不是砂糖水,而是人的血……」 医生故意露出狞笑地对我说,但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医生的玩笑而轻松起来。 「但是……」 我接着说: 「听说深泥丘有三地藏。另外的两尊地藏呢?」 「你听咲谷小姐说的吗?」 「嗯。她说公园那边的是第二地藏菩萨。另外的两尊地藏菩萨在哪里呢?」 「三目地藏菩萨在离这里不远的坡道上。你想马上去看看吧?」 医生如此回答。这时,我觉得医生的用语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奇怪在哪里。或许只是我太敏感了。 「第一地藏菩萨呢?在哪里呢?」 我一再问,医生于是突然换上严肃的神情,回答我: 「其实,一目地藏菩萨失踪了。」 「啊?」 「据说以前这里确实有那个,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失踪了。」 「地藏菩萨失踪?怎么会有这种事?」 「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呀!」 「可是……」 「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看到过那尊地藏菩萨。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被移走了吧!」 「这么说来,第一地藏菩萨现在并不存在了?」 「嗯。」 医生先是这么回答了,但是很快又说:「啊,不是。」并且接着说: 「好像也不能那样断定。」 「怎么说呢?」 「因为最近有个男人说他『看到了』。」 「哦……」 「这件事是我从q大学的真佐木老师那里听来的——你有兴趣知道吗?」 医生这么问我。我毫不犹豫地马上回答: 「有。」 真佐木老师是q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教授,和石仓医生的交情好像很不错。而我也因为石仓医生的关系,几年前就认识了真佐木老师。 「不过,这件事情请不要随便说出去。拜托了。」 医生先这么叮嘱后,开始说: 「就姑且用s,来代替那个男人名字吧!大约是离现在半年前的某一个晚上,那位s氏在这附近看到了深泥丘三地藏中的一目地藏菩萨。一目地藏菩萨和其他两尊地藏菩萨一样,眼睛是闭着的。但是s氏说他看到一目地藏菩萨时,地藏菩萨的眼睛是张开的。」 「地藏菩萨的眼睛?」 听到这里,我觉得一定要确认一下: 「那位s氏是真佐木老师的患者吗?」 「你果然注意到了。」 医生马上承认。 「自从半年前他看到地藏菩萨的眼睛张开后,就变得不对劲了。他现在应该还在q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中住院接受治疗。」 「啊……」 是精神失常的男人的胡言乱语吗? 那位s氏的情况,可以粗略地从两个方向来做解释。一个是:s氏疯了,所以看到地藏菩萨张开眼睛。另一个解释是:s氏因为看到地藏菩萨张开眼睛,所以疯了。 如果用一般的想法来思考,答案应该是前者吧!——总之,这是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的奇闻。 「还有一件关于s氏的奇怪事情。」 石仓医生接着又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这一次我还没有做任何回答的时候,医生便擅自点头,说了一声「我知道」后,就自动说起那件「奇怪的事」。 「s氏住院以后,好像常常在病房里持续地画地图。最初只是用一般的图画纸画,后来图画纸不够画了,就用大张的模造纸画。」 「地图?……哪里的地图?」 「根据真佐木老师的说法,他画的地图看起来好像是这个城镇的地图,但又不是这个城镇的地图。因为地形不一样,马路不一样,写出来的地名也似是而非……」 「他画的是虚拟的地图吗?」 「可以那么说。」 我觉得这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奇闻。但是,我在这么想的同时,觉得心里面有一种奇怪的忐忑不安感。 像这个城镇,又不是这个城镇。那——在s氏狂乱的心里不断扩大着的,到底是什么城镇风景呢? 5 离开医院时,是黄昏的时刻。 我想你的身体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还是不能太大意——尽管医生对我这么说,离开医院后我还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别的地方。我想去刚才医生说的「三目地藏菩萨」所在地,去看看那尊地藏菩萨。 从医院前面的坡道往上走了约十五分钟左右的第四个十字路口。如医生所说,很快就找到了。这么容易就找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那里也举办了地藏盆会的活动,并且也搭了帐篷,装饰着许多灯笼。灯笼里的灯都还亮着,但毕竟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所以附近已经没有小孩子在玩了。 第三地藏菩萨和公园里的第二地藏菩萨一样,被供奉在石造的小庙内。我带着一点点战战兢兢的心情,走到地藏菩萨的前面。 深泥丘三地藏的第三地藏菩萨。 这尊地藏菩萨的大小和公园内的第二地藏菩萨有些许的不同,是特别设计过的地藏菩萨。不过,这个地藏菩萨也和公园内的第二地藏菩萨一样,被砂糖水染得全身通红——但是,这尊地藏菩萨身上的颜色,好像被西斜的夕阳红色吞噬了般,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让人不舒服。 我的身体迎着比白天时还凉爽的黄昏之风,暂时一动也不动地与地藏菩萨对峙着。隔了一会儿—— 我突然惊觉自己正谨慎地伸出了右手,朝向地藏菩萨的额头。石仓医生说了,「红色砂糖水」像涂料一样,一层层地附着在地藏菩萨身上。我试着用手指来回摩擦,一点点地擦去……结果—— 剐才完全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看到了。我看到的,是与温柔地闭着眼睛同样形状的东西,我认为那显然也是眼睛,而且位于额头的正中央。 在医院时,听到医生一再说「三目地藏菩萨」时,当时只觉得医生的用法有些奇怪,还以为是自己太敏感,而且,暗自认为自己觉得医生「奇怪」,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现在想来,那样说的医生本人,绝对不会觉得自己的说法「奇怪」,因为他原本就是要那样说的。 医生说的「三目」,是我自己自以为是的把它想成是「第三」※,他说的并不是「第三」。也就是说,他原本就是要那样说。(※日文中汉字「目」用在数字后面时,有「第……」的意思。) 眼前的地藏菩萨,正可以证明我上面的想法。 「三目」不是「第三」的意思,「三目」是「三只眼睛」的意思,所以三目地藏菩萨,是说有三只眼睛的地藏菩萨。所以,在公园看到的「二目」,也不是「第二」的意思,而是「两只眼睛」的意思。以此类推—— 现在不知去向的二目」,当然不是「第一」地藏菩萨,而是「独眼」的地藏菩萨。 深泥丘的「独眼地藏菩萨」※。(※为了避免混淆,将以下的「目」字改为「眼」字。) 想起在某个地方看到「独眼」的地藏菩萨张开眼睛的s氏的奇闻,我不禁全身起鸡皮疙瘩,油然生出忐忑不安之心。 6 几个小时后—— 我变成有着黑色翅膀的大鸟,在夜空里飞行。民宅的灯,大楼的霓虹灯,路边的街灯等等灯光都已熄灭,我独自静悄悄地在城镇的上空盘旋。 大鸟有时突然快速往上飞窜,仰望云间的弦月;有时突然急速下降,掠过黑鹭川的河面……然后,大鸟的眼睛捕捉了盘踞在红钗山南方的矮山丘——那是深泥丘。 叽咿! 尖锐的叫声撼动了黑夜的空气。 叽咿咿! 大鸟快速回旋,以那座矮山丘外的建筑物为目标,降落在建筑物的屋顶上。 钢筋水泥建的四层楼旧建筑物,正是深泥丘医院……眼熟的屋顶,建筑在冷清水泥地中央的奇怪建筑物。怎么看都像是神社的社殿,纯日本式的阁楼,左右开启的入口门现在是开着的…… 叽咿、叽咿咿! 大鸟毫不畏惧地冲入开欧着的门,我也在那一瞬间离开大鸟,化身为「眼」。建筑的内部虽然黑暗,「眼」的视力却完全不受影响。不多久,「眼」在那个房间的最深处,发现了那个。 铺着红色织物的奇妙祭坛上,矗立着孤零零的地藏菩萨——额头下面只刻着一道线,是「闭着眼睛」的「独眼地藏菩萨」。 啊!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虽然觉得感慨,却不如想像中的强烈。或许那位s氏,是悄悄潜到这里来,看到了这个……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这样的念头闪进我的脑海里。 独眼地藏菩萨的那只眼睛,徐徐地张开了。 在脸的正中央,突然裂开的异样大眼睛。那是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像没有尽头的灰色黑暗……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有东西从那个灰色黑暗深处流出来了——是水。 水是透明的,却因为黑暗的关系而看起来是黑色的。那水,刚开始的时候是涓涓地流,接着是淙淙地流,然后是滑滑地流,最后是湍湍地,以惊人的方式奔流而出……已经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了。 我再度与大鸟化为一体,飞出被水弥漫的阁楼,在暗夜里展翅高飞。大鸟一边在半空中来回盘旋,一边窥视着地面上的情形。从地藏菩萨眼里溢出来的无尽藏水,以可怕的汹涌之势,灌注到建筑物的周围。 水很快就吞没了建筑物,连周围的房子、道路、公园、森林等等,也都被吞没了,可是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淹到整座山丘了。就这样,那一带的等高线终于像在瞬间反转了般,本来是山丘的地方,成了同样大小的湖泊。 叽咿、叽咿咿咿咿咿! 大鸟在发出长长的尖锐鸣叫声时,往黑黝黝并起浪的水面急速下降,以倒栽之姿,鸟嘴最先冲入水中。下一瞬间,大鸟变成巨大的怪鱼,潜入又冷又暗的水中,寻找湖泊的底部…… 但是…… 不管怎么往下潜,就是到不了湖底。怪鱼终于要放弃,转而要往上浮起时的前一刻—— 我感觉到了——我是这样觉得的。 我感觉到那混沌不明的奇幻之城,好像就在遥远彼方的水底里。那微弱的、奇怪的热闹喧嚣之声。 ソウ(sou) 1 这果然也是种种巧合与机缘累积的结果吧!那个晚上的那个时候,偏偏我们就正好在深泥丘医院的屋顶。我所说的我们,指的便是在黑鹭署刑事课工作的我,和平常在这所医院工作,兼任黑鹭署特约医检的石仓医生。 「起雾了呀!」 石仓医生一边说,一边以手指抚着遮住左眼的茶绿色眼罩。 「上一个周末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天亮以前的雾好大。」 上一个周末的那一天——说的就是发生那桩案件的星期六吧?那天从早上起,就下着倾盆大雨,但是……有起雾吗?我的记忆里没有印象。不过,现在对方说的话,是没有用的。 「前天下午也是,那可是大浓雾呀!」 「呃。」 我随声附和。大前天——这个星期的星期三,也就是第二桩案件发生的日子。我记得那天只有从黄昏起开始下的倾盆大雨,并没有什么大浓雾。 上一个星期的星期六和这个星期的星期三,深泥丘这一带都下了倾盆大雨——没错,就是这样。因为大雨的关系,本来会在命案的现场发现的脚印什么的种种线索,都被大雨给洗刷掉了。 「你看。」 石仓医生徐徐地靠近屋顶的围墙,伸出右手指着前方。 「看到那边了吧?那栋大楼就是上星期的命案现场。」 深泥丘医院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并且建筑在坡道上面的深泥丘上,所以从屋顶眺望的视线非常好。不过因为今天晚上起雾了,所以现在屋顶上的视线并不是很好。但是,医生的手指所指的「那栋大楼」的影子,我仍然捕捉到了。站在医院的屋顶上看「那栋大楼」,觉得距离好像不是太远。 「那栋大楼」是五层楼建的出租公寓大栋。从外观看,像是已经有数十年历史的老建筑物,显见大楼的主人对大楼的经营并不是很用心。以出租公寓大楼而言,它的地理条件明明不差,却好像还有很多空屋没有租出去。说实在的,那房子以前就有「幽灵公寓」之称……所以住的人不多,也不足为奇了。 住在那栋大楼四楼某一室的女人死了。死亡时间判定是上个星期六,在天亮以前的凌晨四点左右。 「我想听听刑警对那个命案有何看法。」 医生转头对我说。 「我说的刑警就是你。我觉得你的想像或许和我一样。」 「唔。你的意思是——」 我已稍稍猜出医生的用意了,却仍然装蒜不说。于是医生便说: 「你对同事或上司提出自己的猜测时,却没有人要理睬你的『那个猜测』。」 医生好像完全看穿我的内心般,眼角露出笑意。 「我没有机会去现场看,不过,后来看到照片了。现场发现的那个……」 「那个……血书吗?」 「そうです。」※(※そうです(音:soudesu)。在此有两层意思,一为附和、认同「是的」之意:一为「是そう」的意思。) 「是『そう(sou)』吗?」 「是『そう(sou)』。」 上一个周末,我在现场看到了那个。 大楼的一楼出租给骨董店,骨董店在人行道上搭了棚子。刚才提到的血书,就是在棚子下发现的。因为棚子遮挡了雨水,血书才得以保留,没有被雨水冲洗掉。 2 该女子(三十五岁,未婚的职业妇女)被认为于当天黎明前,从四楼的住处跳下。警方搜索她的房间时,发现她写的遗书,内容一再表示厌倦人际关系与受不了债务累积的压力,觉得活得很辛苦而厌世。遗书的最后还记下了日期。 经过鉴定,该女子应是写完遗书后,便从阳台一跃而下,摔落到下面的店铺和街道上。但是—— 从遗书看来,这应该是一起单纯的自杀事件,但尸体被发现时所呈现的情形,却让人觉得古怪。 「虽然地面的状况会影响掉下来的结果,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摔死了并不奇怪,尤其如果是头着陆的话,绝对是必死无疑。但是那位女子的头部几乎没有损伤,而是两脚有复杂性的骨折。由此可见她不是倒栽葱掉下去,是脚先碰到地面。」 接受委托,负责检查尸体的石仓医生,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他自己的看法。 「她跳楼之后,并没有立即死亡。我认为她当时还有能力自行移动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离开跳下来的地方;并且意识也很清楚。」 从四楼的阳台往下跳时,落点一般会在偏离建筑物几公尺的地方。但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却紧邻建筑物……所以,她是自己把手伸到可以遮住雨的棚子下面,并且用血写下那样的文字后,才失去意识,断气的——可以这么想。 「头部确实有受到一些擦撞,也有一点点流血的状况。还有,她的双脚虽然严重骨折,但应该不会直接影响到性命。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死亡的呢?」 医生提出这样的质疑。 「内脏受损。她的肋骨全断了,内脏破裂的情况相当严重……」 她跳下来时,不仅两脚承受了很大的撞击力量,胸部和腹部应该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吧!负责搜查的刑警们,一致认为她的死因是内脏破裂。但是—— 「很抱歉,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我觉得那也大奇怪了。」 因为从高处坠落,内脏受到强大的撞击而死。医生认为这样的判断很奇怪。 「那个……」 医生注视着我,换了个口气说: 「我现在暂且不做专业性的详细解说。总之,我有不得不这么想的理由。从高处往下跳企图自杀,却没有自杀成功的她,在大雨中靠着自己的力量爬回建筑物的旁边后,却遭受第三者的某种攻击而死。这才是她的死因,不是吗?」 「攻击?你的意思是……她的胸部和腹部受到攻击?被车子辗过吗?」 「嗯,或许是那样的吧?」 「但是,尸体身上没有轮胎的痕迹呀!」 「没有轮胎的痕迹吗?」 医生缓缓摇摇头说: 「想想看……或许是使用了某种特殊的器具压破死者的身体,以此杀死死者的。」 「你的意思是这个命案有凶手?」 「对,有凶手。」 「那么,你认为这是杀人案?」 「你不认为吗?」 我眺望着被夜雾包围的那栋公寓大楼,没有马上回答医生的问题。 「还有,那个血书也有问题。」 医生继续说。 「遭受凶手攻击后,濒临死亡状态的受害者,用自己的血在棚子下的路面,写下『ソウ』※。」(※「ソウ」为日文的片假名,平假名则写成「そう」,发音同为「sou」。) 「那可以说是『死前留言』吧?」 医生点点头,然后以强调的语气,叫了我一声「刑警先生」才说: 「你觉得如何?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啊,唔……嗯。」 「濒死的受害者用血写下的字——『ソ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直视接二连三提出问题的医生的脸。如他一开始所说的,我和他对这件事情的猜测,似乎是一样的。 3 「如果说是死前的留言,那表示原本想要自杀的死者,突然在死前想要传达什么事情吧?是想暗示凶手的名字,或者是和凶手有关的……」 听到我这么说,医生皱皱鼻子说: 「那,这里的『ソウ』,暗示的是什么呢?」 被医生这么问,我姑且先列举了非常一般的、常识性的解释。 「首先,这个『ソウ』,可能是凶手的名字。例如名字里有想像的『想』这个字的男人,『想』的音就是『ソウ』。当然也可以是姓。另外,宗教的『宗』,也读成『ソウ』。」 「以前有一对姓『宗』的马拉松选手兄弟。」 「第二个解释是:『ソウ』是未完成的一句话的起头字。死者原本想留下更长的信息,但是还没有写完就气绝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凶手的名字或许是什么『宗一(ソウイチ;souichi)』、『宗司(ソウジ;souji)』、『宗助(ソウスケ;sousuke)』……等等。