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楔子 【楔子】 那一夜,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少傅、少师与少保在深夜中叫起了他。 「殿下,请快更衣,陛下……驾崩了。」 一听见这话,双眼还惺忪着的他,瞌睡虫顿时全跑光了。 驾崩。这词他学过,指天子之死。而这个死去的天子,难不成竟是他的父皇?!可父皇前几天不是还率领禁军到皇家林苑中去打猎的吗?怎会突然在这个星月晦暗的深夜,传回来这样突然的消息? 年仅六岁的他,对未来茫然无知。宫人们迅速地协助他更换礼衣,披上白色的衰服。清夜吹来的风显得冷冽可怕,慌乱中,仿佛瞎子般被带领着往父皇的寝宫而去的他,沿途听见了宫人、官员、士兵们的耳语—— 「皇上突然驾崩了,留下这年仅六岁的太子……举国堪忧啊……」 是了,父皇没有其他兄弟,也没有其他子嗣。年仅二十九岁的父皇,年轻得还来不及留给他弟妹,他是唯一的继承人。 朝中,来自母系的亲属,拥有庞大的权势;京畿以外,还有三代以来对皇家有功,分封各地的诸侯和群牧。 过去读史书时,总听说,幼主即位是国家走向灭亡的开始。 六岁的他,还没有做好即位的准备;他甚至连「太子」这身份该做些什么事都还不怎么了解。 通向父皇停灵寝宫的路上已经竖起了翻飞的白幡,在黑暗中宛如招魂的鬼手。原该舒适的夜风吹来,仿佛死灵的哭号。这充满死亡气息的氛围,带来无预警的悲恸与惊恐,突地,他走不下去—— 「啊,殿下!」 他跌了一跤,顺势赖坐在地上,不肯再往前走;任人来拉、来抱,他只是耍赖,硬是趴在地上,不愿意站起来。 总觉得,如果站了起来,被簇拥着到父皇的寝宫去,见到他的遗体,以及必然守在一旁、神情凄惶的母后,还有各地即将奔丧而来的国家重臣与贵族们……压力很大呀…… 好想、好想有谁能带他逃离这一切。谁来告诉他,他只是作了一个恶梦?告诉他,父皇还好端端的没出事,他依然可以继续他无忧无虑的太子生涯? 他赖在地上仓惶地想着,直到一双坚定的手捉住他衣领,很无礼地提起了他。 他泪眸一瞪,那无礼的臣子回视他的眼睛。好大的胆子! 那人说:「恕臣无礼。」不嫌这话好多余? 「少傅。」你一定要架我上断头台?你不总说,历来幼主即位的国家年祚总是不长?你要眼睁睁看我毁掉皇朝盛世可期的荣景? 只见那身穿玄色官服、戴着一副遮住他半张脸孔的面具的年轻男子回视着小太子慌乱无助的眼眸,目光如炬,像是洞悉了他心底的不安。 在一片惊慌中,他回以一抹令人心安的微笑,低声道:「不要怕,我们会帮您。」 往少傅身后望去,少师与少保也正无声地向他保证着。 「无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不无担忧地再问。 「无论发生任何事。」男子承诺。 「要死就一起死?」幼主即位,很难活得久啊。 「不。」男子摇头。 所以,少傅的话都是说假的,一点都不真心。小太子表情一沉,有点愤慨地想着,直到少傅说出下一句话—— 「要死的话,臣会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话,那么就一起活吧。」 「这是……你自己说的?」先前老看他那张面具不太顺眼,可为何才听了这一句话,便信了他? 「是我说的。」男子走了过来,看着他教导了大半年的小储君。「现在,您是要自己走,还是要人扶?」 小太子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泥污,自行拍去肮脏,定了定心思,方道:「我可以自己走——可是,你要一直在旁边,不能离开我。」 「臣遵命。」 第一章 【第一章】 先帝酷好色,遴选官员首重容貌体态,倘非美形者,即便才高八斗亦不录用,是以先帝在位十一年间,朝中官员无论男女,无一不具美色,唯有一人例外。 ——不着人撰《皇朝见闻录~帝王殊癖卷之三》 帝京大街上,一辆牛车正不疾不徐地驶向皇城的方向。 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当当作响,随着拉车的牛只缓缓前行,让人远远地就知道牛车的所在。 人们一听那牛铃声,便互相奔走知会:「娄相回京了!」 再接着,呼朋引伴的人群纷纷往牛车行进的大街上聚集,很快地,街道上便挤满了人群,教牛车无法再前进。 驾车的车夫不得已只好停车,回首喊道:「大人,没法再往前走了。」 「唔。」拱形的木造车厢里传出男子沉着的嗓音。「我下车用走的吧。」 不待车夫帮忙拉开布帘,车里的人已经步下牛车;一身黑色官服虽然素雅,官服的绸缎质料却彰显出他地位的不凡。 此人正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年近三十,正值青年,高的身量使他在群众中显得鹤立鸡群。 对着群众,他温雅笑问:「娄欢在此,请问诸位有何事赐教?」声音也如同他的牛车一般,不疾不徐,带着关怀的暖意,教人如沐春风。 他是皇朝新任的宰相,上任执政不过六年,却已经成为百姓口中最津津乐道的朝中人物。 甫上任,他便在朝廷配给官员的牛车上装上铜铃,让人随时可以「闻声」找得到他,实时向他陈情反应。这项与众不同的作风,起初让他备受嘲弄,但一年后,他成为民心向背的指标。 在人们眼中,娄相从来不会包容官僚的陋习,而且爱民如子,因此人们直呼他的姓,称他为「娄相」,仿佛他是他们的兄弟或乡亲一般。 短短六年,娄相之名已远播四海,教海外四方的邻国不敢小觑这位青年宰相在皇朝的积极作为与革新。 除了政绩卓着之外,更教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脸上那从不摘除的面具。 据闻十一年前,当时才刚及第、旋即被召入东宫担任太子少傅的娄相,脸上便戴着一副足以遮住他半张脸孔的面具,除了两只炯炯的眼眸与高挺的鼻梁外,仅仅露出一抹薄厚适中、线条坚毅的嘴唇。 为了这美丽的唇,教皇朝的人们,上自官员,下至百姓,举国上下,皆乐此不疲地猜测起娄欢终年戴着一副面具的原因。 人们还记得,先帝有个特殊的癖好,就是特别好色,并非是指扩充后宫,或者男女通吃那方面的,纯粹就只是酷爱美色。 那使得有一段时间,朝廷在遴选官员时,以色貌作为选才的第一标准,其次才是个人的才干;因此,皇朝曾经拥有一批相貌外型皆超乎水准的年轻官员,而那批官员,现在都已经取代了老臣,成为国家的栋梁了。 谁都没有料到,这位好色的先帝竟会在一次畋猎中坠马崩殂;突然间,政权移转给年仅六岁的太子。 皇朝迈入开国以来的第四代,当时四方邻国虎视眈眈,国家却在风雨飘摇中走向谁也没能想像得到的稳定局面。时至今日,也已经过了十年啦。 当时即位的幼主,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帝王。 而当年辅佐太子登基的三师——少傅、少师、少保,如今则分掌国家大权,深受帝王信任。 有娄欢在朝的一天,皇朝的百姓们深深相信,这还只是皇朝走向盛世的开始,未来的日子只会更好,不会更坏。毕竟,有娄相在啊。 话说回来,既然娄欢当年登科时,还是那好色的先帝在位期间,那么,那副面具底下的容貌,到底是丑还是美? 若是美,何必戴着面具掩盖丽容?若是丑,可坦露出来的那张嘴唇,却又美得引人遐思,难以想像如此完美的唇,会搭上一张丑陋的脸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丑,娄相的心肠是为着百姓着想的。也许,这也就够了。 只是,这铁面宰相浑身是谜,可不止民间的百姓们对他充满臆测,就连朝中群臣也满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娄欢的牛车才刚刚进皇城,下了车,尚未走进宫中,就听见在内阁值勤的官员们急切地喊道:「相爷来了!」 娄欢心里一叹,往众臣平日议事所在的政务厅走去。 「诸位大人日安。」他主动打着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飞快扫视过大臣们头上那簪了一朵朵艳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叹息一声。 不过才离京三天,与冬官长一起视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进度,宫里头的那位贵人,就把握住机会玩乐了吗? 群臣们以掌理国家礼制的春官长为首,纷纷围绕着娄欢,抱怨道: 「娄相,你才出城三天,我们就接到了三道圣旨。其中一道圣旨命令群臣帽上开花,否则不准入宫,所以我们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我皇朝群臣朝服素来庄重肃穆,插上了这一朵花,斯文尽失啊。」 掌军政的夏官长也说:「陛下日前也命下官将全国服役人口从丁口改以户口计算。这样做恐怕将会造成兵源不足,危及国家的安定。有道是君无戏言,下官着实不知该如何执行这样的命令,却又不能违背陛下旨意。」 「还有……」管理国家刑杀的秋官长也加入陈情的行列。「陛下还下旨要往后早上的朝议每隔五日就休会一次,说是体恤群臣辛劳,而他身先士卒,今天就没来参加早朝。历来不早朝的君王最终都成了昏庸的国君,只怕殷鉴不远啊……」 身为国之首辅,接收着群长的抱怨,娄欢无奈笑问:「各位大人辛苦了,请问--太师呢?」 春官长回答了这个问题。「太师说他管不动陛下这爱下圣旨的小小癖好,叫我们别拿这些小事烦他。我们也只好忍着,就等相爷回来,劝劝陛下。毕竟相爷身兼太傅之职,是帝师,陛下多少会听进您的劝告。」 「我知道了。」可看着大臣帽上开的大红花时,娄欢忍不住笑道:「朝议和兵役的事,我会再问清楚;不过--春官长,你的青色官袍搭上红花,其实不难看--御花园应该开了不少春日的花儿吧,我倒也想摘朵花戴戴。」 大臣们闻言,也忍不住同意了娄欢的看法。「确实是还满有朝气的,可……不能老让陛下这样随心所欲啊。」 