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秘抄》 主要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仔 录入:樱花树 草十郎 武藏国出身的武士,喜爱吹笛的孤独少年,曾追随源氏的少主义平与平氏军队交战,在战败逃亡后与系世相遇,两人结合笛声与舞蹈的力量,拯救源氏并改变命运。 系世 青墓的舞姬,舞中具有神秘的力量。在京城河滩为源氏亡者跳镇魂之舞时结识草十郎,透过旋律灵犀相通,成为他的最佳知音。 鸟彦王 懂人语的乌鸦,跟随草十郎学习了解人类,个性喜欢包打听。在系世失踪后,协助草十郎寻找少女的下落。 上皇 当今圣上的父皇,对今样歌曲热爱成痴。喜好结交游艺人,要求草十郎和系世结合乐舞之力为自己延寿,期盼得以长久追求艺曲之道。 日满 熊野的修验道行者,为系世担任拍鼓的乐师,深信少女是菩萨再世,对她竭尽忠诚。 正藏 近江的盗贼首领,原本是高阶武士,却不愿为贵族卖命而改当盗匪,在源氏败亡时救助草十郎,屡次阻止少年冲动行事。 源义平 源氏将领义朝的长男、草十郎誓死追随的将领,在源氏兵败逃亡的弃中企图向平氏复仇,最后遭斩首示众。 源赖朝 源氏将领义朝的三男,受封右兵卫佐,逃亡中被逮捕回京。在草十郎和系世的倾力相救下,改变即将被斩首的命运,在减刑流放伊豆后另觅重生之途。 大炊夫人 青墓旅店的女主人,培育养女系世成为优秀的舞者,并暗中牵线,协助系世和草十郎在平清盛世府邸献舞拯救源赖朝。 万寿 源义朝和大炊夫人之女,自幼体弱多病,善于弹和琴,期待与草十郎合奏得到共呜。 美津 源义平的青梅竹马,自幼在山里成长,怀有义平的孩子。对平氏当权的世间感到极度绝望,在草十郎的鼓励下重新获得生机。 第一部 落难武士 第一章 平治之乱 人看不见 也无从知晓 我是幽香 若有似无 乘风而来—— 人看不见 也无从知晓 是偶然 还是神灵 在来与否的刹那 业已完了! 摘自 保罗·梵乐希《风神》 1 黎明时,聚集在紫宸殿南庭的士兵们已得知局势逆转的消息。 他们守护的大内里(※古代天皇所居的内里及设置政府机关的区域。),如今圣上与上皇(※天皇退位后的称呼。)皆不在此。 留驾在一本御书所的上皇漏夜前往「御室」仁和寺,在黑户御所(※御所乃指天皇的居所,或上皇、三后、皇子的居处。)的圣上于披戴假发、穿着女官装束后,乘坐妇女用车离去,年仅十七岁的天子据说竟未让盘查的武士识破。 整起事件是由朝廷内部的背叛者挑起,圣上移驾至贺茂川以东的六波罗(※现京都市东山区五条至七条间的地点,平氏一门的府邸曾座落于此。),借由行幸平清戒的府邸,此处形同临时内里(※太内里中,以天皇居所为中心的宫殿,正殿为紫宸殿。),平氏取得御旨诛讨逆臣是迟早的事。 「左马头大人错估联手对象啊。」 官封左马头的正是源义朝,这种话唯有嫡长子义平敢说出口。对坂东武士而言,身为源氏英才的义朝所下的判断如同圣旨,因此足立四郎远元假装对少主的话充耳不闻,草十郎当然也跟兄长同样反应。 恶源太义平(※源义朝的长男,因守护鎌仓时讨伐叔父源义贤,有了恶源太的称号。「恶」为刚勇之意,通称鎌仓恶源太义平。)个性从来不为政争烦忧,这个血气方刚的十九岁青年,满脑子只想好好硬战一场。 「管他怎样都行,总之非对付平氏不可。总帅若非平清盛,八成就是平重盛。咱们就教那些朝廷贵族瞧瞧源氏武士的厉害。」 严阵以待的士兵近八百名,在紫宸殿的广大南庭下显得势单力薄,此后兵分三路涌进大内里的东三门,人数变得寥寥无几。其中坂东出身的士兵有两百余名,尽管如此,义平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了。 「就由我方出击,把那些从熊野悠哉回京的平氏党羽杀个痛快。不过算了,重盛才是目标,得先杀他才行。属下们,快跟我来!」 周围士兵感应他的号召,纷纷气势大振。义平天生具有统驭能力,性格既豪迈又魄力非凡,十五岁时与叔父交战而大获全胜,因此得到鎌仓恶源太之名。 (我也要去……) 草十郎今年十六岁,两个月前才到京城,披挂上阵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火攻三条殿,虽然没斩过敌人,却有首次出征的经验。 没有配马的步兵同样身穿铠甲,那是一种没有袖板的腹卷铠(※缠于腹上,并在背后对合的一种铠甲。),并戴头盔及配有双护腕和护腿。尽管如此,由皮革和铁制小片所编缀的腹卷铠沉重异常,这种量无非是提醒他的血缘出身。铠甲的萌黄色编线十分簇新,正是足立家的袓父从军陆奥时的受赐之物,可说是大有来历。 草十郎并非生于本家,而是在乡野长大。对于这同父异母、素不相识的少年,足立远元在介绍时居然还以「舍弟」称呼,让草十郎欣喜不已。远元在义平讨伐叔父时曾随行参战,义平的幕僚也对他另眼相待;他个性平易近人,乐于关照草十郎,少年才得以如愿进京。 草十郎来到殿前,眼前铺着瓦宇的承明门宏伟如邸,这时有侦察兵奔出门外。六波罗终于采取行动了!这群坂东士兵还来不及待命、正准备翻身上马时,门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嚷。 那是平氏大军出征时的呐喊。 当大将呼唤「嘿嘿」时,军队发出「喝」作为回应,重复三遍后,呼唤声余韵长绕。草十郎切身感受到凛然震撼,深受那豪壮声涛的吸引而听得入迷。 透过几千几百名士兵的喉咙迸发出呐喊,这里连空间也随之起变化。大内里原来是有丹漆枉和青蓝瓦宇的典雅之地,此时渐渐改变共呜的波长,化为尖锐气息交错的战场──逐渐涂染成充满噬血欲望的空间。 当然,应战的草十郎等人必须发出高呼,那是从腹底、魂底绞出来的声音。战士借由呐喊重新涂染自己,气魄集中丹田,蜕变成不惜自我牺牲的另类存在。 既然被塑造成这种存在,而且效果相当显著。草十郎在唱和后不禁讶异,原来那位身为右卫门都、坐在紫宸殿阶上的藤原信赖,竟然一时腿软站不起身。 信赖身穿红底色织锦的直垂服(※此指出征时穿在铠甲内的衣服,袖口和袴摆缝穿线缕,材质主要是锦绫或平绢,盛行于平安后期至中世纪。),身披渐层浓紫色大铠(※中世将领在骑射作战时穿着的大型铠甲。),头戴锹型盔饰的星盔,还配一把黄金长刀。这位人物的战袍比源氏大将更为华丽。此时他的脸色铁青、浑身打颤。殿阶西侧的橘树旁,有一匹人人称羡的黑骏马,只见信赖猛打哆嗦,随从帮忙推他上马后,又从另一侧滑落。 (或许真的找错联手对象……) 这种光景,连身为步兵的草十郎都心有戚戚焉,他以眼角余光瞥见左马头义朝一脸苦涩别过头,怒气冲冲地跨上坐骑。 「喂,吹笛人,别再磨蹭了。」 这时,草十郎听见有人叫唤,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恶源太义平从马背垂眼望着他。只见义平泛起恶意的笑容说: 「快去抢匹马,然后跟我来。这种事难不倒你。」 少年还无暇回答,义平就朝马臀一挥鞭,霎时转身离去。然而,草十郎觉得心满意足。 源氏的少主竟然记得我,还叫我「吹笛人」──光这几句话,就让草十郎不惜为义平捐躯。只要能为少主而战、为他效忠,死又算什么,何需计较成败。 少年尚未自觉这正是沙场上的热情,便已心意已决地跑起来。 草十郎从孩提时代开始吹笛,并没有启蒙师父,在乡野时仅凭一枝单管,自然就会吹奏。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那是什么曲调,只在高低音色中,内心恍惚出现一旋律。他照着吹时,养母若苗就面色苍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曾吹过这首曲调,还说莫非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在聆听── 草十郎的生母据说是美貌的游艺人(※泛指游走江湖的艺人,如傀儡师等杂技者、出卖色艺的女艺人或妓女等统称。),让足立家的生父十分着迷。女子生下男婴即撒手人寰,正室志乃坚持不让烟花女的儿子进门,草十郎因此只能在乡野长大。 到了懂事年纪,草十郎从来不在人前吹奏,因为他知道会落人口舌,何况还得设法应付乡里的小混混;他们是一群野孩子,偏爱恶整弱势者。草十郎知道自己吃亏,但也不想白挨拳头。 尽管如此,他不忍放弃喜好。当他忽然单独消失,到无人原野或山丘上吹笛时,乡野的家人总视为怪癖而一笑置之。 义平会知道此事,是因为远元在介绍弟弟时,把此事当做趣谈讲起。 「这小子擅长笛子,听说没去理会他就能吹上一整晚。不过对象可不是人类喔,而是到野外吹给乌鸦或是狐狸听。」 围着火堆饮酒的武士们觉得好笑至极,纷纷说: 「吹给动物听有啥用?该不会真的溜去找姑娘,吹个小曲想嬴得芳心吧?不过瞧瞧这小伙子,是个美男子喔。」 足立远元刻意摆出一脸认真。 「本人先声明,我这弟弟是人不可貌相,不然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他在家乡专门捉对厮斗,曾一口气击败十名对手。他愈吹笛子,打架本领就愈强。」 草十郎只能苦笑,自己为何能磨练打架技巧、培养出在彪形大汉前也面不改色的气魄,这全是宗家的远元兄无法了解的事情。虽然他以出身足立家为傲,心理上仍是五味杂陈。 「哦……本领强就好办了,不管对女人还是狐狸都应付得来。」 「下次看是比射箭还是斗相扑,亮点本事来瞧瞧吧。」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时,义平忽然插嘴说: 「我跟这小子不同,是为了受姑娘欢迎才想学好笛子,总不能没个绝活悠哉去追女孩子吧。下次你要去无人的地方吹,记得找我。」 众人听义平说得直率,不禁哄堂大笑。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此后草十郎不曾与少主交谈过,即使他已忘记自己也不稀奇,然而在出征的时刻,义平突然提及此事。 (义平大人这么说,我一定能做到……) 那么,草十郎应可轻易达成义平的要求。紧追远元兄的坐骑实在太辛苦,他眼看双方结束箭攻,一鼓作气就辅前直奔。 离开大内里宫门之后,这次显然不同于三条殿的奇袭,而是一场攸关生死的对决。平氏率军密麻如潮,涌满整条大路。 然而冷静下来,就知道无论再气势如虹的大军,也不过是个人集团。这群人仗着人多势众的家伙,只要自己逐一冷静看准,就能偷袭掉以轻心的对象。 草十郎在单打独斗方面经验丰富,但对自己能保持明晰理智,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任何恐惧,望着怒吼挥动武器的敌方武士,甚至有闲工夫思索着……大叔们,何必蛮勇啊。 草十郎握着步兵所持的长柄刀,这种武器靠腕力挥举太重,只需朝目标方向弧形挥舞,顺势照落刀方向砍去,就不致于消耗太多体力。 就算草十郎不断长高,也不可能成为彪形大汉,更不会变得结实精悍、肌肉发达,因此他必须讲求效率。实际上,他真正的武器是观察对方动作的敏锐眼力,以及对节奏的直觉。观察对方的动作,寻出规律节拍,便能掌握乱拍中的节奏……草十郎掌握乱拍后挥刀,凌厉的架势,就算刚勇的武士也难以招架。 他奋力跑着物色敌人的坐骑,无意识地架开在头顶交错的刀影,只见一匹属于我军的骏马失去主人,正在那里飞蹦窜跳。马主是一名铁甲武士,他正与敌兵扭打成一团,滚落地面。 连马旁的几名随从都来不及奔来抢救,草十郎当然无法追上。只见敌人高举的长刀白光一闪,刺入被擒住的那名武士的头盔护颈中。 一瞬间后,敌方步兵也朝抢夺目标奔去。那是一匹令人动心的苇毛马,草十郎反射地举刀朝对方刺去。 他不关心对方死活,只觉得彼此的意志势不两立;为了削弱其势,必须教对方丧失战斗能力。非要一匹战马不可──强烈的渴望让草十郎终于如愿,头一遭在战场上杀死敌人,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印象。 草十郎抛下长柄刀,跃上苇毛马,一跨上马鞍就知道是好货色,那饱尝夏草而变得肥壮的身躯多紧实,肌肉充满张力。出身坂东的武士应付马匹自然驾轻就熟,他两腿夹紧马腹,猛力扯缰表明自己是主人。 少年从马背上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我军稀疏,全都是生面孔。看来自己摆脱混战,在奔跑时混入藤原信赖的部属中,一群人全被驱往待贤门。这批队伍溃不成军,及早从宫门撤退,草十郎特地争取来的坐骑派不上用场,忙跟着众人逃往待贤门内。 就在料想敌方会乘胜追击,只能撤回内里附近时,遇上一群从西院转角冲来的骑马武士。 他心下一宽,这里有源义平和他的部属,远元兄当然也在其中。远元带着一副受够的表情望着他。 「这小子,跑去哪了?」 草十郎无暇细说,只定定望着少主,义平似乎明白这视线的意味。 「抢到马了?刀呢?」 「用这个。」 草十郎抓起自己的腰刀,义平便命一名部属取下自己备用的黑漆长刀交给少年。 「傻子,下次连兵器也顺手抢来。我接获左马头大人的指示,可以去把平重盛打个落花流水。」 这批人加上草十郎寥寥不过二十骑,平重盛迎击的部属恐怕有五百多骑吧。然而半刻时辰后,事实摆明不能以势取胜。敌方无人敢兴鎌仓恶源太交锋,听他报上本名、见那策马的英姿后全都吓退不前,连平重盛也望之却步。 草十郎紧随着义平的坐骑,数度冲入敌阵,想奋勇找出少主指名的重盛。然而在重重严密卫护下,他惊鸿一瞥,只见敌将身穿有槴色之称的赤黄色渐层编缀铠甲,骑的是带赤桃花马,只感觉十分威武。 「就趁现在,能再靠近点不知多好。」 义平心急如焚,然而重盛的军势径自朝待贤门外退去,事后才得知他们企图将源氏军队诱往六条河原。倘若是在新建的大内里决战,不慎放火烧掉宫殿就得不偿失了。 战势不利,终究还是败北。 转阵河滩时,源氏显然已居下风。在俨然有「当今圣上御所」之称的六波罗守阵面前,源氏兵卒溃如星散,纷纷弃甲逃逸。 然而直到最后关头,源义朝并没有放弃向六波罗还以颜色。渡过贺茂川后,如今加上长子义平总数仅有二十骑,一行人士气如虹,足以击垮平清盛府外的盾墙。 岂料阻挡在此的正是源赖政军队,他已投靠平氏,逼使义朝唯有放弃在此牺牲,期待能至东国再起,继续攻占京城。 草十郎至今在跟随义平时,所幸没有遭受重创,只是在思绪混沌、过度疲劳之下近乎虚脱。 他想不起何时不见远元兄的身影,兄长如果受伤,自己该抢先赶去救援。但他很清楚自己全心追随义平行动,无暇深思其他事情。 第一次参战就出师不利,与其说受到打击,倒不如说是对身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既然是生平第一次全力以赴,那么不眠不休也是初次体验。 出征时运用丹田发出呐喊力量的感觉仍在──或许仅是幻觉而已。一旦兴奋之情熄灭,他总算了解呐喊有多么的耗损精力。 败逃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人物乘坐马背,神情比草十郎更虚脱。 那就是左马头义朝的三男,刚受封右兵卫佐,年仅十三岁。他穿的赤线编缀嬁甲不带脏污,表明没有参与激战。赖朝也有初次上阵的经验,对于今日战况的急转直下,他同样感到不知所措。 草十郎望着少年,神色变得凝重,自己不算最年轻,又不是贵公子,一行人寥寥无几,他必须为主公努力效命,远元兄没有随行,自己该为他担起更多责任。 「右兵卫佐大人,前面山路很危险,请让我来牵马吧。」 草十郎已让出坐骑步行,于是走近三郎赖朝说道。少年吃了一惊,脸上微露喜色,从那头盔遮掩的缝隙中,可略见他的容貌犹带稚气,在那身大铠衬下愈发显得纤瘦。 「有你帮忙太好了,我的坐骑总是偏离道路。」 源赖朝开口道,或许说话可以分心避免沮丧,他又对草十郎说: 「你和太郎兄都是坂东人吗?」 「是的,在下是武藏国人。」 「名字呢?」 「足立十郎远光。」 草十郎不禁暗忖,今天究竟报上几遍自己的出身地和元服(※指奈良时代以后为少年举行的成人仪礼,行仪后必须改变发型及服装,通常在十一至十六岁之间进行。)名了……?只有跟所有报上名来的人交手,砍倒对方后才能存留到现在。不知何故,当这些体验逐一消失后,不快的感觉总是凝聚未散。 「您想呼唤在下的话,请叫草十郎就可以了,武藏的乡民都这么叫我。」 「哦,需要加个『草』字吗?」 少年看似性格严谨,郑重地点点头。 「那么,草十郎,我们今后去哪里?不能再回京城的府邸了?」 「一定有机会回去。」 草十郎回答时,想起源氏军队火攻三条殿的情景,这是兵家常见之事,此时京城的义朝府邸恐怕已陷入火海。 「……不过我们目前最好回坂东,另谋东山再起。东国有许多左马头大人的拥护者,可以重新组军。」 草十郎忽然兴起强烈的念头,认为一开始要是去坂东就好了,谁要那种临阵退却的大将。倘若能集结更多坂东势力,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赖朝低下眼小声说: 「我没去过坂东……」 「那是个好地方,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在东国居住的话,我也能像义平兄一样强吗?」 「应该可以,因为您和少主是亲兄弟啊。」 这时,主从两人完全没料到这趟逃亡不可能抵达坂东,他们深信即使战败被驱逐出京,只需投靠地方势力就能卷土重来。他们都是刚元服的慒懂少年,当然不知道落难武士的下场有多凄惨。 2 源义朝一行人仅剩十骑,继续朝比睿山前进。 岁暮的十二月,渐入深山后,身穿厚甲六难以驱寒。云幕低垂,白天即黄昏,天欲飘雪,只是苦无投宿之处,草十郎方才痛切领会到落难武士好比丧家犬。 在草十郎看来,源义朝是兴平氏并称双雄的武家英才,同时是传说的英雄八幡太郎义家的孙辈,绝不会为区区一场战败丧失尊严。然而他作梦也没想到,这位直到昨日都备受景仰的人,如今成为翻脸不认人的农民也想下手的目标。 京城近郊的居民或许对战局早有所闻,因此肆无忌惮地搜找源氏余党。他们看准献上源将首级时,不仅可以获得六波罗领赏,还能捞到百姓垂涎的武士用品──长刀或铠甲等铁器。 一行人边留意追兵,边趋近延历寺的西塔时,这才彻底洞悉民众的意图。此山有溪谷流涧,另一侧峭崖上则有单道,路上横阻着土垒和削尖树枝的栅栏。 「来了。」 监哨吹响口哨,百余名挟弓执刀的僧兵从山崖现身,草十郎不禁愕然环望这幅情景。 (……说到比睿山延历寺,我以为是有别于东国的灵刹高寺,是出家人修持深厚、受佛山庇佑的地方,没想到竟然如此。) 眼前成排的僧兵彪悍威武,令人无法相像袈裟下是否有剃度。从山崖射下的箭雨,逼使义朝等人节节后退。 这时,只听在旁的义平咋舌说: 「这群家伙不晓得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难不成想讨伐我们?」 一个年约四十中旬、名叫斋藤实盛的猛将答道: 「少主,这下子麻烦了,这座山四处都有埋伏。」 「可是不能走回头路,还有追兵在后。」 「那么,让在下想办法硬闯吧。」 斋藤实盛带着自信说道,从容脱下头盔走近那群僧兵。 草十郎愕然望着他,暗想究竟打算如何,只见实盛将头盔挂在手肘,弓挟在腋下,显示无意决斗,谦逊地站在群僧面前。 「我们都是小卒,主公惨遭讨伐,因此想逃回故乡。这些人苟且活命都是想见妻儿一面,你们取了首级也得不到功赏。诸位是出家人,我相信你们能原谅并救赎这些罪人,取了这些人的性命反而有损功德。请容我献上铠甲,但求保住一行人的性命。」 马背上的赖朝忐忑不安,低声说: 「草十郎,我……」 「请安静。」 草十郎即时制止他,使劲握紧马辔。众僧兵交头接耳,正在估量提出的条件。 「好吧。如果你句句是真,就把披挂抛过来。」 斋藤实盛顺从地拿起头盔抛向那群僧兵,众人顿时哗然,数十只手伸来抢成一团。趁众僧转移注意力的刹那间,实盛跃向身旁坐骑,策马将僧兵冲得七零八落,一把夺回头盔后,高声叫道: 「秃驴们,给我听好了!本人是东瀛第一勇士──长井斋藤别当实盛,敢跟老爷较量的就放马过来。」 他话未说完,草十郎敏捷地飞身上马,从赖朝背后握住缰绳。间不容发,草十郎和斋藤别当一起冲入慌乱中的僧兵中。义朝等人策马紧随在后,就在来不及逃避的僧兵跌落溪谷的混乱中,一行人有惊无险地闯过难关。 顺利脱险仅在一时,来到横川(※比睿山延历寺的三塔之一,根本中堂北侧,横川谷山峰上的诸座堂塔之总称。)时同样遭遇到阻碍。延历寺的僧兵在整座山布满攻势,横川的僧兵慎重在山岭凿道上预备落石,誓必擒拿源氏武士,不知何时开始筹备,声势十分惊人。 这种情况下,武士更迫切需要以马代步。在西塔或横川的山僧虽多,毕竟不便骑马迎击,擅于驭马的义朝一行人在躲过落石伤害后,击退僧兵通过险阻──然而,却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义朝的伯父:陆奥六郎义隆在此丧命,他不幸被僧兵一箭射中颜面。 山僧渴望获得源氏大将的首级,源氏武士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就派一名同行者砍下义隆的头颅。左马头义朝终于淌下男儿泪,悔恨失去最后一位八幡太郎义家之子。有一段时间,他亲毛携同伯父的首级前行,但终究不能如此下去,就为头颅绑上石块,抛入途中经过的溪谷里。 为了防防范被拾去验明,只得削去义隆的五官再丢弃首级。面对必须由亲人来执行这种残酷的行为,草十郎不禁别过脸去,他知道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赖朝则不同。 十三岁的少年坚强注视着父亲处理首级,连在旁的草十郎都感觉自己几乎作呕。此后众人陷入沉默,尤其是赖朝的眼神最晦暗,紧紧闭口不语。 倘若赖朝丧命,左马头义朝也会如此处置吧。不,在他负伤动弹不得时,恐怕就会下手……挽住马辔的草十郎也绝望地如此思忖。 因为,这是唯一的方式。 (他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吧。) 这就是落难武士的下场。草十郎眼看纷雪飘落,不禁抬头望着枝梢间隐现的无情灰空。战场转换成不畏死亡的特殊空间,无非只是瞬息的存在。一旦败北,失去与作战时同样浓度的血腥亢奋后,这回又为了不想送命,必须继续亢奋下去。究竟能撑到几时……恐怕是在某人结束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吧。 (我们为何非这样不可……?) 比睿山遇袭后,来到琵琶湖时亦无船可渡,众人一时陷入绝境。所幸沿湖南下时不曾引人注目,才略感安心。一行人疲惫得四肢无力,在小雪飞舞中驾船渡往势多,抵达对岸山麓后,总算有较长的时间得以歇息。 其中两人不顾难得的进食机会,先去侦察消息,草十郎也随同前往。少年在确定周围没有可疑人物后返回,源义朝向他体恤地说: 「你这年轻人很聪明,居然一路跟来没走散哪。听说你和足立远元失散,他将会以你的卓越表现为荣。」 深感喜悦的草十郎低头致意,若不是过度劳累,或许他会更加欣喜,此时的他累得弯不起嘴角。 尽管如此,他吃下烤热年糕、喝了少许酒后,手脚大大一摊睡下,这才觉得舒畅许多。即使他听到队伍被势多的船夫看见,连一晚都不宜久留时,仍然觉得不致于在此送命。 火光下,草十郎重新俯视自己,只见远元兄送的鲜艳铠甲的萌黄色编绳已多处褪色发黑,几乎全是污泥,还掺混了敌人的溅血。 他想到血腥会持续下去,微微兴起一阵恶心,茫然想着,若脱下腹卷铠丢掉的话,一定有很多人乐得来捡吧。西塔那群僧兵抢夺头盔时的粗鄙模样,重新在他眼前浮现。 忽然间,一只青竹筒伸到他鼻端前。 「酒还多得是喔。」 拎着竹筒的正是恶源太义平,草十郎道谢后接过酒筒,少主直接在他身旁坐下。 并排而坐的义平体格魁梧,身高和肩宽足足是少年的两倍。他的铠甲同样满是脏污,装备比草十郎沉重许多,感觉上依然行动自如。 「左马头大人告诉我,说你能跟到这里真是厉害。」 「你曾吩咐在下随行的。」 草十郎答道。义平诡异一笑说: 「是啊,没错,但听过我讲这话的少说也有上百人,不过,现在留在这里的不到十个。你这小子,还真古怪啊。」 「是吗……?」 草十郎感到不解,义平又说: 「从在内里南庭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怪人。一旦要出战,竟然露出悠哉的神情闲眺藤原信赖的窝囊相。你头一遭上阵,就这么气定神闲啊?」 「在下并没有悠哉。」 「是啊,你打仗时冲锋陷阵,卯起劲来抢回马匹。不过你的眼睛很凉澈,这种家伙没多久就会变得非常厉害,我以前认识某个人正是如此。喂,太冷静就会……」 说话一半,义平蓦然住口,草十郎不禁仰望着他。 「您怎么了……?」 义平微露窖迫的表情。 「不,我不适合讲这些,咱们都快朝不保夕了。我是希望认识的那位仁兄能够长命些。」 草十郎默默递出竹筒,义平一仰而尽后,叹气说: 「唉,我这恶源太也有没辙的事。这不是头一遭作战失利,也不是初次卷土重来。」 义平微吐丧气话,隔了片刻,草十郎方才了解他的用意。 「只要重返鎌仓,就能即时卷土重来吧。」 「不……问题就在此。」 义平浓眉深蹙,若有所思地说: 「左马头大人打算前往不破关,然而忌惮平氏的坚强实力,唯有放弃一途。不过他发现唐崎和势多的平氏势力较弱,因此决心做赌注。那里确实有许多支持源氏的伙伴,像是垂井或青墓等地,在青墓还有妓女替他撑腰呢。」 义平见少年频眨眼,恶意地戳戳他的胸膛说: 「……我看你八成没玩过女人吧?只吹给乌鸦听,开什么玩笑。左马头大人跟青墓的妓女生下一位千金,如今她们算是少数用不着担心窝里反的人。我知道他想孤注一掷,不过要是失算,就必然会被一网打尽,我们源氏将会灭绝。」 义平霎时吁口气,又说: 「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和左马头大人分道扬镖,不再前往鎌仓,而是北进经由飞驒到信浓国和甲斐国,在东山道上招兵买马。我想单独行动,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我也去啊?」 草十郎顿时一愣,没头没脑地反问。义平再度浮现贯有的诡异笑容,那像是别有用意地眩惑对方,却又想掩饰的笑脸,任何人都将深受吸引。他策动人心的力量,正在于那抹淘气少年般的笑容。 「我不想再让部属四散,所以想找你同行。甲斐或信浓都有好牧场,货色任君挑选,就把最好的千里马赏给你吧。」 一行人趁夜出发,循山里继续北进。纷雪时落时歇,未达漫积程度,纵然天寒地冻,一片白皑反让足畔清晰可见。山路不再险困,夜间前进也较比睿山时轻松些。 义平有意多谈,纵马来找草十郎。少年发觉自己能对少主无话不说,这对在乡里一向寡言的草十郎而言实在难得。 「说起吹笛子给乌鸦听,在下倒想起一件事。如果告诉别人绝对会被取笑,因此从来没向人提起……」 「说来听听吧,我也会笑你一顿。」 「以前在下吹奏时,曾有乌鸦飞来说话。」 「不得了。」 「它的口气活像村里的坏婆婆。」 义平果然喷笑出来。 「因为饲养的乌鸦会说人话嘛,它叫你『臭小鬼』是吗?」 「不,它说:『嗯,这孩子可能来得及呢。』」 草十郎对七岁时发生的事情仍记忆犹新。记得当时停在篱笆上的乌鸦偏起头,圆溜大眼在夕空下映得火红。正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不知反复回想多少遍,这段回忆若说是临时想起,其实是有点言不由衷。 「正确来说,应该是『嗯,这孩子可能来得及呢。小弟弟,仔细听好了,只要继续练好笛子,总有一天会遇到少主喔……』」 「太夸张了吧。」 义平大惊之下有些退却。 「会不会是神论或显灵之类的?我先声明喔,要是什么熊野权现(※熊野三山(本宫大社、速玉大社、那智大社)祀奉的神明,又称熊野大神或熊野神,结合当地神只与佛教信仰的神明,称之为权现。)的乌鸦使者,我没兴趣听,信仰衪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清盛那个混蛋。」 「在下也不清楚熊野权现,不能断定是否就是神明显灵,只觉得很不可思议。」 义平忽然转怒为喜说: 「如果你认为和我有宿缘也罢,那么,你愿意跟我去飞驒罗?」 草十郎点点头。 「我没有真正能返回的家园,就算没回去,也没人担心……」 说着,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凄凉,义平乘势又说: 「奥美浓有家母娘家的村里,幼时我曾在那里玩耍。我即将前往飞驒,在这次进京前,其实先去过一趟了。只要到那里,就会看到我的横笛,我可以让你吹它。那枝横笛,交给一个叫美津的姑娘保管。」 这次轮到草十郎有些退却。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傻小子,那是一枝名笛,是源氏传给历代嫡长子的宝物喔。」 「换句话说,您的意思是……保管横笛的人,就是左马头大人想获得支持的那种伙伴?」 经他指出事实,义平一笑置之。 「怎么,别往歪处想。比起那些在灯火下才能见人的脂粉姑娘,美津可是仙女下凡喔。」 义平的语气充满活力,一时忘记是败逃之身,草十郎得知后,不觉对他有些敬服。的确,草十郎还不了解醉心女性时,究竟会让人变得多么神采奕奕。 说起奥美浓,想切与武藏同样是乡野僻地。或许真正的义平更适合朴实的山野生活,假如不是源氏嫡长子,他应该能够适应。 草十郎还没考虑失礼,就忍不住问道: 「这次上阵作战,在下毫不惧怕,或许是因为没有割舍不下的对象。您有了珍重的对象,还能忍心抛下她吗?」 「傻小子,这种事也敢问恶源太?」 义平冲口说道。惹怒少主的草十郎蓦然住口,过了半晌,义平紧夜牙关,恨声说: 「……不管如何,我非反击平清盛不可。三年前的战役中,那恶贼设下奸计逼使左马头大人处决亲生父亲和胞弟,连我也得讨伐素未谋面的叔父。然而血浓于水,就算干戈相向,当时实在是情何以堪。平氏如此判弱我方势力,利用卑劣手段陷源氏一门于不义。如不报仇雪恨,我就不是源太,美津必然会了解苦衷的。」 3 东空渐白之际,一行人眼前出现隐在山谷间的小村屋。 此处居民曾受源氏之恩,主动提供歇宿,因此望见山谷时,众人心情难以言喻,总算得以喂饱倦马、脱盔卸甲痛睡一番了。草十郎等人光想像这幅情景,就几乎要阖眼,甚至当场就能倒头大睡。 不料抵达歇脚处时,发生令人睡意全消的事情。 「有人见到右兵卫佐吗?」 勃然变色的左马头义朝问道,草十郎心底一惊,连忙环顾四周,原本跟在几人身后的赖朝连坐骑都失踪了。 「右兵卫佐──右兵卫佐!」 义朝顾不得让人听见,高声呼唤三郎赖朝。林间幽深,不曾传来任何细微回应。 「明明跟在队伍后面……」 义平喃喃道,草十郎在途中曾回头确认赖朝是否同行,但不记得几时少了他的身影。 「难道说脱队了……?」 疲倦至极的众人沉痛地面面相觑,神情阴郁地讨论着这种行军对成年武者都太无谋,他们已自顾不暇,年少者不能自行跟来绝对是凶多吉少。左马头义朝的表情颓丧到令人不忍卒睹,双颊无力衰垂,面露死相般泛着铁青。 「我教过他自决的方法……不致于下场难堪,可是……」 话未说完,义朝再不能言语,草十郎看他如此消沉,不禁为之动容。义朝并非以冷酷绝情获得源氏英才之名,就算来日必须痛斩孩儿首级──他对赖朝的关爱之情,仍无异于天下父母。 草十郎感到无地自容,竟然又重蹈覆辙了。当时一径追随义平,结果和远元兄失散,这次又让赖朝走失。在来势多的途中,草十郎与其他人交春骑苇毛马,徒步时必然牵着赖朝的坐骑,唯有刚才他先顾着与义平交谈。 草十郎回想那位少年,虽然处在大人的杀气腾腾中,还能努力配合行动。他表现出自己的出身高贵──由于母方系出名门,从受封右兵卫佐一职,可知位阶高于嫡长子义平──而且是个聪颖懂事、性格认真的少年。 赖朝并没有任性将草十郎重新唤回身边。或是顾虑到义平,却没想到竟在夜路中被抛下,想必非常孤苦。就在疲倦累积到最危险时,草十郎竟然弃他于不顾。 「我折回去看看,或许还在附近。」 草十郎自告奋勇地说道,众人露出意外神情。这时他终于明白在多数人眼里,自己和赖朝都不过是青涩少年。他并不以为意,对交替骑马的平贺四郎说: 「马借我好不好?」 「你办不到,还是我去。」 平贺四郎急忙说道,草十郎摇了摇头。 「这匹马很累了,我的身体比较轻,可以减轻一些负担,还是让我去吧。」 草十郎借来弓箭后跨上马鞍,义平忽然按住他握缰的手。这位少主目光凌厉地注视他,迅速低声说: 「听好了,记住离开这座山后,处处有人想要你的命。三郎若进入了乡里,就别追去找他。懂了没?你一个人回来就行。」 草十郎只回望着义平,无法答应要求,他有某种预感掠过内心,为了极力否认这抹预感,他甚至忘了回应。 义平泛起苦笑,朝草十郎的坐骑一拍,以周围都能听见的声量说: 「好,这就去吧,三郎拜托你了。」 「义平伸手按住自己的感觉,在草十郎的手背上久久不去;那触感仿佛告诉他不该自告奋勇,如今选择离去,势必永远无法追随少主。 (怎么会呢……我一定带赖朝大人回来。) 草十郎再次否定这种想法。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此时没尽力就会牺牲赖朝,将来势必抱憾终生。找到时得告诉他左马头有多惊慌,赖朝知情后,相信忧郁的神情应该会开朗些吧。 四周渐转明亮,所幸稍早时已停雪。草十郎循着初来时的踏迹前进了许久,在小竹丛彼方发现一匹马的足印,那绝对是赖朝的坐骑。 足印偏离道路,毫不迟疑地以寻常步伐走向下坡,从那不曾勒马回头的整齐足迹来看,草十郎推断横朝没有执缰。 (说不定在马上睡着了……) 获得自由的马儿,会出于本能直朝开阔地点走去。忐忑不安的草十郎催着苇毛马疾追前进,不出所料,赖朝的坐骑已走向山麓原野。 草十郎没有忘记义平的叮嘱,附近不见人户,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乡里,决心再向前探几程路。 这是无风的宁晨,鸟儿欢唱晨歌,不需太过警觉,然而落霜枯萎的赤荐色草丛彼方,有一片阻扰视线的白雾。草十郎姑且听蹄声前进,不久来到草丛尽处的广大池畔。 他勒马环顾四方,雾霭遮隐的对岸隐约有小村落,左侧地势微高,有松木疏立的细长土堤延至远方。 一身绛红铠甲的源赖朝正在堤上。 草十郎刚望见身影,顾不得马匹疲倦就疾驰而去。赖朝并未骑马,有三、四十个男子紧追在后。他身披重甲无法快跑,一伙人几乎拥上捉住他。 草十郎在飞驰中摸探箭筒,在比睿山拾到几枝散箭,仍有及时吓阻之效。他不瞄准目标,而是以速度取胜,一踏稳马蹬就连番搭弓快射。 第二枝刚巧命中一人,率先冲着赖朝紧追不舍的乱民冷不防受到攻击,不禁心慌脚乱,与后方赶上来的人群撞成一团。 趁着彼此距离拉大时,草十郎快马快鞭冲向赖朝,顺势拉住他的胳臂,不由分说先将他拖上马鞍前方。气喘吁吁的赖朝表情扭曲,发现搭救自己的竟是草十郎时,几乎哭了出来。 「我的马……伤到腿……」 草十郎认为有必要听他说明窘况,然而无暇多问。赖朝刚跨上马,草十郎感到苇毛马承受过重,显得萎靡不振。让几乎累倒的马承载两人奔跑,实在太严酷,然而乱民识破草十郎的箭囊已空,发出怒吼冲过来,只能逼马走为上策了。 「再加把劲,加油!」 只要拉开一些距离,追者将会死心吧。他们看似乌合之众,手中持的不过是棍棒之类,并非真正的武士团,想必是当地流氓在伺机拦路打劫。 草十郎毕竟轻敌,一心只顾策马前进,没留意到后方动静。这时,一枝箭倏地飞来。 好个力道强劲的疾箭,徒然流窜体内的冲击,让他起初甚至没发觉是中箭。他朝灼痛的伤处望去,原来后肩插着箭羽,那是铠甲不易保护的部位,他感觉到箭镞刺入肉体的冲击反弹而出,一阵尖锐的痛意袭来。 草十郎凝住气息,深吁了口气,以冷静到连自己都惊讶的语气说: 「请您继续纵马前进,到有树林隐蔽的地点才能停下来,由我在这里应付他们。」 惊讶的赖朝想回首。 「可是这样……」 「别管我,你尽管走吧。等我下马后,它将跑得更快。请听我说,您若停下来,马便跑不动了。」 话说完,草十郎飞身跃下。 在枯草上落地的冲击虽小,创痛却仍让他一阵晕眩,只能双手支地跪倒。右手一探箭柄,原来刺中左腋后方,他勃然大怒,猛力握箭拔出,只见鲜血淋漓的箭镞不甚大,他顿时觉得拔出来好过了些。 (伤势不深……左臂稍微能动,没伤到骨头……) 盛怒让草十郎气力大增,赶在追者未到前先起身迎战,他拔出义平赐的那把黑漆长刀,流氓们全没有这种兵器,只敢远远围住他。 草十郎扫视着敌人的龌龊嘴脸,发现这群人背后,有个悠然持着重藤弓(※一种长弓,弓身卷有藤条。)的大汉,细细的头带绑着一顶皱巴巴的乌帽子(※元服后的男子所戴的日常用帽。),身上的黑线编缀铠甲算是众人中最像样的装扮,显然是首领人物。 大汉眯起眼缝,细声细气地命令手下: 「别动刀动剑的,打死他就好,小心伤了披挂。」 草十郎差点没气昏,他哈哈大笑道: 「凭你们那点烂功夫还想夺走这副铠甲,来试试看啊。一群狗贼,谁敢靠过来,我就教他后悔莫及。」 一人杖着蛮勇持木棍冲上来,以草十郎来看,那目测敌方的动作和招式毫无技巧可言。男子高举木棍时,草十郎早看出攻击破绽,轻轻避开,顺势一刀劈向对方前臂。他尽量克制动作,左半身仍免不了剧痛。尽管如此,对手喷溅的血沬吓退一伙人,最初挑衅的那个男子发出哭嚎,连滚带爬到人群外围。 第三名对手同样尝到苦头,然而草十郎的铠甲内也透染血迹,开始班班滴落,最后,他仰赖的视线也逐渐模糊。他没有避过四名对手的攻击,被逆袭的强棍一记打中。 (完了……) 草十郎这才思索着。不知何故,他在中箭及跃马时从未意识到死亡。尽管再不服输,这种情况想获救是希望渺茫。 (我真傻……) 想到在这种偏乡草丛中,选择孤苦伶伶被活活打死,这种丧家犬的死法实在荒谬至极。他曾起过念头想抛弃铠甲,不过若让这些卑鄙无赖夺走,那才教人后悔莫及。然而,如今再切齿悔恨也为时已晚,他踉跄躺倒后就动弹不得。 侧面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穴,倒地后被殴打的痛感已经模糊,任打任杀都无所谓了。 (……至少让赖朝大人脱逃。) 他依稀觉得自己没有平白牺牲,赖朝也是源氏少主,昔日乌鸦透过坏婆婆的声音告诉草十郎──他的宿命对欠,或许正是源赖朝。 他命中注定是代替赖朝赴死。 并不是为了恶源太义平。 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他对义平歉疚无比,没有信守承诺回去。踏向原野的那一刻,草十郎已经背弃他,义平分明表示要赏给他甲斐信浓的骏马,愿意让他吹自己的横笛。 倘若赖朝生还,义平应该喜悦才是,他不曾说两人是手足吗? 草十郎感到心满意足,就此丧失了意识。 4 恶源义太平独自攀越覆雪厚深的岭道,焦急的草十郎望着背影紧追在后,不知为何,彼此间的距离总是无法拉近。草十郎再也按捺不住,从远处呼唤: ──请等等,义平大人。是我啊,草十郎回来了,请让在下同行。 他反复呼喊几遍,义平头也不回。 ──我还是决定独自走,你去把赖朝找回来。 ──我找到他了,也让他逃离追兵的魔掌,今后请让在下跟随您。 草十郎热切说道,义平不为所动,前进的脚步愈来愈快。 ──你我殊途,或许这样也好。我不会因此孤单,照样能一呼百诺。 听到义平背对着自己说出这番话,草十郎明白少主彻底放弃他,于是悲痛到眼前发昏。 ──就算您不孤单,在下会很寂寞,从在故乡时就如此,直到今日都没人了解我,好不容易有您…… 草十郎哽咽难言,义平在战场找他交谈时,好不容易让他发现属于自己的归属地。 径自向前的义平蓦然驻足回首,他的表情掩在头盔阴影下看不清。 ──你把笛子放在哪里去了? 说到横笛总是不离身,草十郎急忙想取出来,在离开武藏时就揣在怀里,作战时则以布包裹藏在铠甲里。 不料他一探之下,发现身上没穿甲衣,只触到一层薄幔,摸不到原本在怀中的笛管。 草十郎终于想起当时遭遇,他浑身发抖。铠甲被流氓夺走了。 连母亲的遗物,那枝仅次于性命般珍惜的横笛也一并抢去。 「我的笛子!」 听见自己的声音,草十郎蓦然惊醒,眼前竟出现一张灰发妇人的面孔。 少年有些错愕,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副面容刻划着生活困苦的皱痕,虽然不致让人不忍卒睹,但很难称得上赏心悦目,何况最令草十郎困惑的,是与这妇人完全素不相识。 「你……是谁啊?」 他没把握地问道,略上年纪的妇人倒抽了口气,扯开嗓门嚷道: 「唉哟,人醒罗!」 草十郎正觉得自己是否脑筋糊涂时,妇女将头一缩,劈啪踏着地板匆匆离去了。 「正藏、正藏,还在那里吗?那男孩醒了,第一次开口说话罗。听到没,正藏!」 (谁是正藏……?) 庆幸陌生妇人离去后,草十郎忍不住纳闷,又探摸胸口,发现铠甲和横笛果真不翼而飞,身上仅剩一件单衣而已。 (慢着,我的确早该被杀了……) 眼前映入有梁木横架的宽大屋顶天井,屋内一侧是半开板窗,敞开的木门外有铺板檐廊。草十郎身上盖着暖呼呼的褪色棉被,看来是躺在一间气派屋宅中的睡榻上。 是谁救了我? 究竟是谁── 谜团就在妇人带正藏回来时立即揭晓。一顶皱巴巴的乌帽子、孔武有力的外型,还有活像在狐狸面具上描画的眯眯眼。这人正是射伤草十郎,命令手下打死他的首领。 草十郎怒火重燃,原想纵身跃起,但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伸手护着肩膀频频呻吟。原以为已领教过疼痛的滋味,不过,伤势一旦复发,却又剧痛无比。 「嗳,别逞强了,你这重伤一个月也治不好。」 男子泰然说道,伸手想帮助拱着身躯的草十郎重新躺下,少年想拂去他的手,却力不从心。 草十郎躺着等待痛意消失,虽然略微恍神,仍怒气未消地瞪着这位首领。 「笛子还给我!」 「什么笛子?」 「快还我!」 「那玩意啊──」 正藏摸摸鼻子,悠然地说: 「你的铠甲和随身物品都放在那房间,不过现在用不着吧。最要紧的是先疗伤再说。」 「都是你害的。」 「唉,没错。」 「为何不杀我?」 听他如此询问,大汉诡异一笑。他天生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脸,微笑时双眼更眯成了线缝。 「我改变主意了,既然抢来披挂,干脆连官兵也逮到手。不过你闹得太凶,我差点没要了你的命,幸好能活过来,用掉的汉方药量却吓死人。」 「谁希罕你救啊。」 「话是没错,你昏睡五天未醒,那一记敲在你脑门上还真敲错了,我以为你下半辈子准要当白痴呢。」 「我五天没清醒?」 灰发妇人神情有些得意,对惊愕的草十郎说: 「是啊,就算你睁开眼,对周遭也没意识,退烧后一直昏睡不醒。你不能照顾自己,我只好充满耐心不断对你喊话,又照顾得无微不至,没想到今天听见一句『你是谁啊』,真教我吃不消哪。」 草十郎这才留意到身上的整洁,穿的衣衫虽非上质,却是焕然一新。他理当表示谢意,却变得不知所措。 正藏见草十郎神色慌张,又眯起细眼。 「嗯,果然恢复神智了,他开口第一句竟然是『笛子还我』,我还以为这人脑筋有问题。」 「要你管!」 草十郎怒瞪着对方,首领完全不以为意。 「当然非管不可,没打死你是因为看你年纪轻轻却武艺高强,我很佩服这小子受伤也不屈服,到现在我还摸不清你是使什么招数,一口气打倒三、四名对手,当时早该动弹不得才对啊。」 灰发妇人开口说: 「不,正藏,这孩子看起来瘦巴巴,其实体格经过锻链。他的确有料,这点我可以担保。」 「如此说来,你应该更在乎长刀和铠甲吧。我猜他是经过磨练的武家出身,但举动也未免太怪了。」 草十郎真想吼他别胡扯,又竭力按捺怒火,开始设想自己目前的处境。 「……你既然说我是武家出身,难道是打算把我交给六波罗,所以才留下活口?」 「是啊,这主意也不赖。」 大汉笑嘻嘻说道。反正他讲什么,表情始终乐不可支,真是棘手透顶的家伙。 「送你去那种地方太麻烦,所以算了。瞧你的装扮不像是武将家的公子,就算拉去悬赏也换不了几个子儿。若是最初发现的那个穿红铠的小子,或许可以捞一票。」 草十郎凛然一惊,首领若无奇事地继续说: 「我没忘记五天前的事喔,牺牲自己让主公逃走固然可佩,但没半个人回来找你……其实我有点期待,想赌赌看有没有救兵,结果太绝情了。你完全被榨干再抛弃,唉,那些人对待手下小卒就是这么回事。你沦落到这种下场却被我捡到,是该庆幸罗。」 草十郎成日无所事事,内心混乱至极。当然了,他过去从未尝过这种经验,不了解当日败战让身心遭受多大重创。草十郎满心以为只要逃回山中,就能与义平和赖朝见面,可恨无法动身,不知时日已过多久,他屡次惊觉,精神频受冲击。 草十郎不得不承认世态已变,唯独自己苟活下来的事实,这让他沮丧不已。自己徒留空躯,此外一无所有,原本赴死得以成全一切,偏碰上多管闲事的正藏,害他壮志未酬。 草十郎对遭弃一事并没有怀恨在心,义朝等人不该为自己甘冒危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京城远逃的途中,好几名武士为了确保义朝等人的退路,留下来以身相抵,果敢面对追兵。愈勇猛的武者愈早成仁,如今只是轮到草十郎出场罢了。 话虽如意,他觉得自己的确榨尽余力了。身心虚耗时意志容易脆弱,甚至觉得处于这种不堪回首的立场,实在落魄万分。 破晓来迎、暮晚又至,晨昏对他了无意义,没有希望和期许迎接下一个天明。伤势康复后,如今只是正藏收容的堪家犬。故乡既遥,义平亦远,全被他抛弃、背离了,此时想寻求这些成为心灵支柱,也未免太厚颜无耻。 草十郎浑浑噩噩地度日,登美(※就是上年纪老妇人的名字。)送饭菜时在一旁唠叨催逼,他只好尽量吃完。或许如此,身体复原的状况远比心情更快。十日后,手脚的擦伤及刀伤已经痊愈,箭伤亦不再疼痛,他终于行动自如了。然而,此时的草十郎觉得根本毫无意义。 负伤过了二十余日,登美在为草十郎更换伤药时,正藏在场仔细观看伤势,然后说: 「如果剩这点伤,只要有人牵马就能稍微出远门罗。喂,明天起你去汤治吧。」 说实在,草十郎可不知道什么是「汤治」。他蹙眉望着对方,只见总是笑容满面的正藏,此时真的愉快无比地说: 「你不懂意思?就是温泉疗养嘛。横渡湖泊,再花半天时间爬山,就会发现涌出温水的岩地,我们占到一处私用温泉,山上有一位老伯,只要拜托他就会提供照顾。老实说吧,想去泡温泉的人是登美婶,她额外看护你,腰痛的老毛病又变严重了。」 登美将更换的旧布放入木桶,毫不掩饰地说: 「我也想好好休息哪。难得新年,从初一到初三都没有片刻清闲,那座温泉能治腰痛,也适合疗伤喔。接触山间空气还能转换心情,这孩子或许转移地点疗养效果会更好,在家里成天面对你,想康复也难。」 天生笑脸的正藏,竟然有摆八字眉的时候。 「喂……我那么惹人嫌吗?」 「少讲不负责任的话,是谁害这孩子差点送命啊?」 正藏被登美问住,不置可否地望着草十神。 「嗳,就这么回事,你上山去吧。」 「不要。」 草十郎一口回绝,对方既说留下来养伤也难以痊愈,让他自尊心受到打击。争论片刻后,正藏突然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返回屋中。 「拿去。」 他抛过一枝细长物,草十郎顺手接住,只见手中正是里布的横笛。 「乖乖去温泉疗养的话,就把它还给你。你愿意接受这个交易?」 草十郎紧紧握住母亲的横笛,当然毫无异议了。 翌晨,草十郎分配到一匹老态龙钟的栗毛马,自从在宅邸清醒后,这是第一次踏出户外。 他发现正藏的宅院有削尖的栅栏环绕,外侧设有干壕沟。四周并无人居,单户孤立在衰蔓枯芒的原野上。不过客众来往频仍,马厩建得格外宽敞。 草十郎受看护时只见过登美和正藏,但常听见人声动静,他知道有多人聚集在此。跨上马背时,接连有人走出屋外好奇地打量他,或许正是当时围殴自己的那些人,草十郎不记得他们的相貌,加上许多事想顺其自然,也就任人去了。 听从吩咐为草十郎牵马的是个孩童,年纪大约十岁,身形虽小,体格倒很结实,圆脸上的双眼间距很宽,生着一张开朗面容。男孩不知受过什么交代,格外热心尽职,草十郎由他去做,他就像服侍贵人骑乘般毕恭毕敬,或许是由于目睹在一旁的登美,正数落另一名详马的年轻人。 不知是保护还是防范草十郎脱逃,奇怪的是少年和妇人在众多男随众的前呼后拥下前往温泉疗养。这些人装备简陋,比起草十郎最初以为是流氓的那批人更像帮派。 这些事掠过脑海,草十郎却漠不关心。他身体尚未痊愈,只想尽快抵达目的地。湖畔几乎不见积雪,在山途中突然增厚,登山之苦已超乎想像。 登美抱怨个不休,尽管如此,她仍坚持去温泉。草十郎对温泉没什么期待,只觉得这趟旅程可以媲美修验道行者的苦修。 不久,薯色渐暗,一行人终于望见目的地,那确实是一片岩地,浓霭缭绕,有灰褐色岩峭分明的谷地,一间形式上的简朴小屋悬空而建。 常来山中的男子们抵达后松了口气,纷纷表示到此不泡可惜,登美就命令道: 「你们别从上面的温泉露脸喔。还有,不准在小屋附近晃去。我们是来享受清静的山间气息,敢再罗唆给我试试看。」 男子们并没有什么不满,随即便自行解散。接下来,就是草十郎的未知体验了。 他曾在河里洗澡,也在木盆热水中浸泡过。然而,这种涌出天然温泉的岩地会发出一股怪味,坦白说真教人不舒服。蒸气腾腾不断,一猜即知是温泉,他眺望那些变色怪岩,觉得很诡异,又瞪视白浊的温水,内心挣扎了许久。 终于,他慢吞吞地脱去毛皮背心和直垂服、裤袴,温泉四周的岩石没有覆雪,不远处则有风刮而形成的深雪堆,细松枝梢上也染了白。在此打赤膊会立刻冻成冰柱,除了泡温泉别无选择。 「磨蹭老半天的,何苦冷得冒鸡皮疙瘩?快来泡吧。」 听到登美呼唤,草十郎愕然回头,只见妇人剩一件内裙,接着脱下裙子随手一抛,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哗啦哗啦进了温泉。 草十郎慌忙到较远的地点浸泡,对面的登美调侃道: 「现在害羞也没用,我早就看光光了。」 或许真的如此,但草十郎看不惯初老妇女的裸身,心想最好眼不见为净……这种话毕竟说不出口。总之,这座温泉是属于他们共享。 突然泡入水中,草十郎浑身起了一阵刺麻,温水稍渗伤口,一不小心将引起疼痛。他想到这也是苦修,于是逐渐有一种舒畅感包容而来。 「啊──舒服、好舒服。」 登美由衷发出感叹,草十郎可以切身体会;冻僵的躯体逐渐柔软,仿佛从指尖开始融化。温水的浮力和高温让脑内如肉体恍然放松,起先介意的异臭在浸泡间也不以为意了。 「舒服吗?」 「嗯。」 草十郎点点头,登美笑着说: 「看吧,当时你一脸不情愿,还是值得来啊。但不是让你泡到煮熟才起身喔,要反复起来和浸泡做调适才行。起初会很疲倦,去小屋适度歇寝也好。有一个山民叫吉左,他会安排女儿送饭菜去。」 登美照例下完指示后,踌躇一阵又说: 「……正藏不是坏胚子,虽然召集无路谋生的人劫掠为生,成了江南大盗。但他性格乐于助人,从不轻易出卖伙伴,跟那些压榨人的家伙不一样喔。」 草十郎原想保持缄默,又念头一转,向登美试问道: 「正藏是靠打劫为生?」 「是啊,可以这么说,他自称是野武士(※农民的武装集团,潜伏在山野间抢劫物资或参与战斗。)。」 草十郎别过脸去。 「他也算武士?」 「当然罗。所谓的武士,一般都是任权贵呼来唤去吧。正藏可没兴趣侍奉贵人。」 「我声明在先,本人绝不跟盗匪同流合污。如果另有目的救我,你们是白费心机了。」 草十郎厉声说道,登美并没有动怒。 「我也有话在先,在这里发火的是傻瓜。唉,总之先养生一阵子吧。」 翌日,草十郎心虚地喜欢泡温泉了。 几次浸泡习惯后让身心更舒畅,他在温泉中尽情舒掌伸脚,如今才发觉确实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放松心情。从在京城就一直如此──不,自从离开武藏,身心就已处在紧张状态。 登美贸然前来的举动会让他不知所措,但她并不常来此,草十郎可以整日逍遥度过。他从没见到其他男子,或许温泉不只一处。 惊讶的是,他许久不曾感觉食物如此美味了。 吉左的女儿似乎坚持不现身,草十郎每次回小屋时,总是已备好饭菜;屋内整顿清整,这样反而自在。山间的炊食仅以简素杂粮充饭,但有丰盛的栗子或核桃、雉鸡肉干、烤鹿肉等佐肴,由此可知吉左八成是猎户。 泡温泉真舒畅,完全浸暖后,在岩石上等体热消散时的感觉更舒服。他闲眺周围的积雪和凝冰,裸裎并不觉得寒冷,浑身肌肤感受那深山氲气,仿佛融为一体。 (在此吹笛,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草十郎许久不曾即兴吹曲了,在京城人地生疏,难以寻觅适吹的地点。向晚时尝试前往河滩,不料贺茂河滩人丛纷沓,甚至有百姓栖居。 他知道此地并非只有自己一人,但一时兴起欲罢不能,姑且试试在这片岩地吹奏的效果如何吧。 慎重拭去掌间的水气后,他解开横笛的卷布,这件母亲留下的细巧遗物,蕴着柔和通透的麦芽黄。草十郎幼年吹它时虽不费力,这横笛却容易受湿气或环境而骤然变音,因此难以表现安定的音律。草十郎能自在吹奏后,反而不拘定调,得以享受变化莫测之乐。 徐徐朝竹管送息,音韵缓缓流泻,他总能陶然忘我,成为单纯与音律共呜、估测节拍的存在。对他而言,催动音色和节拍是为了寻出与周围同调的旋律,他没有意识到是奏曲,而是仿佛调音。 长年吹奏之下,即使地点不变,仍依季节时令、雨落雨歇、拂风动向,以及草十郎的心境等迥然不同的状态与周围泛起共呜,让节拍逐渐化零为整。更何况这里是初次试奏,蕴在岩间的回音和蒸气、雪香,让他感到新鲜而全神贯注。 蓦然回神时身体透冷,他必须跃回温泉中,待身体浸暖后,再度上岸重拾笛韵。 (找到了……没问题,旋律可以相通,是这样吹对吧……) 即使久未接触,他还不致于忘记要领,当笛声与特定场所的波长完全起共呜时,他知道鸟儿会齐声呜啭,四面有微风来泛。形同空壳的自己,看来不曾失去吹奏的音感。 满意吹毕后,他猛然感到饥肠辘辘。 草十郎起劲扫光晚饭后,登美来到小屋,露出奇妙的表情问道: 「你吹起笛子了?」 「是啊。」 「起先我以为是各种鸟发出奇妙的啼叫,没想到竟然是笛声。附近的山雀叽叽喳喳快吵死了……你知道自己吹得让山里小鸟都在叫的是什么曲子啊?」 「那不是曲子。」 草十郎暗想,果然给人听见不妥,登美则一脸不可思议。 「难不成是你的笛声让鸟啼叫的?常有这种事发生吗?」 「鸟多半会聚来听。」 草十郎不经意地说道,他许久不曾这么快活,想多做一点说明。 「野兽不来这里,当我真正单独时,它们才会现身。」 登美又露出讶色,注视他说: 「这该怎么形容呀……你根本是天上派来的神望嘛。」 草十郎心想,都行过元服仪式了,还称什么神童。然而他保持缄默,毕竟已习惯被视为怪人。 草十郎在吹奏中思绪放空,但在泡温泉时依然思绪翻腾。翌日吹过一遍后,他蓦然涌起一个念头。 (……既然登美婶都听到了,若能吹给义平大人欣赏,那该有多好。如果是少主,不知有何高见……) 自从负伤卧床后,这是他第一次想起义平而没有痛心疾首。事到如今,他不了解自己有何必要如此悒郁。 就武士而言,草十郎协助赖朝脱逃的行为十分正当,义平不顾他而径自前往东国另谋举兵,这也是正确抉择。因此,一切错在自己对今后不存指望的温吞想法。 只要身体康复,今后就能追随源义平。无论正藏提出任何要求,或是耗时多久查明义平行踪,只要他有心理准备,不惜耗掷多少岁月,终将能插翅回到少主身边。 届时义平见到昔日并肩作战的部属,一定不再冷漠相待。 (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少年感到不解,这才明白人在身心俱疲时难免欠缺远虑,只会做出极端抉择;若不立刻实现目标就一死了之。 (总之下山和正藏直接商量好了,闹情绪或唱反调都没用,再怎么抗拒,他有恩于我是不争的事实……) 草十郎从温泉起身,踏上岩石后试着伸展双臂,箭伤仅留一丝残痛,幸亏能想通道理,浑身感觉一轻。 他愉快将唇按着横笛,在吹奏前,隐约感觉将吹出异于刚才的音律。 这时,就在笛声和周围即将共呜之前,草十郎听见附近响起乌振翅的声音。他无心一瞥,只见有只乌鸦迅速飞落在岩石上。 乌鸦收起双翅,仰着鸟喙整理翼端长羽,像是偷眼观察他。草十郎不以为意,又继续吹笛。飞禽走兽皆对他的笛声很好奇,鸟群停在他头上的枝稍,野兽则抱着戒心步步靠近。 当它们聆听入神时,就会来到草十郎足畔,与他同享四面来风,然后无声无息地迅速离去。野鹿和山兔总是充满好奇心,曾几何时,竟连野熊也如此,草十郎不觉有些惊讶。 乌鸦似乎同样受到笛声吸引而来,它屡次偏起头像是凝神倾听,接着发出一声啼叫。 草十郎惊愕之余,竟然难得中断,因为乌鸦的叫声仿佛在说人语。 「果然是你,我找了好久,还飞去武藏呢。被婆婆轰了一顿回来,搜遍整个丰苇原才找到这里,我原本想撒手不管了。」 那语调略微高亮,像是发自少年。草十郎眨眨眼,霎时以为自己的脑袋真被敲坏。 乌鸦晶亮的圆眼直瞅着他。 「别摆出傻脸啦,你不记得婆婆以前说过的话了?听说人类笨头笨脑的,果然没错。我偷乌鸦对哪些事该牢记不忘,哪些要抛在脑后,可分得很清楚哩。」 草十郎趁横笛还未失神掉落前,忙将它移开口端,双手紧紧握住。 「……你说的婆婆,该不是我七岁时出现的……」 「没错,它当时就是怪婆,现在变得更可怕。鸟彦王的后代反正能活到七老八十,可是鸦婆都超过百岁了,不知打哪来的精力,实在没天理嘛。」 乌鸦倒竖一下羽毛,浑身抖了抖。 「鸟彦王……?」 「嗯,我们在乌鸦中属于特殊血统,袓先是曾经身为男孩的神明,所以我有会说人话的特殊能力。栖息在丰苇原的鸟族,都向鸟彦王宣誓效忠喔。」 草十郎联想到的,却是将乌鸦和神明连贯,恐怕会惹恼义平这种无聊事。面对非常事态,或许他已神智昏乱。 「……这么说,你是会讲人话的乌鸦?」 他一丝不挂、握着横笛跟乌鸦闲聊,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正常人所为。草十郎在小声交谈中,觉得相当难堪。 眼前的乌鸦则发出调侃的啼叫。 「我啊,可以简单记住人类的语言喔。鸟彦王是真正统治丰苇原的霸主,既然视人类为管豁的一环,就不能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我才外访修行一趟,虽然这么做有点蠢啦。」 草十郎心中涌起疑团,但没勇气求证。几番欲言又止后,他终于问道: 「以前那只乌鸦曾对我说『总有一天会遇到少主』,该不会是……」 乌鸦飒地展开双翼拍扑几下,显得喜出望外。 「怎么,你记得很清楚嘛,也不快点讲出来。婆婆指的少主就是我,是我啊。在鸟彦王家系里,雌鸟总是健康长命,反之雄鸟能够如此的少之又少,不过唯有雄鸟能继承鸟彦王的王位。我注定为王,只不过婆婆的教育太严格了,害我在求偶季节连一只雌鸦都不能追,还得外出学习人类的生存方式。获选为继承人好辛苦喔,你说对不对?」 乌鸦快活地要求认同,让草十郎初尝到什么叫目瞪口呆的滋味。 第二章 镇魂 1 (昨天做了怪梦……) 从晨辉中清醒的草十郎不太确定地思忖。 (若不是梦,发生这种事就太玄了。一只乌鸦飞来,讲出的话比山里人还溜,居然对我说它是什么「少主」……) 后来乌鸦拍翅离去,一整个下午没再现身,草十郎认为若是当真,只会被人当成疯子。他频频揉眼,想先起床泡温泉,于是打开小屋门。 乌鸦从屋檐上翩然落下。 「你想吃早饭了?那就招待我啊。大老远飞来探望你,总该表示心意嘛。」 乌鸦闪着光亮的圆眼说道。那毫不害臊的态度,让草十郎怀疑黑鸟是否知道如何表现客气。 (果然在说话……绝对错不了……) 不顾困惑的草十郎,乌鸦又威风地说: 「我带几位舍弟来了,希望你招待它们。看吧,果然不出所料,你没留在武藏。我听说你去京城,结果到那里没见着人影。能在这种荒山发现你,多亏有它们卖命奔波,你该慰劳一番才对喔。」 草十郎注视着立在原地的乌鸦,只好问道: 「乌鸦都吃些什么?」 鸟彦王高高鼓起胸膛。 「只要是人类的食物,我们都能装下肚。可是有很多乌鸦吃的东西,人们都不敢碰呢。」 吉左的女儿总不在清晨来此,晚上却带来丰富食物顺便作为次日早饭,因此小屋里的饭桶留下些许剩饭,还有许多没吃完的雉鸡肉干和栗子。仍在困惑的草十郎取出食物,重新到户外一看,只见平坦的岩上聚集七只乌鸦,正等着大快朵颐。 草十郎走近时,鸦群一起飞向近处的松枝躲避。它们并没有飞远,满心期待地观望他的举动,草十郎了解后,将食物像在排供物般放在那块岩石上。 他离开后,群鸦仔细观察一番,飞下来开始频频啄食。它们忙着抢肉干、一副凶巴巴的吃相,简直跟一般乌鸦无异。 (它不会对自己的舍弟们说话吗……?」 草十郎感叹地注视这七兄弟,完全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它们转眼就吃个精光,头也不回飞走了。他舒了口气,正想着自己也该用饭时,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说: 「好了、好了,我们也该吃早饭罗。还有留下食物吧?」 只见还有一只乌鸦拍翅而下,草十郎就惊呼道: 「你……没跟刚才那群乌鸦一起?」 「开玩笑,乌彦王吃相那么难看还得了。所以我才说它们只能算舍弟,虽然是远亲,但比一般乌鸦头脑灵光些。你很大方地招待肉干,他们一定会铭记在心。」 在群鸦吃得碎屑狼籍的岩石上,确实没留下一丁点肉块。草十郎见状问道: 「那你又是什么吃法?」 鸟彦王愈发得意地说: 「这还用讲,当然要一口一口让人喂了。对了,还有啊,拜托你把栗子壳剥干净再给我。」 草十郎不禁觉得这家伙或许真是鸟界的贵公子,它连吃饭都要别人拿筷子夹成小口份量喂食。 鸟彦王吃着吃着,想替自己辩解说: 「我也知道离乡后很少受到这种礼遇,不过让你伺候的感觉还不赖。」 「为什么认为是我就放心?」 「因为你是婆婆替我决定的最佳人选。」 草十郎彻底放弃,确定这不是在作梦,如此一来,他唯有习惯和乌鸦交谈才行。 「你的婆婆怎么会到我的家乡?」 「只是凑巧而已,老夫人当时担任宰相去周游列国。」 乌鸦等着草十郎剥栗子,偏起头说: 「嗯,该不会是她在武藏国得到什么预感吧。我不相信十年前的你能尺得那么好。如果婆婆有先见之明,那真是太神了。」 「……果然是笛子的缘故?」 草十郎想到自己是遵照乌鸦的指示才功力大进时,不禁发出了叹息。 「你的名气在东国一带可是响叮当喔。」 「我才不想吹给别人听呢。 「傻小子,当然是鸟族的评价罗。还有家伙到处宣扬,说什么听了你吹的曲子治百病。消息一早就一传百里,好了不起。」 草十郎不禁住手望着乌鸦。 「真的?鸟也会通风报信?」 鸟彦王振一下羽毛。 「嗳,受不了,所以这就是人嘛,还以为全世界自己最大。算了,你们要是永远笨下去,说不定对鸦族还有些好处。」 它的口气固然令人不悦,倒让草十郎想起某件事。 「……这么说,去年好像聚集很多乌鸦之类的……」 「要说通风报信,就属乌鸦最在行,联络网万无一失,比如有人类专门、野兽专门,还是灾害专门,各种专业一应俱全。接下来只要因应需求,比方说派遗特使到异族等等。」 乌鸦见草十郎被吓住,就快活地说: 「其实你以为我和区区七只舍弟有多大本事,能从全国搜到这里?如果人类知道乌鸦联络网有多进步,包准会吓倒哩。」 (的确,连我自己都从没想过会待在温泉地……) 草十郎暗忖着,又感觉太过匪夷所思。 「是啊,无论是同乡还是在京城的熟识,连最后离别的右兵卫佐大人……大家都不知道我在这里。」 鸟彦王斜瞟着他说: 「在你来这里吹奏之前,就算我们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在战乱结束后找到你的行踪,多亏你吹了它。听说你去打一场蠢仗,我想去找你,可是有好多铠甲武士钻来钻去,从空中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你。」 草十郎吃起剥开的栗子,双颊塞得高高鼓鼓。 「你说一场蠢仗是什么意思?」 「啊,竟然自己吃掉。一开始就知道稳输还去打,不是蠢仗是什么?」 鸟彦王拍拍翅膀表示抗议。 「不过是黑鸟罢了,口气这么跩,少给我装懂!」 眼看草十郎动肝火,它急着跳脚说明: 「当然我只是一介乌鸦,为了出外修行,是历经多年刻苦磨练才来的喔。我不但记得人类的社会结构,连有力人士的大名也倒背如流,这次去京城,还是从自幼深居大内里的乌鸦直接听说,才知道来龙去脉。原来这次战争的乱源是出自一个叫藤原信赖的男子,明明他也是雄的,偏偏受到京城上皇的暧昧宠幸而得势,甚至仗着上皇不闻不问,谋害阻碍自己升官的信西。没想到,信赖的有力靠山上皇对他见死不救,竟然自行逃之夭夭。」 「你说什么?」 草十郎惊愕莫名,茫然盯着讲个不停的乌鸦。 「我是在说这次战乱的内幕喔。」 「那就是源平对决,为了替三年前的交战雪耻──」 他迟疑地说起往事,但抵不过嘴快急溜的乌鸦,它趁少年停顿时,连忙插嘴说: 「所以嘛,保元之役(※保元元年(一一五六年),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因皇位继承而对立,上皇拉拢源为义及平忠正,天皇则招揽源义朝、平清盛的势力,两军于平安京交战,结果上皇败北遭到流放,史称保元之乱。)之后只有平清盛官运亨通,藤原信赖借着同病相怜的心理,不是拉拢很火大的源义朝吗?那只对宫内消息灵通的雌鸦说呀,信赖除了靠上皇宠爱,原本就没什么实力。」 「居然有这种荒唐传闻──」 草十郎想表示意见,对他而言,有太多听了恍然大悟的事情。他如遭当头棒喝,想起从马背滑落、一身华丽战甲的右卫门督信赖,还有自己隐隐觉得对这场战役是多么无谋而愚蠢。 鸟彦王见他一声不响,就像少年闹别扭地说: 「我没骗你,都是从对人类观察入微的乌鸦那里听来的。」 「我明白……别讲了。」 草十郎喃喃说道。然而他已丧失食欲,感到苦恼不已。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蠢仗,那么义平大人、还有殉死的武士到底为何而战?我们何苦受那种人间炼狱的滋味……?) 「草十。」 鸟彦王发出呜叫: 「草十。」 名字既被简化,草十郎没留意是在呼唤自己。听它啼叫几声后,他才仰起脸。 「嗯?」 「伤还痛吗?」 「不会……差不多痊愈了……」 乌鸦飞向草十郎的膝头,昂起鸟喙说: 「……其实,我们对人类的知识了解很透彻,但不太明白你们的行为动机。为了学习了解人心,我才来这里,婆婆常说我没彻底跟定一个人就学不来,还指名要我去找的人选就是草十。你好像不乐意,是吗?」 草十郎承认道: 「嗯,是有点没错。」 「都是我批评打仗不好,你才不愿意?」 沉默片刻后,草十郎答道: 「……因为我好不容易想开,觉得自己尽到武士本分,而且今后将去追随义平大人。」 「那家伙行不通啦。」 乌鸦立刻否定,草十郎蹙起眉心。 「为什么?」 「我不是说要跟你奉陪到底吗?」 「你这样强人所难,我非拒绝不可。」 「啊,好过份。」 乌鸦飞向岩石,又停在檐端横木上。非于高过头顶,草十郎必须仰头才能望见它。 「草十比我想得还容易动气,也许你无法接受,但我必须逐一说明,你要有耐性听喔。当时我不晓得草十的行踪,一直在京城观望,所以得知许多详情。首先,藤原信赖在战争翌日就在河滩问斩,听说他去仁和寺向上皇求情,结果被赶出来。」 「是吗……?」 草十郎想起那个不配当武夫的人物,死到临头终究没出息,除了怜悯,也不免为他汗颜。 「还有那个源义朝,他在逃往尾张国后还是被杀害,首级被带往京城。以人们的历法来计算,日期是正月七日。献上首级的竟是长年随待他的家臣,由于是诛讨主公的叛逆事件,还轰动京城呢。」 「……他被杀害了?」 一时感觉还不真切,只是近乎麻木,他想起义平曾提到青墓的烟花女是「用不着担心窝里反的对象」,如此说来,历代家从的变节叛主早已司空见惯,左马头义朝终究没有机会抵达坂东。 草十郎不禁垂下头,感觉沉重到抬不起来。 「只有……一个首级?」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乌鸦不禁反问: 「你说什么?」 「我是问只有左马头大人的首级吗?」 他重复叫问一遍,鸟彦王随即答道: 「有两个,另一个是叫鎌田的人。」 (鎌田大人也不在人世了……?) 想起孔武有力的鎌田兵卫就令人哀痛,然而他不禁暗自放心,所幸牺牲者不是那几位少主。如此说来,赖朝应该已随义平前往东山道吧。他正想抬头询问时,鸟彦王扑扑翅膀说: 「草十,所以我叫你别去追随了。那叫源义平的家伙根本是个狂人,单枪匹马的竟想诛讨平氏。他回京后当然没如愿,还给人活捉起来,前阵子在河滩被砍了脑袋。就在前几天的二十一日,早知这样,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就好了?」 草十郎这回当真无法呼吸,尖锐吸气后,肺中遽然凝如坚石,耳中轰隆隆乱呜,一瞬间宛如嗅到晴天霹雳的焦息。 (怎么可能……) 「草十?」 乌鸦感到讶异问道: 「你怎么了?」 草十郎竭力问道: 「……今天是几日?」 「二十五日,乌鸦很会算日子喔。」 (就在……四天前……) 当正藏命他去温泉疗养时,义平已遭逮捕,被带往贺茂河滩。 (我被蒙在鼓里,没有任何预警……) 不知何故,这件事让草十郎万分内疚,他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 然而,义平若得知生父已逝,做出这种宁为玉碎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就像草十郎不求苟活一样,义平随时都能毅然舍命;不是为了讨伐叛父的家臣,而是一心想彻底击垮平氏,这固执之处,在在显示义平特有的坚持。 恶源太义平究竟从何处听到义朝被杀的消息?他有什么想法?为何成了阶下囚?倘若是少主,纵然身旁没有追随者,他仍会战至最后一刻,绝对会选择浴刃身亡。 在遭宿敌平氏斩首的那瞬间,他想些什么……? 随着痛苦期生的疑问如漩涡、如奔流,让他无语问天。草十郎好不容易挤出一句疑问: 「首级在哪里?」 鸟彦王的回答令他张口结舌。 「都挂在树上,捡说战争的主谋就是叛贼,所以挂在那里,手法很像伯劳鸟把猎物串在枝上哩。」 草十郎随即明白那是在京城牢狱前枭首示众的地点──狱门,他曾目睹信西入道(※指在俗家剃发僧服,以求佛道的皇族或公卿。)的首级挂在该处,那正是藤原信赖和源义朝的势力所为。草十郎不再怀疑鸟彦王,假使因为消息听自乌鸦而失笑,那么这些内容也未免过于真实。 (可是我不能不经求证就放弃……) 晌午时份,登美来到小屋,她一直以为草十郎在泡温泉,却见他装束整齐,毛皮背心和绑脚皆整齐就绪,不觉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登美眼里的草十郎面色苍白,露出未曾有的严峻表情,语气则同样严肃。 「登美婶,我要下山,想见正藏一面。」 2 面对正襟危坐的草十郎,正藏的眯眯笑眼微微张了三分缝。 「哦……气色好多了,复原到最初看到你的模样。倒是温泉疗养刚结束,你杀气腾腾赶回来,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啊?」 草十郎深深吸气,竭力克制情绪后开口说: 「只问你一件事。」 「何事?」 「正月时,你知道左马头义朝在尾张国被杀的事吗?」 「只要住在京城和尾张之间的居民,没有不知情的。」 「我却不知道。」 「因为你在养伤啊。」 「不!你知道我是源氏的随从才故意隐瞒,对不对?」 正藏瞥着草十郎身后的登美,妇人连忙说: 「我没讲喔。」 