如果是姓氏的话,那么可能是『相井(ソウイ;soui)』、『宗谷(ソウヤ;souya)』……等等。」 「照你这样说,线索就太多了。」 「在我所知道的范围里,死亡的女子朋友亲人中,好像没有那样的名字或姓氏的人。」 「如果无关姓氏或名字,那么会不会是在暗示什么属性?例如说职业?」 「若暗示的是职业,那么,会是『僧侣(ソウリョ;souryo)』的『僧(ソウ)』吗?」 「的确。如果暗示的职业,那大概只有这个吧?」 「不是只有这个喔。例如『殡葬业者』※、『熟食店』※、『职业小股东』※等职业也是……」(※日文为「葬仪屋」(音:ソウギヤ;sougiya)。※日文为「惣菜屋」(音:ソウサイヤ;sousaiya)。※日文为「総会屋」(音:ソウカイヤ;soukaiya)。) 「还有『总理大臣(ソウリダイジン;souridaijin)』吗?」 医生一下子笑了。 「不是真的总理大臣,绰号叫『总理』的也算。」 「或许有个俱乐部叫『灵魂音乐&放克音乐』※,而凶手是那里的服务生。另外,或者是在韩国的首尔※认识的某个人。」(※日文为「ソウル&ファンク」(音:soul&funk)。※日文为「ソウル」(音:souru)。) 「还有『驾驶员』※、『装订设计师』※、『检查官』※。」(※日文为「操纵士」(音:ソウジュウシ;soujyusi)。※日文为「装帧家」(音:ソウテイカ;souteika)。※日文为「搜查官」(音:ソウサカン;sousakan)。) 「『仓库公司』※、『互助工会』※、『综合贸易公司』※、『综合警备保全公司』※……」(※日文为「仓库会社」(音:ソウコカイシャ;soukokaisha)。※日文为「相互组合」(音:ソウゴクミアイ;sougokumiai)。※日文为「総合商社」(音:ソウゴショウシャ;sougosyousha)。※日文为「综合警备保障」(音:ソウゴウケイビホショ;sougoukeibihosyo)。) 「还有宗教团体吧!从『ソウ』开始的可真多。」 「等等、等等、等等……一开始举例出来就没完没了。」 「没错。」 我们面面相觑,各自耸耸肩。 医生清清喉咙,一边双手抱胸,一边说道: 「回归正题吧。」 我们要继续讨论下去。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 从我们所在位置的反方向——如果以方位来说的话,大约是南方——传来喧哗的声音。喧哗声音夹杂了笑声、叫声,像是很多年轻男子聚在一起喧嚣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转头看那个方向。 「好像是一群年轻人在公园里吵闹。」 医生说。 「医院的斜对面不是有座公园吗?最近经常有不知道是高中生还是国中生的年轻孩子在那里吵闹。有时已经很晚了,他们还会在公园里放烟火、放鞭炮。」 「那真糟糕。」 「住院的病人们不堪其扰而提出抱怨了。如果他们还继续吵闹的话,医院方面考虑要请警方干涉了。」 「哦?需要我先向少年队的人打个招呼吗?」 「可以吗?嗯,到时候看情形……」 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着夜晚的雾已经愈来愈浓,刚才还看得见的那栋楼房,现在完全被雾遮蔽,已经看不到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石仓医生说。 「即使上周末留在现场的『ソウ』,就是所谓的死前留言,但要找出留言的正确解释,却很困难。就像我们刚才在这里做了那么多的讨论,也挤不出答案——我当然同意这一点。不过,刑警先生,你觉得如何呢?在用一般的、常识性的看法,来寻找答案之前,你应该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那个——」 果然这么问了。我老实回答: 「有。」 如医生说的,如果我把我的猜测,拿去与同事或上司讨论,一定没有人会理我。因为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猜测太离谱。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那样的猜测。 有个女人企图自杀,却没有自杀成功。企图自杀=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有人却特意杀死了想自杀的人。如果我把医生说的话当真,凶手使用了某种特殊的道具压破死者的身体,以残酷的方法杀死了受害者,而且—— 受害者濒死前留下的死前信息是「ソウ」。 「我当下马上想到了。啊!这是『ソウ』。」 听到我的回答,医生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果然和我一样。正是『ソウ』。」 「是的。」 不用多说大家也明白吧!我和医生都连想到了某恐怖电影。 二〇〇四年出品,温子仁导演的「夺魂锯」※,开启了「夺魂锯」电影的风潮,其后又有好几部系列作品……啊,话说回来,忘记那是什么时候了,石仓医生曾经对我说过「我是『ソウ』系列的影迷」——我有这样的印象。做为「夺魂锯」迷的医生,对「ソウ」这个字眼,想必特别敏感。(※「夺魂锯」英文名为「saw」,日文写作「ソウ」(音同saw)。) 「为了让对『活』——也就是生命——感到厌恶的人,了解生命的可贵,于是一再进行残酷的杀人手段。这是拼图杀人魔※的行动基础。」(※「拼图杀人魔」英文名为「jigsaw」,为「夺魂锯」主角。) 「所以,你的意思是上周末命案的凶手,是仿效拼图杀人魔的犯罪?」 「受害者注意到这一点了,所以死前留下『ソウ』(saw)的信息……」 「也有可能是凶手在行凶时,戴着和拼图杀人魔一样的面具,所以……」 「不过,那样的血书留言不一定是受害者写的,也有可能是凶手的『签名』……」 我和医生之所以能够如此热络地对此事进行讨论,不外乎我们都是重度的恐怖电影爱好者。 不管对谁说出我们的想像,对方大概都会一笑置之,不予理睬。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这些猜测深藏在心里就好,但是…… 前天,也就是本周的星期三,发生了第二桩命案。 4 越过深泥丘的另外一边的景色,完全不像深泥丘的这一边,在一大片的稻田与杂木林的乡下风景中,有一问木造的小平房。所谓的「茅舍」,指的大概就是那间房子的样子吧?那是一间非常简陋的老房子。 住在那间房子里的五十五岁无业男子,突然死了。 男子有严重的酒瘾,没有家人与他同居,长期以来没有工作,一直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这一天他也独自在家,大白天开始就喝得酩酊大醉,被不知是谁的凶手攻击致死。 他的情况和上星期的命案不一样,从现场的情形看来,他明显是遭受杀害的。 「那个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石仓医生说,我老实地点点头: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现场。我看到时,真的怀疑自己的眼睛所见。」 死者所住的房子也被严重破坏了。 因为没有火烧的痕迹,所以至少可以确定房子不是被什么爆炸物破坏的。从房子被破坏的情形来看,应该是使用了什么重机器,例如说是用大卡车之类的机械冲撞的结果。不仅房子的门破了,几乎所有的窗户都破了,甚至墙壁也破了,家具更是被摧毁成碎片……原本就已经老旧的房子,现在更是一片惨状,岌岌可危的模样让人担心随时都会倒塌。 男子就死在那样的房子里面。 他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力量摔向墙壁,头部受到强大的撞击而致命。 「唉,那个样子实在太惨了。」 「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能够做出那样的杀人事件……」 如前面所说的,这个时候外面是倾盆大雨——所以大量的雨水从破碎的窗户、倒塌的墙壁、裂开的天花板渗入房子里,所以整间房子可以说是泡在水里面。恶劣的天候,再加上这房子是大片田地里的唯一一间,所以根本找不到任何目击者…… 基本上没有任何警方的搜查人员会把这个奇怪的命案,与上周的命案联想在一起……除了我以外。 「这个事件的死者手里,握着一个东西吧?」 石仓医生像在确认般地问我。理所当然的,我和他所注意的事情,几乎是一致的。 「没错。」 我边回答,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早就想抽烟了,但因为这里没有烟灰缸,所以刚才一直忍耐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死者的右手里,有一块拼图碎片。」 「拼图……拼图玩具中的一块吗?」 「嗯。」 死者的房子里,好像原本有一幅拼图做的装饰画(大约是一千片的),在遭到凶手破坏后,拼图散乱成一片片的碎片。受害者在气绝之前,捡了一片散落的拼图碎片,并且紧握在手中。 「死者濒死前的这个动作,可以视为是死前留言吧?」 「所以说,凶手是拼图杀人魔。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上个周末的命案凶手,与前天的凶手是同一人。」 我说着点燃了香烟,吐出来的烟很快就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桩命案都是模仿拼图杀人魔的犯罪行为。」 医生说,并且摸摸左眼的眼罩。 「前天的受害者,是一个有严重酒瘾,过着自甘堕落生活的人,凶手因此认定他是不尊重上苍给予的宝贵生命的人。」 「这个推论有道理——不过,医生……」 我提出了一点点的疑问: 「即使是那样,我还是觉得有不吻合之处。」 「你说的不吻合之处是哪里?」 「电影中拼图杀人魔是有杀人原则的。尽管会以残暴的手段杀人,但是在杀人前会布下种种机关,让受害者选择『要活』还是『要死』,给受害者一丝机会。如果受害者遵照『规则』,努力求活的话,也有活下来的可能性。但是这次命案的凶手,却没有任何规则,而是不留余地地杀害了受害者。」 「的确。」 医生虽然如此回答了,却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不过,模仿的东西总是不如原来的东西有格调。」 5 拼图杀人魔的模仿犯,在深泥丘这一带肆无忌惮地横行。 就在我与医生在医院的屋顶上进行秘密讨论之时,我们的脑子里,已经模模糊糊地肯定仿效拼图杀人狂的凶手是存在的了。 那家伙会以不尊重生命的人为目标,进行攻击的行动。那家伙会用什么特别的方法,摧毁受害者的身体,破坏房子。那家伙还会…… ……在浓雾的日子里。 我突然想起医生刚开始时说的话。 那家伙……会在浓雾的日子里出现。 我战战兢兢地左看右看。 浓雾……对,就像现在的这个夜晚。 「不会吧?」 我喃喃自语。 不会吧?如果那家伙今天晚上又…… 我不自觉地拿下口中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熄。 虽然一再被医生告诫我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了,我却充耳不闻,仍然继续抽烟。我的这种行为,无异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如果被看作是那样,那么,我会不会成为那家伙的目标呢? 啊……我在想什么? 不要做无谓的胡思乱想了。 我偷窥了一下石仓医生的脸,露出想掩饰自己难为情的笑容。 但,就在这个时候—— 「啊!」 医生皱着眉头,转身看背后的方向。 「刚才有奇怪的声音,你没有听到吗?」 「哦?」 「那边,声音从公园那边传来的。」 「是那些年轻人的喧哗声吧?」 「不是,那不像是……」 医生一边说,一边往反方向的围墙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走,那时—— 听到奇怪的声音了。 那是很奇怪的声音,很不一样的声音。 清楚地说,那是我们一般日常生活中不太会听到的声音……啊!那究竟是什么? 接着,又听到声音了。 仍然是异样的声音,但是,这次的声音很快就判别出来了。 那是人们的叫声,而且是很多人的叫声。恐怕是先前在公园里喧哗的年轻人发出来的叫声吧! 「啧,雾太大了,看不到。」 石仓医生说。他把身体靠在面对公园那边的围墙上,正努力地想看清楚下面的情形。我也学他的样子,但是浓雾之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下楼去看看吧!」 「好。」 但是,当我们赶到现场时,年轻人喧哗的叫声已经消失了。 6 在连数公尺前也看不清楚的浓雾中,我们好不容易跑到心中认为的目的地,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 散开在公园内的年轻人的样子,看来十分凄惨。 首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一个头部倒栽在砂坑里的人。那是怎么被甩成那样的呢?他的头有一半埋在砂中,身体扭曲的角度很不自然……很明显的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脖子已经断了。 第二个进入我眼中的人,位于公园的中央附近。雾蒙蒙中,那人靠着公园内的路灯,虽然有点距离,却也勉强能够看到他的样子。他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脖子以上的地方,是色彩非常刺眼、可怕的肉块——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个人或许还活着呢!我这么想着,还想走到第二个人的旁边去看看。但就在这时,我听到旁边传来「呜」的呻吟声。 在哪里呢?一阵东张西望后,终于在位于公园入口处附近的厕所旁边,看到了第三个人。我连忙改变方向,朝第三个人的位置跑去。 「呜……呜呕……」 倒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口中,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声。我靠近他,想把他抱起来。 「不要随便动他。」 医生立刻出言阻止我。 「不可以动他。他的背部有骨折的情况,内脏恐怕也……」 我膝盖着地,就近观察年轻人的脸。但我立刻闻到一股异味,这是……稀释液的气味? 这几个年轻人聚在这里吸食强力胶吗?吸食稀释液已经不流行了吧?真是令人无法接受的行为。不过,他们的这种行为,确实已经足够成为拼图杀人魔(劣质化的模仿者)的目标了。 「你还好吗?」 年轻人在我的呼唤声下,无力地张开眼睛。 他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害怕的神色。嘴角满是血迹的嘴唇微微蠕动,他说话了。虽然是不成声的言语,但我从他的嘴唇动作,清楚地读出了他说的字。 他说的是: 「so……u……」 啊,果然是吗? 「sou」=「ソウ」。这就是他想要传达的吗? 他的嘴唇动作静止了,眼睛也闭起来,头垂到了地上。医生伸手去探他手腕上的脉搏,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医生。」 我说: 「他刚才说了『ソウ』……」 「是吗?」 「凶手或许还在附近。」 「……」 「我马上联络警署。」 我拿出手机,试着立刻与警署取得联络。 但…… 「打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呢……」 从过去的经验看来,这附近的送讯、收讯应该都没有问题呀! 「我的手机也不通。」 石仓医生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机一边说。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回医院打电话。」 「麻烦你了。我留在这里……」 但我这句话刚说完,马上感觉到不对劲。 为什么住在附近的人都没有出来呢?发生这样的惨剧时所产生的声音应该非常大,为什么没有人…… 呜哇! 忍着突如其来的晕眩,立刻—— 我摇摇晃晃地追上走出公园的石仓医生。石仓医生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说: 「你看到了吗?」 「——什么?」 「脚印呀!」 「啊?」 「今天晚上没有下雨,和上周末与前天不一样,所以公园的地面上有清楚的脚印。你没有注意到那个脚印吗?」 「那、那个……」 我觉得不安,眼神也变得犹豫不定。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浓雾散去,我抬头仰望天,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天就要亮了吗? 我更加混乱了。 刚才还是深夜呀!什么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这里也有。」 医生指着自己脚边说。 我靠过去看,被雾濡湿的柏油路面上,有带着公园的泥土走过来,像脚印一样的痕迹。那确实就是脚印,但……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说是脚印的话,也太奇怪了。 是这脚印的主人,杀死了公园里的那些年轻人吗? 这太—— 这太没有道理了。 突然又是一阵强风吹来。笼罩天地的浓雾再度散去,这个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和刚才在医院的屋顶上听到的声音一样。 那是…… 「啊……」 我吓呆了。 先前在我的脑海里成立的许多错误猜测,此时一一被导正了。 漏掉了浊音点※(因为被雨水冲洗掉了吗……)。只靠嘴唇的动作而读出来的话(因为听不到声音吗……)(※「ゾ」为「ソ」的浊音,字形上多了右上角的两点(浊音点),音为赞成「zo」。) 被握在手中的拼图碎片。并不是在暗示凶手是「拼图杀人狂」,而是表示那幅拼图完成时的图案(那幅拼图的图案一定是——)…… ……没错。 那不是「ソウ」。