「是我的错,娄欢向诸位道歉了。」 「啊,不,怎么会是娄相的错呢。」群臣纷纷摇头。 娄欢温温一哂,再度摇头。「不,这真的是我的错。」 娄欢才走到御花园,另一名红袍男子便迎面而来。 「你听说了吧,那三道圣旨的事?」 「听说了。」娄欢看着来人,点头道。 「这是你的错喔。」 「我不敢推卸责任,邵太师。」 「既然你知错了,我也就不多说。可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你自己要处理。」 娄欢没有丝毫不悦,只说:「当然,我是太傅,你是太师。我教他怎么做事,你教他怎么读书,倘若他今天没把书读好,是你的责任,可是他今天居然拿圣旨来开玩笑,则是我的疏失--他在哪里?」 第二章 「听见你提早回来,老早躲起来了。」 「太保呢?」 太师闻言,一双凤目微动。「也躲起来了吧。说不定正一起在拟另一道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点找到他。」娄欢说着,便转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回头望着太师,他挑眉问:「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贵为太师的男子冷淡地拒绝。 「也好,我们各自忙吧。」娄欢拱手道,随即转身离开,各自忙去。 那确实是娄欢的错。他身为帝师,当今帝王可说是由他一手提携长大的,他的许多观念,来自于他的教导。 只是当年幼主即位,为了保住这年幼的国君,便已经费了太多的气力,以致于,没有注意到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与帝王太傅之职,让他得以在皇宫中自由来去。在他人眼中看来,他权倾一时,唯有娄欢自知这权力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与代价。 凭借着对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过御苑,来到他年幼时居住的东宫。 国君尚未大婚,目前东宫无主,只有宫人在此整理环境,见到娄欢,纷纷屈膝行礼,正要问候,娄欢摇头示意宫人们噤声,随即自行走进书房里。 书房静悄无人,窗扉朝外推开,吹进略带凉意的春风。 娄欢走到窗边,倚窗望着外头的景致道:「日子过得真快呢,转眼间,残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着糖渍蜜枣的金袍少年蓦地仰头一看,怔住。 「慢慢吃,别噎到了。」娄欢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枣,双手黏乎乎,一时间找不到擦手的东西,只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娄欢从衣带里翻出一方洁净的汗巾递给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净手上的糖渍,原本有些心虚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已转为镇定。「太傅,你提早回来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还顺利吧?」 许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尽管娄欢已是一国宰相,却仍身兼太傅之职。他当帝王的老师比当宰相更有资历。 「有冬官长亲自监督工程,自然是顺利的。」他瞅着少年,很清楚他之所以命他出城监督工程,不过是想图个清闲。没人在他耳边进言督促,日子当然快活。 「嘿。」少年摸摸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为,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男人也不过是顺着他的意,偶尔纵容他罢了。「你沿路走来,见到太保没有?」 早先他们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见太保过来找他。明明,他没躲藏得很隐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说,太傅,都知道该往哪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个正着? 捕捉到娄欢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许笑意,少年已经懊恼地想到:「啊,该不会……又骗我!」说要陪他玩,自己却反而躲起来睡觉偷懒,好个太保! 娄欢只是一笑,伸出手递到窗口道:「进来吧,陛下,我们君臣谈一谈。」 少年瞪着娄欢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间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这是他的国家,除非越过边界,否则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这皇朝的帝王,他能逃去哪里? 阳光下,少年的发色偏棕带金,一对眼眸灿烂如星。 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进他躲也躲不开的处境。「说吧,大臣们又跟你说了我什么事?」 娄欢眯眼微笑道:「臣听说陛下日前下了三道圣旨。」 「是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无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唤道。 「臣在。」 「我是帝王吗?」他诘问。 「陛下当然是帝王。」 「一个帝王没有权力下旨诏令群臣吗?」他又诘问。 「当然有。」 「那么,这三道圣旨,哪里错了?」少年挑起眉眼,俊丽如春天的桃花。 娄欢微微一哂时,牵动了面具底下那线条分明的唇瓣。他当然认得这个少年想要转移焦点时的表情。「下旨诏令,确实是帝王的权柄,但是--」 一听到「但是」这两个字,少年便知道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训话。他赶紧打断娄欢的话,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为,本朝的官服太严肃、征兵太严苛、朝议太繁琐,朕有意改革国政,为皇朝建立一番新气象,有何不可?」特别强调他天子的身份,说得好理直气壮啊,心底直想给自己鼓掌叫好。 娄欢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视了少年好半晌,随即凝眸笑道:「臣毕竟教得还不错,不是吗?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应、如此机智的说词、如此有条理的分析……」短暂的沉吟,有技巧地,让那沉默发酵。 直至少年两耳染上薄红。「如果你是意图让朕羞愧--」 「臣不敢。」 哪里不敢了。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娄欢从来没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你要知道,太傅。朕有今天,这都是你的错。」既然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太傅赞同,干脆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臣,确实知错。」娄欢坦承自己的错误。他知道,是他把这个年幼即位的君王教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以,倘若这一国之君有任何的差错,那么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会推卸责任;而既然错在于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作为替群臣带来困扰--更或者,还有一点乐于见到那样小小的纷乱。收摄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对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目光,他克制着嘴角的隐隐抽动,问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个昏君吗?」 他必定是纵容他的,否则怎会放任这小小的伎俩在他眼底施展?娄欢以他一贯的温和微笑回答道:「不是。还不是。」 「喔。」不觉得后面那三个字有点多余?这人就不能用肯定一点的语气来回答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吗?不甘心,继续挖陷阱。 少年又问:「那,太傅,在你眼中,朕该是个明君喽?」 太傅仍然温温地笑着。「还不是;但,有可能。」 会不会太过模棱两可啦?少年端起帝王的架子,竖起双眉。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朕经营皇朝十年,这国家还不够繁华富庶?」他已经很努力了,不是吗? 娄欢只是微笑。