「那么,这小子怎么晓得这件事?」 「他说是作梦得知……」 草十郎认为与其明说乌鸦告知,还不如另找理由恰当。姑且不管两人反应,他又一脸凝重问道: 「你知道鎌仓恶源太的遭遇吗?」 正藏没有即时回答,只紧盯着他。 「喂,你该不会连这种事也从梦里得知吧?京城的消息传到本地,不过是前两天而已──」 「他是被枭首示众吧。」 「你跟巫女一样能通灵啊?」 震惊不已的正藏反问道,草十郎在膝上握紧双手。尽管不容置疑,他心中仍怀一丝希望,然而义平遭到处决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旦垂头丧气,空怅感犹似引发伤疼。草十郎俯下脸,心想不能就此气馁,于是再度望着正藏。 「我想亲自确认是否就是他本人,让我去京城。」 正藏半晌不作声,或许感到拿他没辙,但外表显得若无其事。 「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才说这种话?」 「就是清楚才来跟你谈。」 草十郎毫不让步又说: 「你可以随意使用我的铠甲,甚至指使我。既然是舍弃家乡的亡命之徒,没人知道我还活着。只要现在让我去京城,确认他们都不在人世后,我一定回来。」 正藏交耗起胳臂,忿忿地说: 「如果你以为讲了就行得通,表示你根本没见过世面。我倒要问问,凭你这种态度哪算是拜托人?」 「我绝不低头!」 草十郎瞪着对方。 「我不会向你求情,而是做个交易。想死的时候,这条命随时奉还。」 「哦──」 正藏似乎感到意外,抚着下巴注视他,然后慢条斯理说: 「我有点欣赏你了,再怎么说,我们的信赖关系是建立在交易上。无论再有自信的家伙挂保证绝不计较得失,假如没有明算帐,可会被对方轻易出卖的。其中最要不得的是把人情当筹码的家伙,你若懂这个道理,前途还有可为喔。」 所谓将人情视为筹码的家伙,莫非就像藤原信赖那种人……?草十郎不禁如此思忖着。正藏话说完,垂手站起身。 「登美婶,打点行囊的事就拜托你了。」 「你让他去京城?」 登美不禁诧异问着,正藏露出笑容答道: 「应该说是我想去一趟京城,亲自去收拾年底战乱造成的那场混乱,决定去瞧瞧修复的进展如何。或许要逗留几天,请你来打点吧。」 草十郎回到先前住的角落房间。鸟彦王等他身旁无人时从檐端飞下来,停在半开的高悬板窗上问道: 「我在想啊,你是源义平的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与他非亲非故,只是随同参战而已。」 草十郎喃喃说道,黑鸟愈发不解地偏着头。 「参战者不知有几箩筐,死者和无头尸不是满街都是?可是只有那个义平,你非看到他的首级不肯罢休。」 「他不该被枭首示众,下场不该那么惨……」 或许鸟彦王想以乌鸦的立场表示关切,就如此说道。草十郎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想目睹,只觉得看了不能心服,只会对将来更无望。 「我只想下定决心。」 草十郎答道,鸟彦王探询地望着他。 「我还在意你说要追随义平,都是我没看清状况就全告诉你。若害你跟他下场一样,我真的会很头大喔。你叫我跟来学习,应该不是自暴自弃的心境吧。」 草十郎暗想连正藏都不太放心,鸟彦王或许更担忧。它那孩子气的率直,不禁令人莞尔。 「我不会学义平大人的,想那魔做也没办法,因为我跟平氏无冤无仇。」 他说这些是好让乌鸦心安,黑鸟伸嘴整理羽毛,又疑惑地问道: 「如果这样还好,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参加打仗?这点我就不明白了。那么,你为什么参战啊?」 「因为我是武家出身,是源氏的随从。」 草十郎依照常理回答,忽然发觉自己参战无非是想获得认同罢了。 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是否具备杀人的理由或资格── 在打理前往京城的行囊时,正藏将短刀交还草十郎,并没有一并归还那把黑漆长刀。 以为能尽早取回长刀的草十郎发出抗议,正藏却不答应。 「你在腰间的配着那把大刀,到五条一带闲逛试试看。岂止把我们视为土匪,简直是叫京城的强盗来抢宝货嘛。」 「你本来不就是强盗?」 草十郎反驳道,正藏并不以为意。 「差别可大了,我们到京城是货真价实的生意人,盗亦有道,可不能侵犯同行的地盘。再怎么说,京城里讨生活的同行竞争总是激烈,你可别糊涂乱闯,在路上成了肥羊喔。」 在前往温泉疗养时,为草十郎牵马的男孩原来叫弥助,这次充当从仆随同进京,草十郎原想婉拒弥助为自己牵马,但见他满心欢喜,就不忍说出口了。 弥助以崇拜的眼神望着草十郎说: 「我什么杂事都做得来,希望你有空能传授秘招给我。」 「秘招──你是指什么?」 草十郎以为是指自己与能通人语的乌鸦交谈一事,不禁大吃一惊,所幸弥助热心提到的是别的事情。 「爹他们都说要是你当时没受伤,不知有多少人遭殃。还说你神勇无敌,是因为有绝招吗?」 草十郎蹙起眉头。 「我没什么绝招……只有自创的打斗招式而已。」 「那也没关系,请收我做弟子吧。 对草十郎而言,弥助虽与盗贼同伙,个性却格外亲人,可说相当难得。 在乡里时,草十郎武艺愈高强,愈遭到同伴孤立。他曾协助同乡与其他地方的青年帮派打群架,当时众人对他的身手另眼相看,却无人愿意与他称兄道弟。 「老爷曾说希望你教大家打斗技巧,不过我已经是你的大弟子。」 (……这就是我派上用场的理由?) 草十郎瞥着脸查驮马的正藏,他似乎没听见弥助的话语。草十郎也不是没猜到这个原因,正藏显然想让手下更像正规的武士团。 然而正藏从未当面向他提起,草十郎也无暇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含糊答应弥助的要求,一行人整装扮作普通商人,牵起积放行囊的马匹,连同六、七名护卫朝京城出发。 横渡势多之际,草十郎不禁忆起细雪纷飞的日子,越过逢坂山之后,又想起前年秋天初进京城的情景,那正值连峰低峦泛红染黄的季节。 当时听说京城的贵人享受赏枫雅趣,草十郎只觉得讶然,他能体会动物勤奋过冬的心情,却无法理解人们有闲情观叶。不仅如此,他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期待,几乎到了崩溃地步。 如今,街道左右的景色在寒意中透着春兆,向阳的土堤萌生款冬和荠菜,接近人里则有白梅绽放,京城近郊的民家似乎盛行栽植梅树。 迎冬而冬暮,草十郎不禁思索,在这一季,自己的立场转变如此显著,回忆当时满怀憧憬、精神抖擞赴京的情景,仿佛一段遥远往事。 来到五条桥后,草十郎发现栏杆和铺板经过补修后焕然一新,六波罗将这些拆去制造大盾的部份予以修补。过桥后即可望见京城大路,草十郎的情绪更是跌落谷底。正藏劝他到旅店歇息,草十郎摇头拒绝,在他心底不能容许有片刻耽搁。 随从们牵坐骑和驮马朝右京走去,只留下正藏和草十郎、弥助三人辅北徒步前往。几日前的落雨让大道又泥泞异常,道道车痕深陷,前进时还需留心择路。 来到三条大路时,正藏突然说: 「我听说三条殿焚毁一空,那里是上皇御所,宝物想必在里面求救吧。」 正藏由衷抒发了大盗的心声,边望向道旁延伸高筑的瓦顶泥墙,御殿深掩在广大空间的内侧,从大路看不见烧毁情况。 「绝对有人想趁火打劫、猛捞一票,袭击御殿的家伙大多数是觊觎财宝。不是听说连受困战火的妇孺都不准逃出宫门,全都格杀勿论吗?据说信西父子藏匿其中,结果他们根本没在御殿,只是乱开一场杀戒而已,真没天理啊。」 对草十郎而言,那仅是扛着长柄刀疲于奔命的夜袭,还没踏入御所就宣告停战。然而那夜烟腾满空,隔着苍郁的庭前林木和瓦顶泥墙,都能清晰望见在暗空下燎燃的焦灿火舌。他惊悸之余,唯有盲目地跟着呼喊的人群奔闯。 正藏见他不发一语,又和蔼地说: 「听说被火围困的人们无法脱逃,结果跳井丧命,死尸叠成了堆。京城里盛传你们源氏党羽在内里恣意论功行赏时,竟有高官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地说:『该封个官儿给井做,那几口井立了大功呢。』」 草十郎仍然一声不响。 从设牢狱的近卫大路上,有一条路通往大内里的阳明门,这里是上次战役时,内里与六波罗两军交战的据点。草十郎终于来此,发现四周景物依然似曾相识。 囚狱绕砌着高耸的瓦顶泥墙,墙面上裂痕历历在目,薄板屋顶建造的正门没上漆涂,显得相当寒怆。门柱侧有一棵苦楝,隔墙只见空枝,罪大恶极的犯人首级就挂在这枝头上。 瓦顶泥墙前面有人群聚集,义平的首级才悬挂不久,观看的群众兴致正浓,有戴乌帽子的男子、拄杖老僧、卷起裤袴的工匠、头戴菅草笠的遮面女子。 苦楝树上挂的几颗头颅中,有些已五官模糊到难以辨认,不过义平的首级还未腐烂。草十郎认出他后顿时别过脸去,那模样实在不忍卒睹。 这时弥助指着围墙下方。 「你们看,那里有写字喔。」 只见雨沟前立一块小牌,上面写的是京城常见的匿名留笔,多插在引人注意的河滩或告示旁,基本上是随地插放。 弥助眯眼想看清楚,最后放弃问道: 「老爷,那写些什么?」 正藏就念给他听: 「这是一首和歌:『下野守思官,柱在枝梢挂,狱门苦守楝,宦途未必佳。』哦,写得很高明啊。」 弥助偏头不解。 「这算写得好……?」 「源义朝在出任左马头以前曾是下野守,将『纪伊守』拟为『枝梢』,『义朝』比喻成『未必佳』(※原歌是指曾任下野守的源义朝岂止求得功名,最后竟落得纪伊守这种挂在枝头看守栋树的下场。「纪伊守」为官名,日语发音同「木上」(树の上),歌中以双关语作为调侃。),这对义朝而言,根本不算是飞黄腾达(※「义朝」发音同「よしとも」,暗喻不被看好。),沦为挂在树上,看来他的官运并不亨通。好家伙,真是妙喻啊。」 正藏叹服一阵后,望着垂头丧仔的草十郎。 「好了,这样你该死心吧,都尽人事了。你要记住无名小卒堆尸成山,死者不仅是挂在树上的家伙。该走了,在这种地方叹气,只会招来狱卒疑心。」 正藏推着他的肩膀催促动身,草十郎一时恍惚不知置身何处,他宁愿回到麻木状态,只是这个念头无人可以倾诉。 京城的区划分中,临贺茂川的左京区有豪府林立,一直延伸至八条和九条。进入右京区却是排水欠佳的地域,居民因此锐减。正藏前往的右京屋宅,正是建在枯苇丛间的荒凉地。 比起东市附近街店鳞列的热况,此处属于府第格局,只不过鬼气阴森,原本为中流贵族居住而建,但因某些缘由任其朽败,经正藏等人悉心修缮后方能重新居用。 无论是铺板房内积满灰尘,还是壁角黏沾蛛网,草十郎都毫不介意,打好地铺倒身就睡。不放心的弥助来叮咛一番,但他不像登美婶会催逼,草十郎终究没有进食。 或许是空腹难眠,当银勾新月升至天际的阑夜时分,草十郎仍未阖眼。他终于忍不住悲痛,在幽暗中起身。 (这样下去不行……) 他不能坐视不管,怎么能忍心置身事外。左马头义朝曾多么努力避免源氏的首级遭到曝尸,现在他的头颅毫被挂在树上供群众观赏,更何况是挂着供人讪笑,他绝不能任其受辱。 草十郎摸索取过裤袴,迅速穿整衣装,却不见搁置的短刀。一想到是弥助拿走就火冒三杖,但他心意已决,不带武器就径自外出。此刻他坐立难安,只想猛冲出去。 星光微亮,草十郎在幽暗中行走还不致于吃力。只要白天看过的地点,他就完全记得全部的梯段。他在廊缘疾步前进,懒得寻找草鞋,直接赤脚跃下庭院。 「你想去哪里?」 冷不防听到有人唤问,草十郎大吃一惊,只见正藏蓦然出现在荒芜的暗庭中。 草十郎并不回答,正想朝侧门走去,正藏却身手矫健地挡住去路。他的庞大身躯堵得密不透风,少年只好停步。 「我问你要去哪里?」 「狱门。」 草十郎豁出去地答道,正藏深叹了口气。 「你还想硬抢回来?真是傻到没救,你以为那颗头轻易就能得手?居然相信六波罗在晒首级时没做防范?你把牢房当什么?那里的监兵不时待命,只要踏入半步,立刻将你逮捕。」 「我不能不管。」 「不管也认了,帮助死人只是白费劲,谁会谢你?那是一团腐肉了。」 咬牙切齿的草十郎挤声道: 「给我闪开!」 「免谈,你根本是个傻蛋,小命已经归我管。我有权利和责任不能让你去乱闯,就算强迫也不许你走。如果不想惊动吏卒锒铛入狱,就给我立刻回房去!」 正藏沉着说道,草十郎勃然大怒,正想冲上前揍他,大汉又说: 「是谁说要交易的?你不是说过等确定他们全部丧命后,就任由我处置吗?你真是说话不算数啊。」 (是啊,正藏说得有理……) 草十郎霎时虚脱,紧握的拳头也松了,他不知心里的苦闷该向谁发泄,只能伫在原地奋力思索着。 「我……只是……」 正藏抓住草十郎的肩膀,就像当时在狱门前催他快走一样,多少是出自同情。 「如果谁都知道一定会有人为某个死者哀悼时,大概就不会任意杀戳吧。我是靠打劫为生,但只想夺回那些贪婪家伙搜括过量的东西,并且小心避免滥杀无辜,你应该为这种正念发挥自己的长才。」 「这算哪门子的正念啊?」 草十郎不禁脱口而出,不料正藏的态度极为认真。 「从为自己而活这点来看就是正念,现在你还免谈,因为做不到,还欠缺明辨是非的眼光。连挂在狱门树上的几个家伙也一样,根本摸不清朝廷的执权者有多嚣张,到头来唯有任人摆布。」 (任人摆布……) 草十郎连发火都力不从心,只小声喃喃说: 「你也说是一场蠢杖?」 「想想看吧,你的脑袋瓜不是还留着?你认为那群背叛者、送当今圣上去六波罗的那批朝廷贵族如何?还有对藤原信赖见死不救的上皇又如何?那只是皇亲贵戚间起内哄,算是家常便饭,但发生权力斗争时只会殃及无辜。舍命赴死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人。」 「不,那不是无谓牺牲,义平大人最后都没放弃……」 草十郎想表示义平不管面临多惨重的败北,始终乐观面对敌人,那果敢的行动绝非荒无意义。他满腔悲愤却苦无言语,反而眼眶盈满热泪。 他惊讶之余,总算找到发泄苦闷的出口,了解自己其实想做什么,那就是哭泣──如此而已。 自幼,草十郎便领悟落泪是无济于事,他甚至忘记该怎么哭泣,对悲伤的感觉也变得麻木。然而,一旦落下男儿泪却不可收拾。 面对抽泣的草十郎,正藏一语未发,他默默推着少年的背脊,带他回房后就径自离去。草十郎不再反抗,独自尽情恸哭一番。 3 翌晨,情绪激动后的草十郎精神不济,正茫然眺望屋前的荒庭,这时鸟彦王振翅飞来。 它在檐廊铺板上砰地一声落地,忿忿地啼道: 「草十,听说你哭了,这是真的?」 草十郎只顾装聋作哑,黑鸟张开双翅朝他直扇,闹别扭似的跺着脚。 「你怎么不说嘛?别等我不在才哭啊,真是不负责任。你不该顾虑我的鸟眼,就趁晚上外出嘛,早知如此,我也想法子摸黑出去。」 「少胡扯了。」 草十郎听它大惊小怪,不觉心中有气。 「谁掉泪会先向乌鸦报备啊。」 「你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是专程来修行的。喂,鸟类不会哭喔,野兽也一样。只有人会哭,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你们怎么哭,可是草十舍不得掉泪,在我面前哭一下又不会死。」 黑鸟说出歪理,而且煞有介事。听它一个劲儿说有哭,草十郎颇不是滋味,但从乌鸦的话领悟到原来鸟兽皆无泪。 「……你们要是看到喜欢的乌鸦在眼前死了,难道不会悲伤?」 「当然会了,所以要尽快决定是否该把这件事忘记。」 鸟彦王睁着黑亮的圆溜眼,望着他说: 「鸟决定悲伤的话,不消几天就挂了,确实有家伙因为同伴亡故而悲伤死去。为了活命就必须忘记伤痛,或许走兽也一样。不过,只有人类记住悲伤却不致于送命,因为你们懂得流泪。」 草十郎听了这番话有些叹服。 「原来如此……」 「鸟彦王的血统让我必须活得和人类一样长,因此必须记得哭泣的方式,也就是长期记住悲伤却不致死的方法。下次在我面前哭麻,都怪那个害你掉泪的,他叫正藏对吧?臭家伙,他算你什么人啊?」 乌鸦如此问道,草十郎不置可否,只就事论事说: 「当我濒临死亡时,是正藏出手相救,现在食宿全靠他。」 「啧啧,你的意思是欠他人情?在我来之前,不过被他抢先一步。真扫兴,你别忘了我们的缘分是从十年前算起喔。」 乌鸦无缘无故就想别苗头,草十郎只能哭笑不得,思索昨夜正藏的那番话,他不得不承认因为认同大汉,事情才有意想不到的发展。 草十郎迟疑地开口说: 「那人的意见和你说的差不多,说真的,我还不太能明辨是非。」 「至少我知道你太生嫩,从人类的岁数来看,婆婆常说我是涉世未深的小毛头。尽管不服气,她已经是百岁姥姥了。」 乌鸦的口吻让草十郎有些不悦,随后他留意到一件事情。 「……新年后,他也十七岁吗?」 「以乌鸦来说,我算是堂堂成鸟了。当鸟彦王还太年轻,不过我算你的前辈喔。」 乌鸦连这种芝麻小事也想占上风,草十郎只得苦笑,他仰望着显示即将是朗日的青空,悲伤依然波涛席卷,但他知道能记住,将悲痛沉潜于回忆中活下去。 「你只为了哭来向我学习?」 草十郎询问它,乌鸦在板缘摩擦着鸟喙说: 「不对、不对,应该是多元学习,不能以偏概全喔。鸟中就属乌鸦的社会最繁复,但不致于像人类错综复习。对了,你想增广见闻的话,人烟稠密的京城或许不错,虽然我觉得太乱啦。」 它一个飞跳来到草十郎膝上,刻意发出啼叫声讨好。 「我啊,决定好好待在你身边,你就凡事把我当靠山吧。我还会带你去京城大路,或是哪里都行。」 草十郎不知是否该对提议表示高兴。 「给人听见我们在说话,恐怕不太好吧。」 「啊,这点不用担心。能听到我说话,是因为草十的听觉很特别,不然去街上试试看,一般人完全听不见。」 「是吗?」 「普通人连你的笛声也完全听不见喔。」 「真的?」 草十郎愈发惊奇,如此说来,他终于了解鸟彦王的婆婆为何特意挑选自己的理由了。 「难道问题出在我身上……?」 他独自承受打击,鸟彦王却愉快地说: 「去街坊问题不在我,是你讲话的声音喔。下次去学学腹语术,怎么样?」 正藏对深夜的事当做从未发生,见到草十郎时只提醒他该工作了。 草十郎完全不知该做什么,总不能光吃闲饭,就算被命去打杂也埋怨不得。 正藏就像寻常商人,在热闹的左京路上经营店家,右京的这间破宅今后也会揽客上门。 吩咐草十郎和弥助的工作是先整顿荒废的屋宅,打理成足以待客的厅堂和厨房,过程固然繁琐,却不是吃重工作。 弥助仍像小狗似的跟前跟后,厨夫性情和善,为草十郎等人做午间用的饭团。气氛安闲和乐,连草十郎都不禁暗自怀疑他们是否真是一窝盗匪。 鸟彦王更是悠哉,一旦确认草十郎拿着饭团,就立刻朝他飞去。当它扑翅落在草十郎肩上时,弥助顾不得嘴上沾饭就哇地发出惊呼,往后飞身跃开。 「你几时收养这只乌鸦的?」 「前阵子吧。」 草十郎只好补充说: 「……我喂过它一点饭。」 「你在养它吗?」 「不……没有。」 剥下少许饭团放在手上,鸟彦王威风地大口吞下。随助看在眼里,压低声说: 「草十郎,你真行。乌鸦明明是吃死尸的鸟,全身黑漆漆不吉利的,听说它叫几声,就表示快跷辫子的人能活几岁喔。」 鸟彦王尖喙一转向他。 「馒头脸的笨小子,乌鸦当然什么都吃了。人们私底下规定什么干净肮脏的,对我们一点意义都没有,乌鸦比你们还能体会在这世上啊,可不是靠这种小小基准在衡量呢。什么叫不吉利?你们吃进肚里的还不是尸体?这些饭粒不都是死草来的?」 「别说了。」 面对嘎嘎不休的鸟彦王,草十郎急得发慌,反倒弥助没有大惊小怪。 「哇,它在瞪我,好像听得懂我在讲坏话。」 (弥助听不到鸟彦王的抗议……) 草十郎重新认清事实后,觉得十分奇妙。乌鸦更加盛气凌人,竟威吓弥助说: 「喂,小不点,就算对草十摇尾巴也没用。我和他的交情,跟你那种路上撞见的不能混为一谈,敢来搅局试试看,去!去!」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头。 「想吃就闪远一点,你才碍眼呢。」 「要你管。」 鸟彦王呕起气来,故意扑扇翅膀,翼端长羽一下子扫过他的面孔,草十郎早就料到有这招。 (……为什么我能听到它说话?为何觉得乌鸦讲得头头是道?) 弥助会如此后应,草十郎并不奇怪,在故乡武藏的乡民也同样认为鸦啼是不祥之兆。然而,草十郎和它亲近相处之后,丝毫不觉得乌鸦不清净。鸟彦王的清亮语气总是有条不紊,值得仔细聆听。 (……这样的我,该如何为自己而活?) 他漠然想起挂在树上的首级,正藏称那是一团腐肉。冷静思考确实如此,鸟群恐怕不分果实还是首级就去啄食吧。这若是事实也无可厚非,逝者唯有还诸大地。 然而并不仅于此,在草十郎内心,的确潜存某种让他永远无法纯真如鸟的感受,如今未曾消失,仍在他体内某处余烬犹燃。 得知早上工作结束后仍有空闲时,草十郎决定像在故乡时那样每日练武。他因受伤修养而松懈身体,回想上次夜间外出的那股冲动,还是觉得更该多动筋骨才是。 因此,他勉强答应传授武艺给拼命要求的弥助。 「总之习惯成自然。」 草十郎从未指导过别人,觉得有些吃力。他并非吝惜传授,而是难以言传。 「……拉弓时,身体没有完全稳住就无法命中目标,必须练习到记住自己体内的『全神贯注』。双脚踏地时身体仍处于不断摇晃的状态,拉弓时更容易晃动,这和骑马道理相同,绝不能错失凝神专注的一刹那。」 弥助不管他说什么都嗯啊点头,反让他不易指导。练弓结束后,草十郎要男孩拿起适当长度的木棍。 「我也常使用棍子,手中若有武器就拿着四处走动,直到了解持棍和徒手时身体重心不同为止。在感受棍端属于自身的一部分之前,先试着跑一跑、挥挥看。」 草十郎忽缓忽急、流畅耍动那根原木棒,弥助看得浑然忘我。 「好厉害喔……」 「在某种程度上,自用武器最好有点重量才能掌握感觉,挥动时不容易产生反力。如果太用力导致手中武器反弹,那么身体也要跟着武器走。」 草十郎挥开木棍,轻轻侧转恢复平衡,弥助见状就佩服地说: 「草十郎,一般人做不到的。」 「是吗?」 一段时间缺乏练习,草十郎比预想的更容易喘吁吁,他不禁露出苦笑。 「所以我不是说过这是自创的打架招式吗?我不太擅于以肉相搏,因此需要武器。」 弥助有些失望,注视手中木棍。 「那么必须从练习翻筋斗开始……你的身手好轻快。」 (或许没错。对了,倒是铠甲真重啊……) 草十郎想起铠甲的沉重感,仿佛把人钉在地上,初披战袍时既兴奋又骄傲,从没想过行动不便。 他心中掠过一种想法,觉得不适合穿战袍就不能当武士,就对弥助说: 「你不需要向我学习,只要随兴练习就好了。」 弥助立刻摇摇头。 「不,我也要练习翻筋斗,因为很酷嘛。」 刚巧路过的正藏见两人在练招,就失笑说: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想当杂技师吗?又不是耍偶戏的。」 弥助反驳道: 「才不呢,这是锻链身体喔。」 正藏于是停步,笑容可掬地望着草十郎。 「对了,你要不要跟我过招一次?我正想找时机较量一番,你就把当初遇到时用的那招秀给大家看看。」 自从在正藏面前哭泣后,草十郎还不能轻易化解尴尬,一见到他,就呕气撇过头答道: 「这算不上什么招数,只要观察对手的动作,谁都办得到。」 正藏盯着板起脸的草十郎一会儿,以下巴向弥助示意说: 「喂,去取我的木刀来。」 弥助逢人便说,取来木刀后,围观的人数开始增加,连正藏的几名属下也觉得机会难得,于是聚拢过来。 庭院的地上画了大圆圈,先出界的就得认输。不过除了刀剑可拿任何武器,赤手搏斗时容许拳脚相向,这种竞技在草十郎的故乡也常举行,比起相扑,这种竞赛略显粗暴。 草十郎拿着刚才的原木棍走进圈内,长腕的正藏更适合使刀用棍,一想到对方赌上威信绝不认输,少年难免有些紧张。 他领教过正藏的厉害,光是见到那威武的身躯悠然挺立,便知道是个经验老手。大抵上,草十郎面对人高马大的对手反而能激发斗志,想把这种靠蛮力取胜的家伙好好痛揍一顿。然而,正藏并非虚有其表。 (接下来该怎么办……?) 草十郎缓缓移步朝右绕,完全凭本能行动,思虑只会让脚步迟疑。在感到对方来势汹汹之际,轻盈点步才是关键,因为曲指力踏只会徒增恐惧。 正藏也朝右前进,与草十郎保持距离伺机进攻,他陡然出招,作势从正面劈下,却矫捷伸足横扫过来。 草十郎直觉闪开,没有使劲纵身,由于飞跃必须先奋力蹬地,这样难免暴露跳跃时的破绽。他轻巧避过,扭身探手一记敲中正藏的前臂。 倘若是长棍,轻轻一挥就能还以痛击。不料正藏敏捷跃向后方,并没有造成打击。草十郎按兵不动,他还没掌握对方的下一步招数。 「哦,怎么不进攻了?」 正藏说话时带着微笑,或许已面露正色。此人不愧身手矫捷,体魄是得天独厚,草十郎没有他的能耐,但轻快闪避的技巧则是平分秋色。 他以棍尾招架木刀的连番攻击,渐被逼向界线,却巧妙穿出对手的攻击范围。接着双方再度形成对峙局面,不时伺攻破绽。 草十郎缓缓转着手中木棍,这具有不被识破步法、可让对方分心的效果。 抓准混乱节拍的瞬间,就是出招时机。这时抢得先机必须足不点地;他没有预备蹬地,而是直接飞身跃向对方。在正藏察觉前洞烛机先,不待对方迎击就先发制人。 只见正藏手腕遭到一记痛击,木刀脱了手,观众齐声发出惊呼。草十郎匆匆走出圆圈,拄着木棍说: 「不想比了,假如用刀就是我嬴。」 弥助愣然询问正藏: 「老爷,你怎么不动手?现在是草十郎获胜吗?」 「不,不是……」 正藏的语气充满惊讶,他瞠大眼缝望着草十郎。 「你决斗时总是这么克制动作?」 「需要大展身手时我会尽量发挥,倒是你很擅长虚晃一招啊。」 草十郎由衷答道。他觉得一旦绝招露底,恐怕很难每次夺得先机,实在不想与正藏这种类型交手。 弥助以外的围观者见草十郎住手,又陆续返回工作。有一半手下认为是正藏手下留情,弥助也不太服气地说: 「草十郎,你比赛时怎么没翻筋斗?」 「一般上阵时没机会翻的,很容易露出破绽。」 「害我特地练习呢。」 「不了解预备动作,就无法掌握如何避免做出预备动作的要诀,所以练习不算白费喔。」 就在对弥助说明时,正藏走近草十郎。有少数几人见正藏输给草十郎很不服气,气冲冲要求重新对决,反倒是正藏并不恼怒,只醠出看到稀有动物的表情。 「喂,你刚才说这种招数『谁都办得到』吧?」 「没错。」 预备动作可透过观察得知,在从准备动作释放手脚姿势的瞬间,即可测知接下来的动向。 草十郎思忖时,正藏交抱起胳臂说: 「看来你不了解是因为从没使过『谁都办得到』的招数啊,你从没被人点破吗?」 气势略挫的草十郎说: 「别说我是怪胎,我早听腻了。」 「你没受过旁人指点就无师自通了?」 无师自通──这个字眼让他感慨,因为总是孤独一人。 没有师徒之谊、没有金兰之交,草十郎不像所有乡里的年轻人,会集结在各村落的青年组织集会或休憩的宿屋──也就是若众宿──每晚呼伴出游好不快活。这种时候,他会走向无人山丘吹笛。 「……我只受过必要的训练而已。」 草十郎缄默后,又直截了当地答道。正藏不觉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将他头发乱拨一通。这种拿他当小鬼的举动让草十郎有些光火,正藏却大乐地说: 「我想你若是天狗(※一种想像的妖怪,栖居于深山,外貌高鼻赤脸,能自由飞行。)的徒弟,那可有意思了。受过什么训练的话,绝对要传授我们,想必大大有用。」 草十郎忆起故乡,一时抑郁不已。 (……看来我擅长一些别人没有的绝技,可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事,我却做不到。) 他心下了然,其实自己很孤立未必是长期受同伴排挤所致。尽管幼时受人欺侮,长到定岁数后,只要有心还是可以加入伙伴。无意亲近他的不是乡民,而是自己──不像一般期待热络互动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独奏横笛比融入人群更愉快。 对于生父和兄姐,草十郎并不曾敞开心怀,他第一次觉得最可亲的就是义平。 最初觅得的知己,已遭问斩── 他心情郁闷到只想吹笛,京城却没有合适地点。长久以来不曾在人前表现,如今一时兴起也无法吹出旋律。 原因之一是他明白吹笛时自己处于无防备的状态,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民户四周无法产生可以吹响旋律的绝妙空间。尤其京内的大街小巷,无一处能引发他的奏兴,原因在于他太熟悉人车喧嚷,以致无法唤起细微的共呜。 原本京城远比武藏偏乡更常听见笛和太鼓的演奏,频繁到甚至以为连日有社寺在举行庙会。草十郎无心记住的曲调不少,只当做无关紧要的旋律,对此不太感兴趣。 弥助见草十郎在发怔,便扯他衣袖兴奋地说: 「对了,听说河滩有杂艺表演,大家都去凑热闹,我们也去瞧瞧吧。」 他们按照吩咐采买完毕,此时来到东市边缘,贺茂川的河滩就在两条通道的对面,既然买到必需品,稍微溜达一下也无妨。 然而草十郎望之却步,他不想去六条河原──因为会望见对岸的六波罗府。 「别摸鱼了。」 「我们去看嘛。走啦。」 弥助一副绝不想错失良机的模样,这是在所难免,毕竟运气好就能免费观赏表演。有时游艺人想博聚众人好评,因此在引人注目的河滩表演。 「要去你自己去。」 草十郎冷淡说道,刚要踏上归途,顿时又转念折返。原来他想起平氏处决义平的地点,应该唯有在六条河原。 「草十郎想去吗?」 「嗯,可是我不想看表演。」 「那去做什么。」 弥助嘀咕怨道,结果两人相偕走向河滩。 道路对面的景色在眼前开展,只见聚集了许多群众。从土堤上俯瞰的观众排在路边,草十郎先凑入这群人。河滩平地上张起一座小搭篷,并竖着几根木椿,椿上拴有绳索,将舞台划成一小方块,观众将舞台层层包围,简直形成一堵厚墙。 只见简单搭建的舞台上空荡荡并无演出,弥助随意向旁人问道: 「请问现在是表演结束,还是即将开始?」 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答道: 「应该快开场了,大家都在等呢。」 「表演什么呢?」 「大概是神明降灵之类的吧,据说是来自熊野的巫女将表演神乐舞(※神社或民间祀神活动时,以笛鼓演奏迎神乐曲,并由巫女表现歌舞。)。」 草十郎一开始就兴致缺缺,此时更漠不关心地眺望着河滩,他不敢相信义平的刑场就在这里。再怎么说,竟然在半个月前行刑的地点兴起表演,未免太不尽人情了。 (可是,或许这就是京城……) 贺茂川悠长缓流,河滩幅地宽阔,这一带曾是千军铁骑踏石奔腾、甲兵血流成河的地方。那场杀伐和哄呜的余响犹存耳际,京城人则早就抛在脑后、相聚作乐。 草十郎望向别处时,舞者已从小搭篷静静步向舞台。她穿着亮泽赤袴,上衣清一色莹白,施粉的脸庞犹如那身雪衫,头上盘戴常青藤,秀发垂至膝后,右手举着金铃,左手高捧铃上的五彩穗线。 那铃声,清啷响起。 4 铃响几度后,草十郎恍如梦醒,陡然一惊。 他眨眨眼环顾四周,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只见眼前那名穿绯袴的巫女缓缓移步,沿着搭绳的四方舞台绕行。 搭篷旁坐着三名乐师,分别以笙、横笛、鼓奏着五音不全的曲调。牵动着十郎的并非乐师,因为那无力的音色堪称杂音。然而,巫女摇铃的振响,完全无视于那些伴奏节拍,清音亮澈,宛似划破沉沉暮睡的京城河滩。 (这是怎么回事……?) 他惊讶地凝神专注,才发现两女摇铃时的节拍宛如乱拍子(※中世舞蹈的影式,有鼓笛伴奏,以特殊舞步来绕踏表现。)。而且巫女踏着想确认什么的步伐,看似极其徐缓的舞中,仿佛想衍生另一种意境。 巫女开始移动后,步步酝酿着迥然相异的气魄。 草十郎凝目细视,他的眼力极佳,只是距离毕竟过远。巫女行动时裤袴如滑行般悄静,从高处不易看清些微的动作,然而他第一次热衷观赏舞蹈,觉得很有意趣。 (……舞蹈原来自有其妙啊。) 庆神活动总是结合女性舞蹈,就算是草十郎,也曾看过巫女跳舞。除了巫女在神社前殿表演,也有地方少女斋戒沐浴,在特别日子集体舞蹈。既然是奉神并让神明欢喜的表演,因此属于神圣活动──不过与身为男性的草十郎并没有什么关联。 草十郎觉得有趣的,是历经风风雨雨的河滩上仍有艺人表演,而且展现独特的清净。在舞者周围,确实转化了气氛。 在河滩的宽阔空间里,奏乐时断时续,巫女的铃声愈响,愈显示舞蹈蕴含魄力。 从远方猜不出面施白粉的舞者年龄,指尖动作看似少女,却具备神灵附身者该有的老成威严。总之在不知不觉间,连无心观赏的草十郎也紧盯入神。 清脆的铃音节拍如此悦耳,他直觉那声音是在测算、依据什么而响,然而连对节拍直觉敏锐的草十郎都无法捉摸。但不知何故,他确切感受到了,听着那清啷入耳,自己从未意识到的郁闷也随之释怀。 「嘿,不过是跑江湖的巫女,倒有两下子嘛。」 「长得标致的话,做我的相好也不错哩。」 「喂喂,别乱来,再怎么说这里是……」 草十郎周围的观众轻薄交谈着,毕竟不是庆神活动,只是杂艺表演罢了。他感受到商人对游艺人的蔑视,不禁同情专注在舞着的巫女身上。 这时,有人发出高嚷盖过观众的喧骚。 「六波罗的人来了!」 现场气氛霎时被破坏,舞台上的巫女比任何人反应都快,只见她大惊失色,顾不得舞步优雅就奔进搭篷。 就在莫名其妙的草十郎傻眼之际,围绕舞台的观众开始做鸟兽散。原来出现三名骑马武士,从对面五条的方向正朝此冲来。他们没有披甲,却煞气十足。三人刚到舞台,就挥鞭抽打在河滩走避不及的民众,还伸脚踹起木椿和搭篷。 「快逃──」 土堤上的人群也开始溃散,不过与舞台距离尚远,还有缓冲时间。草十郎在离去时,仍一脸意犹未尽。 「草十郎,走吧,这里很危险了。」 他一直杵在原地,弥助随即拉他的手臂。四周已不见人影,草十郎留在原处,直到确认平氏武士没逮捕任何人后这才离去。他没有看见巫女等人是如何逃逸,但可以肯定他们已迅速藏匿。这群游艺人分明知道会招惹六波罗,却依然从事表演。 「我也去看了。」 鸟彦王说道。 「草十郎欺负我,所以偏不找你。」 「你还在记仇啊。」 草十郎感到啼笑皆非,乌鸦停在檐下的竹竿上,若无其事地说: 「六波罗的家伙当然不爽,因为他们在河滩斩了藤原信赖和源义平。熊野的巫女传达神论要祭祀死者,只会让六波罗受谴责啊。」 「这么说,那里果然是斩首的地点……?」 乌鸦倾出鸟身,忙将囤积一箩筐的话倒出来: 「你听我说,这是大消息喔。大内里的雌鸦说啊,自从在京城的嵯峨天皇那时处决一个叫藤原仲成的叛臣以来,据说过去的二十五代天皇都废除死罪。可是三年前的保元之役后又开始执行,当时上皇还在位。没有一个地方像贺茂河滩这样设置杀一儆百的公开刑场。雌鸦说这是头一遭故意选在光天化日下,让那两个人在街头百姓面前被杀头呢。都是平氏干的好事。草十,你知道什么是作祟──像是怨灵之类的吗?」 「……我知道。」 草十郎简短答道,想到义平有多悔恨就让他抑郁难平,无意再多言。 「我还不太了解什么是怨灵,大内里的雌鸦都见怪不怪了,还说一定有怨灵作祟。人在死后还能随心所欲啊?你认识的义平也是这样吗?」 「很难说……」 草十郎口中喃喃道。 「乌鸦才不相信呢。我们都尊敬死者,不过因为它成了活乌鸦的食物,解救大家的性命,它不可能作祟的──啊,我懂了。」 鸟彦王的黑翅扇得扑扑响,像是有重大发现地说道: 「一想死者会作祟的话,不就无法安心吃进肚里了?难怪人们不吃同类啊。」 草十郎将乌鸦的话当耳边风,只问道: 「在河滩跳舞卖艺的舞者……听说是来自熊野的巫女,那是什么身分的神职者?」 「在河滩的不是巫女,那是艺人,巫女都待在神社里。」 乌鸦明快地指正,草十郎也同意它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觉得那名舞者气势凛然,纵然表演遭到中断,她不顾忌平氏──只想献舞来祭祀处决者。 (连我也无能为力……) 草十郎思忖着,发觉自己正为此事心烦,无法为逝去的义平──为他镇魂而采取任何行动。 草十郎将感触告诉鸟彦王: 「就算她不是巫女而是艺人,那铃声节拍实在太神妙了,仿佛有响彻冥界的魄力。」 「冥界是哪里?」 「就是死后要去的地方。」 鸟彦王偏起头来纳闷。 「这么说,草十郎居然相信死去的义平还有各种感觉,还能听见铃声啊。」 乌鸦的语气充满惊讶,草十郎不禁轻笑起来。 「嗯……这种想法或许是安慰自己。」 河滩响起的铃声教人难忘,草十郎在练武时心不在焉,眼前不时浮现昨日所见的情景。 他反复思索着,认为那是游艺人想提高知名度的行径。尽管如此,他们挑衅人人畏惧的平氏,对处决者表示哀悼却是不争的事实。 草十郎回过神,发现自己离开右京的屋宅,连紧跟左右的弥助都不曾发觉。 他并不熟识神佛祭典或仪式。自己曾协助处理家乡的例祭或邻家丧仪,对这些仪式不太了解,只漠然认为凡事该照形式进行。 对于供养无形神佛及亡魂,他还是第一次认为意义深重。 (这不知是为逝者,还是生存者……) 草十郎不想到六条河原滋事,昨日遭六波罗的武士残暴驱逐的游艺人不可能逗留。然而,他想依照鸟彦王提供的消息,再去眺望贺茂河滩。 当他离开屋宅时,鸟彦王拍翅飞来停在他肩上。 「怎么了?难得孤伶伶的。」 「我想一个人独处。」 草十郎直截了当地答道。 「有我在,你也算一个人吧。」 「不,你太罗唆了。」 「啧啧,任性小子。」 乌鸦不爽说完,又飞走了。 来到六条河原时,土堤上聚集比昨日更多的观众,草十郎见状一惊,不禁仿照弥助向在场者问道: 「今天该不会又是神乐舞吧?」 「这回不一样。」 结伴来的男子们一脸诡笑望着草十郎,神情摆明了他们连续两日都来凑热闹。 「听说接下来将表演白拍子舞(※流行于平安时代末期至鎌仓时代的即兴歌舞,原为巫女在巡礼传教时的舞艺,后来转由擅于歌舞的妓女(亦称白拍子)表演。)。」 「白拍子舞?」 草十郎从没听过,感到相当惊奇。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歌舞喔,还没见识过就来开眼界吧。」 「可是……在这种地点表演,今天六没罗的武士该不会又来揍人?」 「管它的,反正快点开溜就行了。」 男子毫不在意地说道。所谓京城的居民,无论是观众还是艺人,对大小骚动早已司空见惯。草十郎佩服他们真是处变不惊,于是步下土堤,这次想走到舞台旁边。 在绳索划界的内侧,有一个男子正缓缓绕着舞台,他头戴方巾、外衫挂着圆口袈裟,一身山野修练的行者装扮。细看之下,只见那人伸出斗笠向观众索讨赏物,他高举念珠施礼,那副模样就像是接受布施的修行僧。不过在这种场合会有行者出现,反而显得十分怪异。 那名行者没有强行索讨,不过草十郎站在最前列,不给赏光毕竟不妥。他一探怀中,想起得到过几枚宋钱(※中国宋代铸造的铜钱,传入日本后,流通于鎌仓至战国时代。一般交易主要是由绢帛取代货币。),就放心走向舞台前。他还不习惯使用铜钱,倒是正藏等人有许多钱币,还喜好以钱交易。 尽管如此,草十郎此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想看表演,他在意的是神乐舞,并非京城最流行的时兴表演。然而他终究想看平氏何时会来阻挠,因此决定留在原地等待。 行者绕走一圈后回到搭篷旁,他端坐在铺毯上,慢条斯理地端起鼓,郑重唱喝一声,同时开始拍鼓。舞乐的伴奏是由行者担任,今日不见横笛和竹笙的乐师在座,或许是昨日尝到苦果而逃之夭夭。 不一会儿,搭篷的垂幔掀起,舞者缓步出场。 她的装扮与昨日极为不同,草十郎不禁瞠大眼睛。 执扇出场的舞者头戴乌帽子、身穿礼衣裤袴,竟然是以男姿示人。 只见她身穿湛蓝衣衫,袴布有浅蓝条纹,礼衣上的袖结穿编赤线,衣身则是浮纹的雪白质地。戴着乌帽子的秀发绢亮如流波,娇容薄施脂粉,从白妆下通透若现的樱色肌肤可知是个豆蔻少女。 年龄约莫十五、六吧。从外型来看,那不带矫媚的表情仿佛真是少年。然而草十郎首先感觉到的是,是她简直毫无防备。 少女的男装打扮,岂止掩饰女身,反而更突显特质。没有华丽女裳却透露身分的原因,就在于她本人拥有的美质──樱色辉泛的肌理、眉目纤秀、乌发蕴泽,以及娉弱的颈项和指尖,让人觉得她暴露在大胆众目之下,却丝毫不以为意。 舞者将阖起的折扇直指前方,步伐稳健地前进到舞台中央。几声鼓响后,她踏着独特的节拍配合鼓韵起舞,挥曳衣袖后,以清亮的歌喉唱道: 十方世界烦恼悟 阿鼻业火唯心造 极乐净土广池水 清净不离自在心 那是唯有少女方能展现的嘹亮,宛若铃音远扬,又与铃声迥然不同,是具有柔婉、澄净的气魄和韧力,随着轻颤唱腔传向遥远彼方。 草十郎犹如受到震击,她的声音是铃声无法比拟,明确蕴含着人心思念──祈盼或心愿、憧憬、悲凄。 连不谙歌艺的草十郎也知道少女受过训练,从她无视于河滩辽阔,可知她拥有独特的亮嗓。 眼看观众逐渐安静,拍鼓声鲜明迥荡在阒静的四周。舞者飒然开扇,轻展扇翼化蝶翩翩,接着反复唱道: 十方世界烦恼悟 阿鼻业火唯心造 极乐净土广池水 清净不离自在心 (或许是同一人……) 草十郎不能肯定,仍感觉男装少女就是昨日的巫女,无论从舞者的挥袖动作,还是移步姿势,他都明白是出于同样的清净,或许比昨日更明显,因为少女今日更卖力将舞艺献于天。 (果然还是祭祀表演……?) 他初次观赏白拍子舞,这是只配合鼓韵的即兴舞蹈,可以感受舞者是以技巧取胜。为了完全吸引观众,少女似乎想表现什么,那舞姿绝不是让她骋醉在神灵附身的境界,而是经过精准测算的节拍。 草十郎不禁想着──这就像是试图夺得先机。从舞步节拍来看,少女犹如凌波在空,他从没见过别人也有这种步法,光是这点就值得细观。接着他发觉自己是以这种步法攻击对手,少女却借此来吸引人。 更何况她尝试吸引的不仅是周围观众,而是更高难度的对象。 莫非正是亡者。 (是在河滩被处决的人……) 一想到此,草十郎背脊发凉,不禁观察周围的气氛,发觉这个地点形成可以引发共呜的空间。在京城各地,都无法让他感应到能尽情吹奏的那种纤细、微振的空间,却即将在这方舞台的周围形成。 他只能认为,这是跳白拍子舞的少女透过歌舞所交织的空间。 少女跳毕一支舞,缓缓垂下手中阖起的折扇,恍如着魔的观众席霎时化解紧张。这时,草十郎下定决心走向搭篷,他不便向舞者开口,觉得可能较适合与拍鼓的行者商量。 行者感到有人拍肩,就诧异地回首,草十郎明知是无理要求,还是不顾一切说: 「我可以吹一曲吗?」 「啥?」 行者扬起一边眉毛,果然满脸疑惑。 「你是什么来头啊?」 「我先声明自己不是六波罗的人,也不是来闹场,只想吹笛子而已。」 「用不着你来凑热闹,这又不是农村庆典,莫名其妙!」 行者粗气一哼,那外型相当彪悍,看似已过盛年,生着一张浓胡赤脸,予人动辄蕴莽撞出手的印象。草十郎不想动武,但一时口快说: 「你想拒绝,是因为我临时加入表演对吧?反正我非吹不可,恐怕连你也阻止不了。」 男子倏地起身,一把揪住草十郎的衣襟。 「开什么玩笑!御前(※封建时代的家臣对贵人及其妻室的敬称,亦用于称呼白拍子。)的舞技出神入化,原本不该在这种别脚地方浪费时间。这不知几两重的臭小子──」 「日满。」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唤住行者,语气中带着责备,只见一身礼衣裤袴的舞者朝他们走来。 少女来到面前,没想到身形十分娇小,草十郎惊讶之余,不禁凝视对方。她在舞台上舞袖惊艳全场,平时不舞时却显得纤弱。 然而,她不为所动地回望草十郎的态度,具备了武藏故乡的同龄少女所没有的气魄,细长而含泽的眼瞳正大睁着注视他。 「我想你应该了解我时间紧迫,请别来搅局。」 少女硬涩的语气暗示绝不轻易让步,然而草十郎也不肯妥协。 「在被六波罗的人赶走前,你一定很想将心意传达给逝者吧?可是未能如愿──我很明白,因为我也想表达心意。」 草十郎说道,少女霎时凝住气息,变得木无表情。 「你是为此才在河滩跳舞吧?」 草十郎鲜少尝试说服别人,因此没有把握能完整表明心意,不过他必须表达,于是又说: 「我没有想搅局的意思,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无法言喻。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吹笛子,明明知道是万分困难──不过当你跳舞时,我似乎能吹了。」 原本扯住草十郎的行者放松了手,仍保持戒心插嘴说: 「那么我想问问你有为舞乐伴奏的经验吗?是属于哪一个戏场?什么流派?」 「我是第一次在人前表演。」 「荒谬!」 愤怒的男子使劲挥手想赶走草十郎,少女又阻止道: 「日满,算了,再跳一支舞就结束表演。六波罗的武士可能再来阻止,或许我的表演已经尽力,就随他去吧。」 「御前……」 心有不服的行者咕噜着,少女的决定显然不容改变,男子不情愿地回到置鼓的地点。少女凝视草十郎片刻,这才移开眸光,她压抑着情感喃喃说: 「昨天的铃声很嘹亮,我感觉好像能成功,可是接着变得非常困难……如果想传达心意,就必须让天开启才行。」 草十郎觉得她像是独自而语,不过仍应道: 「假如有必要,就让它开启吧。」 不久行者拍起鼓,节奏比刚才更急促,仿佛在宣泄怒气。重新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女翩然旋身,又唱了一曲: 晓静引人醒 忧思频泪溽 虚度沧桑世 终需归净土 歌声愈渐清悦悠扬,可感受到蕴含祈愿的心意。 (果然是这种感觉……) 草十郎此时确信自己能够吹奏,将横笛按在唇上。少女尽心倾力,透过肢体引发共呜,如此一来,这片空间方能得以清净。原来大千世界里,竟然有这等天赋异秉的人物存在。 草十郎配合少女反复吟唱,朝着竹管送息,一旦吹奏,他总是与从前一样陶然忘我。 原本他就不在乎曲调转折,只为求与眼前的舞蹈共呜而吹奏,这其非难事,这片空间已盈满了歌声舞影。 笛声随着律动愈强而渐趋调和,然而音色本体可说毫无意志的存在,是发自一种无心,因此草十郎才得以奏出笛韵。然而在此让他首度找到某种具有强烈目的之存在,而且得到共呜的,就是传送悼亡、慰抚、疗伤的意志── 草十郎不禁渴望传送自己的心意,感觉义平就近在咫尺。 天开启了── 从四面八方来风的熟悉感觉中,他看见灿如花瓣之物飘飘纷落在舞袖的少女身上。草十郎无法分辨那是实景还是心象,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目标正确,或许能完成心愿。 不知何故,正随着疾拍旋舞的少女泛起一丝微笑,想必她也认为终于达成。她在淋受花雨的同时,那一身男装、欢喜旋转的美姿是如此超凡入圣。 然而,臻至完美的境界好景不常。 突然间,有个黑影起身挡住草十郎的视野。 草十郎以为男子也是自天而降,只见那人浑身黑直垂服,同样以黑色布巾包住头,只露出一对眼睛。那目光森冷异常,草十郎不由得放下横笛,若非陶醉忘情,他应该提早察觉到危险。 有人抢在六波罗武士闯入前,蓄意来破坏好事。 第三章 上皇御所 1 黑布覆面的男子行动跟那身奇袭装束相映,他不由分说就朝草十郎挥拳扑来,他来不及招架唐突的攻击,只勉强避过最初的一击。接二连三来的拳脚攻势,连草十郎也摸不清的招数,男子显然练就一身绝技。 胸口结实吃了一脚,草十郎向后飞出去。所幸千钧一发避开,肋骨并未碎裂。他撞上一根篷架支柱,滚跌在扯倒的搭篷上。 (混帐东西……) 草十郎心头火起,若不是握着重要的横笛,否则就能彻底防卫,因此他怒火更炽,果然在人前吹笛净没好事。 对方乘胜追击,草十郎没起身就一个打滚顺势避开。危急中,他不忘张望及摸索附近是否有东西能当武器。趁对方还没逮到骑住自己之前,总算抓到一件东西,触感好像是木杖。 草十郎举杖架住挥下来的一击,伸脚将对方踢开,这才重新起身。然后换他挥杖凌厉出招,回敬刚才胸前受的一记。他使起来得心应手,但敌方深谙闪避要诀──朝后方跃了个漂亮的蜻蜓打转。 他曾向弥助断言翻筋斗在真正博斗时派不上用场,为此他略感后悔,原来还是有人学以致用,何况那身手洗练无比。覆面人趁着飘跃之际,突然放弃攻击,抽身逃逸而去。 草十郎重拾起木杖,听见锵锒一声。细看之下,原来是顶端有金环的锡杖,那正是属于行者之物,于是连忙环顾四周。 「日满!日满!」 这时少女发出悲呜求救,有两个覆面人正想将他拖下舞台扛走,只见女孩拼命抵抗。行者在舞台上擂动猛拳,与联袂出招的三名对手格斗正酣。 草十郎一时犹豫不决,但手中既有鍚杖,觉得该去协助呼救少女。或许刚才被喘倒让他恶气未消,想借此大打出手。于是他飞卫过去,毫不客气地举起鍚杖,朝扛着少女而来不及出手的两人猛敲下去。 周围看热闹的观众想必乐得观赏这场加演骚动,然而有骑马武士出现,戏码只能到此结束。 「六没罗的人来了!」 今日的观众仍在喊嚷中仓皇散去,被草十郎击倒的两名男子也翻身逃走。少女当场软倒在地,似乎昏厥过去。 「快跑!在这里被逮到就完了!」 日满把方箱推给草十郎,自己则抱起少女,扯着她拔腿就跑。不只鍚杖、连行囊都代拿的草十郎一阵莫名其妙,只好尾随而去。 或许是修行时练就了翻山越岭的功夫,行者扛着少女健步如飞,直冲进小街暗巷,径自逃往狭道内。草十郎挑着沉甸甸的方箱,追得一身汗流浃背。不久来到无人盘查的街坊店家后面的空地,行者这才停步,将一处放置木材和横板的地方当做平台,轻轻让少女横卧其上。 「真是感激不尽。」 草十郎交出方箱和锡杖,日满抹去额际汗水,这才对他客气地说: 「多谢你仗义救出小姐,我孤身一人差点难以收拾。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身手相当了得。」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光天化日下竟然蒙面。」 「大概是不想教人识破身分吧。一群无礼的混蛋,真可恶!」 行者低喃般答道。 「你知道他们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准是哪个戏班子的游艺人,说不定是受雇唆使的。」 草十郎猜测或许是艺者同行之间发生细故,就不假思索地说: 「你们的仇家可不少啊。」 「我们又不想跟人家结梁子!」 日满气急败坏地否认,略受挫折地垂眼望着少女。 「御前有苦衷离家出走,有些家伙想带她回去。总之,她对别人的意见绝不乖乖就范……」 草十郎也俯视着昏迷的少女,那取下乌帽子并解开上领衣结绳、乌溜长发衬卧的姿态看似纤弱。然而这名无视六波罗的禁令,胆敢再度登台跳舞的人物,绝非弱不禁风之辈。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今天发生的事,我再三劝阻过……」 少女眼帘微微一动,不久连眨几次后睁开眼眸,讶异地仰望着凑近窥视的行者。 「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日满!」 少女忽然惊叫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圆口袈裟几乎扯落。 「怎么不快点来?那些男人竟敢随便碰我,人家好不容易──特地跳的舞──」 只见少女撇起嘴,哇地一声哭起来。 「不甘心!那些臭男人倒省了给赏。」 日满连忙赔不是,半哄半劝忙了片刻,不久少女总算停止哭泣,仍伸袖掩住脸庞,不悦地说: 「我要喝水。」 行者极为困扰地望着草十郎,恳求道: 「我去取水时,能不能请你留在这里?」 其实草十郎正打算抽身离去,虽然叹服少女的舞蹈神奇到足以引发吹笛,但他确实感受到已陷入不寻常的是非中,直觉不时警告他不宜涉入太深。 然而,看来他完全错过故作不知离去的机会。 「那就拜托你了。」 草十郎落得和少女独处,愈发困惑不已。原本他就很怕与女孩子应对,其中最难招架的就属爱哭或使性子的那类型。 (简直判若两人……) 对少女而言,在舞台上以舞姬姿态对任何人都傲然不屈,以及此刻在草十郎身边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难道她本人不会对这种矛盾感到很奇特?面对如此欠缺一贯性的存在,草十郎尤其不敢领教,不知何故,女性大致上属于这类性质。 少女仍以衣袖掩面端坐,草十郎站在她身边一语未发,让时间静静地流逝。然而日满迟迟未归,草十郎觉得保持沉默的气氛很僵,就试着向她询问自己想到的事。 「你和……义平大人是什么关系?」 少女一惊放下衣袖,仰起了脸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透着不敢置信。抬头仰视的少女此刻妆粉尽落,眼眸微透肿红,愈显得像是寻常女孩。尽管如此,草十郎没料到她会气势汹汹,又吃惊地说: 「你不想提也没关系,我只是在猜你或章认识义平大人……因此才来跳舞慰灵。」 少女并不回答,小心翼翼地伏下长睫,那神情看似悲凉而哀切,草十郎不禁说: 「你该不会叫美津吧?」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口气充满惊异地说: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跟淑女搭讪时,最犯忌讳的就是问人家的过去,其次就是叫错成其他姑娘。你连这种谈话常识都不懂?」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系世,我是系世喔,乱叫成别的姑娘可不饶你。」 「唔,懂了。」 草十郎心想大概没机会再如此称呼她,就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兴致听,那我就说好了。我是武藏国人氏,与义平大人在上次的战役中并肩作战,后来一同逃到近江,因此……我很欣慰有人为亡者献舞。」 「原来如此……」 这次少女相当率真地点头。 「你一开始这样介绍自己不就好了?来自草野地方,当然不是什么风雅人士了。而且,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吹出那种音色。该怎么称呼你?」 「草十郎。」 原想说出元服后的全名,他觉得麻烦又作罢,何况更在意少女刚说的话。 「你听得出我的笛声果然很奇特?」 「你说过那是第一次在人前吹奏吧。」 系世忽然眸中精光闪烁地说: 「你最好别让任何人听到,因为那或许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音律,就像我绝不轻易在观众面前跳舞一样。」 或许是顾虑已消,少女不待他询问就主动说起身世,感觉上她天生喜欢交谈。 「我的舞艺比几位姐姐都好,妈妈说这是天性使然,不以长幼来决定顺位。我是以养女身份受调教,在最精良的环境中学习歌舞。」 「你说的这位妈妈,是熊野人氏?」 「你还以为我是熊野的巫女?这人好死板喔。从熊野来的只有日满,我是来自美浓国的青墓。妈妈是大炊夫人,在京城可是赫赫有名喔。」 草十郎心中不快,暗想这种事没讲谁知道,不过少女提到的地名,他倒有些印象。 「你说的青墓,就是左马头大人投宿的──」 只见系世表情逐渐变得黯然。 「嗯,是的……你还不知道青墓发生什么事情吧?义朝大人在留宿时遭到追兵袭击,朝长大人则在邸前庭院亡故……他腿伤很严重,据说亲自请求父亲代为斩下首级。」 「……是中宫大夫进吗?」 朝长就是源义朝的次男,在一起逃难之际,草十郎始终无缘与他交谈,年龄或许和自己相差无几。 「还有佐渡的重成大人,他穿上义朝大人的直垂服引走敌人,结果以身殉主。他们尽力协助义朝大人逃脱,没想到他在尾张遭遇不测……」 系世的声音渐渐微弱,草十郎不忍听下去,同样感受到这一切皆成泡影、人亡政息。 「……这么说来,据传义朝大人留下一位千金。」 草十郎正寻思该不会就是她时,系世静静地答道: 「是啊,真的好可怜,我也是为了那女孩而跳。」 少女抚着垂肩的发丝,有感而发地继续说: 「青墓的旅店有两种女孩,就是权贵留下的遗腹子,以及拥有才艺而被收留的孩子。我只有舞蹈才华,一直很羡慕她们有好身世,可是没想到发生这种残酷的事……」 草十郎感觉少女像是伙伴,都曾切身经历源氏的悲剧,而且深受震撼。 「我觉得河滩的祈祷已传达给逝者,虽然发生在闹场前的一瞬间,应该有确实传达。不过,那是……」 草十郎犹豫着该如何说明,他想表示庆幸,但没有如愿以偿的成就感。事到如今,他反而为不该尝试而自责,当然这与警告他不该涉入太深的直觉有关。 少女见草十郎含糊不语,只简单地说: 「落下好多喔。」 「什么?」 「是曼陀罗曼殊(※佛教用语,佛陀出现之际,从空中落下称为曼陀罗华及曼殊沙华之称的天界之花,如花雨般美丽芬芳,观者能获得喜悦,脱离业苦。),你看过吗?」 「不,没有。」 草十郎如此回。系世幽幽叹道: 「我以前看过,但是第一次落下这么多呢。我知道那扫兴的家伙为何忙着前来制止,因为太危险了。」 「跳舞会有危险?」 少女霎时秀眉微蹙。 「你该不会以为跟自己没关系吧?这人好迟钝喔。你的笛声还不是很危险?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最好别吹它。」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不想吹,何况吹不来。我不会在人前吹奏的……这次想加入你们只是破例而已。」 草十郎悻悻反驳道,她更理直气壮地说: 「我很明白自己为何想跳舞喔,可是感觉你在吹时,好像头脑一片空白。」 「那又怎样。」 行者取水回来时,两人早已经历这番对话,再度变得沉默。日满望着别过头的少女,就问道: 「……你还不舒服吗?」 「没有,我要水。」 系世抢过竹器,双手捧水喝起来。草十郎对日满说: 「既然任务完成,我该走了。」 「下次一定郑重致谢……请问府上是京城何处?」 草十郎只能摇头拒绝答覆,即使目前没做打劫生意,也不能透露住在盗窟吧。 「不必了。再说吧,我不想在京城待太久。」 草十郎摆脱他们离去,觉得自己是吃力不讨好,同时也尝到安心又担心的复杂心情。 (怎么会有这种奇遇……) 若不是机缘巧合,恐怕不会再相逢吧。草十郎对此毫不介意,假如对方要求见面就会谢绝,然而,他不会轻忘今日的邂逅。 鸟彦王伸喙朝翅膀里搔着搔着,说: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行事低调的人呢。」 草十郎无言以对,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能理解自己竟然加入游艺人的表演。 「只是顺其自然嘛。」 「鬼扯,你一开始就故意单独去的吧?」 「我不是为了想吹才去……没想到演变成如此。」 鸟彦王似乎亲自去仔细观赏,因此草十郎试问道: 「舞蹈快结束时,你曾看到像花瓣发亮的东西落下来吗?」 「嗯,感觉像在闪闪发光呢。」 乌鸦并不觉得惊讶地答道。 「听说叫做曼陀罗曼殊,你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玩意啊?又不是念佛号。」 「连你也不晓得?」 草十郎喃喃问道,鸟彦王失笑地发出啼叫: 「是你在人间过日子吧?这种事还问乌鸦,羞羞脸。」 「不是有一只住在大内里的万事通雌鸦黏着你吗?去问它不就行了?」 「少说笨话喔,那种不问它也讲个没完的长舌妇,你去试试看,包准它唠叨一整天不放过你。」 从它一抖羽翼露出厌烦模样来看,鸟族似乎也有苦衷,草十郎发出叹息。 「那就算了……反正大概不会再见面。」 黑鸟望着草十郎,滚圆亮眼浮现一抹好奇心。 「你跟在河滩跳舞的女孩走得很近?感觉怎么样?大内里的乌鸦都栖息深宫,它们大概不晓得游艺人在做什么。」 她是青墓的烟花女,我不会跟她亲近的,虽然有聊几句……不过那丫头真讨厌。」 草十郎随意答道,鸟彦王反而变得很有兴致。 「没想到草十很挑嘴,还是因为讨厌雌性?只要是年轻姑娘,别像我的雌鸦亲戚那么饶舌,我都相当中意呢。」 草十郎没好气地说: 「那你何必硬要留在我身边,不如跟那个女孩学习算了,修行效果还更好。不但可以要哭就哭、见识丰富,还很懂得谈话常识。」 鸟彦王倒是满不在乎。 「不,我跟定草十了。像你这样不通世故的人,最适合跟乌鸦相处。」 总之,草十郎知道这不是赞美。 从屋宅脱身那日起就没见过正藏,翌晨,草十郎便遭他痛批一顿。 「我是没听你吹过,但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到河滩献技招揽观众啊。」 正藏的语气让草十郎感到内疚,却也有几分诧异。 「……你怎么知道?」 「弥助惊动大家,我才知道你外出。我猜你大概会去哪里,不是狱门就是六条河原,反正没别地方好去。」 只见草十郎无从反驳,正藏依旧眼含笑意,但绝对来者不善。 「河滩上的游艺人借着表演猿乐(※鎌仓时代的戏艺,以表演滑稽剧为主,是能乐及狂言的源流。),作为掩饰反抗强权的手段。他们既然身分最低,行为也更大胆奔放。六波罗认为用严法对付他们有碍体面,才不致于彻底取缔。但你敢随便给人家认出相貌、识破源兵的身分试试看,包准你吃不完兜着走。」 这番话的确一针见血,草十郎懊悔自己轻率行动,感到相当难堪。正藏又说: 「你就那么想找六没罗的碴?难道只有替在狱门枭首的家伙报仇,才是你的最大心愿?你若想说除了自毁前程别无所求,那我也有打算。」 「不是这样!」 草十郎急忙说道,他不愿正藏拒绝交易。此刻当场毁弃为了来京的口头承诺,那么他将沦为只在利用正藏人情的家伙。 「……我是有点想找平氏的碴,但不认为独闯能得手。我只想向义平大人表示最后的诀别……如此而已,我不会再做糊涂事了。」 交抱胳臂的正藏注视他半晌,不久试探地问道: 「我在京城的要事大致办完了,就在今明两天打道回府,你也要一起回近江吗?」 「嗯。」 「你该不会考虑靠吹笛子为生吧?」 「才不呢。」 草十郎忿忿回瞪一眼,曾几何时,正藏带着玩味的表情说: 「你的确一开始就提笛子啊。老实说,就算听你单独去六波罗讨敌,我也没那么大惊小怪。真服了你,竟然去追白拍子,连我也想去瞧瞧。人不可貌像,原来你满爱出锋头的嘛。」 草十郎不想再听到与乌鸦相同的意见,于是面露不悦。正藏又调侃道: 「喂,我承认家中无美女。想吹的话,先回1我本寨再说。」 「我不是为了看舞才去。」 草十郎认真起来,发觉自己话中有语病,不禁面红耳赤。 「是吗?听说昨天的白拍子表演,就像是天仙下凡。」 「……是这样吗?」 草十郎反问道。正藏哑然失笑地说: 「看来你还不知道街头巷尾已传为美谈。真是的,趁你糊涂还没声名大噪前,最好赶快离京。」 草十郎等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去,正藏的行囊在来京时载着许多绢布和漆器艺品,或许就是赃物,不过在归途时大抵已销空,搬运起来十分轻便。武器或配件虽有增加,但在京城的主要收入似乎不靠买卖赚取。 (正藏在当土匪头子以前,究竟是什么身分……?) 草十郎暗想着,这号人物仍令他难以捉摸。 浮现和蔼笑容时的正藏,感觉像是世故的生意人,然而不论是强势手段或精细态度,又迥异于寻常的街坊店主。 从熟悉京城的地理环境及情况来看,他不像是久居地方之人。连这座宛如废屋的右京屋宅,或许也是不得擅入的禁地。 草十郎对离京并没有任何留恋,应该是说从当天下午他就期盼尽快离去。因为最后一次到东市采买时,发现民众见到他就回头,或是互扯衣袖指指点点,看来他真的是出尽锋头。 行囊比预期更早打理完毕,当决定翌日出发时,草十郎心下一宽,实在受够了熙攘人潮。 次日清晨,草十郎告诉飞来的鸟彦王将动身出发,它爽快地点头。 「那我去向大内里的雌鸦辞行,再忍耐一次听它饶舌吧。」 一行人前往京城边缘的大路,只见今日的六条河原显得冷冷清清。草十郎无意间想起不知日满和夕世会在何处过夜,他难以想像漂泊流民能在京城借宿。 弥助对河滩的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不禁惹恼草十郎,男孩只好噤声,仍又按捺不住问道: 「你讨厌观赏表演,是因为比较喜欢观自登台吗?在家里没吹过笛子,却能在河滩表演,是不是没听众才不想吹啊?」 「正好相反。」 「我虽去过一次,要是还有表演机会就好了。」 「罗唆,别再提了。」 草十郎很在意路人,于是制止他。弥助望着河滩,感到依依不舍。 「可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说不定没机会了……」 行至五条桥时,众人留意到有五、六个腰配长刀的严肃男子,正在桥头盘查过桥的民众。正藏一行显得若无其事,其实当然顿时心生戒心。那些人当中有几位身穿赤红狩衣(※古代及中世的公卿责人常穿的便服),从装束可知正是担任检非违使(※平安初期设置的官职,初为取缔平安京的犯罪及不良风俗等警务工作,此后权力扩展为处理审案诉讼。)的公职。 即使平民百姓也忌讳与朝廷的警护官人──检非违使有所瓜葛,来往的民众纷纷尽量避免在他们面前走过。站在桥上的官员没有逐一查问,却虎视眈眈地监探动静,让过路人个个畏心吊胆。 就在正藏等人想尽快通过而加快脚步时,一个并非赤红装束,而是寻常衣装的矮小男子走近前,挡住一行人的去路。 「小人有事相告,想向各位的主子问安。」 如此郑重的开场白,并没有怀疑他们之意。正藏下马后,和气地对应道: 「唉呀,没想到在此有人相询,请问有何贵事?」 男子行礼后,以拘谨的语气说: 「小人名唤幸德,奉某位贵人之命正在寻人。由于另有隐情,不便向诸位说明这位大人的要求,实在情非得已,只能向其中一人秉明详情。那位大人不但通晓艺曲,而且雅好此道──」 草十郎顿感不妙,这矮少男子外表像是毫无风采的下仆,却隐含一种遏力压抑的锐魄。 「──大人对日前在六条河原的舞蹈格外感兴趣,期待能招待艺人进府,在他面前表演一番。因此,还请其中一位能来为舞蹈伴奏。」 正藏装起了糊涂。 「这是怎么回事啊?看来您是认错人了,我们都不是艺人,没有荣行为贵人助兴。」 「我不会认错人。」 在对方灼灼逼视之下,草十郎只好死心,绝对是他错不了──这矮少男子正是袭击自己的覆面人。 「我可以笃定,那名年轻人曾在河滩吹奏。」 正藏朝身后瞥了一眼。 「就算当真如此,他也是由我关照。我们返乡在即,是否能谢绝那位贵人的好意?」 「最好别不识相。」 矮小男子冷静说道,两名身穿官服的魁梧男子从左右蓦然上前,态度显然不容他们有异议。 「这是在蓄意刁难吗?那位能指派检非违使、来头不小的『匿名』大人,就算您是他属下,我也自有坚持哪。」 正藏细声细气地说道。乍见他温和稳健,此刻却有凛然不让的威势。矮小男子就半哄半劝说: 「我不是强行带他走,只想让您了解是多么迫切地唤请他。说到什么缘故,其实是一位舞姬接受府内邀请,但她坚持没这名年轻人吹笛就跳不成舞,因此拒绝在大人面前献舞,真教人困扰万分。」 (……这丫头……) 草十郎眼前浮现系世那张下巴翘得老头的倔脸。光想到彻底卷入这场是非,他就心头有气,说来说去,都是在自作自受。 「哦,可是这样一来……」 气势略挫的正藏支吾其辞,这时草十郎心意已决,他不想继续拖延,总不能带给正藏等人困扰,尤其不愿在桥上对应,频频引来侧目。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走向那些人,说: 「我答应你们的邀请,这样总行吧?」 「喂,决定权在我啊。」 正藏忿忿抗议道,草十郎对他说: 「这样下去将没完没了,看来只有我去才能摆平,那就先去一趟再说。我不会待太久,事后会去找你们。」 矮小男子的眼神显然不欢迎草十郎,他慎重地叮嘱道: 「今天绝不能动刀动拳,你想要比划,我劝你最好别贸然行动。我们待奉的对象,是这辈子原本无缘同席的人物。你敢放肆就小心脑袋搬家。反过来说,若能承蒙贵人赏兴,就可得到丰厚赏赐。」 草十郎只耸耸肩,正藏不便再有意见,草十郎就与前往近江的众人挥别,在愕然驻足观望的人群中,由检非违使陪同走向大路。 2 男子们朝五条南方走去。 (什么玩意嘛……) 草十郎对走在前方的幸德看了就讨厌,认为他的夸张告诫无非是想恐吓自己。公卿贵人根本不可能聆听河滩浅艺,或许以游艺人来看,那位算是贵人吧。 一行人通过六条堀川,此处曾是源义朝的府邸所在,一直来到毗临八条大路的地点才停步,该座府邸正位于八条大路和堀川的转角处。 这是一座豪府,瓦顶泥墙和殿宇大门皆铺着耀眼夺目的鳞瓦。然而觉得像是一流贵族府邸的原因,是因为从大路即可望见道旁建有一栋连接屋宇、有如楼座矗耸的高殿。草十郎想起三条殿的内侧结构,但属于完全不同的形式。 通过侧门后,草十郎知道自己被领往的地点,正是那座面临大路的高殿,因此并不退却。进门后,只见有好几名护卫模样的武士,他们见到游艺人就轻蔑地立刻走开。 草十郎环视四周,渡廊(※连接殿宇之间的长廊)长绕的广苑、府邸主人的寝殿和其他殿舍皆映入眼底,可知的确是财势雄厚的人物。这座府邸看似新建不久,处处金壁辉煌,无论是刨磨的邸柱、大量采用金襴锦缎的垂帘或日用器物,连名贵的薰香气息,都与草十郎曾稍微见识过的内里用品相差无几。 几名检非违使在带领他到门前后结束任务,仅剩幸德和草十郎留在侧廊上,以及前来接待的府内从仆而已。三人脱鞋后拾级而上,接着行经板地走廊,绕过庭苑转角。 忽然间,一片怵目惊心的艳彩飞入眼底,草十郎细看之下,原来是几个女子所穿的绚丽华裳。 「看啊,果然是幸德,总算找到人了。」 「是谁?在哪里?别挤着人家嘛。」 只见眼前挤满四、五个钗环琳琅的女子,草十郎等人只好在走廊上停步。她们个个脸露好奇,为了想争睹草十郎,连该持扇子遮面都忘了。 幸德摆起臭脸说: 「请让道,这样我们没办法通过。」 「幸德,真是这小伙子没错?」 「错的话就不会带来了。」 矮小男子万分不悦地说道,强行穿过稍微让开的一点空间,草十郎不禁想转身离去,但顾虑后面还有府内的从仆,于是只好作罢。 「唉哟……真意外,我还以为长得更粗犷呢。」 「不说是乡巴佬吗?」 「系世难道不中意大叔型的?」 「我觉得他穿的直垂服若不是深蓝色就更配了。」 只听见交谈窣窣,光凭这几句,草十郎便明白她们口没遮拦,不觉纳闷这些女子究竟是何种身分。 突破重围之后,出现一名身穿五重挂衣的女子,服色显得相当稳重。幸德就向她问道: 「系世小姐在何处?」 「她闭关在对面的仓房中,简直快入定了。」 「请你带这位年轻人去见她。」 草十郎又从幸德转由女子领路,继续走向府内深处。 此处不愧是贵族府邸,沿着北侧的整排房檐下有许多小厢房,来到角落一室,领路的女子朝里面呼唤: 「系世小姐,您指名的那位人士,幸德已经找来了,正在此等候。」 幽雅绘着鹤舞云波的板门先露一线缝,接着猛然拉开,瞪圆大眼的系世出现了。 「为什么?怎么竟然带你来了?我以为铁定找不到你。」 劈面说出这种话,草十郎终于忍无可忍。 「你胡说些什么?我才不胜其扰呢。」 「你不是说只会暂时留在京城?」 「要不是那个惙蛋埋伏在桥边,我早就上路了。」 领路的女子作势咳了一声,两人一惊,停止互嚷。 「那么恕我告退,请二位交谈愉快。」 这句客套话灭了他们的气势,目送女子离去后,系世低念一句「天哪」,当场坐倒在地。 如今系世不再是礼衣男装的打扮,而是与走廊上的那些女子一样穿着亮泽赤袴和重层衣裳,那鲜艳的薄红和深赭色随少女坐下时渲展开来。 「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借口……甚至不惜跟日满离家四处逃避,结果还是被带回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找出婉拒邀请的借口。」 草十郎指责道: 「如果想逃走,又何必在河滩跳舞引人注意?只要多听话,不是就能顺利避风头吗?」 「我很少跳舞,可是仍有非跳不可的时候喔。」 系世下巴一翘,固执地说道。 「在光天化日下处决实在太过份了……据说有好多人围观。我仿佛看到悲哀和憾恨始终盘据不去,在河滩逐渐变成怨灵。虽然无法确认那瞬间是否真的传达心意,只要能消除一点怨气,跳舞就很值得了。」 草十郎也认为的确值得,少女也在在表明了解自己为何而舞。 「你……只为死者送别时才跳舞?」 