不是「ソウ」,那是「象」(ゾウ)…… 逐渐接近的声音吸引我们的视线看向坡道的尽头。开始泛白的天空下,渐渐散去的雾中,我们看到了。 我们看到从深泥丘的坡道上往下走的那家伙的身影。 像这里这样的地方,绝对不应该,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巨大的生物。 那样巨大的生物不必使用「任何特别的道具」。 用它本身的力量和重量,就足以压扁人类的身体,破坏人类的房舍, 它是…… 沉重而异于平常的脚步声响起,它猛然从坡道上面往下冲。朝着因为惊恐过度,连逃的力气也没有的我们冲过来。 * * * 做了这样的梦——觉得做了这样的梦,而心情沉重的我。 切割 1 如吕塚在我住的城市的东地区——从位于红叡山的西侧山边看的话,可以说是东北的方位。从我家到如吕塚的车程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穿过徒原之里的山谷,就到了有名的古代遗迹——如吕塚。那里也是q电铁如吕线的终点站。 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人们发现了如吕塚的遗迹,那是距今大约六十年前的事了。关于这个遗迹的来历虽然众说纷纭,但是直到现在,人们还是不大清楚如吕塚遗迹属于哪个时代,或属于哪个系统。 因为先前发生过几次重大的意外,阻碍了挖掘遗迹的工作,所以……但这只是表面的说法,有些人暗中耳语说事实并非那样。其实如吕塚的历史早就被调查清楚,只是基于某种特殊的理由,因此不能对外公开。 我和妻子以前也一起去看过如吕塚的遗迹——好像是那样的。但是,不知为何,我对参观如吕塚的记忆非常模糊,虽然很想亿起当时的情形,却怎么样也回忆不起来。 我已经年近五十了,再加上诸多原因,记忆力恶化的现象明显。但过度在意这件事,也无助于我的记忆能力,所以最近总是尽量让自己不要想太多。 不过,前些日子,我突然梦见了如吕塚。 话虽如此,我的梦中并没有出现如吕塚的古代遗迹。我梦见自己独自在如吕塚附近小湖的河畔小路上散步。 从湖边要往森林里走时,因为没有路而必须推开阻挡行动的草木,才能继续往前行走。我就在那样必须自己开路的情况下前进……不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洞穴入口。 我虽然觉得害怕,但抗拒不了小孩子般的好奇心,还是往洞内走去。于是—— 走进洞内几公尺后,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从洞内深处传出来。 嗯……嗯嗯嗯…… 很小声,很像是什么的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眼前有几条窄窄的分岔路,一时的犹豫后,我选择了最大的那一条岔路,拿着手电筒往洞内走。走了一会儿后,又听到奇怪的声音了。但是这次的奇怪声音和刚才的奇怪声音不一样。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我听到那样的声音了——我是这样觉得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勇敢地继续往里面走。就这样,不久后,我来到有点像广场的地方。那个地方有——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看起来怪怪的东西。不——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是看起来怪怪的东西们。 当手电筒的光芒捕捉到他们时,我忍不住发出「呜呕」的呻吟。 什么呀!这是——这些家伙是什么呀! 在这样的地方,有这么多的嗯嗯嗯嗯嗯……嗯,这么多的……嗞嗞、嗞嗞嗞嗞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嗞嗞嗞嗞……嗯、嗯嗯嗯嗯嗯嗯的怪怪东西们,是住在这里的吗?啊,这些家伙们…… 我大大的不明白、大大的觉得奇怪,同时感觉到大大的恶心与厌恶,还有大大的恐惧与大大的发抖,甚至有想要大叫地逃跑的冲动。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的脖子好像被人往上提起,我醒了。 我在黑暗的卧室里,躺在床上短暂地思索着。 刚才那是单纯的梦吗? 或者,是自己曾经体验过的事情,借用梦的形式,在脑海里重现? 一般人大概会认为是前者吧!但是,也不能否定后者存在的可能性——不知为什么,觉得是后者的心情特别强烈。但是—— 从这样的梦醒来后,我却想不起来最后看到的他们的具体模样,也想不起来那些「东西们」是哪里「奇怪」了。 2 我立刻把梦境的内容说给妻子听。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 「我作了奇怪的梦……」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妻子的反应。开始时,妻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随着我说的内容附和般地点着头,一边眺望着窗户外面。 「啊,白脸山雀!」 她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树说: 「看,在那边。嘿,这个季节院子里会有白脸山雀,很稀奇呢!」 我看到一只小鸟,它停在树枝上,非常忙碌地动来动去。 那是一只有白色胸部,黑色头,白色脸颊,青灰色翅膀的鸟。体型和麻雀差不多,看起来比麻雀更有气度……是吗?那只鸟叫做白脸山雀吗? 我对野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随意附和一下妻子说的话。不过,妻子最近似乎对观察飞到院子里的鸟很感兴趣,因此针对这只鸟,对我做了以下的解说: 「根据柳田国男的『野鸟杂记』,白脸山雀的叫声听起像『悉啾悉啾』,所以它的日本名字便叫做『シジュウカラ』(音sijuukara),而『カラ』(kara)是小鸟的总称。汉字则写成『四十雀』,有一种说法是:一只白脸山雀有四十只麻雀的身价。你不觉得它很有价值吗?」 「啊……嗯。」 「你看,它胸前的直线像领带一样。很可爱呢!」 「啊……是。确实很可爱。」 隔了一会儿,白脸山雀从院子里的树木飞走了,妻子的视线这才终于回到我的身上。 「你刚才说的如吕塚附近的小湖,那是如吕湖吧?」 妻子突然就把话题拉回到刚才。又说: 「我知道如吕湖,但是,森林里的洞穴是……」 「你不知道吗?以前我们一起去时,有进去洞穴探险吧?」 「我不知道那个洞穴,当然也没有和你去探险。」 「那么,那果然只是梦吗?」 我这么说服我自己。但妻子却带着不解的神情,轻轻歪着头说: 「我没有和你一起去,但,不会是你自己一个人去的吗?」 「没有,我不记得……」 没有——我是那样觉得的。 「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当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去过了?」 小孩子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独自去过那个森林里的洞穴吗? 没有,还是没有那样的记忆。不过,既然是几十年前的事,若是忘记了,也很正常。 「——不过,你说的洞窟里的『奇怪的东西们』,倒是让人很在意呀!」 「嗯。但,算了,那终究只是梦。」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们』,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嗯,完全想不起来。」 「那样呀!」 妻子不说话了,她再次把视线投向窗户外面的院子——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开口说: 「说不一定呀!或许是******呢!」 「唔?」 我不自觉地发出疑问声。 「我说是******吧?听说如吕塚的地底下,还是如吕湖的湖底,好像有******」 。 我的记忆里没有刚才从妻子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串发音——「******」,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发音,所以我不知道可以用何种文字来表示。那是哪个国家的语言都不会使用到的一串发音。 「唔?那是什么?」 我歪着头问。妻子以有点吃惊的眼神看着我说: 「咦?你不知道?」 明明你住在这个城镇的时间比我还长……我想像妻子接下来会说这样的话。这几年来,类似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我出生在这个城镇,人生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相对于我,妻子的故乡是南九州的猫目岛,她是为了读大学,才来到这个城镇,然后住下来的。所以我确实「住在这个城镇的时间比她更久」。然而—— 我的记忆力一年不如一年了。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许多我现在觉得不知道、想不起来的事情,却是妻子非常熟悉的「这个城镇的常识」。这几年来,真的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形…… 啊,又来了吗。 我心里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情形了,既然过度介意也没有用,就尽量不要想太多吧!——只能这么想了。 3 一进入十一月,我很快就找了个时间,准备前往深泥丘医院去注射流感疫苗。 虽然我常有晕眩和失眠的困扰,但是很不可思议的,过了四十岁以后,我几乎没有因为感冒发烧,而让身体感到不舒服的情况。直到前年的年底,一场流行性感冒,让我的身体霎时崩溃,不得不过了一个悲惨的年节。医生开的处方药物流行性感冒病毒剂、克流感虽然有效地抑制了病毒,但那一次真的让我吃尽了流感之苦……说起来也算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所以从那次以后,每当流感的季节来临前,我就会早早去医院接种流感疫苗。 例行的简单问诊后,我的主治医生石仓先生便帮我注射了流感疫苗。 「两个星期后疫苗生效,你就会有抗体了。」 医生从我的手臂拔出注射针,用脱脂棉按住注射过的部位,一边按揉那个部位,一边对我说: 「今年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开始,不过,基本的预防动作还是不可怠慢。」 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石仓先生虽然是脑神经科的专门医生,但平常的时候也会接受内科的外来门诊。从我第一次进入这家医院以来,已经受到他四年半的照顾了。 不过,依我的了解,这家深泥丘医院共有三位石仓医生。 左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一)医生是脑神经科的医生,右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二)医生是消化器官科的医生,戴着茶绿色眼镜架的是牙科的石仓(三)医生。他们三个人同年龄,长相也十分相似,我虽然怀疑过他们是不是三胞胎,却从来没有问过。 ——这些是题外话。 因为后面没有别的患者在等待,所以我就留在诊疗室中,继续与医生聊天。 我们聊了许多,包括儿童克流感可能会产生的奇妙副作用的情形、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新型流感所带来的威胁与对付策略等等,然后—— 「对了,医生,我前一阵子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很自然地这么说。医生温和地笑着听我说,并问: 「是奇怪的梦吗?人都会作奇怪的梦吧!不过——你的梦是怎么个奇怪法?」 「那个梦和如吕塚……」 「如吕塚?」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看到医生皱了皱眉头。 「和如吕塚有关吗?是怎么样的梦?」 「嗯。是……」 虽然觉得在这里说自己的梦境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把前些日子作的那个梦的内容,对医生说了一遍。不过,妻子说的「******」之事,我没有说出来。 「如吕塚的如吕湖边的森林里……是吗?」 听完我的叙迤后,石仓医生一边抚摸着茶绿色的眼罩,一边发出低低的「唔、唔」声沉思着。 「而且,森林的深处还有奇怪的洞穴……是吗?」 「嗯。那个……是什么呢?」 「你发现了那个洞穴,并且进入洞穴看——你以前真的没有那样的经验吗?」 「唔……应该是没有的。」 「其实有,但你忘了。有这种可能性吗?」 「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老实的回答,然后重新看着医生问: 「医生,我刚才说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假如我从前确实走进过那个洞穴,那……」 「没事,没事。不是什么让人不安的事。」 医生又是态度温和地笑着说,但是,他却接着这么说: 「只是,传说那一带有『鬼洞』。」 「鬼洞?」 好像到处都会有被称为鬼洞的地方。不过,自己身边就有鬼洞这种事,我倒是第一次遇到——我是这样觉得的。 「是怎么样的传说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这类的传说很多。不是吗?如字面上所表示的,鬼洞当然是『鬼住的洞穴』。至于鬼洞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大家也不是很清楚,只说是好像在如吕湖边的森林……」 「——哦。」 「整个日本到处都有关于鬼的传说,关于鬼洞的传说也一样多。所以这里的鬼洞传说,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说之一。」 石仓医生说到这里暂停下来,瞥了一眼一直默默坐在诊疗室角落等待医生嘱咐的护士——正是那位我熟悉的女护士咲谷小姐。 「但是,在那之后的这几十年间,有关鬼洞的传说,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好像在接医生的话一样,咲谷护士突然如此说。 「变化?」我很关心地问:「什么变化?」 「就是说,住在鬼洞里的,其实不是鬼。」 咲谷一本正经地回答。 「住在那里的不是鬼,而是******……」 4 「******?」 和妻子说的一样,也是无法用文字表记的一串语音。我尽力去模仿那个发音了,但还是说得不顺。 「那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石仓医生反问我。 「——嗄?」 听到我含糊其词的回答,医生鼓起一边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呢? 「你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了吗?」 尽管被医生这么问了,我还是含糊其词地回答「嗄?」 「好吧!就是你在深荫川发现尸体的那件事呀!遇害的女子被恶灵附身的那个事件。」 「啊……啊,是有那件事。」 想了又想,终于把那个记忆从脑海里拉出来——没错,三年前确实发生过那样的事件。那时,我亲眼目睹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恶灵附身」与「驱除恶灵」的现场…… 啊!我怎么没有马上想起这个呢?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一边惊讶自己记性的不可靠,一边说道: 「嗯。那时的确讨论过水的恶灵与火的恶灵……」 我说。于是医生满意地点点头,说: 「水的恶灵是*****,火的恶灵是*******。」 「啊,是,就是那样。」 因为要正确的表达那个发音实在太难,所以只能用记号来表示那个东西。医生们说出来的,也绝对不会是正确的发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那么,医生,在如吕塚鬼洞里的那个,叫做什么呢?也像恶灵一样吗?」 「不,******和恶灵不是一样的东西。」 「那么,那是妖怪或魔鬼吗?」 话说回来,我是写推理小说的人,是作品被冠上『本格』派的小说家,基本上并不相信世上有那样的东西,也不愿意相信世上有那样的东西,更没有理由相信那样的事。但是,话说到这里时,却不得不提出那样的疑问。 「和妖怪、魔鬼……是不一样的呀!」 医生认真地回答我的疑问。 「不过,我并没有实际地看过******——咲谷小姐,你呢?」 「我也没有看过。」 护士也很认真地回答。 「但是,我见过看过******的人。」 「******和水或火的恶灵不一样,不是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的东西。所以……」 医生把手指放在眼罩上,好像在哄骗正在担心害怕的我般说: 「假使你的梦的起因,是因为过去的经验,就算那个洞穴是传说中的鬼洞……放心吧!不需要害怕,也不用担心会生病。」 5 因为觉得待太久了,恐怕会耽误医生照顾别的患者。但我正要从诊疗室的椅子站起来时,医生好像要阻止我一样,开口说: 「对了对了,关于上星期这附近发生的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上星期?那件事?」 我对医生说的事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只能露出「不知道」的表情。于是医生便说: 「哎呀!你不知道吗?」 