「确实,这十年来海内升平,边境无事,百姓生活安定,可还称不上是盛世,仍有待努力。陛下能不能成为明君,也得看往后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成果才能论定。」 「你好大胆,娄欢!」竟敢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想到要被绑在皇位上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漫长的日子怎可以不培养一点嗜好?还怪他乱下圣旨! 「臣一向直言,陛下不也是知道的吗?」 是没错,而他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可仔细一瞧,瞧瞧他…… 「太傅……」少年眯起眼,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似地,瞪着娄欢的鬓边。「你的黑发里有银丝了。你打算陪朕再操劳几年?」 倘若没有这个男人,倘若不是他……幼主即位的他,今天可还有命站在这里,耍弄些小小的任性? 第三章 这男人,今年尚不过三十吧?他真打算一辈子把自己贡献给这个国家? 天底下哪来如此令人感动的忠诚?他这皇朝之君,何德何能? 娄欢没有丝毫的动摇,甚至没有伸手去抚触自己掺了些许银丝的发。 他只道:「既然陛下也能体恤臣子的辛劳,那么,可否来讨论一下那三道圣旨该怎么处理?您可知道,有时候大臣们并不喜欢太过突然的决策?」 说到最后,终究还是躲不掉啊。每次都是如此。这男人,是否早已看出,他之所以下那些圣旨,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期待着……什么呢?或许是期待像现在这样的时刻? 略带稚气地噘了噘嘴,少年道:「我有我的立场。」一时间忘记继续端着帝王的架子,自称起「我」来了。「不知道是谁教导过我,做一个君王,不能老让臣子猜出心底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在练习啊,不想让自己那么容易被看穿,可怎么好像……在太傅面前,他还没有成功地隐藏过? 娄欢对这些话当然不陌生,他躬身答道:「以老师的立场来看,陛下学得很好。」 「可不是吗?」很难不承认,今日他的性格,有一半可说是娄欢教出来的啊。正因为如此,才会想,不想一直这么下去…… 想知道,有什么事,是可以真正让这男人惊慌失措的? 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他真正的面貌,而不是老对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徒劳抵抗。 「太傅,你是我父皇在位时登科的吧?」终究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听说民间百姓对你面具底下的面貌有许多有意思的猜测,不知道,哪一种说词比较接近真相?」好想知道那张面具底下到底藏了些什么,让娄欢总是如此神秘。 对于一个帝王问出这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娄欢只是轻轻一笑。 「陛下如此体察民意,是皇朝臣民之福,万岁万万岁。」 好一记回马枪!少年帝王一时语塞。早该知道,这家伙脑袋里装的东西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话说回来,当初入他东宫,教他育他长他的三师,如今则是他的太师、太保与太傅,其中一人又身兼了皇朝的宰相。这三个人,似乎没一个是普通的…… 总觉得,他的三位老师,个个浑身是谜啊。 【第二章】 好高啊,那台座! 扭着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不安地站在那比他身量还要高的御座前,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要人抱您上去吗?」一个温和的男声问道。 「……不用了。」想也知道那个好心的提议,不过是在提醒他终究得自己来。 知道身后离他三步远的男人正看着他,他勉强举步上前,步步艰难地登上雕绘着祥云图腾的玉阶,直到终于站在阶台最高处--一张由金铜打造、雕制成皇朝瑞兽造型、镶嵌白玉、铺着柔软绸垫的玉座椅脚下。 知道男人仍在注视着他,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张高大的椅子……然而,他的腿太短,而这椅子是那样的高大。他两脚踩在椅跨上仍攀不上椅座……微微转过身,他看着身后的那个男人,声音细小地道:「少傅……」帮我。最后两个字实在开不了口。 少傅微笑地看着,没有上前协助的打算。「请登上玉座吧,陛下。坐稳一点。 他忆起少傅的话……明天就要正式在这殿上主持朝议了,倘若他今天不能坐稳这张帝王御用的宝座,那么,日后又要如何统领群臣? 这是一张只有帝王能坐的椅子,是国家权力的象征。可他才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不能让人看笑话!就算现在只有少傅在看着,也一样不能让他给瞧扁。 不过是一张椅脚比他的两只脚还要高的椅子罢了,有什么大不了。哼! 双手撑上椅垫,双脚奋力向上一蹬,努力将自己送上玉座……却滑了下来。他失败、又失败……椅子太高了,想回头再叫唤身后的男人,但尚未那么做,他已经想像得到他会怎么回应。这男人,从来不把他当六岁孩子看待。 咬着牙,他继续试着爬上玉座。 第九遍,他不顾体面,以狗爬之姿,手脚并用,毫不优雅地爬上那张太过高大的椅座,气喘吁吁。抬起头,抹着一脸汗看向高台底下,男人仍然站在那边,一步也不曾离开,就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这样就够了。他想。 虽然这人从来不肯主动帮他,跌倒了,顶朵拉起他的后领,叫他继续往前走。这人从不细语呵护,更不可能背着他走上一段。 少傅是……是宁可看着他跌跌撞撞,也不会为他代劳的那种人。 但至少,他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后。 坐上高高的玉座,他眼睛一花,脸色发白,却不想在那男人面前承认自己惧高。 因为,假如他告诉少傅,说他不喜欢太高的地方,甚至有一点点怕,这人一定只会说……「很高,是吗?」少傅果然开口。 即使他根本什么都还没有说。 少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要坐好、坐稳啊,陛下。记住了,别让他人有机会坐上那张高椅,那是您接下来能存活多久的关键,因此,就算怕,也别说出来。」 为此,他噤声,将所有的恐惧、不满,都吞进肚子里。 因为这男人不会想听他抱怨。 他埋怨这男人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但也无比感激他。 他不明白,对一个人怎能同时拥有这样两极的情绪反应?这是正常的吗? 踏进大殿里时,就知道他又输了一回。 眼见群臣在他准时出现在大殿上的瞬间,不约而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就令他没由来地觉得烦躁。闷闷地坐上玉座,听着玉阶下的舍人高声宣报: 「朝议开始。」 足见他先前那几道圣旨有多么微不足道;对众人而言,只是个玩笑罢了吧。 他坐在玉座上,一个人,高高在上。 尽管坐在这椅子上十年了,他还是坐得勉强。 就算怕,也别说出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初次登上玉座时,娄欢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瞥向高台底下站立在百官之首、身穿黑色朝服的宰相。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娄欢露出他一贯的微笑,教他看了心更烦。 没错,他是一国之君,是皇朝天子,而皇朝自开国以来,莫不是由帝王亲自主持每日的朝议;可谁规定了,天子每一天都得天未亮就起床更衣,穿上繁复的朝议礼服,带上沉甸甸的帝冠,独坐玉座之上,聆听众臣了无新意的政务报告? 十年来如一日,他听到想要打瞌睡。 这国家经营四代以来,体制已趋于完善;国家内政,包括吏户礼兵刑工等各事务,各自有天地春夏秋冬等部别的首长负责。官员经过严格的选拔,能力自是不在话下,在他贤明的宰相天官统领之下,绝对能将这国家带向繁荣。 他的背后,悬挂着一幅皇朝版图所及的巨幅兴图。不用回头看,他也清楚知悉全国的地理分布。自六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后,熟记这兴图上的每处角落,便是他必修的课业之一。 第四章 中州京畿以外,全国凡十九州,分由十九位地方州牧管理;历代由帝王分封的诸侯贵族,则散据在各州当中被独立划分的土地上。 上天眷顾皇朝的子民,赐予中州一片肥饶的平原;十九州以外,分属归化皇朝的四夷--西边是海,南边是险要的丛山峻谷,东边是草原。 海外,则有数不尽的国家,各自争锋鼎立。 倘若有一天,这国家不再强盛,那么被崛起的强国并吞的局面将无可避免。 听说在遥远的西方大陆上就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号曰「天朝」,目前在孝德帝的统治下,国家日益繁华。两国虽因距离遥远,不曾派遣使者往来,但皇朝一直都不敢小觑四海之外的遥远盛国。在中州这块大陆上,皇朝虽是当前最为强大的国家,但这局面能永远维持下去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倘若有一天,他做错了事,或是下错了决定,导致这个国家衰微,那么他将无法推卸责任。 