「不是的,可是当我在舞蹈中感到某种脉动时,仍会不畏惧地跳下去。那是视情况而定,只要置身于那种情况就能明确知道。」 她抽起插在胸前的扇子,流畅打开说: 「像这样……舒展羽翼。不过,那是在我的心舞动时才如此,我不能勉强登台,这点大炊夫人也能理解,她曾说我不想接受邀请就可以回绝。可是这次连夫人都难以拒绝……从青墓唤来许多姐姐进府,她们好像暂且搁下陪待工作。」 「你说的姐姐们,就是那些打扮像花蝴蝶的人啊?」 草十郎总算恍然大悟。系世微带愠色地说: 「她们可是精挑细选的名姬喔。听说在府内的贵人对今样(※盛行于平安时代中期至鎌仓时代,是当时流行歌的总称,狭义则是指七五调四句的新式歌谣。)极为热衷,你相信这栋楼座般的殿舍,就是为了他的兴趣而建吗?目的居然是为了邀集许多女艺人来吟唱跳舞,或是有时观赏街头艺人的表演呢。」 草十郎认为那种世界与自己完全无关。 「反正你根本不想在这里表演吧?我也没兴趣吹,只是不想在桥上惹事非才顺从进府。既然你表示不需要伴奏,我去跟那个叫幸德的说要回去了。」 「带我一起走嘛。」 系世突然站起身,恳求般望着草十郎。 「我想回青墓。你悄悄带我离开,好不好?」 草十郎不禁露出难色。 「这样不是太强人所难吗?」 「不然你只要联络日满就好,能不能帮我记住府内布局,然后告诉他呢?我想日满一定有办法,这座殿舍建得这么偏远,偷偷潜进来是没问题的。」 草十郎哑口无言,半晌注视着一脸无邪的系世。 「难不成……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叫我来?」 「才不呢,我没想到会找到你,明明你连住处都不肯透露就匆匆溜掉。」 系世鄙起了嘴。 「结果你既然来了,至少帮我一点小忙嘛。」 「……对我又没好处。」 「唉呀,当然有罗,保证介绍你成为熟客。如果你或你的朋友到青墓借宿时,系世会亲自盛情款待,包你可以炫耀喔。」 少女的语气含着天真自信,让草十郎有些失笑,但多少受她的气势所迫,不免寻思究竟能炫耀到什么地步,还得请教正藏或鸟彦王才是。 不一会儿,系世就将前天和草十郎分开后如何来这里、在何处跟日满失散,几位姐姐对她说什么话、闭关在仓房中究竟想些什么等等,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来。总之她就是孤单才闷得发慌,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势。 不过,此处的生活让她相当无助却是事实,草十郎兴起暂且陪她的念头。他就算不答腔,系世也不以为忤。然而,先前领路的女子又裳声簌簌地返来。 「系世小姐,请问可以准备晋见了吗?」 话刚问完,系世迅速关门扣栓,草十郎吃了闭门羹,尴尬地对女子说: 「……她根本不想跳,说什么要笛子伴奏,都是信口乱讲的。」 「这小姐还真矫惯啊。」 「没错。」 草十郎表示同意,女子思索半晌后,终于点点头。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现在只好放弃让她表演,请你随我来吧。」 「我可以回去了?」 草十郎满心期待地问道,对方却冷冷望着他。 「绝不能再违抗主上的意思了,让他久侯可不行。事到如今,只好由你单独出面缓局,主上听说你来府还非常关切,想必很期待你献上一曲。」 「不,我就是没办法吹。」 草十郎打算说明原委,女子却轻蔑地说: 「吹不来就别吹,在主子面前得讲清楚理由,他是明理人,只要合乎情理就能谅解。你该不会耍孩子脾气,也想闭关吧?」 遭对方如此抢白一顿,草十郎没有理由推托,他诧异事态为何演变至此,只好代替系世接受传唤至主厅。 府内行事进展缓慢,草十郎在侯传房内等待许久,看来经过层层通报,各自又做冗长说明一番。 等到传唤时,草十郎已不耐烦,正寻思当初就该在大路上决斗,不惜半途脱身才对,在被带往殿内途中,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方才遇见的那群莺燕全在宽广的主厅陪待,只听见艳笑满座。 主人的席位豪华异常,袋阶上铺有镶锦的榻榻米,身后竖立凤凰彩绘屏风,扶手是描金漆绘。在此有位斜倚着凭肘、身穿亮白绫绢直衣(※天皇或贵族、朝臣的平常装束。)的人物。 草十郎只好跪在走廊和主厅之间,行了武士之礼。他俯下头时,上座传来慵懒的声音说: 「不必如此拘礼,楼座里没有上下之别,这几位倾城佳人不需指点就可自在应对,你该学学才是。」 女子们相对轻笑。 「您说笑了,尽管您这么吩咐,还有许多凶巴巴的待从在待命呢。」 「一开始就调侃生手,他未免太可怜了。」 慵懒的声音又道: 「他是最难伺候的系世御前指名的人,怎么会是生手?」 「您错了,我们都不认识这个人,从没在花街见过他。」 主人将螺丝细阖扇往桌上一敲,对草十郎命道: 「别待得远远的,过来。」 众目睽睽中,草十郎只好前进到列坐的女众身旁,这次正面跪着,仰头就能看清那位主人。 以为高居上座的人年纪较为苍老,岂料并不然。男子年纪大约三十出头,面容白皙,有着催倦鈇阖的双眼和薄髭,神情微带几分亲意,相貌堪称俊秀。不过从这副容貌,可知此人成天沉溺于风花雪月。 「你几岁了?」 「新年后是十七岁。」 「真年轻啊。」 主人细细端详草十郎,说: 「这样的小哥儿,我不信他是名笛手,受系世青睐一定另有缘故。」 女子们又轻声倩笑。 「我们也这么猜呢。」 「恐怕是虚有其表的半调子吧。」 草十郎隐忍不语,上座的主人就淡淡命道: 「好,究竟如何神乎其技,姑且吹一曲来听。」 「请恕我失礼,在此无法为您吹奏。」 总算能不吐不快,草十郎如释重负地开口说: 「直到现在,这枝横笛都不是吹给人听的,我原本在山丘彼方或草原上吹奏。就算想让人听,也没办法吹出旋律。那次刚巧能在系世跳舞时吹出曲调,此外完全吹不出声。我来晋见的目的,是想为辜负您的期待而致歉,还望请见谅。」 一时满座哑然,群花愕然失色,草十郎认为就算被当成无礼的家伙,也必须讲明事实。于是主人开口道: 「这话听来好玄。那么,系世若不舞,你就绝对无法吹了?」 「是的。」 「系世却说少了你伴笛,她就不能起舞。这两人好似比翼鸟、连理枝,是不是?」 「主上真会妙喻。」 一个女子笑起来,倒是这草十郎完全不知所云。只见他偏头不解,主人忽然神采奕奕,发觉有趣似的对她们说: 「我以前错经告诉你们,所谓歌乐弦管,必须引发天地共赏,舞姬丽质天成,有时反而掩过应有实力。这项定论是我多年的心得,不过如今又有新触发,原来擅长丝竹的乐人,不也应证同样道理?系世算是有监人之才了。只要身为正统艺人,即使是雅乐的乐师,也应以容色为重。你们对我的观点有何见解?」 一群烟花女露出困惑的表情。 「主上,美女也有投艺不精的哟。更何况,谁相信真有才色兼备的乐人存在呢。」 「那不见得。」 主人显然充满自信。 「我也喜好管笛,因此深解其道。与生俱来的嘴型将决定吹奏技巧的高明与否,还有齿列是否整齐也很重要。这年轻人嘴型生得巧,无论是唇表厚度,还是左右匀称,都是理想完美的形状,光感也很润泽……想必自幼开始接触吧。」 草十郎顿时愕然,丝毫不解自己为何心生退却。 「姿势也很重要,要能通透吹息就必须保持端正的体态才行,就像他一样,正因为保持昂立的姿态才能做到。至于体力也是必要,不能只顾笛子。来一下……快过来。」 对方伸出折扇招着,草十郎更加不知所措,又不能不回应,只好前进来到镶锦的榻榻米旁跪下。 「让我瞧瞧你的手。」 草十郎迟疑地高抬右手,主人点头道: 「掌形也很重要,果然唯有浑然天成啊。」 这时背后一片悄静,上座的主人执起草十郎的手,缓缓循着他的手指轻抚一番。 「……如此修长的手指在调管弄弦时尤不可缺,必须纤长细巧,若是使了巧让骨节粗络,那就万万不该。多秀气的手指,现在还不是名手,但凭这点就让人刮目相看。」 尽管说不出理由,草十郎确实感到不快,他想抽回手,主人却不肯放。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告退了。」 「想不想吹我的龙笛(※雅乐用的竹制横笛)?若是其他的横笛,大可不必靠系世也能吹了。」 草十郎正想这家伙再不放手,哪怕是贵人也非甩开不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甜美的歌声。 访社祈神探奴意 薄情未改黯自返 山鹿慕雌表思情 夏毛也应冬来换 「……多悦耳的嗓音啊,清婉嘹亮。」 主人说道,松开草十郎的手。 只见系世正持鼓站在相隔主厅和走廊的殿柱旁。她穿着刚才那袭女裳,头上只结乌帽子,不协调的装束反将她衬得十分俊俏。 「我用尽方法非哄即劝,你都固执不肯答应。系世御前,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上座的主人话含讽意,在场女众也心中附和。系世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 「风月场中不请自来是惯例,只为随心取兴,但凭您是否接纳这种游兴方式。系世是为了唱今样而来,您若有兴趣,我们来一段竞歌如何?」 主人表情忽而明朗起来。 「这才合我意,假如竞歌由我得胜,可以重新要求你献舞吗?」 「当然可以。」 (……怎么这样出尔反尔……) 草十郎不禁眉头深蹙,她曾说为了拒绝献艺不惜离家出走,为何轻易就变卦?不想待在仓房的话,就不该让自己代她接受召唤。 「真鹤姐,请帮忙拍点。」 系世避开草十郎的目光,只走向他身旁,伸鼓递给其中一个女子。那女子略显担忧地抑望她。 「你……不在乎吗?」 系世泛起有恃无恐的笑容,朝上座望了一眼。 「我想起来了,唱今样不需要笛子伴奏呢。何况那个吹笛人只有在我跳舞时才能吹出旋律,可是我就算没有配乐也能跳喔。他留在这里没用,可以让他退下吗?」 主人瞥了草十郎一眼。 「没有伴奏也能舞?跟我上次听你讲的不同啊。」 「当时是一时兴起说的,原本白拍子只要有鼓就行了。」 「那么,用不着他吹笛了?」 「系世是担心您在唱时……会心不在焉。」 主人苦笑着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唤来待从带草十郎退下。 被迫收下两匹绢的薄礼,草十郎完全获得释放。 (搞什么嘛,岂有此理……) 草十郎只觉得被系世摆了一道,倘若烟花女的言行就可轻易变卦,那么这种人真是毫无信用。 他走到大路上四下张望,只见鸟彦王从屋宇翩然飞下。 「草十,你不是离开京城了?我进大内里时,你到底跑去哪里啊?幸亏舍弟的眼睛雪亮,你该不会想弃我而去吧?」 面对停在肩上啼叫的鸟鸦,草十郎闷闷答道: 「我在五条桥上被检非违使拉走,真气人。」 「你究竟去藤原显长的府邸做什么?」 「哦,那个大白天就聚一票女人玩乐的家伙,原来叫藤原显长?」 他气忿地说道,鸟彦王惊讶地扑扑翅膀。 「不是啦,显长是内里的大官,目前在处理朝政。你遇到的一定是院(※对上皇的尊称。),就是上皇。」 草十郎边走边嘿嘿冷笑,说: 「少寻我开心了,上皇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出现?」 「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自从三条殿烧毁后,上皇就算从仁和寺返驾也没有御所可住,只好借居位于八条的显长府。不对,应该是说他从以前就很向往住在八条府,这次正好乐得搬迁,因为府内有观赏祭典用的楼殿。」 草十郎猛然驻足。 「难不成……她们说的主上……不会吧。」 「草十,你见到他了?」 「才怪,一定是别人。」 草十郎仍不敢相信。所谓上皇,就是凌驾天子权位的治国君主。据说平时只能隔御帘谒见,皇族不可能直接垂询庶民。然而这位贵为天子父皇的先帝,竟然跟一群青墓的妓女──身分最低微的浮浪女同席厮混。 「他看起来又不老。」 「上皇才三十三、四岁喔,第一位皇嗣正是当今圣上呢。」 「可是,不可能……」 「草十,你见过他了?」 草十郎困惑地答道: 「那人差不多是那样的年纪,可是,一定不是上皇吧。」 「如果会唱今样,那就是上皇。听说他从亲王时代就以爱歌成痴而闻名,连街头艺人唱了什么稀奇歌曲,他都毫不顾忌照样接见。」 草十郎终于无法继续否认,鸟彦王窥探他的面孔问道: 「喂,贵为天子的人长什么模样?我听说尤其有什么『龙颜大悦』之类的形容词,他的脸真的与众不同啊?」 「……一样长着眼睛鼻子。」 「那声音呢?他有对你说话吗?」 岂止说话而已,草十郎不禁望着右手。 「如果我一把将他撂倒或推开,早就脑袋搬家了……」 「你们距离这么近啊?」 乌鸦一瞬竖起翅膀表示惊异。 「你一点都不晓得他是上皇?这小子真莽撞,有眼无珠的罪过可不轻喔,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呢?」 「我哪知道。」 草十郎在饱受震惊之余,鸟彦王不忘乘势追击: 「你该不会是被盯上吧?草十就是不谙世故才教我担心。还记得我提过藤原信赖的事吗?只要上皇看中意的,不管雌雄都照样下手喔。」 草十郎总算了解来龙去脉,也知道自己为何买常不快的原因。 「好恶心……」 「你喔,后知后觉。」 乌鸦一副唾弃他的语气,对俺住嘴的草十郎说: 「你能糊里糊涂、没缺手缺脚的回来,这才是天大奇闻。到底你是怎么脱身的?」 「因为系世来了。」 草十郎喃喃说道,一想到少女莫非是来替自己解围时,突然心绪纷乱起来。 「最初原本是她叫我去府邸,若不是那丫头闹别扭,我也不会被带到那种地方……」 「好险,千钧一发。还好烟花女见惯场面,要是草十准会搞砸。」 既被鸟彦王说破,草十郎只能闷不吭声,他愈发觉得系世早已洞悉内情。 3 「啊,小矮助来了。就是瞧他不顺眼,我先闪一步,失陪了。」 鸟彦王突然啼道,就啪达啪达飞走,只见弥助朝此奔来。 「草十郎!」 他讶异地望着喘吁吁的弥助。 「你怎么在这里?」 「老爷吩咐我到你去的么邸外盯哨。」 「我不是说过不必麻烦,稍后就去跟你们会合吗?」 想到对方信不过自己,草十郎蹙起眉头,弥助扯他手说: 「太好了,比我想像的更早出来,老爷突然决定不回乡了。目前他在前面的街店里,跟我来吧。」 「大家都在吗?」 「不,只有老爷和另一人,是个修验道的行者。」 草十郎纳闷地随男孩同往,只见一间经营器皿生意的店家里面,有一间屏风遮挡的板地狭室,正藏果然坐在此。墙角有根眼熟的鍚杖,坐在里侧的另一人正是日满。草十郎愕然眨了眨眼,日满尴尬地低头。 「让你受到牵连,真是罪过。」 草十郎望着正藏。 「你们何时认识的?你不是回近江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被带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八条崛川府。」 正藏细眯着眼睛说: 「检非违使和你离去后,这人前来搭讪,大致说明原委和八条府里的事情。再加上我很关心八条府内的情况,所以才留在这里等你出来。」 「关心府内情况?」 「上皇不是在府里吗?」 「嗯……」 草十郎一阵困惑,望着正藏那张难以捉摸的面孔。 「你为什么关心上皇的事?到底知道什么?」 「我以前曾提到有哪些人掌握朝廷实权吧?其中行径最怪异的就属当今上皇,你和他见过面了?」 草十郎蹙起眉心。 「算是见过,他不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身旁有许多妓女在陪侍。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他是一国之主。」 正藏摇头表示不然。 「那种随兴狂逸已到了反常地步。上皇喜欢接近下层艺者,忽视贵人应有的伦规,因此引发周围的强烈反感。加上不在乎跟妓女同席,那就更招人非议,原本他从亲王时代就浪荡成性。」 「他有哪点配做天子啊?」 草十郎疑惑地问道,正藏诡异一笑。 「的确,要说那人只是有怪癖的昏君也不为过,看来你对这次晋见印象不佳。」 「下次再召唤的话,就算杀头我也非逃不可。那种人怎么会掌握朝廷实权呢?」 正藏抚着下颚,后覆寻思后说: 「或许包括上皇本人在内,谁也没料到他会继位。在异常的局势演变下,这个毫无皇太子历练的亲王在二十九岁登基,却在前年让位成了上皇。连年战乱中,他唯有在沉迷游艺方面绝不改本色,如今照样召妓为乐。在某种意味上倒故人佩服,真想知道他有多少坚持到底的毅力。」 正藏的语气让草十郎感到困惑。 「你满了解内情嘛,口气好像从以前就很清楚这些底细。」 「也算是吧,我曾多次见过上皇。当时他还是亲王,住在皇兄的御所,年纪老大不小了,却没有保护者支持。」 草十郎注视着直言无讳的正藏。 「……你曾担任官职?」 「我很快就失意罢官,昔日曾出仕鸟羽法皇(※法皇即「太上法皇」之略,是太上天皇入佛门后的称呼)。」 日满惊讶地插嘴道: 「你曾是法皇的臣下,那可真行啊。为何要舍弃武士们称羡的地位,宁愿留在民巷里?」 「因为我深有体会,不论武士置身何处,只不过是贵族的走狗罢了。同样要搏命,我宁可为自己卖命。」 笑容可掬的正藏对日满说: 「成为没有主从身分的化外之民,还能以对等眼光来审视上皇这种贵族,这和游艺人的立场有些相似。就这点来说,我对你相当好奇,对上皇招揽艺民的举动也很感兴趣。」 草十郎不免惊讶,正藏竟然能和日满意气投合,只见日满恭谨俯下头。 「有你这番话,日满感激在心。我不便对任何游艺人置评,但至少系世是出淤泥而不染,她的心地洁澈,因此能逃离上皇的召宠。以她的个性,身分财富都是过眼云烟。」 「那位青楼姑娘的确择善固执。」 正藏也点头认同。 「我听说草十郎卷入是非的原委后,愈发觉得她是有骨气的女孩,而且对自己的才艺自恃颇高。」 日满忧心忡忡地望着草十郎。 「御前怎么了?一切安好吗?有没有因为拒绝献舞而受责罚?」 「系世并没有受罚,好像是她自愿闭关,一切都很好。」 草十郎答道。不等日满放心,他又一口气说: 「不过在我离开府邸时,她已经前往主厅,答应与上皇竞歌,若是比输就非献舞不可。」 「啊,那不要紧。上皇技巧再高明,系世小姐唱起今样可说从来没输过。或许那是在拖延时间……她很了解自己在做什么。」 日满的语气充满笃定。 「不过就算是御前,在那种场合若想婉拒也很难推托的。她曾向我交代什么事吗?」 草十郎迟疑地点头。 「……她叫我记住府内布局再转告你,还说要是日满就一定能设法帮助她。」 行者自豪地连连点头。 「那当然了。既然如此,我就试试身手,必须救出小姐才行。」 「你是当真吗?」 草十郎傻眼望着毫不犹豫的日满。 「你想潜入八条府?可不能小看那些护卫武士喔。」 「只要是御前的心愿,我在所不辞。」 草十郎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是熊野的修验行者吗?究竟什么缘故,让你情愿去当女艺人的随从?」 「说来话长,我为小姐效命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她就是活菩萨。」 「菩萨?」 吓一大跳的草十郎重复道。 「该不会是观音菩萨的菩萨……?」 「正是,她是为普渡众生而降临世间。」 「这太夸张了吧。」 草十郎不禁冲口而出。像系世那种会使性子、说话不饶人、任性爱蹶嘴的丫头竟然是观音菩萨,他怎么看都很难联想。 日满极为认真地望着他。 「当然不夸张,他修的功德犹如佛袓,一舞就能天降花雨,就像你在河滩吹笛时看到的光景。」 草十郎不觉说道: 「曼陀罗曼殊……」 「正是没错,怎么,你很清楚嘛。那就是曼陀罗华和曼殊沙华,据说是佛陀在灵鹫山说法华经时落下的天界之花,此时大地将会因产生六种(※佛教用语,指大地感动于佛说,显示出六种现象:动、起、涌、觉、震、吼。)而振动,风送白檀沉香之气。」 只听行者念出一连串佛门用语,懵懂的草十郎被对方气势慑倒。 「我还是觉得……有点离谱。」 「就算你这么认为,我已背负协助系世小姐的使命,置生死于度外。」 草十郎困惑地注视日满,这个醉心于系世的男子,不管被摆布多少次,恐怕也欣然认命吧。他认为把任性的系世数落一顿也不为过,但想起先前欠她人情,不免说不出口。 这时正藏望着草十郎。 「喂,她要你记住的府邸布局,还记得吗?」 「有一点印象……」 他出府时一肚子火,不过仍记住少女的提醒,确实比平时多注意周遭的环境。 「如果有纸,你能画出来吗?」 「也许可以。」 「那就画画看,若能清楚掌握府邸内部的情况,就让我来想想办法。」 「难道你要去助阵?」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兴致高昂的正藏说: 「听说同行还没在八条府动过手,只要有一张草图,对京城同行来说是如获至宝。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向他们宣扬一下咱们的名声也不坏。」 草十郎握着木炭片,在板地上铺开的纸上涂涂抹抹,费一番心思画出配置图,不过还得将府内深处无法得知的部分完成才行。他眺望着草图,突然发现从空中俯瞰就可一目了然。 来到屋后,草十郎环望着屋顶和树枝,果然看到有只乌鸦在停歇。他试着招招手,乌鸦却振翅离去,似乎是鸦王的舍弟。 不一会儿,又有只乌鸦从屋顶对面朝他直飞而来,那正是鸟彦王。它停在草十郎伸出的手臂上,发出高兴的啼叫。 「哇,你竟然叫我来,这是头一遭喔。什么事啊?」 「我想画八条崛川府的草图。」 草十郎展开纸,对着站在他头上想看图的乌鸦做了说明。 「那么,我不知道府邸后面的情况,你能去看看房舍的布局吗?」 鸟彦垂下长喙,若有所思般望着他。 「画草图?你不觉得自己像做贼?」 「的确没错。」 草十郎也承认。 「正藏靠打劫为生,我受他照顾也有样学样了。」 「别讲得轻松,那你不是堕落了?最好别跟那种家伙一起混。」 鸟彦王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还在想你尽道义的对象是何许人也,没想到居然是个恶棍。被这种家伙救回一命,根本没必要报恩。」 草十郎认为乌鸦讲得没错,就说: 「我当然知道当盗贼不对,但不认为他是强盗就不必报恩。正藏是个怪人,他认为当盗贼比做武士还有格调,所以才走上盗匪一途。」 鸟彦王吃了一惊。 「当盗贼比武士还厉害?你也这样想啊?」 「我不知道,可是觉得正藏绝对是有缘故才这么说。或许不能一概认为盗贼就是恶棍、武士就是好人。不久以前,我还以为武士在战场杀人是理所当然……结果真的杀死对方……」 草十郎目光落在图面上,小声说: 「我不觉得武士犯的罪比盗贼轻,也目睹过许多惨事。如此一想,就算成了盗贼,自己也不会改变,其实两种感觉都差不多。」 「草十,人生自暴自弃就完了。」 乌鸦一副晓以大义的口气,草十郎不禁一笑。 「我不是自暴自弃,现在只有点想体验一下他的生存方式。」 「你还满欣赏正藏的嘛。」 「或许吧。」 鸟彦王鼓起羽毛,悻悻地说道: 「拜托喔,你想差遣出身高贵的鸟彦王去当小偷的喽罗?我还受过再三叮嘱,在人间修行时要尽量保持中立呢。」 「不想去就算了。抱歉叫你来,我只在想若有你帮忙就好了。」 草十郎说话时并不太失望,原本就该凭自己的记忆完成。 「你啊,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 鸟彦王发出失望的啼叫,草十郎有些惊讶。 「是吗?」 「当然了。既然都叫我来了,你就更恳切一点,多多拜托我嘛。难道没人说过你身后放得不够低?」 「……我很少求助于人。」 草十郎没把握地答道,乌鸦振了振尾羽。 「那就让我愿意只好为你委屈一次嘛。原本相处之道不就是如此吗?我是赏识你才来人间,去府邸探查不过小事一椿。」 草十郎一时感到无措,这才说: 「那……请务必帮我一次大忙。」 「懂得诀窍就好。从个性率直这点来看,我觉得草十很可爱哩。」 乌鸦随意说完就飞远了。不多时它又返回,将理解图象的高度智慧完全发挥,让草十郎得以完成草图。 入夜后,正藏和日满在灯火下一边眺着草十郎画的草图,一边聆听他详细说明,两人的视线几乎将他洞穿。 正藏开口说: 「我以前就觉得你好像有神明附身,这张草图真是太神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随你怎么想,我不希望你们这次被逮到,只想尽力而已。」 草十郎绷着脸答道,日满佩服地说: 「或许你前世积了许多阴德。」 假装没听见的草十郎望着正藏。 「光凭这张图,还不知道武士数量和守卫据点喔。你们有什么对策?」 「上皇的护卫大概与十年前一样少有更动,何况八条府的卫护人数其实不比在三条殿,还是有机会潜入府内。」 日满也提出意见。 「若说到是幻术,我还能略施小技。虽然有时不能立即见效,不过我会隐遁术、混入敌阵,还会使障眼法。」 这次轮到草十郎心服口服了。 「日满,你真有两下子。」 「这全是拜修行所赐。」 正藏双臂支在草图上说: 「好,决定今夜行动。我们期待这位仁兄发挥幻术,就从正面攻入吧。」 正藏召集几名待命手下来此,依照草图在重要据点把风,决定仅由日满和正藏从正门侵入。草十郎曾在府内露面,只能到最安全的后方墙外负责监探动静,他心有不满,但这种安排是情非得已。 夜阑人静的漆黑后巷阒然无响,在此待命的草十郎连正藏等人何时开始行动都不知道。 一旦有可疑情况就必须去通报,然而无人向草十郎报告。他完全处于隔离状态,甚至为留在原地而难受万分。 当空明月已近半缺,月光在凝云间时透时隐。草十郎恐遭识破而覆面前往,眺望之下,围墙间并没有犬类出没。夜半时寒意逼人,待在原地更难受,可是总不能生起火堆。 (万一正藏被捕的话……) 那么画草图的自己难辞其咎,原本若不去投靠,正藏也不会受牵连。如此一想,草十郎好生后悔,就算被拒绝也该跟他去正门才对,如今留在此处,府内发生骚动也完全听不见。 (至少能了解他们的动向就好了……) 他兴起爬墙的念头,是基于这个消极理由,但完全没有潜入府内的打算。既然已准备细绳和铁钩等简单工具,就算枯等下去也不会有人来墙外。 草十郎将绳索朝墙内松枝一抛,试过树枝韧度后,尽量无声攀墙而上,不料泥墙上铺排的瓦缘仍喀啦喀啦响个不停。他稍显失态,手脚并用趴在瓦顶上,朝府内窥视之下,只见在渡廊另一端有护卫持着赤焰摇曳的火炬。 他冷汗直冒,暗想该不会被发现,便保持平伏不动,只见护卫没朝围墙走来,而是缓缓沿着渡廊通过。 火光逐渐消失后,草十郎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将缠绕在松树上的绳索收回。就在此时,有某种东西从围墙内近距离瞄准他直飞而来。 草十郎惊觉时已措手不及,左足踝被那东西缠住,接着一阵猛力拉扯。脚既被抄起,他赶在落墙的刹那前抓住自己身上的绳索,仍然失去重心,右足也跟着落下墙头。 身体一瞬吊挂后,草十郎立刻松手,因为悬空容易成为箭靶。他蜷住身体,祈求别摔得太惨。 所幸地面没有石块,他虽感到痛楚,总算能一个翻转起身,拔出短刀将对方扯落自己的那条细绳割断。 (我太大意了……) 只顾目送护卫的火炬远去,完全没发现墙下还潜伏敌手。不过草十郎仍感到对方的锐气,从那无声无息的动作中透露出身手非凡。 草十郎在来不及招架下,突然被踢中手腕,短刀不翼而飞,脸和腹部连吃了几拳。他背脊撞向墙坚,霎时几乎休克,敌人揪住他前胸恨恨骂道: 「窝囊废,敢引来护卫就毙了你。」 草十郎记得这拳脚功夫和压低嗓音,勉强动着被殴打的下颚,莫名其妙地喃喃问道: 「你是……幸德?」 「原想把你揍个半死,但现在没闲功夫。快给我滚出八条府,去找救兵来。」 (救兵?) 视觉习惯黑暗后,矮小男子的轮廓较为明显,草十郎看清他也同样覆面,简直无法相信此人在府内当差。 「你该不会是──?」 草十郎刚想询问他是否在做梁上君子时,发现对方背后有个人影隐没在黑暗中。那个比幸德更娇小的人走近前,怯怯地轻问道: 「抓到笨贼了吗?」 即使声量压低,含着银铃般的声调绝不会听错,草十郎不禁没头没脑喊道: 「系世?」 「唉呀,可不是草十郎?」 对方口气也满是惊讶。 「幸德,刚才你把他修理惨了。」 「是他妨碍我们逃走啊。」 幸德含怒悄声回答,草十郎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为何跟这家伙一起行动?」 「当然是为了逃出府邸回青墓,你被他打伤的地方不疼吗?」 「那日满呢?」 「你见过日满了?」 「你没遇到他?」 彻底被打败的草十郎愈说愈激动。 「请问是谁叫我去通风报信的?所以日满才决定要救你啊。可是你说没遇到他,这是怎么回事?」 「唉,我不知道。看来日满今晚会来府内,真是惨了。」 听到系世现在才吃惊的口气,草十郎更加火冒三丈。 「要是不想靠别人帮忙,一开始就别要求嘛。如果有人被捕,都是你害的。」 「好过份喔,明明是你不愿讲清楚是否帮人家,这种人才差劲。」 系世反驳道,幸德迅速制止两人。 「够了,你的声量太大,若在越过围墙前被发现就完蛋了。」 草十郎又对幸德气势汹汹地说: 「没事把人痛扁一顿,你也该分清是敌是友。原本听上皇吩咐带系世来,怎么现在又想帮她逃走?」 「少罗唆,只要带御前离开府邸就行。」 系世忍不住压低声量悄悄说: 「幸德已经了解我的苦衷,只要诚心沟通他就能理解。可是当我们详谈时,你早已离开府邸。」 幸德告诉草十郎说: 「我不想跟你套交情,不过认为系世小姐应该回青墓,因此才让她回去。我不能丢了目前当差的饭碗,必须在盘查前尽快行动。」 男子松手放开他,草十郎蹲下寻找掉落的短刀,幸德迅速拾起塞还给他。既然对方如此,草十郎打不还手,只能咽下的这口怨气。 草十郎率先攀上围墙,蹲在瓦上将跟随在后的系世一把拉上来,幸德在下方帮忙推她上墙头。系世毕竟不习惯,但她身轻如燕,两人不如想像吃力。他伸脚踏上瓦片却失足一滑,草十郎连忙扶住,少女起了一阵轻颤。他以为是害怕,原来少女正忍着差点没笑出声。 幸德没有爬上围墙,他在间中仰望两人,悄声说: 「系世小姐,请保重。我这就返回府内,原本打算以声东击西来诱开护卫,不过听说有人闯入,这反倒成了脱逃良机。」 「别让日满被府里的人逮住喔。」 「我会尽力而为。」 幸德点头应允,在幽暗中无声离去。草十郎在旁听了偏头纳闷,为何每个家伙都对系世唯命是从。然而,他自己还不是为草图大费周章?实在没理由说别人。 先是草十郎沿着绳索溜下墙外地面,关照接着惊险落下来的系世。不出所料,她在滑落时几乎摔下,惊慌的草十郎只好在下方接住。 从少女的体重可以肯定她既非菩萨,也不是仙女。何况草十郎早有觉悟,就算掉下一根柱子,他也承受得住。然而人身是如此柔软,如此富有热息和弹力,让草十郎不禁心慌意乱。对于抱着少女飞奔的日满,此刻只有肃然起敬。 系世的发间和衣裳散发着府内薰染的香郁。不仅如此,他还闻到一缕温香,似乎是出自于本人。 「你满重的。」 草十郎说溜了嘴。与其说系世的不悦显露于外,毋宁是从抱住他的臂腕传透而来。 「这种话说给淑女听,你比上次更失礼喔。怎么总是少一根筋啊?」 「不,日满他──」 话说一半,草十郎又觉得不需要辩解,就坦然向她赔不是。 「我失言了。」 系世自行站稳后,凑近窥视他的面孔。浴在淡弱的月光下,她那双明瞳在幽暗中烨烨生采。 「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救我吗?」 「不是,救你的只有日满和正藏,我负责把风。」 草十郎说明事实后,系世果然感到诧异。 「正藏是谁?」 「是我们的头目,早知道你有幸德帮忙,我就不让他潜入府内。」 「那人是为了救我才专程进府的?」 正藏当然另有目的,但此时不宣当场说破。 「没错。可是那他们不知道你离府,目前正处于险境。」 「幸德一定会想办法。」 听她讲得乐观,草十郎不禁气恼起来。 「那家伙是敌人欸,你信得过他?」 「唉哟,我从不觉得他是敌人,都算是同行嘛。我觉得只要有心沟通,对方一定能了解我们的苦衷。」 草十郎不想多费唇舌,拉着少女就走。 「但愿你们今后能解决同行间的纠纷。老是被卷入是非,我可受够了。」 就在几名把风伙伴彼此打暗号准备紧急撤离时,正藏和日满已深入府邸内部,因此毫无回应。 直到破晓前,在草十郎等人心急如焚下,日满方才平安现身,不久正藏也归来。众人来不及询问两人在府内闯出什么乱子,就仓促离去了。 日满在声路时说: 「若不是那个矮小男子来告知御前已经离府,我一定会耽误更多时间。小姐没在前方殿舍,因此我潜到内侧寝殿……」 系世带着责备语气说: 「那么伙几乎闯进上皇的寝房?日满,你好过份喔。」 「只要为了御前,我不顾自身安危──」 「我的意思是说,你以为人家在陪侍的这种想法太过份了。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只见日满无言以对,在旁的正藏说: 「是我提议去府内,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潜入。你这样责备日满,他也未免太可怜了。你是风尘女子,有时免不了陪客过夜吧。」 「不,您错了,正牌的名姬可以断然拒绝这种事。我们才不是无艺卖色,就算有意,对象也只限于值得托心的公子。」 就在系世傲然表示时,朝霞彩云渐淡渐薄,周遭迅速转为明亮。她那微乱的发丝和嘟嘴的小脸,此时清晰可见。就连夜潜逃时穿的宽大衣衫、用细绳随便扎紧的装扮都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如此,正藏再度注视少女的面孔时,不觉发出由衷的赞叹。那玉润如雪的面容映在朝阳中,仿佛从清肌透泛光华。 「让你认为值得托心的人真有福气,能不能透露你中意的是哪一类型?」 系世一时板着脸回望正藏,接着缓缓绽起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 「其实,我是不能谈恋爱的。不过在面对才华洋溢的公子时,还是难免有些动心。尽管如此,我不会忘因负义,您和日满合力营救素昧平生的系世,真是感激不尽。」 在草十郎和其他属下的眼里,可以确定此时的正藏已拜倒在系世的石榴裙下。 「我一定设法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果方便的话,由我为你安排前往青墓的马匹如何?就算是交换条件好了,可以请你来近江的寒舍作客吗?不管住几晚都行,我会盛情款待。近江既能通往青墓,途中有歇脚处岂不更美?」 系世露出担忧的神色。 「虽说如此,但我违逆上皇的旨意逃走,恐怕留宿会给您造成麻烦。」 「不,你尽管放心。」 正藏再三保证道。 「没人能命令得了我,有人想强行带走你,我大可击退那些家伙。我虽与上皇对立,但寒舍并非图谋不轨的场所,这点和你的立场很像。」 背着方箱的日满点着头。 「我也赞成。」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系世起先没把握地说道,不久便心意已决,露出开朗的神情。 「这样道别的确不能表示谢意,如果您不嫌弃,请容我在贵宅表演吧。」 「太好了,能请到青墓的头牌名姬,大家一定欣喜若狂吧。」 此后系世骑马时,正藏一直殷勤紧跟在左右。 在后面目赌一切的草十郎,对并肩同行的日满嘀咕说: 「我现在才了解正藏原来很爱女色。」 「不,他的表现还算普通。」 日满望着草十郎,引以为傲地眨了眨眼。 「御前敝敞开心怀时,任谁都觉得仿佛获得无上的褒赏。她的确很美,不仅发于外貌,而是拥有纯真的气质使然,因此笑容灿烂……不过坚持己见时,又像换个人似的不许任何人亲近。」 「看来你过去吃过不少苦头啊。」 草十郎指出说道,日满搔了搔太阳穴。 「不过,一旦看到她的那张笑脸,就会决心为她尽心效力。」 系世这个少女,不容许别人在她面前有模棱两可的态度,这点草十郎多少能理解。若不是彻底服从、侍奉她,就是拒对方于千里之外。 (为何系世的舞能让我产生吹奏的力量……?) 草十郎即使想疏远她,也逃不开这个疑窦。何况少女已掌握他的弱点,草十郎为此感到不安。 抵达正藏在近江枯野的宅邸后,当系世由衷想宾主尽欢时,果真能发挥她盛情待客的一面。 或许这正是自幼在欢场里学习的技能,她的歌舞表演不多,观众将正藏家的主厅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皆自行或歌或舞。系世巧妙地让观众尽兴,自己则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只灵巧地赞扬他们的表演。 草十郎小心选择角落的席位,不必担心被指名,因为有那么多人不断自和奋勇上台,满座欢闹不断,而系世也特意忙着避免与草十郎相处。 眼看她在人群中欢笑的模样,草十郎觉得相当欣慰。那是极其自然、发自心底的笑容,在她周围的人皆能感受到愉悦。有人为了求那一笑而烦躁闹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我和系世不同……) 不知何故,草十郎如此思忖着。系世和他都拥有类似的非凡天赋,可是她能极其自然地融入人群,与他们同欢作乐。随着深更酒过三巡,宴席显得更加热闹,草十郎从席间悄悄溜向户外。 他从马厩牵出马时,鸟彦王循着篝火飞来。 「你去哪里?」 「没人的地方。」 「啊,我也要去。」 「乌鸦的眼力可以吗?」 「还没到完全摸黑喔。」 乌鸦坚持说道,草十郎不再多言就策马出门。说起正藏的宅邸附近,不需多远就有好几处旷野。 不久,他来到一处浅丘后下马,树梢彼方是缓坡草原,只见月影浮现于空。他对月抒怀,吹起了横笛。 果然达到忘我的境界,他知道总被自我这种核心所束缚的感觉已离开躯体,随着音色扩散在黑夜中。没有思考或感受的自觉,而是感到林木疏密或周围地形──在此就能从肌肤感觉不远处有湖泊。 风势的强弱、穿越茂丛的野兽等感觉,不需期待就能与他的音色化为同调。就在不知彼此是谁的配合之际,苍天仿佛叹息般扬起风,草十郎方才如梦初醒。 草丛间,发出野兽急促逃走的足音。狐狸和野兔接近或留在他身边的时候居多,但不可思议的,此处并没有出现弱肉强食,看来连掠食动物也恍惚聆听。 「嗯,我第一次这样专心听你吹奏,果然不同凡响。」 鸟彦王突然说话,忘记它在场的草十郎吓得踹起来,只见黑鸟煞有介事地停在拴绑的坐骑鞍上。 「一时大意可能会引发天地变异,你曾想要呼风唤雨吗?」 草十郎注视手中的横笛。 「没想过,我在吹奏时没有思绪……总是不太晓得自己的行为。」 「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鸟彦王说道,草十郎没把握地试问: 「最后不是有起风吗?你知道到底是从何处吹来的?」 「我想不是从什么地方吹来,而是开了一点门。」 「门?」 草十郎反问道,乌鸦没当一回事地说: 「这世上到处有门,鸟类对这种事最清楚。偶尔有家伙飞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它穿越门的消息就成了话题。」 「穿越门……是怎么一回事?」 「有很多种说法,我想就是前往异界。你不是也讲过死去的人会到冥府吗?就像那种地方。」 草十郎苦思片刻后问道: 「这么说来,系世曾说苍天开启,就跟你说的『开门』一样吗?」 「她这样讲大概就是了。该怎么说呢,那只雌娃跳的舞能削弱阻隔,她在人类中算是稀有品种吧。」 「天降花雨……」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倘若如此,日满所言未必是无稽之谈,人们或许因此而陶醉在系世的翩舞中。 乌鸦晃着长喙说: 「如果有谁知道原因,我倒想拜见他。首先得问问看,为何会有我这只鸟彦王存在。」 第二部 舞与笛 第四章 最后的源氏 1 「怎么样,还能拼吗?」 「没问题。」 「好,继续。」 草十郎推到头上的面具迅速拉下,同时从枯草暗处飞身跃出,一个箭步冲下斜坡尽头,只见一群驮马队伍遭打头阵的盗伙袭击,显得惊慌失措。 这时天色昏暗、远方春雷轰隆,又加上阴雨绵绵,正是偷袭效果绝佳的时机。半数以上的队伍被戴着怪面的贼群袭击后,在惊恐中落荒而逃。 留下来抵抗的几人中,想逃而没有反击力的人约占三成,其余两成则有些武功底子。毕竟盗贼在进京道上出没不算罕见,有份量的商人或地方官吏不可能在运送要物时没有护卫随行。 当然运送价值愈高的货品需要更多护卫,从盗贼的立场来看,估量大宗买卖及对手实力可说格外重要。 打头阵的盗群从高处袭击困在山谷的队伍,借着呼嚎回响壮大声势,结果只剩不畏威胁的猛汉留下来守货,然后由草十郎等第二批精锐集团估量对方人数,再决定是否进攻。 草十郎从山上观察队伍行动,早已掌握谁是率领迎击的头领,便毫不迟疑直接找对方单挑。那人是身躯高大的中年男子,颇有赫赫架势,不过他对草十郎的面具和动作感到毛骨悚然,显露出退却之意。 这不是一场搏命战役,无论立场或货品有多重要,也无人愿意在道上为押货送命,因此只要让押货者知难而退,放弃守护即可。 尽管如此,几经白刃交锋后,草十郎已无暇考虑这些事。他感到面具下冷汗直冒,这张怪面具是有吓阻效果,可是视野变窄却教他吃不消,尤其无法看清脚边的不利因素让他十分不安。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大挥长柄刀,试将身体腾空打个翻转。雨中容易脚滑,不过值得挑战,果然对方在这招诡异招数下终于屈服。 「快撤退、撤退──」 首领想抢先逃跑,于是发出高嚷。守货的几名护卫忙顾着转身逃走,将大量的粮袋和货箱、驮马留给正藏等人。 「太好了!」 听到伙伴发出欢呼,草十郎感觉仍在气喘吁吁。戴着面具的正藏走近前,喜出望外的他看似满意至极,朝草十郎的背上一拍。 「你愈来愈得心应手嘛。这个天狗徒弟,对方绝对以为这是遭到『山怪袭击』。」 「我才没适应呢。」 草十郎喃喃道,正藏并不知情,他却明白自己胆战心惊,永远不可能得心应手。 只要稍有差池,就可能刺死对方。即使不慎杀人,草十郎也不会受到正藏等人责怪,可是他曾体验过那种感触,一想到几乎又冒冷汗。无论如何,都是对方有理,错在自己。 (保持冷静对决,竟然这么困难……) 草十郎思忖着,顿时变得郁郁寡欢,正因为打仗时抛弃理智才能奋勇杀敌。 望着众人忙着整理散乱的货品和集合走散的马群,草十郎仍旧呆立原地。这时,他头上飞来一块像是黑石的东西,原来正是鸟彦王。 「喂喂!也没人把风,你们别掉以轻心了,道上又有队伍来这里喔。」 「当然有人把风,只是你的眼睛更快,那是一群什么样的家伙?」 草十郎向伸爪抓住他肩膀的黑鸟问道。 「看样子来者不善。」 鸟彦王兴趣地告诉他,它最热衷探听消息或通风报信了。 「唉呀,你们去袭击那些武士包准马上完蛋,对方大约有三十人,是一群即将进京的武士团,我看到长箱中有铠甲和武器。对了对了,有几个被你们赶跑的人逃去找他们,要是再不留意,那些武士说不定会把你们一网打尽喔。」 「那可不妙,他们距离这里有多远?」 草十郎相信鸟彦王的消息,他知道存疑只会让乌鸦不想协助。于是他向正藏招招手,跑去说明情况。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街道,将有一群武士会来这里。」 就像草十郎信任鸟彦王一般,正藏并没有质疑就听从建议。他向所有属下吹哨示意,将马群牵往横越丘坡的道路,就在此时,一位负责侦察的伙伴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与乌鸦同样的探查消息。 「你帮我们省下不少工夫。」 「大将,你真有两下子,年纪轻轻就奋勇无敌。」 「我看那跩得要命的护卫头子吓得脸色发青。」 「说真的,你根本就是天狗化身嘛。」 大伙儿为大笔丰收而欢欣鼓舞,将草十郎大肆赞扬一番,他在盗伙中的实力开始获得认同。 本身的武艺受到称赞,草十郎感觉并不坏,这是让袭击前的紧张得到舒缓的反动力,他的确获得成功的高扬感。 (才参加两次半而已……) 草十郎如此想着,至于那半次,是指初回参与袭击时的观摩学习。 (或许我能适应,必须多磨练技巧让自己变强才行……) 望见正藏的宅邸后,留在邸内看守的众人笑容可掬地出来迎接,弥助看到草十郎就辅他跑来。 「辛苦了,让我来照料马吧。」 「嗯。」 草十郎将马缰交给弥助,在摘下面具后,不禁吁了口气。弥助仔细观察他后,讶异地说: 「草十郎,我从上次就觉得奇怪,你脱下面具时的表情好悲伤,害我吓一跳。」 「我哪有悲伤?」 草十郎觉得自己的喜悦不下于众人,因此相当意外。 「今天的任务都很顺利,下次教你怎么翻筋斗吓退对方。」 「你用那招了?翻了几次?」 「三次。」 「哇,今晚要听听你多神勇!」 弥助满心喜悦地说道,他想尽快结束工作,使劲拉着那匹马离去。目送他的背影,草十郎觉得心情轻松不少,不禁泛起微笑,觉得自己无法像弥助拥有傲人的纯真。 草十郎处在盗贼群中,从叹服他武艺高强的人那里总算了解自己为了打倒敌手,竟然训练到这般地步。他所追求最强的状态,就是达到出征时的浑然忘我、不畏死亡的境地。 令他更心虚的,是体内仍存有想再度体验那曾经尝过的陶醉,如此决斗才更得心应手。 曾几何时,正藏来到他身边。 「你在沉思什么?今天的主角怎么哭丧着脸?」 草十郎仰望着大汉,试问道: 「你真的满足这种专靠劫掠的人生吗?」 「我对现状并无不满,尤其像今天这样大捞一票,那就更满足了。」 「你曾说要让自己发挥实力,结果却成了盗贼,你到底发挥过什么?」 正藏是盗匪中唯一的武士,草十郎很想问清原委。大汉一挺胸,断然说道: 「我向任何人纳税,是光靠这点谋生路。」 「纳税──」 只见草十郎露出诧异表情,正藏又说: 「你听我说,被支配的意思就是把自己赚取的东西献给别人。可是有哪个皇亲国戚在缴税?如今我跟他们一样,都在只索取不付税的立场下生存。从被掠夺者的角度来看,不过是换个纳税的对象罢了。」 「这种歪理也行得通?」 草十郎疑惑地问道,正藏倒是泰然自如。 「只要世间让这种腐败体制持续下去,当然行得通了。」 重大消息传来时,已是两歇后的傍晚时分,只见西辉破云,比白昼时更为明亮。正藏在宅邸安排盛宴,日影还未落,众人正忙着将酒桶搬往邸内。 「草十,你听到消息了吗?」 乌鸦飞来兴冲冲说道,草十郎反问它是何事。 不料乌鸦突然吞吞吐吐,停在檐端偏起头,还像没事似的仰望天空。 「唉,还是不提也罢,我记得上次有过失败经验。」 「什么事啊?真教人牵肠挂肚。话说一半,干脆全部讲完吧。」 草十郎蹙起眉头,但罕见的是这只热爱散布消息的乌鸦当真绝口不提。 「反正你很快就会听到谣传,我还是别说。」 「等一下!,鸟彦──」 黑鸟来去匆匆,连抓它都来不及。草十郎从没像现在这么对长翅膀的家伙恨得牙痒痒,他沮丧不已,只觉得心神不宁。 (那小子真不可靠……) 他决定先来到庭院,试问那些搬送酒桶和佐肴的伙伴,在场的人皆不知情,这时刚巧有两人从不远处采买回来。 「喂喂!我顺便听到不得了的消息喔。白天咱们干一票后,不是差点跟一群武士碰头吗?那好像是尾张的什么集团,原本还猜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听说居然是护送源氏少主进京。那位少主在不破附近被逮个正着,假使当时我们没赶着撤离,或许还能瞧瞧好戏呢。」 「少主……」 搬酒桶的人没察觉草十郎勃然变色,依然问道: 「源氏的少主不是草被处决了吗?」 「被斩首的只有源氏的嫡长子,另外还有好几位公子,二郎和三郎好像都有参战,因此平氏才在各处彻底搜捕源氏遗孤。落网的还是个少年,看样子就是三郎。喂,假如我们当时抢走少主,一定会得到吓死人的奖赏哩。」 「哈哈,少做白日梦,我家老爷绝不会冒死出手的。」 有人摇手否定,在场者几乎都同意他的看法,同去采买的另一人则感慨万千地附带说: 「就算我们没出手,还是错过看热闹的机会。前面的旅店起了大骚动,听说连妇孺都到路上争相观看。那位少主被送往六波罗铁定问斩,他在武士团的严加守护下行经这条主道。这种情景真罕见,他想必很凄惨哪。」 (右兵卫佐大人……) 如此说来,遭生擒的三郎赖朝当时路过的地点,与自己不过相隔几丛树林而已。一想到此,草十郎眼前的景象仿佛扭曲,几乎快要昏眩。当时若能停留片刻不知有多好,竟然让那位生不如死的少年就此离去。草十郎紧紧握拳,任指甲嵌入掌心,竭力忍耐内心激动。 在他心底,总是牵挂着曾经救助的那个少年。纵然担心赖朝下落不明,但了解唯有隐姓埋名才得以生存,没有他的消息反而一直感到庆幸。 如今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倘若逮捕赖朝的人还有一丝恻隐之心,少年应该可获准自尽,就算尾张武士带着毫无知觉的首级从东海道赴京,也好过目前情况。 然而,赖朝活生生地任人押送,暴露在街众的好奇目光中,比在光天化日下处决的兄长义平饱受更多痛苦── 草十郎身旁的男子终于察觉他面色有异。 「喂!你怎么脸色发青,怎么回事?」 众人纷纷诧异地盯着他,草十郎只看看大家,并没有答腔,这时的心情实在难以言传。 这一刻,他霎时领悟到无论如何靠打劫取得伙伴的认同,他们依然无法分摊自己的心事。从一开始,草十郎就和这群人截然不同。 他不发一语,径自转身跑走。 这时在厅堂的正藏竖起单膝,将今日战利品之一的玉厨摆在双膝间,仔细检察是否真如外观珍贵。草十郎朝他奔来,地板踏得乱响,正藏困扰地抬起头。 「别扬起灰尘,笨蛋!什么事教你跑得屁股着火?」 草十郎倒吸着猛喘的气息,好不容易说道: 「右兵卫佐大人被生擒了,我非去救他不可。」 正藏沉着地应道: 「非去救他不可?什么意思?」 「他还没进京,到六波罗之前总有办法抢救他。」 草十郎果断地说道,正藏的语调仍一派悠闲。 「右兵卫佐,就是左马头义朝的三男啊。哦,终于给发现了,莫非就是上次我看到的那个穿红线编缀铠甲的小子?」 草十郎咬唇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三郎赖朝,我为了让他逃走而留下来。」 「那么你欠我的人情债打算不还了?既然被遗弃,你就没义务再替主子尽忠。就算三郎被杀头,你现在跳脚有什么用?今后是平氏的天下,谁都明白源氏没有出头天。」 正藏冷冷指出后,草十郎霎时无言以对,然而他不能半途而废。 「若论得失或许的确如此,就算救助少主,也不会有任何名录。可是我不能弃他不顾,既然曾经愿意为赖朝大人牺牲──就不能轻易放弃。」 「你冷静点。」 正藏留意到草十郎的眼神,这时才态度变得认真,将玉厨推到旁边。 「真拿你没辙,是老毛病又犯了?那交易呢?我说那笔交易该怎么办?你该不会以为我没考虑得失就贸然行动吧?」 「我知道你不会出手相救。」 草十郎克制着激昂情绪。 「不过,我可以单独去。不知替你工作是否能还清汉方药品的费用,不过至少些斩获。至于交易,我说过一旦知道源氏将领全都身亡后就任你使唤,不过右兵卫佐大人还在人世。」 正藏表情看似微笑,开口时的语气却冷硬至极。 「送命是迟早的事,就算你能趁隙救出三郎,又能带他逃往哪里?躲在何处?这片国度里,没有不向平家告密好让义朝遗孤生存的空间,你的老毛病就是从不瞻前顾后,光是存心找死。」 「我才不想死呢。」 「袒护源氏等于送死。」 正藏如此指责道,草十郎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这样,赖朝大人年仅十四岁,我能了解并体会他的痛苦。就算一天一刻,我都盼望他能活下去,而且……」 草十郎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叹息后才终于说: 「……对你实在过意不去,可是我不想再当盗匪。对我来说,在无法认同是正当行为下去持刀抢劫真的很痛苦。如果能保住赖朝大人的性命,我相信到时可以对自己的武士身分做个了断。」 「我不知道这跟讨敌送命有什么差别。」 正藏将手拢在袖里说道。 「你冷静想想看吧。我凭什么要听从你、同意你那种自暴自弃的想法?身手了得却没见过世面,这种家伙最受不了。」 「我没闲功夫冷静下来,现在不立刻动身就会错失良机!」 草十郎再度高嚷,忽然间,正藏尖声吹起口哨。 「那么,就给你时间吧。」 众人听到暗号就蜂拥聚到敞厅,个个露出诧异的神情,望着倔立在首领面前的草十郎。正藏就以从容的语气宣告说: 「草十郎现在血气太旺,大伙儿把他绑起来丢进仓库里。」 众人当场一愣,草十郎也感到错愣,以致来不及脱身。刚要奋力抵抗,手脚早被七、八人按住,他拼命挣扎、想朝正藏破口大骂时,嘴中也被布塞满。 「你别埋怨,以后会感激我的。」 俯视着被按倒在地的草十郎,正藏快活地说道。 (难道我无能为力……?) 眼前浮现赖朝那眼神恍滞的首级,就在草十郎对即将真实面对的光景感到绝望时,忽然敞厅里响起一个意外声音: 「怕着。」 那凛然的清亮语气,仿如轻声耳语透过噪嚷,众人一惊停止动作,连想挥开他们的草十郎也在瞥眼注视后停止反抗。 那是优雅的衣装和簌簌裳音,与现场气氛极不协调。系世御前在日满跟随下,风姿飒爽地步入敞厅。 2 系世和日满启程前往青墓已过半月余,对于她理所当然地介入这场纠纷,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你不是回青墓了?」 面对正藏的困惑疑问,少女率直答道: 「我是来还坐骑的。」 「你们两个为了还马特地跑一趟?」 「跟你开玩笑的。」 系世瞥了正藏一眼,板起面孔说: 「我将去京城,是有些话想对草十郎说才来,能不能替他松绑一下?」 (……系世原本是这样吗?) 草十郎不禁如此暗忖。他没有忘记系世,只觉得少女并非只存在记忆中,而是具有让人目睹时为之惊叹的形象,犹如水晶中时显的彩虹般飘忽不定,朦胧却蕴含鲜烈的特质。 此时她是白拍子装扮,穿着白底花纹的礼衣和亮泽赤袴,不戴乌帽子,手执一顶旅用的薄垂纱笠帽。她站在一群鲁男子面前,态度格外堂堂不屈,相形之下,连正藏都不免含蓄几分。 反倒是行者装束的日满,对任意闯入的行径一副诚惶诚恐,努力压低魁梧的身段。系世的威严,确实不是仰仗行者为后盾。 正藏作势轻咳一声说: 「若放了草十郎,他会立刻冲去跟尾张的武士团拼命。你还想要我放人?」 「啊,那就别松绑,保持现状就行。」 歇手的众人听她如此说,又再度使劲捆绑,倒是取出草十郎口中的塞布。他忿忿对系世说: 「不想帮忙就别来搅局,少自以为是了。」 系世走到草十郎面前蹲下,孩子气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窥探着他,也不理会指责就说: 「我猜你或许认识三郎少主,所以来这里,果然不虚此行。」 少女悄声叹气后又说: 「男人考虑事情时,为何像这样凡事诉诸暴力?你想奇袭抢救三郎少主,简直是异想天开。尾张的弥平兵卫不是庸才,更不是胆小鬼,他不但配备武器周全,手下也个个身经百战。他们曾在青墓留宿,所以我很清楚底细。」 「谁管他们啊,你哪能了解我的心情?」 草十郎激动说道。话讲完,他发觉这是第一次向人吐诉心声。 系世以怜悯的眼神回望他。 「你当真满脑子只想着杀敌救主?真的以为自己只能做这种事?你若是这样,三郎少主可能会因为眼见敬慕源氏的人不断牺牲,最后只能悲伤赴死喔。」 「不然能怎么样,我别无选择──」 自己孑然一身,不同于正藏拥有部下刀剑,他想说明唯有伺机突袭一途。然而系世以强势的语气问道: 「可是笛子该怎么办?你不是吹笛人吗?」 「笛子?」 意外之下,草十郎没头没脑地反问道,这个问题实在太突然了。然而经她如此询问,草十郎想起被义平呼唤「吹笛人」时的感动,他满腔怒火忽然消失,变得虚脱无力。 「吹了又能如何?一点也无法挽救三郎少主。」 「不,或许有用。」 系世轻声说道。草十郎亟欲知道少女想表示什么,就坚盯她的面孔,接住草十郎的几名男子得知他不再挣扎后也纷纷松手。 系世站起身,望着正藏。 「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方便交谈,而且感觉很累人。我发誓不让他做出糊涂事,能不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正藏沉吟了片刻。 「他平静许多,可以松绑了。可是不知何时又犯,我还是在这里见机行事吧。」 「不要紧,请便。」 系世答道,于是草十郎双手的绑缚被解,得以重新起身。 原本该感谢系世居间调停,只是草十郎介意在女孩面前有失体面,加上一时对正藏气恼难消,因此满脸不悦。正藏的部下各自回去工作,日满也离开敞厅,只留下三人在场,系世望着坐下后别过脸不理睬的草十郎。 「我觉得你这人总是让自己堕落。真不可思议,为何你能吹出那种笛声呢?或许你记住方法,知道如何区随能吹和不能吹的自己,但我认为那种方法不太高明。」 愠怒的草十郎并不答腔,她继续说: 「因为你的笛声只能出于自我的生命之源,被区隔的那个自我于是逐渐萎缩,导致你成了不知生命何其重要的肤浅人。」 正藏春草十郎插嘴道: 「这小子的笛艺有这么厉害?我们从没听过,所以无从联想。登美婶曾说在温泉地听过一次,不过他从未在大家面前吹过。」 「他不是替宴席助兴而吹,大概从没想过与众同乐吧。」 系世如此答道,正藏就纳闷起来。 「乐舞除了让大家开心,还能做什么?」 「比如说天上的飞仙翩舞奏乐,并非为了取悦众人。」 草十郎不太情愿地转头面对她。 「我不是有保留才不吹,就算别人想听我也吹不来,笛子在有人处不会响。」 正藏疑惑地问道: 「你曾尝试吹给别人听吗?」 「试过好几次,在故乡曾受邀到祭典上吹奏,可是绝对无法引起共呜……真的只有上次吹出声音而已。」 草十郎瞪着系世,只见少女睁大明瞳凝视自己,于是他又说: 「真想不透为何只有你跳舞的时候我才能吹,只有那时觉得无论是否有人在场,都与周围形成共呜。你的舞究竟是什么?你说或许能挽救少主,那是什么意思?你想表示什么都懂的话,就先把理由讲清楚。」 系世微倾着头。 「你真的想知道?」 「不想还求你吗?」 「那就别闹脾气,你真的能看见我?」 她冷不防问这一句,草十郎困惑地蹙眉。 「我的眼力又不差。」 「唯有用心凝视的的人,才能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想了解我,就看着我。不要心存隔阂注视我,好吗?」 眼看系世表情认真,草十郎只能点头同意,他不禁紧张凝息。 「好的。」 这时系世高声呼唤在敞厅外的行者。 「日满,请帮我点鼓。」 正藏瞠大眼缝。 「你打算现在跳?」 系世起身点头说: 「草十郎应该在你们面前吹一次才对,因此由我来伴舞。」 日满从袋中取出鼓,调整鼓面并细心调音,又将乌帽子和舞扇递给系世。她系妥颚上的帽线、怀中插好折扇,那挺直背脊的模样,瞬时化身为超然的存在。离开敞厅的众人再度聚集,容纳不下的人则在厅边凑热闹。 草十郎试着将母亲的横笛放在膝上,但感觉就是无法吹奏。正藏的宅邸横梁过低,敞厅又狭小,挤满观众后的空间所剩无几,简直不可能引发共呜。 「可以了。」 日满点头后将鼓置在肩上,表示准备就绪。系世深吁了口气,随后意外的是她没有摆起端严姿势,而是以寻常步伐走向敞厅中央。 她笑吟吟地回头望着草十郎。 「你问我的舞是什么,在这之前,应该先问舞究竟为何。舞就是眼观,笛是耳闻,两者基于同调──那就是旋律。」 系世悠缓旋身的同时,仿佛只以草十郎为对象似的又说: 「我热爱舞蹈,也喜欢唱歌,不过还是与生俱来的舞者。因为跳舞可以完全排除多余的衬饰,只需单一身体就能充分展现旋律喔。这手,还有这脚,都能构成重要的节拍,像这样──」 系世咚地轻踏一步,伸臂垂直侧转,日满连忙拍起鼓。 「舞蹈在连续动作中一定有重复表现,借此才能渐趋整合。即使缜密地一遍又一遍,每次的重复动作其实都有微妙不同,这才是从时间中衍生出韵律的表现。时间只是奔流不绝、逐流而逝,而节拍宛如钉楔子,仅在一刹那停驻。旋律交织出这片空间,左右匀整、萦系不断。尽管我的节拍单调,仍会逸失些什么──」 系世打开折扇时仿如盛花舒瓣,那动作比飞鸟展翅还轻盈,凝神注视的众人不禁发出赞叹。 草十郎相当了解系世表达的意境,他至今不曾想过这些可由言传表现的想法,是每次吹笛时皆可感受的经验。曾几何时,轻易说出感受的少女已转换成庄严的舞者,这变化过于微妙,令他茫然不解。 草十郎回过神时,系世已不再解释。她倾诉的,唯有自身编织的旋律而已,那律动是多么净澈、悠游自得,让草十郎想拾笛管。 上次的舞蹈,他觉得系世借着支配、魅惑河滩上的观众来形成空间,此刻他终于能理解那无非是一种结果。系世本身完全无视宅邸的梁柱、屋宇、观众,而是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无论空间宽广或狭隘,她都能随兴自如……?) 翩翩起舞中,系世恬声唱道: 东方 香醉山上结好橘 手执八串知祥梦 这是一曲新调,草十郎发现她在催自己,就不再抗拒地执起横笛。反复的旋律维持着精妙的乐韵,然而反复只造成破坏。他不知为何有种坚持,绝不想破坏系世编织的脆弱而美丽的旋律。 吹奏中,他感觉几朵金花从头上的横梁间落下。 那是无茎多瓣的花卉,犹如风车缓缓旋落。然而他吹奏时,只想着「啊,又下花雨了」,如此而已。一时嫔纷花现,不久落英尽歇,最后四方来风吹散消逝。 草十郎停止吹奏,回神环顾四周,只见系世已结束跳舞,敞厅的众人眨着眼,与草十郎同样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 系世望着正藏问道: 「您听到草十郎的吹奏吗?」 正藏使劲搔搔头,又揉揉鼻,状似极为迷惑。 「唉呀,刚才的表演……老实说,我是一窍不通,就像做一场梦。喂,我完全想不起你吹过什么曲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草十郎有些失望,他早已心里有数。 「实不相瞒,连我自己也不记得。」 这时有个最年长的伙伴名叫茂松,他开口道: 「可是我刚才看到极乐净土喔,那就是净土没错吧?」 这番话竟引发了争论的导火线,众人纷纷谈起自己目睹的景象,全都略有不同,甚至有人自称闻到天下奇香。一片嚷声中,正藏向系世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希望你们能听到他的笛声所显现的现象。」 系世严肃地答道,接着转望草十郎。 「这就是我的舞,你终于明白了吗?我的舞能传达祈愿,借由舞蹈交织出心愿之桥。如此一来,你应该了解我为何不轻易跳舞的缘故吧。」 草十郎仍是一头雾水,凝视着手中的横笛。 「你明明叫我别在别人面前吹奏,我觉得你讲话怎么老是后覆无常。」 「因为情况不同嘛。真是的,死脑筋。」 系世嘟嘴走向草十郎,含怒坐在他面前。 「你不知道借着笛子发挥什么作用,就想轻易放弃自己,因此我只好改变方式。其实说起改变天象的力量,你的笛声比我的舞蹈更强,可是你欠缺与人心灵相通的管道。如果我们同心协力,或许可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喔。」 草十郎频频眨眼后,终于反问道: 「……你是指改变三郎少主的人生?」 系世乘势加重语气。 「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进京,还下定决心献舞。大炊夫人也是如此打算,与我相偕离开青墓。不过我惦念着你,因此和日满绕道来访。」 「你到京城打算做什么?还去河滩跳舞给观众看?」 草十郎不假思索地问道,系世以挑衅的目光回望他。 「这回使出这招可没效,必须直接前往六波罗,在平清盛面前表演才行。你要是想舍身取义,不如来帮我好了。」 震惊的草十郎无言以对,正藏便打岔道: 「喂!在我一声不响听来,这个提议比讨敌更大胆。你的意思,是要草十郎在六波罗殿上吹奏吗?」 系世泰然自若地点头。 「不行吗?」 「可是这小子曾参加上次战役,何况你也反对平氏吧?」 「总有办法解决,何况青墓的大炊夫人还有权贵的支持。」 系世对正藏说道,又探询般望着草十郎。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你加入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我们曾确实将心意传达给亡者,只要再次发挥,具备同样的强烈信念,应该可以拯救生者才对。为了挽救三郎少主,你想不想吹呢?」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答应。 「我试试看。假如这么做能带来希望,不管是表演吹笛或离耍,我都在所不辞。」 「其实,事情有意外发展……」 草十郎道出原委后,鸟彦王当场傻住。或许乌鸦对上次没转告消息就开溜感到难堪,因此相当配合地听完叙述。 「我知道你那天吹过,这一带的鸟群都很吃惊,可是不管是否在众人面前表演,音色没有什么改变啊。」 「正藏他们好像听不见。」 「唉,人类的听觉差,视觉和嗅觉也不行。」 草十郎听了发出叹息,又说: 「如此事实更明显了。只有系世跳舞时,我不论是在众人面前或任何地方都能吹奏。虽然不知结果如何,这次我想和她一起行动。」 「那只雌娃提到桥的说法满有趣的,她很清楚操控旋律可以通过那扇门。不过,你被牵扯进去值得吗?一定非救那个三郎赖朝不可?」 「没错。」 草十郎说完,以责备的眼光眺着乌鸦。 「你应该有看到尾张武士的队伍俘虏并带走他,为何当时不把消息告诉我?」 鸟彦王头一缩,啄着胸前的羽毛。 「我哪知道是他啊,那人又没被绳索套起来。我只觉得那个像待从的小子穿得很寒酸,却高高骑在马上,而且走在队伍中间。坐骑旁还有四名押送,他本人没有执缰,手中捧着一个木匣,看来应该不会错。」 「他一定有乔装才逃亡吧。」 草十郎的语气充满同情,乌鸦凑近窥看他的面孔。 「喂,那只雄娃真的值得你改变人生去解救?」 「我完全没资格谈人生这种完整的目标。不过,曾以武士身分想被认同的自我,已在协助三郎少主逃脱的那一刻结束了。」 草十郎稍微停顿后又说: 「……我以为一切结束了,但在得知他正处于生死关头时,就算想结束也不可能,真是左右为难。」 「草十是身不由己啊。」 鸟彦王一抖身说: 「我没有特别怪你加游艺人的表演喔。那跟做强盗是半斤八两,但能让你打消在刀口上送命的念头就谢天谢地。这点我必须感谢那只雌娃,她总在重要关头露脸。」 一时间,草十郎沉思它的话,乌鸦飞到他头上,低下鸟喙垂眼看他。 「喂,那只雌娃对你有意思吧?怎么样,是不是啊?」 「走开啦。」 草十郎怒道,乌鸦在离去时抛下一句: 「小心冲昏头喔,草十。你还是恋爱生手哩。」 真爱管闲事! 关于草十郎随同系世前往京城的事,不料正藏竟然爽快答应。一想到这是系世跳舞奏效的结果,草十郎不免有些凛然。他在登美的协助下打理行囊,同时为正藏何时会变卦感到忐忑不安。 然而,到头来正藏似乎想开,同意他留下铠甲和义平的长刀,又慷慨回送许多赠礼,还递了一小袋沙金给草十郎。 黎明时,正藏默默为出发的三人送行,对草十郎说: 「不管你是否顺利救出源氏少主,总之尽力而为吧。日后想回到这里我也无所谓,铠甲和长刀就算是典当吧。」 「不,那是属于你们的,请随意自用或变卖。」 草十郎答道,觉得说话时没有任何恋栈。固然曾对正藏的不少行径感到气恼,然而正藏和伙伴们的盛情是如此珍贵。 「我器重你的武艺高明,老实说放手还真可惜,原以为寻获难遇之才,庆幸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你仍有其他牵绊,只要难以割舍,你就无法成为我们的真正伙伴,这个道理我现在当真懂了,因此想做个了断。你有心回来的话,就算成了逃犯,我们也会罩你。」 草十郎点点头,他明白豪迈直率的正藏并非在谈交易,而是出自于好意。 3 系世乘着栗毛马,正藏终究没要回坐骑,她也无意归还,看来认定是正藏赠给自己的赏礼。 日满和草十郎皆是徒步前往,倘若拜托正藏应可取得马匹,不过熟悉马况的草十郎不便提出要求,何况从近江步行至京城并不算远。 随着日影渐高,气候乍转温煦,沿途尽染着春荣缤纷。微白的樱花饰在枝梢,树林抽芽闪耀,荫下的低草上满布着蕨类和野蒜等食材,只见处处有人在摘取嫩菜。 和暖的阳光反让草十郎心浮气躁,被系世说动贸然同行也就认了,但在这明亮的日光下重新一想,单凭少女跳舞就能救出赖朝,这种提议简直是儿戏。 「我们就这样冲去六波罗?」 草十郎向日满问道,只见戴兜巾帽的行者摇摇头。 「不,首先必须见过大炊夫人,她在京郊等我们去会合。」 「磨蹭下去的话,说不定来不及救人。」 马背上的系世倾着菅草笠,瞥了他一眼。 「草十郎,我有话在先,你跟我们同行就不能轻举妄动喔。你不答应照我们的意思行动,就不准跟来。」 「你要是提出像样的点子,我就答应你。你到底打算怎么闯进六波罗?」 草十郎问着,系世就满不在乎答道: 「就算我没点子,大炊夫人也会想出好办法,所以才急着见她呀。」 「你该不会是自己没主意吧?当时还讲得煞有介事。」 草十郎差点没昏倒,不觉提高嗓门,少主秀眉一蹙。 「都是你不肯清楚表态嘛。其实,大炊夫人是否认同你还是未知数呢。你的态度不佳,我真有点担心。」 草十郎一时怔住,便反驳道: 「没经过那位妈妈的认同,到底会怎样?」 「完全没戏唱了,一开始就免谈,我们搭救三郎少主的计划只有泡汤。」 「你昨天没提到事情这么严重。」 「你不了解我们要做的事多么没把握。首先,若得不到大炊夫人的协助,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被直接训一顿的草十郎无从申辩,只好向日满发泄不满。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我听信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还悠哉地跟来,她当我是傻瓜啊?」 「别动气,照着御前的话去做吧。」 日满缩着头说: 「在靠艺曲为生的艺人中,大炊夫人可以说是总舵主,在京城没经过她慧眼识过的游艺人,根本不算个数。对了,你最好留神点,那位夫人相当厉害,再怎么说,她的技艺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在夫人面前,连系世都显得清嫩可爱、纯真无邪,甚至可以用拘谨来形容。」 草十郎不禁气焰全消。 「这……果然厉害。」 「没错。」 日满使劲点头。 「见面时,你就能领会女人有多可怕。」 被吓唬一番后,草十郎变得有些低调,忙随着两人赶路。日暮前行经京城的栗田口,进京后,在渡过贺茂川前随可望见只园社。草十郎在路经时,得知许多游艺人在这座神社添香,其中多数还成为奉纳的神民。 大炊夫人借宿的地点,果然在只园后方。来至旅店,只见有几间屋宅,有围篱和庭门,显得整然洁致。其中最大一户的庭内拴着马匹,马旁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啊,是系世姐。」 女童们望见系世就欣然叫道,打开庭门跑过来,笑容满面的少女伸手迎接她们。 「小花鸡、小金雀,你们有好好照顾夫人吗?」 「当然罗。」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那仰望的面孔酷似到难以区别,草十郎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女童们偎近系世两侧,露出安心的表情,却在发现草十郎注视时,她们忽然失去笑容。 「怎么了?