医生说着,又对那护士使了一个意味深远的眼色。 「难怪你不知道。因为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导的关系吧!」 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导的话——那一定不是什么大事情吧?我这么判断,然后再度想站起来,可是-—— 「你不想知道吗?」 医生又阻止了我。 「啊,不是的,那是……」 「因为你从事的行业,我觉得你应该会对那件事感到兴趣。虽然新闻没有报导出来,但那确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件。」 「是吗?」 我又坐回椅子上,并且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因为从事那样的行业,我确实不得不表示感到兴趣。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个星期前,深泥丘神社发现了被分尸的尸体。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吗?」 「真的吗?」我非常吃惊地反问。「那样的事件怎么……」 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导那样的事件吗?——为什么呢? 「凶手将尸体切割成五十个部分后,似乎想在神社内焚毁那些尸块,而犯案的时间好像是半夜到凌晨之间。目击者是一早去神社参拜的香客,因为觉得事情奇怪,便立刻报警了。」 「——然后呢?」我小心翼翼地追问。「抓到凶手了吗?」 「好像很轻松就捉到了。」 医生回答,并且又对护士便了一个意味深远的眼色。 「那么诡异的杀人分尸案,却偏偏发生在神社的境内……」 媒体为什么没有大肆报导这个事件呢?实在太奇怪了。然而医生接下来说的话,把我的思考引导到另一个疑问上。 「诡异的杀人分尸案吗……不,这件事实在太微妙了。」 「怎么说?」 「就是说:这件事是否是杀人事件呢?这个问题很微妙。」 「尸体被分尸了,还被烧了,当然是杀人事件。」 「不,那是……」 不是杀人事件吗?就算没有杀人,切割了自然死掉的人类尸体,并且想在绅社里焚毁尸块,也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呀! 「医生,所以那是……」 咲谷插嘴说道: 「那一定是******的……」 怎么?又和******扯上关系了吗?——为什么? 不管已经被搞糊涂的我,医生对咲谷护士说: 「咲谷,不要轻易那么说比较好。」 「是吗?可是我……」 医生和护士开始争论。 「这件事还在调查中,在什么都还在调查中的情况下,最好不要骤下定论。」 「可是,医生,******是……」 「不是你自己看到的吧?」 「是那样没错,但……」 「既然不是你自己看到的,还是谨慎发言吧……」 ……啊啊啊,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既然弄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再听,还是回家吧!我这么想着,正要起身时,又被医生注意到了。 「怎么样?有兴趣了解吗?」 医生换了个口气问我。 「有,当然有。我是从事这个行业的人。」 我几乎是反射性的做了这样的回答。 「那么——」 医生又换了个口气: 「我们去病房楼三楼的三〇三室吧!」 「病房?」 还是不明白医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于是我又问: 「为什么要去病房?」 「你认识黑鹭署的神屋先生吧?」 「啊……认识呀。」 我之所以认识神屋先生,缘由三年前发生的那个事件。神屋先生是一位小个子的刑警,认识他以来,偶尔有机会碰面时,都会打个招呼。 「他现在正在三〇三号病房住院中,但就要出院了。你去看他,并且问问他上一个星期的事件,如何?因为他现在一定很无聊吧!」 6 就这样—— 不久之后,我来到病房楼三楼,拜访了三〇三号病房。 如石仓医生所说,因为急性盲肠炎手术而住院的神屋刑警,确实很无聊地在等待出院时间的到来。神屋先生看到突然来访的我,好像看到了老朋友般,表现出非常欢迎的态度。 「哎呀,你来了!」 穿着睡衣的刑警非常有精神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抓着斑白的头发,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副现在就可以一起去喝酒畅谈的样子。 「突然在工作中觉得痛苦不堪,只好马上就医,诊断的结果只是单纯的盲肠炎。我实在太丢脸了。但当时的盲肠炎状况已经相当严重,不立即动手术的话会有危险,只好紧急入院接受手术。唉!到了这个年纪了还得盲肠炎,真是伤脑筋。幸好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呢?有盲肠炎的经验吗?」 「我运气好,盲肠还乖乖的待在肚子里。」 「还是不要大意的好——唔?对了,推理小说的大作家怎么会突然来看我?一定有事吧?」 神屋刑警的眼神马上变得锐利,盯着我的脸开口: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事件吧?」 「嗯,正是为了那个事件。」 我点头,老实地回答。 「我从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那里听说了那个事件。就是关于发生在深泥丘神社的分尸事件。」 「你想了解和那个事件有关的事?」 「嗯——正是。」 「原来如此——那,请坐。」 病房并不宽敞。我谨慎地走到病床边,说了一声「不好意思」,然后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子上。 「报纸和电视完全没有报导那个事件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有违反新闻报导规范的情节?」 我首先提出这个疑问。但是刑警一脸严肃地先回答「不是」,然后才说: 「是出自于媒体业者的自我约束。」 「因为犯罪的行为太可怕、太诡异吗?」 「不是,也不是那样——」 刑警抓抓自己斑白的头,又说: 「焚烧已经被分尸的尸体是事实,但这是不是一起杀人事件,却是个问题。总之这个问题很微妙,所以……」 又是「微妙」吗?和刚才石仓医生的说法一样。但是…… 「听说已经抓到凶手了?」 「是。很快就抓到凶手了。」 「那……凶手是怎么样的人物呢?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有,听说尸体被切割成五十个部分?」 「没错。」 刑警仍然是一脸的严肃,点头说: 「他把切割成五十个部分的尸体,拿到神社境内的垃圾场焚烧时,被人发现了,因此很快就被逮捕。尸体虽然已经被烧成半熟的状态,但经过确认后,确实是五十个部分没错。」 只是这一部分的情节,就足以说明这个事件果然很诡异。 「凶手是——」 刑警继续说: 「让人很惊讶。凶手竟然是那座神社的住持。他的名字是堂场正十。」 「堂场?」 「御堂筋※的『堂』,场所的『场』——是一位还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住持。几年前他的父亲突然去世后,他便继承了住持的职位。根据他周围的人的说法,他是一个非常敦厚又能辨别是非的好人。」(※大阪市最重要的南北向街道名。) 「哦。」 凶手是神社住持之事固然令人意外,却让我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那么,******呢?和这个事件无关吗? 「可是,那位堂场先生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让人烦恼的问题就在此了。」 刑警的眼神更加锐利了——我觉得是这样的。 「接获发现者的通报后,警方立刻派了最靠近现场的派出所员警前往了解。据说员警到达的时候,那位堂场先生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 「不正常……你是说堂场先生的精神不正常?」 「可以说他疯了。不知道能不能用这样一句话概括,总之,当时的他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中,听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控制住他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对!他被******附身了。会是那样吗? 根据神屋刑警的描违,我很自然地朝着那个方向想。但我也很快的告诉自己「不是那样」。我想起石仓医生先前说的话,他说******和水或火的恶灵不是一样的东西,不是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的东西。 「警方当场要逮捕他时,因为他很激动,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才让他平静。但他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却没有人听懂他说的话。他不再反抗,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只是一再地说:无论如何自己非得把那个切割成五十个部分不可。他不断地那么说……」 「知道死者的身分了吗?」 我试着问问看。 「死者的年龄和性别呢?」 结果刑警皱着眉,紧闭着嘴巴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么回答: 「不清楚——还在进行dna的鉴定。」 「五十个部分是怎么切割的呢?能具体地说清楚吗?」 「你想听?」 「——嗯,是的。」 「听了之后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不过,我就说吧!反正也没有不能说的理由。」 7 神屋刑警说明的「切割尸体细节」如下。 为了方便叙述,就先从四肢的切割状态说起—— 四肢的两手两脚从根部的地方被切割下来后,两手的手肘和手腕的地方被切开,两脚的膝盖和脚踝处也被切开。手的上手臂和下手臂又各自被切割成两截,脚的大腿和小腿也各自被切割成两段。然后左右手的手指和左右脚的脚趾,也一一被切下来——在这样的切割方式下,四肢被切成四十个部分了。 然后是从身体切割下来的头部,首先是切开头颅和颈部,然后又从下巴关节处将头颅切成上下两个部分,然后再切下两耳——这样是五个部分了。 剩下的身体切成臀部、腹部、胸部三个部分后,再将左右乳房从胸部上切下来——这样切出来的五个部分再加上前面的各部分,合起来正好是五十个部分。 ——神屋刑警在叙述以上的细节时,特地在一张纸上,粗略地画出人体图后,然后再一边讲解:「切这里,这里是这样切的……」一边画点线,标示出切割的地方。 用来切割的器具有斧头、劈刀、菜刀、锯子、剪刀……等等,好像是依照切割部位的需要,而使用不同的切割道具。这些道具都是神社内原本就有的东西。 「确实总共切割成五十个部分。」 我抬起头,视线离开刑警画的图,深深叹了一口气。 想像被分尸的尸体,其实是很恶心的事情。虽然推理小说里常有分尸案的情节,身为推理小说家的我对于这样的情节,照理说应该习以为常才对。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现实生活里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种情景。 「刚才你说死者的性别还不清楚。但是,从切割乳房的这一点看来,死者应该是女人吧?」 我直率地指出我注意到的地方。刑警又是一脸严肃,回答道: 「死者的身分还在鉴定中。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一点了。」 「但是……」 我皱着眉说: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用不着鉴定也可以明白的。对了,还有性器官呀!尸体上有男性的性器官吗?」 「报告资料里并没有提到像男性性器官的部位,也没有男性性器官被切除的痕迹。」 「那么,那果然是一具女性的尸体……」 「我说了,还在dna鉴定中。」 刑警很坚持这一点的态度,让我觉得奇怪,但我还是暂且先转移了讨论的方向。 「凶手焚烧尸体的用意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推理小说家,得提出个与身分相当的问题。 一般而言,肢解尸体的目的,不外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死者的身分,另外就是肢解后的尸体比较容易搬运或掩埋、隐藏。但是,以这个事件来说,先不说前者,可是后者又不符合上游的假设。因为凶手是神社的住持,就在自己的绅社内焚烧分尸后的尸块,这样的隐藏尸体方式,未免太不用脑筋了——那么,肢解尸体的目的是什么呢? 「切割尸体的作业,是在室内进行的。神社的事务所内有进行肢解尸体时留下来的痕迹。」 刑警补充说明道。我表情严肃地双手抱胸说: 「肢解尸体的目的既然不是为了隐藏,那么只能认为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切割』尸体,和『烧掉』切割完成后的人体部分。是这样吗?」 刑警没有回答我。我继续说: 「我还很在意一点,那就是:凶手有必要把尸体切割得那么仔细吗?这也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分尸的方式不是胡乱的切割,而是很仔细的按照部位切割。好像是为了切割成五十个部分,进行计算后,才动手的……」 「不错,这点说得一点也没错。」 刑警开口说。 「为了达到切割成五十个部分的目的,堂场好像很仔细地一边数一边进行切割。」 「一边数?」 「为了害怕数错,还以『正』做记号。他说他是那样认真的计数后,才终于正确地完成了五十次的切割。」 「唔——这是他本人说的吗?」 「是的。警方在他的事务所内,也发现了『正』字的记号。」 「喔——刚才您说过了,那位堂场先生一直在说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切割成五十个。是吗?」 「是的。」 「没有问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吗?」 「当然问了……但是,问不出让人可以理解的理由。」 刑警严肃地摇摇头。 「特别是坚持一定要切割成一块块再焚烧这一点。他一直叫嚷着:不那样做的话,对方就会醒过来。」 「那……和『尸变』很像呀!」 「那是什么?」 「啊,没……」 这个人不知道吗?『尸变』是山姆·雷米(samuel raimi)导演的名作呀!——不过,我马上想到:或许只是我个人的嗜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会知道那部电影,联想到那部电影。 「无论如何都要切割成五十个……」 为什么要执著于这个数字呢?为什么非执著不可呢? 「好像是听到『声音』这么说的。」 刑警叹着气说。 「非五十不可。一定要五十,不是五十的话就不行——好像是这样。」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叹气了。 「所谓的电波系吗?」 电波系※……电波系住持。(※日文泛指具有妄想癖,或是旁人难以理解与沟通的人。) 这样的说法虽然有趣味性,但是,把这个当成「谜」的答案,就太说不过去了。这不是一般能不能理解的问题—— 「关于堂场先生为什么坚持五十这个数字,我的同事们有一种猜测。」 刑警说。 「也就是说:堂场先生是不是太在意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我不解地问。 「堂场先生的名字?」 「是的。就是他的名字。」 刚才听过他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名字是…… 「他的名字是正十,是吗?」 「没错。」刑警皱着眉头的脸上露出苦笑。 「正月的『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十』。这就是他的名字。」 「正十……的确。十个『正』字吗?刚好是五十个笔画。你的意思是,他以自己的名字做为犯罪的理由?」 「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坚持五十这个数字。」 刑警的苦笑更深刻了。 「现在看来,这个事件最后似乎只能以『堂场先生疯了』,做为最终的结局了。很遗憾这里没有可以成为推理小说内容的点子。」 「唔……好像是的。」 受刑警苦笑的影响,我也只能苦笑了。但是,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凶手执著「五十」,或执著「五十」的理由,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一边写「正」字做记号,一边进行五十次的切割。 被焚烧的五十个人体部分。 五十次的切割,五十个人体部分……啊!是吗?是那样吗? 一这里有奇怪之处呀!刑警先生。」 我说着,并且站了起来。 8 「被切割后的人体部分,确实是五十个吗?」 我看着盘坐在床上的神屋刑警,再一次如此确认。 「堂场正十被逮捕的时候,确实是说对尸体进行了五十次的切割吧?」 刑警以「怎么了吗?」的眼神回看着我,然后点头说: 「是的。」 「没错吗?」 「没错。」 「如果是那样,那么,刑警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说着,拿起刚才刑警解说凶手切割尸体时所画的人体图。 「这样的切割,的确能把尸体切成五十个部分。确实没有错。但是……」 「你觉得奇怪吗?」 「当然觉得奇怪。只要再想想,就会觉得奇怪。」我加强语气。 