背负着千千万万人民的福祉,他的人生,甫一出生,便不属于他自己。不是没想过,假如他是个昏庸的帝王,也许,日子会轻松一些? 然而「那个人」是不会容许他变成昏君的吧? 还记得那年,他刚满六岁,父皇派了三个年轻的臣子来到东宫,从此,他的这一生便被引领着,走向连他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觉里,耳濡目染了「那个人」的意志? 麻烦的是,「那个人」的意志他从来也没弄懂过。 对于那位帝师、臣民口中的娄相,倘若有一天,他俩的想法走向了两个极端,届时会是谁留在这朝堂上?他不敢想像。 朝议在当朝群臣之长娄欢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顺利地进行。 大臣们依照轻重缓急,讨论了几项刻不容缓的政务。首先是去年新式税赋制施行后,各地州牧向中央回报的反应及处置,检讨是否有修改的空间;其次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改进和建设,由目前在外监督的冬官长负责这项工作的统筹;而后群臣们又逐一报告各部门近期的施政情况。 新修订的法令与国家的重要政务,稍后会有邸报馆编印成朝廷公报,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驿馆分送各地州衙,以确保地方与中央保持联系,不会脱节。 待所有例行的政务进行到一段落后,娄欢才抬起头,微询帝王的意见。 「陛下,您觉得这样做是否可行?」 只见帝王当着群臣的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气疏懒地道:「你说好就好,朕没有意见--」 娄欢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张脸,因此无人察觉他微妙的表情变化。 「陛下辛劳了,昨天为了国事烦忧,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们一听见娄欢这话,纷纷讶异的看着他们的国君道:「还请陛下保重凰体,眼下举国安定,实在不宜如此劳累。」 少帝正揩着眼角泪水,根本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大臣们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当下尴尬了起来。 什么一夜未合眼?什么烦忧国事啊?哪有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当着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个打呵欠……好吧,也许这举动是有点挑衅,可要他承认他不过是觉得无聊,脸上实在无光。 娄欢,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围,还是根本就是陷君王于不义呢? 瞥了娄欢一眼,少帝不禁怀疑起来。 这男人曾教过他,不管对任何事物都必须保持合理的怀疑,说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怀疑了。以前觉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随着年纪越长,看事情的角度越广,他心底的不确定就越深了。 总觉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机太沉,不是一个应该轻易相信的人。 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总有一天要亲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顺着娄欢给的台阶,他干笑道:「众卿不必为朕忧虑,有娄相在,朕不会太过劳累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不是吗?大臣们私底下也都是这么传扬的吧? 有娄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乐。就算没有国君,只要有娄相在……他从来就没有信心能够端坐在这万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为一个帝王会遇到多少麻烦与困难。 六岁那年,父皇驾崩的那一夜,娄欢承诺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一辈子……他当然没有真的相信他的话,但他不能否认,这十年来,是因为凡事都有娄欢站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可能发生的内乱、后宫干政、诸侯蠢动,以及海内外夷狄与海外诸国趁机坐收的渔翁之利……他是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 有娄欢在,他便可以安心当一个长不大的帝王,把国家交给他贤明的宰相。 仿佛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娄欢那面具后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着他。 「臣感谢陛下的信任,不过若没有陛下的支持与大臣们鼎力协助,想必也很难不辜负陛下的期望。说到底,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 是吗?他有识人之明,可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娄欢呢? 少帝觑着娄欢一笑。「宰相真是太谦虚了。呵,又一项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统领群臣的天官长啊,朕毕竟没看走眼。」 这机关重重的对话,只有娄欢听懂了帝王言辞里的机锋。他眯起眼,看着一脸嘲讽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来,老是处处与他作对,言语行径读带着挑衅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开始了吗? 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刚刚脱离成童的年岁。他自小教导的陛下,不再是个孩子了呀。察觉都这一点,娄欢缓和了眼神,将话题一转。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么,前几日陛下那三道圣旨的事,或许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议?正好也可以让大臣们多一些时间规画准备?」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连群臣也感到讶异。 还以为……娄相已经跟陛下「谈」好了的,那三道圣旨就当作是少年儿戏,假装没发生过的,不是?怎么……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里又提出来了?群臣们不约而同地纳闷着。 少帝偏棕带金的眸色透出讶然,眼中流动着动人泽采。 还以为……娄相根本没把他那三道挑衅般的「圣旨」给看在眼底。经过昨日在东宫的谈话后,他以为娄欢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么今天却又……面对着那一双充满了疑惑的眼神,娄欢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来,君无戏言。臣斗胆,臆测了陛下的深意。确实,在提升朝议的效率、兵籍的修订,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换上,都别有洞见--当然,国有国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这些议题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们的心中,仔细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间与方法。陛下以三道圣旨棒喝群臣,虽然有些莽撞,但臣以为,陛下确实用心良苦。」 娄欢这些话,倘若是对两年后将行成年礼的帝王说出,可能有些不适当。 第五章 但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据皇朝规仪,对于未成年的帝王或储君,帝师有随时纠正的权责。 宰相身份的娄欢,纵使规劝,也不应直指帝王的过错。 太傅身份的娄欢,这一席话,正符合他的角色与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并非他是否说了符合身份的话,而是他……没把他的儿戏当儿戏。不管娄欢淅沥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为了不让他这个由他一手教导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许只是为了安抚他隐约张扬的不满。