他不是可疑人物喔,是我的朋友,叫做草十郎。他有事求见夫人,请帮忙转达一声。」 系世温和说道,女童们更加蹙紧眉头,牢牢抓住她的衣袖不放。 「这个人,好可怕。」 「傻孩子,我不会带坏人来的。别耗时间,快去转告夫人吧。」 女童们仍有些顾忌,在系世几番催促后,这才双双走进屋内,目送背影的系世叹了口气。 「果然你的武士气息太重,那两个孩子受惊了。」 「武士就该被讨厌?」 「既然你是这种身分也认了。至于夫人会如何决断,我恐怕不能为你说情。」 「大老远把我带来,亏你讲出这种话。」 草十郎想冒火也没力,系世溜眼望着他说: 「可是,我只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无论带你来的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其中一个女童返回门前,传达夫人愿意接见。草十郎随她进屋,被领往铺着板地的敞厅,这才发觉系世没有同行,此时只能听天由命。 大炊夫人坐在帘帐旁,将那遮物推在一侧,看似无意与他隔帐交谈。板窗几乎尽阖的室内相当昏暗,然而有余盏留光,照清她的姿影。 也不知姐妹中的哪一个恭侯在夫人身旁,带草十郎来的女孩则在另一侧,仿佛一对坐童摆饰。 (……她究竟几岁啊?) 草十郎暗自惊忖,既然是统领群芳的女主,想必已近迟暮,岂料女子巧施粉妆,丝毫看不出盛华已过。只见她黛发长流、衣泽艳绚,重层裙摆散落在单铺的榻榻米上,玉腕凭在扶手的模样,唯有妩媚可以形容──或许太过妖媚了。 「你就是草十郎?」 意外的是,夫人启口时的语调略哑而低沉。她看出草十郎的背脊像让人抚过般抽了一下,细长的眸底泛起一抹谑色。 「系世数落你不少喔,又是闷葫芦,又是嘴不甜的,还没什么见识。自从她回青墓来后成天说这些,简直像个普通丫头。」 草十郎困惑着不知如何回答,夫人又说: 「我尽量避免那孩子受世俗薰染,让她得以清净成长。对于能向神明献舞的女孩,我只能如此待她。这孩子不是巫女,却拥有与巫女相通的素质。追求技艺之道的极致就是具备神性,我器重的养女,可不能为小角色分心。」 尽管草十郎了解必须让夫人对自己心存好感,但不知该如何表现,又不想迎合她,于是开口说: 「我就是平凡人,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听说你在人不会吹笛子?」 「是的。」 夫人微微点头说: 「让我瞧瞧你的横笛。来,给我。」 草十郎并不情愿,然而女子的语气不可违抗,就从布袋取出横笛递过去,她双手捧起,掂过笛身。 「这笛子好轻,制作相当精细,但不是什么罕见货色。原本横笛只是削去竹节的单管,并没有蕴宿什么──」 夫人将丹唇贴在吹嘴上,草十郎心底一慌,她媚眼飘着不知所措的少年,吹了三声音调。 「这不是响了?为何坚持在人前不能吹?来,你也试试看,只要能让人听见,我就认同你。」 将嘴触在她刚吹过的地方,草十郎愈发慌张,女子即在身畔,在呼吸可感的距离内轻声喃语,不免让他更心慌意乱。夫人不由分说就将横笛按在他唇上,伸手扶着他手说: 「只要送气就能出声,笛子的音色不过如此,你吹吹看。」 草十郎无奈地吹着,横笛轻轻一响。 「你看,不是有声音吗?」 「我的意思不是让笛子发声而已。」 放下横笛后,草十郎这才领悟般继续说: 「我不只要吹响它,是希望引起周围共呜。在这里,你我无法获得共呜,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与你共呜,因此才说不能吹。」 夫人半晌缄默无语,又静静地说: 「……看来你并非完全没开窍。可是你的身心皆处于闭塞状态,连自己的律动都不了解,就想闯入音律的世界,这种态度太傲慢了。像你这种人,至今我不知见过听过多少,想在闭塞中逞强、冷酷。结果你也同样步入歧途……不是吗?」 「这……」 草十郎欲言又止,在大炊夫人的注视下,他必须承认自己对系世想借舞蹈来拯救赖朝的想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在他内心,仍抱着总之潜入六波罗就有办法解决的念头。 「你不想敞开心怀,就别接近那孩子。我认为你对系世是祸害,心中气息起伏难畅的人,性格多少有点扭曲,而心中滞留的郁结将逐渐淀浊。即使实力变强也无法挽救,最重要的──」 话说一半,夫人无意间执起草十郎的手,仿佛为他诊脉般,将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我知道如何让你的闭塞通畅,你的律动在此,只要了解如何引发呜响的诀窍,不就知道哪里能与我共呜吗?」 草十郎忽然想起以前上皇曾执过自己的手,然而,此刻他完全不想甩开,只感受夫人那柔托包融的存在,自己仿佛化为小热芯。如此沉醉下去,他依稀听见某种声音在宣诉这将是超乎想像的秘悦。然而一旦被包融,他将窒息而亡,这魅惑的纠缠让他感到骇异。 夫人伸来一只手,抚摸草十郎的后颈。 「你瞧,这里也有……」 草十郎无法动弹,火浪澎湃袭过,他领悟到确实有某种感觉奔流五内。在此同时,他竟然感应到体内响起房内不可能听见的律动,是如此遥远、清凉,即使并非透过肌肤引发共呜,却是他熟知的施律。 「系世在跳舞。」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夫人目光犀利一变。 「她在哪里?」 「我不清楚,不知何时开始的,现在我听到了。」 大炊夫人转头询问身边的女童: 「她在旅店?」 「系世姐去只园社了。」 乖巧端坐的女童答道。草十郎方才惊觉恍惚到忘记两姐妹在场,不禁满脸通红。 「……既然与神明灵犀相通,只好由她去了。」 夫人喃喃自语后,深深叹了口气。她抽身离开草十郎,语气微带冷淡说: 「你走吧,去告诉系世过关了。」 日满望见夺门而出的草十郎,就问道: 「怎么样?大炊夫人认同你了?」 「总之是吧,我想应该得到她的认同,倒是你说女人很可怕,我真的心有戚戚焉。」 草十郎拭着汗答道,日满一个劲儿猛点头。 「没错吧、没错吧?我绝不踏入那种禁地,她对修行人来说是祸害哪。」 「她究竟几岁啊?」 「知道底细更恐怖,所以我从不问。」 草十郎心想确实如此,于是叹了口气。 「系世在哪里?」 「御前吩咐我在此等你和夫人会面结束,然后带你去见她,小姐正在神社参拜。」 草十郎和日满穿过鸟居,没想到此处有几座参拜神殿,并没有设置舞殿。系世伫立在殿前的铺石上,专注膜拜着殿上有供品罗列的只园主祭神──牛头天王。 少女感觉两人走近,不待他们呼唤就回过头,那垂落面庞的秀发拢在肩上,表情飘忽着一抹执拗。然而草十郎望见那张微带傲气的小脸时,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相较之下,他这才深深体会到系世是如此清嫩可爱、纯真无邪。 她语气显得格外消沉,问道: 「夫人中意你吗?」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她说我过关了。」 「夫人对你动手了?」 草十郎只能含糊其词,系世秀眉一蹙。 「讨厌鬼,还装糊涂?一定很中意嘛,她就是喜欢武士。」 草十郎愕然一惊。 「什么意思?」 「事实都摆明了,夫人和义朝大人之间还有一位千金呢。你呀,怎么看都是夫人偏爱的对象。」 草十郎更是吃惊,试着反驳道: 「那么当初应该就没问题。既然夫人中意我,事情可以进展顺利,你也用不着这么担心啊。」 「我是怕夫人太中意你,舍不得放你出来。」 系世不悦地答道: 「夫人明明最爱武士型的公子,却警告我绝不许接近。我多少明白让你和夫人见面,她绝对会夺走你,好逼我们今后的计划无疾而终。大多数的男人都为她销魂……所以我才孤注一掷。」 由于了解那种蚀骨销魂的感受,草十郎在少女面前感到退却。渴望让大炊夫人的温柔包融是事实,不过,此刻他却想起自己当时为何能脱险。 「你刚才有跳舞吗?」 「或许是在心中起舞,我一直向祈祷。」 系世注视着神坛答道。想到她如此殷切祈求,草十郎不禁觉得身畔的少女惹人怜爱。 「我是为了救三郎少主而吹,相信你的祈祷已传达给神明。大炊夫人的意思,或许是想考验你的念力有多强,因此才说过关了。」 系世回过头,圆睁秀目凝视着草十郎。神情一松的她乍看似欲哭,却又泛起淡淡微笑。 「是啊,大炊夫人一定会帮忙,她专程来京也是有特别的理由。弥平兵卫在留宿青墓的旅店时掘了朝长大人的坟──我们不敢在墓地插木牌,只能暗地供养,那人竟然还要胁店里的姐妹们。我猜三郎少主可能是想夺回运送的首级,但在逃离青墓不远就被逮捕,少主在青墓的那位异母妹不堪受到打击,就此卧病不起。」 草十郎想起乌鸦提过马背上的赖朝捧着木匣。倘若所言是实,恐怕匣中放的正是朝长的首级,赖朝不知内心有多惨痛啊。 「我想结束这一切,别让源氏再被枭首示众了。」 他咬牙说道,系世点点头。 「是啊,旧恨只会引发新仇,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 草十郎有些意外,就望着少女。 「你不是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吗?」 「那是指让你和夫人见面的那场赌注,我们即将完成目标,或许将走上不归路。」 系世再度双手合十,闭上眼眸。 「向神明祈祷吧,因为今后我们挑战的是前所未有的任务。是以命相抵,将不曾暴露的情况公诸于世……」 草十郎在她身旁合掌,对此事仍感到困惑。 「我还是不明白。」 「没关系,向天王天后祈求赐予我们力量,让你我能借着信念联系心灵。」 他想说彼此的心灵已有牵绊,刚才就切身感受到系世跳舞时的意念。但在察觉少女并不知情后,他感到有些讶异。祈祷的人是系世,然而她浑然未觉。 草十郎感觉自己一直偷望着伏下眼眸、专心祈求的少女,于是窘迫地闭上双眼。不过,其实好想多凝视她。草十郎心不在焉地面向神坛,不断意识着身畔的少女。 鸟彦王动员舍弟们尽量搜集源赖朝的讯息。根据它们的消息,遭弥平兵卫强行带走的赖朝已抵达六波罗,由于不宣随即拉往法场,因此少年交由随平继续监视,被带往他们驻留的馆舍。据说是聚集在六波罗府外围的武士馆舍之一,防守与府内同样森严。 「朝长的首级已交给检非违使,他们又拿去游街高挂了吧。大家应该腻了,听说到处有人抗议不想再看到这种景象。不过从没听说平氏的头目清盛,或是弥平兵卫的直接主子赖盛有任何表示。」 乌鸦如此说道,草十郎咬着唇点头。 「平氏总是乐于见到源氏的首级吧?三郎少主虽年轻,当时以有力权势为后盾而受官封褖,平氏当然不会留下活口。」 「还有一个可以安心的消息喔。那只叫赖朝的雄娃似乎风评很好,成了阶下囚也不失尊荣,那伙乡下武士都很敬重他,所以没受到虐待。」 「就算获得同情,还是难逃一死。」 草十郎无法放心,不过与其听到受到无情对待,这种消息还是值得庆幸。 乌鸦抖抖身,偏起黑亮的头。 「是啊,他可说是小命垂危。草十,你打算怎么办?如今平清盛只要一声令下,那小子就会立刻被抓去处决喔。」 「不会的,系世开始跳舞了。」 草十郎使劲握紧膝上的双手。 「系世从今日起每天在神社献舞,只要她全心祈求,事情还不致于那么糟,日满说她的舞蹈不久会轰动全京。只园社是祭祀阴灵的神社,平氏无法坐视不管,何况大炊夫人有权贵支持,再过不久,六波罗就会召唤系世去献舞。」 鸟彦王目不转睛地望着草十郎。 「你好像变了。」 「有吗?」 「我是说讲话的态度,就是口气啦。你还记得自己说过那丫头很讨厌吗?」 草十郎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情况不同了。」 「是啊,现在你居下风,锋头被她抢罗。」 口没遮拦的乌鸦看着草十郎板起脸,感觉很有趣。 「反正我会热情关照你,要是真能赎回雄娃的性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系世要求草十郎别在神社吹笛,几日下来让他闲得发慌。只园社境内从清晨就人群簇集,耐心等待观赏为神明的献舞,其中有几张熟面孔不便打照面,草十郎只得远离神社。 根据鸟彦王的传报,草十郎知道赖朝还未遭处决,更显得无所事事。就在旅店附近无聊闲逛时,望见大炊夫人倚着板窗朝自己招手,慌得他连忙逃逸。 草十郎排遣无聊的方式,只有锻链体魄而已。在游艺人群集的旅店附近表露武士身分反而不妥,然而不活动筋骨实在郁闷。结果他向日满借来锡杖,到神社境内的后山找片空地挥杖练起功来。 活动后的挥汗感觉真舒畅,在激烈练武的同时,草十郎认为让身体各处自然保持敏锐的确不错。 (这或许是一种律动──与系世的舞有相通之处,但又迥然不同,我的乱节拍是为了制住对手要害……) 草十郎了解自己在决斗时相当凌厉,说起为何有这种能耐,根据一同参与打斗者的说法,是因为他出招时总能先发制人,比旁人更奋不顾身。 (可是,或许这就是大炊夫人说的闭塞状态?人难道原本不该闭塞……?) 这时蓦然感到背后有动静,他下意识地飞身避开。 「是谁?给我出来!」 草十郎摆起招式睨着杉阴下,只见两对滚圆大眼正窥看自己,原来是那对孪生姐妹。他连忙收回锡杖,心中暗道不妙,自己准会被更加讨厌,就尴尬地试问道: 「有什么事吗?」 两姐妹紧紧牵着小手,杵在原地没有应声。气势大弱的草十郎将锡杖放在地上,蹲下身与她们视线齐高。 「吓着了吗?」 女童们使劲点头,仿佛牵线木偶般动作一致。 「真抱歉,不过我不会伤害你们。」 草十郎说道。女童们直盯盯地回望他,露出那还用说的神情。 「小花鸡说喔,她其实好怕,但是很喜欢。」 「小金雀说喔,她讲的好怕其实是伤心。」 两人发出可爱童音,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夫人对武士又怕又伤心喔。」 「我们知道大家都在哭呢。」 总之她们愿意开口,让草十郎心中一宽。就在重拾日满的锡杖时,她们突然变得活泼,又蹦又跳地来到空地。 「草十郎好孤单喔,我们最怕没伴了。」 「好像系世姐一样,做什么都不告诉别人喔。」 「系世姐也很孤独呢。不管今后,她永远是一个人。」 两人小鸟啁啾似的各说各话,在草十郎专注聆听下,她们逐渐卸下心防,还撒娇地挨近身边,摸摸他的衣袖。 「小金雀说喔,系世姐讲过人不能又怕又悲伤。」 「小花鸡说喔,所以草十郎该让我们照顾。」 (……到头来,还不是那位妈妈的缩影?) 不知何故,草十郎感到相当佩服。 「你们想跟着我吗?」 「是啊。」 两姐妹忽然一眨眼。 「啊,忘记告诉你,夫人吩咐我们带你回去,六波罗派使者来了。」 4 六波罗和只园社仅隔咫尺之遥。 朝京城大路南行约一个区域的地方,正是平清盛的府邸,就是有泉殿之称的六波罗府的北门处。正因为全属于平氏为族人开拓的新兴地,气氛与京城各处极为不同。 自从平氏历任地方的富裕国守(※古代至中世,由政府派遣为地方行政官员国司的最高长官。)之后,借由地方武士兴宅,如今形成街町的规模。此处邻近鸟边野的坟地,平氏在这片长久乏人问津的地点建府兴宅,不愧是有先见之明。由于源义朝的府邸建在京内,因而无法像平氏一门得以巩固族势。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来此……) 草十郎早有心理准备,但在接触武家群集的气氛时,不禁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动摇。 上次来时已是面临乱的终局,从马背见到的只有无尽延伸到御殿前方的防护板墙。草十郎鲜明想起箭羽疾飞的响声、劲风掠过的触感,还有士兵疯狂的怒号、泥泞沾污的义平面孔──带着那颗悬挂的首级所没有的生动表情。 没披甲带刀就直闯御殿,他觉得毕竟是鲁莽之举。只见配刀武士堂堂往来于内巷,以险厉的目光望着挽马辔的日满和草十郎,还有马背上的系世。 「草十郎,你别轻举妄动喔。」 或许察觉出昂首阔步的架势,系世悄声说: 「我们是为了献舞慰灵而来,露出杀气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最糟的是我们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我知道。」 他想诉诸理性,可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系世对日满叹气说: 「早知道就拿件花衣裳给他穿,看看还敢不敢逞威风。」 今晨为了去御殿交代草十郎必须整装,结果让他过目的几件衣服,全是教人傻眼的花色。他切身领悟到游艺人认为服饰流行的标准,竟然与自己相差甚远。 上至大炊夫人,下至小姐妹,草十郎极力抗拒众女要求,好不容易争取到一袭朴素得宣的黄绿色礼衣和蓝袴。试想穿成那种花俏德行,他不由得垂头丧气。 (我成了艺人……) 倘若以游艺人姿态走在街上,唯有仿效日满的行者打扮才行。可是那副引人侧目的模样,也不见得太高明。 总之顺利来到清盛的通门,此处虽非正门,却相当气派;广阔的府地内,有成排的豪邸,比起贵族府物可说毫不逊色──这是适于帝王行幸的地点,不愧是权势如日中天的平将一门。 野山樱姿正盛,府内前庭亦是花绽缤纷,出迎的管家带领三人前往角落一侧的小庭,示意他们略作休息,并表示今日有众多女眷临席,将举行赏樱之宴。管家详细叮嘱一番,像是届时希望在室外献舞,地点是在曲水上设置的露天搭台表演,还有为了让众位温善的夫人愉快观赏,尚须避免艳情歌舞等等。 系世一一郑重答应会铭记在心,管家才露出满意神情,吩咐送来三盒锦食,告诉他们在此听侯传唤,随后返回府内。 留下三人后,系世确定再无旁人,便打开其中几盒观察菜肴。 「还好不必等到晚上,招待的食膳还不错,可是没为我准备侯传的房间,这点还是差强人意喔。该不会逼一个姑娘家在庭边更衣吧。」 「你还要换啊?」 草十郎觉得她的装束已华美无比,因此吃了一惊。 「当然了,今天必须以最豪华的装扮来跳舞才行,我还有很少穿用的金襴衣裳呢。对不对,日满?」 「即使不是穿金襴服──」 系世不是很引人瞩目了吗?无论是否有锦衣为饰,她的舞不是令人难以抗拒吗?草十郎想告诉她,可是觉得难为情,只能欲言又止。 一瞬间,少女带着调侃注视他,又轻轻笑起来。 「希望你看过我最豪华的装扮再做评价,游艺人就算被分配到庭边也无所谓,我还曾在河滩换过衣裳呢。」 日满从方箱取出来一袭系世的衣装,还有以前在河滩见过的小搭篷,已经折叠轻巧,只需迅速架上支柱和张起帐幔,就足以容纳少女一人。 「好像变魔术一样。」 「是啊,我早就习惯了。」 当系世在搭篷里窸窸窣窣忙了一阵后,发生了一椿小意外。 少女不知想起什么,冷不防掀起垂幔冲出来。 「日满,我的束带不见了!」 日满和草十郎正试尝随膳送来的瓮中美酒,一听之下差点没呛着。草十郎当场噎住,原来系世是裤袴装扮,上身却单穿一件生绢薄衣,简直是衣衫不整。 「没绑蝶状束带不吉利,帮我再去找找看。」 日满忙朝方箱跑去,草十郎忍不住说: 「你……这样很不雅呢。」 「真是的,还说这种话,好像人家光着身子跑出来一样。」 系世认真起来,故意在他面前双袖一伸。 「夫人以前告诉我,在盛夏的宫中,女眷在御殿都只穿这么单薄喔。」 肌肤虽有衣衫遮掩,由于生绢质地细薄,香肩和臂膀的肌色通透可见。当她张开双臂时,除了领口褶襟处之外,胸形几乎毕现。草十郎正想提醒她时,却有另一个声音说: 「你说得没错,小姑娘,那些殿上人比你想得好色多了。」 曾几何时,渡廊下站着一名身穿狩衣的男子,有趣地眺着她。系世一改强势态度,发出小声惊呼后,满脸羞红地逃回搭篷。 「小姑娘生得真俏,今天的舞姬若是她,那么我专程拨马来府也值得。我们这不是偶然一饱眼福了?」 狩衣男子悠然说道,向草十郎征求认同。从容不迫的语气隐含调侃,但不像有轻薄少女之意。此人年纪尚轻却体格健硕,感觉威武稳重。 (他是平重盛……?或许正是……) 草十郎以眼神示礼时如此推测,在战场时只是遥望他身披黄栌匀铠甲(※黄栌业呈现渐层红色的铠甲。),感觉上比义平略长几岁,却显得老成许多,与少主同样带着凛然气魄。 在重重护卫下绝难近身的这位人物,此时正悠闲站在草十郎身旁。 「你是……」 平重盛心念一动而就此打住,草十郎忙伏下眼,毕竟是心事难掩──还是态度显露于外?他一瞬心底发凉,重盛思索一番后说: 「不,没什么。你去告诉刚才那孩子,如果她表演得精彩,我也有赏赐。」 重盛离去后,草十郎心下一宽,同时也备感辛酸。此人拥有的正是胜者该有的从容,仿佛带着贵族的英傲──已非一介武者。这位平氏的嫡长子眼前浮现的,如今恐怕是御殿贵族云集的光景吧。 (必须结束这场杀戮……) 草十郎咬紧牙关思忖着,绝不能让平氏夺去赖朝的性命!为了留下源氏的一线生机,即使遵从义平的遗志在此诛杀平重盛也无济于事。 系世这次总算完美盛装出现,充分采用金朱色线的锦衣闪闪生辉,浮纹礼衣甚至衬得她的面容有些苍白,裤袴则是紫葡色,看来华贵非常。 薄施红妆、优雅正装的系世十分嫣美,不过反而让她失去亮丽神采。草十郎比较欣赏她穿内衫时的神气活现,继而一想觉得不便明说。 这时的系世举止娴雅,不时含蓄地垂眸,起初草十郎以为她是因为盛装而故意作态,后来发现未必尽然。 「你还在意刚才的事啊?」 草十郎问道,系世恢复几分平时模样,斜眸瞪着他。 「你胡说什么,难道没别的事可谈吗?」 「……你很漂亮喔。」 系世发出叹息说: 「真想请教你,怎么有心讲这些违心之论?」 草十郎和日满吃完送来的膳食(果然是上等菜肴),系世终究没有举箸。不仅如此,随着时间流逝,她的面色愈透惨白,日满终于发现少女的苍容并非粉妆所致。 「小姐……您该不会……?」 系世微微点头,露出十分扭怩的神色。 「我带了一些药散,您需要服用吗?」 「不用,现在不想吃别的。」 忧心忡忡的日满低声说: 「要是有温热的怀石暖身就好了,可惜无法准备。」 草十郎没想到系世竟有旧疾复发,惊讶地走近前说: 「你哪里不舒服?很痛吗?」 系世目不转睛地仰望他,弱声说: 「你……知道女人就像月亮有盈亏吗?」 草十郎不禁有些狼狈,因为那是朦胧而遥不可及的神秘领域。 「我不太了解,你很难受吗?」 少女犹豫着点点头。 「对舞姬来说,因为这点微恙就妨碍表演,未免是太娇嫩了。可是,偏偏在我决心献出一生最精彩的舞艺时……不知会造成什么影响……」 草十郎也非常困惑,万万没想到阻碍竟以这种方式出现。 系世咬着唇,一时陷入沉默,不久幽幽说: 「我很害怕,这是心理上的问题。」 「你怕什么?」 「我怕自己的舞……和自己预期的结果一样。明明是胆大妄为的计划,还让你受到牵连……」 这时草十郎领悟到系世内心极为动摇,她看似强势,其实总是举棋不定。正因为她的舞蹈天赋无人能取代,因此拥有能献舞向神明致意的能力,对她而言或许是沉重的负荷。 少女微微颤抖着,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草十郎发觉要面临的重大局面并非在舞台上,而是此刻,于是他深吸了口气。 「系世,你跳吧,其他事由我来承担。唯独你的舞蹈,才能改变三郎少主的命运,让他免于受死。」 草十郎握住少女膝上的双手,他的心意难以言喻。那白皙的手比想像更纤巧,修长的指尖传来丝丝冷意。系世面露讶色,一时不知做何反应,草十郎又鼓起勇气说: 「还不明白吗?或许我能和你灵犀相通,我的吹奏能支持你在舞台上表演。所以别怕,胆大妄为的不止你一个喔。」 系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以微涩的语调轻声说: 「你不怕吗?」 「我不认为是受牵连,这是顺其自然。从在贺茂河滩邂逅你的更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探求──身为吹笛人,我究竟能做什么。」 草十郎其实想鼓励少女,说出这番话时,他直觉感到另一种真实,那是深藏于心底,连自身都不了解的情感。 「若要让我的吹奏得以拯救少主,唯有透过你的舞蹈才能达成。无论这个愿望有多渺茫,我都相信系世的舞能拯救他。」 系世气息微颤地深深呼吸,他从握住的指尖感到情绪紧绷的少女逐渐放松。她略带羞涩地喃喃说: 「真教人惊讶,你竟然讲出我最想听的话,明明是个闷葫芦……」 「什么叫闷葫芦?」 在家乡从未听过这个字眼,草十郎因此问道。系世困惑地微微一笑,是多时不见的笑容。 「不懂就算了,你的话让我好惊讶,今后会对你刮目相看。」 只见她背转身,重拾心情开始修整妆容,日满就低声说: 「……这是前世因缘啊。」 草十郎诧异回首,行者一脸认真回望着他。 「我们和你在贺茂河滩相遇,这就是注定缘分。从一开始……御前这次决心离开青墓时就如此,她在六波罗献舞不是为别人,而是只为你。」 方才那名管家再度现身带领三人前往府内。此时已是薄暮时分,日影犹高,眼前的广苑里,特别设置的潺潺流水隐约可闻。大型殿宇的寝殿正面,设置一座犹如浮在水上的正方形搭台。这方丹漆雕栏围绕的舞台上,有樱枝缀饰四隅,与庭景调和幽雅,难以想像是临时搭建。 「这舞台真好,原本我就比较适合露天表演。」 系世轻声说道,草十郎见她恢复镇定,感到信心备增。 由于乐师应先出场,草十郎在日满催促下一同登台,朝着聚集在殿宇下的观众行礼。坐于中央的是个体格魁梧的男子,恐怕正是全族中权位最高的平清盛。在他两侧有连多年纪相当的男子列席,因此他并非格外引人瞩目。女众则坐在后方席位,此时遮帘齐卷,显然无视于艺人在场。 两人在搭台角落端坐后,霎时引来殿上观众的目光,旋即又恢复谈笑,席间照常走动。只见肴膳罗列、酒宴方酣,舞蹈可说是和乐融融的欢宴余兴之一。 草十郎了解状况之后,毋宁说是如释重负。他注目着洒落在搭台上的阳光和台下流水。午后的柔晖下鳞波闪烁,气候适宜令人清爽。在平氏一族面前,他涌起努力发挥乐师角色的自信。 系世盛装出场,殿宇下的观众望见她,不禁谈笑顿歇。灿烂醒目的朱金和纯白装扮的舞者步向舞台,那姿态让人举杯时几乎瞧痴。 她立在舞台中央,静伏眼眸,几次调匀呼吸后,方才咚地踏动右足。第二拍由日满拍鼓,舞蹈正式开始。 就在系世尚未绕完舞台时,草十郎已感觉周围的林木顺服于她,庭苑中皆是经过移植修剪、缺乏情调的树木,然而对音律却最早产生反应。 活生生的树原本就比动物更能确切掌握旋律,动物会受本身行动的影响,而树木因无法行动而对律动更加敏感。草十郎从在山野吹笛的经验中,了挖动物是受林间呼应才留意律动。 树木细微的共呜改变泥土、变化水流,源源不绝给予系世力量。舞台四隅装饰的樱枝原是含苞成簇,几时已尽情吐蕊绽瓣。系世泛起微笑唱道: 灵鹫山上说法日 天界散华纷如雨 白檀沉水溢生香 大地引动起六种 她选的是今样中的法文歌(※平安时代以来的一种今样形式,内容为咏述佛法佛法),这是为镇伏阴灵而舞。华宴上的众人,此时方才凝神静听。 天降华雨 地起震动 佛光普照诸世间 弥勒声问 文殊言答 妙说法草昔当知 (三郎少主……) 草十郎想着囚禁在六波罗某处的赖朝,一边执起横笛。 笛声流颤着,吸入系世编织的旋律中。在尽情吹奏的共呜里,他随即如往常一样陶然忘情。 那恰似樱花飞雪,晶亮胜过凡花之物纱纱飘落,其中出现他曾见过的一种像风车般旋转的多瓣花朵,犹似粉雪中的鹅毛飞絮。然而,草十郎无暇惊叹和匪夷所思,只是更投入地继续吹奏。 就在花雪激飘到淹没系世之际,草十郎的视野受某种影响开始转换;眼前隐约浮现景像,似乎有一层薄影,他看到赖朝正在步行,还有几人押送。 即使听不见声音,他知道赖朝向押送的护卫交待事情,男子点头答应后取出随身之物,仿佛是一串黑念珠。赖朝就地跪下,转动念珠开始默祷。当少年重新坐下时,还可看见河滩上的棱角乱石。 押送的护卫频频拭泪,依然咬紧唇,飕地抽出白刃高高举起。 赖朝毕竟还是难逃一死。 草十郎觉悟到那将是明日此刻行刑,他没有惊讶,也没有哀伤。系世的舞能开启天门让空间转变,因此时间将有隙可趁,仅仅如此而已。 倘若感到悲伤或震惊就无法吹奏,不过草十郎能臻于无我的境地,尚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那就是找到系世的意志,并于她的意志相通。 只见光屑形成的螺旋飘舞而上,飞溅四散,系世的身姿和背后景色此时完全消失。他隐约感到陷入奇妙的空间,但意识到系世确实还在某处。少女不断祈求着,期盼改变光所形成的时间和未来。 对于放空状态的草十郎而言,这并非难事。如果连时间都是由旋律构成,那么同样可借由旋律解开,螺旋状的光束如能编织时间,那么只需松解网眼即可。 草十郎的笛声将形成未来的光芒逐渐拆解,散落的光屑化成缭绕的七彩飞虹,形状看不真切,感觉像是蜻蜓的透羽。 不知置身何处的系世和她交织的旋律,此时明显在催促着草十郎。 (将那些光屑集中到三郎少主手中的念珠里。) 草十郎依言行动,曾几何时,螺旋光束不再配合笛声迅速扭转,而是逐渐停止乱舞,接着改变流向,逐渐衍生出截然不同的未来。 崭新的未来细长而顺势延续,草十郎窥见延伸的最终地点是在坂东── 草十郎回过神,大惊之下发现自己正在六波罗府的曲水舞台上,螺旋状飞舞的光束一时仍忽隐忽现,不过应该是眼帘内的残像。 「你还好吧?」 想站起身的草十郎脚下摇晃,日满就悄声问道。 「嗯。」 他靠自己踏隐,才如梦醒般确定正处于现实,殿宇的观众对系世的表演纷纷赞不绝口,她深深鞠躬答谢,女眷们皆伸袖拭着脸庞泪水。 (或许只有我在做白日梦……) 这实在是过于脱离现实的体验,草十郎逐渐失去信心。平时他至少知道吹笛时周围产生的变化,但这次连那些形成共呜的螺旋光束究竟是什么,他都无法解释。 然而,当他步下舞台走过系世身旁时,欠身回礼的少女轻声快速地说: 「没有人知道你的吹奏成功改变命运,三郎少主得救了。」 第五章 逃亡 1 鸟彦王来传报赖朝豁免死罪,以及减刑流放伊豆的消息。这是系世在六波罗献舞数日后的事情,草十郎已不感到讶异。 「原来是伊豆……」 「平清盛一直委决不下,据说是平氏的女眷们极力反对,不断表示砍掉雄娃的头,下辈子会有恶报。我还听说率先反对的正是清盛的继母,她已出家为尼,有这位老夫人不顾一切的主张,京城里都倾向同情源氏少主,让清盛觉得面上无光。」 「哦……」 只见草十郎反应并不热络,乌鸦感到不满,就鼓起羽毛说: 「我说你要更开心、更自豪才对。那只雄娃多亏你吹笛子才捡回一命,连平时认为你技巧不赖的鸟眷们,都不敢相信有这么杰出的表现。乖乖,简直太神了。」 「那不只是我的力量。」 全是因为系世的舞蹈和意志坚持才能成功,然而少女在抱着丰厚奖赏回来后,仿佛像耗尽力气般累倒,伏卧在马背返回只园。 直到今日,她一步也没踏出大炊夫人借宿的旅店。好不容易成功,她却冷漠以对,为此草十郎相当在意,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怎么摆起臭脸,真搞不懂你。」 「我没有不高兴啊。」 草十郎别过头,被乌鸦看穿心事令他不快。鸟彦王目不转睛望着他,不久试着说: 「喂,草十,这次我打算做一张草图喔。」 「草图?」 「以前不是画过吗?就是从上空观察府邸的配置图。有关逮捕源氏少主的弥平兵卫驻留的馆舍,其实我和舍弟去探查好几次了,馆内结构可充得一清二楚哩。」 草十郎多少是排遣时间,他随即兴冲冲起来,由于附近不易寻得纸张,就依照乌鸦的指示,在丢弃的破布边画起简图。 「三郎少主作息的地点就在这个角落吧。」 「嗯,雄娃几乎一直待在这里,侍女会在固定时刻送饭菜来。」 草十郎一时估量状况后,喃喃说: 「只要没在小路上引人注意,八成能潜进去。」 鸟彦王见他想大显身手,就露出担忧的神情。 「就算你想闯,那里可是六波罗喔。形迹败露的话,在送往检非违使之前就被剐了。」 「我总有办法。」 「你没有正藏的本事喔。」 「我当然能办到。」 仰起脸的草十郎已恢复神采,乌鸦张大鸟嘴,吭也不吭一声。 「三郎少主若是前往坂东,我有些话必须对他说,你真是帮了大忙。」 想到观摩正藏的飞檐走壁术刚好派上用场,草十郎不免跃跃欲试,假使顺利避过平氏耳目而与赖朝见面,心中的阴霾必然一扫而光。 「草十的个性还真冲动呢。」 乌鸦拿他没辙似的发起牢骚。 「你别一时冲动带他逃走,闯下大祸可没人替你收拾残局喔。」 「好不容易让他活下来,我不会莽撞行事的。正藏说过源氏少主在朝野是无所遁形,我只想在他出发前去探望而已。」 草十郎极力说道,想起赖朝是左右他命运的重要人物,然而过去彼此的交谈仅有寥寥数语。 倘若想趁日暮潜入六波罗,那么跟随正藏时穿的那套适合夜行的深蓝色服装,恰好能派上用场。前几日将衣服随手交给挛生姐妹保管,草十郎去取回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狐疑盯着他。 「草十郎又想独闯了。」 「夫人说像他这种人闲下来准没好事,真是没错。」 被人点到痛处,草十郎只能当作充耳不闻。 「我没做什么,只是来拿自己的衣服。」 「小金雀说喔,草十郎太不懂得照顾自己。」 「小花鸡说喔,头发留太长最好整理一下。」 「你们很烦欸。」 草十郎板起脸,无论摆起多凶的表情,两姐妹早已见怪不怪,彼此叽哩咕噜一阵后取来衣服。草十郎突然决心问道: 「系世身体还不舒服吗?」 两人频频眨眼后点了点头。 「她很少这样昏睡,心情变得好低落,也许太勉强自己了。」 「系世姐的月事不太顺喔。」 女童们说完面面相觑,难得两人有意见不合的时侯。 「这种事怎么可以告诉男人,小金雀,你真是的。」 「告诉草十郎不要紧,他很担心,所以我才说嘛。」 「系世姐会生气的。」 「那么小花鸡去跟系世姐,我要和草十郎在一起。」 「怎么这样,好过份。」 两人一旦起了争执,比交谈更加不可收拾。草十郎中途脱身,只能大致了解暂时不能和系世见面相叙。 (她太勉强自己……?) 唯有系世能够与他真正分享那日的成果,因此想告诉她许多事,想听她有何感受。然而他不便去大炊夫人的宿店,自己不同于日满,实在无法前往拜访。倘若系世无意见面,草十郎认为自己不该贸然接近。 武家馆舍不如贵族府邸出入复杂,草十郎对此相当熟悉,只要巧妙避过耳目,闯入并非难事。 草十郎在鸟彦王指示地点后,得知赖朝被关在仓库,而是以寻常客人的待遇住在主房后面的单房。只要是单纯居所,屋顶内和地板下就有宽敞的容身空间。 此处是六波罗的武家街町,没有闲杂人等接近,或许弥平兵卫会松懈戒备。单房固然有守卫,但并没有严加防范的紧张感,尤其在决定减刑后,更降低对赖朝脱逃的疑虑,恐怕他依然是彬彬有礼的囚犯吧。 尽管如此,推测何时护卫交替并不轻松,草十郎耐心藏身树丛中,终于望见端晚饭的侍女经过走廊进入单房,没将板门上闩就先行离去。他爬过廊缘下趋近少主的房间,趁人不备时倏然闪身进房。 赖朝还未进食,正坐在燃灯的桌几前。执笔的少年蓦然回首,那略变清瘦的面孔让双眼更突显。他穿着清爽的枯黄直垂服,房内设置还算差强人意,似乎不致受到苛刻待遇。面对这个黏罩蛛网、一身黑装的不速之客时,少年起先只感到讶异,接着不敢置信地倒吸了口气。 「真的是你……草十郎?你是草十郎吗?你还活着?」 「请安静,被守卫发现就大事不妙。」 草十郎拂去肩上的蛛网后屈膝跪下。 「好久不见少主了。历经许多波折,您还是活了下来。」 「我以为无法再和你相见。」 赖朝哽咽说道。 「大家都已逝去,我常想起你,就像追忆先父和亡兄一样。我不知有多少次懊悔当时一时疏忽,竟没向你道谢就径自离去,我真的很庆幸能再次相见。」 「多谢少主。」 「你真有本事来这种地方,我没想到能在此与源氏的武士见面。」 草十郎对大感意外的少主,只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在下有特别的人手相助,获得您在这里的消息,想来您一定深受伤痛,能见一面实在庆幸不已。」 少年幽幽叹息,轻瞥桌几一眼。草十郎随目望去,原来他是翻开佛经在抄写经文。 「我日复一日……只能抄经,每天想着明日就会被带往河滩,这是最痛苦的事情,我不知几次希望干脆尽早处决还好过些。可是我被赦免极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保元之战时,明明比我年幼的叔父们没有参战还是被斩首了。」 「幸好如此。」 草十郎加重语气说道,赖朝仍相当悲戚。 「我听说父亲大人近年与九条院的一名侍女来往,还与她育有三名幼子,他们都是男孩。既然我能赦危,不知那些孩子是否也获救呢?」 「在下还不清楚详情,但相信他们会得到赦免,不知会交由何人照顾,总之不会危及性命。」 赖朝俯下脸。 「我将被流放到伊豆。」 「那是坂东,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们当时原本将前往那里。」 草十郎说道,少年神情严肃地仰起头。 「这是今非昔比了,就算今后去坂东,源氏早已一蹶不振。父亲大人和兄长们,还有重要的家臣都已经辞世,只留下我一人,充其量只能读读佛经而已。」 「只要能为先灵祈冥福就好,供养也是必要的。」 赖朝注视着草十郎,突然语出惊人道: 「草十郎,不必哄劝我。我知道自己觉悟太晚,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只要是你就能让人放心。当我切腹时,请替我取下首级吧。」 「你说什么?」 草十郎震惊不已,赖朝的态度极端认真,只见他脸色泛青,依然语气坚定地说: 「你不顾安危潜进馆舍,就是为此来的吧?都因为我迟疑不决,无法痛下决心自尽才会如此。若是父亲大人一定会介我自刎,并为我成全后事,绝不让源氏再受侮辱。既然父兄对抗天子而遭惩罚,我当然难逃一死。」 草十郎不禁抓住赖朝双肩,那枯黄衣衫下的削薄肉体令人悲哀。草十郎就按住少年的肩膀说: 「在下来此不是为了取您性命,而是求您活下去。」 「这不像你的作为。」 「对,过去的我不一样。」 草十郎苦笑着承认,继续说: 「以前我曾想轻易抛弃性命,可是现在认为当时的想法有错,就是因为活着更艰苦,选择生存才是正确的。请您重新考虑后到伊豆生活,那里是穷乡僻壤,却也是冬季温暖的好地方。在下进京前曾认识几名当地人,他们都是善良百姓。」 「谁敢保证我能活着到伊豆?」 「请不用担心,您能在伊豆长久过着平稳生活,与当地人融洽相处。」 「你说的好像亲眼目睹一样。」 「没错。」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说道。赖朝愕然望着他,终于不再认为他是刺客。 「你真是怪人,就为了来向我说明这件事?」 草十郎点点头,轻轻抽离放在他肩上的手。 「这场战乱中,您和在下都存活下来。有人告诉我,说我能够做到,也是那个人引发我的潜力。」 有好半响,一语未发的赖朝只仰望着他,不久才说: 「你会改变,并认为选择生存是正途,这些想法都是因为受到那人的影响?」 「是的,如果在下当时死去,就不会有那场邂逅。相信少主一定也有缘分在等着您。」 草十郎答道,对于能将这种事对赖朝侃侃而谈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少年伏下眼后,心意已决般拜托道: 「草十郎,跟我一起去伊豆好吗?我身旁再无他人,母亲于几年前去世,忌惮平氏的人不会跟随我,你能不能再答应随我去坂东?」 草十郎顿时感到犹豫,他很想追随命运多舛的少年去达成许多理想,还能传授他如何在东国生活。然而,赖朝必须舍弃武士的生存法则方能度日,而他本身亦然。于是草十郎开口了,他惊讶自己竟能说出这番话: 「在下目前有一位想共度人生的对象,虽然还不知她的想法如何,若有可能,在下将前往伊豆。即使没有立即动身,也一定会去探望您。」 (我究竟在做什么,就为了说那番话,专程赶去城外的六波罗……?) 草十郎与赖朝道别后,为自己的行径哭笑不得。脱口而出的其实是长久以来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只是他不习惯将心意表明,因而感到不知所措。 (现在又没得到系世的回应,擅自决定又能如何……) 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觉得这是为了让自己认同那些想法,才觉得有必要刻意冒风险去见赖朝。草十郎无意告诉赖朝这是第二次救他一命,只想告诉他为何可以做到。 鼓励赖朝活下去的同时,草十郎想表明自己发现生存的意义。 尽管如此,离开弥平兵卫的馆舍远比进入时更困难,因为他不曾考虑随着夜色渐深,馆舍四周的戒备更为森严。 只见四处火炬晃耀,草十郎一直等到黎明仍不能脱困。他好几次为轻率潜入而懊悔得直想咋舌,有一次差点遇上不是咋舌就了事的危机,原来正欲翻过围墙时,忽然有人盘问道: 「是谁?快报上名来。」 冷汗直冒的草十郎正寻思对策,这时却听到沉重的振翅声和嚄嚄啼叫,盘问的守卫发出小声咒骂,另一人则抱怨猫头鹰害人虚惊一场。草十郎总算安全逃往馆舍旷地,心想莫非刚才的猫头鹰正是鸟彦王的属下。 好不容易离开六波罗得以松口气时,东空已现曦白,整夜精神紧绷使他疲惫不堪、浑身肌肉酸疼,算是对鲁莽行事的惩罚。然而在晨辉清耀中,他逐渐涌起喜悦,总之达成心愿,给傲慢的平氏一点颜色,得以与源氏的少主见面。 他远眺着逐渐明亮的苍空,以为是鸟彦王飞来,然而羽影却不是它。眼底浸润着山棱上流曳的浮云,渲染了朝霞的薄红,他意气风发地走向只园。 鸟彦王能提供协助,是由于草十郎的才能使然,鸦王飞来他身边,也是因为笛声和与乌鸦沟通的能力。草十郎是生平初次为自己感到自豪,原以为不可能的任务,他已经逐步完成。 他在沾沾自喜中,因此望见系世站在旅店前也并不诧异,他正想约少女出来。系世穿着浓赭衣裳和淡白外衫,仿佛盛绽的桃花。 不料当他正想招呼时,自信顿时化为乌有。只见她紧紧交抱双臂,撇着小嘴正瞪着他,那模样不太可爱,绝不像能愉快交谈的情境。 少女的面容没有好眠的神爽,草十郎忽然对快活回来感到心虚,甚至觉得没遇见反而更好,不过自己宿处就在她身后,只好直接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要外出?」 系世尖声问道,几日不闻的语气中感觉她怒火正炽。 「为什么天亮才回来?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草十郎厌烦地说: 「当然没有,别明知故问了。」 「我不懂你,完全不懂!」 草十郎留意到系世的双眸红肿,只听她不由分说愈讲愈激动: 「你别瞒着我,有事就说出来,专程去向小姐妹要回武士服,还不想告诉任何人去向。你整夜到哪里去了?该不会到六波罗吧?」 「没错。」 草十郎彻底招认,与其被误会和其他女性夜宿,他宁可吐露实情。 「我去见三郎少主,顺利潜入馆舍。」 「为何做这种事?」 系世悄声惊叫道。草十郎有些惊讶,他猜想这趟勇行恐怕不会被赞扬,但没想到会遭到她责备。 「为何有必要这么做?三郎少主已经得救了,透过我们的舞蹈和笛声,他一定能活下去,为什么你还要去冒险?」 「我有些话想对少主说。」 草十郎答道,觉得光说如此还不能说服她,于是又说: 「我不是轻举妄动,不但取得弥平兵卫的馆舍草图,还详细打听馆内的情况。并没有冒极大的风险,而且像这样平安回来──」 最后的话只能含糊说完,他知道系世没听进去,只见少女泪水潸潸滑落,紧紧咬唇极力扼制着激动情绪。草十郎惊愕地凝视她,那涟涟倾落的泪珠如此轻易夺眶而出。他这才恍然大悟,系世一整夜不知哭过多少次了。 2 一时之间,系世眨也不眨地任泪水尽情滑落,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伸袖遮着面抽泣起来。草十郎想起初识系世时也在哭泣,不过这次惹她伤心的原因出在自己,情况还是大为不同。 「真抱歉让你担心,我已经平安回来,你别伤心了。」 他极度不知所措,几乎快沮丧透顶时,系世呜咽地说: 「你一点都没变,完全没变。我那么尽心跳舞,你还是依然故我,不顾自身安危而轻易行动,宁可白白牺牲。」 「不是这样。」 草十郎急忙插嘴道,系世不顾一切又说: 「我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明知跟你这吹笛人有任何牵绊都是白费心血,还破坏原则去献身跳舞。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好傻,明明无法心灵相通还偏要费劲尝试,结果都是枉然……」 「我说过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不是去送命,情况正好相反。」 草十郎在强调的同时,惊讶系世居然对自己如此不解。正因为他有极大的转变,必须去奉劝赖朝,不明就里的少女却径自伤叹。舞与笛形成了非凡的共呜,然而两人竟缺乏交集。 他如此思忖,忽然心念一转,倘若不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无法得到他人理解。其实草十郎最想告知的对象,并不是赖朝。 「拜访听我说,我从来没对挽救少主这年事感到存疑。那时我仿佛看到他今后的人生悠远畅然、非常美好。当时我知道是因为系世的祈愿很美,完全不仅在于表象,也不是眼前景物而已。」 系世隔了半晌才停止抽噎,草十郎耐心等待着。不久,她微挪开衣袖,哭肿的眼眸正窥着他。 「祈愿很美……?」 「嗯,我很喜欢你,自己也吃了一惊。」 系世露出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吃惊?」 「没什么,总之我喜欢你。」 系世沉默片刻后,喃喃说: 「骗人……你从上次就没来探望我。」 「是你拒人千里之外啊。」 草十郎说道,走近前与她相隔一步。 「系世以前不是曾说,希望我别心存隔阂地注视你,那么你为何也不一样如此?如果真正注视我,就知道不用哭得那么伤心。」 「……怎么办才好,你真的喜欢我?」 她像个小女孩。草十郎泛起微笑,今晨的系世又气又哭,一开始就闹孩子脾气。一想到此,草十郎伸臂紧紧拥住她。 「我照你的意思吹奏了,为何还信不过我?」 彼此感到手足无措之间,系世已在他的臂弯中。少女惊讶他有如此行动,并没有抗拒──草十郎深切感受到这种美好,只听妹在自己胸前,轻轻叹息说: 「没想到你会说甜言蜜语,居然轻易说出来……」 他正想回答时,蓦然望见旅店的围篱上停着一只乌鸦。那瞬间,他宁可视而不见,原来乌鸦正亮着圆眼在热心观察,那模样实在教人火大。 (……未免关心过了头……) 他移开目光,努力装作视若无赌,然而意识到其他存在就无法重返情境。周围已完全明亮,随时都有人出没,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松开系世的肩膀。 「下次再告诉你后来的情形,我整夜没阖眼,现在要去睡了。」 系世退后一步,含羞地抚整飘乱的发丝,恢复微傲的语气说: 「你睡醒一定全忘了。就算男人逢场作戏,我也不惊讶喔。」 「坂东男儿不一样,以后你就会懂。」 草十郎应道,与她道别后走进旅店。 草十郎疲惫至极,倒头就进入梦乡。眠中顾不得饥饿,照样睡得不省人事,依稀觉得该起床时,又继续呼呼大睡。他终于想张开眼睛,原来是听到小花鸡和小金雀的叽呱交谈声。 「他根本醒不来,一定睡到明天早上。」 「好无聊喔,这样子不就没办法照顾了?」 「捏他看看。」 「搔痒才有效。」 他连忙睁眼,只见正准备动手的女童们从两侧窥望着他。 「你们……什么时侯进来的?」 「啊,醒了,他醒了。」 两姐妹齐声拍手。 「系世姐托我们去拿早饭送来,饭菜早变得干巴巴了,现在送的是晚饭喔。」 这间旅店能分配到神民早晚奉神所煮的两顿炊食,但必须去稍远的厨房取用,错过就分配不到。草十郎在睡梦中不忘两餐,一听就重新起身。 「谢天谢地,我快饿扁了。」 「太好了,让我们来侍侯吧。」 两人快活喧嚷着捧来提桶,毕恭毕敬地摆出盛好饭汤的碗。 「主子,小花鸡为您献上一品。」 「主子,小金雀替您献上一品。」 「你们也这样服侍夫人用饭吗?」 草十郎问道,两姐妹蹶着嘴摇头。 「才不呢,这是接待有特别交情的公子才有的礼数喔。」 他无意和女童们儿戏,不过总算能大快朵颐,连干掉的早饭都吃个精光。进食中,听到两姐妹叽叽喳喳个不停,他只当耳边风,但听到谈起系世时,自然竖起耳朵。 「系世姐心不在焉的,把最喜欢的碗在井边敲破一个口。要是平常她早就大惊小怪了,可是只望着破碗发怔呢。」 「若是我们打破的,她一定气坏了。」 「系世姐的举动好奇怪,所以日满才说要外出采草药。」 (对了,必须告诉系世后来的情形……) 草十郎思忖着,但接下来该说什么反倒有些困难,假如想告诉她日后希望双宿双飞,那么他本身必须先考虑该如何生活。 忽然间,他留意到女童们正唱着: 一千多情种呀 天上织姬 夜流星 野地雉  秋游鹿 风流神女 冬鸳鸯 那纯稚的唱腔与歌词毫不相称,然而配合得恰到好处,连曲调转折不流畅的部分,两人也唱得维妙维肖,他不禁莞尔一笑。 「我们唱得好不好?」 「好极了。」 「那么,草十郎来吹笛子,我们也想听。」 在天真烂漫的小姐妹面前,草十郎一时相信只要有心也能吹曲,想像曲调传入听者的鼓膜,为了让听众一饱耳福,他应该能做到── 然而横留在手时,反而让他犹豫。昔日不知尝试多少次,到头来还是放弃的回忆,此时在两姐妹面前又再次苏醒。 「……但不是现在,下次一定吹给你们听。」 草十郎如此说道,两姐妹故作老成,以遗憾的语气说: 「没想到这小生脸皮还真薄。」 「技巧就算差点,我们也不会取笑你。下次吹好了,一定给你赏光。」 草十郎听两姐妹说起大炊夫人外出,便安心出门去探望系世。他绕向旅店后方,发现并不费力就来到她的宿处。两姐妹无意招待他进屋,不过毕竟是孩童,凡事容易商量。 虽然云空中不见星月,仍可切身感受温暖的夜息,拂风中时而蕴含湿气,送来冬季少有的芬芳。明日或有飘雨,可以感受到草木喜悦、生物跃动。草十郎轻轻越过庭垣,发现自己唯有在潜入舍宅方面的技巧愈见高明。这时,他敲了敲板窗边缘。 系世预料他会来访,随即打开侧门走下庭院。光是有她在此,草十郎就感到怦然心动,幽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无论少女心情如何,只要愿意来他身畔就心满意足了。 系世显得有些迟疑,保持一点距离站定,草十郎正想开口,发觉忘记该说什么。 「从上次见面后我想过很多事情……才知道原来想太多容易肚子饿。」 草十郎吃过两姐妹送来的饭菜后,说起有什么活络筋骨的方式,充其量不过是洗澡而已,没想到又饥肠辘辘。这只能归因于他做了罕见之举,那就是聚精会神地思考要如何向系世表达心意。 系世一时怔住,又噗哧一笑。 「你该不会是贪吃鬼吧?」 「在武定有重劳时,一天必须吃三顿饭,我在正藏那里也是如此。」 系世回屋后,笑着端出小饭团和一碗煮款冬菜,将菜饭推给他之后调侃道: 「如果比平时容易肚子饿,表示你没有害相思病。」 「不知是否如你所说,但我是在思考生计问题。必须能自力更生才行,虽然过去没有深思过,不过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 草十郎先将饭团吃光后说: 「我至今只会武艺决斗,若靠本行为生,不是只能找雇主,就是当个盗匪。可是和系世在一起,这些行业都不合适,我还没寻得因应之道,只想决定留在你身边。」 系世愕然屏息。 「你这样说好吗?我是风尘女子喔。」 「系世既然在青墓生活,我也决心在那里定居,留在有你的地方。就算我还不习惯卖艺生涯,只要能在众人面前何笛,我愿意以此维生。」 系世微微摇头。 「我认为你不适合花街,绝对会想逃走。那是虚幻的世界──光凭迎合权贵、阿谀奉承在处世。那里很浮华,访客可得到一夜春梦,不过长久留待的人必须一直注视着空虚泡影。」 「可是你不想逃走,不是吗?」 面对草十郎的质问,系世无语片刻,又缓缓低声说: 「老实告诉你吧,我……出生在富士山麓的小村庄,不知爹娘是谁,襁褓时就被丢在竹丛里。收养我的夫妇很善良,却是一对老夫妇……当我四岁时,他们相继逝去,于是我被卖进妓家。」 系世叹息又说: 「青墓的大炊夫人相当和善,我真的很幸运,不但可以习舞,她还迁就我的任性。可是我并非亲生女,为了回报夫人的养育之恩,必须沦落风尘为自己赎身才行。年幼的小花鸡和小金雀也一样,我们是身不由己……」 草十郎不知她有如此沉重的羁绊,感到非常惊讶。 「那笔赎身费,必须一生都得卖笑才能还清吗?」 系世并不觉得滑稽,只悄声笑笑。 「你相信谁能一辈子卖笑?一旦年老色衰就完了。当红的时机只有在短暂的豆蔻年华,好比是昙花一现。」 「我知道系世不是一般风尘女子,你的舞蹈具有神力,大炊夫人应该非常了解。」 草十郎如此说道,系世停顿片刻才伤感地说: 「我再也不跳给别人看了,明明应该为自己而舞……无论如何,这次我都无法抗拒。虽然声称是拯救三郎少主,其实是想见到你……不想失去你……」 「你能拯救少主并不是坏事啊。」 草十郎插嘴道,她却一口气说下去。 「即使不是坏事,心里还是希望你喜欢我。我是疯了?明明知道让你对我动情又能如何。不过……好高兴你说出喜欢我,有你在旁倾诉,我高兴得昏了头。能得到一位正经公子表白真心,这是所有烟花女梦寐以求的事。」 一时之间,草十郎为她所说的话感到混乱,只能茫然呆立。难道让他有所觉悟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来自于系世的力量?他不安地扪心自问,而且无法认同,这是他吹笛时的领悟,应该与笛声一样属于自我。 「我不在乎你想说什么,我不会改变心意。希望今后能与系世共起共呜,不需在人前表演,就算在深山也行。」 系世深深叹息后,有口难言地说: 「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是报应了,自己居然既期盼又想拒绝你。你不该留在青墓,也不能留在我身谤。对那支笛子来说,我是祸害,也是危险。它对我恐怕同样是危害,因为将导致周围引发强大的力量。我们……其实真的不该相遇。」 「才没这回事。」 「我希望你能爱惜性命,总觉得放任不管,你就会立刻死去。可是,老天爷似乎不允许你为我而活。」 「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不跟系世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草十郎气势汹汹地说道。 「如果系世赞成,我将考虑去坂东。你若不肯,我会再想其他方法,不管当保镖或做什么都好。」 「你去坂东好了,可是我不能和你同行。」 「系世!」 草十郎伸出双臂,然而系世与今晨反应不同,她轻身避开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对方竟然变得坚决无情,他实在百思不解。 「为什么?」 「对不起。」 几乎要哭泣的系世说道,忽然转身奔回屋内。草十郎来不及追上,只听见门闩喀喇上锁,他反射地敲门,听到系世隔着门板痛苦地说: 「你回去吧。这全是我的错,怨我好了……」 3 户外落着雨,草十郎在颓丧中无法起身,只能俯卧在床。 草十郎无法专心思考其他事情,他不了解系世为何拒绝、有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倘若两情相悦,有什么能阻得了他们?假如有挑战对象,大可豁出去面对,可是对手却如此暧昧不明。 纵然被系世摆了一道让他面上无光,如今仍想紧抱她、拥有她。 (如果必须割舍才能获得,究竟得到的是什么?或者说,只要我强力说服,系世就能改变心意……?) 他反复思索着,这时听到一阵扑翅声,鸟彦王从板窗缝溜进来。 「哇,淋湿了。就算下雨,窗子也该开大一点嘛。」 草十郎也不答腔,乌鸦继续抱怨道: 「草十,你躺着呕气啊?怎么这么悠哉啊。我在这种雨天飞来,你也体谅一下嘛。乌鸦的羽毛很上等又保暖,淋湿了还是冷飕飕的。」 「你带来什么消息?」 草十郎仰望着停在棚架上整理羽毛的黑鸟。他心不在焉的问话,让鸟彦王十分没趣。 「这不是随便的消息喔,我听说已经决定源氏的雄娃何时前往伊豆。你看起来有气没力……到底哪里不对劲?啊,我懂了。」 张开双翼的鸟彦王直接道破: 「你被甩了。」 「才怪。」 草十郎一时情急反驳道。 「我还没被拒绝,系世说她很高兴,可是希望我别去青墓。」 乌鸦拍翅飞下地面,蹦跳着来到草十郎身边,又兴高采烈地说: 「喂喂,关于对雌性求爱方面,我有独到的见解喔。我帮忙判断那只雌娃到底对你有没有意思好了,老实说来听听吧。」 草十郎暗想,这怎么能跟乌鸦求爱混为一谈,结果概略做了叙述,这是由于循序说明能重新理清思绪,另外则是单纯只想要听众。光是谈论这个话题,就可知自己多么想接近系世。 鸟彦王费了一点时间倾听他叙述,最后仅发出「嗯──」的一声表示理解。 「这件事很棘手呢。」 「系世跟乌鸦不同喔。」 草十郎的语气显得理所当然,鸟彦王就反驳道: 「你要是完全不懂雌鸦,就别小看它们喔。如果知道它们在求爱季节耍的伎俩有多厉害,包准会吓死你。我们就算示好,它们也会设法让雄鸦间为爱厮杀,可说是用尽诡计呢。它们彼此之间还会互传讯息,雄鸦必须独自克服试炼才行。雌鸦有权利决定生下最优秀的蛋,我们绞尽脑汁和体力,有时也是万不得已。」 「我不是在谈生蛋的事。」 「基本上还不都一样,反正是动物嘛。」 草十郎板起脸,鸟彦王拍拍双翅后说: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你心神不宁的雌娃,好像没使用这种伎俩。问题出在舞和笛,她知道将有状况发生,意识到会面临危险,可是你这迟钝的家伙少根筋,彼此才没办法达成共识。」 草十郎起身注视着乌鸦。 「我为何少根筋?你说的危险是指什么?」 「所以说嘛,你没感觉改变三郎少主的命运有任何不妥吗?」 「……我认为那是正确抉择,而且心情十分愉快,很少有机会能那样尽情吹奏。我仿佛看到许多奇象,全都缤纷美好,我知道那不是朝坏方向发展,应该不会让人后悔莫及。」 鸟彦王偏头望着他。 「你真是少不更事啊。对了,你不是说吹笛时头脑空空的?」 「是啊,我什么都不想。一旦有了思考,就不能感应最细微的共呜。」 草十郎肯定地说道,顿时感到不安。 「……我该思考吗?」 「也许是吧。那只雌娃没有失去自觉,你该了解她的心意。倒是你们结合舞笛的力量可能改变未来,这点你到底有什么看法?」 草十郎承认自己从未考虑此事,他想起系世曾说「将导致周围引发强大的力量」,然而觉得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 「我想不致于有不良结果吧。我只是依照系世的祈祷吹笛,她并没有心怀不轨而舞。」 「你就是这样才危险。像你这种态度,不是依赖她是什么?自己不懂得判断,又不负责任,这样就要改变周遭人的命运?」 草十郎没有回应鸟彦王的指责,他从没想过自己带给系世负担。乌鸦说得没错,正因为他完全托心于系世,才能吹出笛声。 「只要我和她拥有改变未来的能力,今后不管在何处,我们都能幸福生活……这种想法毕竟太天真了喔。」 「简直天真过了头,这种想法会让你自毁前程。你的横笛不能轻易吹奏,或许雌娃这回才认清它的力量如此强大。何况你不顾一切,凡事总是一头栽进去。」 「别把我讲成不知变通的傻瓜。」 草十郎低喃道。他开始认为自己的确如此,因为我将会对她唯命是从,就算她做错事也不能给予纠正。系世曾说不希望我受她的指使。」 乌鸦摇了摇鸟喙。 「你不驾驭那枝笛子可不行喔。至少在配合她的舞蹈时,必须找出不致于引发异变的方法才行。」 草十郎回想起任身体忘情起悠游在旋律世界的舒畅感,为了拭去平日的忧郁和悲伤,体会无想无烦的境界,他应该继续吹奏。然而,这小小的心愿若被禁止,他唯有接受一途。 「……如果我能在人前正常吹奏,从事普通卖艺的话,就能和系世一起生活吗?」 鸟彦王的滚圆大眼望着他说: 「姑且不管我怀疑你是否能适应艺人的生活,不过为了长远打算,我赞成该勇于尝试喔。」 草十郎思索半晌,想即时拥有系世、不想离开她身畔的念头确切无法割舍。他应该学习为长远打算,牢记着眼于长远未来,至于必须放弃的,或许正是这种行事冲动的个性。 草十郎终于打破沉默。 「你就三郎少主何时去伊豆?」 「三月三十一日,就是后天。」 鸟彦王等待草十郎有何表示,见他半晌无语只好作罢,在催促他推起板窗后说: 「草十,由你决定好了,反正我会跟随到底。」 「嗯。」 草十郎推开板窗,乌鸦飞向雨中。一时之间,他眺望着烟雨蒙蒙的景色。 过了一日,草十郎在次晨做出决定,开始思考如何向系世道别。 与赖朝同赴坂东是明智的抉择,倘若结伴同往伊豆,三郎少主既不孤单,草十郎也有值得随行的目标。 草十郎考虑暂且在伊豆陪伴少年直到习惯当地生活,还能吹笛安慰他。倘若是流放地,周围人烟稀少,或许可练习到能在人前吹奏。 他还可以传达消息给乡亲,如有可能,甚至考虑住在赖朝居处附近,想亲身体验脚踏实地的日子。万一不是以卖艺维生,也能等系世从良,唤她来故乡生活。 尽管如此,他想到必须当面向系世道别就心痛到提不起劲,甚至考虑干脆不告而别。 他期盼相见,又想作罢,反复思索还是难以下决心。这时旅店门前传来一阵谨慎的急敲击声,周围天色刚亮,距两姐妹来此的时刻尚早,草十郎感到托异地开门。 竟然正是系世。 那身装扮过于朴素,草十郎怀疑地凝视她。少女束起发丝,穿着皱垮的白裳和湛蓝礼衣,仿佛是他偏好选择的装束,而且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地睁大眼眸。 「跟我一起逃,快躲起来。」 「什么……?」 就在草十郎六神无主时,系世更急切地说: 「检非违使开始行动了,刚才夫人的从仆来通报,我们再待下去就会被捕。」 「怎么突然这样,我们又没做坏事。」 「反正他们要找的借口多得是,游艺人本来就被视为可疑份子。」 系世恳求似的揪紧草十郎的衣袖。 「日满不在旅店,他毫不知情就去吉野。拜托你牵那匹马来,能催它快跑吗?」 「包在我身上。」 草十郎与系世匆匆离开旅店,赶往拴着栗毛马的庭院。就他所知,这匹马年纪虽大却体格结实,鞭策之下应该能载两人同奔。 昨日落雨已歇,是个白雾弥漫的朝晨。草十郎架上马鞍,迅速准备就绪,不消多时就让系世坐在鞍前出发。然而离开旅店不远处就发现追兵,马背上的检非违使一身赤狩衣,其他尚有几名黑衣人,这个集团约有七、八人,穿过朝雾直朝两人驰来,原本还半信半疑的草十郎霎时蹙紧眉心。 栗毛马起初拖着步伐磨蹭,草十郎卯起来用力鞭策,倒是跑得稳健飞快,一时将追兵远抛在后。就在朝街道飞驰之际,他愕然扯住马缰,原来先绕道至栗田口的检非违使已派遣几名部属埋伏在此。 (这可不妙……) 遭到两面夹攻,两人唯有束手就擒。这时栗毛马忽然停步,前啼空上下蹬踢,几乎从鞍上摔落的系世发出尖叫,草十郎单手揽住她免于落马,另一手控住缰绳,任马奔向进退皆难的过山小径。 栗毛马一时勉强在小路前进,这种山道不适合马行,左右丛生的茂木细枝交错,打在系世脸庞和身上,她痛得伏在马背上。草十郎以身体遮挡,尽量免让少女受到伤害。随着马啼经过,踏断的小枝发出杂响,他知道一定会传入有追击经验者的耳中。 「系世,快下马。」 「咦?可是……」 「弃马才能逃命,赶快下来。」 草十郎取下鞍袋,绕到马背后方飞踢一脚,马大怒往前冲去。他拉着系世的手离开山路,朝着崖下走去,钻入枯蔓交缠的矮丛间,丛中仍带潮湿,却由不得抱怨。两人屏息藏起身,专注地聆听动静,果然不出所料,有一阵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响起,朝着山路奔来。 「往这里走!」 「错不了,就在附近!」 几个男子七嘴八舌地奔过小路,目送他们尽数跑远,周围恢复静谧后,草十郎朝系世会心一笑。 「好了,这样可以争取一点时间。」 系世从矮丛中站起身说: 「你……左颊上有道长刮伤,还在渗血呢。」 草十郎认为这点挂彩微不足道,并没有放在心上。 「接下来若走东方街道,恐怕是自投罗网,还是逃到别处比较安全。」 「鞍袋里有伤药喔。」 「等我真的受伤再涂也不迟。竟然派那么多检非违使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我们成了罪大恶极的要犯。」 草十郎将鞍袋背在肩上,开始朝下坡走去,系世放弃似的叹息说: 「自从大炊夫人外出没回旅店后,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夫人就此一去不返?」 「是的,黎明时只有一个从仆悄悄跑回来通知我。」 由于足畔多险陡,草十郎走在前面,不时协助紧跟在后的系世继续前进。他一边走下无路斜坡,一边听系世叙述。原来她在待知从仆的报信前就在筹画逃亡,还有今晨得知消息后,就将孪生姐妹藏匿到熟识的神民家中等等。 「你一开始就猜想将有这种结局?」 「不是的,可是事情总该有最坏打算。我习惯躲避灾乱的日子,只不过……」 系世屏息踏下岩石后说: 「这次可能变得很棘手,或许得不到夫人的援助,我想她一定投靠逮捕我们的那个势力。」 「岂有此理,她不是你的养母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在欢场求生存的人只懂得攀权附势,一介烟花女绝不可能和强权者唱反调──妈妈暗中派仆来通风报信,算是仁至义尽了。」 草十郎暂时陷入沉思。 「我记得你曾说大炊夫人有权贵支持。」 「嗯,能让平清盛二话不说就答应我们演出的人物,可是相当罕有。夫人必然是向那位人士写过催促信,这次外出,或许正是去那人府上拜会……」 「我也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草十郎低声念道。的确,或许不该说这单纯是祸从天降。 「我想起上次也有家伙派检非违使来叫我去府邸,该不会……又是他?」 系世点点头。 「或许正是主上,当时夫人佯装不知,矢口坚称是我私自逃走。表面上,双方是维持融洽。」 「开玩笑!耽于逸乐的上皇光为个人的兴趣,就能任意出动朝廷的检非违使?」 「就算如此也没人敢有异议,他可是圣上的父皇。」 系世说完,又蹙眉沉声道: 「如果当真的话,我们应该不是被捕,这次要再拒绝就真的性命不保。从专派使者这点来看,上皇不像上次闹着玩……我个性不太向人示弱,但心底还是怕他,尤其那种乍看快睡着的眼神,真可怕。」 「不过是个好色大叔而已。」 草十郎说道。他略有不安,多少切身感到这位一国之君、执朝廷牛耳的人物,连权倾一朝的平氏都望尘莫及,因此更不能落在他手中。 草十郎知道下山后唯有返京一途,仍决定走出茂林,如此一来,鸟彦王才能发现自己。只要有乌鸦协助,就能得知追兵的行踪。 乌鸦的舍弟果然忠实关照这两人。他们来到山麓空地后,眼看乌鸦在盘旋,稍待片刻就望见鸟彦王飞来。 系世看到乌鸦停在草十郎手腕上,倾听他悄声吩咐后,露出了解的神情飞去,然而她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半晌后,鸟彦王回来向他报告检非违使完全封锁京城东侧的通道,系世还是没露出讶色。 草十郎见她无动于衷,就问道: 「你该不会能听到乌鸦在讲话?」 系世笑着摇头。 「没有,但是我猜你可以。」 「唉,你还是听不到。」 草十郎好生失望,假如系世也能和鸟彦王交谈,那不知道有多好啊。 「你能和乌鸦沟通,我一点也不惊讶。你是个怪人,所以有这种本事也不稀奇。我总觉得你像只鸟儿。」 系世如此说道,草十郎如此说道,草十郎感到不悦。 「我哪里像鸟?从来没人这样形容我。」 「一定是物以类聚嘛。」 她轻轻笑着,一脸认真说: 「依我看,你宛如翱翔在空,与受到百般束缚的我不同……」 「才不像你说的,以后我想脚踏实地生活。」 草十郎想起当时原本想向系世道别,不过必须等到克服目前困境再表达离意。 「要逃往没有追兵的地方,就必须突破京城的包围,只要混入闹街,或许能够设法脱身。你想往哪里走?」 系世思索片刻后说: 「也许这有点困难,但我希望尽可能去平城,最好跟日满会合。就算不能即时见面,在春日社也有许多同行关照我们。」 朝南向大路出发已近晌午,阳光相当暖煦,好天侯引得众人纷纷上街。草十郎忽然想起原本不喜欢扰攘,尤其尚需顾忌异样目光时更是如此,他感觉迎面的路人全盯着自己和少女猛看。 草十郎按捺性子暂时前进,总觉得并非自己多虑,而是擦肩路过的众人确实频频回头。 想掩饰面貌的系世特地戴上头巾,反而更加醒目。虽然仅露半面,身穿朴素的少年礼衣,她依然备受瞩目。 遮掩反而引来好奇,若从微露的眼眸和袖口能窥见秀逸的美感,那更是不在话下。即使这身打扮,仍可看出她身段苗条,仪姿步伐中飘含楚楚绰约。过往的行人难掩好奇,真想剥下她的头巾一瞧究竟。 草十郎终于忍不住说: 「你的头巾太显眼,最好别戴了。」 「才不会呢。」 「大家都在注意。」 包着头巾的系世横眼望着他。 「人家是看我跟你同行,没戴头巾不就被比下去了吗?」 「你当我是什么啊?」 草十郎反问道,系世语带叹息说: 「你就是这点像鸟儿。我是说,明明是那些姑娘在看你,让我很在意。何况你脸上刮了一道伤。」 他这才摸摸面颊,凝血既干,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系世对困惑的草十郎说: 「两人都遮住脸,就会被当成可疑人物喔。就这样继续走吧,就算有传言,也不会在一时出现。」 草十郎努力克制总是想加快脚步的冲动,一边问道: 「……露脸行走时,你会更引人注目吗?」 系世微一沉吟后,避重就轻地说: 「有些人只要看到漂亮翅膀的蝴蝶或小鸟,就算毫无理由,也想办法去捕捉。如此说来,上皇可能是这种人。」 两人终于南下来到可看见鸟羽作道(※从平安京罗城门朝南直行的街道)的大路,草十郎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人潮中盯梢的视线渐增,那虐人不像检非违使的衣装醒目,连空中的乌鸦也不易察觉他们的行动,然而人数确实不断增加。 草十郎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那些人突然一拥而上,他不得不驻足。重新环望这几人,原来是一群穿着粗陋、常在大路转角聚集的车夫。 「喂,小白脸,想远行是吗?咱们把车程算省点,要骑马还是坐车?」 轻浮的语气带着当地人的有恃无恐,态度中隐含不光是延揽生意的威吓意图。 「我们没钱找车马代步。」 「何必拒绝嘛,没看你的小伴儿走不动了?」 从以前,草十郎就知道自己无故容易招来挑衅,这些男子显然很想打倒他。不过必须慎重分辨他们是单纯找碴,还是另有居心。 「我们在赶时间,请让路。」 「她是需要乘车的弱女子吧?是不是啊?小伴儿?」 男子心痒难耐地朝系世伸出手。 「放肆!」 系世倒退喝叱道,银铃的语调愈发显出少女身分。 「喂!少学千金小姐摆架子,不过是个铺草席的卖春女嘛。拿不出钱来,我买你的绝活也行。」 「住口!」 草十郎抢入其中,不禁想着若像日满长相凶煞,就不会遇上这种事。自己的外表乍看是柔弱小生,才会招致这种家伙欺凌。 「草十郎,不要动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系世在他身后涩声说道,草十郎早已凑到对方鼻前。 「教你知道污辱人的后果。」 男人若在这种时候杠上,是绝不可能多费唇舌。对方正想动手的瞬间,草十郎朝他狠狠踹去。 打架是靠先发制人,没有大显身手就无法吓退多势。系世见他彻底修理这些人,就小声喃喃说: 「唉……真服了他。」 接着她秀腿一伸,勾倒正欲袭击草十郎的男子,又挥起鞍袋敲打,招招敲中那人的要害。 (她身手好快……) 草十郎眼角瞥见,不禁暗自佩服。系世善于掌握他人行动的节拍,不愧是顶尖舞者。 男子们面对意外反击,个个望之却步,草十郎怀疑对手不止这几人。这时一个帮手赫然出现,比他更敏捷地扑倒对方,众人眼见不敌就慌张逃去。 系世眼见这男子个头虽小却惯于拼斗,就高兴呼唤道: 「幸德,你来实在太好了。」 「这是打群架的时候吗?真拿你们没辙。」 气势汹汹的幸德对草十郎说: 「情势很危急,还是快逃吧,朝廷正布下天罗地网在追捕你们。」 于是三人直奔鸟羽作道,草十郎边跑边问身旁的幸德: 「你这样帮我们好吗?」 「当然不好。」 鸟羽作道位于京外,是朱雀大路的扩大延伸,极目望之不尽。来往于摄津港或平城方向的驮马货车络绎不绝,街道两侧仅有平缓的苍田延绵,简直让他们毫无藏身之处。 系世不久步伐开始变慢,幸德见状就质问草十郎: 「混小子,你的马呢?」 「走失了。」 「蠢蛋!丢了坐骑,看能往哪逃。」 三人发现有成排的农家,在绕往家舍后方后,幸德说: 「就算再去吓唬刚才找碴的那些家伙,我也得要匹马来,你们在这里别跑。搞什么鬼,别老是大动作惹人注意。」 幸德万分不悦地嘀咕着,仍旧转回京城。系世眼神充满感激,目送那远去的背影。 「他真是好人,紧要关头时总会出手相助,实在很难得。」 「他能洞悉情况,是因为知道是自己主子挑起的吧。」 草十郎感到没趣地答道,不免觉得遇上那人总没好事。 两人伫立片刻,不见农家人影,在旁略有动静的,唯有牛圈里的牛儿在挥尾巴赶虫。系世于是坐在鹅肠菜盛开的田埂嫩草上。 「正好有时间等待,你坐下吧,这回伤药总算派上用场了。」 草十郎慢吞吞地坐下,的确不止吃一计闷拳而已。 系世为他在破唇和脸颊擦伤药后,心疼地说: 「好像有点肿呢。你这人呀,好不重视面子。」 「我又不靠脸吃饭。」 「就算靠脸吃饭的人,也有比外貌更注重的事。可是……」 系世缄默片刻后,语气平静地说: 「希望你别再为我受伤,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同归于尽。」 「这是什么意思?」 他如此问道,系世不忍回答。草十郎在寻思该如何回应之前,先将她遮面的头巾取下。他很想看少女的表情,只见露出的苍白小脸充满悲伤。 「只要有你在身畔,我一定会受伤。你不明白吗?」 「是因为我很危险,你才不希望我留在身边?」 「你还不懂吗?与其让你受伤,我宁可自己受伤害。」 草十郎倒抽了口气,不断告诉自己不该误解其意。 「……难不成,你对我动心了?」 「讨厌,我真想在涂药的伤口上捶一拳呢。」 系世嘟起嘴,露出平时见惯的表情,草十郎觉得这神情最吸引人。他想认真表示,却忍不住笑起来。 「那就放心了,我以为自己在单相思。」 「你敢说现在才知道的话,看人家还理不理你。」 系世相当气恼,草十郎于是执起她的手。 「我一定成为能让你安心厮守的人,即使不能立即实现,将来一定──」 缱绻忘我的情意,就在下一瞬间遽然消失。只见系世身后的田埂上,出现了狩衣装束并率领手下的检非违使,他慌忙朝田埂另侧望去,同样有许多追兵陆续到来。 面色发青的两人束手无策地僵在原地,检非违使威风十足地走到面前,宣告说: 「放弃抵抗可少吃点苦头,还是乖乖就擒吧。在此本使以涉嫌诅咒至尊上皇之名,将你们二人逮捕。」 4 「我绝对没做这种事,根本没有印象。」 草十郎不断否认,他曾听说一旦冠上涉嫌诅咒贵人,将永世不得洗刷冤情。不是被拷问折磨至死,就是因招供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处决,总之难逃一死。 自从押往八条堀川府后,草十郎和系世分开至今未曾见面。即使被拖出小庭接受审问时,也是单独一人。纵然担忧系世不知在何处受虐待,但是当双臂吊挂树上,又遭一顿竹鞭后,光是忍痛就让他精疲力竭了。 捕吏反复逼他吐露主谍者的名字,甚至劝诱只要作证就能从轻发落。然而草十郎连可能涉及的对象都想不出来,只能继续坚称毫不知情。 他还记得第二次从牢里被拉出来时的情形,此后逐渐恍惚失神。也不知晕厥多少次,在神智不清中,他完全分不清是被带回牢中昏睡,还是继续接受拷问,唯有饱受无止尽的昏迷和炙痛。 然而,就在最后一次从树上被解下来之际,他依稀意识到身旁的捕吏异常惊慌,在动弹不得的草十郎面前,反复说着让他送命就大事不妙,甚至还听到上皇龙颜震怒──之类的内容。 「我们逮捕错人了,主上表示不是他。」 (逮错人……?) 他暗想开什么玩笑,但虚脱说不出口,就此失去知觉。 等到再度苏醒时,他望见系世的面孔。少女看似痛哭无数次,眼帘又红又肿,然而望着他时依然泛起微笑,甚至凑近到垂在脸旁的发束几乎触到他面颊之处窥视。对草十郎而言,这情景实在是无上的心灵慰借。 「已经没事了喔。主上亲自处理此事,所以你慢慢修养就好。我会一直守在这里……」 系世的发香和温情软语比所说的内容更舒服,草十郎在安慰中随即进入梦乡。 当他清醒时,已经稍微能理清思绪。 俯卧而睡是为求减轻背上伤势的负担,如今伤口只剩一丝抽疼。此外,面颊触到的铺物柔滑异常,感觉像是绢质之类。 系世似乎在身畔,只是俯姿无法看到她。由于翻身多少牵动伤口,他便奋力以双手撑起身,乡绷带的手腕一阵剧痛,勉强还能支持身躯。 「唉呀,草十郎,你不能一下子起来。」 系世惊讶地重新朝向他,果然少女还留在身畔。草十郎泛起微笑,但在发觉系世身旁尚有一名身穿直衣的男子时,他的笑容霎时僵住。说起这位穿上等绫绢、眼神慵倦的人物,草十郎先前与他有一面之缘,没想到── 直衣男子见草十郎满脸惊色,就挥挥阖起的折扇。 「哦,你醒了,朕可是亲自来探望呢。」 系世欠身轻按草十郎的肩膀。 「最好躺下来,朕担心你不知昏睡到几时。」 「不,这样就行。」 与其说身体疼痛,毋宁说是一国之君的上皇突然现身在寝旁,更让他大受冲击。草十郎不禁紧紧盯着他,这位不曾认真继位的先帝,无论锦衣上薰染更多名香,充其量不过是个欠缺威严、治游息气浓厚的盛年男子而已。 「请问……」 草十郎话未讲完,上皇就说; 「朕必须深表歉意,万万没想到分配两组人马,竟出现检非违使混淆对象的状况。此外,这还牵涉到与内里的恶劣应对,在朕察觉有误时已为时过晚。你并没有犯错……勉强说来,是因为你太过倔强才招致更深误会,朕会加倍补偿你。」 即使听到这些话,草十郎仍难以置信。 「请恕冒昧,您真的是上皇……?」 「你是有眼无珠啊。」 上皇做作地挥开折扇,语带调侃问道: 「哦,你倒说说看,朕有哪点少了上皇架势?」 「……从来探望我这点。」 他老实答道。上皇大喜说: 「你算是特别礼遇,看来你完全没感受到这种宽待。罢了,朕很担心你们受保护的情形,没想到居然是属下造成伤害。 「我发誓绝对没有诅咒主上,您会相信我吧。」 草十郎慎重起见说道,上皇频频点头。 「没错,朕知道不是你。可是诅咒者绝对存在,如今在朕周围的情势异常微妙……政争方面,朕可说是孤军奋斗。」 草十郎不知如何对应,就在发怔时,上皇迅速站起身。 「朕会再来,还有别事想与你谈,先好好静养为是。或许朕不具主上威严,不过让你体会一下上皇生活,倒还有点意思。」 就在院离去后,草十郎一阵天旋地转,终于支持不住卧倒。系世伸手探他的前额。 「你看,高烧还没退,别逞强了。」 「你没受到虐待吗?」 草十郎问道,系世于是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看似快要哭泣,草十郎再次询问后,她连忙摇头。 「不,没有,我没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上次的骚动,府里上下全都认识我……」 草十郎暂时感到如释重负。如此说来,系世改穿符合在御殿的装束,秀发梳整乌亮,不像受过苛刻待遇。然而,他另有一椿挂虑。 「上皇没胁迫你吗?」 「我甚至想过干脆和他谈条件算了。主上当时离开府邸,因此无法即刻处理属下的过失。」 系世的语气显得懊悔不已,草十郎心想这不是开玩笑,然而她态度十分认真。 「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不惜一搏……可是只能枯等上皇回府下定夺。我见不到你,心里很不安,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两粒泪珠滑落系世的面颊,草十郎想伸手拭去,然而背上的痛楚让他只能作罢。 「你一下子就伤心,要等恶梦结束再哭喔。」 「嗯……」 系世以手拭泪,弯身望着草十郎,发束再度垂在他的面颊上。这次少女的柔唇轻触着他的嘴唇,草十郎俯卧在床,只能吻到嘴角。 「希望你早日康复离开这里,我无法由衷相信上皇。」 「我会的。」 草十郎答道,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良方啊,他为此感动,觉得转眼间就能恢复健康。 草十郎休养的房间是面向庭苑一隅,不仅视野绝佳,乌鸦也便于飞往。鸟彦王眼见他独处,就飞进房间得意地说: 「草十,告诉你吧,我跟系世有一手喔。」 「少胡扯了。」 他心想和乌鸦计较没意义,仍瞪了它一眼。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嘛,我和雌娃心灵相通喔。」 草十郎并未听漏,便起身问道: 「系世应该不会能听到你说话?难道她说听不懂是骗人的?」 「不,雌娃真的听不懂喔。她的确不知道我说些什么,不过好像很有把握,还说我能了解她讲的话……我真的很爽呢。」 停在陶瓮上的乌鸦难得闭上眼,露出陶醉的模样。 「看你被吊起来,我这几年来从未像那样六神无主。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就在附近乱飞乱绕,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时系世发现我,一本正经地问我:『草十郎怎么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真的……?」 只见草十郎听得入神,乌鸦又继续说: 「起先我滔滔不绝说着,但是她听不懂,所以我才诉诸原始手段──就是比翅划脚嘛。总次我努力表现『大事不妙,惨啦、惨啦』,她一看就懂,脸色马上变了,思考片刻后对我说:『你能查明上皇去何处吗?』这种事吩咐舍弟去办很简单,我就点头答应了。于是她回房取了一封薄信回来,将它折得细细的,相信我一定能送到似的拜访道:『将这封信交给上皇,请求他即时回驾,系世有要事相求。』我一听就燃起雄心壮志。」 「原来有这种事?」 草十郎震惊不已。 「她完全没提过……那么,你送信了吗?」 「那还用说,我发现上皇在日吉社会谈,就在他眼前抛下信。或许这样奏了效,当夜上皇就打道回府了。」 草十郎回想系世说起当时只能无助地哭泣,内心就相当酸楚。其实他是靠系世的判断和行动力捡回一命,至于系世对乌鸦是否能完成任务,恐怕也是听天由命吧。 「那么,这次我也受你的救命之恩,原本我被误认成要犯,就算刑求致死也不足为奇。」 他咬紧牙关说道,鸟彦王扑扑翅膀。 「确实没错,总之那女孩的表现呱呱叫。这次我真的为她着迷,实在是好姑娘,鹤立鸡群、闪闪动人喔。 「她是我的人。」 草十郎宣称道。乌鸦理直气壮地说: 「可别人家对你示好一两次就跩上了天,自古有道是女人心,海底针呢。」 绝不会将系世交给任何人──草十郎初次升起强烈的念头,他比以前更无法肯定今后是否能忍受没有系世的生活。 草十郎成天过着锦衣玉食的疗养生活,上皇似有严命,府内仆从不但恭谨对待,凡有任何需求都争先为他办妥。 由于不习惯这种待遇,草十郎反而备感心劳,不能说尽是经验愉快,却是一生无缘体会的极致奢华,他觉得自己像是成了无用的摆饰。房中置放许多物品,陶件、漆器、绘屏风等琳琅装饰。草十郎不知这些器物价值如何,只觉得仆从清理时一定很费力。 白天有系世陪伴不离左右,有时她受召唤暂时不在房内,此时草十郎打开板窗,必须听见丝竹悠扬。上皇几乎连夜笙歌,延至深夜是常有之事。 熊野威神现 入护名草滨 若浦长留待 永保少年郎 草十郎对上皇的歌声耳熟能详,正因为他热衷今样成痴,无论练唱或转音皆已圆熟淬练,在席间与臣下轮流吟唱中,即可听出此人功力非凡。实际上,上皇的技巧高明,到了令人怀疑身为贵人还专精此艺,难道不担心有损声誉吗? (真悠闲啊……) 草十郎由衷认为,上皇声称忙于政争,其实不难看出是沉溺在游艺中。或许清闲是理所当然,因为上皇不需自谋生计,当然有闲情逸致了。 配合歌曲中,还可清晰听见笛声。笛声响起时,草十郎总是凝神倾听,不禁思忖:这是普通横笛,我也能吹吗……? 结果短暂几日间,他对这些曲调也熟悉了。 对草十郎而言,乐曲中的笛奏不但固定,而且局限发挥。不过仍与合奏者的个性特质相呼应;笛声并非单独完成,而是与其他乐律求取共振后产生音色。 草十郎聆听着,正觉得独吹无法获得这种要领时,听见廊板响起陌生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进房的竟然是上皇。这时丝竹热闹未歇,草十郎感到有些讶异。 「您……不是还在唱吗?」 「好耳力,朕不过暂时离席。免了、免了,不需拘礼,朕不会久待的。」 上皇拦住正欲下床的草十郎,上次卧伤不起是情有可原,这回总不能让主上席地独坐。 草十郎面对端坐后,为受到过度礼遇而致谢,上皇露出满意的神情。 「年轻人康复得快,就不必客气,是朕处置不当才让你受伤。」 草十郎也有同感,遭人狠狠刑求一顿,竟被要求既往不咎。能迎面对坐而不发火,是因为自己欠上皇人情,何况此时他真的不想为过去恼怒。九五之尊的上皇能如此表现诚意,让少年对他产生一丝好感。 (不过上皇付出太多,反而变成我欠他更多人情,必须找适当时机离去……) 草十郎似乎表露了心事,上皇细细观察后说: 「朕曾考虑以国君的身分和地位,或许能拉拢你,然而怀柔手段似乎对你不奏效。是朕特别引荐系世去六波罗的清盛府献舞,你听了可有点感念之情?」 「我们曾谈论是受您的协助,那么,大炊夫人也在这座府内?」 草十郎问道,上皇不在乎地说: 「朕赐了左京的馆舍给她,她答应这阵子教朕唱今样,传授足柄(※今样中极为罕见的领域,属于神歌之类,据传源自箱根足柄明神的神歌,当时传唱者相当稀少。)的秘曲。你和系世若想住馆舍,朕这就恩准如何?」 「请不必……」 尽管辞退,他不免有些羡慕夫人的处境,对上皇轻易提出赏赐也感到惊讶。 上皇朝少年身旁瞥了一眼,又说: 「系世可是寸步不离陪着你啊。她表现实在精彩,此时正与众公卿欣赏乐曲,一时不会回房。朕总是难觅时机与你单独一叙,感到很为难。」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头。 「为何系世不方便在场?」 「她坚持永远不在别人面前跳舞,绝不肯听从朕的要求。」 草十郎心想她果然受到逼迫,就开口说: 「我曾听系世提起,她一旦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 上皇举阖起的折扇轻敲面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来求她,不知如何?」 「我不想拜访系世,也不愿意为了和舞蹈产生共呜才在人前吹奏。」 「别激动,先听朕道来。」 面对语气尖锐的草十郎,上皇神态从容地说: 「你以为朕是一时兴起想看系世跳舞,那就错了,其实是想和你细细商量。对于系世这女孩,唯有动之以情。如今她一心向着你,对伤害你的人极为反感,绝不轻言交涉。不过对象是你,她就能通事理吧。至少除了你受伤以外的话题,她应该愿意聆听。」 草十郎觉得受到微妙的煽动,对上皇究竟打什么主意感到好奇。他重新端坐注视对方,这位眼神朦胧的贵人外表不带锐魄,却非泛泛之辈;为了避免被糊涂摆布,必须洞悉此人的意图才行。 「您请说。」 草十郎如此应道,上皇随即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而这毕竟有欠天子威严。只见他双手搁在盘坐的膝上,悠然地说: 「朕早年通晓艺曲,如今未至最高境界,然而对长年接触颇感自豪。在宫中能知悉歌舞音曲有何妙力者,除了朕以外,可说绝无仅有。他们大抵是为争权而汲汲营营,而朕却不然。正因为不求功禄,潜心修研艺曲,到头来帝位竟落入朕的手中,事情就是如此。」 草十郎想起正藏曾说起上皇的身世。这位亲王不但缺乏保护者,朝廷上下甚至无人相信他能登大位。上皇自顾自地点头,又说: 「原本阴阳师说朕阳寿未盛,倘若如此,周围的臣从、连朕本人都认为不如随兴发挥喜好。然而愈沉醉在乐韵中,就愈能看清世态。与其说眼观其象,不如说是心谙世势流相更恰切。朕清楚意识到执权者各据立场,犹如踢球似的辗转操控帝位,最后那个球儿朝自己飞来的情景。」 草十郎不禁询问: 「您能未卜先知吗?」 「不,朕没有神通力,但能透过乐曲得知无法眼观的流势。有监于此,朕可以轻易相信拥有艺曲的力量,就能获得神通力。而朕了解游艺人深谙这种智慧,却遭压抑处于世间的底层,如此一来,不禁觉得这正是执权者无法获悉的真理奥秘。」 草十郎暗忖:你不也是执权者。上皇并不否认。 「没错,朕是登基为帝,成为君王后,同样沦入争权夺位的漩涡中。即位不久发生争战,民心动摇,让朕自认身为执政者本应该责无旁贷,因此想返回当初吟唱时注视百变流相的境界。然而,一旦心生执念就永难回首。」 草十郎不禁设身处地思考,若在吹笛时动心念,或许就会失去与系世共呜的力量。就在他专注思索时,上皇说: 「朕克服两次战乱的难关,萌生了期盼长生的心愿,这并非恋栈帝权,而是想将上天赋予的特殊才情,也就是以艺曲之力展现于世的这份才情充分发挥。朕知道歌乐弦管的才能有赖天赋──因此不断寻觅像你和系世这样的人才。」 草十郎终于了解对方所求为何了。另一方面,他惊讶上皇为何如此了解在六波罗府发生的情形。 「您希望系世献舞,为主上延寿……?」 「你该了解君无戏言吧。」 「可是……您还不曾目睹过。」 「说起朕的能力,就是擅于拔擢非凡艺才。以前曾听大炊夫人提起系世,在得知系世对你非常坚持时,朕就有预感了。」 上皇略带自负地继续说: 「纵然最近不能感应世相,却清楚看见系世在泉殿造成的流相变化。朕接受大炊夫人的提议举行乐宴观看其势,因此更能掌握情况。源氏遗孤能赦免死罪,原本是绝无可能。你无法相像朕得知他断绝的生命又重新延续时,有多么感动莫名。」 草十郎思索片刻,迟疑地承认道: 「……或许如此,可是我们如今知道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系世不再跳舞,而我宁可考虑吹笛以外的生计。」 「朕无意逼迫你们,也不想强求侍奉,因为了解献身艺曲者一旦沦为从属,将导致才情枯竭。可是,就让朕观赏一次吧。只要能延寿献舞,朕向神明发誓,今后绝不再有任何希求,并让你们达成心愿,朕将毕生铭感五内。」 上皇表示唯有一次的话语中,充满着真诚无伪,草十郎仍觉得他日后必定后悔。然而若是违谕,对方态度一转,便可轻易将两人打入大牢,还是慎重对应为妙。 「我愿意为您祈求长生,但必须考虑是否有能力做到。」 上皇顿时点头会意。 「等你康复能吹还需要一段时间,这阵子你可以他细考虑。朕也是顾虑这点,才提早告诉你。」 上皇起身俯视草十郎,临去之际又说: 「喏,你不觉得优秀的艺者,真正不可或缺的就是知音?能识出你和系世技艺超凡的人,除了朕以外是屈指可数。朕在想,至今你们一定很寂寞,不是吗?」 出其不意听到这番话,草十郎不免一惊,然而被对方说中心事,想掩饰动摇也难。上皇见他露出顿挫的神情,进而又说: 「你们彼此理解,但光凭如此无法生存于世间。那种难以立足的情况,唯有热爱艺曲的朕才能深刻了解,当今圣上是无法体会的啊。他是朕的子嗣,自懂事以后就受到藤原关白(※关白为平安时代中期以来,辅佐天皇处理政务的大臣。)的育导,结果造就出与其父完全不同的严仅性格。你们最好投靠院的势力,朕对艺民一视同仁,必要时发挥实权,才能成为你们处世的后盾。」 草十郎没料到会烦恼到极点,又无法向系世明说,只能闷在心里。他不得不承认,上皇果然是明察秋毫。 那人诱发出他深藏心底的渴望,也就是获得认同的心愿──他并非想做一个在宴上取兴的吹笛人,而是想获得一位能接受他在原野吹奏、了解这种表现的知音。 系世已经是知音,能奇迹似的拥有她,本来就是无上的喜悦。然而只要她和自己拥有类似的能力,诚如上皇所言,这两人将无法从各种束缚中解放,光拥有彼此还是不能毫无顾忌地生活。 (我决心追随义平大人时,曾无意识地抱存这个心愿……其实,好希望他能说出上皇这番话。) 充当无用摆饰的生活,让草十郎迅速康复。他到庭苑池畔散步一圈,多少是由于系世始终担忧地注视他,独自一人反而轻松许多。 穿过松林后,他发觉有人正望着自己。那是非常不起眼、乍看极其平凡的矮小男子──就像正在打扫庭苑的下仆。然而,他毫无破绽的动作,在不知不觉间频频刺激草十郎的感官。那不是别人,正是幸德。 草十郎一认出他,心中顿时有气,于是幸德说: 「浑小子比我想的更俗不可耐,为何不趁早开溜?」 「用不着听你这种靠上皇赏饭吃的人说教。」 幸德毫不在意地交叉胳臂。 「主上十分体恤游艺人,我靠他赏饭吃有何不妥?除了受禄,就算主上直接下令捉拿你和系世,我也全力以赴。你听明白了没有?」 「你最好讲清楚点,到底是要我逃走还是留下?总是模棱两可,真是立场超然啊。」 草十郎气势汹汹说着,幸德应道: 「别让系世小姐发生不幸,我想说的就这些。」 「我当然这么想,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你那种态度,根本没有担当。」 经他严厉指正,草十郎有些难以应对。 「……你是指我做错了什么?」 「别罔顾系世小姐的想法,你对御前来说是个毒癗。既然她对你有心,我就不能收拾你,好好感激本人放你一马。」 「你懂什么!」 草十郎不知自己为何光火,又径自说: 「我正设法避免跟你落到同样下场,那就是不能不顾内心所想、只当个唯命是从的走狗,因为我无法像你那样巧妙抛弃真心、任人驱使。我和系世有的是上皇放下身段请求的技艺,那就是说,我们与上皇处于对等立场。这种事,我要让卑躬屈膝的你彻底明白。」 草十郎坚决的话语让幸德有些怯势。 「你想实现上皇的心愿?」 「必须有系世答应才行,我不会罔顾她的想法。」 草十郎盛怒地说道,幸德神情微妙地仔细打量他。 「我不想指点你,不过你的想法真荒唐。」 「为何不指点?」 「因为我是上皇的属下。」 幸德毫不迟疑地说道,就此背转过身,草十郎忿忿地从他后方离去。绕庭一圈回房时,他觉得不能再迷惘下去。 「草十郎?」 坐在房内的系世感觉有动静,微微回首问道。草十郎在她面前屈膝跪下,一鼓作气地说: 「系世,你能不能再引导我吹一次?上皇听说阴阳师表示将会早逝,因此希望我们为他延命。如果真能做到,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放心生活了。既然上皇欠我们这份大人情,你我不论在何处都能安心度日。」 系世眨眼凝视着他。 「这……你几天以来一直独自思考这件事?」 「是啊,我犹豫着是否该告诉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个决定是否只是受到上皇恿。可是如今我了解到别无他法,首先得让上皇了解我们的能力,然后再做打算。」 草十郎加重语气说: 「以后永远不必滥用力量……这点你我想法一致,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我们需要有强权者做后盾。即使想逃走,也会遭到追缉、逮捕,最后锒铛入狱;强行逼舞的话,只会让你以泪洗面。因此我想借着有恩于上皇,将这一切做个了结。」 系世默然眺视他片刻,接着小声说: 「你是心意已决吧。上皇舌灿莲花,说动了你……」 「我不是说没有受到他的怂恿吗?尽管如此,我想了又想,觉得上皇洞悉我的实际情况,简直教人不寒而栗。我不太了解自己的行为,今后若要避免轻易吹奏,就更该像你一样……必须了解自己的所为才行。」 草十郎如此说道,系世悲伤地笑笑。 「我想你是本性难移。」 「你愿意尝试吗?仅仅一次就好,我再也不想做出让我们身陷危难的事了。但这次达成上皇的请求,无非是为了我们能相聚相守。留在府内,实在很难拒绝他的要求,一旦得到自由,我们就尽快逃离这里。」 系世发出深深叹息。 「我明白了,当初多少有预感不会平安离开府邸。既然你深切期望……觉得这个计划非常好的话,我当然可以跳了。祈求长生可说是游艺人的拿手表演,因为,这是众人唯心所盼的愿望。」 (上册完) 第六章 神隐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仔 录入:↑我媳妇 1 日满前往八条崛川府探望系世和草十郎。由于系世刚决定表演,行者表明是她的专属乐师,因此得以立即进府。 系世满心欢喜,草十郎对大舞台也充满信心。日满向两人透露消息,原来他听只园社的神民谈起系世的舞蹈灵验,此事在平城的游艺人和行者之间成了话题。此外他还造访了大炊夫人的馆舍,确定孪生姐妹已安全迁往同住。 尽管如此,日满没想到草十郎在府内受此礼遇,进房时相当吃惊,趁系世离开时,悄声向他问道: 「你……我不得不说……你该不会受上皇的特殊恩宠吧?」 草十郎蹙眉回望着他。 「你是修行人,怎么能妄加揣测呢?」 「就是因为修行人才说。不,我不是随便臆测。」 「我才没被宠幸,当然系世也一样。」 草十郎道出始末,日满听了又惊又怒,总算了解情况。 「如果我在场,至少还能协助,如今一想,真不该离开系世御前,否则就算得到再好的药草也没用。能这样平安见面,可说侥幸极了。」 「我也认为当时有你在就好了。」 草十郎承认道。日满瞠着铜铃眼回望他。 「你愿意让我继续跟随御前?」 如此明确的疑问让草十郎很困惑,换句话说,行者等于在告知系世是钟情于他。年轻人思索片刻后问道: 「对你来说,系世现在还是菩萨?」 「那当然。」 「就算她属于别人,你也不改变心意?」 「凡是降生尘世,无论再纯洁的人都会受宿缘影响。如果是恶缘,我就会被排除在外。」 经日满这一说,草十郎心想,要是排挤人家岂不有失厚道? 「我从未想过要排除你。」 只见行者露出放心的表情,草十郎又说: 「我们为了今后能安全生活,必须重跳六波罗的舞蹈,而且仅此一次。系世表示想尝试,你也一起来好吗?」 日满惯重地说: 「这是为上皇表演吧?」 「是的,为了能离开府邸,我们必须在人前做最后一次表演。」 草十郎如此强调,日满却说出与幸德类似的意见: 「既然你可以自由行动,逃出府邸并非难事,为何不趁早离去?」 草十郎不得不承认,对自己过去作风相当了解的人,有这种反应是在所难免。 「我不是没考虑过,只是逃走就会被通缉。我受够了检非违使的追捕,必须能更灵机应变才行。」 草十郎说道,略显踌躇后又说: 「我不是因为有惨痛经验才变得退缩,然而那的确让我领教到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就算逮错对象,也像虫蚁任人践踏。另一方面,高居上皇之位的人,无论是冷酷下达命令,还是随兴施恩,反正任意下旨就可成天游乐度日。我在邸内修养这段期间,才知道原来有此差别。」 日满不禁露出同情之色。 「确实没错,真是难为你了。」 「我想有更多力量……如今也是为了系世。」 草十郎朝走廊望去,系世和府内侍从像是暂时不会回房,他又说: 「来到这里,我才体会正藏说的那番话——虽然除了他,也听过别人有相同意见——让我了解到源平的正面冲突,以及上次伤亡惨重的战役,都显示有其他势力在消长,获得胜利而权倾天下的平氏不过是傀儡而已;连我本身拼命的一切,都只是受人摆布。如此说来,参与战争的人跟胡乱拘捕的检非违使并没两样。在暗中牵线、借刀杀人者,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 日满沉吟片刻后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想易主尽忠?」 草十郎摇摇头。 「我不考虑侍主了,我对上皇无法抱有对源氏的赤诚。我想尽可能与上皇处于对等立场,若是艺曲的世界——没有身分之别的世界——或许可以实现。如今上皇认同我的笛艺,只要对决技巧高明,或许能获得武士无法争取的立场。」 日满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你比以前善于应变,但给人感觉更危险。我以为你没有世俗野心,不过,你该不会在府邱学到皇族贵人的养尊处优,变得不知好歹吧?」 「你这样想,就证明你不了解我和系世能达到多深奥的境界。」 草十郎反驳道,他多少怀有自信,于是不免认真起来。在上皇指出之前,草十郎还不会对自己的技艺如此自负,直到最近才接受这种想法,其实还不是很习惯。 「一国之君认同我的笛艺具有价值,那就会产生价值吧。不能再像过去活得浑浑噩噩,因为我有系世。为了让她过得快乐,我必须在世间发挥所长。」 「只要为了御前,我的心意也一样。」 日满点点头,十指交握着问道: 「御前究竟对这次的献舞有何意见?」 「她说我认为好就行了。」 「这表示她并不认同。」 「我不知道。只是系世会说不想再为自己而舞,我想她并不考虑得失。」 草十郎说道。日满一个劲儿思思低喃道: 「不愧是系世小姐的作风。她向来如此,就算喜欢美裳,照样可以穿着褴褛,睡河滩也不以为苦,是拥有不受奢华束缚的纯洁本性。」 草十郎还没思考离开府后该如何生活。当前有许多事情必须克服,何况如今缺乏生计基础,难与系世共同生活。 倘若系世向往上皇御所的生活,他就助她达成心愿;她若想继续在青墓过繁华日子,自己也觉得无妨;如果想回富士山麓的故乡,那就尊重少女的意思。总而言之,他希望系世能高兴,想为她达成所有心愿。 草十郎注视眼前的行者,突然觉得这严肃男子很可亲。他为系世无私付出的心意,让草十郎觉得假使系世对自己无心,也会想为她继续效力。在这一点,日满和草十郎同样不改初衷。 「如果上皇想对献舞赏赐,在询问我意愿时,我希望他答应让系世脱离妓籍。如此一来,系世没有身分束缚,可以行动自由、尽情舞蹈。」 草十郎表情转温和地说道。日满欣慰地点头。 「我也赞成,风尘姑娘随波逐流,真教人担心不已。就算大炊夫人宠她……女人家若成了那副德行,最好别指望去投靠。」 隔了半晌,日满有感而发地继续说: 「一阵子不见,系世小姐比以前更亭亭玉立,她成熟多了,稳重而不轻易焦躁。你在御前身边,能让她安心愉快,因此我相信你并没有利欲薰心。」 「这样我就放心了。」 「不过,要小心提防上皇。」 「我知道。」 这时,系世和一名端着客膳的府内女侍走进房,于是两人交谈就此打住。有说有笑的系世显得神采奕奕、十分可爱,草十郎不觉以日满的角度注视她,想查证她是否真比以前更美,似乎正如行者所言。 (我甚至曾想放弃和她一起生活,不过现在该相信一切会有美好的前景……) 假如没被带往八条府,自己将前往伊豆。光想到此,草十郎觉得能继续和她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欢笑生活,宛如置身梦境。接下来,就端视他能否凭个人才艺,让这种生活维持下去。 祈寿延年的舞蹈决定于五月五日表演,近臣们纷纷面有难色。因为此日将在内里举行宫中例行庆典,他们惶惶不安,表示阴阳师调查的吉日会受影响,然而上皇心意已决,其实是想与宫宴互别苗头。 据说当日上西门院将亲临观赏,草十郎稍后暗地询问鸟彦王,它答说那是上皇的同母胞姐。 季节已值初夏,翠叶轻摇,飞燕欣绕,菖蒲的紫苞在庭苑池畔浓淡成列。系世眺着景致,谈起舞台适合设在水上,草十郎也表示赞同。上皇听了两人意见,兴致勃勃地道: 「说到泉殿的曲水舞台,平清盛最引以为傲了。朕听他讲起兴建的由来,据说平氏管辖的安艺国岩岛社也建造这种曲水舞台,还有巫女献跳神舞。真是个好主意呀,这就快快在邸内搭建吧。」 「现在专为表演而建?」 草十郎忍不住问道,又自悔失言。上皇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 「多唤些工匠来,一整天就能完工。对了,直接交给清盛去办,或许命他过来为盛宴壮势。」 如今,系世绝口不提无意在人前表演,而是主动向尽求华美的上皇提出自己的意见。上皇大喜过望,让她参与当日的表演筹画。 正如日满所言,系世绝不受奢华所惑,同样的,也不吝惜花费,或顾虑太多,这种要领,就像坦然将正藏的栗毛马视为己有一样。 至于衣装,与上次同样引发争执。府内侍从出示即将缝制的衣料,草十郎怎么看都觉得太华丽,他无法容忍缝成这种样式,就到系世的房间抗议说: 「不是我在跳舞喔。」 刚踏进房,他几乎晕眩站不住脚。系世的房间尽是绚丽织布,简直无立足之地,几乎溢出房外的织品全属绫罗绸缎,从堆积处滚落漫散一地。 「上皇不知哪些款式适合,因此吩咐全取过来……连我都伤神了。」 系世说道,话虽如此,她却露出笑容。 「其他大约还有十个编箱的长绢呢。草十郎,有中意的话,就尽量挑选吧。」 对陶器或绘画缺乏鉴赏力的草十郎,对绢织品还不致于全然陌生,故乡武藏也曾徽收调税(※调为律令制下的基本征税之一,各园需缴纳绢或棉等物产。),举凡民家皆不离耕织。只见妇女抽丝剥茧纺成细线,可知耗费多少心血方可完成一匹布。尽管如此,布匹无非是素绢,搜集来的绫罗绸缎不知又费了多少人力,光想到此就教人不寒而栗。 系世不顾很快厌倦的草十郎,和几名侍从为是否合身讨论个没完。总算快要顺利决定,这时早已累到体瘫,难以挑选服色,连想像成品的力气也没了。 簇新织布为制成个人衣装而剪裁、继而进入缝制程序,这项过程也教人吃不消。府内的几位侍从倒是乐在其中,还谈起她们总是如此聚集,为上皇缝制正装,直忙到宾宴前日为止。 系世将为自己挑选的金栏织锦随意交给她们,却把草十郎的衣料夺回来。 「这件不必麻烦你们,我会自己缝。」 只见侍从们担忧地望着她,系世又逞强说一递: 「不要紧,我可以胜任。」 「我看最好算了,就快献舞了。」 草十郎忙插嘴道,系世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不会拿针线?当人家只晓得跳舞,那就错了。」 草十郎和府内侍从只好让步,当她是无理取闹。果然从表演前两天,她就成天闭关在房内。 表演前夕,由于系世冷淡不睬,草十郎在无事可做下心闷不已,又加上十分担心少女,就到她房间一探究竟。只见系世仍坐在灯畔缝衣,时而啜泣,时而以拿针的手抹泪,他不禁为这举动傻了眼。 草十郎踏进房间,实在又好气又好笑,就说: 「系世,你累到要哭,为什么还要缝啊?」 「才不是呢……」 系世答道,声音带着呜咽。 「这是我的心愿,你在这里让我心很乱,而且必须赶在明天前完成……」 「彻夜赶工会影响明天的表演喔。坚持缝衣服又能如何?你是最重要的舞者啊。」 草十郎蹲下身细窥她的表情,系世再忍耐不住,将他选的那块菱纹布料往脸上一按。 「人家希望这次一定要笑着完成……无牵无挂地站在舞台上……对不起……」 他终于想起系世在舞前总是极为不安,这阵子在府内自在快活,不觉忘记此事。只是她毕竟个性坚强,刻意不让人察觉这种心境。 「你怕跳舞吗?」 草十郎问道,系世遮着脸点了两下头。他忽然觉得是自己逼她陷入绝境,为此心痛不已。 「都是我不好,都因为我擅自决定为上皇献舞,害你不敢讲出来。」 「……不是你的错,这种恐惧必须由我自己克服。」 系世稍微抚平情绪后放下布料,露出懊恼的表情。 「唉呀,万一留下印子怎么办……」 草十郎吸了口气,语气认真地说: 「无论怎样都行,只要有方法能减轻恐惧,请你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做到。」 系世默然片刻,轻声说: 「抱着我。」 这当然毫无异议了,草十郎展开双臂环抱她,紧紧拥住,期盼永远不要分开。 系世凝住呼吸,安静片刻后,才小心翼翼伸出手,环住草十郎的背脊。 「对不起……你是我手中的天鸟,明知不该如此,还是想将你维系在身边。好希望留住你……所以才造成牵绊。」 「别这么说。」 他完全不解系世为何致歉,觉得少女怜爱得令人屏息。拨起她的发丝,指缘循着润湿的面颊,不待少女欲言,嘴唇已封住她的口。他会期盼再次体验,果然十分美妙。 亲吻后,草十郎喘息问道: 「还怕吗?」 系世轻泛微笑。 「草十郎,不管我在旋律的何处,都一定要找到喔。无论是明天的舞蹈,还是今后、永远,当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自己时,说不定就不再害怕了。」 「我会的。你的祈愿,我会从心灵来感应。」 草十郎答应后,系世欢喜点头,轻轻移开身子。 「那么,我要继续缝它,必须赶在天亮前结束。」 「别缝了。」 「不行,我一定要完成。」 眼看系世执意如此,草十郎为自讨没趣而沮丧,但又自我安慰这样也好,只要明日表演后,两人将有充裕的时间相处。 此后过了许久,草十郎一直注视专心缝衣的系世,最后被瞌睡虫击倒,当场睡着。当他一觉醒来,只见整齐叠好的衣服旁,系世正恬然熟睡。 2 由于连日晴朗,当日早晨反见多云,天候并无转坏迹象,或许云遮强阳之后,更适于在庭苑设宴。 上西门院的驾临,让府内上下从清晨就气氛紧张;不仅是女院,连列席的公卿大臣也较平日盛况空前。敞开的殿宇下设满席位,延长直至渡廊。 中央的水池里,搭起刨光桧木和新伐树干所制的薄红板,丹漆栏杆环绕的舞台像蓦然变出似的竟日完工。草十郎不知平清盛是否真有参与,眼看舞台四隅装饰华丽的仿制莲花,或许正出自清盛的吩咐。 这日欣逢端午,人人手持菖蒲叶和艾蒿驱邪以求健康。寝殿屋檐锈有菖蒲叶,宾客们将叶子纷纷插在衣带或冠帽上以示庆祝。 「剪下的菖蒲叶处处飘香,我好喜欢这味道。」 系世打破沉默道,眺望庭苑的草十郎转头望着她,因为装束整齐的系世照例变得寡言,许久不会开口了。 她这次选择的金栏织锦是浓赤底色,并由金线为主的雪鹤添织其上,织锦搭配白礼衣显得鲜艳无比,与初夏的青叶交相辉映。系世最适合这种象征燃烧精魂的赤红,草十郎发觉自己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即将登场的少女显得苍白悲戚之故。 草十郎上衣是白底素绿花纹,系世为他缝成了直垂服,原本他不习惯穿这种有上领衣的服装,此时则感觉舒适合身,心中不免一喜。系世见草十郎在凝视自己,容色惨白的她微微一笑。 「这香味,很像你的笛声。」 「是吗……?」 草十郎偏头不解,系世就正色说: 「你到现在都没发觉自己有多么特别啊。世上没有人像你拥有这种天赋,会让我忍不住嫉妒,难道你都没发现?」 「你会这样吗?」 「跟你比较起来,我只是个平凡女孩。」 草十郎不禁讶异,除了系世本身,很少会有人认同此说。 「如果你很平凡,那平凡的定义是该换了……」 她并不回答,只若有所思说: 「草十郎,要好好爱惜自己喔。因为你能做到别人无法达成的事,受到旋律——技艺天(※佛教神明之一,擅于乐器,是守护精通才艺的神明。)的眷宠。」 草十郎微蹙起眉头。 「在我听来,好像是你不爱惜自己。」 「我现在无暇考虑自己的幸福,因为这样会让表演失败。不过,等跳完这场舞— 系世欲言又止,草十郎明白她的心意,因为自己同样怀着殷切期望。 「那么,我们赶快结束表演吧。在上皇御前做个了结。」 与日满一同出场的草十郎,重新体会到远胜于六波罗时的酷热,以及草木强烈散发的热息。足畔的新刨桧木在温阳下散发郁香,湿气不致惹人生闷,从水蒸散的气息可感到水温上升,虫鸟在空中快活飞翔,笛声似乎不难融入这回然相异的旋律。 相形之下,在屋宇下簇坐的那些黑衣正装的贵族,以及五色裳露在湘帘外、主张列坐观赏的女眷们似是不以为苦,原想这次至少会有人对闷热感觉不适的。草十郎唯有等待系世领衔登场,于是在香气和燠热中茫坐不动。 系世现身之际,高贵的仪姿引来众声赞叹,然而来宾云集,只听见声浪如潮。舞者宛若初谪红尘的仙女,步步惯踏着来到舞台中央。 缓缓在寝殿正面站定后,系世朝前举起阖扇,直接清唱道: 祈祝圣主 今聚千秋尘 寿比云峰遥 系世浑身感受到周围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即使忽起振动也不受影响。那共振的气息是以欢欣鼓舞的气势,几乎飞跃而起,朝她潮涌迫来。她以舞化解,以柔和节拍整顿其势。 茫然的草十郎像是遭她当头棒喝,于是取起横笛,结果漏听日满的点鼓。蓬勃伸展的生命共鸣若不加以驯服,或许会变得狂暴,他在山野吹奏时会有类似经验,没想到突然能唤起这股力量。 草十郎的笛声可感应四季变化而发出鸣响,当然必须借系世的舞来抑制其力,都是他心不在焉,才会出纰漏。不久后,草十郎一如往常,与系世的舞自在引发共鸣,深深沉醉其中。 然而,他不能像系世一样保持意识,必须尽快处于放空状态。正因为形成音色共振的存在,草十郎方能掌握所有音韵;稍微留意些,即可感应到跃舞的光层、螺旋状的虹彩、风车般旋转的花儿,以及四散的光线,还有仿佛在律动、轻曳花瓣的盛绽花朵— 这幅情景,很难区别是平常景物衍生的异象,还是天界降临的幻象。眼看似花似虫之类,却是迥然不同的异物。然而,只要掌握视野转换的时机,就能在某处发现时间长流化为光束。 或许是草十郎分心,这次总看不见光束;他没有处于平日的思考状态,并不会感到焦虑。尽情吹奏的时间愈长愈好,在这段过程中将出现微动,由此可知系世的祈祷已发生作用。 上皇躺卧于寝杨,众多贵卿聚在枕畔。这幅情景只是隐约窥见,灿烂的光束发自上皇,草十郎感觉那光即将绷断;阴阳师的判断没错,上皇的余寿仅剩下四、五年。 草十郎对此毫不感兴趣,就算撒手不管也无所谓,只是自己乘着流波,忍不住想尽兴吹奏而已。 这道光束格外顽强,总是无法拆解。岂料,就在终于松开、循着笛声牵引而不断延伸时,它竟比赖朝的光束还更剧烈晃动起来。 连放空状态的草十郎都对这幅情景感到意外。上皇的光束并不像植物延伸,而是形成扩张的触手,开始吸收附近的其他光束。 上皇的嫡长子——当今圣上的光束首先被吞噬,接着继续吸取亲骨肉的几位皇子的阳寿。那已不是草十郎的笛声所能控制,光束急着朝决定方向迅猛前进。 草十郎这才恍然大悟,改变这位掌握朝廷实权者的寿命,就会对他周围的人造成严重影响,甚至殃及天下。光束前进的尽头,可见到在伊豆的源赖朝。原本应该放弃武士生涯、留在僻地安稳度日的少年,经过这场异变波及的结果,在二十年后忽然成为战乱的核心人物,坂东全域则笼罩在战火中。何况这场动乱不仅在东方,甚至袭击至京城,朝西流窜,扩大成前所未有的战祸。 (这是怎么回事……?) 冲击之下,草十郎不禁发出疑问。他在震惊之余,瞬间察觉自己停顿下来。原本不抱任何念头或想法,但此时,他竟然萌生意念了。 就在领悟这会致命时已来不及,草十郎陷入光雨风暴和风车般纷转的花海中,就算刻意清醒也无法回到原处,只能迷失在玄异的空间里。 「不可以!」 他仿佛听见系世在耳际叫唤。那声音,与她坚持要彻夜缝衣时的语气一样坚定,让草十郎想起身上的直垂服——是她一针一线、凝注心血缝制而成。 「草十郎、草十郎——」 频频急喊的正是日满。 年轻人仰起头,讶异水滴打在脸上。只见日满和自己浑身透湿,原来下起了倾盆大雨。周围笼罩在黄昏幽暗下,电光霹雳、雷鸣轰隆。 他望见寝殿的宾客犹在惊慌地朝里头避难,这才知道天候骤变。舞台四周在雨势激打中蒙起烟雾。然而就算天起异变,也总该知道乌云涌来,草十郎为自己的失神感到愕然。系世已不在舞台上,那当然了,她怕淋湿衣裳,应该是逃往屋檐下了吧。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吗?」 「你突然倒下,我还以为没气了呢。」 「抱歉,我没事。」 草十郎发觉日满搀扶着自己,于是独自起身。接着他了解绝不能让横笛离手,将它深深揣入怀中,以免被雨水打湿。 「我真服了自己,居然连系世是否跳完舞都不记得。这场雨是在表演中下的吗?」 「我想……是的。」 日满低声含糊说道。草十郎心想,莫非他也同样失去记忆,接着终于想起目睹坂东发生战祸的情景。 「对了,我必须告诉系世将发生可怕的灾祸。」 草十郎说道。日满阴郁地应道: 「是啊,真的发生了。」 「你怎么知道?」 日满对惊愣的草十郎同样回以震惊的眼神,他的表情因悲痛而扭曲。 「怎么,你没看见眼前发生的惨剧?系世消失了。她明明在挥袖跳舞,闪电时我一眨眼,她就不见踪影;接着雷声大作,舞台上已空无一人。由于事出突然,我简直不敢置信,可是,御前确实不见了。」 「我不信!」 草十郎只能说出这句话,他感觉还没有失去少女,只觉得她还在附近。 「我也希望这是梦、只是纯粹眼花,相信她只是出了状况,应该还在这附近。你要是还能走得动,快帮我去找她。」 搜索系世的行动在雨歇后持续进行,甚至翌日、连续几天下来都不会停止。众人寻遍府邸,疏浚池水只怕有个万一,当然没发现系世;众人甚至在京城各处颁布告示,出动上皇所有部下在附近搜寻,皆是徒劳无功。 尤其上皇亲睹少女消失,了解闪电时在舞台上不可能走避。观赏表演的贵族在上皇垂询时,也纷纷表示与主君想法一致,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神隐」(※孩童或少女忽然行踪不明,古时以为是遭山神或妖怪掳走。)一词。 「那位舞姬有仙秀之姿,想必感动天听引她而去。微臣不敢奢望能亲见如此灵验的献艺,主上慧眼独具,臣等唯有感激涕零而已。」 这正是多数在场者的意见,对他们而言,只将献舞视为一场让系世升华消失的极致表演,草十郎真想表示抗议。然而贵族完全不顾少女生死,即使有部分意见是为舞姬的红颜薄命而叹息,其实不过认为少个卖艺女罢了。 「我没看到系世不见,不相信她会无故消失。」 草十郎在乌鸦面前坚持道: 「她一定在某处,也许莫名其妙被震到千里外,不知自己在何方,说不定正感到很无助。你能帮忙找找看吗?」 「我在找啊,都向各地的乌鸦联络网打听消息了。」 鸟彦王答道,声音显得有气没力,收拢的双翅直往下撇。这种消极态度,让焦躁的草十郎拉高了嗓门: 「没劲了是吗?还说什么为系世着迷。」 「话是没错,但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嘛。我说过,鸦心若不能忘情,可会很伤身呢。」 草十郎悲痛地望着它,绝不承认正在苦受煎熬。 「我才不会忘记她!系世没死,只是不幸失踪罢了。」 「草十,我也看到了。虽然人们没发觉,其实大小鸟儿全挤在一起偷看呢。后来发现雷云,大家匆匆逃光……不过最厉害的,就算是门大开了吧。恐惧中不知将发生什么事,门开到我看得都快失明了。那是因为系世和草十引发共鸣才开启的。」 草十郎想起以前鸟彦王会提过「天门开启」一事,系世所说的调整旋律,或许在鸟类是如此解释。他稍微恢复镇定后问道: 「那么,你对系世从舞台消失有什么看法?」 乌鸦伸着鸟喙在横木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 「草十,贵族的说法很荒谬,不过真的有『神隐』存在。我不是说过有鸟飞到门的那一边吗?飞禽绝对比走兽更容易发生这种现象,像人类这种大块头的动物竟然会被门吞掉,真是很离谱呢。可是,也不是没有前例喔。」 「那只鸟后来呢?」 无精打采的乌鸦摇着鸟喙。 「谁知道,通常有去无回。听说在非常偶然下,会有鸟在无数年后,又从天外飞回来。」 「系世绝不会去那种地方,一定还在某处。」 草十郎紧紧握拳,不断反复说道。 「她告诉我只要表演完就在一起,那么坚持的约定,她不可能转眼就弃我而去。」 鸟彦王愈发显得消沉,它垂低双翅、浑身一抖。 「我会尽力帮忙的,包在我身上吧。不过,草十,当时舞台上发生的事,我想其实只有你最清楚;连我都是旁观者,不了解系世消失的理由。你冷静从这个角度去想想吧,不要没头没脑地乱找。」 「我很冷静。」 草十郎反驳道,乌鸦没答腔,径自振翅而去。 (我哪里有错……?) 他咬牙思忖着,心底多少明白鸟彦王在指责自己的不是。倘若承认这一切,等于将系世的失踪归咎于自己失策。此刻他害怕承认,尽管不致造成心情重荷,却教他难以承受。草十郎绝不想承认只为一丝对艺曲的抱负,就让他永远失去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求求你留在世上,我别无所求……) 全心全意地祈求、递求各方神佛的日子不断,四处仍无系世的消息。正因为了解鸟彦王神通广大,这种音讯皆无的结果,更令草十郎陷入绝望。 一个月后,面容憔悴、满脸胡须的日满终于回来探望草十郎,他用尽各种门路寻找系世,结果一无所获,几乎考虑放弃。 「我想今后为系世小姐供养……现在做法事太慢了,真可怜啊。」 「系世还活着。」 草十郎复诵着不知讲过几递的话。日满怜悯地望着他。 「也许她没死,确实递寻不着遗体。尽管如此,我认为御前已入仙籍,或许可说是回到天庭。御前以这种方式离开人间,不愧是菩萨再世啊。」 「系世不是菩萨,只要没见到遗容,我不信她已死。」 「草十郎,你认命吧。」 日满见他坚持己见,就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我为了看清真相,毅然决定下山追随系世小姐。她实践了菩萨道(※菩萨之修行,实践奉献他人的善行,以达到开悟境界。),直到最后仍不求己利,为清净之舞尽心献艺,然后忽然消失无踪。我能就近为她送行,可说是毕生荣幸。对日满面言,供养御前以度余生是难能可贵的救赎,她是最适合供奉的佛祖。」 「系世才不是佛祖。」 草十郎别过脸去,光想到将系世置在祭坛佛宠中,就让他无法接受。 日满一时默不作声,稍后才说: 「你打算长久在府内生活?」 草十郎仍住八条堀川府。正因为系世在此消失,他不忍就此离去,至今每日前往舞台,伫立在系世消失的地点思索有何良策。然而,他没有久留上皇居所的打算。 「我不想待太久。」 「今后我将回熊野的修行地,因此在想你有何打算……」 日满略微停顿后说道。草十郎试想成为出家人的模样——为失去系世而终生忏悔。他认为这是可行之道,不过在努力净化己罪之前,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无法立刻出家。」 日满一听,点点头,站起身。 「我打算在山上终生隐居,还要边刻系世的佛像度日,因此欢迎你随时来访。」 3 日满离去后,草十郎比往常更若有所思,他走向舞台,池畔盛绽的菖蒲花已凋零。酷暑将近,夏至刚过的白昼十分漫长,时刻已晚,却天色犹亮。 草十郎凝望系世消失的地点,回想行者所言,觉悟自己必须承认一件事实。 (……鸟彦王曾说只有我知道舞台上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不能认同日满的想法,或许正是这个缘故。系世并非为了成全什么而消失,她不是心甘情愿失踪。这点我很明白……) 为上皇延命的他违反天道,当时若稍有差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身为舞者的系世其实早有感悟,她比自己更能掌握状况,因此导致这种结局。原本他必死无疑,然而系世舍身相救,让原本该维持稳定的状态失衡,结果惨遭异相吞噬。 (系世……你不需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 草十郎试着伸手,仿佛只是看不见无形的少女。然而,当然没触到什么,这无非是徒然探向虚空罢了。 「你果然失魂落魄,朕始终看在眼里,感到于心不忍。」 听见背后响起语声,草十郎回过头,只见上皇立在池畔。他享受着凉意,解开直衣的襟口,模样十分闲适。草十郎后悔没留意来人,但悲痛让他神昏,凡事变得毫不在意。 上皇走过舞台渡桥来到草十郎身旁,重新端详他。 「你瘦多了,连当时在床养伤都比现在有精神。这舞台总让你长吁短叹的,朕这就拆了它。」 上皇期待他能惊慌阻止,草十郎并未让对方称心。他早知道系世不会回舞台,只是仍无意识地追寻她的身影。 「……没关系,我想是该离去了。」 贵人以扇轻按脸颊,即时应变道: 「你不该认为朕对系世没有感谢之意吧。朕盛赞她的功劳,远超乎你所想像。」 「何谓功劳?」 心中凄苦的草十郎喃喃问道。难道就为了展现任人失踪的神隐、超凡入圣的舞台献艺,好让上皇这位主事者受尽风光? 「别对本人有轻见,朕和那群糊涂贵族不同。那日朕的确感受到流相改变,也就是你的笛声引起了变化。还知道成就这件事,必须有人献祭牺牲才行。那姑娘自愿成为献祭品,脸对她唯有感激不尽。」 「系世才不是献祭品——」 草十郎激动反驳道,说到一半却打住。他蓦然发现换个角度来看确实如此,霎时心中一凉。 上皇细心观察他的反应后说: 「她原本就具有这种资质,真是我见犹怜、超然飘逸。那位主张她是菩萨化身的行者会来交谈,听过他的意见,朕也能理解。这倒让朕想起纯洁的兔子在帝释天(※与梵天同为守护佛法的主神,十二天之一,镇守东方。)面前舍身投火、供养神明的故事。」 看来日满连佛理都向上皇说明了。草十郎一时怔住,上皇又道: 「为了系世,朕发愿造一千尊以她为形的黄金千手观音,还要兴建佛堂予以奉纳。以朕的身分如此表明追悼,不是再恰当不过?」 (大家全都宁可把系世当成菩萨……) 草十郎忽然思忖上皇究竟了解多少实情,此人甚至知道自己的螺旋光芒,是借由吸取其他皇子的光束才获得延伸的吗?倘若当真知情,还能悠闲谈论献祭品的上皇真是恐怖人物。 「为何不发一语?朕打算,为了追悼系世,将不惜抛费钜赀,对你也一样。你给予的一切,朕无以为报。你希望得到什么?」 草十郎别过头避看他,低声说: 「我做了无法挽回……绝不该尝试的事。或许,这种行为不配被人称许。」 贵人注视着他,以温和的语气说: 「你别为此烦心,不需再为失去系世而深感内疚。今后不想吹也无妨,你是有意放弃吧?」 草十郎点点头,想起吹笛就让他不寒而栗,于是上皇更温和地表示赞同。 「就由朕来为你失去笛技的遗憾负责吧。如此一来,你的处境更教人垂怜,朕必须留你在身边,方能尽心弥补。首先,封个官位吧,除了禄奉,还赏赐庄园(※奈良时代至战国时代的贵族或寺社的私有土地。)。身为上皇的心灵知交,你获得如此尊荣可说受之无愧。若能早日与你邂逅,朕也不必为藤原信赖这等凡夫费心。你是朕最珍视的伴君人选,将永受皇恩沐泽。」 不觉间,上皇揽住草十郎的肩膀,他断然推开对方。 「您会错意了。」 「怎么说?」 「恕我不能接受官位和庄园。我宁可离开府邸,去跟日满刻佛像。」 「为何拒绝朕?你不是还未得到任何酬赏?」 上皇表情尽是惊愕,草十郎吁了口气说: 「我是为了系世才想得到酬赏,这些对我已失去意义。」 草十郎说完,撇下对方径自离去。回到安排的个人卧房后,他快速环视一递,想带走的全是系世的遗留品:那日双双逃亡的鞍袋、为他缝制的衣装,还有她细心保管的针线盒。 他挑着行囊朝府邸大门口走去,还没到外门就被阻住去路,两个腰上配刀的高大男子挡在他面前。 「我等奉命不得让你离府,还是请回吧。」 虽然是预料中事,草十郎心生不快,便驳斥道: 「那是圣命有误,你们再去确认是否真是上皇御令。」 护卫武士显然气怯,面面相䝼后仍不轻易放行。 「总之你不准离开,我们立刻差人去请示。」 草十郎无法跟他们耗下去,于是乘其不备,假意放下行囊暗伺动静,借着跃身后退时,从一人腰间抽来长刀,高举着白刀说: 「让我出去,否则要你们血溅三步。」 长刀被夺的武士满脸涨得通红,另一人抽出自用刀,露出了歪笑。 「少逞强了,顶多是个卖艺人嘛。就算仗着上皇宠幸,触怒天威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为何对方总不了解自己?草十郎不禁感到厌倦,反撩对方斜劈的剑刀,再钻身闪避,一刀斩中对方。想徒手捉拿他的那名武士霎时脸色发青,慌忙逃往府内。前臂被砍中的武士身负轻伤,却发出鬼哭神号。 草十郎无暇说是你自找苦吃,因为几名护卫听见叫喊便匆忙奔来。他一时犹豫不决,多人追击下迟早会被捕,但他不想再以剑伤人,原因出在刀身钝重,这全是近来食不下咽所致。 就在委决不下时,他发觉有黑影陆续飞下,朝奔来的护卫扑袭脸孔,原来是一群乌鸦。它们猛然振翅,像要啄人头顶,却飞起来避开拳头,然后重新展开攻势。 「只要每只乌鸦对付一个人就够了,应付七名对手还绰绰有余。草十,快走,你总爱耽搁,才让我们练就了一身袭击术。」 草十郎听鸟彦王在耳边一说,就庆幸地抛下长刀朝大路逃去,背后传来护卫的呼喝,直到许久才不闻喧嚷。 草十郎知道鸟彦王一路跟来,边跑边问道: 「你们练过跟人类决斗的技巧吗?」 「人类很笨重,用不着鸟来练习对付。不过啊,还是有研究你们的弱点。一个月下来,你快成了废人,只有靠我们的胆识才能把你救出来。」 「谁是废人啊。」 草十郎反驳道,然而在奔跑时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济,他不能就此示弱,于是咬紧牙关。 「再忍一阵吧。贵人最忌讳不祥之物,他们听到乌鸦居然袭击武士,就吓得魂不附体,绝不会派人追击你。我去瞧瞧他们讨论是要占卜,还是举行祓式(※一种祈神除厄的消灾仪式。)。」 鸟彦王掠过草十郎的肩头,快活地回绕半圈,朝八条府飞去。 草十郎过境鸟羽,逃往伏见稻荷神社的边境,因夜幕既垂,无法继续赶路。神社附近旅店虽多,但他不想被识破身分,何况这种季节露宿野地也非苦事。他走进后山林间,选择适当的地点弯腰坐下,鸟彦王在黑暗中仍发现他飞来。 「你很能掌握我的行踪啊。」 「这个嘛,是因为我雇了猫头鹰当佣兵。」 「这么说,你会派它们去六波罗?」 「我有给它们耗子做犒赏喔。」 在暗山里和乌鸦交谈,让他觉得上皇御所的生活仿如幻梦,此处还更适合自己。然而不论是梦还是真,在府内痛失系世的事实不会抹灭。一想到此,他感觉怀着无法快愈的新伤,胸中隐然作痛。 「草十,你既然来这里,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思考。」 其实并不是漫无目标,他可以去熊野,还是回近江或坂东。然而他无心前往,反言之,无论到何处都一样,内心新伤般的痛楚不会消失。 草十郎无语半晌后,幽幽说: 「我想去系世那里。」 「你讲这些根本没用。」 草十郎低头注视幽暗的地面。 「鸟彦王忘记系世了?」 「我是担心你,忙到连忘记她都没空。看你那么失意,居然能撑过一个月呢。」 经乌鸦一提,草十郎回想近况,几乎是毫无印象。 「我做了什么啊?」 「所以我才说你完全变成傻子。上皇分明布下陷阱,你却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 草十郎猛然想起一事说: 「对了,今天日满来说想为系世供养,我总算发觉自己一直在逃避,终于明白你说的不要盲目乱寻、要细心思考的用意了。我一直恐惧到现在都无法思考,不过……现在我能说出来,系世失踪是我的错,是我不了解自己行为所造成的。大家都想将系世当作神佛祭祀,如果我承认她已死,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杀死系世的祸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 他哽咽难言,无法说下去。黑如溶墨的暗夜中,只听见鸟彦王的拍翅声。 「草十铁定忘不了她,难道真没办法忘怀吗?」 「嗯,除非我死了。」 草十郎叹道。乌鸦沉默片刻,语带保留地开始说: 「……其实我从乌鸦联络网得到一个离奇的消息,也许有意义,也许没价值。我在想,不知道草十听了会开心还是伤心,总之很烦恼。」 「该不是要我下什么抉择吧。既然你说起了,讲来听听吧。」 草十郎说道,鸟彦王更显得没把握,又说: 「就是……鸢鸟在山腰无人处发现一枝扇子,地点在完全无关的贵船山。扇子是最近发现的,梅雨季出现这种东西是有点不寻常,听说是全新的漂亮舞扇。」 一听此话,他明白鸟彦王为何迟疑不说,照理来讲,这与系世毫无关联。不过说起系世最后使用的舞扇,草十郎记得很清楚,就是为当日表演而初次使用的新物吧。 「贵船山在哪里?」 「京城北方。」 「我都来到这里了,那不是反方向吗?」 「是没错啦,但是离此不远,一天的行程就能到。」 (去一趟也好……) 反正到何处都一样,还不如将追思系世的心意寄托在去找山里的舞扇。他此时不想见到熟面孔,也无意考虑落地而居。 「去贵船山看看吧。」 草十郎说道,鸟彦王不免一惊。 「这样好吗?到时不会气得跳脚吧?」 「我没有抱太大期待,不要紧的。」 不知何故,一旦决定目标后让人心情一宽。或许如此,草十郎枕着鞍袋,不顾夜露沾湿就沉沉睡去。 翌晨,草十郎在天明后初次窥看鞍袋里的用品,原来是打火石和引火木、一包盐块等旅行的必需品,准备周全到令他惊讶,当然还放有日满的伤药。不过,这些不是躲避检非违使当日所带的用品,而是到八条堀川府之后才添补的,只见俞有金栏碎布和砚水壶、金漆贝壳。 (住在那么气派的府邸,系世还是不忘有备无患啊……) 他既好笑又伤心,将袋中物一一取出,只见有正藏给的小袋沙金,那原本是用来付给只园的旅宿费也原封不动地出现。他握在手中,泫然欲泣。 没有落下泪来,多亏是鸟彦王振奋地招呼说: 「嗨,该吃早饭罗。舍弟们现在送来了。」 他吃了一惊,乌鸦们霎时飞下,各自或衔或抓着食物,纷纷朝草十郎的膝边抛下,有栗年糕、豆年糕、石榴、枇杷、握饭团、艾蒿米团…… 「这该不会是——」 草十郎实在不敢置信。 「你们去偷供品?」 他感到哭笑不得,倒是鸟彦王泰然自若。 「对我们而言,偷这行为只限于乌鸦彼此之间,其余全叫作猎食。快吃吧,第二批快送来了。」 黑鸟啄起石榴,对身为人类的草十郎而言,实在很难心服口服。 「我不需要靠乌鸦献礼……」 「舍弟们很乐意这么做,就让它们效劳吧。你以前不是请过客吗?乌鸦一旦受过恩就会铭记在心,它们也希望你最好多吃点。」 既然鸟彦王如此说,草十郎不便婉拒好意。它们取来的供物是看似经过细选的鲜品,完全没有发霉,尝起来固然可口,但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奇特。 4 大路入口没有配置检非违使,看来八条堀川府是当真投入举行祓式。草十郎再度行经京城,这次决定前往不易有人识破的右京近郊。 向北穿越无人拦问的京区,他暂时松了口气,不过今后仍不得掉以轻心。他循着乌鸦所指的方向,沿溪谷道路前进,是相当便于登往的坡道。以入山的道路来看,此路相当宽广,原本是夏草碧茵的时节,道上的灌木丛却清除整净。 草十郎微感诧异地前进,只见一名良家女子和侍女走在前方,皆头戴薄纱遮垂的笠帽,手中持着木杖。他寻思这两人不知前往何处,却也没在意,正想超越时,对方却向他说道: 「请问——」 草十郎不得不驻足,回头一看,只见薄纱遮掩中的面容隐约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她略显顾虑地眨着眼眸,态度倒是落落大方。 「请问你是前往神社求愿吗?」 「不……」 草十郎含糊答道,对方满心期待地注视他。倘若简单打发对方,反而会引起疑惑。 「前面有神社?」 「唉呀,这怎么回事,你居然不知道贵船神社求什么最灵,那还上山做什么?」 他总不能答是听从鸢鸟的消息,正左右为难时,年轻女子格格笑起来。 「看你明知故问的,该不会是哪位大户人家的使者吧?贵船是为了祈求恋情而参拜的神社,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喔。倒是我们也——」 「别说了,弁儿。」 另一人责备似的拉拉她的衣袖,声音和举止感觉比先前的女子更年轻。她避对着草十郎,看来像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偕同侍女参访神社。名叫弁儿的女子眼见主子害羞不已,就促狭地说: 「真是的,看你不想说,该不会是改变主意吧。在此相遇也是贵船神明撮合的缘分,山路既让人不安,而且大家都是同样顺道,要不要结伴而行呢?」 「不……」 草十郎不知该如何回绝才不致令人起疑,就在左右为难间,等得不耐烦的乌鸦飞下来。 「你别傻了,在这种地方被雌娃缠住怎么行?」 「唉呀!」 鸟彦王发出宣示地盘的呱啼声,女子们惊叫着后退,草十郎趁两人惊慌时默默抽身离去。 前行一阵后,鸟彦王追来停在他肩上,草十郎抱怨说: 「如果是有名的神社,一开始就该告诉我嘛。这不是京城人都来的地点吗?掉了扇子或钱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鸢鸟说的是比神社更远的深山中喔,我们当然会分辨哪些才是参拜信徒的遗失物。」 乌鸦有些不快,继而一想又说: 「可是,我确实忘记有神社。以前大概强迫记住这些知识,不过人们拜的神社总装不进我的脑袋,全忘光光了。」 「也有鸟类供奉的神明吗?」 草十郎试问道,乌鸦回答「那还用说」。 「我知道有神明存在,因为本王有神的直系血统啊。」 「你……说自己是受供奉的存在?」 「怎么,你不晓得?本王可是鸟界的活菩萨呢。」 它那神气活现、自吹自擂的语气,让草十郎不禁暗忖这家伙到底哪里适合。乌鸦改飞到他的头上,又自豪地说: 「人们建神社供奉的神明就像是淡影,神其实不会只在一个地点。不过的确有容易产生感应的土地或场所,因此该处便会有人出现设殿祭祀。鸟没有固定祭祀的地点,至于鸟族的神殿,就是光与光的角度和时间……对于不会飞的人类来说也许有点抽象,我们是和光一起飞翔。」 草十郎缄默片刻后,语气沉重地问道: 「是因为有神,才有神隐吗?」 鸟彦王略显正色后答道: 「可以这么说。但是,草十,你不要以为真正的神明和人类一样有感官认知喔。神了解为何发生这种事,可是人若想知道理由,就是逾越生物的本分。」 有女信徒的相邀,必然是这身在八条府的装束所致,草十郎感到颇不是滋味,真想换下来拿去变卖,偏偏又没有更换的衣物。 继续前进发现几个人影后,他偏离便道改为沿溪走去,确知不会撞见任何人才渐感放心。贺茂川的源流清澈,鳝鱼群嬉悠游,溪径上蕨草丛生,青透的枫叶掩映潺流。日光渐炽,山中沁凉如故。 溯着清流而上,拨开矮竹丛,走上杉林交翠的斜坡,草十郎此时抛开焦虑,专心地前进。鸟彦王指示的地点,是从溪地直接向上登的高处。 「那里有一块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巨岩,鸢鸟说扇子是在岩上发现的。」 所幸不需要走至山顶,穿过林间来到小空地,眼前果真出现一块长方形的奇特巨石,既不像从地面掘出,也不像从天上掉落,长着浅苔盘据在此。 草十郎走近一看,舞扇没在岩石上,他自然绕岩伸手探找,绕至半圈时,眼底映入了斑斓色彩。巨岩旁掉落一枝打开的扇子,他蹲下身,不禁屏住气息。 金彩描绘波纹的纸上有花筏图案——这是系世特地订制并添绘了菖蒲花,扇骨则是漆身,如此别致之物可说十分罕见。 草十郎迟还不敢捡起,因为那宛如梦幻、一触似将消失。当他战战兢兢拾起时,感觉舞扇是真实存在,的确很簇新。他霎时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怎么了?」 停在岩上的鸟彦王探头问道,草十郎在晕眩中起身,几乎叫嚷道: 「系世来过山里!她在这里!」 「草十,别闹了。」 「不然该怎么解释?她的扇子留在这里。」 乌鸦见他狂乱想在附近搜索,就像对付上皇的武士般,张翅朝他脸上扑扑乱扬。 「等等,你冷静点。」 草十郎差点想一拳挥落黑鸟,好不容易克制冲动。 「那是系世的扇子绝对没错,她来过这里。」 「总算知道扇子是她的,那么鸢鸟的传报真是立了大功。可是如果系世在此,鸟儿们应该会声张,可见她没来,你沉着点嘛。」 草十郎仍气势汹汹。 「那么,你倒说说看,系世的扇子为何在这里?」 「去详细询问鸢鸟发现时的情况好了。既然知道是系世的东西就值得一试,最好问清楚再行动,这样绝对有效率。」 它的意见相当中肯,草十郎决定等乌鸦的舍弟带鸢鸟同返,这让他坐立难安。一个月后,总算获得与系世有关联的一丝线索,这次绝不能错失良机,就算搏命也要把握机会。 不久舍弟和鸢鸟飞来,不同于乌鸦的是鸢鸟对人类存有戒心,无意在草十郎面前现身,仅停在附近的杉树顶端,鸟彦王只好往返与它进行问答。 「鸢鸟说在几日前的早晨只有扇子掉落,看到时是被风刮到岩石上,然后掉到石头旁。当时会吹起与气流不同的怪风,它才觉得诧异飞来。」 鸟彦王从杉树飞下来,将鸢鸟的回答整理后,向草十郎做了说明。 「鸢鸟不太机灵,所以不会说谎,不过眼力可是鹰族一流,我想它大概是真的看见,而且很笃定地说没看到系世;这里是它的地盘,一直在巡视却从没见过那女孩。」 「为什么只有扇子掉落?这很不合理。」 鸟彦王头一缩。 「该不会……是门吧。我们都知道门一形成就立刻消失,那时会发生乱气流。鸢鸟不擅表达对门的感觉,不过气流混乱会影响鸢鸟的安危,所以它会率先感应。」 草十郎坐在树下,凝视着舞扇。 「那么你的意思,是指这枝扇子和系世一起到门的那一侧,然后回到世上?」 「我想应该没错,门的另一侧时空都不一样。当时系世掉落的扇子,经过一个月后落在别处,也是有可能发生。」 「扇子既然出现,系世应该会回来。」 乌鸦听他一说,为难地摇摇尾羽。 「听我说喔,草十,你别老往心碎处想……你要知道有这枝扇子出现,已是空前绝后的奇迹了。」 「系世就是能创造奇迹。」 草十郎不理乌鸦的泄气话,理直气壮地说: 「她一定有意这么做,好让我们知道行踪。没错,绝对是系世抛下扇子——为了告知她尚在人间。从我们的地点看不见,但是她还活着。」 「别疯了,草十……」 乌鸦翅膀又低垂几分。 「何必那么失意啊。系世还活着,没变成菩萨,她不会轻易成佛的。因为那丫头鼻子长在头顶上,动不动就生气,又爱哭……」 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成串滴落在膝上。草十郎额头贴在膝上,这是痛失系世以来第一次嚎啕哭泣。 回过神时,哭泣过度让他脑中阵阵刺痛,总算意识到四周之际,已是暮晚时分。喉咙干痛的草十郎拿起鞍袋,找寻先前汲取的溪水,鸟彦王在枝上发觉动静,就翩然飞下。 「草十,心情舒服了吗?」 「没有。」 草十郎茫然想着,尽管自幼就已明白,他还是了解哭泣无法解决问题。 「……为什么这样?每当我得到珍贵的东西,总是会失去。义平大人是如此,系世也一样。」 鸟彦王语气郑重地说: 「这回看你这么伤心,我就在想,要是自己能哭就好了。不过看你哭,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系世,虽然很悲伤,就算心痛还是会怀念她的。」 它说得非常恳切,草十郎变得温和起来。 「你要喝水吗?」 他将筒中的水倒在掌心,乌鸦动着黑喙饮水后说: 「有点咸喔。」 「不好意思。」 乌鸦见他在衣上擦手,就感到不解说: 「眼泪的味道跟血一样咸咸的呢。而且哭很耗力,鸟会吃不消。」 「的确没错。」 草十郎喃喃道,猜不透系世为何能时常落泪,哭泣不但让人头昏脑胀,而且变得浑身不适。 (系世有那么多难过的心事……?) 即使不能解决问题,痛快哭泣或许能消解郁闷。这个月如同煎熬,拒绝回想的事如今澎湃涌现。 「我对系世还不太了解,她究竟想什么、有何打算,我真的一无所知。」 草十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因此我无法为她设想,假使能多问她的过去和生活方式就好了。