「直接说吧。要分成五十个部分的话,其实只要进行四十九次的切割动作就可以了,用不着切割五十次——不是吗?但是,堂场氏说他切割了五十次,而且是一边切割,一边做记录。这其中的矛盾,应该怎么解释呢?」 刑警「唔——」地陷入沉思,没有回答我。我则是继续说出我的想法: 「如果堂场没有数错,那么,进行了五十次的切割后,应该会出现五十一个部分。警方在收取各个尸体部分时,没有任何遗漏吗?」 「遗漏?」 刑警很严肃,而且很果断地摇摇头说: 「没有遗漏。我亲眼确认过了。绝对没有错,是五十个尸块。基本上就是如图所显示的,照那个样子切割了。」 「确实。」 「确、实。」 「没有遗漏的部分?」 「五十个尸块虽然已经被烧成半熟的状态,但是形状并没有被破坏,所以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总之,所有的部分都凑齐了。」 「那……」 基于我的职业个性,当事件出现矛盾的情节时,就必须建立各种假设来解释矛盾的现象。于是我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换个想法吧!假设尸体还有一个不被知道的第五十一个部分。你觉得如何?」 「呵,这个假设很惊人呀!」 「就是假设罢了。假设被切割下来的第五十一个部分,是男性生殖器官,因为焚烧的关系,位于腹部下方的切割痕迹被忽略掉了。」 「果然是有趣的假设。」 刑警这么回答,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又说: 「你的意思是:假设死者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特征。或者,是一个做过丰胸手术的男子。是吗?」 「或许呀!」 「嗯。更或者可以想像:假设『第五十一个部分』是男性器官以外的东西。那不是更有趣吗?」 「例如是什么?」 「例如是——尾巴。如何?」 「尾巴?」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接受了这个假设。 「有吗?有那样的东西吗?」 「啊,怎么会有呢?我是开玩笑的。」 刑警脸上的笑意消失,好像表示「玩笑到此为止」般。他调整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说真的,事件发生后,警方前往现场调查时,对现场的四周进行了彻底的搜索,不管室内还是室外,绝对没有遗漏任何可以搜索的地方。事实就是:没有发现任何多出来的部分。没有尾巴,没有男性器官,也没有第三只手,或第十一个手指头。」 「……」 「所以,我不得不说你的猜测是错误的。」 「可是,为什么……」 我确实没有办法提出更有说服力的假设了,但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呀! 五十次的切割。 切割出五十个人体的部分。 怎么计算总也算不拢呀!不是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情形呢? 9 「dna的鉴定结果迟早会出来。到时候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吧?」 神屋刑警对脑子里一片混乱而沉默的我说。 「或许堂场先生最后会被释放,但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他被送进精神科病房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释放……」 我的思考更加混乱了。 「为什么会那样呢?」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 刑警回答道: 「我说—上星期的那个事件,是不是杀人事件,是个微妙的问题。」 「你确实是那样说过了。但……」 刑警的确说过那样的话,连石仓医生也是那么说的。但是—— 「因为死者不是死于被杀。是这个原因吗?堂场先生没有杀人,他只是做了切割尸体的动作。因为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所以不是杀人事件吗?」 就算是这样,堂场还是会被追究破坏尸体与遗弃尸体的罪行呀!为什么dna的鉴定结果后,堂场先生可能会被释放?被释放的理由何在? 「我想你是全然误解了。」 刑警又是抓抓斑白的头发说: 「我所说的『微妙』,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死者毫无疑问是被堂场杀死的,而且还被堂场分尸。这些堂场都自己承认了。」 既然如此,那…… 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只能不解地歪着头想。 「那天深夜,他突然在神社境内看到了那个后,马上萌生强烈的恐惧感,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那样的事。他说他拿起手边的石头,不断地敲打对方的头,最后终于打死了对方。后来又把对方的尸体拖到神社的事务所,在事务所内进行切割……」 「……」 「这些都是我盲肠炎住院后,从同事们口中听来的,这些内容都是堂场的自白。后来检方进行了司法解剖,证明堂场的自白属实。所以,他是那个命案的凶手,是无庸置疑的事。」 刑警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我却愈听愈不明白。 既然如此,为什么医生和刑警的说法还那么暧昧?说什么「是不是杀人事件,是微妙的问题」……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非问清楚不可,所以我直接提出我的疑问。结果—— 「暧昧的说法?是吗?或许吧!」 刑警点头表示同意,继续说道: 「『是是不是杀人事件,是个微妙的问题』……因为不知道被杀的算不算是『人』。微妙之处就在这里。」 「嗄?」 我忘了这里是医院,大声地喊了出来。刑警的意思难道是—— 「受害者不是人类吗?」 「还没有办法确定。不过,堂场本人倒是很坚持这一点。他说自己杀死的不是人,坚持自己杀死的是******。」 「嗄啊?」 是******?被杀死的是******?——那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刑警虽然这么说,我却无法有具体的感受。 「所以我才会说一切要等待dna鉴定后的结果。这次负责鉴定的,不是警方鉴定单位,而是拜托q大学医院的研究室单位进行的。因为这个事件不同于一般的犯罪,除了需要相当特殊的鉴定技术外,也比较花时间。」 「可是,刑警先生。」我喘着大气般地说。 「那个……******那种东西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存在。你觉得不存在吗?」 「啊……唔。」 「过去几十年来,这个城镇已经发生过数起与******有关的事件了。看到那个的人,不仅会惊慌失措,还会感到极度害怕,以致于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动手杀害。这样的例子以前就发生过了。不过,像这次这样分尸、焚尸的情形,这倒是第一次。」 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这个城镇的我,却是今天才听说过这种事——我觉得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现在的脑海里,完全找不到与这种事有关的记忆——我觉得是这样的。 「关于******的dna,q大学的研究室里有相当多的资料,所以才会送去那里做鉴定。听说******的某一部分,是人类绝对没有的构造。所以,经过专门的鉴定之后,如果确定那些被切割成零碎小部分的尸块属于******所有,那么,上个星期发生的事件,就不算是杀人事件;尸体当然也不是人类的尸体,损坏尸体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如此一来——」 「堂场先生就会被释放……原来是这样的。」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实在无法相信刑警刚刚所说的话,只好无力地摇摆我那还是一团混乱的脑袋。 「是******吗?」 不管怎样,也发不精准那个东西的名称发音,我只是喃喃地念着: 「是******吗?——刑警先生。」 我慢慢抬起眼睛,问道: 「那个******,到底是什么?」 「除了上星期看到被切割的尸体外,我没有见过******,所以也无法回答你。」 刑警回答,看得出他也感到为难。 「有手有脚,而且每只手、脚上也都各有五只手指、五只脚趾……就像刚才画在纸上的一样,******是拥有与女性的身体十分相似的东西。只是就算不提dna或是什么身体基因的问题,光从外表也可以一眼就看出******与普通人类的差异。不论是谁,都可以马上看出来……」 「但是,那个******……一开始是住在如吕塚那边的吧?」 「是的。你也知道这一点呀?」 「嗯,知道。不过,是最近才听说的……」 「原本住在如吕塚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也会突然出现在城镇里,虽然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看到那个的人,却会变得惊慌失措,而做出失常的行为。不过,像这次这样的事件,倒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唔——」 我无力地点头表示了解,但是心里却想着: 这个城镇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想来,******的事件应该不是全日本都会有的问题,恐怕是只有这个城镇才会发生的特殊情况吧?是这个古老的城镇、住在这个古老城镇里的人,才会遇到的问题…… ……嗯……嗯嗯嗯……嗯嗯。 这个时候,我心的某个角落开始慢慢地传出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 ……啊!这是…… 是那个吗? 前几天在梦里听到的奇怪声音,正是「嗯嗯嗯嗯嗯」。那个梦的最后,我看到的……嗯嗯、嗯嗯嗯……那些异样的东西们发出来的……嗯。 我原本怎么样也想不起来的那些东西们的样子,突然就在这个时候浮现脑海了——我觉得是那样的。同时—— 「呜呜呜……」 我不自觉地发出这样的呻吟声。不知道刑警看到那个样子时,会有何种想法。 当我想起那些东西们的样子时,刚才一直百思不解的疑问,也突然有了答案。 五十次的切割,形成五十个部分。 举例来说,要把一条法国面包切成两段的话,只要切一个地方就可以了。 但若要把一个甜甜圈切成两半,要怎么办呢?只切一处是不够的,要切两个地方才行。 情形就是如此。 借着五十次的切割形成五十个部分的问题重点,就在「原本的形状」。 那个东西的原本形状如果像甜甜圈一样,是「环状」(以相位几何学来解释的话,就是看起来「有一个洞」的形状)的,那么,要切成五十个部分的话,的确要做五十次的切割动作才行…… ……在那个洞穴的深处,发出嗯嗯、嗯嗯嗯嗯嗯的声音,样子古怪的东西们的外表虽然大致上很像人类,却是头与脚底相连的。形成「环状」的他们挤在一起,在那个洞穴内的广场上……嗞嗞、嗞嗞嗞嗞嗞地蠕动着,让人看了很不舒服。那个……嗯嗯嗯、嗯。 10 这一天回到家的时间是将近天黑的黄昏时候。 我决定暂且不告诉妻子医院的事。妻子坐在一楼的起居室,正透过望远镜观察院子。 我也站在窗户旁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围墙的后面,就是占地宽阔的白蟹神社的守护森林。林内某一棵高大的树木上,有一只看起来很眼熟的野鸟。 「啊,又是『四十雀』吗?」 我问。妻子放下望远镜,摇摇头,回答说: 「不是,那是『五十雀』。」 「『五十雀』?有那种名字的鸟啊?」 「五十雀因为和四十雀长得很像,所以被叫做五十雀……你看,它头朝下地停在树干上!这个动作是五十雀的特征。」 「喔。」 「如果说四十雀的意思是有四十只麻雀身价的鸟,那么,五十雀就是有五十只麻雀的身价吧?」 「啊……是吧。」 「可是呀……」 妻子重新拿好望远镜说: 「你不觉得它应该更有身价吗?」 夜之蠕动 1 猫常常会注视着不可能有的东西——有这种感觉的人,应该不是只有我。家里养过猫的人,一定会点头同意我上面说的话吧!我们觉得是「不可能有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可能有」。例如羽虱之类我们不会注意到的小生物,有时猫就是在看着那样的小生物,并且注意着它们的动作。 不过,也有不是那种情形的时候,有时猫确实是看着真正「不可能有的东西」——我觉得是那样的。它一直看着应该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沿着它的视线看去时,会发现那里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真的没有。 「怎么了?在看什么?」 这种时候,做为饲主的人,会忍不住地这么问吧?不过,猫儿当然什么也不会回答,所以有时我会有一些傻瓜般的想像。 或许,我说的是或许,猫可以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家里养过猫的人,一定也会点头同意这个说法吧! 只有猫看得见,而人类看不见……虽然试着想像了,却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什么东西实际上是存在的、是有的。正好有那样的东西,存在着那样的东西——我尽量那样想,并且还想扩大自己的想像范围,却做不到。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至少我是这样的。 我干脆停止思考,告诉自己「猫有时真的不可思议」。关于这一点,家里养过猫的人,一定也会点头同意吧?话说回来—— 我家现在就有两只猫。 这两只猫是十几年前妻子捡回来的,它们被丢弃在我们当时居住的住宅大楼的停车场。 那时它们是才生出来几周的虎纹猫兄弟。因为被遗弃的关系,它们瘦巴巴的,一副就要断气的模样,所以妻子立刻将它们送进动物医院,接受妥善的照顾,好不容易才把它们从鬼门关前抓回来,慢慢变成可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的可爱猫咪,连我这种对猫并不感兴趣的人,竟然也爱上了它们。 后来,我们搬到现在住的独栋房舍,猫儿们会在现在的房子里昂首阔步,模样仍然很可爱。 二楼是我的书房,也是猫儿们的禁地。但是,每当我工作累了,便会悄悄下楼,在睡得正舒服的猫儿们背上抓一把。在充满压力的写作生活中,戏弄猫儿是我稍微可以消除压力的方法,但对被妨碍了睡眠的猫儿们来说,想必是极大的困扰吧!——话又说回来。 我家的猫儿们就是那样,偶尔会突然地看着不可能有的东西。 和它们共同生活十年以上的我,其实已经相当习惯它们那样的动作了,所以看到它们莫名地凝视着半空中时,通常我只是觉得「啊,又那样了」,然后就算了…… 2 「怎么了?在看什么?」 无意中看到猫儿的样子,我随口出声问了一句。 那是正月。是正月初三过后约一个星期的某一天半夜发生的事情。 地点是一楼的起居室。 我们夫妻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地方电视台的qtv正在播放周末的深夜节目,内容是以实事为背景的b级恐怖、不可思议剧。这种戏剧节目的预算偏低,并以悲情为诉求,制作虽然粗糙,但弥漫着奇妙气氛,所以妻子似乎还满喜欢看的,我偶尔也会陪她一起看。 三十分钟的戏剧分成前后两段播出,两段的中间是广告时间。我在广告时间时,看了那两只猫一眼。 它们仪态端正地并坐在离开电视有点距离的地方,我发现其中一只正在看着不可能有的东西。 「怎么了?」 我和平常一样,心情轻松地用甜腻的声音对猫儿说。 「在看什么呢?」 猫儿没有理会我,当然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猫儿动也不动地竖直耳朵,看着斜上方。 「怎么了吗?」 我又问了一次,叫了猫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吗?」 猫还是没有回答——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旁边的另外一只猫的视线也移往相同的斜上方,并且开始一直盯着那里看。 「咦?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这个时候,我的想法还是停留在「反正又是在看不可能有的东西」,不过,就在我下意识地顺着猫的视线看去的那一瞬间后—— 「哇啊!」 我忍不住发出不可能有的叫声。 3 起居室沙发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两盏排在一起的灯。猫儿们看着的,便是其中的一盏。 直径不到一公尺,压克力制的圆形半透明灯罩内,是两支环状的萤光灯,发出的是电灯泡色的光芒。 猫儿们看的,是那个灯罩的内侧。 平常应该不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的东西,现在却在那里。 啊啊啊,那是…… 「……哇。呜哇!」 我突然惊叫,妻子觉得奇怪地转头问我: 「怎么了?什么事?」 「啊……那个,是那个……」 我竖起右手的食指,害怕地指着天花板上的灯。 「那个,在那样的地方里。」 「什么?」 「因为猫一直看着那里,我想那里有什么吗?也看了那里……看,在那里。」 圆形半透明的灯罩内侧里,现在正有一坨让人觉得可怕的黑影在蠢动。 那坨黑影有着细长的身体,身体的两侧有几十只短短的脚……那些短脚们正在蠕动,细长的身体也令人作呕地扭曲、运动着。呜呜,那是—— 是——蜈蚣。 除了蜈蚣外,不会是其他的东西了。 从看到的感觉来评估,那娱蚣的身长应该有十公分以上。是中国红头蜈蚣?