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被安抚到了。 像是浑身疼痛的逆鳞被温柔地抚顺了,不再蜇得自己满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烦闷着,假假地笑、假假地当个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时,眼底才透出欢喜。 看尽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娄欢心底悄然一叹。 他确实有些过于纵容了。然而在闷闷不乐的帝王与满面喜色的帝王之间,总得做个选择不是? 不确定以后会不会后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这样的帝王是很好操纵的。 退朝后,帝王满脸喜色地晃进平日处理政务的御书房里,绕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又转往宫内一处林苑,示意向来如影随形的侍从不要跟在他身后,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一座以花岗石造景的小山洞里。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唤着的同时,双手也轻推着睡卧在小石床上的黄衫女子。 虽是春日,但初春时节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极甜,脸色红润,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风披在她肩头上,及腰乌发没有挽髻,就松松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来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唤她不醒,索性俯下脸,在女子柔颊上香了一口。 还不醒?噘着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红唇。 「唔--」女子慵懒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呵欠,眼角挂着两颗爱困泪,有点不满地看着少帝。「什么时候啦?不是说过我睡觉时,别来吵我吗?」在睡梦中被叫起来,会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岂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这么贪睡,活像是八百年没睡饱似的,到处都能睡。 「起来啦,保保,陪我。」今天天气不错,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太无聊,定要拉个人作陪才甘愿。 「叫我太保啦,待会儿被人听到你又这样叫,会被笑喔。」女子坐起身子,努力驱去睡意,但脸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这么叫。保保、保保。」反正保保也很少唤他陛下,他们君臣之间,向来不拘那一套小节。 女子终于醒脑过来,瞅着少帝玉似的脸庞笑问:「嗯,今天心情不错啊,有什么好事吗?」挺直身躯,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风顺势滑落肩头,她低头一看,「噫」了声。「是谁的披风呀?」 气候已经转暖,她不记得自己有随身带着披风啊。躲进这有些寒凉的花岗石洞里偷眠,也不是预期的,从哪里多出这么一件保暖的披风来? 「可能是哪个宫人的吧。」少帝不以为意地道。「保保,我告诉你喔,今天在大殿上,你猜猜,太傅做了什么?」 「果然是他做了什么好事。」才能让年少的帝王如此悬念在心啊。 太保从石床上站了起来,顺手捞着那件披风,领着帝王往外头走去。 石洞里确实有些冷意,来到阳光下,才感觉温暖。看着手中暖裘,她笑了笑,微偏着头,听她的帝王述说稍早发生的事……她这君王心情苦闷了好几天了,很高兴他终于又有心情与她嘻嘻笑笑了。 这年纪的孩子,要负担一个国家已是太辛苦,为此,她就见不得他郁闷。 入宫十年余,她虽然先是少保,后来又是太保,是帝王三石之一,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师。 因为,这孩子已经拥有两个很杰出的师傅了,不需要再多一名帝师来教导他如何当好一名帝王。自领悟到这一点后,她让自己成为他的玩伴。 才十六岁呢,她的少帝,她是一心想带着他玩耍的。 生在男女地位无别的皇朝,男子可以从事的,女子也可以;但是有一些事情,女子可以做的,男子却未必能做的到。 比方说,放下帝师的身段,教会一个帝王如何寻欢取乐。 玩心一起,她倏地将手中披风盖在少年头上,拔腿笑道:「比赛看谁先跑到御书房,输的人,罚--」罚什么尚未说完,太保早已一溜烟跑开。 少帝挣扎着将头上披风拿开,顺手卷在手上。「保保,你又作弊!你不是该教我懂得礼义廉耻的吗?」 不远方传来回应:「那些事情,书上就有,你又不是不识字,哪里需要我来教!」 显然作弊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而且这位太保也不怎么想教她的帝王何谓「礼义廉耻」。 少帝大笑出声,在迎面的春风里,尽力追着偷跑的老师。 他,爱极了这一位不规不矩的女帝师。 闲坐在御书房里的淡漠男子正随意地翻着书册,听见那自远而近的笑声时,才稍稍抬起头,看着陆续奔进御书房里的女子与少年。 「哈,捉到你了!」眉眼俊俏的少年拦腰抱住黄衫女子,两人笑着跑进屋来。 保保老爱偷跑,可她也老是跑不快啊。嗅闻她身上素馨的香味,有一点眷恋,不想放开。保保的腰好细,身骨好软,很好抱。 「哈哈……」太保爽朗地笑着,也不甚介意被少年环抱住。察觉到书房里还有别人在,她扬起红唇,低头跟背后的少年咬起耳朵。「陛下,太师在书房里喔。」 少年连忙松开双手,宛如惊兔般的双眸飞快梭巡,果然看见那袭醒目的红袍。 帝师的身份与一般官员不同,平时不需穿着正规的官服。 不像娄欢因为身兼宰相,总是穿着一身无趣至极的玄色缁衣;保保爱穿浅色衣物,太师素来多穿红色衣袍,少帝连忙拱手,行师礼问候:「太师,日安。」 平时太师都在东学里读自己的书,很少见他来御书房。今日他特地来此,不知道有什么事?少帝有点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师的回应。 「陛下,」邵太师从桌旁站了起来,没有搁下手边的书籍,迳自问道:「年初时,臣让您自己选书来读,但秘府告诉臣,您今年自开春至今,尚未派人去取书,可以请陛下告诉臣,这几月来,陛下都读了什么书吗?」 当少帝战战兢兢地站在面无表情的邵太师面前时,太保找了张长椅坐下,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拿起邵太师搁在一旁的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凉。 瞪着邵太师手中的书册,少帝头皮发麻道:「呃,我读了一些民间刊行的书籍。」 「比方说,专记皇室旧闻的《皇朝见闻录》?」微扬手中的书本,邵太师问。 「那是其中之一。」反正在太师眼下是瞒不住什么事的,少帝干脆承认道:「我还读了听雪楼刊印的《麟之趾》……那一类的。」没讲是谁帮忙去宫外买回来的,反正他是帝王,自然会想出办法弄到这些在民间流行一时的刊物。 第六章 「啊,小说,稗官野史。可以说一说陛下的阅后心得吗?」 所以,大师只是来拷问他的读书状况?「太师是真的想听,还是来责备朕的?」 想保护自己的尊严时,他会自称为「朕」,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太保心想。 太师看不出喜怒地扯唇一笑。改问:「那本书,好看吗?」 少帝表情顿转。「好看!《麟之趾》这书里讲的是一个乱世里的改革者凭借他不可动摇的决心,号召群英创造出一个符合众人理想的国家……」 完全没顾虑到,在过去,这本鼓励推翻暴政的《麟之趾》曾是历代禁书令中的头号黑名单,少帝兴致勃勃地说着。 听着少帝眉飞色舞地陈述书中的内容及阅后感想,太师始终保持一抹淡持的微笑,既不插嘴,也不评断,就只是听着。 直到少帝自己发现了太师的沉默,才赶紧下结论道:「呃……其实这些民间文人写的小说,大多反映了他们怀才不遇或是愤世嫉俗的心理;而这一类的故事之所以会深受民间百姓喜爱,一再传抄刊印,必定是因为其中有某些东西触动了他们。」 「说得不错。」太师点头道:「可是,《麟之趾》是远古时期的云麓书院门人所写,原意是要透过通俗刊物宣扬君王世袭制度的不可信赖,作为皇朝之君,读这样一本曾被历代国君禁绝的书,陛下难道不会有些不安吗?」 少帝缩了缩肩膀,立即明白,如果他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太师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万一太师告诉太傅他偷看了禁书,光想到要对太傅解释一大堆,他就觉得苦恼。 握了握拳,他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回答。「没错,虽然先皇曾经禁过这本书,但朕以为,一味禁绝,是没有办法真正了解百姓的心声的。」 「哦?」太师作洗耳恭听貌,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的。