明明很想了解她,除了舞蹈还想知道许多事……」 听得入神的乌鸦开口说: 「雌娃的心意很难捉摸,因为和雄性完全不同嘛。」 俯下脸的草十郎望见描金彩的舞扇,于是思索着。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系世没有在此,为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系世已不存在世上——前往鸟彦王称为门的彼方。然而,扇子留在此。 「鸟彦王,你不觉得这里还有什么存在吗?我是指仅让系世的扇子回到世上的某种力量。你曾说系世的舞蹈有削弱隔阂的力量,那么应该有某个地点,可以更接近在门彼方的系世。」 乌鸦担忧地扬起鸟喙。 「草十,你别一厢情愿喔。门不会只停留在固定地点,现在诡异的气流完全消失了,在这里搜寻系世是不智之举。」 「可是这座山里有神社,你不是会说会有容易感应的地方或场所吗?」 鸟彦王困惑地梳理羽翅。 「确实没错,可是我们在这里完全没感应。我应该说过人类祭祀的地点很少有感应吧。」 「就算如此,总是有道理的。」 「人类就是喜欢讲道理,听说你们总想追根究柢,所以我不惊讶你有这种举动。可是你连得知真相的手段或方法都没有,请问你打算怎么解决?先不谈这些,最好快动身,天都黑了。」 乌鸦催促道,飞上枝梢后说: 「这里距京城很近,不能安心逗留,何况会被参拜的信徒撞见。」 草十郎觉得有理,只不过匆匆离去会失去和系世仅存的一丝牵绊,他感到非常不舍。 日影西倾,盘据在斜坡上的巨岩没入黑暗中。草十郎瞪视着暗影说: 「并不是一筹莫展,我还有笛子。」 鸟彦王缩缩头。 「整个月下来,你连一个『笛』字都没提过哩。」 「因为是我的笛声让系世消失,我不能再吹奏。可是……为了找她,应该可以吹。」 从布袋取出久违的横笛,草十郎感到锥心伤痛,笛管仿佛记得那日的冲击、悲叹、混乱。能忍痛执起它,是因为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草十郎在脑海中描绘系世的舞姿,对着竹管送息,横笛随即发出声响,悠细而清亮,冉升向日落的山棱。 他心无旁骛,没察觉吹奏异于以往,也没感觉笛声中不带其他律动,只在空中虚飘、徘徊。再也不能像昔日轻易和周围引发共鸣,无论吹多久,皆与外界毫无交集。 草十郎的笛声,如今已萌生执念了。 此后三日间,草十郎不断努力、想尽办法做各种尝试,然而愈尝试愈掌握不到过去的诀窍。 过了三日,他得知内心的伤痛是问题症结,自己永远无法摆脱,也不可能心无里碍。他难以消除萌生的执著——诚如上皇所言,一旦心生执念,即使想回首也是枉然。 草十郎动也不动,中邪似的沉溺在吹奏中,因此群鸦又夺些供品回来。他心不在焉地吃喝完毕后,连忙开始吹奏。 草十郎无法破除我执,在与空气和地形相违的情况下,他岂止抵达天门,连接近都十分困难。以前无心感受到周围的细微振动或情况,如今则毫无感应。笛声徒然成了空响,究竟是否能让鸟兽听见,如今他也无暇顾及。 第三日,他终于放下横笛。 (不行,我做不到……) 连单独尝试的目标都已丧失,他无法想像能达到系世舞蹈时的境界,因为与系世相通之道已经封闭。此道若不存在,系世形同死去。 鸟彦王急促飞到抱膝蹲下的草十郎身旁。 「草十,快起来,有十名武士朝这里来了。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参拜信徒,所以我派舍弟去探查,据说那些人在神社打听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的笛声响遍山谷,果然不出所料。」 草十郎将脸埋在膝上,动也不动。 「随他们去……」 「这怎么行?他们不是来捉你就是来杀你,不快逃就惨了。」 草十郎茫然想着能逃往何处,他已无处容身,失去目标可行,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珍重自己。 (是我害死系世,不该悠哉活下去……) 「草十,快走。」 「不必管我,鸟彦王,请别再跟随我了。」 草十郎说道,乌鸦就拍翅说: 「你总算讲出绝情话了?坦白说,先前听你讲好几次,其实我很火大。你啊,先保住这条命吧,反正有我在。」 草十郎摇摇头。 「忘了我没关系,但别忘记系世。」 「在这里倒下怎么行?好不容易离开上皇御所,不是前功尽弃吗?」 「我连笛子都不会吹,已经一无所有。」 草十郎说道。乌鸦大惊之余,原地直冲飞起来。 「你说什么?你——」 鸟彦王话未说完,就听见踏着矮竹走上斜坡的脚步声。草十郎不由得起身,想逃也抽身不及,只见十名以上的男子从林间现身,似乎要包围他。 他们全在穿着直垂袴的腰间配刀,戴着武士帽,与检非违使的官吏装扮不同,态度却很相似。一名站在草十郎面前的武士验明对象般上下打量他后,开口说: 「没错,就是这小伙子。我在泉殿见过他献舞,就是那个吹笛人。」 (六波罗的武士为何出现……?) 他感到诧异时,男子又说: 「我等奉内里御命维护京城治安,据说你和游艺人联手施妖技,大胆诅咒尊贵的圣上。若不想当场受死,给我乖乖就缚吧。」 (又来这一套……) 早就豁出去的草十郎只想发笑,那次是上皇,这回换成圣上,皆是最高执政者。当他想弯起嘴角时,登时失去笑容,因为陡然想起笛声造成的后果——上皇是夺取圣上的阳寿才得以延命。 倘若被指责诅咒,这次他真的无法坚持遭受冤屈。 (……我闯下的祸,原来是这件事啊。) 恍然大悟之余,草十郎愕然不已,几乎是束手就擒,几只乌鸦没有干预就自行振翅离去。六波罗的武士们将他双臂反剪绑缚,像是撵走罪犯似的开始走向前往山麓的道路。 六波罗一行在下山刚踏入京区的地点,来到一间民家借宿,并将草十郎关在仓库。似乎是在此向平氏传报逮捕人犯的消息,等待后续指示。 被反绑的草十郎行走相当吃力,连休息也未感到庆幸,就此背倚着仓库的堆箱蹲下。过了许久,仓门打开,有一位身穿高贵绢质狩衣的魁伟人物和一名随从走进来。 在逆光下,草十郎仍立刻认出正是平重盛,对方也一眼认出他来。 「果然是你。看到你那眼神时,我总觉得带着异光,不像只是个艺人。」 平重盛快活说道,简直是无视于置身在仓库中的情况。他来到年轻人身边的木桶坐下,取过未张弦的单弓当拐杖拄着地面。 「应该早点捉拿你才对,没想到年纪轻轻,竟是万分危险的人物。据说圣上做了非常不祥的恶梦,从此十分不适。根据阴阳师的占梦说法,那个梦是近亲施咒所致的印证。这是真有此事?」 草十郎无意开口,也不表示否认,暗想果然让对方知情。他保持静默不语,随从就插嘴说: 「面对寻常盘问,这小子是不肯招的。再怎么说,他可是正大光明在舞台上表演。」 「没错,他若承认这将非同小可。对我们来说,交由圣上的亲信去审问反而万无一失。」 重盛如此同意,又颇感兴味地说: 「我对上皇政权的确顾忌太多,话虽如此,这小子可是我们处心积虑到手的猎物,不替平家谋点好处未免可惜。该如何处置,才能顺利让院和内里买我们的帐?」 「或许可以秘密前往八条堀川府,探知上皇对此事的意向。」 「父亲大人或许会考虑如此吧。几日前八条府还为这小子闹得人仰马翻,若是知道这消息想必会震惊,如今我们还不能小䝼上皇派的势力。」 草十郎已置生死于度外,眼前的交谈顿时令他作呕,那副态度简直是罔顾善恶,图谋己利之心昭然若揭。 「你们这群贵族的走狗。」 少年低喃着。重盛即时回道: 「你连狗都不配。」 重盛站起身,横握弓身走近他。 「最好别装无辜,我早就看穿你们心怀不轨。想喊冤的话,就先拿这弓狠狠抽你一顿再说。不过你倒有矜持,免得遭受此辱啊。」 重盛见草十郎转开视线,突然以弓抵住他的下巴,高高托起他的面孔。 「那个姑娘的舞蹈真美,让我心神向往,却万万没察觉那是潜伏危机。非给我回答不可,那日你们是否诅咒平家?源氏的小兔崽子能从轻发落,全靠你们的诅咒奏效?」 沉着自若的平重盛一瞬泄露骨子里的昂烈性格,草十郎望着那眼神,心想不愧是平氏总帅的气魄。喉咙遭抵几乎窒息,就在想答也无法出声之际,对方将弓移开。 草十郎剧烈咳嗽,趁势嘶声道: 「我们才没有诅咒,系世的舞没有恶意。源氏能获救是因为你们的慈悲所致,总该为积阴德高兴了吧。」 这时他方能确信一件事,那就是无论系世的舞引发笛声的结果如何,她所引导的行为绝不是诅咒。系世——还有他自己,都完全不会考虑过利用或贬抑别人。 草十郎心里有数,暗忖免不了一顿弓笞,平重盛却没有动手。这位平氏的嫡长子,与那副青年外貌截然不同,绝非血气冲动之辈。 「有骨气,枉生为艺人实在替你可惜,不过你死罪难逃,这是危险人物当有的下场。我们受任维持京城治安,必须彻底执法。」 平重盛走出门外,顺便又说: 「当然了,那种小兔崽子活下来,对我们来说是无关痛痒。可惜你不能亲睹今后平氏称霸天下,听过就当成黄泉路上的饯礼吧。我们平氏一门,不久会教那些贵族得听狗的话。」 关上门,光线全遮挡在外。草十郎呆坐半晌,疲惫之下横倒在地,心想能在入眠中结束这一切,不知该有多好。 睁开眼,尽是一片漆黑。 仓库的结构简陋,睡前意识到板壁微漏光意,此时应是入夜。看来究竟该将他交给何方,筒未轻易定论。 即使知情,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慰借,无论前往内里还是八条府皆是最糟的下场,充其量只能觉悟痛苦和死亡。然而,他知道这是罪有应得。 (我做出那么过份的事……光是将系世逼往那扇门,就万死不辞……) 突然发觉脸孔和臂上有徐徐凉意,仓库门应该紧闭才是,草十郎正诧异时,冶不防被人抓住手臂,他一惊,汗毛直竖。 「是谁?」 「别吵,窝囊废。」 只听声音拼命压低,草十郎对这火辣的骂风有些印象,于是停止挣扎,对方开始割断绑在他腕上的绳索。 「幸德……一你为何出手相救?」 大感意外的草十郎悄声问道,对方却叫他闭嘴。 「别以为我同情你,这纯粹是奉上皇御意。浑小子要是给内里逮去作证,说是上皇诅咒圣上,那可大大不妙。」 「我不会说的,打算坚决不吐实情而死。」 「是啊,你活该如此。」 幸德咬牙道,他所说的确实有理。 「我当场宰了你,倒可省去后顾之忧。你愿意我这么做?」 「请便。」 草十郎毫不迟疑道: 「真是求之不得,我刚才还在想这样就不必饱受长痛,要是能一死了之就好了。」 「不巧得很,看来你忘了本人瞧你不顺眼,休想让你如愿。」 割断缚绳后,几截短绳散落于地。幸德将短刀迅速收回鞘后,语气尖刻地说: 「废话少说,快来,别教我还要为你的死活心烦。接下来,你就逃往贵船山。平氏大概不知道山中有洞穴,你躲在那里,就算有追兵也能摆脱。」 「……好吧。」 他被幸德的气势所迫,不由得应声后,才发觉自己似乎知道那座山有洞穴,甚至能想像位置,却无法想起为何能够如此。 「快来。」 幸德又厉声说道。草十郎来到仓库门口,眼看倒卧着三名守卫,还目睹认出幸德后飞奔而来的几名黑影。草十郎不假思索,随着幸德狂奔离去。 洞穴是在草十郎发现舞扇的山表上,此处也有三四块交错的巨岩,洞口是巨岩缝,仅容单人蹲身穿过。然而进洞后的空间可容站起身,朝内部无尽延伸。 上山途中夜渐破晓,终于能分辨景物,只见是一处幽黑阴森的岩洞。草十郎迟疑不想进洞,却见幸德没当回事地钻进去,他不得不随行而入。总觉得这个洞的存在和形状似会相识,只是不知洞内究竟通往多深。 「这山洞里面究竟有什么?」 黑暗吐着又湿又冷的气息,站在此处任身体暴露其中,就会有一种封闭空间的淀臭,仿佛循着躯体往上爬升。几乎作呕的草十郎询问幸德,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传说这是鬼都。」 草十郎即时会意,原来此处也有异界,或许不像门会恣意消失,而是有让人可以通往的道路似的从洞穴延伸下去。 草十郎注视着洞穴深处,幸德严正声明道: 「我有话在先,别尝试去洞里打探,那不是你该挑战的。就待在洞口,等我去摆脱平氏追兵。」 只见草十郎并不回答,幸德又说: 「我晓得有一种蠢才不准他去做,就偏好奇想要试。不过你若有心弥补对系世小姐犯下的过错,最好听从我的话,就算去搜鬼国,她也没在那里。」 草十郎目不转睛望着黑暗深处,茫然回道: 「你怎么知道?明明系世的行踪成谜。更何况……我就此消失的话,结果对你不是更好?」 「我知道系世不在冥界,而且你没本事前往黄泉路。不说别的,你若去尝试,那群鸟伴就休想帮上忙。」 草十郎费了不少时间解读幸德的话语,接着惊慌地眨眨眼。他惊愕地向黑暗中的矮小男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 幸德以一贯尖锐的语气说: 「因为我是游艺人。」 草十郎无言以对,幸德焦躁地背转身去。 「想死就悉听尊便,我不会同情你。但若想负起系世小姐的责任,在我去摆脱追兵返回之前,先给我待在这里。」 幸德仅抛下这些话,穿过巨岩缝走出洞外。 到头来,草十郎只能枯等。 与其说听从幸德的意见,倒不如说他目前连走向洞内深处的余力也没有。即使逃脱逮捕,他依然丧失该做的目标,无论在仓库坐以待毙,还是蹲伏洞穴中,其实都一样。 尽管如此,幸德指责他该担负责任的话语,深深刺入他的内心。 盛午的艳阳西移,余晖沉落。天暗后,草十郎到洞外解手。岩旁放置了汲满水的竹筒和包竹叶的握饭团,看来八成是幸德准备的。草十郎略微迟疑,想起整日没有进食,于是取来尝用,觉得味道并不坏。 当场吃完后,他忽然发现在洞内听见某种不断的声音,在外面却完全听不到。岩洞的阴森深处充满着神秘声响,并非物音,而是独特节拍,草十郎以为是耳鸣所致,似乎并非如此。 若不是他此时完全对外界漠不关心,声响或许真会引他走向深处,那仿佛像是不成声的奉奉细喃。 (或许具有鬼怪住在深洞里……) 草十郎茫然思忖着,他已麻木没有恐惧,不会为此发抖,但不想在眠中遭鬼袭击,决定还是留在洞外歇息。 光是能在无意识中下判断,表示他仍有防范能力,只不过是漫无目标行动而已。他只记得幸德的辛辣提醒,总之先在此等他回来。 黎明后草十郎再次钻入洞内,在洞口抱膝蹲下。过了许久,终于听到幸德说: 「喂,还在洞里就快出来。」 草十郎一听就爬出洞外,长时间处在泛潮而空气浊恶的地点,让他几乎受不了。 幸德得知他依言没走进深洞时究竟有何感受,草十郎无法猜透,因为男子照常摆一张臭脸,见到他就将袋子抛过来。 草十郎勉力接过,只见是系世的鞍袋,当他被六波罗的武士逮捕时,袋子应该留在山坡匕。 「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交给平氏,因此由我保管。系世小姐的心意寄托在袋里的用品中,她离开凡尘,那些留下来的代身之物则有引导回到她身边的力量。这个鞍袋就是如此。」 草十郎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你该不会相信系世会回到世上?」 「责任就在你身上,是你愚蠢才将她逼到异界,才刚保证不会让她不幸,却口水没干就做出荒唐事。挑明来说吧,你的行为就算被活刚也难辞其咎,可是宰了你也改变不了事实。」 幸德的语气很严厉,草十郎垂头丧气地说: 「没错,都是我自以为是才招此下场,而且……事到如今,连弥补的方法也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找不到的。」 幸德这次抛来横笛,草十郎顺手接过,已扼制不住情绪激动。 「别哭丧脸,不要再抛开它,这是我在山中矮丛发现的,原本好像有乌鸦看守这鞍袋和横笛。」 「不行……我不会吹了。」 内心凄苦的草十郎坦白说: 「自从系世消失后,我无法像以前一样吹笛。不论是与她维系的手段,还是找出她的希望,甚至任何一切,我全失去了。」 幸德猛然一咋舌。 「真拿你没辙——我实在想不透像你这种饭桶,为何是老天爷选的笛手。」 幸德又以焦躁的语气说: 「事到如今,我可没心情揍你。听好了,不管会不会吹都非吹不可,再怎么迷惘也要向前看,走不动也得往前进。我要你负起责任,用意就在此,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找到死为止,绝不可以为其他事分心。」 他深喘了口气,又说: 「不知什么缘故,简直匪夷所思,我居然知道唯有你才能找得到系世小姐。这是游艺人的智慧,我们吸取天地中的鸟兽智慧而度日,原本就是居无定所的游民,而且是不拘一方地却了解地脉,不限一片天但能掌握气脉而生存的子民。如今为了生活与上皇有所牵连,那也无非是短暂一时。」 (……不拘一方地却了解地脉,不限一片天但能掌握气脉……) 草十郎茫然反思对方的话语,凝视着麦芽黄笛管,心底浮现近乎遗忘的回忆。他不假思索地说: 「幸德,我母亲会是游艺人。」 矮小男子略显惊讶,并没有表示意见。草十郎认为必须说明清楚,又说: 「家母在生下我后亡故,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晓得这首曲子。你听过吗?」 这是在极其自然的情况下提起,草十郎没意识到十余年来从不会吹过。他忆起母亲遗留的这首旋律,为了让眼前的听众了解而吹。 那是略显寂寞,仿佛小姑娘解闷时唱的曲调。吹奏中,他感觉故乡武藏的掠影伴着旋律一一浮现。 曲终时,幸德交抱起手臂,沉默牛晌后开口,语气较先前和善些。 「很遗憾,我没有听过。不过你去青墓看看,或许有人知道。那里是系世小姐成长的地方,可见你选择的途径必然与她有关。」 「是吗……?」 初次被人点醒,草十郎惊讶地点头,看来今后自己将有前进的目标。 「不过,先有心里准备再去吧。记住留在青墓,就会走漏风声传回京城,以后你只得像游艺人四处漂泊。」 幸德不知是亲切,还是恶意地说道。然而,草十郎全不以为意。 「我明白。」 「不必说谢,快滚离京城吧。」 他撂下这句话,径自匆匆离去。草十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时鸟彦王才振翅从林间飞下来。 难得舍弟们与鸟彦王一起出现,纷纷飞落在草十郎周围的岩石和矮树上。 「草十,没想到你竟然躲在地下,好险那个人没多管闲事。」 「说真的,你们是没办法钻地洞啊。」 草十郎让鸟彦王停在手腕,不禁泛起微笑。 「可是,我大概知道扇子掉在这里的原因了。因为地底下流通着某种不同于气脉的现象存在,而且多少与气脉有关联。」 鸟彦王频频拍翅说: 「那好,让我见习一番,我们不知道的事还很多,鸟族实在不该对地底一无所知。一想到那里的天空硬邦邦像石头,我就鸟皮发麻,只有死去的同类才去地下。」 草十郎含糊不语后,对乌鸦说: 「……你们听我说了丧气话,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听说竟然帮忙看护行囊?」 「你振作不少,这样我和舍弟们就很欣慰了。」 乌鸦的语气无比纯真,让草十郎有些汗颜。 「抱歉让你们担心,我决定重新尝试,正在思考当时为什么开始吹笛。」 的确,在记取教训、绝不在人前吹笛之前,草十郎会盼望与毫无印象的母亲有所维系,希望能唤起身边众人的共鸣。 「虽然寻找系世的方法还不明确,不过我想先试着吹给别人听。」 草十郎如此说道,鸟彦王大张着鸟喙。 「啊,对了、对了,忘记讲一件事,你说因为不会吹才颓丧到极点,可是我们觉得你的音色还是一样喔。或许是你的心境变了。」 「是吗……?」 莫非这正是足以说明自己知道贵船山有洞穴的理由,即使无法像以前有感应,不过笛声或许依旧传送同样的音律。草十郎微微一笑,下定决心挑起行囊。 「总之离开这里去青墓,必须听从幸德的意见才行。」 「他是个怪人,竟然毫不在意地跟我们接触,这点和系世有点像。」 「因为同样是游艺人啊。」 草十郎答道,于是离开贵船山,他终于能了无牵挂地离开。此刻胸中深深抱定决心,今后无论如何,都相信旅路的尽头必然有拯救系世的方法。 第三部 鸟王 第七章 坏笛 1 草十郎听说青墓的旅店素有盛名,从武藏进京时会路经此地,不过这次抵达后,感觉比记忆中更为兴隆。 旅店毗临相衔,有街道贯穿其间,店内建造大型马厩和庭院,结构相当气派。兜售小贩往来频繁,周围小商家成排,可知许多商贩在此做客店的相关生意。 大炊夫人的旅店距外街略远,有长排瓦顶泥墙砌绕,路过即可辨识出来。大街上的旅店有男子热心拉客,夫人的旅店却无招揽迹象,似乎暗示若非特殊贵客则婉拒登门,让草十郎不禁望之却步。 事到如今,他有些后悔变卖在上皇御所穿的衣衫,仅以微薄的资金换取粗质的蓝染直垂服。连笑脸迎人的拉客汉,都不理这寒酸的小伙子。 鸟彦王见草十郎过门不入,忍不住飞下来。 「你在做什么,走过头了啦。」 草十郎在瓦顶泥墙的转角处停步,对肩上的乌鸦悄声说: 「除了系世,我想起自己对别的店内姑娘都很棘手。」 鸟彦王发出怜悯的啼叫: 「我以前就想说了,拜托你别跟雌娃一扯上边,就变得畏畏缩缩。还不改这种个性,真没出息。」 「别说风凉话,这跟我个性无关,而是住旅店需要大笔开支。正藏给的沙金还剩一些,可是我不懂花街规矩,比如形式或礼数之类……」 「总之要像个老手才行,你放胆子去吧。老是躲躲闪闪的,永远摸不清真相喔。」 在乌鸦的鼓吹下,草十郎仍感到迟疑,或许该装扮体面些,于是重返大街寻找衣庄。正在四处徘徊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唤: 「啊,是草十郎!」 他刚想那异口同声的叫唤,该不会就是孪生姐妹,这时回头一看果真没错,一脸惊讶的女童们劈啪踏着草鞋奔来。 「草十郎,你怎么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们为何没在京城。」 两姐妹穿着合乎时节的清凉浅绿和净白夏衣,让他想起在只园的系世,不禁悲从中来。 「我们姐妹都回来了。夫人还留在京城,是我们先回青墓。」 「因为系世姐不见了,我们才和从仆回来喔。夫人说京城很危险。」 两姐妹同时揪着他的衣袖。 「草十郎都去哪里呢?从那以后怎么过日子的?」 「草十郎,系世姐为什么失踪呢?」 两姐妹照例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草十郎无法回答,支吾半晌后说: 「……总之发生许多事。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真高兴。」 两姐妹目不转睛仰望着他,担忧地说: 「小花鸡说喔,人家觉得草十郎变瘦了,看起来好累好悲伤。」 「小金雀说喔,我们一眼就认出草十郎,可是你比以前穿得更随便。」 「我想换件衣服,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吗?」 草十郎问道,女童们拉起他的手说: 「不必去找店,我们会侍候你的。」 「你是我们姐妹的第一位恩客喔。」 草十郎被两小拉着走,又诧异道: 「你们真懂恩客的意思?不是还没正式陪客吗?」 「不懂的是草十郎喔。」 走进店门后,两姐妹自负地说: 「我们不在乎打赏,只要找到值得喜欢的公子就够了。至于其他客人,管他献出多少财宝,都照收不误。」 「我们还没独当一面,不过可以合力完成陪客姑娘的差事啊。」 草十郎在桶里清洗双足后,由两人带往小厅房。他仍忧心忡忡,只怕旅店的管事人真会撵自己出去。 对会见识京城第一豪府的草十郎而言,烟花女住的馆舍似嫌寒怆,屋柱也欠牢实,但从地方建构来看算是十分雅致。外庭显得相当宽敞,草十郎随意眺望之下,觉得自己恐怕不适于接受这份款待。 朝走廊的纸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美丽薄裳的女子走进厅内,草十郎不禁紧张起来。女子进来随即说: 「真失礼呀,被两个小丫头强拉进来,是否让你不快?」 「不,是我冒昧……」 草十郎嗫嚅说着,抬头一看,只见对方随即泛起微笑。 「啊,果然是你。还记得我吗?就是那日在上皇楼座陪侍的真鹤啊。」 「是的,我记得。」 草十郎答道,其实他对这张带着笑靥的面容毫无印象。当时五颜六色的华裳令人眼花撩乱,根本记不清相貌,所幸对方认出自己。他略感安心后,这才坦然相告: 「其实我是听幸德的建议来此,只是恐怕不适合借宿,而且将有追兵来袭。假如造成贵店困扰,我这就即刻离开。」 「请别见外,你已经是我们的一份子,至少对系世来说是的……」 真鹤在草十郎面前落坐,她拢妥裙摆后,不胜欷嘘地说: 「我不知听过多少次那孩子像云般消失的事,但还是不敢相信,甚至怀疑你们其实在刻意隐瞒行踪。不过,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草十郎强忍着悲痛,点了点头。 「系世是在表演中从舞台消失。」 「好可怜……」 真鹤轻轻道: 「对那孩子来说,今后才要大红大紫呢。她回青墓后,净是数落你的不是喔。还唱起『伊势海』,简直像变了个人。」 「我曾听大炊夫人提过。」 草十郎如此认同,真鹤就泛着泪光注视他。 「好多人都疼那孩子呢。请你别客气,先在店里歇息吧。这是义朝大人的宿处,我听系世说你会效忠源氏,我们表面上不得罪一平氏,心中还是默默哀悼源家父子。」 真鹤一时不忍离去,正在伤感之际,两姐妹捧着各式用品返回厅内。 「唉呀,真鹤姐,不能抢客人喔。」 「草十郎是我们服侍的。」 「你们别玩得太疯,到时可惨了。夫人若在这里,瞧她会怎么修理你们。」 真鹤娥眉一蹙,草十郎见状忙说: 「不要紧,我和小孩子很投缘。」 两姐妹听到有人袒护,便理直气壮起来。 「该怪真鹤姐不知情,我们跟草十郎早就是『相好』了。」 「小丫头口没遮拦,真没法子。」 真鹤苦笑离去,草十郎不确定如此对应是否恰当,不过和小姐妹相处确实自在许多。 草十郎眺着两女童雀跃端来的冷饮,还有装有切片西瓜的盘子、团扇、湿手巾,他试着拜托道: 「你们唱『伊势海』给我听,好不好?」 「那怎么行,羞死人了。」 只见两小伸袖遮起脸,一反常态的模样让草十郎相当诧异,不免疑惑她们是否真的害羞。 「你们上次不是唱过今样吗?」 「可是,我们现在是你的『相好』呀。」 「唱给我听的话,这次一定吹笛子。」 他试着提出条件,两姐妹终于唱起来: 伊势海呀 朝夕海女忙寻取 单贝聊以寄相思 (……系世曾唱过这首歌?) 百感交集中,草十郎不免大感意外。当他自觉堕入情网时,则是更久以后的事。在系世二度离开青墓为止,两人从未详谈几句。 当时草十郎毋宁是想回避她,系世却不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青墓。 (我总以为被她耍了……) 事到如今,草十郎终于了解自己告白时,为何系世那么震惊不已。甘美而苦涩的回忆,让他一时无力抬头。 「好了,轮到草十郎罗。」 「不能赖帐,约定就要吹喔。」 两人催促之下,草十郎回过神来,重整情绪后从布袋取出横笛。 「这是一首古曲,是我最珍惜的旋律,请你们欣赏。」 这时他就像从来不会犹豫在人前吹奏似的,毫不抗拒眼前的两位听众。草十郎吹着吹嘴,轻松唤起音色,他无意了亮表现,只轻吹足以让女童们听见。 曲调重复吹了两遍停止,只见小花鸡和小金雀满脸妙色,呆坐着一语未发。 「不好听吗?」 他沮丧问道,两人摇了摇头,唇边开始颤抖,嘴角直往下撇。草十郎忙要哄劝已来不及,两人同声大哭起来。 草十郎完全没辙,还不及阻止哭声,这时真鹤听到骚嚷,用力拉开纸门进来。 「你们怎么可以怠慢客人?」 两姐妹手拉着手仍在抽噎,草十郎就代为说道: 「没什么,只是在哭而已。」 蹙眉的真鹤才以责备的目光望着他。 「那么,是你惹哭她们?」 「我只是吹给两人听……」 草十郎惊慌回道,两姐妹则哽咽说: 「因为笛声教人想哭嘛。」 「听了好心酸喔。」 真鹤惊讶注视着抽搭不已的两姐妹,再度面对草十郎。 「你宁可吹给她们听,却拒绝上皇召唤,不愿单独表演啊。」 困惑的草十郎不知如何回答,她就倾身说: 「让我听听连系世都着迷的笛声,我也想一饱耳福。」 「……这是连系世都不知道的古曲,我在想不知有谁听过。」 「没关系,吹给我听吧。」 真鹤再度说道。于是他吹了一遍,吹完时,女子同样泪如雨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哀伤、凄美的音色。为何你吹如此感伤的旋律,还能无动于衷?」 「这很难解释……」 草十郎为惹得她们流泪而困惑不已。 「我也是第一次让听众有这种反应。」 「啊,真是的,害我想起往事。」 真鹤呜咽说道,仓皇离开厅房,不久,带着好几位姐妹返回。 她们听完他的吹奏,果然全都流下泪来,而且听众愈聚愈多,夜阑时,草十郎自然被邀至敞厅,在拥挤不堪的众人面前表演一番。 鸟彦王飞来停在钓樟枝上。 「听说你昨晚刷新纪录,让一个姑娘召来十八位姐妹作陪?」 草十郎瞪着乌鸦。 「凭你一只鸟,从哪打听这种小道消息的?」 「这可是长年功力喔。」 「昨晚聚集的听众,比你说的还多一倍。不只是那些姑娘,还包括老弱妇孺。」 草十郎叹息后说: 「我只是想让他们听……认为可能有人听过旋律。我只应要求吹了几次,可是愈来愈无法掌握状况。有位卖发梳的婆婆会是烟花女,只有她表示这旋律和足柄的曲风很像。」 「你自己还不是记不清曲调?」 「是啊,说不定是我或家母的即兴编曲。」 草十郎仰望青空,又说: 「这里的烟花女据说就像那位卖发梳的婆婆,小时候原本住在箱根坂,后来辗转到青墓,不过一定有些人去了坂东。话虽如此,就算确定家母是其中一人,也无济于事啊。」 乌鸦睁着圆溜眼注视他,又说: 「不过,事实证明你能在大庭广众下吹曲。这样不是该满意了?」 草十郎并没应声,玩起膝上的横笛。 「坦白来说,以前我从未注意自己的笛声是寂寞、悲伤、令人心酸。看到全场都在哭泣,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奇怪的是大家还想再听好几遍。」 鸟彦王偏起黝亮的头。 「我不能确定人类的情感,只觉得那是因为哭泣让人很舒服吧。」 「是吗……?」 「或许他们与你的笛声起共鸣后就会变成那样,鸟类听了不悲伤,但在系世消失更久以前——就晓得笛声在不断呼唤什么。」 草十郎略经思索后,小声说: 「或许我只能这样表现笛音,因为总是孤伶伶的。不过总认为寂寞或悲伤,心酸容易让人自暴自弃,我不希望将这种心情传给系世……」 他相信本身绝不是有许多快乐因素的人,只觉得以往吹奏时得以超越喜怒哀乐,让全身浸润在更丰富的感受里。 「唔,好难喔,似懂非懂。」 鸟彦王沉吟道,这时感到草十郎身后有动静,立刻住嘴飞走了。草十郎一转头,见到真鹤从厅房走来。 「你会无聊吗?我们平时都习惯下午开始作息喔。」 「不会的。」 草十郎答道,真鹤露出微笑。 「昨晚你的表现备受赞赏,我们希望你能在此多待一阵,这不仅是为了系世而已。」 「我不能待太久,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愈获好评,愈让他觉得不能安心久宿。真鹤见他态度坚决,就点点头。 「我知道系世为何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坦然随兴的人——即使昨晚有其他客人羡慕不已,你还是依然故我。在笛声中,确实表露这种格调。」 她停顿后又说: 「不过在你即时启程前,是否能接受一项请求呢?或许你会有所闻,这间旅店有一位义朝大人的千金。」 「我听义平大人和系世提起过。」 草十郎眨眼说道。老实说,他到青墓后从未想起此事。 「那位小姐听到昨晚的情形,对你非常关心,向我表示希望能见你一面。当然她是听说你随义朝大人出兵,一同落难远逃,或许为了这个缘故,想与你交谈吧。」 「是吗……?」 草十郎不觉暗忖千金的年纪,既然系世称是「女孩」,想来并非年长之辈。 「一连串的不幸让小姐元神耗尽,自从目睹朝长大人辞世后,她经常食不下咽;在听说赖朝大人被捕后,更是慷慨病倒了。原本体质弱不禁风,连下床都很吃力,这次小姐表示想见你,真是破天荒的事呀。」 「嗯。」 草十郎含糊应道。他持保留态度,避免询问小姐芳龄,更忌讳问及是否已经陪客。 「能请你与小姐见一面,安慰她好吗?谈谈你所知道的义朝大人和几位公子的轶事,小姐应该很欢喜。」 草十郎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对这位左马头义朝之女、与恶源太义平和三郎赖朝有血亲关系的女子,他相当期待这次会面。 「虽然孤陋寡闻,若能效劳,我在所不辞。」 草十郎答道,真鹤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太好了,黄昏时我会来带路,小姐不住这里,是在北馆起居。大炊夫人平时住北馆,系世也在那里生活,我将带你去看她平日习舞的北舞殿喔。」 2 草十郎想不透为何要等到日暮,或许夕凉时,纤弱小姐才有兴致交谈,毕竟这是白昼酷热的季节。 由于彻夜未眠,他决定先午睡,傍晚沐浴后神清气爽,穿上两姐妹准备的衣衫(顾不了花色如何),就径自前往北馆。 真鹤带领他参观设于馆舍前端的舞殿,说明系世练舞的情形。 「系世的舞艺过人,我实在比不上她,很早就看出她极有天分。是啊,她十岁就开窍了,总之比任何人还勤加练习。在夫人的严格调教下,其他女孩全都哭哭啼啼,她却不以为苦。当然系世个性好强,但不仅如此,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只有她能了解——献身舞艺的真正意境。」 草十郎试问道: 「你还不了解舞的意境?」 真鹤淡淡一笑。 「唉,我还算是上得了台面的舞姬喔。可是系世的全神贯注,让我有更深刻的感触,好像独自在凝视另一境界,那可说是与生俱来。」 女子注视磨滑的地板,幽幽说: 「光靠小聪明是无法全神贯注的,她勇于尝试,却就此消逝。别人感觉凄美,但对习艺者来说,这才是令人称羡的境界。」 (系世是不得已才消失的……) 草十郎如此思忖,却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解释,唯有踏在这片地板上,默默追忆小系世屡次踏地练步的情景。 义朝千金的闺房紧邻舞殿,真鹤带草十郎进房招呼后,就迅速离去。老实说,草十郎在房内很不自在,小姐隐在屏风后,若无灯明只现一片漆黑,尽管如此,灯台仍然不见火影。 「请问……」 他支吾问道,里方的人微微一动,裳声翠翠轻响。 「草十郎大人。」 只是轻轻嗫诉,声调却清凉而甜美。 「请到外面廊檐看看如何?今宵的月影很迷人。」 草十郎舒了口气,欣然走到房外,仰眺夜空,果然浮现十三夜(※农历每月十三日之夜。)的明月。 小姐打开面向庭院的板窗,半身隐坐在小遮帐后。她像是娟雅女子,含着楚楚羞涩,薄暗中唯见长发和淡衣,举止相当稳重。草十郎原想端详她,又觉得失礼而作罢。 白昼的暑气已褪,风儿拂颈丝丝沁凉,小姐闺房的檐端悬着小巧风铃,随风轻送朗音,由此可感受她是风雅度日。 「听说小姐想了解我的事情。」 草十郎不知该如何表示礼数,语气显得生涩。他没有踏上廊檐,只站在庭中说话。小姐悄声答道: 「是的,不过我很想听你吹笛,她们对你赞不绝口。」 「我带横笛来了……」 其实彻夜重复吹奏下,他感到相当厌倦,希望尽可能别再碰笛子。 「昨晚我吹过很多次,而且现场无人知晓曲调来历,我暂时不想吹了。」 「是吗?那实在太遗憾了,大炊夫人若在旅店,或许有些头绪。听说会唱足柄的人绝无仅有,家母或许知道从箱根坂东行的那些人的消息。」 她深表同情地说道,草十郎则摇摇头。 「不,没关系,我不想太过深究,只希望有机会能让大家欣赏。何况,我已经不是恋母年纪了。」 「原来如此……」 对方陷入沉默,草十郎感觉气氛有点僵,试着找其他话题交谈。 「听说夫人仍留在京内,你以前去过京城吗?」 「没有,我从没离开青墓,既然生于此,也要亡于此。父亲大人和几位兄长遭遇不测,我从此足不出户,无力造访别处……进京不过是梦想。」 小姐的声音愈显消沉,草十郎难堪极了,努力绞着脑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也不能去京城,我们可说是同病相怜。照理来讲,我不能久待在同一个地方。」 「你今后要去哪里呢?」 「连我也不清楚。」 小姐默然半晌,从遮帐后轻盈欠身而出,忽然自称道: 「我是万寿,请这样称呼我好吗?」 「万寿小姐?」 「义朝大人行经青墓时一定会来旅店,总是叫着万寿、万寿的,对我疼爱有加。嫌仓的义平大人时常差人送来礼品,少主尊母的故乡是在越前,他经常从这里北行。」 「原来如此,然后才到奥美浓……」 草十郎喃喃说道,心想此时注视小姐也无妨,便眺望那张容颜。果不其然,月影中浮现的五官纤秀端丽,含着一抹哀戚之情。 她与系世看似年龄相仿,却是一位细致异常、冰清玉貌的少女。长相与义朝和义平没有任何相似点,也不同于赖朝,勉强说来,与一郎朝长有几分相似。 「……他们都逝去了。再无人视我为源氏后裔而来访,我只能流落烟花,任人忘却。」 那伸袖揩泪的模样,令草十郎相当不忍。遇到这种变故,会卧病在床也在所难免,然而少女完全无意扭转不幸,宛似夜绽晨凋的白卉,本身对人生即充满无奈,看在旁人眼中,更是情何以堪。 「如果我的笛声得以慰借,就恕草十郎献丑了。遗憾的是,我的曲调不适合众人,会让听者更伤悲。」 草十郎说道,万寿则摇头拭泪。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昨晚我在房内听见,因此还有点心得,只配合你的曲调略微试弹而已。」 「你弹过曲子?」 「我是弹和琴(※日本弦乐器之一,自古用于雅乐的六弦琴。)。」 她犹豫片刻后,腼腆地说: 「是我不该向客人索求,必须主动献艺取兴才是。明明你是客,我还不能适应这些规矩。你愿意赏光听我演奏吗?」 「是的,我很乐意。」 只见她从房角走向和琴,草十郎放心坐在廊檐,因为接下来听琴就不需担心找话交谈,这真是求之不得。 万寿以义甲清脆拨弦后,熟练地轻快调弦,举手投足间比刚才更自在,将草十郎的笛曲以琴音重现一递。 「你瞧,我记住了。」 那旋律分毫不差,草十郎泛起了微笑。 「小姐音感真准。」 「因为我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衷曲。」 万寿纯真地说道,又继续抚琴,在初调中加入新间奏,旋律粼粼扩展。草十郎讶异之余,从中发现旋律并无过繁,总能掌握最初曲调。无形的音韵波澜延展,催起周围涟漪,而核心始终不变—— 沉浸在耳福中的草十郎,不觉倾身细听月下琴音铮纵,沁人心怀。 万寿不愧琴艺过人,连在上皇连夜笙歌之际,草十郎也不会听过如此优美的音色,让他升起早有相识的怀念之情,深深震撼心弦。 曲终时,草十郎屏息说: 「为何你做得到?居然保留原调,奏出如此盛大的曲子。」 她望着草十郎,淡然一笑。 「因为你我心中拥有同样旋律,果然你听出来了。要不要合奏呢?你应该也能表现。」 草十郎摸着装横笛的布袋,仍有些犹疑。 「……我从没和别人合奏过。」 「我们可以配合无间。」 小姐表情认真地说: 「你是能与我产生共鸣的人,这次邂逅前——其实从系世提起后,我就感觉非你莫属了。」 翌晨,草十郎询问鸟彦王: 「你觉得万寿小姐的琴艺如何?」 不知何故,乌鸦调头开始整理羽毛。 「不怎么样。」 「什么嘛,鸟也会讨厌和琴?她弹得很动听呢。」 鸟彦王盯着他,接着说: 「我奉劝你别对雌娃畏缩,可没叫你花心喔。」 「谁花心了?她是左马头大人的千金呢。」 「没想到草十抵不住名门的诱惑。」 草十郎不禁光火,气冲冲说: 「少胡说,我都关心三郎少主了,怎么能对她不理不睬。我只想尽自己所能,鼓励小姐振作一点。」 乌鸦一派超然说: 「幸德不是叫你别在青墓待太久吗?」 草十郎被说到痛处,一时无言以对。的确昨夜在离去前,他竟答应小姐今日还来合奏。 「……昨晚的默契还不够,我想稍微习惯后,将有不错的成果。」 「你的成果,是指掳获雌娃的芳心?」 「你很欠揍喔。」 草十郎当真出手,当然没挥中乌鸦。鸟彦王飒然飞起,逃往他构不着的高处,接着说: 「搞不清状况的是你喔。我们鸟族很清楚什么是『巧啭应和』,合奏就是这么回事。」 「随便你去讲,反正我关心的是小姐为何比我自己更了解旋律,还有为何我对她的演奏有似会相识的感觉。」 草十郎向它表示时,发现这只是没自信才说的借口。 「我已经无法掌握过去如何和系世的舞蹈产生共鸣了,自从不能在放空状态下吹笛后,我就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假使能与万寿小姐的琴声起共鸣,我也只能姑且一试。」 鸟彦王垂下鸟喙。 「这小子真麻烦,我以老手的立场给句忠告吧。几只雄鸦同追一只雌鸦时,多半靠体力和胆量就能摆平,不过雌鸦间在抢对象时,可是很恐怖哩。」 日暮时分,草十郎前往探访万寿,她比昨夜更平易近人,房内留一盏星灯,这是由于今夜凝云密布,月儿渐圆却较前夜微暗之故。 「你曾听系世抱怨过我吗?」 草十郎问道,开始担心小姐对自己了解太多,只见少女悄然微笑。 「该怎么说呢,系世的个性率直,她谈起很多关于你的事,像是在河滩贸然加入表演、忽然出现在上皇御所,还去了贼寨——」 「那丫头话真多。」 「嗯,从以前我就习惯听她说了。」 在灯畔细眺下,只见单薄夏衣的万寿,那削肩曲线比系世更柔弱,按弦看似费力,纤腕近乎欲折,娴静的姿仪凭添几分熟韵。 「你和系世一起生活时很亲近吗?」 「我们同在北馆成长,但不致于形影不离,因为我长年卧病在床。她与我性格相反,总是活泼好动,从小就常来我枕边,讲好多别人不知的冒险趣事。」 万寿分明知道系世失踪,不知何故,却对此事绝口不提。第一夜聚集的听众皆问起系世去向,让他暗自感到没辙。万寿对凡事莫不兴叹,奇怪的是,对失去系世却无动于衷。 当草十郎陷入沉思时,她不安地微微一动。 「怎么了?」 「不,我在想小姐光听系世描述,为何就认定你我之间有共鸣?」 「啊,是我多虑了。」 小姐轻耸弱肩,略带促狭的神情恢复少女模样。 「因为系世唱过『伊势海』。」 草十郎正想不知如何对应,就在苦思之际,万寿以指尖轻拨几丝琴弦。 「系世的舞艺无人能比,但她也有无法传达的意念。这点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知情,因为她太幸运了。」 「什么意思?」 不解的草十郎喃喃问道,系世的际遇绝不算是幸运。 「系世同情我,可是她不会遭逢这种不幸。我失去珍爱的至亲手足、失去活下来的价值,系世只是从旁观者来表示怜悯,与你的同情方式完全不同,你的笛声含有目睹悲惨者该有的音色。因此,她输了。」 万寿极为苦恼似的迅速说完,不待他回答就坐回琴前。 「在这种情况下,音乐比语言更能引起真正的回响。我们来合奏吧,一定有更深的心灵交会。」 草十郎想不通系世为何会输,唯有同意取起横笛。纵然心中无法释然,但不可否认的,与万寿合奏极为得心应手。 意识他人演奏的同时,或是交互对奏,或以同节拍相和、仅配合主调吹出别种旋律,这是草十郎生平第一次体验,仿佛置身更幽阔的境界,他为此忐忑不安。他知道笛声若配合万寿的琴音,将轻易达到另一境界,因为从一开始,乐韵就隐隐掌握到类似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愈熟悉她的琴音,愈觉得似曾相识,草十郎受到记忆中的感觉召唤,心情十分安谧。然而,两人仍有微妙的歧异存在,今后的发展还是未知数,当完全配合时会发生什么状况,此时还难以预料。或许如此,才让他不断感受这种诱惑。 不知不觉间,草十郎又答应小姐隔夜再访,他太想了解两人的合奏究竟能达到何种境地。 第三夜,萧雨未歇。 应该是盈月当空,却是不见月影的漆暗。草十郎表示遗憾,万寿却摇头道: 「不,像这种夜晚,你不觉得最能淋漓发挥吗?我最喜爱仲夏的雨夜,」 草十郎语气略显郑重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明天非出发不可,因此我想在今晚尽情吹奏。」 小姐微微屏息,涩声问道: 「你要离去了?」 「有追兵在寻找我,会对旅店造成困扰。」 「想寻找藏身之处并非难事。」 万寿以令人惊讶的笃定语气说: 「以后你必须留在我身旁,因为这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这是宿缘。」 草十郎微感诧异,仍毅然说: 「我已经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必须找出让消失的系世重回世间的方法,因此不宜久留。小姐盛情慰留,草十郎不胜感谢。」 万寿凝眸望着他片刻,深叹了口气。 「来合奏吧,你一定会改变心意的。还有,事实都摆明眼前——你仍不明白。系世之所以消失,就是为了将你引到我身畔。」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心。 「什么意思?」 「你很珍惜系世,可是你们可曾真心面对彼此?即使人在眼前,难道不是各怀心思?因此她才会消失。就像你我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牵绊。我们能看见彼此,因为内心拥共同样的阴霾。」 「你为何说这些——」 草十郎霎时背脊发凉,无法再讲下去。他压根儿没想过万寿的话,然而,她多少尖锐点明了事实。的确,系世的舞与他的笛或许欠缺交集,既然从没意识过,在经人指出后也无从反驳。他茫然注视对方,万寿泛起悲凉的微笑。 「我和系世互为表里,总是完全相反。不知究竟谁是表、谁是里——不过现在我知道,系世才是里喔。」 万寿拨响和琴,指尖轻挑,奏起今夜的终曲。 「这是我们心灵交会的明证,那么,来共谱这段心曲吧。今宵是该达到最高境界了。」 草十郎心如乱麻,但有横笛在手,依然徜徉自如。到了第三夜,他已深悉万寿的奏法,节拍和音色了然于胸。于是他不禁思忖: (我和系世真的没有牵绊?不管是喜欢她还是任何心意……我认为彼此灵犀相通的想法,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如今他实际感觉的共鸣,唯有万寿在耳际奏响的音色。如此一想,更让他丧失自信,无论是为系世而吹,还是系世会经存在的现实,都像一场幻梦。唯有失意,宛如击岸奔涛汹涌而来。 (我为什么喜欢系世……?) 就在思索之际,些微的记忆苏醒了。系世的清澄旋律——那无声的乱拍子舞步,让他透过心灵得以听见。 草十郎想起系世的舞蹈臻于极致时,白光就像芦苇新芽般笔直、无穷无尽地延伸。正因为目睹那份清冽,才会为系世的祈祷之美而感动。 如今,万寿的琴和草十郎的笛所谱出的旋律,与系世的祈念截然不同。两人的共鸣充满悲叹、孤独、寂寥,还有对失去的执迷不悟。这些意念若与系世达成的心愿一样强烈,那绝不属于光明之念。 (……不能达到最后境界。) 草十郎顿时醒悟了,悲叹的结果只会徒生「怨恨」。 于是他终于察觉——自己在何处对万寿的琴音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是贵船山的洞穴、幸德所说的「鬼都」,从地底深渊发出湿息、不断轻轻细喃的暗界。 恍然大悟的瞬间,草十郎浑身汗毛直竖。 事到如今,他无法停止吹奏,虽想抗拒不断逼近的琴音,身体却被牢牢攫住。 尽管如此,草十郎奋力抵抗,亟欲让笛声摆脱琴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死做到了。这一刹那,横笛从他手中激飞滚落。 草十郎早在笛身敲地落下之前,就明白吹嘴已裂,在笛孔之间形成一道深痕。 万寿发出凄厉的叫喊,就在草十郎汗水淌入眼中,眨眼无意一瞥时,发现房内空无人影。 3 「老实说,我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 草十郎发出长叹,对鸟彦王说道: 「真鹤确实带我到舞殿,谁知道她说记不得曾和义朝大人的千金交谈的事。我说已和小姐见过面,她就面色发青地颤抖起来。听说小姐是今年春天自尽的……当她以为赖朝少主将遭处斩后,从此就欷嘘厌世了。」 「那么,跟你合奏的是谁啊?」 「好像就是那位小姐,无论是外貌、谈吐,还有弹琴的特微都和她一致。你不是听到我在合奏吗?」 草十郎问道,乌鸦缩了缩头。 「唔,模模糊糊,好像有吧。」 草十郎瞪着态度低调的乌鸦。 「你明明给我太过离谱的忠告。」 「死后会动会开口的家伙,鸟儿没当它是个东西。或许你真的陷太深,才会听到琴音。何况我的忠告一点都不离谱,到头来,你还不是被吓坏了?」 鸟彦王扑扑翅膀反驳道,思索片刻后说: 「对我们鸟族来说,地下实在不敢领教,不过草十是人类,和洞穴下的家伙多少合得来。都是你当时钻进那种地方,才有怪东西跑出来附身。」 「听说全旅店的人都以为我是怀想系世才在舞殿吹笛,所以才随我去。不过,据说舞殿隔壁房内,还放着已故小姐的和琴。」 鸟彦王惊呼了声「天啊」。 「如果你们完全配合吹到最后,不知后果变怎样。」 「谁知道,大概一命呜呼吧。被小姐慑去后,我恐怕成了憎恨平氏的怨灵。虽然只是单纯假设,但至少不能去找系世了。」 草十郎又叹了口气,注视手中那枝已坏的横笛。 「只有它摔坏是事实,唯有这件事千真万确。」 鸟彦王飞下来细看出现裂痕的横笛,仰起鸟喙望着他。 「虽然赔上珍重的笛子,你并不像以前那样沮丧到没救啊。」 「不,我很沮丧,只是多少可以掌握状况了。」 草十郎小声道,半晌又说: 「……或许我确实抱存某种意念,以致于被小姐引走、与她产生和鸣。然而我仍有自觉,知道随她同去的下场将是万劫不复。」 草十郎以指尖抚着麦芽黄笛管,继续说: 「我的音色太悲伤、寂寞,因此引来小姐关注。如此一想,透过亡母的横笛追忆她遗留的旋律,当然会唤起逝者的关心,过去我是那么执著于母亲的遗物。」 紧握着长年熟悉的横笛,一想到总不离身的东西再无法吹时,他就心如刀割。然而笛身毁坏后,他恍如大梦初醒,多少发觉自己正开始追寻母亲遗物所不能担负的任务。 (……如果笛子没在舞殿摔坏,就无法抗拒万寿,只能不断吹下去。籍着毁坏失去音色,这枝横笛——或许正是娘最后在守护我。倘若如此,我不能为它毁坏而伤叹。) 他想起向万寿坚称「已经不是恋母年纪」,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并非真正的心声。既然承认,就必须勇于超越,至少不能前进的话,就无法到达系世的所在之处。 「总之我平安无辜,并非以后不能再吹,失去母亲的遗物,还有其他笛子可以取代。」 草十郎由衷说道,鸟彦王则明快地说: 「你还没放弃寻找系世罗?」 「是啊,我知道是铤而走险,不过总该挑战才对。」 这时纸门拉开,孪生姐妹送来过时的早饭,一看笛上有裂痕就发出惊叫: 「草十郎,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望着鸟彦王倏地飞走后,答道: 「摔坏了。」 「什么?糟糕,不能吹了?」 「嗯。」 「唉呀,天啊,这还得了。」 「青墓应该有笛商吧?能帮我找来吗?」 多亏两姐妹视为天塌消息逢人便说,不久便传遍街巷。晌午前,青墓一带全在谈论草十郎摔坏亡母的遗物,原本这也是人们逮到机会,话题总不离万寿的灵异事件。 最初那夜的听众几乎全都包了赏礼让草十郎买新笛,住在靠艺曲维生的乡民既然认同他的才能,会有这种表示可说是理所当然。他面带难色,将送来的赏钱递给真鹤看,只见她神色严厉,告诫如果拒绝给赏就是不近人情。 「可别辜负人家的好意喔。我们靠技艺为生,这是对你的才艺表示敬意。你太谦卑的话,反而会伤了人家自尊心。」 当然还来了几位听到消息的商人,草十郎这才知道原来横笛款式不一,从竹管粗细、笛孔数、到涂描金漆绘等华丽装饰,种类可说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依年份标示不同价码之物。 尽管展示几十枝横笛,草十郎完全不中意,真鹤终于不耐地说: 「你太执著令堂的遗物了,最好明白要找分寸不差的东西,根本是强求。」 「不是的。」 草十郎快快否定道,想表示并非寻求同样款式,因此才更棘手,但已无意说出口。至今仅吹过一枝横笛,连他本身也不知今后该吹何种款式。 午后,鸟彦王见商人离去后,就飞来说: 「别磨蹭了,以前逮捕雄娃的那群尾张武士团已到青墓的入口,看样子平氏手下是冲着这间旅店来,最好趁还没遇上前先走为妙。」 草十郎叹了口气。 「果然不该急着物色笛子。」 真鹤见草十郎仓促系上绑腿,便惊讶赶来。 「怎么回事?你不想带走新笛子?说什么要去找回系世,难道只是空话?」 「不,我不会放弃她。可是现在若不离开——平氏的手下即将来此。」 草十郎说道,真鹤的神色如遭晴天霹雳。 「你果然知情。」 草十郎略显困惑地注视她。其实这消息得自乌鸦,他知道女子多少会诧异,然而真鹤的反应并不仅于此。 「请别误会我怀疑店内的人,系世会说烟花界一味攀权附势,但我认为这是情非得已。如今是平氏天下,若被人发现我在此,一定会造成旅店困扰。」 真鹤仿佛想哭泣般倒抽了口气。 「原来你知道……是的,向平氏通报朝长大人埋骨处的是我,跟弥平兵卫相好的也是我。无奈呀,我是身不由己,就算被万寿小姐诅咒也死有余辜。」 草十郎凝视着失去笑靥的真鹤,不禁为之动容。 「我想没有人会怨恨你,其实小姐也能体谅。战争对任何人都是强行逼迫,我也曾犯下许多过错。」 真鹤竭力忍住泪水,突然塞给草十郎一袋钱币。 「拿去吧,我们全都深信,唯有你才能找回系世,希望你们都幸福……」 草十郎略一迟疑,便点头收下。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希望能将大家的心意转达给系世。」 孪生姐妹跑出来,分别揪着他的两袖。 「你要走了?」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草十郎伸手探着系世的鞍袋,取出金栏碎布和金漆贝壳,交在两人掌心。 「谢谢你们照顾。」 两女童盯着这些华丽巧物,惊讶得忘了阖嘴。 这时,一位老妇朝他们走来。 「草十郎。」 他回过头,正是到此第一夜认识的卖梳老妪。她枯槁的白发扎在脑后,拱身驼背的模样颇为寒酸,但从满布皱痕的面孔和立姿,依稀透着昔日会是风光名妓。 草十郎为当日之事道谢后,老妇摇头说: 「我全帮不上忙,那天起就不断回想,希望找出线索……听说你的横笛坏了,是真的吗?」 「是的。」 「买新笛了?」 「很遗憾,还没时间去找。」 草十郎连忙说着,以为对方必为生意上门。不料老妇没再细问,又说: 「我有关于笛子的回忆,就是会有行商小贩牵着小系世来到青墓,他是以卖笛和竹艺品为生,还听过系世的故乡在富士,那里有良好的竹林。你可知道收养系世的老翁,曾是一位制笛师吗?」 正想匆匆离去的草十郎不禁驻足,望着老妇。 「不知道,我只记得系世说她是从竹丛捡来的。」 「那位制笛师已去世,你不妨去瞧瞧那片竹林,或许能制造适合去找系世的笛子。」 草十郎屏住气息,听到这番话,觉得唯有前往富士,才有希望获得可吹之物。 「请详细告诉我,那是在富士山麓的何处?」 他直逼问道,老妇见年轻人如此浮躁,就笑起来。 「唉,我无可奉告哪,因为从没去过。倒是带系世来的那个小贩叫佐吉,目前仍在各地卖竹艺品,我和他很熟,刚好他来青墓。」 老妇背后出现一个矮小老人,身穿朴素深灰衫,头戴歪扁乌帽子。态度极为诚惶诚恐,逢人便低头行礼。 「是,我就是佐吉。人家说什么把我当人口贩子,这真的很困扰。当时从骏河带系世来青墓,其实情非得已……」 草十郎迫不及待问道: 「您卖笛子吗?」 老者急忙摇手。 「不、不,现在完全没做这门生意,那位老翁是大纲里最后一位制笛师,他的手艺高明,但后继无人。至今在大纲仍有做竹笼的工匠,我为此做点艺品生意。」 「您是否能带我去呢?」 草十郎提出要求,老者仔细观察他后说: 「原本我打算回骏河,你愿意跟行商小贩同行的话……」 「不要紧,请带我去。」 没有确切根据,草十郎仍涌起自信,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于是变得精神抖擞,忙向卖发梳的老妇起劲道谢: 「谢谢!我会照您的建议去系世家乡,我必须这么做。」 老妇欣然点头,途草十郎一只丹漆小梳。 「这个给系世——她最喜欢红发梳,见面时请记得转交。系世真是个好孩子,我最喜欢她活泼的笑声。」 鸟彦王眼见草十郎从旅店出发,内心如释重负,飞下来停在他肩上说: 「还好草十决定快溜,真是谢天谢地,我还担心你在启程前变卦呢。」 「凭什么这样说?我又没躲平氏,是继续前进。」 草十郎反驳道,乌鸦侧头瞅着他。 「没想到这小子欠缺反省心啊。」 他不禁露出苦笑说: 「坦白讲,我也释怀了。事情若只发展到摔坏母亲的遗物,那我真怀疑幸德叫我来青墓是何居心。」 「就算他心怀不轨,我也不奇怪。其实是你听他的话进洞穴,才被女鬼缠住。」 草十郎继而一想说: 「不,我觉得不是。或许我和万寿小姐的相遇无可避免,这跟我和系世的邂逅有关……那位小姐会说她与系世是互为表里。不管幸德想法如何,没来青墓就不知道系世的生长故乡。」 「就算去富土山麓,也找不到横笛吧。」 「可是有竹子,笛子这种东西,不过是一根竹管。」 草十郎仿佛在自言自语: 「说到竹管的特殊之力,在于吹者的强烈意念。我对母亲的遗物抱有很强烈的意念,才能将它发挥到极限。不过今后要吹的笛子,是为了让系世返回世上……因此才需要守护她的那片竹林的竹子。」 「关键是意念很强?」 「如果找不到适合的,就算亲自做也无妨。」 他执意说着,乌鸦就叹服啼道: 「我懂了,就是俗语说一念发心之类的。既然你有心,我会无条件追随。等到了系世家乡,再跟你提议也不迟。」 「提议什么?」 他诧异问道,乌鸦并不回答就飞走了。 「别挂心,过阵子会告诉你。」 与草十郎同行时,行商的佐吉似乎相当不安。 草十郎不会带短刀,手中只有旅杖和行囊,自己的举动究竟哪里泄漏身分? 「你……是去找笛子啊。」 老者再三确认道。 「嗯,是的。」 「我不过是卖竹艺品的小贩……选择盗贼不入眼的便宜货做买卖,以求清简度日。不与人争、不问是非,脚踏实地活到这把年纪……」 草十郎多少了解老者话中含意,就说: 「我也不想招惹是非,免得造成您的困扰。我是武士出身,但现在没有侍主,不需接受任何命令,也不与人争执,只是个吹笛人。」 「唉呀,请别生气,人有百种千样。我长年往来街道,见识过各种人,也看过年纪尚轻就遁入空门,你算相当奇特哪。」 草十郎望着杖端,想起日满的锡杖,就说: 「我不出家,不入佛门……因为我见识过比敏山那些侩兵的行径。」 老者隔了半晌说: 「……必然有人在夹缝间生存,我就是个例子。教人不解的是,靠砍竹为生的人总无法成为拥有土地的村民。至于居无定所的流民,在无形中保有彼此的牵绊。我会带系世去青墓,也是受这种维系所影响。」 他们顺利离开青墓,朝东海道东进。二、三日后,佐吉对草十郎消除戒心,坦诚后的老人其实喜欢交谈,反倒是年轻的草十郎沉默寡言。 原本行商者就忌讳拙于应对,佐吉每日在旅店附近解囊做一次生意,殷勤叫卖和随客闲聊,皆是长年养成的习惯。草十郎没插手帮忙,等有时出现欺老耍赖的客人之际,他就握杖杵在老者身边。对方见他气势夺人,便自动掏腰包付帐,佐吉大喜不已,对草十郎更加亲善了。 「好久没感受到结伴同行的乐趣罗……再说,有年轻人陪伴真好。少壮时,我会随大人四处行商,不过亲人纷纷过世,如今剩我孤老一人。四处谋生不易,在得知无法收养系世时,我真是难过万分。」 佐吉喝着晚粥,有感而发地说道。草十郎就试问: 「现在还不知道系世的双亲是谁吗?」 「是啊,唯一能确定她不是制笛的老夫妇所生。老翁只提过在竹丛捡到女婴,或许以为系世是竹取公主。不过,从那孩子遭遇的事来看,老翁的话未必是虚言。」 草十郎眨了眨眼。 「竹取公主是何方人氏?」 佐吉讶异地望着他。 「唉呀,你不知道?我以为这古老传说是家喻户晓。辉夜姬从竹里出生,她不断婉拒帝王的求婚,后来返回天庭。这个传说,跟竹里大有关系哪。」 4 在喜爱攀谈的佐吉详细叙述下,草十郎总算记住辉夜姬的故事。 砍竹老翁在竹节中发现一位灿烂生辉的公主,在她长成远近驰名的美人后,受到众多贵人追求姻缘。然而她拒绝任何追求,在满月之夜留下悲叹的众人,与天廷的使者同返天界。原本辉夜姬就是仙女,只为了赎罪而降生人间。 这段故事梗概,与日满极力主张系世是菩萨化身的说法有些雷同。 草十郎将内容告诉鸟彦王,它立刻说: 「这么说来,一定有人比系世更早消失在那扇门里,只是情节夸大不少。原来有前例可循呢,那太好了。」 「好才怪呢。」 草十郎瞪着乌鸦。 「辉夜姬后来没回人间,一去不复返。」 「哦,是啊。」 草十郎叹了口气,心念一转说: 「可是系世不是仙女,她会动凡心……也算不上绝世美人。」 「我劝你最好别对雌娃说这种话喔。」 草十郎不禁思忖,就算系世回来听了嘟嘴生气,那也多么幸福啊。他发觉辉夜姬的传说,对自己的一线希望构成严重威胁。 由于暴风雨侵袭,富士川水位骤增,以致两人无法渡河而耽误几日。不过横渡陵旅路顺畅,可边前进山麓地带,边仰眺富士山高耸的靛青雄姿, 有灵峰之称的富士山,从草十郎的故乡武藏平原便可极目望见,因此不觉得惊奇。不过非到近处,是无法体会真正的巍峨。升烟微袅的遥岭擎天孤立,平缓伸展的山麓延至平原尽头,而无他峰可与之争辉。 从故乡遥望此山,因有丹泽的群山相隔,看不出单峰耸峙。然而那美丽的山势,以及入秋后仅有峰顶染成鲜耀银白的景致,让人感觉此山确实别具一格。 来到骏河细眺的富士山,不愧是天下绝景。与其在阔地眺望那遮天俯瞰的壮势,倒不如深入山谷,任由山姿暂隐,再从头际上方隐约展现,如此感受更为强烈。 草十郎和佐吉终于来到大纲里,此地人烟稀少,十分僻静。骏河湾附近有生意兴隆的旅店,再往内地前进就仅剩三五疏村,田埔但见零星耕作。 「……总之这里是火神扬威的神域,据说触怒神明就会下滚烫的石头和灰雨,古时候这一带似乎埋在深灰里。当时会有帝王在山麓为女神建神社镇灵,百姓要想在猛神的地盘扎根定居,恐怕有的是苦头吃。」 佐吉说着,朝竹林点点头。 「只有竹林很茂盛,材质不输给西国。」 当年养育小系世的制笛师家已不复见,同地点另建一间有新茅草盖顶的小屋。苍茂的竹林旁尚有一间不见围篱、如临时搭造的屋舍,外观就像并排而建的仓库。当老者打开杉木门知会来访,这时一个看似刚满三十岁的男子,前倾着身子走出来。 「哦,是佐吉爷,您提早回来了?」 「因为有客人,所以赶了几程路。」 「客人?」 男子惊声问道,就伸直背脊,单眼眯起望着草十郎。此人身形高瘦,对佐吉十分友善,却对草十郎即时露出疑色。 佐吉平静地说: 「这人与我非亲非故,来此是有特别理由,他想询问末吉爷过世后的情况,就是关于制笛师和养女的事。好好招待人家吧,我保证他是很好相处的人,或许木讷些,但比那些想上富土山的修验者还受神明眷顾哪。」 听了这番介绍,草十郎不免惊讶,才了解若非熟识是无法受邀借宿,他对自己的迟钝感到惭愧。 「谢谢您带我来……」 他向老者嗫嚅谢道,佐吉露出微笑。 「别客气,要是认清不该带你来,途中就会设法甩脱你。老身相信你的为人,再说……你很受鸟儿欢迎。」 「啊,您发现了?」 他刻意选在避人耳目的地点和鸟彦王交谈,同行的佐吉仍看出端倪。老者并不深究,只以严肃口吻继续说: 「农民靠作物收成,因此讨厌风和鸟。我们的生活却不然,倾听风吟,信赖风中之物而生存……就像倚风拂柳一样。总之啊,鸟不会亲近心术不正的人。不管成长背景如何,你拥有风,所以才能吹笛哪。」 高瘦男子听佐吉如此说道,还是面露难色,但改以郑重的待客语气说: 「由于内人外出,我只能粗浅招待,不嫌弃的话,请进寒舍喝杯水。」 小屋内与外观一样简陋,竹艺品的碎层四散满地,招待两人的盛水木碗精巧异常,与住处颇不协调。男子与他们隔坑炉对坐,就说: 「我是末吉爷的外甥,名叫彦次,从小生长在西国。想来投靠亲戚时,舅爷舅妈都已过世,因此没见过末吉爷晚年收养的女孩,实在无可奉告。」 佐吉啜饮后说: 「系世的事,我倒有很多可谈。她真是个可爱孩子,当时才四岁,我却清楚感到她心中有风,能在竹丛里与乘风的摇竹共舞。看到这情景,我决心带她去青墓。既然彦次不知道,就谈谈竹子吧。」 草十郎略显犹豫后,决心问道: 「你会做过横笛吗?」 彦次搔搔头答道: 「不是没做过,这里的确有适合制笛的矮竹。不过制作名笛需要毅力,我没办法像末吉爷那么专精。不知这样说是否恰当,我认为投入制笛,还不如竹笼或爪篱卖相好。」 「若向你请教如何做笛子,我也能办得到吗?」 这位竹艺师知道他并非玩笑,就正色说: 「你想成为制笛师?」 「我只想做一枝,长年使用的那枝摔坏了,所以需要新的。我相信采自贵地的矮竹能做出良品,因此才来。就算你不再制笛,我也想亲手尝试——」 「你这人真怪,没试过就坚持非用这里的竹子不可?」 「这是有原因的。」 草十郎无意再说系世失踪的原委,只简单答道。彦次就像发现珍奇般注视他,不久缓缓说: 「客人,做笛子不必花时间,只需钻上竹管的吹嘴和指孔,内侧灌漆凝固,就算是成形了。不过想做一枝笛子,必须有心理准备,因为得砍数十根竹子才行,笛质好坏取决于竹材,取得完美笔直的竹管最为困难。你该不会以为只要在这里待两、三个月就能做笛子吧?」 草十郎原本以为正是如此,因此大吃一惊。 「难道还要更久?」 「首先,你想急着砍竹是行不通的。夏季的青竹水气重,容易滋生虫类,并不适合雕制。砍竹必须在秋冬以后,再经过三个月晒干,在釜锅煮去油质,然后放置三年。这段期间中,多数竹管将遭虫蛀或产生裂痕,结果半数以上不能使用。」 「……要费时三年?」 「这是成为制笛材质的最低年限。」 彦次蹙起眉头,断然说道: 「而且必须等湿气重的梅雨季过后才能涂漆,一旦完成笛管,还需几年功夫,让凝固的漆牢附管身。你以为做一枝笛子很简单,就大错特错了。」 草十郎无言以对,不敢相信耗时三年以上得手的横笛能拯救系世,唯有承认这只是一厢情愿造成的失算。 草十郎婉拒愿意领路的佐吉,独自步入竹林。细瘦的矮竹丛并非生长于入山处,而是沿树林呈带状延伸,影姿明翠而柔和。午后暮阳照在亭亭竹隙间,亮灿到远透幽篁深处,长年堆叶的林地上闪着金褐光采。 适合制作笛身的青竹无数,草十郎全不中意。一鼓作气来到此,结果大失所望,他再也忍不住,只能蹲在原地。 鸟彦王小心翼翼地振翅飞下。 「草十,果然你在郁卒啊。」 「没有……只是这次真拿自己没辙。」 草十郎迟迟说道: 「我是多此一举,一心以为非到系世的故乡取笛子不可。不知什么缘故,现在我仍觉得该在这里吹奏……可是明明没笛子可吹,讲这些都是空话,必须重新好好思考该去哪里寻找才行。」 「你不是说要自己做吗?」 「听说要花三年呢,运气不好的话,甚至四年或五年。这样将无法接近系世,我不可能等那么久。」 乌鸦伸喙采着落叶,若有所思地说: 「使用工具真不方便,人们借它完成许多惊世创举,但制造很耗时间。」 「没错,我少了笛子就不行,可是系世不同……她曾说能靠身体来表现,所以很喜欢跳舞。」 忽然间,他想起系世在金色光芒中的舞姿。竹叶的沙沙微响,让他感觉响音深处潜含着她的脚步节拍。草十郎渴望能吹,因此更为此地没有横笛而懊丧不已。 鸟彦似乎看穿他的心事,就说: 「你啊,总之先找个能发声的笛子吧,不是很久没吹了?连黄莺都为了想起来春该唱什么曲子,得费好一番劲呢。」 草十郎正想回嘴,这时林间传来某舍弟的啼声,鸟彦王诧异地迅速飞起。 「你拜访的人来罗,我先走了。」 草十郎起身转头望去,只见彦次的拔尖高影飘忽走来,他眯眼朝此注视后,加快脚步走近。 「你在这里?是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只是在想心事。」 「那就好,我担心害你难过得掉泪。」 「我没那么嫩。」 草十郎没好气说道。彦次并不介意,又说: 「我和你只是初识,不明白佐吉爷为何对你如此袒护,但了解这其中必有隐情。我不做笛子,但留有一件遗物——就是末吉爷的笛子。」 他从袖中取出横笛,草十郎不觉瞠圆了眼,一望即知那非新物。黯淡的茶色管身比亡母的遗品略粗,前端没有藤丝,而是以樱皮缠绕。 「……我可以吹吗?」 草十郎屏息问道。纵然不喜欢彦次的态度,但与递到眼前的横笛相较之下,实在是无关紧要。 「可以,十几年来没人吹过,我不敢保证音质好坏。」 彦次说道,草十郎惶恐取在手中,像是估重般掂着笛身。果然笛管较粗,与至今使用的横笛触感不同,然而,它含有期待被人吹奏的感觉。 仿佛受到吸引似的,他嘴唇贴着横笛送息,音色略显沉涩。 (很容易吹……可是要让音色通透为止,还需要下工夫……) 从高至低音试吹一遍后,这是他对横笛的第一印象,不过光能吹奏,就让他沉醉其中,不想就此交还。 「……这枝笛子需要多少钱呢?」 草十郎小声问道。倘若对方拒绝交易,他甚至认真考虑要潜逃带走。 「不,这不卖的,送给你吧。」 彦次爽快地说: 「我有直觉,你是为了拿走末吉爷的笛子才来吧。我想将它送给有缘人,假如你能一口气吹响,我就决心送给你。既然你能做到,它现在属于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草十郎成天在竹林尽情吹奏。 果然,一开始无法顺利进展,唯有极力忍耐,直到与末吉的横笛互相熟悉为止。 这枝横笛比摔坏的遗物音色更沉厚,音质不会变化莫测,反之比原先的音色更低钝,难以吹出清亮的高音。 何况老笛显得暮气沉沉,让草十郎有些懊恼,不料有心吹它时,忽然又出现意想不到的亮音。 有时,他为拼命练习感到难为情,不晓得自己在疯些什么,于是停止吹奏。这时躺在枯叶上聆听倚风竹喧,沉浸在单纯而变换自在的律动中,不久让他又想再度尝试。 (这片竹丛属于系世,小时候,她也是听竹叶摇声成长……) 在他眼前,浮现没有玩伴的小女孩张着无忧的眼瞳,凝视着款款摇曳的竹姿,系世必然从中了悟舞蹈的境界。 彦次和佐吉整理仓库并提供草十郎歇处,招呼他朝夕一同用饭。 大锅煮的杂烩粥有什么放什么,餐餐菜色皆同,唯有份量充足。他们向有点吃不消的草十郎热心劝菜,直说「年轻人不能饿着肚子」。 草十郎则帮忙劈柴或汲水作为回报,他们绝不出言干涉,任他尽情吹奏,这点可说十分庆幸。 练习好几日后,就在中午刚过时,草十郎突然发现竹丛对面聚着几个小孩。穿短衣的幼童不在人前现身,而是屏息藏在丛中观望,那模样和以往经常聚集的野兽十分相似,不禁令人莞尔。 (他们听了也会哭吗……?) 草十郎希望尽量别让听众悲伤,与其让他们悲伤,他其实更想带给他们喜悦。 吹了一阵偷瞄之下,只见孩童们在竹丛对面又蹦又跳。 他将幼童没哭泣的事情告诉鸟彦王,乌鸦伸爪搔着脖颈说: 「这附近的鸟族抱怨你现在只在乡里吹笛,所以大伙不能去听……」 「你们听我的笛声感觉如何?和以前相同吗?」 草十郎试问道,鸟彦王摇了摇头。 「当然不同,以前的音色很尖锐,也就是说,是将你保持放空状态的部分彻底吸收,现在则不一样了。不过,带点迷惘、有点偏颇的表现很像你的风格,我很喜欢。」 草十郎不禁发出呻吟。 「这算是安慰我?」 「我不是说欣赏你的风格吗?」 乌鸦强调着。草十郎并不开心,只要有迷惘、偏颇,就无法传达给系世。然而,他多少因为内心执著而无法突破,终究不能恢复从前。 草十郎在夜半清醒,想起适逢十五之夜,于是睡意全消。这间歇身的仓库四处漏缝,隙间洒入的光线很明亮,才知道今晚朗星如月。他轻轻下床,将横笛插在腰际,再度朝竹林走去。 清霁的满月之夜,让自己的浅影在小径上依稀可见。浮现在月华中的矮竹丛含着白昼失落的意趣,月色下的竹叶辉亮如银,暗处一片漆黑,仿佛潜宿了无法暴露于光天下的幽奥。一轮明月,从纤展的梢端俯瞰大地。 草十郎驻足,愤而仰望夜空。他痛心之余,想起返回天廷的辉夜姬故事,这明辉递照的满月,令人不由自主想起了传说。 (……就像地界的人再伤悲,都与辉夜姬无关似的,即使我辗转思念,到头来系世还是属于天上……?这只是我对她执迷不误……?) 来迎的天庭使者为辉夜姬穿上羽衣,据说她就忘记离情依依,忘却遗留的众人而回归天界。或许本该如此,他想找回系世,可是她并不想回来,宁可留在天界迫遥度日。 (对我来说,系世真的曾经存在……?) 万寿的指责让他内心动摇,自己和系世该不会真的没有牵绊?而且从来不会真心相对?他心中的少女,该不会只是天马行空的幻影—— 这教草十郎不失去信心也难,他忘记和系世共同打开异界时的吹笛技巧,甚至连横笛也毁于一旦。事到如今,谁敢保证还能找到与她相系之途。 末吉的横笛愈来愈得心应手,反而更让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他不再望着冰清皎月,而是垂下了头。 草十郎知道绝望的阴霾仍紧紧相随,不时伺机而动。只要称有松懈,恐怕万寿就能轻易掳走他。 漫无目标的无助感让他身心俱创,双眼紧阖半晌后,眼帘内泛起缓绕的闪光,感觉和曼陀罗曼殊有几分相似。他顿时寻思道: (……我的确看到了,那绝对不是幻梦。) 草十郎至今不会深思系世跳舞时为何天降落花,但在此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那不就是从门的另一端来临的天界使者吗?辉夜姬的传说提到仙人来迎,异界若是超乎想像的空间,使者应不会以人姿出现。那些神秘花雨该不会就是使者吧。) 一想到此,他方才忆起晶亮的花雨,以及如风车缓旋的花朵,仿如重现眼前般艳灿。他急忙取起横笛,了悟不该轻易放下。 这是与万寿合奏以来初次在月光下吹笛,自从获得新笛后,他总是警惕不在夜里练习。然而,月宵的笛声容易引起共鸣,何况末吉的横笛音韵明澈,甚至令他联想到曼陀罗曼殊。 笛音升向透明之夜,此时连无法抛空自我意识的草十郎,也感受到比平时更辽阔的空间。这时,阑夜的谧静共鸣中,加入了其他些微的律动。 那是他盼望已久的律动,正是系世舞蹈时的旋律,是她踏的乱拍子舞步。草十郎在狂悸的期盼中,几乎昏眩似的继续吹奏。于是在竹林间落洒的月光中,出现了眼花时看见的微淡、细闪光芒,似乎就是花雨。 接着他看见如轻烟在舞的系世朦影,和浸润月光的竹林一样,在幽暗中微泛苍白。不过的确是系世,她正专注地挥袖翩舞。 那并非昔日所见的幻影,因为她舞到一半,忽然将手探在耳畔,不安地伫立原地。然后定睛望着什么,焦急遥指着某个方向,随后像被攫走般倏然消失。 5 「系世!」 草十郎放下横笛叫道: 「系世!」 明知形影不再,他还情不自禁叫唤。终于出现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该哭该笑——甚至想发怒。总算找到的系世,比遇见的幽魂更像鬼魂,他还来不及眨眼就消逸无踪。 尽管如此,草十郎总算和消失在异界的系世重逢了,摸索尝试毕竟是正确的,一想到先前还怀疑她的存在,就不禁泫然欲泣。 (系世看得见我吗……?) 感觉上少女距此遥远,她伸手探在耳畔的动作,或许表示听不清笛声。 草十郎驻足凝视着幽暗,一时怔怔出神,只是不消片刻,随即感到背后动静有具。 他无意识地回首,赫然望见一个人影扑来。 所幸刚才细看朦胧如烟的系世,男子模样显得清晰无比。那人一身易与夜色混淆的黑衣,脸上覆戴面罩,右手中的短刃白光一闪,显然图谋不轨。 草十郎惊险避过,抓住偷袭者的手臂扭打成一团,他对袭击固然惊愕,然而本能采取动作,作势反撞后突然松手,将对方推倒在地。大抵上这是斗殴中常用的招数,对方并没上钩,摔倒后迅速起身,原来是个练家子。 (糟了……) 错失良机的草十郎心下暗惊。这时,竟出现一双翅膀挡在两人之间,男子冷不防被扑扇面孔,一时吓退不前。原来悄悄飞下一只猫头鹰,似乎是鸟彦王的佣兵。草十郎乘机往后一跃,转入矮竹林。 男子不顾竹障紧追不舍,然而在此避敌并非难事。草十郎与系世重逢后士气大振,绝不想栽在这种鬼祟家伙的手里。 草十郎乘隙跃出,一个猛踹教对方认清厉害后,挥手击落对方短刀。男子没料到他能矫健反击,当他只是个吹笛人,作梦也没想到落居下风。 遭迎面痛击的覆面男子终于后退,草十郎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袭击我?」 男子并不回答,边睨着他边伺机动作,忽然一转身拔腿便跑。 草十郎本想追去,发觉早已全身汗湿、气喘吁吁,徒手搏刀毕竟相当耗力。 这时传来急促的拍翅声,鸟彦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叫你别在夜里乱闯的,怎么回事啊?」 停在头上的乌鸦还一脸迷糊,草十郎就回嘴道: 「我也受够了,根本不晓得为何发生这种事。」 「是盗贼吗?」 「……不知道。」 从那装束和动作,不免联想到游艺人,然而戴面罩无从判断,只能确定不是幸德,因为他的招数更凌厉。 「还有更重要的事,鸟彦王——」 草十郎正想说看到系世,却欲言又止,他发觉竹丛彼方变得明晃,风中微飘着一股焦臭味。 「是小屋的方向。」 他大惊之余,慌乱到连鸟彦王飞走也没察觉,就朝彦次的小屋直奔而去,只见茅草盖顶的屋舍已升起赤焰。 「彦次!佐吉爷!」 他大声呼唤时,随即发现两人安然无恙。浓升的黑烟中,他们比草十郎更冷静,将仅有的家当全搬出屋外。草十郎飞奔到膝盖发软,直冲到他们面前,彦次边咳边说: 「你还好吗?我在担心你是否安全。」 「我也想问你,这场火灾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火烧山,我们只好毁了家舍,来帮忙吧。」 简朴搭建的小屋和仓库,只要在屋柱上拴起绳索,就能由几人拉倒。然而处理并非易事,屋塌后尚需扑灭四溅的火粉、割草防止延烧,过程中简直无暇喘息。 周围天色转亮后,总算控制火势。三人筋疲力尽,浑身汗渍和炭灰,茫然盯着在旭日中继续化为熏炭的木材高堆。不久,彦次叹息说: 「看样子好像有人纵火……是从外墙延烧的。」 「有发现可疑人物吗?」 草十郎问道,他摇摇头。 「不,没有。倒是你怎么回事?」 直到天亮,草十郎才发现衣袖有几处划破,以为完全避开攻击,多少还是遭白刃掠过,表皮之伤成了道道血痕。 「我没看到对方面孔,因为都戴着面罩。」 「不过好像冲着你来。」 「可以这么说……真是抱歉。」 置于仓库的鞍袋幸亏有他们平安取出。草十郎打开袋口,取出仅有的钱囊交给两人。 「你们好心将笛子传给我,让我借宿在此,结果发生这种不幸。原本答应不带来困扰,真是万分抱歉。」 彦次握着钱囊,朝低头赔罪的草十郎注视了半晌,不久从囊中取出一半金钱,将钱囊还给他说: 「为了生计我会感激收下,纵火的人不是你,用不着这么惯重道歉。对我们来说,房舍不要紧,或许损失一些制作竹艺品的材料,但竹子还可以再砍。我不后悔将末吉爷的横笛传给你,笛子有吹才有价值,这教我彻底明白它是非你莫属了。」 佐吉在火灾奔波下显得更苍老,仍泛起虚弱的微笑。 「你吹的音色,连不解风情的彦次都能陶醉哪。你是不同凡响,因此特别容易遭遇危险,这点我从启程前就隐约有感觉。对老身而言,这种程度就能了事,已是不幸中之大幸。遗憾的是……我们终究无法保护你免于受到威胁。」 草十郎点点头。 「这是当然,我会设法保护自己,即刻动身不再打扰两位。谢谢多方关照,让你们受牵连,还请见谅。」 惶愧的草十郎再次俯首致歉后离去,佐吉见状并没有拦阻。 「一切平安,请多保重。」 彦次目送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半晌后,开口说: 「佐吉爷,让他单独走好吗?」 老人抿紧了嘴角。 「不要紧,那人有苍天庇佑,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草十郎经过竹林旁时,鸟彦王飞来说: 「你要出发了?把黑脸整理一下啦。」 「途中总有小河嘛。」 草十郎快速走着,感到无地自容地说: 「事情闹大了,害得外人卷入是非……若不接受他们好意,提前离开就好了,我最好还是别跟他人行动。」 草十郎发出叹息,又附带说: 「我总是这样啊……孤伶伶的。」 「不是有我在吗?」 乌鸦忿忿说道,草十郎微露笑容,绷紧的双肩为之一松。 「话是没错。对了,帮我向你的佣兵猫头鹰道谢,幸亏有它才逃过一劫。」 鸟彦王在他肩上边保持平衡边说: 「嗯,那只猫头鹰很优秀。不过,你先看看我们发现的东西。」 几只乌鸦从竹丛现身,其中一只抓着某物。舍弟们将运来的东西抛在草十郎面前,发出得意的啼叫飞回他头上。草十郎蹲下还不会细看,便知是昨夜男子被打落的短刀。 「你们特地找来的?」 「才不是呢,我们天生就对发光物敏感。」 草十郎拾起来仔细观察,黑色握柄的短刀毫无特徽,不能确定属于何人,不过锋刀经过细心维护,显得十分锋利。 「怎么样?猜得出偷袭者是谁吗?」 鸟彦王满心期待,草十郎则摇摇头。 「不,不晓得。那种偷袭方式算是半调子,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对付我。」 「没联想到是谁吗?你不是很在意对方是什么来头?」 草十郎困惑着不知如何处理短刀,只能用布裹起来。 「我以为京城距此遥远,或许不会来通缉,那真是太轻敌了。幸德曾说在青墓发生的事已在京城传开……或许有人目睹我和佐吉爷离开青墓。不管是圣上还是平氏、上皇,总之朝廷的执政者我全得罪了。」 乌鸦偏头感到诧异。 「上皇与其杀你,不是更想把你找回去吗?」 「谁知道,我想起那个男子有点像游艺人,说不定受到上皇指示。」 鸟彦王担忧地摇摇尾羽。 「反正以后多留心背后偷袭,晚上要待在安全地点。」 「那可不行,一点事就畏缩的话,将会找不到系世的所在处,那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无论如何,我必须设法接近她。」 他这才将遇袭前在竹林发生的事,详细告诉鸟彦王。 「真的?你当真在这里看到系世?」 乌鸦惊讶地连声确认,可知连鸟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月光下的身影好稀透,若是你大概就看不见。绝对是系世没错,她在跳舞……或许可以说,我们终于相见了。」 「别批评鸟族的眼力,真讨厌。那你以后打算一直在夜里吹?」 「一定有可以接近系世的吹奏方式,如果适合就选白天,不然就选晚上。如果是地点问题,我会去寻找适当的地方。」 草十郎深吸了口气说: 「这里是系世故乡的竹林,我感觉与她咫尺天涯。若想接近现在的她,我似乎还欠缺什么,因此想去那边看看。」 鸟彦王仔细注视草十郎指着与街道相反的方向。 「喂,那里是富土山,你想去登那么高的山?」 草十郎耸了耸肩。 「总之系世指的是那个方向。」 第八章 鸟彦王还乡 1 鸟彦王跟随草十郎前往富土山,分派舍弟到各方收集山里消息。随后它返回前往山麓道上的年轻人身边,仔细将地势和气候说明一遍。 「这一带自古很少人久居,原因就在于发生过几次爆发,出现火河流窜,据说附近森林屡次被烧毁,蒙上烟灰。说到火河,草十可能很难想像,好像真的存在呢。而且从山腰到山顶,居然连烧焦的森林都没有,一整年冷飕飕、又刮大风,所以寸草不生。」 对草十郎而言,他从武藏会多次眺望这座山岭,因此不难想像。 「既然积那么厚的雪,我想就是那种情况吧。」 乌鸦拍拍翅膀。 「我无所谓,反正有羽毛,食物总有办法解决。可是听说富士山麓没有像样的河川,都是受到火河影响。火河流经的地面出现满是坑洞的岩石,都把水吸光光了。我还听说这里比别处多雨雪,山麓地带有好多涌泉。」 该听的都听完后,草十郎告诉它: 「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去富土山,就算山顶接近天际,仍觉得与系世在那里相见的机会渺茫。她是从树林的共鸣获得舞蹈力量,我不相信能在寸草不生的地方与她重逢。l 「讨厌,也不早讲。」 鸟彦王露出失望的神情,其实它很想尝试上山。 「害我原想飞越丰苇原第一高峰,感觉大概很不错呢。你到底想上哪去啊?人烟愈来愈少了。」 「我想吹笛子,并不是去山顶吹,感觉这里比较好。」 草十郎答道,环顾四周后又说: 「我不像以前有充分把握,可能判断错误。不过愈接近富士山,我愈觉得这附近很不寻常。」 鸟彦王翩然飞起。 「想吹是不要紧,最好小心点,免得一吹把你轰到天外去。」 「无所谓,我的感应力变弱,只要留心点就行了。」 草十郎发现一根易坐的横干后,坐下开始吹奏。 看见系世在月下现身后已过了数日,这次并非第一回尝试。正如鸟彦王所言,假使敌人尾随在后,这种尝试无疑是蓄意泄露行踪。然而他不多想,如何在未知时空与异界的系世维持联系,才是当前问题。 怎样才能更接近系世呢——? 这无法求助于人,唯有凭自己的直觉,以及具备屡仆屡起的耐心和坚毅。无论昼夜还是身陷险境,只要出现任何感应,就必须吹奏。 距日暮时分俞有片刻,薄晖仍照亮他周围,笛声响起不久,几只鹿相偕来此,还包括亲子同行的野鹿。枞枝上出现栗鼠和小鸟,草丛里冒出野兔和野鼠,在群兽围绕下,草十郎相当安心,敏感的动物就算沉醉于笛韵,还是比人类更易察觉危险近身。 然而,遗憾的是系世没有现身,他很清楚问题在于那怀念的旋律不会响起。草十郎感到莫可奈何,只能边吹边探索前进,此时突然听到群鸟展翅离去,野兽们也消失在茂丛间。他正想不出所料,迅速回头一望。 岂料发现的并非黑衣人,而是背着高柴的三个男子,外表像是来砍柴的当地村民。从那目瞪口呆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目击动物聚集的景象。 草十郎放心之余,为避免对方起疑,就主动问道: 「各位是本地人吗?我有事求教。」 男子们板着脸注视他走近,最年长的男子谨惯问道: 「你来自何方?」 「我只是个旅人。」 草十郎说道,只见对方戒心依旧,因此暗自困惑,知道将是白费唇舌,就径自指着系世指示的方向,试问道: 「去那里会怎么样呢?」 三个男子没有立即回答,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人扯着老者衣袖,悄声说: 「告诉他算了,这人看起来有点古怪,一定是修行者。」 满头华发的男子不太情愿地说: 「莫非你在找富士的风穴?看你年纪轻轻,可是前来修行之人?」 「什么是风穴?」 草十郎不解问道,上了年纪的男子紧盯他片刻后,答道: 「……我听说有修行者将富土山的洞穴视为修行地,还在洞内供奉阿弥陀佛,当地人对风穴则是敬而远之。」 草十郎倾身问道: 「前面有可以容身的洞穴吧?」 「那里想必有许多神秘的洞穴。不过,自先祖以来就严格告诫我们,那是不可擅闯的领域。」 草十郎倒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那是神域?」 「进入那里的人几乎没命哪……只有少数人能历劫归来。」 草十郎暂时陷入沉默,最年轻的男子难忍好奇地说: 「这位修行者,你吹得好极了,而且是好奇妙的曲调,我真想叫全村的人来听呢。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吗?」 「……嗯,是的。」 草十郎含糊答道,只见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两眼生辉,还想问东问西,让他觉得过于熟识反而不妥。佐吉等人的遭遇令他抱憾至今,实在害怕再与村民打交道。 「谢谢你们热心相告,我这就去找风穴。」 草十郎匆匆道谢后逃走似的离开,背柴的村民只能失望地目送背影。 年轻人嘀咕说: 「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简直无法想像同样是吹笛人,能让小鸟欢喜鸣唱,引发整片森林群起应和,害我不好意思在秋天祭典献丑了。」 「怎么能相提并论啊?他的技巧是出神入化,你也看到野兽小鸟都想靠近他。」 中年男子如此说道,白发男子则在深思后说: 「村里的祭典恐怕不能出现那种笛声,应该是说,忌讳吹出那种音色才对,因为太美反而招致祸害。不过……那个人好像很落寞,年纪轻轻就想弃世,真教人心酸哪。」 「你想去叫什么风穴的地方?」 「没错,绝对是那里。」 草十郎边答边加快步伐。 「怪不得觉得似曾相识,你还记得贵船山也有洞穴,还有系世故意将扇子抛在那里吗?」 「我记得,可是……总觉得不该去。」 乌鸦忍不住飞来停在他盾上。 「自从你钻进那个洞穴,我老觉得你被有的没的附身,那个自尽的雌娃幽灵不是想要你的命吗?通往地底的洞穴,其实好危险呢。」 「我没有小看情况,知道这是冒险。」 草十郎切齿说道: 「或许过程很危险,但如果系世前往异界,我遇到危难是理所当然。系世并没在洞底,不过就同样异界来说,通路有些相似,因此万寿小姐才会现身。」 「我认为草十是进退两难,老实说,真不知道你的下场如何。」 鸟彦王感叹地说: 「当初见面时,我不晓得你是危险份子,觉得吹笛就能引起风暴的家伙还真少见。系世会神隐消失已经很夸张了,你想达成的壮举可是在挑衅神明喔。对血肉之躯来说,风险太大了。」 「我会全力以赴。」 草十郎刻意保持轻松说: 「何况我不会再铸成大祸,只想奋力一试各种能唤回系世的方法。等到无计可施,我便会放弃……那时或许不在人世了。」 「草十真的相信还有办法找回系世?」 「是的。你没在竹林看到她,才讲这种泄气话。」 草十郎凝视着前进方向。 「只要我记得系世的舞蹈,只要她继续跳下去,自然有解救之道。」 「我也想信……当然相信了。」 鸟彦王结巴说道,又郑重说: 「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婆婆为何派我跟着草十了。」 此后,草十郎眼前尽是无际的芒草原,高原的秋季来得早,芒草已见抽穗。途中为了解闷试吹,结果冒出好几只小狐,连蹦带跳追着他跑。 不久草十郎发现食粮不足,在村里时取得一袋去壳炒米,连日节省食用仍然见底。群鸦十分担心,时而包围野兔赶到他面前。 兔儿奔向自己固然不忍,却不能视若无睹。 草十郎发现群鸦取食相当草率,原来是为了保卫他。于是拿短刀杀死野兔,一半烤熟自用,另一半留给它们,乌鸦们纷纷喜孜孜地现身。 不久,高原再度变为下坡。展现在前方的低地淡木萧疏,称不上是森林,而是细树歪扭生长的奇异之地。他趋近一看,地面竟有别处从未见过的凹凸状态。 「这是火河流下来形成的土地。」 鸟彦王飞到他耳边说: 「所谓的风穴,大概就是这里。我们是不知道风穴,但身为鸟类,很了解有这种异域存在。渡鸟绝不飞过这种地方的上空,听说会让它们丧失最重要的方向感。」 天空浓云密布,这日从清晨就阳光黯淡。灰云下,老木残延的光景愈发显得不祥。 步下多岩的坡道,草十郎环望着枝条瘠瘦的树木,于是点了点头。 「对,我也感觉……就是这里。」 「你要去吗?」 草十郎放下肩上的鞍袋,取出横笛后,头也不回地说: 「你们帮我看一下行囊,接下来也许边吹边前进比较好。」 「草十,你……真大胆。在这种怪地方,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喔。」 鸟彦王发出无助的啼叫。 草十郎一瞬住手,微泛起笑容。 「我更怕的是自己就此放弃,现在死心的话,我将一无所有。不能回头——若不找回系世,就等于放弃搜寻,我只能二择其一。」 除了血肉之躯,他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故乡、同伴、安分守己的生活、赐予财富地位的天子,至今他抛舍一切,为了只求来此。 倘若从异界带回系世,届时他或许能找到自己的未来。 鸟彦王犹豫片刻后说: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对鸟来说,方向感最要紧,不过我会等的。你一定要回来喔,在这里玩完就太没意思了。」 「我会的。」 草十郎点头答应,不想太过悲观。他忽然想起一事,将系世的舞扇取出揣入怀中,觉得它穿越异界,蕴含着指引寻获少女的力量。 「那么再会了,等我的消息吧。」 他一边步入洼地,一边静静吹笛。当笛声响起,他随即知道音色果然玄妙,此地就连树林和地面都十分特殊。草十郎谨惯前进,只见无数奇形怪状的岩石尽是百孔千疮。 横倒的林木相当多,或许萌芽的树木不易在硬岩上盘根。草十郎从旋律中,感觉这片景象辽阔到超乎想像。 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告知有风穴之称的洞穴距此不远。草十郎凭直觉前进,时而停止吹笛,在踏越惊险的岩地后,又继续迈进。 不久,他掌握到渴望的共鸣,那正是系世的舞、系世的旋律。起初轻渺如远方在滴水漾泉,然而律动愈来愈强,响起远比先前在竹林时更清晰的旋律,让他不由得狂悸莫名。 他绕过野草丛生的巨岩,终于看见跳舞的少女。 系世就在小洼地略敞的地方。天空满覆凝云,唯独此处像有阳光照耀生辉,原来是花雨般的光点,在舞袖的少女周围晶莹闪烁。艳绚的红衣彩此时清晰可见,那正是端午裁制的衣裳,上身搭配的白礼衣,如今似是清透不见。 除了脚踏离地一尺的上空以外——少女仿佛当真在此。 系世优雅旋身,手中没有持扇,她并非专注在舞,而是神情不安,焦急地左右张望。 (系世——) 发现在吹笛时无法出声呼唤,草十郎同样尝到焦躁的滋味。然而,他可以走近少女。在感到花雨般的光点落在身上时,系世终于留意到他了。 究竟系世看得见在世上的他,还是只听到他的笛声,那就不得而知。她仅是边舞边频望着草十郎的所在处,露出担忧神情,微微动着嘴唇。 他完全听不到少女的声音。不可思议的,即使拉近距离,总是无法靠近她。草十郎更向前进,就算踏入她的世界也在所不惜。 然而,系世在留心避免停舞时,拼命作势阻止他前来——她确实如此表示。 草十郎痴痴凝望着空中的系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虚空边缘,足尖正将踏入无底暗渊。 他错愕地凝视黑暗,终于听出万寿的琴声混于其中。那幽韵如此高妙地隐藏在系世的旋律中,就在领悟的瞬间,让他不寒而栗。 (不、不是的……原本这两种旋律就很相似,说不定只是些微之差……) 分毫差异,足以让抵达的境界犹如天坏之别。草十郎忽然不知自己属于何方,他一时心焦,总算稳住不让笛声中断,却恍惚看见万寿在幽暗中抚琴的皙手。 草十郎如被点醒般彻悟了,今后他唯能前往万寿的死域,却无法跨越系世的异界。无论如何吹笛,系世如何起舞,他都无法横越死亡的暗渊。 在此同时,系世与他同样有所领悟,她变得悲戚欲绝,终于停止动作。少女不舞后,花雨光点逐渐消失,她的身影也随之淡去。草十郎再也按捺不住,放下横笛叫道: 「系世!」 即将消失的少女一惊,竖耳聆听,草十郎还无暇思考行动,就从怀中抽出扇子,朝系世抛去。 「快接住,我不会放弃的。」 少女最后留下一抹惊讶表情,倏地消失无踪。然而,舞扇也消失了。草十郎发现抛出的扇子并未落在空地上,不禁愕然屏息。忽然间,地面发出轰鸣,大地开始剧烈摇晃。 站立不稳的草十郎应声趴倒,他身子几乎被震飞,摇撼让他大吃一惊,一时无法起身。岩石发出轰然巨响,四周树木纷纷倾倒,就在以为性命难保、从恐惧中回过神时,周围已恢复宁静。 (刚才……该不会是……我和系世造成的吧。) 他战战兢兢思索着,无法明确否定。异界的门敞开了,发生这种事恐怕不足为奇。 此外,草十郎无法在此求盼接近系世,他了解这属于狂暴神灵的圣域,气脉和地脉激混纷杂。此地的力量异常狂昂,不可能将她顺利带返人世。 草十郎这才发现空地旁有洞穴,隐在树根间的空穴被刚才地震晃落的碎岩掩埋入口。他注视片刻后,终于奋力站起身。 (不该颓丧……这不是前功尽弃,我的确向系世跨近了一步……) 他如此安慰自己,仍不免沮丧,面临异常的情境,让他觉得神魂耗尽。虽然想迈步前进,脚下踉跆不听使唤,地面仿佛摇晃未停。步履蹒跚的他好不容易回到林边,倚着树干环视四周。 然而,他并未看见乌鸦和鞍袋,正怀疑本身是否失去方向感时,发现鞍袋正放在不远处的一块突岩下。 (几只乌鸦居然也能拉这么远……) 草十郎感到意外,并没有深思其由,单纯以为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罢了。他只想先取水筒饮水,就走去蹲在鞍袋前。 这时,他望见有黑影落下。 由于事出突然,在遭到连番殴打到倒地为止,他还感到莫名其妙。原来早有几个男子躲在岩下,一直埋伏等他归来。 2 袭击者有三人,体型皆非魁梧之辈,动作间却显示身手不凡。就算草十郎真能保持最佳状态,也难以招架同时出击。他们一身农民打扮,是为了免招疑惑,便于在附近出没。 手臂被反剪在后,草十郎知道挣扎无用,只仰头问道: 「这怎么回事,跟我有仇吗?」 「没有。」 或许仗着人多势众,男子这才回道: 「我们只是奉命叫你别再吹笛子。至于理由,你该心里有数吧。你曾发誓永远不会再吹。」 「我没发过这种誓,你别胡说八道!」 草十郎激动说道,男子冷然又说: 「不,你有发誓,既然为主上吹奏,就绝不能再为别人吹。」 草十郎脑中浮现池畔的舞台,想起上皇的话语,当时他极度失意到无法再吹。于是他屏住息后,轻声说: 「果然没错……你们是奉上皇的指派来追杀我?是替他当差的游艺人?」 「只要不吹笛子,就放你一马。」 男子并不正面回答,等于承认此事。草十郎气冲冲说: 「我不会再跟上皇相见,也不打算回京。你们想加害于我,真是岂有此理。就算我再吹也没什么大不了,跟上皇毫无瓜葛。」 「少装蒜了,你想借着笛声唤回已经神隐的系世御前,难道不是吗?」 游艺人毫不保留地说道。草十郎一听大惊,不觉紧盯着对方。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那么,上皇也知情?」 「主上认为这是天理难容,因为系世小姐是为了成全上皇延年益寿,才甘愿成为献神的祭品。」 「是他表示不准让系世回来?」 「因为这是有违人常,那位舞姬早已成仙了。」 上皇绝非无故下令袭击,为此更让草十郎怒火中烧。 「难道系世回到世上,为上皇延寿就失去神效?我真受够了这些皇卿国戚的自私自利。系世才不是献祭品,都是他在自作主张!」 「放肆,你才自作主张。不过,这笛声有奇妙的力量,可不能任你嚣张。」 男子抽出腰间武器,虽是一把短刀,却比草十郎拾获的刀身更长。 「告诉你吧,主上慈悲为怀,吩咐不要伤及性命。他推崇佛理,只示意教你不能再吹——只要少几根指头,永远就不能再碰笛子。」 草十郎只感觉血气尽失,他拼命抗拒,但如何挣扎,几个按住他的男子皆不为所动。 「……或是斩断单臂的肌腱也行,只要永远不能再碰笛子就好。要是你日后想回去效命,主上也会恩准喔。」 「住手!」 草十郎无法动弹,手臂手腕被强迫固定在岩石上。亮晃晃的尖刀即在眼前,他不禁嘶喊: 「这样不如杀了我!」 「我再说一次,咱们跟你无怨无仇。」 男子冷漠说完,高高举起尖刀。说时迟那时快,乌鸦朝他飞冲而来。 脸遭黑翼拍击之下,男子愕然后退,另两人也吓一跳,却没让草十郎脱身。持刀男子在被连啄几下后,这才惹恼起来。 「可恶,混帐东西!」 短刃一闪,黑鸟鲜血飞溅着坠落在草地,微拍两下翅膀后,就不再动弹了。 「鸟彦王、鸟彦王!」 草十郎悲痛望着威猛的乌鸦变成一团黑尸,不禁挣扎着发出叫唤。 「我在这里喔。」 一个声音静静响起。草十郎愕然望去,只见鸟彦王正停在他被控制住的那块岩上。 「这几个人胆敢对本王的亲信做出罪大恶极的事,现在我以鸟王之名,命你们惩治这些家伙。」 鸟彦王发出命令,声音威沉回异于平时,天空顿时被轰然巨响包围。 这些男子发出惊叫松手,草十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无数鸟翼发出震响,犹如一场暴风雨。 空中的庞大鸟群是以鹅鸟、老鹰、鸢鸟、乌鸦为主力,还有无数娇小的鸟儿。他首次见到群鸟满布整片视野,振翅的声浪让感官为之错乱。三人纷纷落荒而逃,在鸟群袭击下霎时消失在草丛间。 鸟群像是暴风雨,从草十郎身边迅速退离。震耳欲聋的噪响歇止后,他才询问留在身旁的鸟彦王: 「……那些人会是什么下场?」 「大概剩一堆白骨吧。」 若无其事的鸟王信口说道。 草十郎有些同情奉命行事的游艺人,不过这种牺牲就像是听命主公的武士。他茫然思索着,认为他们可能视此为天灾,就对鸟彦王应了一句「是吗」,走到黑色的小遗骸旁蹲下。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你遇害了……我不希望有任何乌鸦牺牲。」 「它替我完成心愿,比我更早察觉这种心意。」 鸟彦王也飞到气绝的舍弟身旁,低头表示敬意。 「这是光荣牺牲、代主效命,今后就算亲信交替,我都不会忘记它。」 默默无言的草十郎凝视片刻后,小声说: 「它是为我而死……我从没为它做什么。直到刚才,我还相信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真是千错万错。」 草十郎在打击中无法起身,身上微微发抖,声音剧烈震颤。他住口不语后,又说: 「我以为自己孤独一身,真是蠢到极点。你……你们总陪着我,明明不求回报,而我三番两次身受救命之恩。正因为有你,我才能任性去找系世。当我以为失去你时,才恍然大悟,人类真自以为是啊……」 鸟彦王昂起鸟喙,望着草十郎。 「草十,你为我哭了?」 「才怪。要是你死了,我就会放声大哭。」 「可是你有哭啊。」 「那是为你的舍弟伤感。」 「还不都一样,它跟我心连心嘛。」 乌鸦飞到他肩上,草十郎忙拭去颊上湿痕。 「草十在哭,掉眼泪罗。」 「少强词夺理了,笨蛋,害我本来感激得要命。」 草十郎板起脸,鸟彦王一个劲儿摄翅。 「我非这么说不可。草十,还记得吗?我曾说为了向人类学习哭泣,才外出修行的。这趟修行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身为鸟王的资格——必须找到为我哭泣的人。」 「什么?」 草十郎听得一头雾水,正揩着眼睛时,鸟彦王更起劲地说: 「草十是不中用没错,不过我保证你是个好小子。」 「……这算是夸奖?」 「我修行到此为止,可以毫无遗憾地回去见婆婆了。」 「回去是指……」 鸟王忽然提起此事,草十郎不禁困惑,倒是肩上的乌鸦喜不自禁。 「我刚才不是滥用鸟王的特权吗?老实说自己还不够资格,正在烦恼该如何向婆婆解释,幸好有你哭才解决,我总有办法应付老人家的。」 「那么,你要回鸟国了?」 要说不失望是假,对草十郎而言,他才深深体会鸟彦王至为重要。不过就算表明也无济于事,应该由衷祝福它才对。 「太好了,你总算修成正果,以后可以随心所欲了。」 「是啊,没错。」 鸟彦王鼓起胸膛羽毛,满怀憧憬地说着,又窥探草十郎的表情。 「所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你去鸟国。你知道这里不能待太久,刚才的地震让富士山浓烟直冒,说不定会落火山灰。」 「地震……果然是我引起的?」 「大概吧,你这人总是杠上狠角色。」 草十郎不禁泄气,鸟彦王拍了拍翅膀。 「我原想更早提议,以你的处境,还是暂时远离人群才聪明。那么,没有比到我的国度更恰当了。」 「你的国度究竟在哪里?」 「只能说在群岛中央,从人类的地理来看,或许是与飞驿或美浓重叠的地方。」 草十郎思索片刻,喃喃说道: 「我听传说中有麻雀屋(※出自麻雀报恩的故事,老翁疼爱的麻雀被坏心眼的老妇剪断舌头后赶走。老翁千辛万苦找到竹丛里的麻雀屋,麻雀赠老翁一箱金银财宝作为谢礼。老妇随后也去找麻雀,得到箱子后半路打开偷看,不料竟跑出一群妖怪。),从没听过乌鸦也有……」 「你讲什么好难懂,反正跟我来就是了,接待人类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喔。」 鸟彦王愈说愈兴奋,草十郎迟疑不决,嗫嚅后说: 「……谢谢你邀请,如果就此离别,我真的很不舍。可是我必须先考虑找回系世才行……幸亏有你,现在还能吹笛子。」 草十郎凝视着完好无缺的手指,又说: 「还是有美中不足……不过,系世的扇子消失了。那枝扇子若回到她手中,或许有希望找到解救之途。就算现在不能带她回来,只要再接再厉,还是有希望。」 「我知道。」 乌鸦翩然飞到他头上啼道。 「好傻,你以为我还要听解说才懂?说来说去,我带你去鸟国也是为了系世着想。虽然你只是人类,表现却很优异——连鸟族都刮目相看呢。不过这次实在惊险万分,简直在鬼门关走一遭。既然事情有此发展,唯有靠了解神域者的建言,才能助你通过试炼。」 草十郎眨了眨眼。 「鸟国有可以给我忠告的智者?」 「当然有啦,就是婆婆。」 草十郎总算了解情况了,那只派鸟彦王来找他的百岁乌鸦,就算通晓人所未知的事也不足为奇。正在感佩之际,只听鸟彦王说道: 「从飞禽的立场来看,我认为要通往系世的地方,应该要打开天界之门,而不是地底之门。丰苇原中最了解天门奥秘的,应该就是我的婆婆了。」 草十郎吟味这番话语。 「我明白了。这就接受你的邀请,我想和你的婆婆见面。」 「好,一言为定。」 草十郎答应后,忽然问乌鸦: 「我还没详细提过上次和系世相遇的事,你怎么很清楚?」 「因为我也亲眼看到她了。」 鸟彦王忙一缩头。 「结果我还是担心你,一道跟到树林间。后来被地震吓飞,一看不知身在何方,舍弟拼命把我带回来。所以当你差点被人暗算时,来不及赶去救援。」 草十郎即刻出发,呼吸时侧腹疼痛异常,走不了多远就坐倒在地。看来像是肋骨有了裂痕或折断,或许在游艺人突袭时遭到猛力踢中,还是地震时在某处碰撞,总之没什么印象。 鸟彦王发现情况有异,于是飞下来。 「草十,你受伤了?」 「没什么……区区小伤。既然有带日满的伤药,还是趁现在涂吧。」 草十郎故作轻松地答道,敞开衣衫一看,比想像更严重,浑身尽是打扑伤。这是被对方扭住按倒所致,望见红肿的伤势,似乎更添几分痛意。 鸟彦王不安地注视在涂药的草十郎,说: 「我觉得你动不动就受伤,不要紧吗?」 「以前我会断过肋骨,虽然有点疼和发烧,不过跟手脚情况不同,还不致于走不动路。只要避免激烈动作,不需费太多工夫治疗也能痊愈。」 草十郎无意为这点伤势拖延旅程,内心频频提醒时刻宝贵。如今系世仍在跳舞,若是自己一直苦无良策,恐怕她真会放弃。 鸟彦王默望他片刻后,才说: 「人类真是比鸟族还爱逞强,你们若是鸟的话,早不知赔上几次命了。我从很多方面得到感触,其实人类并不是那么所向无敌。」 草十郎暂时只能备尝艰辛、强撑忍痛着继续在险山中赶路,终于来至街道。只要前往旅店,就能获取食粮、更换破衣,总算得以轻便西行了。 这条穿越信浓国的通路称为东山道,是草十郎在途中打听得知的,不禁让他想起源义平若在人世,必然循此道而来,还会去牧场挑选骏马。 由于使力呼吸就疼痛,草十郎多日来疏于吹笛,就算不吹,周围仍有鸟群聚集。自从踏入街道后,鸟群之多,甚至引起众人侧目。 说来说去,原因就在于乌鸦和鸢鸟忙着叼礼物送他。果实类固然可喜,不过青蛙或蜥蜴等弄错对象的玩意,或从邻家偷来的东西,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下指示喔,它们是从鸟联络网得知我带人回乡。」 鸟彦王辩解道,并不想解决礼物的问题。 「大家当然对你好奇嘛。舍弟们为你送饭的事早成了话题,你别放在心上,选择能吃的尽量享用吧。」 「别说得那么轻松,我会良心不安呢。」 草十郎盯着握饭团,心想八成抢自别人饭盒,丢掉也未免可惜,结果用来果腹。 从信浓路过美浓之际,群鸟送来的物资相当派得上用场。他近乎囊空,在途中的村落工作筹资固然可行,却需耗上一整日。与其求财,不如赶路为先,他决心继续迈向山岭。 越过山道中最难行的国境山岭,就是美浓地方了。草十郎望着森坡彼方,平原在烟云中映入眼底,于是喃喃说: 「美浓……这里离青墓不远,我又回到原处了。」 「是啊,不过鸟国比青墓更北方,还要溯河而上喔。」 草十郎思考这番话,稍后问道: 「不管是美浓或飞驿,鸟国还不至于在无人深山吧。」 「没错,我们的生活圈原本和人类很相似。也就是说,我们都喜欢村里,和那些住在深山的鸟类不一样。」 「那么,为何几百年来你们不想接近人群?」 「反正你去就知道了。」 鸟彦王展翅飞翔说: 「啊,好期待喔,很久没回故乡了。你这样慢吞吞的,真急死我了。」 「只怪我没翅膀,你先去好了。」 这番话显然忘记他行动不便,草十郎不悦地前进着,乌鸦稍后返来,带着一抹反省之色。 「不会飞不是你的错,反正我习惯人类的脚速,带你回去最要紧。门会变特别大好让你通过,必须有我在旁关照才行。」 草十郎吃了一惊,不禁望着乌鸦。 「门?鸟国有门吗?」 「有啊,这样你总该了解我们为何知道有天门吧。」 「原来如此……」 草十郎低喃道,鸟彦王又郑重说: 「这些事原本不能告诉人类,但也不是从未告诉过人。为了救出系世,我认为草十应该知道这些知识,就算让你见识鸟族得天独厚的力量也没关系。所以,我想以鸟王的身分接待你。」 「那太好了。」 草十郎充满惊讶说: 「没想到竟有这种奥秘,原以为能和你交谈已经很不寻常,就算再有任何情况也不稀奇了。」 鸟彦王踌躇一番后说: 「……其实还有些事没告诉你,就是有关鸟王向人类学习的事情。根据大概只有王族记得的古老誓约,身为鸟彦王必须学习人心,才能完全获得鸟王的资格。在此同时,让鸟彦王获得人心的那位人士,也一样得到鸟王封号。」 「难道我成了鸟王?」 草十郎不敢置信地反问道,鸟彦王嘀咕一句:「不然还有谁」。 「鸟带贡物给你,就是懂得这个道理。与其说获得资格,应该是举国皆知我有多依赖你。真没辙,因为我跟你共享泪水了。」 草十郎默默前进,半晌才说: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真的是少主。」 「我也不想张扬……所以无所谓了。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祭神仪式的奥秘,目前仍由身为宰相的婆婆主宰喔。」 鸟彦王大叹了口气说: 「它还没有全权委任给我,不管我怎么想,这方面是抵不过祭司的经验老道。」 开始登向北道后,出现更多鸟群来进贡,尤其当他能吹笛后更聚集不断,因此不需担心断粮。然而想接近人里也难,连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感觉自己快成了世外人。 终于抵达离民家不远的小山,背后可见连峰山棱耸峙,比起峻岭,这座小山看似极易攀登。鸟彦王说明此山平凡无奇,当地人称之为「丧山」,还视为圣地并禁止伐树。 「我的故乡就是这里。现在到达门了,先等等看吧。」 草十郎以为它讲错,又确认一遍。 「你刚不是说到门了吗?」 「不是啦,门会视情况出现。」 鸟彦王拍拍翅膀。 「我应该提过鸟的祭祀方式吧?重点不在地点,而是太阳高度和飞行角度,是随季节和时刻改变,不可能恒久不变。对了……系世的舞也有点类似喔。至于鸟,则是由只数决定情况。」 凡事惊奇也无用,草十郎只会意点头。四周万籁俱寂,风拂遍山麓原野,他伫立在此,感受袭袭嫩凉,如今暑热已褪,正是访秋时节。 土堤草丛间绽着薄紫的兰草和桔梗、白野菊,无际的宁景毫无异兆,简直不像有鸟国存在。 「我可以边等边吹吗?」 草十郎忽然很想知道在此的笛声如何,于是取出横笛。从富士来此的途中,已有两、三次感应到系世的旋律,但还不会强烈到让少女现身。他认为是气脉或地脉不顺畅导致阻隔很深。恐怕从丧山也无法通往异界,不过,或许有什么发现—— 草十郎开始吹奏,不多时,土堤的茂丛一阵微摇,似乎有野兽动静。这是司空见惯,池起先不以为意,岂料,那感觉却朝他直冲而来。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放下横笛,没被草丛中跃出的野兽扑倒,腾空扑来的野兽着地后,再次向他袭来。 不知是爪是牙掠过,划破衣肩,他不禁愕然望去,原来袭击者是一只巨狼,有黑灰毛和金眼瞳,颈上刚毛倒竖,正发出低吼,显然来势汹汹。 (这怎么回事……?) 然而不容细想,狼又再度扑来,草十郎奋力避过,对方的热喘和利牙掠过脖颈,瞄准了他的喉头。由不得迟疑,他压低姿势,从怀中取出短刀紧握在手。 然而这次,他难以避开野兽的猛袭,揪住欲扑噬的狼首,在地上滚成一团。激斗正酣时,鸟彦王气冲冲地说: 「别捣蛋了。清青姬,你搞什么鬼啊?」 突袭的狼顿时阖嘴,草十郎见隙挥刀,对方抢先一步轻盈跃开。他一时躺倒在地,仰起半身,只见那只狼已在数步之外,没事似的忙着搔痒。 (清青姬……?) 原以为鸟彦王是呼唤那只狼,回答却来自别处。那是与鸟王极相似,但更尖锐的嗓音。 「先让鸟眷们瞧瞧你带来的人有几两重,这才够意思。你以为我没有试探的权利?」 「当然没有!你敢再偷袭草十,瞧我不啄瞎你的眼珠子。」 鸟彦王当真火冒三丈,对方倒是理直气壮。 「没良心的,我只是小试一番,要是他比不上我的野兽勇猛,怎么配当鸟王啊?还有,听你那幼稚口气,哪像是对贵妇说话?就是这副德行,我很怀疑你带来的人选有多大本事。」 草十郎循声朝枝梢望去,对方隐在叶间看不清模样。他惊叹除了鸟彦王,竟然还有其他鸟族能伶俐说话,于是肋骨疼也没当回事,当然连气恼都忘了。 「只有你在怀疑,还敢出言不逊,我真替你丢脸。你要是收敛点,我还客气几分,居然给我下马威,谁敢领教啊。」 鸟彦王气势汹汹地说道,只听对方立刻回嘴: 「别以为只有我吃味,几个月下来,你只顾这个人,趁这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过,我承认他不是弱者,自古冠上鸟王之名的人就该是英雄豪杰。」 只见林间飞出一只乌鸦,接着有几只追随而去,金眼狼趁草十郎不注意时,忽然一溜烟不见了。 鸟彦王和草十郎目送着群鸦飞远后,就说: 「清青姬在我族中是属于操纵野兽的家系,被它驯服的狼会变得神智昏乱。所以你别放在心上,它只想成为众鸟瞩目的焦点,总是爱出锋头。」 「它……该不会是你妻子?」 草十郎心有余悸地问道,乌鸦答说是未婚妻。 「其实当我出生时,阴错阳差跑出三位未婚妻,就是清青姬、朝雾姬、桃照姬。个个系出名门,伶嘴俐舌全得自本族真传,它们为了成为正妃,一直在玩争夺战。」 鸟彦王语气中顿时带着沮丧,双翼一缩收拢。 「我都忘了正式成为鸟王后,反而让争宠白热化。这阵子我全忘了这件讨厌事……应该说是刻意遗忘吧。」 「你们鸦族的名媛想一致围攻你?」 草十郎觉得刚才那只雌鸦居上风,因此试问道。但听鸟彦王有气没力的答覆,更让他坚信如此。 「不,清青姬爱恨分明,反而容易懂。雌鸦间在争宠时多半更加勾心斗角,而且各自延揽有实权的外戚。是啊,等我成为鸟王后,就不能逃避这些问题了。」 3 隔了片刻,五、六只乌鸦出现在天际,随即从反侧又来一群。原以为直线飞行后彼此有交集,不料在空中划了大圈后,又再度彼此对立。此后,从另一方向加入一群,接着又有其他鸦群陆续飞来。 「祭神仪式开始了,一只鸟穿越门并不稀奇,要让大型野兽或人类进去,就必须举行这种仪式。」 停在草十郎肩上的鸟彦王做了说明: 「人们将阻隔鸟国的屏障称为『结界』,地上生息的动物即使接触结界也没有感觉,只是在不知不觉绕着外围,为了找不到出路而百思不解。」 群鸟在空中穿梭飞翔的模样,草十郎也为之着迷,那轨迹蕴含着反复和乱拍节奏,十分艳丽而华美,不断衍生明确的律动。比喻来说,其实与舞蹈极为相似。 「……那么,鸟国的所在地也算是一种异界?」 「你这样想并没有错,其实没有不同,只能说比丰苇原的其他地方保存得更完整。」 鸟彦王说着,等待片刻后,向草十郎打个信号。 「好,可以了,你朝那里的大杉树直接走过去。」 草十郎肩上载着乌鸦,朝树林走去,周遭并无特别变化,只见尽是微暗森林。前行片刻后,终于来到一片小空地。 听到鸟彦王说声「称等」之后,草十郎停下脚步。一只乌鸦飞来停在他头顶的横枝上。那只乌鸦现身后折拢羽翼,发出清亮的语音说: 「鸟彦王,欢迎回乡,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还有这位草十郎,欢迎莅临鸟国。」 这语调和清青姬一样悦耳,态度却郑重到完全呈对比,反让草十郎不知所措,鸟彦王就在他耳边说: 「这是桃照姬,美人胚子,比较丰腴吧?」 草十郎根本看不出差异,总之先向对方行礼,又觉得这种举动满怪异,于是桃照姬又说: 「长旅劳顿,你一定很累了。这里是鸟国,没有可供人宿的地方,不过我们鸦族已尽心准备一切,请随我来。」 跟着在枝间飞越的桃照姬前进,只见东侧斜坡有片洼地,小河流淌其间,小崖上方有一处浅洼,既有树根撑顶,犹如形成遮檐。 「这的确是野宿的好地方。」 站在小河畔的草十郎相当感动,更惊讶的是进入洼洞中,筒有供人使用的物品,比如饭碗、食盘、筷子、杓子,连同小锅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怎么收集来的?」 他忍不住询问,桃照姬昂然说道: 「我们不会炊煮,不过凡是了解人类的鸟儿,都知道该准备哪些必需品。不介意的话,请你自行生火,不要紧的,只需留心别烧了森林就行。」 不仅是用品,还张罗了许多食物,细心以朴叶铺衬着栗子和松子、山葡萄、草菇。放有三尾小鳝鱼的叶面尚留漉湿,他不禁纳闷它们是如何捕捉到的。旁边还有一只麻袋,里面放有杂谷,试着提起重量不轻,无论取自何处,都令人难以相信光凭鸟力也能搬动这些物品。 「你们为我准备这么丰盛?」 「你是鸟彦王款待的贵宾,必须符合身分招待才行。」 草十郎有点受宠若惊,确实也由衷庆幸。好些日子不会生火煮食,一想到能够如愿就跃跃欲试。 鸟彦王也环望着诸多用品一应俱全,露出满意神色。 「桃照姬是系出大内里的鸦族,很了解人们的生活。有时反而弄巧成拙,只有这次机伶得很。」 (……该不会送礼也分大小箱吧(※麻雀报恩的故事里,麻雀取出大小两箱礼物任老翁挑选,无欲的老翁选择轻巧的小箱,最后获得财富。萌生贪念的老妇选择笨重的大箱,反而吃足了苦头。)) 草十郎暗地想起那则传说故事。这时,有个声音响起,却非发自桃照姬。 「唉唷,成何体统呀,奉承人类来替自己博取好感,你的企图未免太明显了。有矜持的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清青姬都比你强多了。」 听到这火辣语气,桃照姬飞跳起来。 「你说什么?不甘心的话,你也去下工夫讨好人家呀。你们全族啊,只晓得摆架子。」 刚现身的乌鸦尖喙一扬。 「爱怎么奉承随你便,不过他来的目的是为了参见婆婆。打理老夫人身边一切的,可是我们一族喔,是否带这人去见婆婆,决定权还在我呢。」 停在草十郎肩上的鸟彦王厌烦地说道: 「我想你该猜到了……这是朝雾姬,出身祭司世家。」 朝雾姬锐利地望着鸟彦王,然后说: 「本来想说些贺喜归乡的客套话,没想到你带这种荒唐人回来,宫廷高层还闹出轩然大波呢。让一个企图闯进异界的人当鸟王,简直是破天荒嘛。」 「是婆婆选我去跟草十修行的喔。要说破天荒,婆婆也该负责。」 「话是没错,不过你带他回来又另当别论。有能力打开异界的人若登基为王,将对鸟国存续造成危害。这点道理,连无知小鸦也懂。」 鸟彦王一时无言反驳,稍后才回嘴: 「我才不想跟你说明呢,反正迟早会在婆婆面前正式解释清楚,免得我浪费口舌。我可不准你拒绝带草十去见老夫人,这是为你好喔。」 朝雾姬霎时收起羽翅。 「你又想拿啄眼珠来吓我?我知道他笛艺高超,才不会学清青姬去试探呢。你用不着火大,明天我带他去见婆婆就是了。」 雌鸦朝草十郎望去,尖喙一转向他,端起十足威严说: 「明天黎明会来接你,婆婆日落就安歇了。今晚得要彻底沐浴休息,做好参见准备。」 随后它悠然飞去,气呼呼抱怨的桃照姬也离开了。眼看雌鸦尽散后,草十郎悄然询问鸟彦王: 「那么……你的真命天女是谁?」 鸟彦王垂下头。 「……我真想找只不多话的雌鸦,共筑平静的爱巢。」 草十郎收集枯枝生火,架起锅后,来到小河浴身。他想起朝雾姬的提醒,就将身上的衣服在河中洗净。等内衫全干时,虽然寒冷,幸而火堆暖旺,明日上衣应可煨干。 除了桃照姬和朝雾姬出现之外,鸟群并没来打扰他,原来鸟彦王已严正声明不准骚扰。然而,它们在保持静默以免引起注意时,草十郎仍感觉头顶枝上有众头钻动。他边洗边感到别扭,总觉得备受监视。 由于不知鸟彦王去向,草十郎独自吃完锅中的杂烩粥后,愈发感到寂寞。至今他总是单独作息,有这种落寞感还是头一遭。 (……或许这是鸟国的缘故。) 高林间充满鸟禽的气息,地面却仅有虫鸣微响,不会有野兽出没。在此,唯有草十郎是异类。 无论是生火还是以锅煮食,一想到这种行径被视为怪举,就不禁承认确实如此。他注视着手掌,心想人类这种动物真是奇妙。 于是,他无心吹笛了,群鸟刻意保持安静,让他更不能轻率而为。既然意兴阑珊,闲来无事时只能席地而眠。在洼地里侧铺妥寝铺后,他抱头好让自己及早进入梦乡。 朝雾姬果然依约在黎明第一道曙光时现身。 「好了,既然清醒了,就随我来吧。」 草十郎时睡时醒,并非一觉好眠,但至少腿酸减轻。他一骨碌起身,穿上尚未全干的衣衫,然后整好装束。 「鸟彦王呢?」 草十郎不见它身影,便问道。朝雾姬回答: 「它昨晚和婆婆会见,好像挨了不少训呢。今晨它很忙,一旦正式登基,将有许多事情必须处理。」 「你不是说婆婆夜里很早歇息吗?」 「我是说有本事到得了树上寝宫参见的话,这又另当别论了。你上得去吗?」 草十郎只好闭嘴,急急迫着飞在枝间的乌鸦。 朝雾姬一径飞向小山顶,在此附近,有一棵绿云缭绕的巨楠树。雌鸦停在粗枝上,望着草十郎说: 「你会爬树吧?爬不上去就别想见婆婆了。宰相君近来足不出户,整日栖居在树宫呢。」 草十郎仰望着抬头也看不到顶的巨树,总不能这样傻眼下去;他快速游移视线,搜寻可抓攀的树干凹处和细枝蔓草。脑中盘算一阵后,将草鞋脱了一丢。 「那当然,既然来到这里,岂能无功而返?」 他喜欢爬树,手脚比别人敏捷,然而,这是无论怎么往上都到不了终点、可说是挑战极限的试炼。过程中,他手酸脚软地频频打颤,愈来愈难将躯体推向树上。 生有羽翼的朝雾姬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对他的慢动作极为不耐。 「听说你身手轻巧,怎么这点就体力不支了?」 半途稍作休息却遭数落,然而他不想就此放弃;盘算也无济于事,因为枝干变得愈来愈细,难以判断是否能承受体重。下方有树枝遮挡看不见地面,无法判断高度如何。 朝雾姬终于表示到此为止,这时几乎来到最后一根橙杈。草十郎惯重跨坐在树枝上,想努力忘记正在高处,然而微风稍起就引得树枝摇动,遥远脚下传来飒飒叶响,令人想忘记居高临下也难。 「老夫人,他来参见了,就在前端枝上恭候。」 只听见朝雾姬语气忽转温婉,他仰起头,不远枝上除了雌鸦,还栖着一只羽色较黯浊的乌鸦,活脱脱像一团煤块。年逾百旬的老鸦缩首匍匐着,语气倒是颇为尖亮,唤起草十郎依稀的记忆。 「吹笛小子,我们终于再会了。上次见到你时,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鬼哪。」 草十郎有些惊讶。 「我记得当时没哭啊。」 「当然有罗,满脸湿答答的,唤着不能死而复生的娘。直到现在,你这老毛病还是没改。」 「您是指我在找系世吗?」 草十郎发现自己气恼之余忘记问候,踌躇片刻后,他郑重向老鸦说道: 「那么,婆婆……」 老鸦毫不客气地回道: 「谁是婆婆?这哪是你该叫的?还不称呼宰相君。」 「……宰相君……夫人。」 草十郎重新整理思绪,简单扼要地说明: 「我来贵国的目的是为了救出系世,因此必须知道鸟界的奥秘,这是鸟彦王告诉我的,我只想带系世重回世间。」 鸦宰相依然不改犀利的语气: 「无论在这世上还是在异界,万物是无法恢复原状的;一旦发生,唯有重新向前迈进。就算乍看恢复原状,其中必然产生差异。」 草十郎坚决重复道: 「不管以后怎样,反正我想唤回系世。」 「她接触过异界,已经不同于往昔,就像你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万一真的唤她回世上,一定会发生无法想像的事情。首先,你凭什么肯定那女孩想回你身边?」 草十郎霎时无言以对。然而,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也想过系世或许在异界过得很幸福,不过她一直在跳舞……真的有听见我的笛声而起舞。」 鸦宰相继续说: 「芸芸苍生唯能依照定数而存,尽管矢志另谋他道,到头来还是无法违逆自成的格局。从另一角度来看,到异界的女孩或许在冥冥中期望有这种将来。而你也一样,拥有不凡的艺曲天赋,因此卷入京城执权者的是非,做出违反天道的事。这是既成事实,你只是不断抗拒而已。」 草十郎缄默片刻后,觉得言之有理。 「没错,我一直在抗拒,如今仍不能原谅自己轻举妄动,逼使系世走投无路。我好想恢复从前……如果得以实现,就算赌上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要是再违抗宿命,将难逃死亡深渊。你该有切身体会吧?这么做只会引火自焚,老身有话在先,这样下去不能持久,肉体是无法久处神域的。」 草十郎紧握支撑自己的树枝,怒嚷说: 「这就是鸟国祭司给的忠告?你想叫我别做白日梦,就明讲好了,不必拐弯抹角!」 「一个活着的女孩从世上消失,值得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鸦宰相并不答覆他,只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没发觉还有其他之道可行吗?笛声已经将你和鸟彦王维系在一起。我们几乎不会让人类得知鸟王拥有多强的力量,不过你应该很了解,只要善于驱使此力,连京城天子都会甘拜下风。」 草十郎心想与我何干,便无力问道: 「就算我成了天子,那又如何?」 「你再坚持下去,不是难见容于世?何况只顾着追寻异界的女孩,老身请问你,今后该如何生计哪?」 草十郎默然不语,风撼着树枝,他一时拼命攀紧,感觉楠叶的喧飒犹在嘲笑自己。 老鸦又开口道: 「原本说来,当今天子的先祖,会在远古受到鸟彦王的协助。我们在人所不知的地方观察世局,有时施以制裁……鸟彦王可说是丰苇原的真正支配者。刚登基的鸟彦王雏气未脱,还毛毛燥燥的,再过五十年,应该已成气候。」 草十郎不难想像,昨夜鸟彦王大概被这老鸦训到昏头,因为自己也毫无招架之力。 「只要借助鸟彦王的力量……你可以发挥音律才能,另谋生存之道。只要你适合当鸟王,对鸟国是一大幸事,甚至关系整个丰苇原的幸福。不过,前提就是必须放弃在异界的女孩。假如你坚持非打开异界不可,就必须将到手的一切幸福,填注在四分五裂的世间,何况还不能担保是否获得代偿。」 草十郎终于察觉这只老练乌鸦在试探自己。他寻思片刻,知道光凭口说无法让对方诚服,而论及博学辩才,他远非老鸦对手。 「我可以吹笛吗?」 他突然问道,鸦宰相面露讶异之色。 「这么高你也能吹?」 「是的。」 每当风起,树枝随之摇曳,感觉像是骑马射箭,他只需双足使劲夹住枝身,好好挺直背脊即可。在与乌鸦交谈中,他已对高处适应不少。 笛声响起不久,草十郎发觉自己攀爬的这棵楠树,甚至是整座小山树林,都不会发生平时该有的共鸣,原来此地的树木忠实守护着鸟群交织的另一种律动。这里尽是参天古木,或许耗时数百年来保存这种律动,方可形成鸟国结界。 草十郎于是改变旋律,共鸣若与平时相异,那么由他来配合也无妨。不久,笛声和周围产生共鸣,穿越结界流泻而出。 (我只能这样吹奏……) 当他得知笛声在搜求系世之际,不禁如此思忖。末吉的横笛奏出的乐曲仅能呼唤在异界的系世,草十郎的生存意义也仅在于此,倘若失去这目标,他等于踏上亡命之途。 「哼,拿你没辙……才华洋溢的人还真棘手。」 鸦宰相发牢骚说: 「这样够了,你会把整个鸟国结界都毁了。」 草十郎停止吹奏,慎重地将横笛收回怀里。 「系世不会在鸟国出现的,笛声能穿越结界,因此我很清楚;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老鸦叹了口气。 「看来老身讲什么都是枉费口舌,难道你非达到目的不可?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草十郎略微迟疑后答道: 「我想继续西行,虽然不太有把握……总觉得从这里可以通往异界。」 「那也行啊,你真想找回那女孩的话,是该越过山棱道朝南方半岛出发。」 听到这意外消息,草十郎愕然瞪着煤块似的老鸦,对方不悦地啼道: 「别一脸大惊小怪,鸟祭司只是在传授奥秘而已。南方半岛的海边有丰苇原中最有可能通往异界之处,那就是远赴黄泉国的国生女神(※根据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神话,女神伊邪那美命与男神伊邪那岐命结合后,创造了日本国土。)之长眠地,人们称为纪伊国,又叫作熊野。」 「熊野……」 那正是日满归隐之地,草十郎初次看见系世跳的正是熊野巫女的舞蹈。他甚至依稀想起源义朝举兵时,平氏一族会离京前往熊野参拜,以及义平为此大肆抨击的情景。 「在熊野的女神墓是由千引之岩封阻,每逢春秋雨季,鸟群会在岩石上空举行祭祀,它们知道何处有最大的门。」 「我真的能找回系世?」 草十郎忘情之下倾身问道,差点失去平衡,鸦宰相没好气地瞅着他慌手慌脚的模样。 「你的笛声若能借助群鸟的力量,或许还有机会。可是你已经闯入不可侵犯的神域,若想再度尝试,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要紧,抱一线希望也好。我能向它们求助吗?」 老鸦缩起脖根,以疲惫的语气说: 「鸟彦王跟你都太嫩……这种奋不顾身并非勇敢,只是反映无知及幼稚罢了。不过这世间要是缺乏冲劲,或许不易成功;你们这对敢做敢闯的搭档究竟要闹出多少乱子,我这把老骨头只能静观其变。只要符合最后一项条件,就承认你是鸟王,授予你参加鸟族祭祀仪式的资格。」 「条件是什么?」 草十郎暗想怎么还有要求,就如此问道。只听对方爽快地说: 「也没什么,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样还毫发未伤的话,鸟王就非你莫属了。」 「什么?」 即使大胆如草十郎,也不免望之却步。吹笛时,他深知这枝头之高遥,足以媲美寺院的五重塔。 「……万一有个闪失呢?」 「如果不够格,你就当不成鸟王,更别提找回异界的女孩,所以死而无憾。」 听到老鸦悠然的答覆,草十郎觉得荒谬透顶,又窥向不远处的朝雾姬,只见雌鸦也懒得搭腔。 (当我会飞啊……?) 正研判八成不会骨折了事时,只听老鸦怒道: 「要说办不到,你就已经——」 不等它说完,草十郎也猜到内容,便一咬牙纵身跃下。 楠叶扫在身上发出噪响,落下的速度不会稍缓,途中简直来不及抓住枝干。当他觉悟铁定摔得七荤八素时,感觉一种极为奇妙之物碰到身体。 那是从未体验的感触,草十郎完全不明所以,是一种纷然蠢动、不具弹性,却可感受反弹的力量。他双足被抄起般仰面朝天,发觉自己尚未坠落,就在得知蠢动之物竟是无数的黑翅膀时,他震惊到了极点。 不计其数的乌鸦紧密聚在一起飞翔,从空中撑起他的身体,纵然摔落于地,也仅感受到臀部着地时的冲击。唯一受波及的,是着地时纷纷飞避的乌鸦落羽四散,让他喷嚏连连。 草十郎双脚大开着环望头顶,只见丛聚在树梢上的乌鸦发出大功告成的啼叫,这一切教他不敢置信。 鸟彦王翩然飞下,快活说道: 「恭喜!从今天起你也是公认的鸟王了。」 草十郎返回小河畔,如今禁令取消,群鸦在他歇宿的洼地进进出出,其中还有一批年轻乌鸦总是流连不去。 它们充满好奇心,四处啄着草十郎的用具。他用锅煮杂烩粥时,还来纠缠要求分享,最后停到他肩膀头上,衔起头发玩耍。 「真是的,一群不懂节制的家伙。阁下可不能任它们胡来喔,这样岂不有失风范?」 只听一个严厉声音说道,原来正是朝雾姬,年轻的鸦群见状就仓皇飞走了。 「看来我的称呼升格,不再是『你』了。」 草十郎说道,朝雾姬模仿老鸦哼了一声。 「既然婆婆承认,我只好尊重决定。不过,别指望我给好脸色看喔。到头来,阁下还不是想带走我那冤家?」 听雌鸦负气说道,草十郎顿时过意不去。 「是的,它答应和我一起去熊野,不过我会尽早结束一切。」 「我真不懂有人宁可牺牲幸福去冒险,婆婆不是说说吓唬人就算了,它说的全是事实。」 草十郎欣然同意。 「是啊,我也相信。」 今后无论失去什么,都不能保证是否求得代偿,包括苦心寻觅的系世也一样。自以为明了情况,其实一无所知,然而已不容他反悔。 「就算如此……也只能孤注一掷。」 朝雾姬沉默片刻后说: 「阁下可说是旷世奇人,神明事迹中也有这类传说,像是女神墓就是有来历的地点。很久以前,婆婆会提过人类是想向众神挑战的动物。如此说来,阁下是值得鸟彦王深受吸引的族类,我就算不服气,还是必须承认这点。」 4 「不管说什么,我相信婆婆对你的印象不错喔。它嘴上不饶人,花椒一样辣劲十足,那就是婆婆的脾气。连我都被念得不敢吭声,不过,到头来还是让我跟你同行。」 鸟彦王停在他肩上说道。 他们已离开丧山,前行不远即可望见田圃。 草十郎感觉鞍袋相当沉重,临行时被桃照姬唤住,随它到一棵有窟窿的树下。雌鸦示意后,他接过鞍袋,只见里面装有金币、水晶、珍珠、玛瑙、小圆翡翠、金银小饰品等满满一袋。 「全部拿去吧,这里堆积如山。我们只要看到发光的东西,就忍不住去衔来。」 当然不可能悉数收下,只不过行囊仍是沉甸甸的。传说故事里的箱子没出现,但多少也有些类似。 「鸟彦王,你不是有许多朝政要处理吗?」 草十郎问道,乌鸦摇摇尾羽。 「没事、没事,只有初次和幕僚相见时最忙。等到按部就班处理完毕,其余只要参与重大国事就行,担任实务者已委派各岗位处理了。」 「是吗?」 「放心啦。对了、对了,随行的舍弟数量将增加一倍。这也是顾虑到有你同行,当然有必要这么做,而且是随传随到的组织喔。」 略经思索后,草十郎又问道: 「鸟无论接受任何命令,都绝对服从鸟王吗?即使鸟王没有魄力,也不会有家伙对它信心渐失、愈来愈反感,甚至发动叛变?」 「没错,人类总是做这种事,鸟在观察后说不定会群起仿效。不过,草十还不知道鸟彦王的存在是多么与众不同。」 乌鸦继续起劲地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算是神的一部分,你该知道鸟有迅速传达的能力吧。鸟彦王透过鸟族掌握丰苇原各角落的消息,是维系联络的存在。如此说来,应该是耳目满天下。只要有心,甚至可以介入任何生物……就算闯入人间也行,不过这样做没意义,所以很少尝试。像这次它们难得对你关心不已,就会变得跃跃欲试,这样一来,暂时有得热闹了。」 「神也会毛毛燥燥啊?」 草十郎忍不住问道,脸被黑翅扑了一下。 「那还用说,当然会啦。反正趁年轻,我当然想有作为嘛。」 草十郎不觉一笑,深深庆幸结识这位稀世至交,还能获得它诚心相助。 「……左马头大人因不满上皇乱政而举兵叛变,我曾加入其中,听说天子是神裔,却不能让天下百姓心悦诚服,导致引发战乱。如果人们有鸟彦王这样可与神相联系的王者,是不是能避免流血冲突呢?」 「连鸟都会争地盘、为求偶争风吃醋呢,任何生命都必须在斗争下生存。不过,你们找个优秀点的家伙登上皇位,说不定能让世局好转。」 鸟彦王拍动双翅,不经意地说: 「草十,你登上皇位的话,众鸟会辅佐你喔。不但能操控鸟联络网来治理国家,还可以事前彻底杜绝战乱。人们应该很尊崇神明化身的君主吧,自古一向如此。」 草十郎一时默默前进,宰相君会暗示过此事,不过前提是他必须放弃在异界的系世。 「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深受庇佑。」 他有感而发地说: 「有你这么爽快承诺,真是难得。尤其像我毫无作为,被抬举反而难为情。京城的上皇就算不成器,我觉得自己也没比他强。」 「可是,那家伙不是很卑劣吗?还想剁你的手指呢。今后只要他逮到机会,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这样任他去好吗?」 「你说得没错……」 草十郎含糊喃喃道,这并非犹豫不敢报复,而是一旦与上皇相见,他不知自己会有什么冲动之举。这不同于当初蒙冤受刑而既往不究,自己不可能再扮滥好人,因此态度有所保留。 试想之下,只要上皇继续掌权并企图对他不利,那么草十郎将难以立足世间。至于系世也一样,即使回来也是惶恐度日,或许她宁可选择留在异界。 黑鸟凑近窥望他的面孔。 「首先该怎么办?」 「先往西走吧。」 此刻无意浪费心思的草十郎说道: 「凡是前往熊野都必须西行,似乎在该地有与异界气脉相通的地方。」 暂时不能与系世的旋律起共鸣了……草十郎深盼能见到她的面容。相见后,若能更确认她的心意,相信自己将坚定不摇。 来到山势险峭的地点,不觉感到晨昏寒意袭人,筒未落霜,低木和蔓草已开始变色。不久,草十郎来到山间往返频繁的道路,询问路人后,始知这正是连结飞驿和美浓、近江的街道,于是决定继续前进。 如今群鸟不会恣意来献物,也不会动辄出没,他总算可以安心赶路。只要有任何需求,相信它们会不择手段全部取来。 正因为了解它们的习性,草十郎在粮尽后思考对策,并不想派鸟去盗取旁人之物。他有桃照姬赠的那笔金银财宝,为数十分可观,但在偏僻道上使用恐遭起疑,因此迟迟未曾与人交易。 草十郎寻找山芋和百合根充饥,行经越过飞驿岭的山路,途中惊险超乎想像,气温也格外寒冷。就在辛苦翻越山岭,窥探着前方的开阔谷地时,他考虑先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草十郎发现溪谷畔有小村落,决心无论如何先换取衣粮再说。 步往村落不久,草十郎发现前方路上有三、四个男子骑马而来,他一望即知这几人惯于骑乘。久未驰骋的他有些怀念,眼光追循那几匹栗毛马和鹿毛马。 (要是有一匹就好了……) 还有工夫寻思这些,全是久未与人相处、脑筋变糊涂之故。一般发现深山出现武人,必然认定是山贼。当他正暗感不妙时,已被对方察觉。 平时身无分文还不致于慌张,此时偏偏身怀钜宝,教人不懊恨也难。 草十郎忙想折返已措手不及,男子们策马朝他奔来。 若被追上就不妙,他捡着利于踏足点快奔,不料背后飞来数箭,全避开命中目标,似乎仅是威吓作用。 「快站住!再跑就射你后心。」 草十郎停步后,转身严正以待,他感觉鸦群飞落在身旁枝梢上。鸟彦王从树上向他唤道: 「要对付吗?」 「不,还不需要,等我打暗号再出来。」 就在回答时,几名骑马男子随后而至,其中一人纵马绕到他背后阻绝去路。 「为何一个人在此徘徊?这小子装扮好怪,依我看根本不像当地人。你来此有何目的?」 中央的男子盛气凌人地盘问道。他头戴武士帽,麻料的直垂裤袴十分粗糙,就连腰刀之类也唯有此人身系长刀,其余皆配着短山刀。尽管如此,他们仍属危险份子,散发着武士团特有的霸气。 「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路经贵地,想换取食粮而已。」 草十郎答道,男子又问: 「你路过此地,想去哪里?」 「熊野。」 「熊野——?」 对方眉头紧蹙,语尾拉高了半阶,表情显然不信。 「少胡说了,休想敷衍我们。你是来打探消息的吧?看到我们便想逃走,就是最好证据。」 草十郎也不禁蹙起眉头。 「这种深山,有什么好打探的?」 配长刀的男子毫不客气地走近他,刷地抽出白刀,草十郎轻身避过,朝后翩然飞跃。 「你怎么伤人?」 「瞧你身手泄了底,还敢假冒来自飞驒,其实是京城派来的探子吧?」 草十郎只能哭笑不得,又想自己被视为可疑人物也在所难免,即使以实情相告,对方也视为无稽之谈。 「既然你一口咬定,那我不想去村落,绕道总可以吧?」 「不成,行动可疑的家伙非捉起来不可。」 几人逐渐围拢,草十郎一时穷于应付,唤乌鸦来协助是很容易,但他们并非匪徒,沦为下手不知轻重的乌鸦饵食,未免太过残忍。 就在双方俞未出手之际,又有一人骑马来到众人面前。 草十郎乍看便知此人是首领,坐骑是骏逸的连钱苇毛马(※马之一种,毛色在栗毛或鹿毛色中掺有白苇毛,并混有圆形灰斑。)。 「发现什么人?」 「这小伙子来意不善,身手倒有两下子。」 这匹苇毛马背上的男子高大而魁梧,嗓音相当沉厚,戴着一顶涂漆斗笠,因此看不清五官。草十郎抬眼窥视着斗笠下的面容,这时男子突然惊呼道: 「唉呀,你不是武藏出身的那位足立远元的胞弟吗?」 他语气充满惊愕,草十郎心底一惊,作梦也没想到在深山遇到能叫出自己本姓的人。 男子摘下笠帽,露出蓄浓胡的国字脸。 「是我啊,小伙子。没想到你还活着,真让我欣喜极了。」 「……您是斋藤大人?」 不敢确定的草十郎小声问道。此人正是长井斋藤别当实盛,蓄着小络腮胡的相貌,如同当时在比敬山西塔为义朝大胆率领源氏余众的模样。 草十郎又惊又叹,望着下马走向自己的人物。实盛是义平最能坦诚以对、毫无顾己坐父谈的武将,逃难过程中也一向如此,他是草十郎由衷尊敬的坂东武士。 「你怎么不回坂东?与源氏共进退还能安然活下来,如今却在此地徘徊,这又是何缘故?」 草十郎听他询问,只反问道: 「您为什么也没回武藏的长井庄呢?」 「咦?怎么你忘了?」 实盛捻扯一阵胡须后,说: 「渡河到势多之后,就在我和一行人分道扬镖时,你没听见左马头大人命我在越前的源氏据点待命吗?我原本出生于越前,长井是叔父的家乡,我只是养子。」 「啊——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他忙着寻找记忆,却毫无印象。精疲力竭地抵达势多之际,只记得一行人接二连三殡命,其他细节早已全忘。如此说来,在最后的山里中与义平离别时,并不会看见实盛的踪影。 「这么说,那日您是从势多朝北出发?万万没想到能在此巧遇,这里该不会是您的故乡……?」 「当然不是,我在此是另有缘故。」 实盛蹙眉望着草十郎。 「你是在何处离开保护源氏主公一行的?我记得义平大人曾对你赞誉有加,难道你没随少主患难到最后一刻?」 苦涩的回忆再度苏醒,草十郎眼光落向足畔碧草。 「……后来右兵卫佐大人在山中走失,我折返原路去寻找,最后将坐骑留给他,从此没回去跟一行人会合。再见到左马头大人和义平大人时,已经在京城狱门……」 实盛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你专程赴京去确认啊……」 草十郎点点头,不忍谈起回忆里的惨况,唯有低头不语。实盛伸出厚掌抓住他肩头摇撼着,让人感觉豪迈中充满同情。 「我和你处境相同,义平大人在前往飞驿途中,原本该与我在越前会合,当时我正召集有志之士,这是在离别前说定的。我尽力完成任务,在越前等候少主,他始终没有来。目前我们所在之处,正是少主获悉其父遭遇不测后,火速赶回京城的出发地。」 草十郎深吸了口气。 「就是这里……义平大人曾经来此?」 「难道你不知情?那么,为何想来这种山野地方?」 实盛讶异问道,其他几人也紧盯着年轻人。草十郎困惑地支吾道: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真的是刚巧路过。」 草十郎惊讶万分,猛然忆起那日义平在雪夜道上的那番话,甚至鲜明地想起他的语气。 (……奥美浓有家母娘家的村里,幼时我曾在那里玩耍。我即将前往飞驿,在这次进京前,其实先去过一趟了。只要到那里,就会看到我的横笛,我可以让你吹它。那枝横笛,交给一个叫美津的姑娘保管。) 