还是日本蓝头蜈蚣?……总之是大型的、会令人害怕的蜈蚣。 「什么?你在说什么?」 妻子再度问我。我依旧指着天花板的灯说: 「你看,你看,那个。在那里呀!好大的蜈蚣!」 「蜈蚣?」 她也吓了一跳,眼睛张得老大。但是,很快又很惊讶地歪着头说: 「在哪里?哪里有蜈蚣?」 「嗄?」 这次换我感到惊讶了。 「就在那里呀!在那个灯罩的里面,还在动……」 可是,我已经这么说了,妻子的反应还是一样。她歪着头,说: 「没有呀!哪里有你说的东西?」 她不仅这么说,还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你没事吧?」 她看不见吗?没有看见那只蜈蚣吗?还是我看错了? 我战战兢兢地又抬头看天花板。没错呀!那个确实还在那里。 像这样的灯罩内,有羽虱那样的小虫跑进去,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曾经因为不觉得灯罩有缝隙,不明白小虫们到底是怎么跑进去的,而向认识的建筑工人询问,工人给了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就是…… 外侧——也就是室内这一边的相反边,与天花板之间,会有装配电线用的空间,电线就是通过这样的空间,从开在天花板的孔洞连接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灯具。天花板内部或外壁与内壁之间,通常都会有一些的空间,那是为了通风,并与外面的空气保持接触。木造建筑尤其常见这样的构造。总之,屋内和屋外并不是完全隔绝的,所以小虫之类的生物,其实可以自由地进出屋内外。 所以—— 蜈蚣经由同样的路线,进入了天花板的内部。这种情形当然可能存在。那个和羽虱一样地,从配线用的孔洞,钻进灯罩里了——我不愿太清楚地去想像那样的画面,但一定是那样没错。 这里位于山边,屋后又是神社的一大片森林,原本就是适合蜈蚣栖息的地方。在屋外看到蜈蚣的经验,以前我有好几次了。但是—— 拜托,我可不希望在屋子里看到蜈蚣呀!还偏偏在灯罩里面……啊,真受不了。真的是…… 可是…… 妻子的反应为什么是那样的呢? 我不得不觉得困惑。 蜈蚣明明就在那个灯罩里面,并且从刚才起就一直沿着圆形灯罩的内侧边缘在爬行。看着那可怕、恶心的动作,我好像冒冷汗了。我甚至听到了卡沙、卡沙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的。 明明就有。 但妻子却很平淡的说: 「没有呀!哪里有你说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不到那个吗?真的没有看到吗? 「你真的没有看到吗?」 我很认真地问她。 「什么也没有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当然看不到吧?」 妻子回答我,她的表情也很认真。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明就在眼前的事实,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因素?而且还要装着没有看见。或者,她陷入了「有看没有见」的异常认知状态呢? ——且先不管这个了。 应该如何处理这只蜈蚣呢?我很烦恼。 就这样明知道它在那里,却装作没看见,等它自己爬回天花板里面?或者,既然它找不到路回去,就让它饿死在灯罩内?还是干脆拆下灯罩,处理掉它呢? 左思右想后,我果断决定选择后者。 4 我找了理由,说服面露疑惑之色的妻子暂且离开起居室,然后到储藏室里拿出梯凳,放在灯罩下的适当位置上。接着又在储藏室里,找出喷雾杀虫剂「冷冻瞬杀·雪夹冰q」,预备在必要的时候与蜈蚣大战一场。两只猫似乎感觉到气氛不正常,早早就识相地离开了起居室。 爬上梯凳,就近观察那个黑色蠢动的影子时,愈发觉得可怕与恶心……想与蜈蚣战斗的心意不禁有些退缩了。好歹重整一下决心—— 我拆下灯罩。 开始的时候,我右手拿着喷雾杀虫剂,想只靠左手拆下灯罩,可是怎么样都办不到,只好把喷雾杀虫剂放在脚边,使用两手进行拆卸的工作。因为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拆,所以先用手指轻轻去推灯罩的边缘,结果灯罩一动也不动,只好用力一点再推,结果…… 喀答! 突然,我眼前的灯罩滑出天花板上卡扣,向下松脱出来。 「糟了!」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灯罩往我的方向倾斜,灯罩内的娱蚣在重力的作用下,也滑向我这边。我一时无法冷静面对突发的状态,「啊!」地叫出声,双手暂时放开了灯罩。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动作。 「哇……」 失去支撑的灯罩以更大的倾斜度,像张开的大嘴巴一样,靠在我的身体上。之前一直找不到出口,只能在灯罩内蠢动着的蜈蚣,一定会往终于出现的这个出口爬来——糟糕! 「哇哇哇哇哇!」 我连忙从脚凳上跳下来,马上调整为迎击的态势,准备拿起放在地上的喷雾杀虫剂「冷冻瞬杀·雪夹冰q」。但是,在这之前—— 灯罩掉下来了。 蜈蚣也从灯罩里掉出来,而且—— 偏偏就掉落在我的肩膀上。 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光芒,蠕动着让人觉得恶心的数十只脚的生物,掉落在我身上的长袍了。我看着它从左边的肩口爬向左手的手臂。 「呜哇哇哇!」我一边大叫,一边不停地抖动包括左手在内的全身,试图挥掉身上的它。然而—— 蜈蚣紧紧地趴在我的长袍上,无法轻易挥掉它,并且还从我的手臂朝着手腕前进…… 「哇啊!」 左手手背的强烈刺痛,让我大叫出声。 被攻击了! 被咬了! ——在我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蜈蚣终于从我的身上掉下去,落在地板上。 「冷冻瞬杀·雪夹冰q」——从这个商品的名称,就可以了解到这是可以瞬间让敌人冻僵的新型喷雾杀虫剂。虽然我才第一次使用,却马上就验证了使用说明书上所说的功能不假。 掉落在木质地板上,想要逃走的蜈蚣扭曲着身体,原本灵活的动作在喷雾杀虫剂的药效下,愈来愈显迟钝,才几秒钟的时间便停止了活动。我又继续喷了十几秒的「冷冻瞬杀·雪夹冰q」,让敌人完全断气—— 我护着被咬的左手,慢慢蹲下来,仔细观察它。 被负数十度的冷气冻僵的蜈蚣的体长,感觉上比透过灯罩看时显得小。此刻它的身体已经完全披上一层白色的霜。我仔细观察,发现它的侧腹上,好像有着什么图案——我觉得是那样的。 啊,那图案很像是…… ……没错。那图案就是这个城市有名的夏日节庆活动「五山送火」中的一山——青头山的送火图案「眼形」——地方上称之为「猫眼」的「◎」图案。 5 「你是说:不久后,那只蜈蚣的尸体就不见了。是吗?」 深泥丘医院的石仓(一)医生微微歪着脑袋,重复地问了一次。 「嗯,是的。」 我点头回答。 「为了收拾冻僵的娱蚣,我把两个塑胶袋套在一起,并且拿来免洗筷,准备把蜈蚣的尸体夹入塑胶袋里丢掉.我去拿塑胶袋和免洗筷的时间不到三十秒钟。」 「尸体就在那个时候消失了?」 「——嗯。」 莫非它死而复活了?我这么想着,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恐慌。妻子在这个时候过来,对我说:「你没事吧?」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忧心。从没有见过她这么担心、不安的表情。 「真的没有事吗?老公。」 「没事。没有事。」 我指着被冷气冻得发白的地板说: 「你看这里。我刚才打死了蜈蚣。但是,它不见了……」 「明明本来就没有的。」 妻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里没有蜈蚣,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东西。可是你却……」 原来妻子问「你没事吧?」是「你的脑筋没有问题吧?」的意思。 她一直远远地认真注意丈夫的举动,看到丈夫因为害怕她看不到,也觉得应该不存在的蜈蚣,并且与之对抗的模样,是不是会觉得丈夫的脑袋有问题呢? 了解到妻子的想法后,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下来,努力地重新去掌握这不可解的状况。 如果,如果妻子所说的才是事实,那么,或许是我看到了「不可能有的东西」。我试着这么想。因为应该已经被「冷冻瞬杀」的蜈蚣,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就是证据… ……不,也不对。 这一切应该不是我的多心引起的,因为我的左手手背还在痛,这就是证据。我确实被那只蜈蚣咬了,所以…… 总之,暂且保留到底有没有蜈蚣这件事的结论,还是先处理左手手背的疼痛问题吧!我先用冷水冲洗疼痛的部位,擦了家里现成的软膏,再以纱布包扎起来……我试着做了自己能处理的医疗行为。但是到了隔天的早上,手上的患部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还红肿、发热……我终于忍不住向这几年来一直照顾着我的身体健康,和我私交也很不错的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发出求救的信号,拨了石仓医生的手机号码。 这一天是星期天,医院是休诊的。但是,医生听了我的描述后,却很快地答应要帮我处理,说今天正好轮到他值班,让我去医院找他。 「虽然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但是蜈蚣的毒是相当厉害的。一定很不舒服吧?不过,不用担心,并不是什么攸关性命的问题……」 6 ……事情就是这样。 到了深泥丘医院后,我在平常来医院接受诊疗时的诊疗室内,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给医生听。来医院的目的,当然是要治疗被蜈蚣咬伤的问题。但除了这个问题外,我还想知道第三者对晚上发生的奇怪事情,会有什么看法。 医生仔细端详又红又肿的我的左手,「唔」地沉吟了一下子。 「会痛吗?」 「会。」 我用力皱着眉说。 「今天早上的那种痛要怎么说呢?或许我的形容有点夸张了,但那真的是剧痛,好像是被老虎钳搯住一样的痛。甚至比被老虎钳擂住还要痛。现在也还是很痛。」 「是吗?——唔,这件事真的很奇妙呀!」 「怎么说?」 「确实肿得相当严重,而且也会疼痛吧?可是呢,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有类似被蜈蚣咬到的伤痕呀!」 「呃。」 「如果被咬的话,一定会在皮肤上留下伤口。可是你的手背上却没有类似的伤口。时间只有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伤口不可能这么快就愈合了。」 「这……」 我重新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这是为什么呢?」 「那个——」 医生的手指摸着遮住左眼的茶绿色眼罩边缘,回头看坐在诊疗室角落的年轻女子。那是我很熟悉的咲谷护士。她好像也很巧的在假日时值班。 「咲谷,你有什么看法?」 医生问。 于是咲谷护士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说: 「先生看到了,但是妻子却说没有看到;应该已经被杀死的蜈蚣,尸体却不见了……还有,明明被蜈蚣咬伤了,却不见伤口——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想,昨天晚上先生看到的,一定就是鬼吧!」 「嗄?」 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你说——鬼?」 「嗯。」 护士很平静地点头又说: 「那是蜈蚣的鬼魂。最早发现的,应该是那两只猫……」 「蜈蚣的鬼魂?」 突然这么说,是在开玩笑吧?我讶异地转头看医生问: 「那个……医生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和咲谷一致吧!」 「嗄?」 我忍不住又发出这样的惊叹声。 「怎、怎么会有那种事?」 「鬼呀幽灵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的吧?虽然有人看见了,但是别人却看不见。有『看得见的人』,也有『看不见的人』。猫或者某些动物的感觉比人类敏感,所以……」 「你们认为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是鬼?」 「不能否认那种可能性。」 医生一本正经地说,不像是在和病人开玩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但是,医生,我记得……上次医生也说过不相信有鬼魂这种东西的。去年春天的时候……」 去年春天,我在散步的途中,突然听到神社的铃声,没有人拉铃绪,铃却自己响了……那确实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和医生讨论,在说给医生听的时候,医生当时也确实那样表示了。 「这世界上确实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包括『鬼』——没错,确实是那样。」 医生很干脆地如此回答了。 「那为什么……」 「只是,那时我们讨论的是人的鬼。」 「——嗄?」 「我完全不相信人的鬼魂是存在的。但是鬼魂也有很多种吧?若是蜈蚣的鬼魂,我认为是存在的。眼下你所遇到的事情,就是有力的证明。」 没有人类的鬼魂,却有蜈蚣的鬼魂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 医生看着愈发无法理解的我。 「啊,你不知道吗?」 医生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我也瞪着双眼说: 「那个……医生,您是说真的吗?」 「当然。听说那个是很少出现的东西。」 「所以,昨天晚上我看到那个了?」 「或许你是看得见的体质。」 看得见鬼蜈蚣的体质?——有这种事? 「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有好几件事都可以当作证据,所以你也不得不相信吧!」 「……」 「首先,冬天的这个时期,蜈蚣应该是停止活动的。其次,蜈蚣基本上喜欢暗而且狭窄的空间,一般不会像羽虱一样钻进光线明亮的灯罩里面。而且……」 ……妻子甚至强调地说过「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东西」。明明在地板上的尸体却消失了。被咬之后却不见伤痕。啊……没错。的确有足够的证据。 但是,但是—— 「那我的手痛、手肿,该怎么解释?」 「我很不想说那是你的疑心所致。因为太自以为是的疼痛,而让身体产生发炎反应的现象,这种事并不能说是没有的。这就是所谓的伪药效果。」 「唔——那手痛怎么办?」 「你只要不在意,就会好了。」 ——医生虽然这么说,但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医生继续说: 「昨天晚上的蜈蚣肚子上有奇妙的图案。你刚才这么说过吧?」 「啊……是。」 「你说那图案像青头山送火的眼形,是吧?」 「是的,是那个样子……」 「那是猫眼蜈蚣的特征。」 「猫眼蜈蚣?」 我又张大了双眼。 「有那种蜈蚣?」 「你不知道猫眼蜈蚣?」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喔喔。」 医生像刚才的护士那样,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说: 「也难怪啦,毕竟那不是现在存在的东西。」 「现在不存在?」 「猫眼蜈蚣是日本的这个地方才有的稀有品种蜈蚣,而且已经灭绝了。大约距今五十年前,在保知谷的竹林里捉到的那一只,据悉是最后的一只……」 猫眼蜈蚣已经绝种了?所以我看到的是鬼? 就算我想相信医生所说的,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昨天晚上,偏偏出现在我家的那个灯罩里呢?又为什么偏偏一定要让我看到呢? 好像想太多、太烦恼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决定停止思考,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就在我放下这个问题的瞬间,我觉得手上的疼痛感觉,似乎愈来愈模糊了—— 7 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左手上的疼痛与红肿已经完全消失。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心悦诚服地相信医生说的那些话。 「今天晚上和对面的森月夫妇一起去外面吃吧!」 妻子对正在发呆的我说。 「已经和他们说好了。怎么样?可以吗?」 「啊,好呀——要吃什么?」 「这个季节当然是吃螃蟹罗。餐厅已经预约好了,是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啊……螃蟹呀?」 我不太愿意,但是妻子和对面的森月夫妇似乎都非常喜欢吃螃蟹。看来,我是非奉陪不可的。 去年……不对,是前年的十一月或是十二月吧?我们四人在刚刚入冬的时候,也一起去吃螃蟹。咪呜——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突然想起来了。 那时也是去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咪呜。话说回来,那时好像还有什么奇怪的事,那是咪呜……咪呜……但是。咪呜、咪呜咪呜咪呜的,那是什么? 