就像娄相在牛车上悬上铜铃,好让百姓随时可以陈情一样,民怨这种事情,只要有适当的管道可以抒发,就不至于铸成大错。否则朝廷何必年年耗费人力物力,就只为了疏通那条容易淤积泥沙的京川呢?被堵塞的民怨有如洪水啊。」少帝越讲越是得意,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个体恤下情、洞察国事的明君了。 「那么,陛下的意思是,这本历代一来都居于榜首的《麟之趾》可以从禁书名单中撤下喽?」 「当--」   「当然」两字才要脱口,可思及这本书的性质及作者的身份……云麓书院,远古时代私人讲学的教育场所。这书院教的,不是治国之理,而是破国之道。是以早在远古时代,云麓书院声势越见壮大后,便被当时的君王所迫害,云麓门人从此流亡天下,在四海各国继续散播「民贵君轻」的思想。 民间某些不肖分子常借云麓书院的核心思想推波助澜,聚众闹事,企图颠覆朝廷,美其名为改革家,但实际上只是一群妄想夺取政权的野心人士罢了。 真正的云麓门人,在书院被毁后,通常选择隐姓埋名,默默奉行自身的理念,而非从盲目的起义中,趁机捞尽好处。 作为一国之君……少帝沉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皇朝之君,是维系国家体制的关键角色;而当他试着以历代君主的角度去思考禁书问题,并发现自己也许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时,不禁感到十分懊恼。 他明明就很欣赏《麟之趾》传达的某些想法,然而身为帝王,他却没有办法准许这本书公开的在市面上流通……也许,这就是为何这些明文被禁的书籍,虽然并未公开流通,却在藏书家与文人手中不断传抄,甚至偷偷刊印流传的原因了。 历代以来,有一些君王也跟他一样,感到很矛盾吧?否则,此书问世至今起码五百年了,没道理在历代君王的禁绝下,还能在台面下流传,甚至有些书楼竟不顾国家禁令,私下刊印此书,暗中贩售。 仔细捕捉着少帝脸上每一分矛盾的表情变化,邵太师知道,一本《麟之趾》已经达成了它的使命。它使一名帝王能反过来思考,「国家」究竟是什么?而所谓的「帝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不需点破,他知道眼前这位少帝心中已经搁下了这样的问题,日后他将会时时去想它。 「如此简单的问题,陛下答不出来吗?」太师刻意提问。 少帝闷声。「朕确实答不出来。」 「没关系,陛下慢慢思考,等陛下有了答案,臣必洗耳恭听。」 少帝一时哭笑不得,觉得太师似乎很乐见他烦恼;可他不想如此过日子啊。 唔,一动脑,就头疼。少帝赶紧找借口道:「倘若太师没有其他事,朕想--」 「咦,这是什么?」原本闲坐在长椅上的太保,此时坐姿变成躺姿,又不知怎地,一只手从椅垫下翻出几本线装书。「宜春香质?龙阳--」 少帝的头痛顿时不翼而飞,他吃了一惊,大步奔向长椅所在。「保保!」 「--逸史?」太保讶异地读出那本书的书名。 少帝还来不及将书给藏起,太师竟早他一步将太保手中的两本书册抢在手里。他双眼惊瞪,心里暗叫不好。 翻也不翻,太师觑着一脸心虚的少帝。「宜春香质、龙阳逸史?」 少帝面容一阵红一阵白。尽管心虚,却仍故作镇定。「呃……如太师所见,正是。」但愿太师不知道那是什么书。 可惜,期待落空了。阅书无数,宛如一座活动藏书秘府的邵太师,就算没细读过该书内容,也可能早已从金匮的藏书总目里,得知这两本书的性质。 「男色艳情小说,远东古国的情色书籍?敢问陛下,何以会有这两本图文并茂的绣像珍版书?」是的,他不仅知道,甚至连版本都了然清楚。 「太师不是明知故问吗?」少帝很不想正面回答。 「臣愚昧,请陛下指教。」 是我比较愚昧吧!居然吧这两本书藏在椅垫下,保保经常在那里睡觉啊……少帝没有退路,只得硬着头皮道:「不就是书嘛,当然是用来看的啊。」 「那么陛下看过这两本书了吗?」 「翻了一点,还没看完。」因为每次想偷看时,都刚好有人在场,不方便。 「敢问陛下为什么想看这两本艳情小说?」而且还是将「男色」的! 太师你一定要追问到底是不是?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可别被吓到了。 少帝瞠着眼,硬着头皮回答:「当然是因为好奇。」 「好奇?」这男人挑起眉的样子还是显得有点冷漠。 「没错。朕好奇男人跟男人之间,是否也能进行交合之事。」原来人只要理直气壮起来,就不会觉得尴尬了。 瞥见太保露出好奇的眼神,少帝吞了吞口水,祈祷自己并未脸红。 「陛下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少帝犹豫地道:「民间风传,太傅年近三十,却从来不近女色,怀疑他可能断袖,基于关心,因此--」 「感谢陛下的关心,不过臣并没有断袖之好。」随着一个不疾不徐、带着浅浅笑意的男声出现,娄欢走进御书房里。 第七章 「太傅?!」少帝满面尴尬地瞪着刚刚走进来的男人。 见娄欢正要取走太师手中的艳情小说,少帝在心底哀嚎了声。 「抱歉,我满好奇的,可以让我抢先一读吗?」太保笑吟吟地从太傅手中接过那两本书。 见小说最终落在太保手上,少帝这才松了口气。 开玩笑!要是让太傅看到书里头男男交欢的露骨描写……加上他刚刚才听见自己被怀疑有断袖之癖……他这帝王,以后还怎么在太傅面前抬得起头? 将少帝的种种微妙反应看在眼底,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手上艳书精致绘像的太保,心底有了某种领悟。 她的少帝……竟然也开始看这种露骨的插图与文字了啊……也是,毕竟都十六岁了,会对这些事情好奇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看来她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研究这些书,日后才好跟她的君王讨论当中的可行与不可行。毕竟这种艳情书刊,或多或少都有些夸大失真,要是从里面学到了错误的观念,往后要纠正回来可不容易。 似是洞悉了太保的想法,邵太师轻声问道:「太保似乎对那两本说很有兴趣?」 她抬起头,晃了晃手中书本。「怎么,太师也想一睹为快?那这本先给你咱们轮着看。」她可是很大方的。 太师也不客气地接过那本《龙阳逸史》,觑着太保道:「这书里都是荒诞不经的描写,太保不必浪费时间细读。」换言之,他早已看过。 太保闻言,赶紧抢过太师手中的书,呵呵笑道:「男子与女子的看法也许不尽相同,是不是荒诞不经,待我读过后再说。」 两人一来一往之时,少帝已被娄欢带往堆放着一大堆奏章的所在,准备处理这几天由全国各地送来的公文。他出城巡视京川数天,少帝贪懒没有办公,今日得盯着他加紧工作才行。 捉着两本艳书,太保离开长椅,晃到少帝面前,笑道:「麒麟,我要回学宫喽,处理完公事后再来找我玩吧。」 帝师们平时在宫中都住在自己的学宫里,她也不例外。太师在东学,她住西学,北学由太傅所居,南方是帝王之位,一次不立学宫。中央则是帝王所居寝殿。 他们三个人在同一年入东宫,伴在少帝身边已有十年之久,各司其职,彼此相互尊重,也互不干涉。 听见太保直呼少帝名讳,太傅略略皱起眉头。 但太保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娄相,麒麟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你别对他太严格。」口吻宛如一名宠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保保,别走哇!」看到那堆公文就好烦,少帝情愿跟着太保到天涯海角。 拍了拍朝她冲了过来,抱住她腰身的少帝的肩膀,太保笑道:「麒麟乖。」很故意地又喊了她的少帝名讳。「跟宰相一起好好处理国事,别吵架喔。不然你若又吵输了,心情可是会很闷的。」偏过头,看向太师。「邵太师也打算要离开了吗?」今天的拷问结束了? 邵太师一站在麒麟面前,麒麟便连忙站稳,抱着太保的双手也赶紧放开,不敢造次。 「陛下,恕臣先行告退。秘府里有众多藏书任君选择,还请陛下慎选所读的书。」但竟也没有严格禁止的意味。 「太师慢走。」麒麟躬身,以师礼回应。 直到两位老师已经走得远远的,看不见人影了,想到必须面对那堆积如山的国家大事,便让少帝心情消沉。 可惜,长吁短叹不是他的个性。他抬起头,看向太傅。 原以为娄欢会开始责备他没有好好批阅奏章,孰料娄欢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与眼下淡淡的黑影,语带关心地问: 「陛下近日身体不适吗?」他出城巡河几天,不知道这几日他的帝王身体是否康健?也许稍晚他得问问御医,陛下的健康状况。 没料到娄欢会关心,麒麟面露诧异,低头看着自己一身中性、不辨男女的帝王袍服,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陛下?」 「……是有点不舒服,但是不要紧。」保保说,女孩子月水来时,总会有点闷痛,兼之一点点的情绪暴躁。她十六岁才初次经行,比常人稍晚一些,当然又会更不舒服一点。 娄欢不知道麒麟的问题所在,但麒麟不擅说谎,他分辨得出他话中的真假。听见他确实不舒服,他关切地问:「让御医诊视过了吗?」 「嗯。」御医超会大惊小怪的,这种事情哪需要御医出马,有保保就够了。 娄欢不放心,转身要请人去召御医过来。 麒麟阻止他,有点不是滋味地想道: 太傅啊太傅,你真是聪明一时。难道在你眼中,我宋麒麟就只是个没有性别、没有名字的帝王?难道你忘了,除了帝王的身份外,我也是个女孩子呀! 当初你入东宫为我少傅时,早知我是女子了不是?十年前你不还说,皇朝固然男女平权,尽管如此,皇朝历来尚不曾出过女性的帝王,我将是第一位? 话说回来,她向来很少能在娄欢面前保有什么秘密。 带着一点捉弄的意味,麒麟促狭道:「太傅,你如此担忧朕的健康,朕很感动,所以……这是否意谓……朕今日可以休息,不必批阅奏章--」 不待麒麟将话说完,娄欢已转身走出御书房。 