「美津——小姐。」 草十郎不禁念著名字,抬头仰望实盛。 「美津小姐住在这里对吧?少主会委托她保管横笛。」 「没错,果然你也听说了。义平大人和美津的恋情,在嫌仓几乎是个秘密,恐怕连其父左马头大人也不知情。」 实盛痛切地说道。 「不过两人很熟识,可说是青梅竹马。义平大人的尊母是越前人氏,我也是当地出身,昔日只有我随侍少主到越前国出游,也会来这座村里。我来探望,正是为了这缘故。」 草十郎望着环抱在山麓溪谷中的村落。 「她仍在伤叹吧……毕竟不能到少主墓前哀悼。」 「是啊,而且美津小姐还有孕在身。」 草十郎眨眼回望对方,实盛又语气沉痛地说: 「平氏不知透过何种管道,似乎洞悉此事。就连越前的斋藤党(※由越前地方的斋藤一族所组成的武士团。)也献上同党名单,不再公然反抗。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美津小姐落入平氏手中。」 第九章 再生 1 斋藤实盛吩咐几人继续监视村落周围后,牵马与草十郎同行。 「来吧,由我介绍美津小姐的父亲和你认识。」 草十郎无暇犹豫了,在得知他们保持警戒的理由时,他不禁忧心忡忡。 「平氏的武士何时攻来?」 「半个月前,对方会下令将美津小姐交给六波罗,进攻是迟早的事。」 草十郎轻跑追着大步前去的实盛,向他问道: 「平氏的武士如果来袭,你们打算决一死战阻止他们?将有多少部下呢?」 「只有我和他们四人。我绝不辜负斋藤党的声誉,率领的都是愿意同生共死的伙伴。」 「这怎么行……」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忽然深切感受到战争其实俞未结束。 不久他们进入村落,穿过几间民家来到一间宅邸。屋内设有高台,还有全村最壮观的茅屋顶,这应是村内的长者之家,前庭显得相当气派。在此遇见几名村人,皆向实盛低首致意,表情却透着惶惑不安。实盛将马托交一人后,带着草十郎进屋。 「平氏可有出动人马?」 出迎的屋主一开口便如此问道,可知事态极为严重。朝日氏气概豪迈,若非劳神憔悴,原本应是威仪堂堂的人物,从外貌即知其性格稳健,喜好广结善缘。 「不,尚无这些消息,倒是凑巧遇上来自坂东的旧识。他曾加入义平大人起义,随侍主公却幸免于难,少主对他十分器重,还望请您能丰盛招待。」 「好说、好说……欢迎莅临寒舍。」 「我是足立十郎远光,这次……」 草十郎垂首示敬,正不知该从何说起,实盛随即接口道: 「这年轻人会吹笛子,他会听少主亲自提过源氏的横笛已交由美津小姐保管。若有他以笛为件,或许能安慰消沉的美津小姐,不知您意下如何?」 朝日氏正欲开口,一个年轻女子从遮屏后方抢先发出声音,那语气激动万分,高亢且悲痛。 「不,你们错了!这家中没有源氏的笛子,我没见过什么义平大人!跟源氏毫无瓜葛,请别让我们家破人亡。」 她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在场者莫不窘困到无言以对。美津又泣诉道: 「斋藤大人,请您不要无端生事,别再让任何人牺牲了。如果活不成,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都是我不好,与其让家父和村人再受无妄之灾,美津宁可自求了断。」 只听像是她母亲的声音在旁劝慰,不断规劝她别太激动伤到胎气。不久,女子似被带往内室,啜泣声逐渐远去。 朝日氏沉默不语后,幽幽说: 「……小女已近乎崩溃,就算为父的舍命也该保护她,不单如此,还有她即将生下的婴孩。她是我唯一的爱女,义平大人对她倾心时,我是多么引以为傲啊。」 实盛也点点头。 「等美津小姐顺利生产后,应该会了解我的苦心吧。对了,她何时临盆呢?」 「就在最近……我考虑让美津藏在深山里,因此不让她走动。」 接下来,草十郎在设置坑炉的外厅享用米饭配河鱼、炖菜等丰肴招待。然而在用饭时有些难以下咽,因为美津悲凄的叫声,依然残留在他耳底。 (少主曾是那么神采飞扬地谈起她……) 当时的情境,与美津嘶喊义平的模样简直是天坏之别,草十郎为此相当感伤,同时对她声中透露当真寻死的意念,亦感到忧心不已。 草十郎用饭后想和鸟彦王交谈,于是步出户外。由于天色犹亮,在众目睽睽下不方便呼唤它,就试着朝远方走去,村民仍好奇观望,他一直沿溪谷走到村边才得以停步。 鸟彦王出现后,开口便问: 「喂,有吃饱吗?」 「有啊,肚子好胀,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草十郎让乌鸦停在手臂上,告诉它说: 「义平大人的心上人住在这里,而且怀有身孕,平氏似乎想对她不利。」 「那可不妙,所以呢?」 「能不能请你派舍弟去调查事情?比如平氏武士是即将否攻入本村,或是如果来袭会派多少人马。」 「小意思,就算从京城的六波罗到这里的全面调查,也难不倒我。」 鸟彦王一口答应,草十郎又迟疑地说: 「还有……为了预防万一,能请你召集所有的鸟儿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这人还满谨慎的嘛。」 鸟彦王叹服地凑近望着他。 「全部召集就是所谓的壮大声势,即使区区小事,只要你真心期盼,我就能得到感应召集它们喔。」 「是这样吗……?」 「当然罗。那么,我去动员舍弟了。」 鸟彦王飞走后,草十郎返回村落,走在流水于岩间潺湲的溪畔,这时,他忽然动了吹笛念头。 系世在六条河原献舞,以及两人同时追悼义平的情景,仿如遥远的记忆。 当时草十郎单纯顺着系世的引导吹奏,对旋律毫无印象可言。然而,在痛切哀悼义平的此时,涌泉般浮现的旋律或许与当日极为相似。 (……这笛声,能让终日悲叹的美津小姐听见吗?) 草十郎边吹边思忖着。无论再怎么惋惜义平早逝,如今的他终于能接受往者已矣的事实。义平的肉身既朽,总不能永远追随下去。 然而接受义平消失的世界,与遗忘他是不同的。为了不让珍贵的回忆变质,草十郎必须具有踏出阴霾的态度。 他期盼美津也能了解,不要一味逃避、坚持不认识义平,否则必然破坏她对少主的美好回忆。 此时出现了两、三名村人,草十郎不以为意,继续向着河心吹奏;与无浊清流化为一体,澄透的音色潺潺远去。也不知悠扬几时,直到远方人声响起,他方才回过神来。 「喂!不得了、不得了啦——」 转身一看,草十郎差点没吓跳起来,岂止是三两稀疏,竟有十几名村民围着半圈在聆听。草十郎惊讶环顾这些人,忽然与他对目而视的村民也露出尴尬神情。然而,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惊愕回头,注视那名仓皇奔来的老者。 「大事不好了!朝日大人的千金——美津小姐失踪了。稍不留神,她就离开屋子。你们怎么有闲工夫众在这儿?还不快分头去找人,一刻也耽误不得。」 妇女发出惊呼,男众低声呻吟,纷纷慌乱散去。这时草十郎不顾一切叫道: 「鸟彦王!」 「我在这喔。」 即刻会意的乌鸦翩然飞下。 「你晓得有身孕的美津小姐去哪里吗?只要她是步行离去,一定很快就能发现行踪。」 「第一任务是找她?」 「没错。」 「看我的。」 有两只乌鸦赶来又飞去,乌鸦之间的指示用语,似乎超越草十郎的理解能力。接着,鸟彦王又很世故地说: 「这种事我很清楚,其实孵蛋的雌娃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卯起来追着乱啄。」 「美津小姐又不是在下蛋。」 草十郎边跑边忿忿回嘴: 「人类在生产时更危险,有不少妇女在分娩时丧命,家母也是如此。若没有获得旁人的妥善协助,可能会难产。」 鸟彦王霎时噤声,又言归正传说: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那么,她逃走是早就不想活了?那好,我非找到她不可。」 草十郎走到可望见长老宅邸时,途中却遇到朝日氏,他面无人色,正要亲自去搜寻女儿。 「您知道美津小姐会去什么地方?」 草十郎问道,朝日氏只一个劲儿摇头。 「总之多派人手到溪谷边,她应该走不远。」 草十郎忽然灵机一动,又问道: 「这附近有洞穴吗?」 村落长老显然心不在焉,勉强答道: 「此地既称为穴马,当然有洞穴了。传说会有天马从洞中飞出——」 草十郎直觉不妙,询问洞穴所在地后出发寻找。他相信美津和万寿一样深陷绝望,甚至可说是受到万寿召唤。 斜阳在暮空下燃成茜红,此刻幽暗的林荫落影于道上,草十郎喘吁吁奔向上坡,这时乌鸦飞来说: 「已经找到孕妇了,她正在前面踉跄走下坡呢。」 草十郎刚想不出所料,就望见她的身影。那个穿着蓝白重层小袖服(※平安中期的和服样式之一,特征为袖口窄小,自鎌仓时代起将衣袖修改为弧度较圆的形式,服装倾向多层穿着。)的女子,吃力地走向乱岩坡下;即使身躯沉重,毕竟是山野出身,几乎可说健步如飞。女子即将前往的地方,黑暗正张大口等着吞噬她。 「美津小姐,你别去!」 草十郎大声呼喊,美津略回头朝背后一望,又漠然径自向前。然而,她一瞬失足,身躯剧烈摇晃。 草十郎看得心底发凉,卯足了劲直冲下斜坡,差点没滚落到底,总算跌跌撞撞来到她身边。 「不要!别管我!」 美津激烈摇头,拒绝草十郎伸手相助。那松束的发丝散乱异常,贴在泪湿的面颊上,若非姿态狂乱,原本应是秀美女子。她生长于僻地却气质出众,此时狂乱的模样更教人不忍。 「请让我死吧,这样活下去没有意义了,就算生下孩子,也会造成亲族的困扰。失去少主笑容的地方,让我了无生趣。我想尽快与他相见,你凭什么拦阻?」 反被谴责一顿的草十郎有些挫折,仍坚持道: 「美津小姐,为失去义平大人悲伤的不只你一个,还有许多人都很哀痛。你追随少主轻生,只会让他们更伤叹,你不能这么做。」 「这种话,我不知道告诉自己几遍了。」 美津反驳道,接着语气恢复平静,然而,这有所觉悟的口吻更加危险。 「……为了大家,我试着苟且偷生,可是平氏有传书来报,再这样下去,家父和村民将被歼灭,连越前的斋藤大人也难逃牵连。既然我毫无指望,以一条命来拯救大家,又有何不对?你这样阻挠,只会逼死更多人。」 「平氏不会来的,你和令尊能在村里安居。」 草十郎断然说道。美津只当是戏言,蹙起柳眉责备道: 「别说一时安慰的空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如今是平氏的天下,他们一旦决心讨伐,谁也阻止不了。」 「我可以阻止。」 草十郎答道。美津失笑地下巴一翘,像是瞧着不服输的弟弟般瞥着他。 「你当自己是何方神圣呀?今天不过刚见面,你没理由管那么多。」 「当然有理由——至少,对我来说是的。」 草十郎望着近在眼前的洞口,周围早已转暗,洞内的黑暗显得更幽阔。他仔细望着洞中,又说: 「自从义平大人辞世后,你就一直注视着亡魂暗渊,对吧?其实直到不久前,我也一样。从这里跨向死亡很容易,一了百了更轻松。可是若在这里被暗渊打败,就会含恨而死,恨世间、恨平氏,对一切充满憎恨。因此我必须阻止,美津小姐,其实你还有——拥有孩子。」 美津轻轻吸气,这才问道: 「……你刚指的理由是什么?」 「就像你有生下这孩子的使命一样,而我,必须让一个女孩返回世间。」 草十郎注视着对方,泛起淡笑说: 「第一次相遇时,我不小心叫她『美津』,误以为是义平大人的心上人,害她心里很呕。」 「糟糕……她叫什么名字呢?」 「系世。」 重新呼唤这名字让他千头万绪——如今对草十郎而言,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两字的余韵更重要。无论今后有千阻万难、无论能否达成对神明的挑战,恐怕唯有她,是永恒不渝的真实。 美津听出他的话中潜含他意,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草十郎腼腆地取出布袋,解开绑绳拿起横笛。 「或许我可以向你表明自己是谁、想采取何种行动。系世虽与亡魂暗渊近在咫尺,却处于完全不同的境地。」 草十郎无法提出确切证明,可是通往地底的洞穴,让他觉得在呼唤死亡的同时,前往系世所在的异界通路也随之敞开。接下来,就看系世是否继续在舞了。 笛声响起,草十郎心涌一丝绝望,系世终究会停下来,当她期待留在异界时,必然不会再舞。不过,这份疑虑旋即消失,因为系世的音律远比在鸟国时更明确。 不知不觉间飞舞起花雨光点,盛开的花朵旋转落下。系世现身其中,如沐晴辉般灿然,那袭红衣映入他眼底,舞袖的身姿轻盈曼妙。她微泛笑容,仿佛与愈增光艳的身影相互呼应,显得更为自信地舞着。 草十郎乍看之下,顿时狂悸到不能自己,舞扇果真在她手中。 那正是自己会经保管的金彩舞扇,系世将它舞得展翅轻翔。他方才发现扇子在气势万千的舞蹈中不可或缺。 他几乎伸手可及,少女足下仍是暗渊,让他无法接近。若想跨越,唯有前往熊野一地。 系世边舞边频频望着他,或许知道无法接近,她神情微露遗憾,动唇喃喃诉着,然后缓缓淡去消失。 一时之间,草十郎没发觉自己停止吹奏。系世想回世上——这个信念让他感动庆幸不已。他恍惚地将横笛置于膝上,方才想起美津在旁。 「……她就是系世。」 美津呆坐在岩上,听他如此说道,这才回神深吸了口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不过我可以肯定,你的笛声连一丝弱息都是为了她,听了真教人心酸。」 她垂下头,低俯的脸庞展露微笑,原本凄绝的紧张气势开始融缓。 「义平大人的笛艺不精,我不忍说破他,总是在旁静静聆听。」 「少主曾说想多加练习。」 草十郎应道。美津破涕为笑,轻轻按着眼角,不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只细长笛箱。 「这是义平大入托我保管的横笛,名叫『青叶』。他希望把笛子送给将出生的孩儿,我正想带它同归于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吹它给我听听吗?」 美津面露迟疑,小声害羞道: 「能为我吹吗?……就像刚才为她一样。那么,我多少觉得留在世间还有意义。」 草十郎紧张地接过义平的横笛,这是第一次尝试,也是初次为系世以外的对象吹它,因此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我可以让你吹它……) 义平提出的承诺,如今终于实现。他取过管形略粗的横笛,眼前浮现义平含笑的表情,不禁百感交集。他朝吹嘴轻轻送息,响起犹如义平的豁朗音色。 草十郎不知义平吹青叶时的感觉,只能凭直觉来表现适合少主的简朴生活,像是喜爱山里的四季和清净溪谷、钟爱在此成长的美津—— 美津双手紧握胸前,以祈祷的姿势凝神倾听。吹奏一阵后,他发觉四周已陷幽暗,就放下横笛询问她的感受。 「……你觉得还好听吗?」 「嗯,很好。」 美津仰起脸说道,语气十分僵涩。草十郎知道她是勉强称赞,不禁感到气馁。然而她又说: 「请别误会,不是你吹不好。只是……我开始阵痛,好像快临盆了。」 大惊失色的草十郎赶忙奔走呼救,村民一片喧腾,将美津抬上临时担架,送往朝日氏的宅邱。所幸羊水未破,美津在整备周全的产屋中,得到母亲和助产妇的协助,即时顺利产下健壮的婴儿。草十郎和男众们退避在外厅,听到内庭传来一阵欢呼。 「听说是男孩,太好了!」 实盛对坑炉边的草十郎说道,拍拍他的肩膀。邸内有祝酒招待,大汉将满满一碗酒硬递给年轻人。 「幸亏你及时发现,美津小姐才能母子俱安。」 「我也捏一把冷汗呢。」 草十郎小声说道,对方似乎不解其意。 「如此一来,更不能让平氏有机可乘。你打算如何?要不要留在这里为义平大人的遗孤效力?」 草十郎一时缄默后说: 「我会想办法对付平氏,可是,必须先去一赵熊野才行。」 「这是怎么回事?你想去当圣者?」 实盛惊问道,草十郎知道被误会也只能认了。 「你离开武藏时神情飒爽,怎么居然想要半路出家?我没资格训你,当今源氏武士难见容于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我一定会贯彻武士生涯,不冀求他路,何况平氏现在也不会放过我们。」 「我会并肩作战的,任何生命都必须在斗争下生存。」 草十郎切齿说道,一饮而尽后搁下酒碗。 翌日清晨,鸟彦王来报说: 「平氏的武士团最快三天后抵达,骑手约有三十名。人数不足以作战,不过光凭五人御敌还真是不智之举。」 「我想也是。那么,至少还有三天不能动身……」 草十郎想到拖延时日就意气消沉,他唯盼趁早南行。鸟彦王连连拍翅,又说: 「就算他们没进攻到这里,还是可以先发制人喔。不过,必须设法让对方永远不敢来犯才行。」 然而,确实苦无良策。草十郎只能叹息说: 「目前我不能一走了之,必须留在这里,直到确定村民安全为止。」 「草十,婆婆承认你有权参加祭神仪式,现在你拥有任意驱使鸟的力量。我不希望灾厄发生,但有时必须采取行动。」 鸟彦王又附带说: 「总之人们相信唯我独尊,所以看不清鸟彦王的存在。只要我稍有动静,他们就大惊小怪,以为有瑞兆出现。像是占卜师总是信口乱歌吧?最近在人间,好像盛传有许多异象都是天狗引起的呢。」 「天狗……?」 草十郎想起正藏叫他是「天狗的徒弟」。如此说来,就算自己并非如正藏所取的外号,但也相去不远。一想到此,他不免有些气馁。 「我再想想有什么方法可行。」 乌鸦飞去后,草十郎杵在原地深思。或许鸟彦王在暗示若想反攻平氏,就该彻底击垮对方。只要他愿意,应该能有消灭六波罗一门的力量。 (……可是,我察觉义平大人的仇敌平氏也是遭人利用。平氏一旦失势,必然会有类似者重蹈覆辙吧。京城的皇族贵裔照样恣意挑唆斗争,暗地里不断操控……) 草十郎脑海中浮现的人物,唯有掌控天下的上皇。他战栗地感受到自己具有力量可以将这些化为乌有,还包括当时和系世为了上皇延寿,以致日后可能引发的那场大战。 他忽然回神,发现朝日氏正站在身旁。 「原来你在这里。其实是小女有托,希望你务必来看刚生下的孩子。」 「啊,我很荣幸。」 草十郎忙掩起忧容答道。朝日氏由衷开口道: 「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深深感激不尽。今晨小女说幸亏有你,才使她改变轻生念头,因为有你来此,才顺利产下婴儿。她还说你就像是观音使者。」 内心承受不起的草十郎搔了搔头。 「我只是尽棉薄之力……」 「不,我知道小女情绪相当稳定,已经恢复昔日的笑容。真是太感谢了,只能说是拜少主在天之灵所赐。」 草十郎在不知所措中,随同朝日氏走向邸内深处。美津在最边缘的厅房中,躺在柔软铺床上,以上衣覆着身体。她保持横卧姿势,照应着身旁刚穿出生服的婴儿,面露微笑等候来人。 2 草十郎道贺后,蹲下注视小得令人惊讶的婴儿脸孔。 「怎么样?看起来像谁呢?」 美津问道。草十郎无法回答,因为那模样是肿眼、塌鼻、皱额,眉毛等于没长。 「……我说有点像猴子,你会生气吗?」 「你真不会讨好人,刚出生的娃娃就是这副样子,没多久就不像猴子了。」 「他能健康出生,实在太好了。」 「真想让你听听他的哭声,洪亮得吓人。」 美津一时缄默后,郑重地说: 「我反复思索你所说的,让这孩子来到世上是我的使命……,产下他的瞬间我还在思考,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草十郎注视那身为人母的骄傲灿容。烦恼一空、爽然微笑的美津,此时美得令人暗惊,她本人才更像观音在世。 「今晨我终于不再以痛苦的心情想起他,这个机缘,也是拜你吹笛所赐。我差点不想生这孩子……当我发现错在自己时,才坦然接受家父和众人的祝福。」 美津爱怜地以指尖轻触婴儿的嫩颊,又说: 「我想将这孩子养育成和你一样。他是义平大人的遗子,少主是在无法摆脱对平氏复仇的念头下离开人间。他有先见之明,将怀有身孕的我留在村里;现在我没有埋怨,却希望要是他能多了解生命的意义就好了。」 听了此话,草十郎感到相当汗颜。 「我也差不多,以前做过许多糊涂事……说不定今后又会伤害人命。」 「可是,你教我认清生存之道,并没有事不关己、只知伪善说教,才让我深受感动,顺利安产。你也想从死亡深渊——协助那仿佛幻影的女孩回到世上吧?」 草十郎听她认真说道,不由得点头承认。 「我不知道系世回到世上会发生什么事、是否能获得幸福,可是我由衷盼望她回来。」 「这孩子也一样,包括我和任何人都不能预测他是否活得幸福。可是就算将来懊悔生下他,我也不会剥夺他的生命,因为你开示我在面临深渊时,仍不轻易放弃的生存方式。」 这番话反让草十郎困惑,他想告诉美津其实自己有多凶煞,却只能张口无言。他没有必要破坏美津的平安现状,而对方投以感谢眼神让他消受不起,则是他个人的问题了。 「……请让令郎完成少主未竟的心愿,让他过着不受征战所苦的平静生活。」 美津以欣喜的表情点头答应。 「是的,这孩子不需要成为名人,希望他没有复仇心,能体会爱人及被爱,安然度过此生。」 美津表示将婴儿取名叫草十郎,让年轻人忍不住逃回厅房。然而,她的话语留在内心,他了解那是出自肺腑之言。 (……这样下去平氏迟早来袭。该如何做才不会破坏美津小姐的心愿?) 草十郎想整理思绪,于是沿溪步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唤住自己。 「喂,借一步说话嘛——」 那语气格外亲昵,不可能是鸟彦王。草十郎不禁蹙眉回头,目光和岩下的金灿狼瞳对个正着,他反射地闪身跃开。 「讨厌,谁要偷袭你啊?不是当鸟王了吗?吓个半死的,好没面子。」 听到一连数落的话,他才留意到停在岩上的乌鸦。 「……清青姬?」 「没错,你很想知道我为何在这里吧?」 清青姬得意地扬起黑喙说道: 「不为别的事,我偶然听到桃照姬和朝雾姬很照顾你,这样我不就吃亏了?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翻身喔。」 「那么,你也想博取鸟彦王的好感?」 「有些话可别明讲,否则会被当做笨鹅。对了,根据我收集的消息,听说你最近将发动人鸟大战,这是真的?」 「……我还在考虑。」 草十郎暗自纳罕说道,心底不希望有太多能沟通的乌鸦在旁,倒是清青姬不以为意。 「桃照姬自以为很懂人类,其实我更清楚,再怎么说,它的行动范围远不及我能上天下地。说到朝雾姬就更别提了,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你要信它一分就是傻瓜喔。」 (……这三位名媛要争王妃……?) 他实在同情鸟彦王的处境,于是一声不响,清青姬就学起鸟彦王焦躁时的动作,扑了扑翅膀。 「你听我说呀。就算全鸟国上下都承认你是鸟王,要是我心有不服也会不想帮助你。不过你为产妇留在村里的作为,让我对你确实改观不少。看在你很有男子气概的份上,我愿意磨爪擦翅喔。」 「什么意思啊?」 草十郎不解问道,清青姬昂然挺胸。 「我们一族会操纵动物,这只狼是狼族首领,只要我郑重拜托,它可以随时攻击某些特定人物,轻易就让他们吓个半死。」 「你有这种本事?」 清青姬注视眨个不停的草十郎,鸟喙翘得老高。 「我讲过是小事一桩嘛。依我看,对鸟彦王号召鸟军一事,你不是左右为难吗?这样一来也免得它劳师动众,只要有我在,绝不让坏人糟蹋村里。」 草十郎惯重开口道: 「我的确左右为难……鸟比人类更脆弱易死,就算我欣然接受协助,仍然不愿意它们为人牺牲。你的狼群能轻易击退平氏的武士团吗?」 「我们一族原本就是为了御敌,总在最前线喔。」 清青姬夸耀地宣称说: 「人们自古视狼为神圣的动物,一旦它们集体行动就以为是神兆,绝对会吓破胆。」 草十郎仍犹豫不决,清青姬似乎看穿他心事,就说: 「其实你不该在这里待太久,最好直接去熊野,我有预感该是时候了。你对任何雌娃都友善是值得称许,不过也该有个限度。像你这种雄娃,很容易错过真命天女喔。」 「多管闲事。」 草十郎赌气回道,清青姬只扬扬翅膀。 「好了、好了,别再退缩浪费时间,你该了解我是支持者。总之只问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教唆狼群袭击那些武士团,怎么,还想拒绝我的好意?」 感觉像被对方玩弄于股掌间,草十郎终究点头同意。 「如果可以……你就大显身手吧。最重要的,是别让这场冲突有牺牲出现。」 「了解,接下来全包在我身上。」 目送着狼跑远、乌鸦振翅飞去后,草十郎返回朝日氏的宅邸。进门后,只见实盛在外厅专心保养盔甲。 假如实盛的头盔有限,从长箱取出的这顶,应该是在延历寺西塔抛向山僧的旧物。草十郎注视他拱着长身、细心磨亮盔甲的模样,想起了足立家的祖父:心中不禁隐然作痛。 默望了半晌,草十郎开口说: 「我也是武士出身,受过严训必须慷慨赴义,如今却不免认为亟欲成仁并无太大意义,我认为您不该在这种僻地牺牲。」 大汉早已察觉草十郎在旁注视,头也不抬便答道: 「人迟早都会死,我宁可死于自己心服的决斗,其他无意义的牺牲多得是。」 沉默片刻后,实盛又说: 「我若没在此丧命,日后恐怕会以越前斋藤党的身分向平氏效命,奉平氏命令而战吧。如今我只想让义平大人的子嗣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为源氏效命。」 「您想拒绝出仕平氏,觉得在村里牺牲比较值得?」 「不,不是这样,我一旦效命就会全力以赴,也不知这种个性是好是坏。假如主公换作平氏,我想今后也不会对他们嫉恶如仇吧。」 听大汉如此超然说道,草十郎微感一惊。 「您的意思是对平氏不再生恨?」 「问题不在于此,我甘愿为源氏牺牲,今后若留下一命,唯有侍奉平氏才能贯彻武士生涯。毕竟我是天生的武士啊。」 实盛取起头盔,仔细检查护颈是否偏离后说: 「我是在刀口下求生的人,尽管日后悔不当初,也反对杀害无辜幼子。保元之役时惨绝人寰,连刚满七岁的孩童也照杀不误。而义平大人和我见解一致,在武藏大藏初次上阵时,少主会遇到被讨伐的敌人遗孤,那时还不满三岁。少主知情后,只向尊父秉告搜索结果并未发现男孩,暗中让幼儿逃往木会深山的人正是我,因此我更该守护少主的遗孤。」 他说完,思索片刻,又附带说: 「……不过,平氏终究没有处决右兵卫佐大人,只将他流放而已,或许他们并非罪大恶极。」 草十郎感觉最后的内心纠葛渐能释然,不禁泛起微笑。 「斋藤大人,我一直很尊敬您,至今依然如此。」 「喔,怎么说起这些,真不敢当。」 实盛大感意外,不禁转头注视他。草十郎恳切说道: 「我很欣赏义平大人,刚才您的话让我重新相信这种自觉是对的,也相信自己今后的作为没有错……平氏不会来了,请您收起盔甲。」 「你胡说什么?凭什么这么笃定?」 实盛频眨着眼,最后忍不住发出疑问: 「我瞧你外表好好的,该不会神智不清了?」 草十郎转头望着他,语带保留说: 「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神智不清,可是平氏派的武士确实打退堂鼓,恐怕不会再有传书来了。」 「一派胡言,谁相信你的鬼话啊。」 实盛不觉提高嗓门,此时美津在遮屏后方,以更高声的语气说: 「我相信!」 只见美津穿整上衣走至外厅,实盛惊愕不已。 「美津小姐……没躺下休息不要紧吗?」 「我一切安好。」 女子浮现微笑。草十郎从实盛感叹的模样来看,她似乎近来频频出现人前。 「如果他说平氏不来,美津相信一定没错,或许我们得以安居度日了。我曾亲眼看他展示异界奇象,那是非同小可的力量,简道形同神佛。」 实盛一时怔住,仔细打量草十郎。 「如此说来,昨晚你提过想去熊野当什么圣者……难道真的成了得道高人?」 「我没说要当圣者。」 草十郎纠正道,美津端坐在厅缘,双手支地。 「斋藤大人——我必须对过去的作为向您致歉,以及深表感谢。刚才听到义平大人救助那名幼子的事情,让我十分感动,以后我不会再为怀过少主的孩子而叹悔。过去对您莽撞真是失礼,以后我会坚强抚育这孩子。」 这些话反让实盛不知所措,甚至露出窘迫神情。 「快别这么说,美津小姐,你言重了。我不过任意行事……」 一听此言,朝日氏就回道: 「不,我要代表朝日家族向您致谢,小女产下麟儿,全承蒙你们的关照。」 朝日氏与抱着熟睡婴儿的美津之母在厅房出现,双双端坐厅内,脸上皆流露欢欣之情,旁人亦能深切感受到初获孙儿的喜悦。 「虽然是贫微的山村蔽舍,我们会独力养育这孩子。无论日后再多苦难,多少还有亲族扶持。」 美津注视草十郎,惯重地问道: 「你接着将去熊野,是为了那位舞姬吧?」 草十郎点点头,她就轻喃说道: 「你一定迫不及待,是吗?」 「是的,我希望尽快启程。」 美津探询似的望着父亲,朝日氏开口说: 「熊野不易前往,是连山直逼海岸的地形,无论从本地出发绕经难波或伊势,都将耗上一个月。不过仍有一条捷径可行,就是不绕道东西海岸线,而是从吉野内陆沿中央山脊一口气南进。那是唯有老手才晓得的岭道,而且惊险无比。」 草十郎忽然想起鸦宰相会提到可走山棱道南行。 「不管多险峻,我都想试试看。」 「可是必须有人带路才行,就像我刚说的不是人人可行,而是修验道的行者或山民才有能耐通往的山岭道。」 草十郎正想回答拜托乌鸦指路就能单独前往时,忽然就此住口。正因为鸟儿能自在翱翔,根本没将道路放在眼里,才让他过去在山间尝过不少苦头。 「……您认识能带路的人吗?」 朝日氏点了点头。 「这次亲族听说寒舍面临危机来此聚集,其实他们都是山民。追本溯源的话,我的祖先原本是木匠,全族至今仍以伐木为生。平氏若不来袭,他们将回山里,可以为你带路到熊野。」 实盛仍露出疑惑的神情。 「朝日氏大人,最好多观察一阵情势才好,这种紧要关头,难保敌人不会出现。」 美津即时插嘴说: 「不,没问题的,爹,请让他走吧。」 不顾困惑的朝日氏,美津毅然说道: 「不要紧的,让他去熊野才是我们唯一能报答的方式。愈快动身愈好,不管走任何捷径,熊野都非常遥远。」 草十郎心怀感谢地注视美津。 「多谢美津小姐。」 女子报以微笑。 「我会和孩子活下去的,接下来就看你了。」 鸟彦王回来后得知晚了一步,有些懊恼地说: 「什么嘛,清青姬就只会自作主张,完全无视王法。你也真是的,何必对它言听计从?又不是它调教的狼。」 草十郎对嘀咕不休的鸟彦王说: 「可是,清青姬一心想得到你的认同。」 「它只想出锋头,找机会抢功罢了。」 鸟彦王仍不满地说着,草十郎为它后悔没抢得先机感到好笑。看来鸟彦王在爱显本事方面,可跟清青姬互别苗头。 「坦白说,我该感谢清青姬的提议,幸亏如此,不必等到平氏来袭就直接前往熊野。不知什么原因,女性对这种事很敏锐,清青姬和美津也劝我尽早出发。刚巧过访朝日氏,才让我想起婆婆说的那条到熊野的山棱道……感觉这一切都是我的宿命。」 「那么,你今后决定去熊野了?」 「嗯,明早就出发。」 「那我跟你去。把清青姬留在我离开的地方,让它爱怎么现都行。」 「你还满坏的嘛。」 草十郎调侃道,乌鸦飒地飞到他头上,朝下窥探他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去熊野更要紧,因为我从去京城的家伙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喂,草十,上皇去熊野了,听说他率一大批随从离京。」 草十郎不禁退却,感到一股寒意袭身。 「上皇为何——?」 「他是去熊野参诣,去年据说就是在平清盛参拜时发动战乱。这次上皇当然仍是由清盛随驾同行,平氏主力既不在京内,有清青姬对付就够了。」 鸟彦王又继续报告消息。 「上皇最近虔心向佛,不是造个千手观音堂,就是在东山建个熊野社和日吉社的分祀神社。他成天投入这些……当然都是在疯今样时抽空兴建的。自从战乱以来,内里和上皇一向不合,还有谣言说他对政治心生厌倦。不知上皇此时去熊野有什么用意?说不定跟你的宿命有关呢。」 草十郎没有即时回答,不过愈想愈觉得的确有关。自己和系世相隔两界,就是在上皇面前发生,如今为了重逢远赴最后的地点,而上皇适巧前往同地,实在难以相信是纯属巧合。 「……终究逃不过吧。」 草十郎叹了口气之后才说道,鸟彦王却是信誓旦旦。 「那就必须做个了断。」 「是啊,恐怕我还得再见那人一面。」 咬唇片刻后,草十郎又说: 「看来还有理由必须赶路,山棱道固然危险,顺利的话还能追上队伍,我们锁定目标出发吧。」 3 日满蹲在小茅舍的檐端下,努力将药草根排在铺开的草席上,药草在连日霏雨中始终无法干燥。 熊野是甘霖丰沛之地,夏秋尤其多湿,时有豪雨侵袭。水泽丰盈加上气候和暖,因此森林繁茂,有木国之称。这是一片朝夕萃取清雾、蓊郁漫覆斜坡的微暗树林,有椎木和台树,还有错落其中的杉桧,多是令人望之生敬的参天巨树。 林荫下蔓草恣意牵绕,生长各式苔藓和蕨类、菇种。若能掌握这些多采多姿的植物,在这终年无雪的土地上应该生活无虞。 近迫茅舍的森林在冬季仍不改其暗,隐藏着无意示人、不为人知的生命谜团,是一片横越重峦叠嶂的森海。是个似乎凝聚着浓郁气息,即使悄悄蕴生仙灵也不足为奇之处。 在与系世相遇前,日满已在此居住近十年,熊野可说是他的第二故乡。 山中人迹杳然,下山后仍有相识民户,遇到困难时可求援应急。对修行者面言,陋檐搭成的粗舍只需遮风避雨就行。 (顺利晒干大量药材,就可到更远的地方找买家……) 除了海岸居民,日满无意间想起青墓,就如此思忖着。尤其青墓的众姐妹视他的药粉为珍宝,总是需求不断。 一只乌鸦从附近林间飞来,停在日满身边,好奇窥着他摆药草,但发现偷走这些怪没意思,嘎叫一声便飞走了。 日满微瞥了一眼,正想继续处理药草,忽然惊愕地抬起头。会几何时,身边已站着一名年轻人。那人无声无息出现,犹如乌鸦化身,行者仔细端详后,发现这张脸孔不陌生。 「草十郎,这不是草十郎吗?你何时到熊野的?」 「我刚来。」 年轻人答道,取下蓑衣草帽。他穿戴护手和绑腿、一身厚衣,全身装备完善。背上方箱里装载行囊,所幸看来不会失意潦倒。日满边打量与昔日无异的年轻人,讶异着为何乍见到他时会心生恐惧,仿佛看到森精般不可思议。 「欢迎你,老实说,我没有指望你会来访。你是一路直接来此?真有办法寻到这里啊。」 「我想起你对吉野很熟悉,或许在途中能相遇,因此才到这里。」 「途中……难道你是从吉野走奥趋道(※又称大峰奥趋道,昔日连结吉野至熊野之间的险道,是修验道行者苦修跋涉的路径。)来的?」 草十郎点点头,日满不禁高声说: 「那是连行者都很难克服的险道,何况这个时节还连日下雨。」 「是啊,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滑落丧命,浓雾弥漫难行,幸好有两位山民协助。」 草十郎说着.微露羞怯的笑意。日满才发觉来访的年轻人刚才并无笑容,那不仅是原本不擅取悦于人,而是早已精疲力竭。 「你还真莽撞啊。寒舍简陋,不过可供你歇歇脚,进来吧。」 「多谢,打扰你了。」 放下行囊的草十郎双脚生茧发肿,脱去鞋后,他表示系世备用的那些日满的伤药已经用尽。行者就取出新药,年轻人欢喜收下。 「原来你现在仍在制药。」 「我在这方面有些口碑,想歇手也难啊。」 「那刻佛像呢?」 「那种技艺不是一、两年就能精通,得勤加磨练才行。」 草十郎一时不语,当他沉默后,日满忽然又感应到最初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小茅舍宛如盈满深山气息,又像招来仙灵之类。行者仔细揉眼,眼前仍是熟悉的小伙子,是个因跋山足肿的平凡人。 「你……后来呢?一直留在八条堀川府?」 「不,我在你来访的当日就离开了,后来辗转多处,经历许多事……」 日满等待详细说明,得知他无意谈起「经历」时,又改口问道: 「那么你来的目的,是总算想通要刻佛像了?」 草十郎缓缓摇头。 「我来并非为了此事,只不过想见你一面,然后要去熊野社,并到海边的斋场(※祭祀神佛所设置的清净场所。)。」 「你要去熊野参诣(※意指到熊野三社参拜,三社名称请见第一章注解。)?是好事,不过,你仍不想为系世小姐祈求冥福?」 行者如此说道,草十郎紧抿一下嘴,语带迟疑地说道: 「日满,如果我……万一……做出与供奉系世完全相反的事,不知后果会怎样。」 「什么意思?你该不是想将她唤回人世吧?」 年轻人点点头,日满一时怔住。 「这样怎么能见容于世啊。」 「假如系世已死,这么做或许不被谅解,可是她是到其他空间,我的笛声会追寻到那里。我想借笛声唤她回来,为了找出可行方法,才耗时这么久。」 日满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草十郎那安详的眼瞳流露着笃定。行者发现他昔日未有的这种沉静,与不可思议的气氛大有关系,然而最初的那抹孤寂感,至今依然不变。 「……我了解你思念系世小姐,也盼望御前能含笑回到世上。话虽如此,还是必须设法断念才行。不论对你或对逝者,心生执念都非盆事。」 日满正打算晓以大义,草十郎深深叹息说: 「假如舍弃执念,我会比现在更可怕,快要变成那种……只为毁灭而驱使力量的人,有时我还在想是否变成那样会更好。」 「你究竟在说什么?」 行者惊愕问道。草十郎一时不语,忽然转问道: 「日满,你知道上皇将巡幸熊野吗?从京城出发的百人随侍队伍目前即将抵达本宫(※即熊野本宫大社,熊野三山之一。)了。」 「不,我不知道,因为深居山中,几乎与外界音讯断绝。」 「上皇就算率多少随从、护卫武器有多精良,我都能一举消灭他。如此一来,不知世局会变成什么样子?」 草十郎淡淡说道,日满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这就是你去熊野社的目的——为了袭击上皇?为何要做这种事?」 草十郎微蹙眉心,凝视着彼方,那是日满无从得知的事情。年轻人侧头低声说: 「因为无论去年的战乱还是所有纷争……那人都是罪魁祸首。上次保元之役的遗恨,还有挑起这次战役的祸端,都是那人引起的。而且二十年后发生的战乱,恐怕也是由他而起吧。假使如此,我应该为替他延寿的后果负责。我必须做的,说不定是要断绝曾为他延续的寿命。」 日满感觉冷汗浮上额际,并非因视对方为疯子,而是那语气听来不像丧心病狂。缠绕草十郎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更加强烈,让日满的恐惧油然而生,实在无法一笑作罢。 「你……做得到吗?」 「只要我愿意就行。」 日满想起草十郎在带有神秘气息之前,多少有些危险倾向。 「……这么说来,你会提过想和上皇处于对等立场。」 「是吗?我忘了,现在确实这么想。」 草十郎答道,回头却见日满猛然屏息,他顿时缓和表情。 「我只是偶尔想想而已。若对上皇出手,我将背负众多争乱,陷入漩涡难以自拔。为了系世求取力量,却不能为她效力,结果只成为上皇的取代者罢了。尽管如此,如果失去系世,说不定我会步上这一途。」 大汉挥手揩着脸。只要草十郎还顾虑到自己的反应,表示应该已恢复正常。 「你的意思……不是打倒上皇,就是拯救系世?」 行者战战兢兢地确认,草十郎点了点头。 「我知道选择任何一方都会造成剧变,可是我只能抉择。那么,与其逼人离开世上,我宁可让人返回世间。」 了解草十郎的心意后,日满心下略宽,仍觉得这番话危险万分。 「当然是这样比较好了。那么,你要如何救系世……?」 「我知道方法,那是不容许人挑战的方式。因为挑战后,自己将变得超乎想像。」 草十郎踌躇一会儿,接着说: 「我来访就是为了这件事。万一系世回来,而我有些状况……就算没有发生,而是系世拒绝回我身边……日满,请你像以前一样支持她好吗?系世应该会回熊野。」 日满蹙起眉头。 「你该不是……认为自己将遭遇不测吧。你到底能感应到什么程度?」 「不管事情进展多顺遂,我想不可能平安脱险。」 日满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望着他。草十郎的表情相当无力,言谈间只是就事论事,他已接受自我预感。行者不禁小声问道: 「……尽管如此,你宁愿不为自己,而选择唤回系世?」 「我是为了自己。」 草十郎伏下眼,难为情地继续说: 「我需要系世,因为和她相遇、有她在世上,才有今日的我。能与一位女子邂逅,不惜为她抛弃一切,我实在很幸运。若非认识她,我或许成了只知杀戮、不断衍生新仇的家伙,甚至自恃甚高、只顾着追求权力颠峰吧。可是,如今我能感到自豪……觉得自己的作为能无愧天地。」 年轻人又闲谈片刻,终究不敌疲惫,倒头睡下。一旦入眠后,草十郎只像个少年,露出孩童般的纯挚睡容。 (真搞不懂这小子……从第一次在河滩相遇,就不晓得他在想啥。) 日满细细回想着,注视他沉睡的面容,遥忆起自己曲折离奇的前半生。 由于想法差异造成爱妻死去,日满在逃往熊野后入山隐居。那日,他结束第二次千日修行,正当下山来到海边时,遇见与青墓的大炊夫人一同到熊野参诣、当时年方十三岁的系世御前。 时节正值春日,岩窟前的斋场举行供花祭典,系世在此献舞奉神。那时,日满一眼就深深感觉到——这位舞姬是菩萨化身,因为比凡花更美的光花冉冉落在她头际。 草十郎刚才表示前往的地点.似乎就是那座斋场。莫非他也曾听系世提起过? (不过,我把他的话信以为真,该不会是三个月来疏于见人,薰染森林的浓郁气息而产生幻觉吧……) 尽管诸多疑问,日满眼看纯真酣睡的草十郎,不忍弃之不顾,决定做热汤等他睡醒饮用,便离开茅舍汲水去了。 就在此时,行者发现自己并非错觉,茅舍四周的梢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乌鸦——熊野权现的使者正聚在一起,连铺草的屋脊也密麻成排。它们时而互啄、时而展翅,极为安静地守护茅舍。 前往熊野参诣的上皇一行缓缓驾临本宫。 从京城出发的上皇首先在鸟羽殿设置的精进屋(※祭祀或参诣之前,让身心清净的场所。)进行数日斋戒,再从鸟羽的渡口乘坐篷舫下难波。 既来圣地,不问身分高贵皆需降马落轿,唯有步行前往。一袭敬神白衣、凡有行囊者皆背方箱,虔心持杖沿着街岸步行,正是为熊野参诣增添功德。 鲜少踏野巡幸的上皇,可说是挑战一场劳旅,但他了解并非如此而已。祖父白河法皇驾临九次,父皇鸟羽法皇达二十一次,可知熊野参诣深具意义。 在引路前往奥熊野的途中,有九十九王子(※十二至十三世纪,替皇族贵人在熊野古道选择得以奉祷的多处神社,以祈求守护参诣者。王子的称呼,出于神佛化为童子之姿守护修验者,在此是指参诣途中进行祈神活动的场所。)之称的多座神社得以祭祀,不仅是目的地的本宫礼殿,连途中歇宿的王子社,皆纷纷举行祈求活动,以求参诣顺遂。因此巫女艺者云集,夜夜举行的盛宴,比在京时更奢华、几乎可说是放浪无拘。 进行取悦神明的游乐,若能讨神明欢喜就是修功德,如此更需热衷投入。上皇有幸长旅,皆是归于早卸帝衔,以退位身分方能如愿,借着帝父之尊享有的权势和钜富,得以在巡幸途中恣意挥霍。 (为了得到自由,朕不惜及早让位……) 诚然,上皇比先帝抱有更高的期待,姑且不论百人随行,总之打着旅途尊卑不分的名目,由着他去放纵无度胜过在京。既能搜寻珍技和美女,又可自在吟唱最爱的今样,还有妥当理由任那丝竹响彻通宵。 离开难波不久后,上皇在初作休息时提出要求: 「朕在想,是该举行符合参诣的盛典了。」 对近臣而言,这真教人头痛万分。与院对立,期待圣上亲政的内里派系,势必会对上皇的游癖痛加鞑伐。先前建造眺殿的风波刚平息,想要展开有损皇威的游乐,还是离京城远一点为妙。 「层末小民皆在您左右,微臣以为主上的歌声,此辈无福聆赏……」 遭反对的上皇心中呕气,故意向平清盛说: 「那么,有参诣经验的太宰大贰,你有何妙见?朕听说左卫门尉为保等人会梦见王子社的神明要求献歌呢。」 「但凭主上御意。」 官封太宰大贰的平清盛随即应道。 清盛十分清楚自己与谄媚的左卫门尉为保立场一致,只见诸位近臣快快退下,他却顾不得许多。既然是武家跻身贵族,想给藤原氏下马威就得先识时务。 只见上皇回瞋作喜。 「既有大贰这番话,朕命你也唱一段,真是知我者莫若卿啊。朕倾心艺曲,绝非嬉游取乐而已。大贰应是如此,毕竟与朕所见略同,能欣赏系世御前的舞艺啊。」 清盛恭谨垂首,内心其实没当回事,最要紧的是该如何圆融处于院与内里之间。不偏袒任何派系……能够超然中立,正因为武士不同于立场僵化的贵族。 上皇谈起系世御前时,忽然流露感触良多的表情,沉浸在回忆般开口道: 「你错过端午的神隐啊。」 「当日未能面圣,微臣愧悔不已。」 「那舞姬的祥瑞之艺,可说是千载难逢。」 平清盛会为只参与搭置舞台就进宫,以致错过观赏而后悔不已。然而清盛在六波罗召唤她,无非是为了讨好上皇,他不觉得有多么出神入化;固然是赏心悦目,但不过是受少女之美吸引罢了。 上皇缄默片刻后,幽幽说: 「那吹笛的年轻人……你的属下从此不会找到他?」 「正是,自从在贵船山失手后,就不知其去向。」 「朕派的属下追踪更远,至今音讯皆无,恐怕再难与他相见。」 上皇的语气极为沉重,清盛不觉感到诧异。 「微臣听说万万不得让此人接近主上,莫非您还有意接见?是否该让微臣加派属下,重新缉拿他?」 「唔,罢了,朕不知是否该见。若能忘记他,朕也了却心事啊。」 但听主君喃喃道,清盛愈发惊讶不已。 「实不相瞒,微臣对那名吹笛人印象微薄,他看似年少,居然有如此神技?」 上皇倦懒地扇起扇子。 「此事休提,无需劳卿费神。」 上皇目送平清盛错愕退下,轻声喃喃自语道: 「武人终究是鲁夫……从来不解风情。」 事到如今,上皇后悔逐走幸德,他真是个机伶人。 自从听信幸德不忠的进言后,二话不说就免了他当差。原以为多得是取代者,但事实不然,接任的游艺人在秉报即将远赴富士山后,就此断了音讯。 幸德在听到系世御前提出的献舞条件后,立即将那名神笛手带回府邱,这段往事如今让上皇怀念不已。当时,是第一次见到那名年轻人。 (清盛真是有眼无珠,只需见过他一面,便永生难忘……) 原本,这是承认草十郎的神技之余而唤起的绚烂回忆。端午的舞台宛似彩云缭绕,系世的舞艺精绝足以感动天听,但是凌驾其上的,却是草十郎的笛韵。 然而,音色过于殊妙,唯有真正通晓音曲者方能解其奥。 (朕能够了解……) 上皇思忖着,因此才萌生恐惧,在恐惧中不断追求。 各宿处举行空前乐宴,狂欢尽兴一番后,翌晨往往延迟出发,一行人也只能在此情况下继续朝熊野本宫前进。爱好游乐的公卿个个大喜过望,唯有上皇决心认真参诣敬神。 欣赏巫女献舞和唱今样之际,仍能切身感受南纪森林的幽奥,还有耸林间蕴含的特殊灵气。 此地含有熟悉的京郊森林所欠缺的狞猛,以及令人畏惧的气息。倘若虔心接受这股浓息,或许歌声就能上达神明。上皇由衷相信如此,他的歌声具备个人的犀锐感性,正是随意吟唱的贵族所欠缺的特质,他为此颇感自豪。 熊野威神现 入护名草滨 若浦长留待 永保少年郎 「主上的歌声更通彻了。」 「的确,想必深受熊野诸神的垂青。」 上皇抵达熊野川沙洲上的熊野本宫后,随即在社内设置的礼殿举行乐宴。他吟唱最拿手的今样,一千自称弟子的公卿竞相赞扬,连上皇本身都觉得嗓音愈发清越了。 尽管如此,仍有不赞成连夜游乐的近臣在场。 「今后行程尚需徒步,如此恐伤圣体。」 「不,朕精神更抖擞了,真可说愈唱愈入佳境。朕的生命之泉,正是透过艺曲源源不绝。」 上皇回答时,心底响起草十郎的笛声,那是发自体内轻喃的音律,他不禁环顾四方,然而奥熊野夜色已深,眺向高悬板窗的廊柱外,唯见高杉林立。树林彼方是河川,丝竹隐歇之际,水音依然流系不绝。 「请问您怎么了?」 「你们可会听见什么?」 上皇试问道,没有抱存太多期待。果不其然,群臣净回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是风声,今夜刮得真响。」 总之唱罢今样后,接着是和琴对琵琶铮铮纵纵,不久,弹奏演变成一大群巫女和艺人混跳猿乐助兴。这时酒兴方盛,也有抢入乱舞的,也有恣意酣唱的,总之疯到人神皆忘的境界,直到大伙随地躺倒、黎明来迎为止。 然而,唯有这夜上皇畅饮无醉,神智十分清晰。他对两名巫女的美色有些着迷,但精神抖擞反而减了游兴,终究还是作罢。 他忽然意识到渐亮的白曦中,唯独自己仍保持清醒,在敞厅弹起琵琶解闷。至于其他人,不是如那些端坐待命的随从频打瞌睡,就是告退回房就寝。 不可思议的是,他非常期待什么,分明苦苦等候,清晨终究来临。 (对了……不能再枯等下去,朕必须亲赴一趟。) 不知何故,上皇霎时恍然大悟,在无人拦阻下径自外出。 他仰望高枝,并未选择来时横渡的那条有浅滩的河川,而是朝沙洲走去,仿佛觉得应当如此。杉林的尽头,是比想像更宽广的蒙白河滩。 熊野虽处南方,朝夕寒意甚浓,有川雾浓漫,彼岸可见山坡,森势颇为壮观,此时沉浸在白霭中化为淡影。远山隐约浮现峦峰相衔,上皇伫立林边,环望着朦胧景致。 这时他清楚感觉到响自心底的笛声,与入耳的流川嚣声回然不同。他不得不承认在抱含畏惧、想就此逃离的同时,这正是他倾慕的音色。 (心存思慕是理所当然,因为是那笛声延续朕的性命;当然也有恐惧,毕竟他可以夺走赋予朕的一切……) 眺望一会儿,雾似是淡去。上皇频眨着眼,无心朝身旁一瞥,顿时凝住呼吸。有一名年轻人,正与他并肩而立。 上皇不由得惊慌失措,靠向身后的树干。年轻人静静伫立,一身端午当日的装束,几乎以为他是亡灵现身。那正是上皇赏赐的熟绢衣,年轻人与那日形貌无异,不过,还是有了变化。 最显著的,就是眼神迥异于以往。上皇深深领悟到此时两人处于对等立场,自己居然还是劣势。 上皇幽幽问道: 「是你在吹奏呼唤朕吗?」 「不。」 「朕想听听你的笛声。」 「我不会吹的。」 草十郎毫不妥协地答道。上皇遭到回绝,不禁坦承道: 「朕想见你,始终期盼有重逢之日。」 年轻人吸了口气,问道: 「您想见十指不全的我?」 「不——不是的,朕确实失言下令,为此必须向你深致歉意。然而,朕只想留你在身旁,想由衷关照你。」 原来上皇见年轻人离他远去、就此不知去向,因而出此下策。这时只见草十郎就在面前,上皇与他同样陷入非常情境,这年轻人的身体绝不该有丝毫损伤。 「唯有朕了解你拥有非凡乐才,因此循声而来,可知你我之间牵绊之深。回朕身边吧,别令朕不安,别让已发生的事恢复从前。」 上皇哀求般伸出手,几乎可触及衣衫,草十郎轻身避开了。这些微动作,足以让上皇彻悟永远无法获得对方。 「你……还想为系世而吹……?」 草十郎忽然深深叹息。上皇并不了解他的心境,年轻人像是心意已决,对贵人厌倦说道: 「请听我说,世事一旦发生就无法复原,唯有不断前进一途。不管我想做什么、系世是否回到世上,都无法让您恢复原来的寿命。您大可延年盆寿、为所欲为,这样可满意了?」 只见上皇眨着眼,草十郎又说: 「我不想向您夺走什么,也无意施予,这是最后的妥协,因为您企图阻止系世回到世上,这件事我绝不能原谅。您的其他作为会造成许多人无辜殡命,或许不全是您的错。可是您想牺牲系世以求长生,俨然将她当做献祭品,这实在罪无可恕,我甚至想过展开报复。」 上皇脸转苍白,逐渐微颤起来。更恐怖的是,当风摇雾散之际,只见乌鸦整然列于河滩石上。数百只黑鸟的尖喙全朝着两人,一直观望待命。此处正是熊野圣地,上皇吓得魂飞天外,不禁双膝一软。 「您利用系世、利用我,可说不择手段。只要您活下去,大概又会继续利用别人。何况您日后将引起战争……对我来说,光凭这点取您性命的话,也等于犯下同样错误。不过要除掉您,可是易如反掌。」 草十郎刚说完,鸦群振翅齐飞,势如高张黑幕,全体栘至头顶枝梢。上皇感觉额际和背脊已是冶汗涔涔。 「你……成神了……?」 这次草十郎径自走向对方,步步逼到他鼻前,凑近窥视他的双眼。这次上皇不敢妄想再碰他一根毫发,整个人抖到连袖端都颤晃不已。 「只要您肯发誓,我就既往不咎。请承诺日后不再跟我和系世有任何瓜葛,永远不再搜寻我们,只要做得到,就保证您安然无恙。」 「朕发誓。」 上皇的答声细若蚊蝇,总算得以喘口气。 「……可是,朕对你难以忘怀,该如何是好?」 年轻人脸上浮现一抹怜色。 「您若当我成了神,认为祭祀还聊以堪慰,就请自便吧。」 草十郎抛下这句话便返身离去,毫不犹豫地迈向川畔。 上皇凝望着那充满朝气的步履,一时想追随而去,然而,树上的鸟群已朝年轻人展翅飞离。 震耳欲聋的急促翅响和漆黑闪影,让上皇霎时天旋地转。当他回过神时,年轻人仿佛不会存在似的杳无影踪。 脚下无力的上皇摇晃返回礼殿,此时清醒的众随从正仓皇四处奔走,当他们发现主君时,眼眶几乎泛红。 「您单独去何处呢?属下担心该不是遇上神隐,事情差点闹大起来。」 「神隐?……原来如此。」 犹在失神中的上皇点点头。 「或许正是,朕差点给神迷走了。」 结果,进行熊野参诣的上皇结束为期一个月的首度巡行,若无其事地返回京城府邸。不过,不寻常的事确实发生了。 那就是在翌年,他随即二度前往熊野,接着次年、再次年仍至该地巡幸。 仿佛着魔似的不断前往熊野参拜的上皇,以六十六岁生涯驾崩、受谧号为后白河之际,他已达成历代最多、高达三十四次的熊野巡幸纪录。 4 鸟彦王问道: 「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是啊。」 「你要再强悍点,我们就会收拾他喔。」 草十郎发出叹息。 「我最怕变成这样。那瞬间,一想到他任性妄为,令人无法原谅……我就满肚子火。」 「总之你已经表明心意了。」 「……我无法宽恕上皇,或许和他一样任性吧。」 鸟彦王一时沉默后,继续说道: 「坦白说,我近来不断暗中唆使你……希望草十取代上皇取得天下。这样一来,我俩将大有作为,又可以和你作伴呢。」 「我明白你的用意。」 草十郎望着肩上的乌鸦,微笑说道。垂头丧气的乌鸦又说: 「其实,我知道草十不想那么做,一定会选择系世……所以我才那么欣赏你。可是不忍见你受害……要救出系世必须遭到伤害,我希望你能维持现状。」 草十郎听它说道,心中感慨万千。他了解前往异界不可能安然无事,鸟彦王也心知肚明,即使如此,它仍绝口不提而追随同来。 「……你付出太多了,我真是感激不尽。可是我无以为报,实在很惭愧。到头来,都是自己在率性而为。」 草十郎伏下眼,小声说道: 「能够走到这一步,全是鸟彦王的功劳。如果你需要我的协助——希望维持现状,我可以放弃今后的目标追随你。」 「别这么说啦。我也发过誓要找回系世呢。」 鸟彦王展开双翼一下表示阻止。 「不用了,我原想守护你达成最后目标,鸟彦王正是这种存在——必须守护整个丰苇原,原本就该适时援助你。」 乌鸦梳理翼端长羽,又补充道: 「在我体内多少还存着想成为人的性质,而你是人类,个性却有点像鸟。这样志同道合还真少见喔。不过,你不可能就此生活在鸟界,因此在无意识中便追寻着系世。」 「是吗……?」 草十郎拍着脖颈,在得知自己想舍弃什么时,的确衍生不少迷惘。 「我没打退堂鼓或许非常不智,如今觉得自己只为挑战而挑战,渐渐不知是否在替系世着想……说不定她更想留在异界。」 「就算如此,你也该去达成目标。事到如今,我不能建议你该怎么抉择。」 鸟彦王的态度果决,让草十郎觉得自己迷惘是在逃避责任,于是对乌鸦感到过意不去,不由得一阵难过。 「是啊,你比我更清楚——不该打退堂鼓的。我必须找出答案,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吹笛和拥有这种力量,是我必须做抉择。」 草十郎轻喃道。这时,鸟彦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举动,以黑色的头和鸟喙磨蹭他的面颊,仿佛人类在摩挲脸孔一样。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永远支持喔。我看草十很对眼,没想到能认识这么中意的人类。好了,光的角度形成罗,祭典开始了。」 草十郎目送它飞去,抬头一看,眼前正是高耸的岩窟。 这是远从本宫走向低处的海边,属于浪刷裸岩地形的南纪海岸,唯独此地有平缓的弧状海滩。只见女神的巨岩,正威严耸峙在圆石堆积如天然斋庭的沙滩上。 茂盛的松树和厚叶林几乎延至沙滩,岩窟上方有树丛遮覆,仅在红色岩表显露的山崖周围有拔除草木的痕迹,并构成一处小斋场。这里并无拜殿,岩表浅洼处置有小祭坛和币帛。 秋末的苍空澄展于外海,来波泛着淡碧,作为国生女神沉眠的哀伤地,这景致显然过于明朗。草十郎步下山,眼看海水湛蓝,不禁感到吃惊。他初次看到如此蔚海,有了置身南方的体会,时值十一月,竟连风儿也不带寒意。 草十郎总算来到这里——抵达最后的地点。 此地空荡无人,草十郎伫立许久,只听见潮音和海面的鸟啼。然而,鸟族祭祀此时已拉开序幕。 (这是最后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草十郎早有自觉,因此换上系世为他缝制的衣装。期盼这件在缝线中含着少女情意的衣服能发挥力量,找到那日出现的异界之道—也希望忐忑不安的自己,能前往那日抵达的地方。 他望着鸦群纵横飞舞,将横笛移向唇边,不能再迟疑不决,唯有竭尽所能,在笛声中赌上命运。 海风轻送笛韵升空,融混在鸟翼创生的律动中,在同调、对立之间,出现了系世的旋律。不久,灿烂光花开始纷落,黑碎石般的鸟群穿梭其中,这光景实在太神奇了。 草十郎边凝神思索旋律,边朝祭坛缓缓走去。巨岩近在咫尺,当他微感岩表出现共鸣时,四周景色倏然消失,只看见闪闪发光的花雨,他已踏入印象中经历的异界。 吹笛的草十郎周围,除了花雨缤纷飘舞,还有不断收缩的盛绽花朵、爆炸般四散的光层洒落。那背后却是吞噬一切的暗渊,光是在此,就可深切感受到无论多灿烂的生命之花,在无际的黑暗前不过是一瞬火灿。 接触到异界火花的肌肤感觉麻颤,他想起以前在这个空间不会找到系世,因此有些不安。他克制着继续吹奏,终于像看到源赖朝的未来般,看见了系世。 如今,连系世跳舞的周围景象都依稀可见,他惊讶的是有端整林木环绕,像是在某个大庭苑,树形整然有致,修短的草地让视野广阔无比。 系世仍穿着那日的红锦衣,不过这次看得更清晰,发现只有最外层的衣衫相同。从前襟显现里层的装束奇特异常,草十郎一辈子没见过那么繁复的缀饰和细褶。 少女已换穿异界的装束——成了异界之人。 认清事实后,草十郎不禁心生退却。即使深知吹奏中稍有差池就会丧命、心念动摇势必失败,他还是动摇不已。 草十郎保持镇定以免分心后,再度细观之下,只见系世正奋力想伸手。那流畅的舞姿不容停顿,少女只能在瞬间旋身、挥袖,却朝他伸出空的那只手。 (系世想回来……) 少女发现草十郎在此,想拉住他的手。当察觉她的神情时,草十郎恢复了自信。 然而,要握住系世的手必须停止吹笛。何时停顿正是关键,惊险情况自然不在话下。舞与笛是在不确定的通路上衍生共鸣,只要些微走音,别说要得到系世,恐怕连草十郎也永难脱离这个空间。 对于在林间舞蹈的系世,还有光花中的草十郎而言,无论多想看清对方,仍有绝对的隔阂存在。草十郎感觉自己和少女之间蒙上无形的强膜,没有冲破的力量就无法接近对方。一旦冲破,则有必然的业报相待—— 尽管如此,他觉悟必须尝试,姑且闭目聚精会神。就在睁眼时,险些没走音。 深情款款伸出手的少女,竟然是万寿。 草十郎必须尽最大努力,维持笛声不起变化。他不敢置信地凝目细看,依旧是苍白落寞的万寿。然而她翩然转身,红衣的系世又出现了。系世舞身一转时,万寿再度出现——两人宛如以背相倚的存在。 异界形成的奇象实在超乎理解,如今,他不知自己认定的少女系世,是否就是她本人。然而,草十郎唯一能做的——就是孤注一掷。 决心放下横笛的瞬间,他将握住谁的手,那是机率各半的赌注。他不禁在心中向鸟彦王求助。 (请指引我前往鸟族的天空……走向永不堕入亡魂洞穴的地方……) 草十郎的眼中,此时看不见鸟群在空中展开的祭祀仪式。然而,他深信一定正在进行,鸟彦王会由衷关照他的。 吹入最后一声气息,草十郎向前踏出决定的一步,握住眼前那位少女的手。 草十郎感到眼底有强光爆炸,看不见也听不到,感官完全失去作用。他恐惧该不会永远处于这种状态,就在快放弃时,忽然再度恢复感觉。 他仿佛旱鸭子似的,拼命抓住身躯娇小的对方,而少女也尽可能伸手紧紧环抱他。 「……系世?」 「嗯。」 「真的是你?」 「是我喔。」 耳畔传来久违的银铃语声,草十郎想确认面容,反而更紧紧抱住她。于是浑身感受到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纤细的骨架,还有对力量反应敏感的血肉之躯。 「好痛,草十郎,放开我一点。」 「我好怕看你的脸……」 「人家长得这么糟吗?」 草十郎正想否认,这才放开对方至手臂距离。少女果然是系世,脸泛微红、眸中噙泪,浓睫点点湿润,正浮现似哭似笑的神情仰望着他。 「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可是好可怕……至今没有人能做到。连忉利天的人都傻眼,不知怎么回事。」 「忉利天(※位于须弥山顶、阎浮提上的天界,帝释天住于其中。)?」 「我只是这么叫自己前往的世界,曾听日满说帝释天降临的地方就是这个名称。我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只需看系世红衣下的衣裳就能一目了然。也不知出自何种材质的薄布,上面有绝不像是织锦的花纹,还有类似贝雕的饰珠和别线编成的镶边。上衣裹着少女的圆柔曲线,腰际以下则有细褶流摆。 「我完全处于隔绝状态,以为从此会在另一个世界生存。不过那是很洁净的地方……处处纤尘不染,整座楼宇好像涤净过一样喔。所以我猜是天界某处,自然称作忉利天了。那里有超乎想像的楼阁,我有独处的闺房,在那里接受『诊察』还是『住院』之类的。她们很亲切地照顾我,虽然有点奇特,膳食和寝床都很妥善。只有一点不中意,就是居所不管是地板或墙壁,几乎全由平滑石片和铜铁建造;连外廊也一样,户外有靠自己移动的驾车,甚至连屋宇也铺上铜铁。还有你一定不相信,灯盏居然是透明石头做的。」 系世滔滔不绝地说着,草十郎简直满头雾水,只听话声传入耳际,至于内容实在太玄,干脆完全忽略。 「……你确实是在庭苑跳舞吧?」 他总算插嘴问道,系世一脸率真地点头。 「因为我一直在哭,照顾的人带我到御苑养心,这才萌生一线希望。比起这里,天界的林木好没生气,不过总归是树。我舞了一段……于是听到你的笛声。」 系世眨着眼眸,泪珠潸潸而落。 「当时我很清楚绝不可能待在那里,必须回来才行,只要继续跳舞,一定会出现奇迹……我连扇子都丢了,是你途中捡回来……」 草十郎再度紧紧拥住她,无论自己多努力,倘若没有系世的坚强意志,终将化为泡影。在陌生的奇人异界中,少女依然奋力而舞,这是多么令人怜爱。 半晌激动不能言语后,系世忽然喃喃说: 「草十郎,你的笛子……」 他循着少女视线望去,发现自己竟忘记横笛,任其滚落于地。而且,有只乌鸦正在看守。 (鸟彦王……) 从乌鸦了解草十郎在注视它,还昂起鸟喙的模样,可知那绝对是鸟彦王。然而,年轻人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乌鸦确实有讲话,望着鸟眼即可知道它想表达心意,可是草十郎完全听不懂。 如今他了解得到系世的代价是什么了。他已丧失独特的神妙听力,若没有这种天赋,势将永远无法吹笛。 乌鸦察觉他愕然不已,似乎想多留片刻,终究还是振翅起飞,依依不舍在他头上大盘旋一圈后,朝森林远方飞去。草十郎目送它远离,感到热泪盈眶。 (鸟彦王能够理解……而我也大概明白。这就是我的抉择……) 「草十郎,怎么了?」 「……没什么。」 听到少女担忧询问,草十郎如此答道,却言不由衷地再度泛泪。他不禁有感而发,鸟彦王在身边时,自己不知受过多少帮助。 「我也许……再也不属于鸟类了,以前你说我很像鸟。」 「嗯,我记得。」 系世弯身捡起横笛,在衣裳频频擦拭尘土后交给他。 「虽然和你见面很喜悦,好期待能回到原来世界,但或许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我不后悔,只是有点……请你忍耐我为它哭泣。」 忙着拭泪的草十郎没接过横笛,系世爱惜地捧着说: 「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作为交换,将来一定会后悔吧。你得到的不过是个普通姑娘喔。自从到异界后,我初次为自己而舞,全心全意地祈求,因此……我的舞蹈也不再具有特别力量,只成了赏心悦目……」 草十郎凝望着少女,想探询她是否为此不安。 「你后悔为自己而舞吗?」 「不,我觉得原本就该如此。」 「如果没听错的话……我能拥有系世了?」 「你不嫌弃吗?」 「原来你在意这个。」 草十郎忽然笑起来,没有接过横笛,而是握住她的手。 「怎么会嫌弃?系世要是不想属于我,那时我只好认了。」 系世不禁哭笑不得。 「现在还说这种话,真受不了你。就算敷衍,也该对淑女表示会为了她不惜赌上一切呀。」 「你明知我会的。」 草十郎忽然领悟世界在眼前豁然开朗,好想向全世界表示他得到系世——从异界找回少女了。首先必须告诉日满,还有美津和斋藤大人。 他真想早日让青墓的孪生姐妹、真鹤、卖发梳的老妇见到神采奕奕的系世。还要自豪地告诉幸德,此外还得向佐吉和彦次说明横笛已充分发挥,以及正藏和弥助等人也该通知一声。草十郎想告诉至今遇到的所有人,相信他们都会赞许自己的表现。 或许并非拓展了世界,而是开阔了他的心胸。与人保持距离、紧紧封闭自我的郁结,在握住系世的手时终告化解。 当然也想告诉赖朝,还有至今不会想起的武藏乡民—— (既然能活下去……我将不再迷惘。) 如今草十郎知道已经远离万寿的幽魂,自己想争取的是活在这世上。新的苦难或许产生,然而战胜这场赌局,自己应该更能接受挑战。 系世望着他缓泛笑容,小声说: 「你好像有点变了,我不在这里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再慢慢说给你听。我认为这样也好,我们今后都将重新开始。」 草十郎认为无论是对系世还是对自己,皆是即将展开的新世界;一旦发生的事绝不可能复原,系世也不同于神隐以前的少女。 「不过,可以先去看日满喔,他也在熊野。」 「我正觉得奇怪,果然这里是熊野。这块岩石是女神的岩窟吧?」 系世惊声说道,这才仔细东张西望起来。就在仰头望见岩窟时,她才领会到自己为何在这个地点返回世上。 「……我有些佩服你了,几乎去了一赵黄泉呢。我们能这样牵着手平安站在这里,应该要深表惊叹才对。」 「或许没错,系世可说是在此脱胎换骨,而我也差不多。」 草十郎说道。系世凝视他牛晌,忽然莞尔一笑。 「那么,必须表达新生的问候,以及对女神的谢意才行。请你吹笛好吗?我想向女神献舞。」 「你已经跳那么久了,还想继续?」 草十郎不禁问道,系世摇了摇头。 「这是第一次,是我新生以来最初的表演。如果你也一样,就请吹吧。」 她将横笛推给草十郎,雀跃地来到斋场中央,站定后一跳转身面向他,取出扇子招手示意「快来」,草十郎不禁笑起来。 他对着吹嘴,感觉新曲驾轻就熟。 只要和满心欢喜的系世同调就行了。 或许天上永不再落光花,那只是看不见,光雨不可能真正消失。同样的,鸟彦王也不会消失,一定还在某处守护、暗中支持两人。 仿佛听见草十郎的笛韵含着笑意,系世边舞边泛起微笑。在海边斋场献舞奉乐的两人,如今朝着新世界翩袖起舞、悠然吹笛。 (全文完) 后记 这部作品,是以日本历史为舞台而撰写的奇幻小说。 少年主角是一名坂东武士,他加入以源氏英才为首的源义朝(一一二三—六〇,源赖朝、义经之父)所组成的武士势力,并于十六岁首度出征,那正是日本史上记载的「保元、平治之乱」中,发生于西元一一五九年的平治之乱。 然而,为了有别于历史小说,本篇故事朝不同方向展开。这个少年拥有某种天赋,可与一只自夸是「支配万物之存在」的乌鸦交谈。失去敬慕的主公、丧失存活意义的少年,于是在乌鸦的协助下开始摸索新人生。 过去在德间书店已经刊行「破天神记」三部曲,分别是得自日本神话构想的《空色勾玉》,设定倭建命为主题的《白鸟异传》,还有以平安京建都之初为舞台的《薄红天女》(奇幻基地皆已出版)。在某种意味上,本作相当于第四部,时代则又更晚,题材是取自于距开创鎌仓幕府尚有三十二年的平安末期。 然而,《风神秘抄》是独立的新故事,并非前三作的续篇,从这个故事开始阅读也无所谓。 会经读过三部曲的读者大概可从乌鸦的名称鸟彦王,或少年主角的姓氏是足立等描写而有似会相识的感觉。即使没有勾玉出现,仍可说是溯于同源,笔者认为这不失为一种获得阅读乐趣的方法。 此外,虽然这是奇幻作品,为了让许多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登场,笔者参考许多已刊书籍。在欣赏奇幻剧情之余,光是浏览故事也无妨。不过为了对历史感兴趣的读者,在此想介绍主要的参考文献。 有关平治之乱的详细资料,参考最多的是《平治物语》(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43《保元物语 平治物语 承久记》,岩波书店),此书是现存最古的型态版本,据说与较新版本有不少出入。足立四郎远元在书中是有名人物,也是鎌仓幕府草创期的功臣之一。不知何故,在这部《平治物语》中,他的名字竟然写成远光。 关于后白河上皇,在《后白河上皇》(安田元久·吉川弘文馆人物丛书)中有详细的巡幸和巡幸地一览,可配合年表作为参考。此外,故事中引用的今样歌词,全收于穴梁尘秘抄》(新潮日本古典集成·新潮社)。后白河上皇亲自编纂的今样歌集大系《梁尘秘抄》,唯有少部分作品流传至今,其中现存珍贵的口传集文章在笔者创作时也提供参考。 在横笛方面,《横笛的魅力》和《横笛与我》(宝山左卫门〈六世福原百之助〉·出版艺术社)让我受益良多,《横笛的魅力》提供制笛的知识,《横笛与我》则提供源义平的「青叶笛」传说。 有关源义平的「青叶笛」传说,笔者也参考网站资料。在介绍福井县大野郡和泉村的传承网页中,据说义平的横笛依然流传至今,并有「义平与斋藤别当实盛」的考察,由此得知实盛是在越前出生。 斋藤别当实盛在《平家物语》中,是以将白发染黑的老武士迎战木会义仲而知名,该书对他的刚勇大胆特别加以描述。《风神秘抄》对这段故事并无着墨,原来实盛私下放走幼儿,让他逃往木会深山,幼儿长大后竟然成了敌将木会义仲。这场造化弄人的宿命,令笔者不胜欷嘘。 网站中,还参考了贵船神社的「青船物语」(短篇故事),刊载贵船山的洞穴可以通往鬼都的传说故事。 其他还有许多参考用书无法全部介绍,但其中最有帮助的是《圣者的狂逸:中世的声艺及兴狂》(阿部泰郎·名古屋大学出版会)、《女性艺曲的源流:傀儡子、曲舞、白拍子》(胁田晴子·角川选书),指出剑法与能的步伐表现相似的《宫本武藏(五轮书)的哲学》(前田英树·岩波书店),对艺曲之神的考察《精灵王》(中村新一·讲谈社),记述熊野巡幸及花窟祭神仪式的穴熊野大社》(筱原四郎·学生社)等着书。 卷头是摘录自保罗·梵乐希的《风神》译诗,引自堀口大学的译诗集《月下一群》(讲谈社文艺文库),笔者非常喜欢其译笔风格,从高中时代就钟爱这本译诗集。 许久没写日本的古代作品,可让自我想像驰骋,沉醉在编织种种因缘相系的乐趣中。光是如此,就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是大和子民。 如有可能,我还想继续这段萦系,编织下一篇故事。 有幸完成这部作品,皆是承蒙德间书店童书编辑部的上村令小姐,以及从事各种校订的盛山典子小姐的照顾。继「破天神记」三部曲后,承接此书(日文版)封面设计的绘本作家伊藤广先生,在此也致上诚挚的感谢。 在熊野采访时,小野裕康和律子夫妇驱车提供协助,笔者在此深表感谢。还有阅读本书的所有读者,也致上由衷的谢意。 二〇〇五年春 荻原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