那天晚上,在到了约定的时间时,我和妻子按了森月家的电铃。像以往一样的,森月太太负责开车,我们四人一起坐车前往餐厅。 隆冬的夜空万里无云,高挂在东边红散山上方的满月,发出清澈的光芒。 在上车前,妻子和森月太太——海子小姐抬头看着月亮,频频叹息地说: 「好美的月亮呀!」 于是我也抬头看着东方天空上的满月月亮。 突然—— 我打了一个哆嗦,并且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啊! 又大又圆的满月挂在半空中。 这时我的眼睛捕捉到的是:一条不知道是什么的长长黑影,沿着满月的内圈,蠢蠢地蠕动着——我觉得是这样的。 传说月亮里有兔子,但那显然不是兔子的影子,那是……啊,和昨天晚上在灯罩里蠕动的东西是一样的…… 在我旁边的森月先生也转头看望东方的天空,还发出「哇!」的惊呼声。我吓了一跳,心想:莫非他也看到那个了? 「森月先生也能看到那个吗?」 我提心吊胆地试着问。森月先生先是「唔?」了一下,但很快地歪着头回答说: 「当然,当然能看到。」 他露出笑容又说: 「很美的满月呀!」 广播塔 1 天空。 黄昏时的天空怪异地扭曲着,整个空间有着奇妙的失真感——我觉得是这样的。 夏天,黄昏悄悄降临的时间,我散步来到途中的公园,独自坐在公园内的长凳子上,一手拿着携带型烟灰缸,抽着烟。 公园内有五、六个小朋友在嬉戏。他们没在玩球或其他的玩具,只是哗哇、哗哇地欢叫着跑来跑去。 看样子好像在玩踩影子游戏。我终于注意到这一点。想到现在的孩子竟然也会玩这种游戏,我的心情竟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天空。 除了几抹随风飘的淡淡的云外,天空非常晴朗。那样的天空将随风飘荡的云染成红色。那是含着一点点黑浊、让人不自觉地会心绪不宁的深红色。 那边明明是南方的天空,却……那时我这么想着。 我的视线转向右上方,正在西沉的太阳轮廓变得模糊了。起伏平缓的山峦逐渐变成黑色的翦影,天边的暗红色扩散着。我心里想着:好久没有看到色彩这么鲜艳的黄昏了。 那边,对,应该是西边的天空。 黄昏的时候,西边天空的夕阳……应该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方向不对的南边天空,会有那样的颜色呢? 我站起来,转动脖子看向天空。 夕阳的颜色还没有到达天空的中央,东边和北边的天空,还是泛着白色的暗青色。西边和南边之间的西南方天空一带,暗红色正在渐弱淡出。然而—— 有点距离之外的南边天空那一带,却是那么的红! 仿佛夕阳只为那个地方而燃烧,仿佛那个空间有着某种特殊的扭曲。 我觉得奇怪,但那也只是几秒间的情绪。因为依据温度、湿度与气压的不同状态,或许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吧! 从东边的山上往下吹的晚风,突然静止了。我一边在烟灰缸中揉熄已经变短的香烟,一边坐回长凳子上——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 小孩子们的声音不见了。 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也不见了。 「咦?」 我忍不住发出疑问声,然后东张西望地寻找他们的踪影。结果…… 找到了。 他们在公园的西南边角落。从我所在的北边看过去,虽然枝叶茂盛的树木妨碍了我的视线,但还是可以找到孩子们的身影。 不过,刚才孩子们那种嬉戏、欢叫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到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只是安静地聚集在那里,或是他们正用不会传达到这里的声音,小声地交谈着?还是…… 我离开长凳子,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孩子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不放心。 当我慢慢接近那里时,一座矗立在公园的那个地方,看起来像塔一样的建筑,映入我的眼中。以前完全不知道那里有那样的建筑—— 那东西的高度大约有两公尺半。 是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乍看之下,它的形状让人觉得它像一个大灯笼,或是一座小小的时钟塔。那是个已经很老旧的建筑物。 夕阳已经消失,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我勉勉强强看清楚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他们—— 在笑。 没有笑声,只能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们在笑。 他们默默地笑,偷偷地笑,痴痴地笑,好像…… 对,好像他们抬头仰望着的那座塔,正流放出什么令人愉悦的「声音」。 可是,我的耳朵听到的是—— 刚才静止的风声再起,公园内的树木们开始沙沙作响。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仰望天空,南边天空还是被深红色渗透占领着。 2 回家后,我立刻对妻子说了公园里的事。 「你说的公园,是深泥丘医院旁边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是,是。听说那里叫做『深泥丘第二公园』。」 「这么说的话——」 妻子边抚着绑成马尾的头发边说: 「应该是广播塔吧!」 「广播塔?」 「正确地说,是它的遗址——你不知道吗?」 「唔……不知道。」 「你看你看,最近q新闻不是有报导吗?政府最近在调查各个公园内的旧设施,调查结果出炉,发现这个城镇现存的旧广播塔,全部共有八座。你没有看到这则报导吗?」 「——没有。」 「真拿你没办法。」妻子说着,轻轻瞪了我一眼。 「广播塔是昭和初期,日本放送协会在日本各地自治区的公园或广场设置的设施。如文字所形容的,它的外形是塔状的,塔内有无线电的接收机器和播音机器,可以对民众进行广播。在收音机还没有普及到一般家庭时,住在附近的人都会聚集到塔附近收听广播,例如收音机体操、棒球转播之类的。广播塔的功能,就像二次大战后的街头电视。」 妻子概要地解说,我很认真地点头听着。 「有那种东西?」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呀!你真的不知道吗?你以前应该听过,恐怕是你自己忘了吧?」 「这个……」 总之,这几年来,我的记忆力急剧模糊化,所以对于妻子问我的话,老实说,我实在没有信心给妻子一个肯定的答覆。 妻子看了我的反应,微微歪着头「嗯」了一声后,低声说「算了」,才又接着说:「或许是受到战争的空袭、被烧毁的缘故,目前全日本所剩的广播塔已经不多了。」 她继续解说道: 「不过,我们这个城镇几乎没有遭遇空袭的破坏,所以似乎还留下不少广播塔的遗迹。但是镇公所之前没有哪里有广播塔的纪录,所以才会在最近进行调查现存广播塔的事。」 「原来如此。」 「这些广播塔中最有名的,就是圆谷公园里的广播塔。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圆谷公园里的……唔。」 我的记忆慢慢醒了。听妻子这么说,我想到—— 「从夜圾神社进去那个公园的附近,好像有那样的塔。」 「对,就是那个。八〇年代初,曾经为了某场纪念活动而修复那里的广播塔,让播音器能播放出声音。」 「其他的广播塔现在都不播音了吗?」 「其他广播塔里的播音器不是被拆掉了,就是已经坏了,被弃置在原处。至少深泥丘公园这边的广播塔,我也觉得是不会再响了。」 「是吗?」 但是,那时…… 那时,那些孩子们聚集在那个广播塔的周围,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或许那时他们听到了从塔里播放出来的什么声音——我的耳朵听不到的什么声音。 什么到底是什么?而且,又是为什么? 妻子突然拍了自己的手臂。 「真讨厌,蚊子跑进来了。」 「嗯,最近我连蚊子飞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蚊音!是吗?」 「是啊。好无奈。」 步入中年以后,不管是谁,身体的感觉都会产生变化。例如听觉神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退,某些周波数以上的高音,从前可以听到,现在却听不到了。 是因为这样吗?我心想着。 从深泥丘第二公园的那座广播塔放送出来的周波数的声音,是我听不到,但孩子们听得到的声音…… ……即使是那样没错,但是,那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放送出声音? 应该已经不会播放出声音的老旧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播放出那样的声音?而且…… 听了那声音后,为什么孩子们会露出那么愉快的笑容? 3 这是七月下旬——七月第四周的星期四所发生的事情。 我在隔日的午后,再度前往深泥丘第二公园,并且就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座建筑物的样子。 如妻子所说,那里确实是战前的广播塔遗迹。 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上窄下宽的四方塔形建筑—— 一支像天线般的黑色金属棒,竖立在平坦屋顶的中央。略微凸出建筑物的四边屋檐下面,各有一扇装着铁格子围栏的椭圆形窗户。我伸直了背,探看窗户里面的情形。每扇窗户内都是空空荡荡的。以前这些窗户里,应该都有广播用的机械设备吧! 绕到塔的后方看,在位置较低的地方有一扇纵长形的铁门。我试着用力握了一下门上的把手,不知道是被上锁了?还是生锈了?把手完全不动。 果然不会有广播的声音。可是……为什么那时那些孩子们会……? 我的心里虽然很在意这一点,但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后来我还好几次在散步时顺便去公园看看,却再也没有遇到之前的那种情形,当初的疑虑也渐渐模糊。然而—— 进入八月,盂兰盆会的时期来到,惯例于晚上进行「五山送火」活动的前一天——那天是星期六。 4 这次是早上。 预计在盂阑盆会后交的稿子因为写稿的速度一直不顺利,所以这些日子我总是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老是觉得睡眠不足的我,在这一天的黎明将至时,放下让我一筹莫展的稿子,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在天将亮时出门散步。 虽然是炎热的盛夏八月中旬,但是黎明前室外的空气意外的凉爽,是非常舒服的天气。我一步一步地走在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的道路上,很努力的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不久,当东边红叡山上空鲜艳的朝霞开始扩散的时候,我正好走到深泥丘医院斜对面的那个公园前面。那里—— 我视线自然而然地停在那里。 广播塔就坐落在公园角落,此时塔的周围聚集着几条人影。 这么早!那些人到底是谁呢? 我怀着理所当然的疑问踏入公园内。靠近看后,我马上就理解了。聚集在塔周围的,是几位老人家。 他们的样子和我在七月下旬的那个黄昏看到小孩子们的样子,基本上非常相似。 看他们的年龄,好像都已经超过七十岁了;数一数,总共是六个人,有男也有女。他们每个人都安静地站着,默默地抬头看着塔,并且……啊!不一样! 他们没有回头看向已经靠近他们的我,但我却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非常悲伤的表情。和孩子们挂着笑的表情恰恰相反,老人家们的脸上,是各种哭泣的表情。 他们都在流眼泪。 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有哭泣的脸。 仿佛……对,仿佛广播塔正在播放什么悲伤的「声音」。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更靠近塔,还竖起了耳朵来听,仍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请问……」 我忍不住问其中的一位老人家。 「你们为什么这么悲伤呢?这个广播塔播放了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我。 老人只是抬头看着塔,表情扭曲地皱着眉,无声地哭着,脸颊上还有清楚的泪痕——我觉得是那样。 莫非是——我突然有种想法。 是和小孩子的耳朵听得到,而我的耳朵听不到的蚊音一样的「声音」吗?有些声音是只有某种年纪以上的老人家才听得到的特殊声音……不,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那样的事,理论上也不应该存在那样的声音。可是—— 既然是那样,却为何呢? 这些老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的……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我,抬头看装着铁格子的椭圆形窗户里面。 那里面明明已经没有会发出声音的任何机械装置了。 明明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却为什么…… 「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吗?」 突然有人在我的背后这么说,我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对我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红色的t恤和乳白色的夏季开襟线衫,很一般的打扮。我马上就认出她是我所熟悉的深泥丘医院护士。咲谷……没错,她姓咲谷,而她的名字是……啊,是什么呢?我记得我听过的(或者是看过)她的名字,但又好像没有…… 她也是「这么早」,不是吗?我有点慌乱地回应了她的招呼。 「明天就是送火的日子了。」 护士停下脚步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说「啊,是呀!」然后又说: 「今年是五山吧?」 因为想起几年前的事,所以如此确认地问。护士听到我的问题后,微笑地点头说: 「今年好像不是六山之年,而且……」 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举办以人文字山为始的「五山送火」点灯活动,但是每隔数年会有一次「六山送火」,加入送火活动的第六座山是保知谷的无无山。如果我没有记错,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深泥丘医院的屋顶上,第一次看到第六座山的文字…… 叽咿咿! 尖锐的鸟叫声突然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响起——我觉得是这样的。 叽咿咿咿咿咿咿! 「明天送火的日子是十六号,今天是十五号。所以……」 咲谷护士一边说,一边看着围绕在广播塔周围的老人家们。我「唔」地含糊点着头说: 「今天是十五号……」 我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终于注意到了。 八月十五日!——原来如此吗? 六十多年前,日本这个国家在这个日子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啊!然后呢?不—— 抬头仰望南方的天空,那里被染上让人心神不宁的暗红色,好像东方天空的朝霞只延烧到了那里。 呜哇哇哇! 之后,我感到晕眩了,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又急又猛的晕眩。结果—— 找悲惨地当场昏倒。听到咲谷护士「啊!」的叫声后,我失去了意识。 5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这里是熟悉的深泥丘医院的病房。 「你刚才睡得很熟。现在觉得怎么样?」 被护士请来的医生,以平稳的语气对我说。他是个子高大,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也是我这些年来的主治医生。 「不过,今天早上我也吓了一跳,因为听说你突然在公园里昏倒了。」 「啊……是的。」 那时突然失去意识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后来在咲谷护士的陪伴下,我很快就来到医院。虽然说我已经习惯晕眩这种事,失去意识的时间也很短,但像那样突然昏倒,却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那样,所以值班的医生认为事态严重,立刻请石仓医生来了解我的情况。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睡得很沉了。因为值班的医生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理,你也已经不是昏倒的状态,而是处于正常的睡眠状态,所以我就让你继续睡。」 「不好意思,让大家虚惊一场了。」 「幸好今天早上咲谷小姐也在那里。不过,话说回来,去年夏天好像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吧?好像是地藏盆会的日子,也是在那个公园里。」 「——是的。」 我点头回答,其实我对当时的记忆已经记不清楚了。去年夏天的地藏盆会那天…一 啊!