麒麟怔了一下。「太傅,你要去哪?」她话都还没说完耶。 「臣去请御医来。」 麒麟追了出来,拦住娄欢的去路,被打败地叹了口气。「朕的身体没有问题,可以看一整天奏章也不会昏倒,不需要请御医。」她真的很不想看到御医啊,那个老家伙成天只会开苦药……她又没生病,不会傻到自找苦吃。 「陛下确定?」娄欢质疑地问。 「嗳。」揪着娄欢的袖子,无奈地走回御书房。 可当她看见那有如一座小山的奏章时,差一点决定,也许吃点苦不算什么的。这些奏章真的令她很头大啊。当她乖乖坐在帝王御用的大桌前,认命地拿起一份奏章阅读时,一个念头窜进了她的心里。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娄欢,他正依据奏章的急迫性将成堆的公文加以分类。 娄欢一目十行,很快便将奏章分成「紧急」与「较不紧急」两类。 「陛下,请先看这一份。」他取走她手中根本还没翻开的奏章,将一份判定为「紧急」的奏章递给她,同时浏览起自她手中取走的奏章,随后归类进「较不紧急」的类别里。 看着那份由地方州牧送来,呈报有关西方海域一带新出现的海寇消息,麒麟顿时有种又落入了娄欢的期待里的想法。 坐在御书房里,处理着娄欢要她处理的国政。抗拒到底,最后,她还是做了符合娄欢期待的事--当一名称职、勤政爱民的帝王。 抗拒的意念再度涌上心头。她猛然合起那份奏章,丢在公文堆里,不想批阅。 娄欢抬起头,眼眸透过面具的眼孔看着她。「陛下?」 「我不想做这些事。」想任性一回,她耍着脾气地说。 娄欢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她是个三岁小儿。没有直接责备,他淡问:「为什么?」 第八章 「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那些人!」 「认识谁,跟批阅奏章又有什么关系?」娄欢一时竟也猜不透这话的意思。 「写这份奏章的人,那个沐清影,我不认识他!不止,还有其他地方的官员,我从来没亲眼见过他们,也没有去过他们的郡邑,除了从方贡图得来的基本认识以外,我对这些人根本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知道到底什么决定才是正确的?」 「……」 见娄欢沉默,麒麟随手放开小山堆上头的一份奏章,朗声读道: 「……臣于两年前奉敕治理西方歧州。西歧近海,居民以鱼盐贸易为生,与西方海夷素来和平互助,然而自去年冬,歧州百姓常与夷民发生冲突;追查原因,与州民在海上遭受不明黑船攻击劫掠有关。目前无法确定黑船来历,但臣以为恐非海夷居民所为,担忧两造冲突加剧,虽已多次派遣州师在海上巡逻护卫,但碍于海夷乃我朝属国,涉及邦交,臣无法采取更积极的调查行动。然而此事不宜拖延,是以恳请陛下,能尽快派遣敕使,与海夷将军共同商议此事,理清两造权责,避免不必要的嫌隙与误会,以逮捕真正匪徒。」 读完奏章,麒麟看向娄欢。「瞧,有关四方夷当中的西方海夷,我只知道它是一个由女性主政、军政合一的边夷,它在皇朝开国时,与其他夷民一起臣属于皇朝。目前治理西方歧州的州牧沐清影,原本只是一名副官,当年西歧州牧因病过世后,是太傅你建议,我才下旨让他直接升任州牧,继续治理歧州。」 娄欢仍然一言不发。 麒麟蹙眉道:「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娄欢?我不认识他们。这州牧所说的一切,我只能被动相信,没有怀疑的余地。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由于他要求我派遣敕使跟海夷将军会晤,因此我的奏章上只能回复‘准’或是‘不准’,同时还要烦恼应该要派谁到歧州去才能够胜任这个任务。」 娄欢终于缓缓开口:「那么,陛下是‘准’还是‘不准’?」 「娄欢!」他没有听懂她的话吗?她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啊。 不理会少帝的小小别扭,娄欢道:「身为一个帝王,不管这份奏章的内容真假,陛下都必须做出明确的裁示。因为,既然使陛下迟疑的,是不够了解地方的人事,却又没有采取行动来消除这些疑惑,那么眼下陛下唯一能做的,当然也就只有批阅‘准’与‘不准’了。」对麒麟的小小困扰,他并不感动,也毫无同情。 麒麟听出了娄欢的意思,赤金色的双眉紧锁。「你的意思是,假如我做错了决定,也无所谓喽?」 「臣的意思是,假使陛下做错了决定,陛下自己应该要有概括承受之后可能结果的心理准备。」 「娄欢,我要你这个宰相做什么?」既不能分忧,凡事要他自己决定、承受,又不肯说一、两句中听的话!每次跟他一起批阅奏章,总要争执好久不能罢休。 「陛下,您可知道宰相这个职位的意义吗?」娄欢突然扬声询问。 麒麟瞪着他瞧。「天官长,统领六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一时,人臣的最高地位?」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离登天仅仅一步之远。不知道娄欢是否想过,也许,只差那么一步,他便可以拉下她这个年幼不知世事的帝王,取而代之?以他在朝中及民间的声望,这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娄欢不知道麒麟此时的心思,只是继续说道: 「臣为陛下监督六部,在陛下的授权下,选拔臣觉得可以胜任的群臣。当初臣认为西歧州牧的副官沐清影正足以胜任州牧之位,因此推荐由他治理西歧,并非是因为臣与此人熟识,而是从他过去担任副手时的政绩来做考量。」 「两年来,臣耳闻了一些关于此人负面的耳语,但却听见更多赞扬此人的风评。臣以为,一个执政者不可能得到地方人民十成十的赞誉,否则其中定有假谲之处。很多政令的推行并非针对全体百姓的福祉设想,而只是尽可能的让多数人都能受惠。比方说,朝廷上一次赋税新制的推动,富者要多缴税,贫者则可以用劳役来代替赋税,这样的措施不太可能赢得富人的认可,难免也就会引起一些抱怨。臣正是根据这些事情来判定一个人可信与否。陛下也应该找到一套适合自己的观人之法。」 「信者不疑,疑者不用。既然任用了,也已经赋予相当权力,那么,无论地方所呈报的事情真伪,陛下都有责任做出裁决。该施力的点,并非决策本身,而是如何执行那道决策而已。」 娄欢一说完话,麒麟就用力拍手鼓掌。 「说得好,太傅,这样子我就知道怎么做了。」亲自斟了杯茶递上前,眨眼道:「讲了那么多话,要不要喝口茶?」 娄欢摇头,笑道:「下次陛下想听这些事情,直接询问便是,不用拐弯抹角。」 「问题是,平时太傅惜言如金,要你开口赐教,还真不容易。」 「只要陛下问对问题,臣自然知无不答。」 可是,那也得先要「问对问题」才行啊。对于这一点,麒麟很没自信。 娄欢不喝帝王斟的茶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此拘谨地谨守着君臣的身份啊……麒麟看着渐冷的茶水,干脆端回来自己一口喝掉。 搁下的茶杯立刻有随侍一旁的宫人收走。 毛笔沾上朱砂墨,麒麟在西歧州牧的奏章上加上批阅文字。 批阅时,仍有些迟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明白麒麟心中对于自己所做的种种决策存有疑虑,担心会犯错,娄欢微微一哂,提醒道:「臣刚刚请教陛下,是否知道‘宰相’这个职位的意义?」 麒麟抬起头,听着娄欢说道: 「宰相是辅佐帝王治国的职位,一旦天子失职,无论错在何人身上,身为宰相,臣都是第一个要负责承担的人。」 也就是说,她做的决策要是出了问题,娄欢会挡在她的前头,为她承担……这话,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他说过……要死的话,臣会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话,那么就一起活吧。 麒麟露出笑容,脸上的严肃一扫而空。 她批好奏章,出声喊道:「玉印、掌玺,朕要拟旨。」 一名身穿玉色官服的青年立即出现在帝王身侧,手上端着象征国家权力的传世玉玺。 麒麟口述,玉印拟诏,最后再由麒麟执印,在黄绸圣旨上盖下帝王的玺印。 亲自盖好玺印后,麒麟看着那眉目清秀、额间点着一抹朱砂、腰间垂挂着白色玉圭的玉服青年道:「玉印今天可是躲藏在朕的身后吗?」 一直很佩服这名掌玺官神出鬼没的能力啊。每回只要她需要用印,轻声呼唤,玉印便会立即出现,仿佛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边一样。但麒麟不知道玉印平时到底藏身在何处,如何有办法能随传随到。 掌玺官是世袭家业,不管朝代如何变换,据说拥有神力,可以直接与上天沟通的玉氏族人都负责保管国家的玉玺;可以说,他们不忠于任何国家,也不忠诚于任何国君,他们只为上天所承认的帝王掌印。 第九章 玉印的声音干净澄澈,仿佛不属于这世间所有。 「回禀陛下,玉印今天一直站在陛下的左侧。」 噢,又猜错了!麒麟不减孩子心性地哈哈笑道:「下回我一定会猜对。」 玉印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应,再度静默地退到一旁。 拟好了旨,派人出去传旨前,麒麟看着她的宰相。 「太傅,你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惊讶。」有关于她手中这道圣旨的内容。 尽管知道娄欢很少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仿佛他早已胸有成竹,而她会问,不过是因为想听他赞许她的决策。当一个帝王,有没有像她这么悲哀,连想听听某人的赞美,也得耍弄心机? 