是那样吗…… 在那个公园的地藏庙前面,那时确实…… 「和平常一样的晕眩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比平常的晕眩来得更急更猛,所以……」 「所以失去意识了?」 「失去意识的情况好像只有几秒钟。后来咲谷小姐扶我起来,马上就来医院了。」 「到了医院后,还有晕眩的感觉吗?」 「没有了。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觉得晕眩了。」 「现在会觉得头痛吗?除了头部以外,还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 「有耳鸣的现象吗?」 「唔……没事了。」 接受医生这样的问诊后,医生又为我做了胸部的听诊,还量了血压,调查血液的氧气浓度。 「慢性的精神压力与疲劳,再加上睡眠不足,一定会让人生病的。应该是急性贫血让你昏倒的吧!」 「——是。」 「我觉得不必太担心。不过,谨慎起见,今天晚上你还是在医院里住一晚。好吗?」 被医生这么说,我心里突然产生了问号。我到底在这张床上睡多久了呢? 「那个——现在几点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晚上七点了。」 「啊,那么久……」 「你确实睡了很久。给你服用的镇定剂也有让你睡觉的作用……重点是,你的身体很需要睡眠吧?」 石仓医生的手指摸着左眼的眼罩,右眼眼神严厉地看着我。 「我了解你的工作情形,但是,也不能因此而不顾自己的身体。你明白吧?」 因为已经不再年轻了,所以——我非常清楚这样的现实面。看来盂兰盆会后交稿的事,只好让对方再等等了。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乖乖地点头答应医生的要求。 「对了,还没有联络上尊夫人。」 医生又说: 「试着打过好几次电话到府上,但她好像不在家。」 「啊,她不在家。今年的盂兰盆会她必须回去娘家。」 「她娘家在南九州的猫目岛。是吧?」 「嗯。预定后天回来。」 「要联络娘家那边吗?」 医生这么问,我稍微想了一下,摇摇头说: 「不,用不着特地联络了,那样只会让她多担心。」 6 「不过……」 石仓医生转移话题道: 「你今天早上在公园里昏倒时的情形,我已经问过咲谷了。她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在抬头看天空后,就突然昏倒了。是那样吗?」 「——是的。」 我手摸着额头,回想十几个小时前的情形。 「南方的天空……一片火红。我觉得天空好像扭曲了。」 「南方的天空?不是东方吗?」 「是南方。好像从东方天空的朝霞延烧过去一样……不过,那一定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吧!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感到晕眩的。」 「嗯嗯。」医生低声地如此回应,手指又去摸眼罩的边缘,接着便说了这样的话: 「从那个公园看过去的南方的话——正好是苍马町一带吧。」 「苍马町?」 我不自觉地重复了医生所说的地名。医生小声地说了声「不会」,然后摇摇头又说: 「又怎么样呢?那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因为终战纪念日,所以才会忽然有那样的联想吧!」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战争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个城市几乎没有遭受空袭,其实并不是那样。这个城市也遭受过好几次的轰炸,而最早遭受到战争灾害的,就是苍马町一带。」 「啊……嗯。」 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件事。 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因病而离开了人世。第二次大战的时候,父亲还是小学生。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年初,父亲为了躲避战争,离开这个城市,疏散到邻县的乡下,住在离苍马町不远的地方…… ——那时真的很可怕呀! 父亲粗糙而响亮的声音,在我耳中苏醒了。 ——因为半夜里巨大的轰隆声和地震的声音,我连忙跑到外面看,发现苍马町那边着火了。 在刚刚之前,这声音还沉睡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里。 ——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那些逃出来的人们的喊叫声、房子被烧毁的气味、那附近的天空被染成红黑色的模样。 又怎么样呢?那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应该是不存在的,但是…… 「对了。」 这次改变话题的人是我。 「公园里有一座以前留下来的广播塔。」 「嗯,有的。」 「那里的广播器材已经被拆除了,所以现在不会再传出声音了吧?」 「是的。应该是那样。」 医生点头回答。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还是怎样,我觉得他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僵硬的表情。 「是这样的,我看到了奇怪的情形。那座广播塔的旁边……」 于是我把上个月下旬的黄昏时刻,在那里看到小孩子的情形,与今天早上老人们的样子,说给医生听。医生听了后,缓缓的将双臂交抱在胸前说道: 「孩子们在笑,老人们在哭……是吗?」 然后「唔」地低声沉吟。 「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吧?」 「是的。上个月和今天早上一样,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双臂交抱在胸前的医生又是一阵「唔嗯」地沉吟。我问: 「医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医生先是这样否定,但很快又说:「但是——」接着才说道: 「我听地方上的老人家说过,那座广播塔确实从以前就在那个公园里了。战前的时候,每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会在广播塔的前面排队,然后一起唱〈君之代〉※,和做收音机体操。但是——」(※日本国歌。) 「怎么样?」 「好像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战后的某个时期里,那个曾经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说的是广播塔吗?不是在战争时不见了?是战争结束后不见的?」 「嗯。是战后不久的事,发现如吕塚遗迹时,广播塔曾经消失过。」 「如吕塚……」 完全感觉不到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呀!我无语了。 「不过,几个月后,广播塔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这些我也是听说来的。」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比起脑子里,我的情绪更加混乱。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一位高龄的老人说的。因为实在无法判断事实到底如何,所以老人家说的话,也只能照单全收了。」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了,所以只好接受不可思议的说法吗? 「但是,医生——」 我提出刚才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听过那个广播塔播放出来的声音吗?怎么样?听过吗?」 医生的一边脸颊轻轻颤动了一下——我觉得是那样的。 「听过吗?」 我再问一次。医生稍微顿了顿说: 「没有听过。一次也没有听过。」 医生大弧度地摆动头部,回答我的问题。这时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是—— 我感觉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带着强烈的困惑与恐惧的色彩——我是这样觉得的。 7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或许是白天睡太多、太久了,晚上就变得很难入眠。吃了安眠药后,虽然短暂地睡着了,却又很快就醒来,处在睡睡醒醒的状态,并且每次醒来时,都觉得刚刚作了什么可怕的恶梦。 到了半夜,我决定不睡了。我离开病房,想去看看公园里的广播塔。 但去了那里后会怎么样?要去那里做什么呢?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脑袋还处在半朦胧的状态,只是顺着自己的下意识行动。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间,经过什么样的路线离开医院的,只记得当我的意识比较清楚时,我已经潜入深夜的公园,独自站在那座广播塔的前面了。 闷热夜晚。 白天好像下过雨了,所以我的脚底下有点泥泞,周围的地面上有些小水洼。 我靠近广播塔,抬头看椭圆形的窗户,并且竖起耳朵。然而,非常理所当然的,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再往前几步,我试着将手伸向塔的外墙,借着手掌确认带着湿气的石头的触感。接着,我把一边的耳朵贴在墙壁上。结果…… ……有声音。 透过墙壁传来的细微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呢? 叩、叩叩、叩…… ……般的声音。 好像是地面振动的声音,声音虽小,但听起来很沉重。 叩叩、叩、叩叩叩叩…… 那是什么? 我惊慌地连忙挪开贴在墙壁上的耳朵。 那是什么呢?刚才的…… 我不想再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了,心想:绕到塔的后面看看吧!于是—— 原本怎么用力握把手,也丝毫不动的铁门不知为何竟是打开着的。像张开嘴巴的黑色纵长形洞穴…… 我提心吊胆地慢慢靠近打开着的铁门。 然后,我弯着上半身,窥视门内的那一边。 奇妙的是,那个洞似乎不只通往塔内部的空间。我双手抓着门框,把头稍微再往洞里面伸。 理所当然的,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 这个洞一定是从这里延伸到地下的入口。我直觉地这么想。 持续凝目细看了一会儿后,渐渐能够看到黑暗洞穴的深处了,那里是比「黑暗」更加暗的浓密之暗。就在我有这样的感觉时— 呼——我感觉到从下面冲上来的空气振动。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此时我又听到了刚才耳朵贴在墙壁上时听到的沉重声音。 而且还—— q~n! 尖锐而可怕的奇怪声音从黑暗的底层喷射出来。 q~~~n! 我大叫「哇!」一声,马上跳离原地。我的身体因此失去平衡,惨兮兮地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啊……那是什么? 今天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在已经吓呆了的我的眼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剧烈的地面振动声,出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变化。 塔! 石造的那座塔——整座的塔,在我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开始往那里下沉。 我重新站好,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呆呆看着那样的情景。 不久之后,如文字所能形容的,塔被地面吞噬,消失不见了。地面上出现一个直径数公尺的大洞穴…… q~n! 我又听到刚才那个异样声音。 q~~~z! 声音从张开大口般的黑暗洞穴里喷射出来。 啊,这是…… 我全身僵硬,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身心灵。 这个是……我记得以前好像曾经听过相同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前的秋天)呢?那是什么地方(山丘的那一边的……)呢?那是什么事(火车向前猛冲……啊!多么可怕的情景!)呢?那是…… 那是能够想起一些,又没有办法完全想清楚的模糊记忆。我吓呆了,再次跌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叽咿! 我听到头上方有鸟叫声。在夜里振动黑色巨翼的大鸟的…… 叽咿咿! 我抬头看,但看不见已经融入同样黑色的暗夜里的那个。 只是,我确信那个确实存在,在这深夜的空中——这一瞬间我确实如此相信着。 我将自己视觉的几分之一投射到空中,跌坐在地上的我因此得到了大鸟的「眼」。 大鸟在空中缓缓地盘旋,不一会儿工夫,「眼」看到了地上的我的身体,也看到公园角落像张开大嘴巴的大洞,然后…… 大鸟长而尖锐的嘴巴朝着地面的方向,以旋转的动作开始快速下降。 那是一点迟疑也没有的超猛烈速度。 大鸟冲进黑暗的大洞内。 一直往深处去。 往深处去…… 叽咿! 巨鸟的叫声。 q~n! 和地底的异样声音。 两种声音剧烈地碰撞、交缠在一起,然后合而为一地从大洞里喷射出来。我的视觉在这个时候从大鸟的「眼」里弹了出来…… 「咻!」地,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了。 我屏息以待。 …… …… 不久…… 从大洞穴中缓缓出现的,是散发着来朦胧白光的巨大象形文字「鸟」。这个象形文字在我的眼前扭转变形,渐渐变成另外一个象形文字「马」。 不知从哪里传来和「鸟」的叫声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飘散着悲壮感的马嘶声,声音强烈地震撼了夜晚的空气。马※那巨大的字体轻飘飘地浮到半空中了,然后朦胧白光渐渐褪去,马※也终于消散于盛夏的空中。(※录注:上文「」内与※标前均为象形文字。) 明明是深夜,为什么那一带——这个城镇的南方天空,会被染上奇怪的红黑色。 后记 这是「深泥丘系列」的第二集。 本书的内容除了来自在怪谈专门志《幽》上连载的小说外,还有在其他媒体上发表的四篇小说。本书主要的出场人物与事件发生的地点,基本上和第一集完全相同,因此说本书是第一集的续集也不为过。不过,从作品的性质来说,这本续集并不是一定要看第一集才能看的书——我是这么想的——所以,请读者们无须顾虑书的出版的顺序,只要带着轻松的心情来看这本书,作者就会感到十分荣幸了。 第一集的「后记」里也说过,这一系列故事的叙述者「我」,和作者本人的我一样,是一个职业作家;而故事的发生地点,则以我现在住的地方为模型,也就是我生长的京都市的市镇。只是,作品中所说的「这个城镇」,和现实中的京都地图或地名似是而非,是「另一个京都」。所以,例如标题中的「深泥丘」,是现实中的京都市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地方。现实中的京都里,没有那样名字的「丘」,倒是有那样名字的「池」,也就是「深泥池」。那个「深泥池」的附近,确实有一家医院,不过,那家医院并不是「深泥丘医院」的模特儿。 在此要提醒诸位,因为「另一个京都」是相当扭曲的,所以请读者们阅读本书时要小心。 如前文所述,本书收录的九篇中,有四篇是发表在《幽》以外的媒体的作品。详细的情形请参照「初出一览」。关于那四篇中的某两篇,我想在此多做介绍。 首先要提出来说的是〈恐是恐怖电影的恐〉这一篇。从二〇〇七年一月到翌年的十二月,我在某网站上和同为恐怖电影爱好者的伙伴牧野修兄,开始了关于恐怖电影的杂文接力连载。就在这些连载要收录成单行本《ナゴム ホラーライフ》(暂译:平静的恐怖生活)时,我「附带」完成了短篇小说〈恐是恐怖电影的恐〉。〈恐是恐怖电影的恐〉发表后,为了把这篇小说妥善的安排到「深泥丘系列」里,我想到了还不错的点子,这个点子让我后来完成了〈心之黑影〉与〈ソウ〉这两篇小说。为此,我要特别感谢漱石老师。 「切割」是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为了庆祝光文社的《カッパ ノベルス》(kappa novels)创刊五十周年的纪念文集《anniversary50》而写的。应编辑部的要求,不限作品的形式,重点就是要把「五十」这个数字带进作品里,于是有了〈切割〉这篇小说。 和第一集比起来,虽然基本线一样,都是以「奇怪的趣味」为主旨,但本书的趣味幅度更宽——我是这样觉得的。身为作者,我相当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打算今后能够继续创作这类作品。希望读者们也能够陪我继续下去,我会感到无上的喜悦。 和第一集一样,谢谢「media factory」的岸本亚纪子小姐与《幽》杂志总编辑东雅夫先生给我的帮助。还要谢谢丹治史彦先生、似田具大介先生的大力帮忙。这些短篇小说能够顺利集结成单行本。当然也要谢谢让书变得这么漂亮,负责装订设计的祖父江慎,和画了漂亮的封面与插画的佐藤昌美小姐——谢谢大家。 二〇一一年二月 绫辻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