娄欢淡笑,面具下的唇拉开一抹引人遐思的线条,考虑着是否要顺她的心意回话,顷刻,他说:「陛下这么做,很聪明。」 果然见到麒麟露出笑容,得意地说:「是吧,事关与海夷之间的外交问题,可不能有一点马虎,要弄不好,就会出乱子。既然我无从确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先派人到海夷安抚,保证将谨慎处理此事,同时也让沐清影亲自入京来向我报告。如此一来,一方面,我可以趁这段时间,暗中派人到歧州了解实情,一方面又可以亲自鉴定这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州牧,真是一举数得啊。」 「陛下英明。」娄欢淡淡一笑,指着仍堆积如山的一落落奏章,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里还有许多待批阅的奏章,也请陛下秉持决心,一并处理吧。」有疑问的,可以再召集群臣共同商讨;若只是例行公事,那么便可速速决定。 真好样的!麒麟露出苦笑。 每天处理这么繁重的公务,她哪里还有时间读那些被她偷偷藏起的小说啊! 好在今天保保只翻到两本藏在椅垫下的……邵太师必定想不到,这御书房里,处处都是机关啊。想起她看到一半的《弁而钗》,怀疑今日能偷空读完那本《易弁而钗》的改装类男色艳情经典大作。 会如此嗜读男色艳书,得怪她已驾崩的父皇。父皇生前酷爱美色,造成如今朝中大臣多是俊秀之士,不论男女,个个都有杰出的相貌。 当朝议无聊时,她常常将这些大臣带入小说的剧情里,作同人想像取乐啊。 发现麒麟神色有异,娄欢询问:「陛下?」 听见娄欢呼喊,麒麟赶紧回神过来,微笑地看她的太傅道:「太傅,你确定你没有断袖之癖?」 话题怎会绕回他身上来,谈的还是断袖之癖?娄欢凝眼看着他的帝王,了然于心地挑起眉。「陛下还未成年,不该贪看坊间那些宣扬男色的书籍。」 麒麟控制不住脸上的潮红。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怎么可能瞒得过心思缜密的太傅,这下子真是自己打嘴巴了。 唉,可是,还是很希望太傅能多说一点跟国事无关的事情啊,比方说,谈谈他自己……比方说,假使他没有断袖之癖--确定没有的话--那么,何以迄今都没听说过他在这方面的私人偏好? 虽然太傅长住宫中,就如同太师那般拥有许多女性宫人的仰慕,但是这么多年来就不见他与谁有过亲密的来往。是因为那副面具吗?真是教人好奇又却步呢。 印象中,太傅在她面前几乎没有谈过他自己的事,因此不能怪她对她的太傅充满了无尽的想像哪。 只一眼,便几乎看穿了她那极好猜测的心思。娄欢眼也不眨地道:「毕小爱要专心批阅奏章了吗?或是想先休息半响,看看那本藏在横梁上的《弁而钗》?」 好厉害的撒手镧!原来太傅早就发现了,只是当作小把柄握在手上,以备在最佳时机拿出来用吧。比方说,现在这时机。 尽管不想认输,却还是得甘拜下风的麒麟低下头蛮横地批起奏章,同时哼声道:「太傅,你何时教我一目十行的功夫?」这样批起奏章来就会快多了吧。 「等陛下看完了上万份奏章后,自然会练出好眼力。」 来了,又来了!娄欢的放大绝。 早已中招过许多次的麒麟帝咬牙,开始她在批奏章这条路上的漫长修炼。 有太傅如此,麒麟应该感到庆幸的是,至少,从以往到现在,他都还算是站在她这边的。真不知道,倘若哪一天,她让他失望了……届时他还会为她遮风挡雨、当一个凡事为她设想的宰相吗? 不是不好奇,当年,娄欢究竟看中了她哪一点? 天子,是承受上天恩德而获取权力,代天治理万民的天之子。 麒麟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她绝不完美。然而她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成为一名被上天所认可的帝王的吧。 当年,若非娄欢…… 【第三章】 「麒麟,该出发了。」少保从寝宫门外走进来喊道。 年仅六岁的小帝王,身上穿戴着象征天地颜色的玄色礼服与金色旒冕,在转过身面对少保的瞬间,一颗泪花沾在淡色的眼睫下。 「保保。」奔向身着正式朝服的少保,小小帝王抱住她的腿,「你去告诉少傅,说我不舒服,不能出门,叫他取消今天的郊祀大典。」少保任小帝王抱着,温言安抚道:「不行的,麒麟。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适合继位的吉日,吉时已到,我们得赶紧出发到城郊的郊庙去,不然会来不及的。」 「可是……外头在下雨。」话才说完,宫外便雷声大作,麒麟抿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一直打雷。」她抖着唇道。 「别怕呀,麒麟,那只是一般的雷雨,很快就会过去了。」依皇朝帝王丧祀礼,先帝驾崩,新帝必须在半年之内正式继位,并且为先帝服丧三年,举国同哀。 小帝王身穿华丽的帝王礼服,但精致绸缎下,却是为服丧所穿的粗糙哀衣。 少保看得出麒麟很害怕,但不晓得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承担不起帝王这样的重位吗? 「……可是,外头在打雷啊。」小帝王重复着这一句话。 「麒麟怕打雷吗?」小帝王摇头,其实她并不怕,她只是听说……「保保,过去曾经有人在郊祀大典接受加冕时,被雷劈中对不对?听说,假使不是真正的天子,在郊庙继位时,上天和祖先会降下落雷,将站在主坛上的人打死,对不对?」 「啊,麒麟……」原来是在担心这件事啊。她怕自己会被雷打中吗? 「所以,保保,万一上天和祖先不喜欢我,怎么办?万一我不是正直的天子呢?我会不会被雷打中?」少傅和司天台的大史选了这么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好日子」来让她登基,是存心教她被雷劈死,对不对? 「麒麟,你不要担心,其实--」少保正要安抚她的小帝王,但宫外传来的沉稳男声打断了她的安慰。 「陛下还没准备好吗?该出发了,不然会错过时辰。」少保担心地看着麒麟,发现她紧张到什么都听不进去,遂转过身看着来人道:「娄少傅,麒麟很紧张。日子是你挑的,你来劝她吧。」少保随即离开,到外头等候,心里知道,以类欢做事的方法,她的陛下很快就会抹干眼泪自己走出来。虽然有点可怜,可今天这日子对麒麟来说,实在太过重要,无论如何,是不能耽误的。 第十章 少保才走出宫门,娄欢便看着麒麟强忍住眼泪,有些倔强地抽着气。 是不想在他面前哭,以免示弱了吧?这心思……走向前,娄欢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多作保证,只是在她面前站定,而后解下悬在腰间的一口宝剑捧在手中,撩开脚下长袍,单膝跪在他的帝王面前。麒麟被他的举动吓住,呐呐地道:「少傅……?」 「虽然陛下年方六岁,还不到后朝律法规定可以佩剑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帝王,在继位大典上不能不佩带一口宝剑。这是要给您的,陛下。」皇朝律法明文规定,不分男女,一律得年满十五方能佩剑,在此之前,只有习武战斗时,可以不受这项规定的限制。这条律法的制订,起初是为了不让太年轻的孩子在战场上死去,因此皇朝兵制中,年满十五岁,行过元服礼的成童才会被召募。 但历代登基的帝王,无论登基年岁是否已经年满十五,身上都配有宝剑。不带着一口宝剑在身上,就个没长大的奶娃娃,恐怕不能服众。于是,后来帝王佩剑,就成了不成文的传统。 娄欢思虑周到,老早想到这一点。 但此时他的陛下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回事。事实上,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这口宝剑……要送我?」身为帝王,朝廷兵械库里有的是传世名剑供她挑选,但是意义不同。 少傅从没送东她东西,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少傅自己随身的佩剑呢。过去她好奇想跟他借来一看,他都没答应过呢。 「为什么?」她压抑着雀跃的心情,低调地问着。怕是因为少傅心里有知,她可能会被上天否认,遭天雷击毙在郊庙的主坛上,所以,这根本就是拿来安抚她的糖饵罢了。 她告诉自己,不可乙太开心,虽然她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陛下不想要吗?那么臣再去挑选另一把--」 「不,我要。」麒麟一把抢过娄欢手中的剑,也不管他怎么想,总之,既然都说了要给她的,那么她收下就是。 初初接过那口剑时,拿在手里的感觉有些奇怪。她以前也曾偷偷拿过宫里侍卫们佩带的剑,但那些剑一口比一口重,抽开剑鞘,剑身都以纯铁打造,锐利、沉重。而娄欢这口剑……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重?有比较轻一些? 正想抽开剑鞘一探究竟,却发现她无法抽出剑。 「咦,少傅?」这把剑抽不出来?!怕被误会是她弄坏的,小脸顿时胀红。 娄欢淡淡一笑,按住麒麟手中的剑鞘道:「陛下还未满十五,随身佩剑有点危险,所以臣已经先请工匠将剑鞘封住了。」 「啊……怎么这样。」麒麟露出失望的表情。 「请让臣为陛下系剑。」无可奈何的,麒麟也只能看着娄欢将封住剑鞘的宝剑系在她的腰带上。剑身很长,几乎要经小帝王的身量还长。 成人用的宝剑佩带在六岁帝王的腰间,看起来有一点令人辛酸,也有一点好笑。辛酸的是,这么小的年纪,在今天正式继位为新帝后,就必须逼迫自己成长,不能再孩子气了;好笑的是,麒麟佩带着宝剑,虽然是被封住剑鞘的剑,仍隐约透着一种可爱的滑稽。 看着麒麟佩剑后,欣喜地在寝宫里来回走动了几次,还要人搬镜子让她照看,娄欢不禁微微一笑,随即道:「陛下,时辰已到,可以出发了吗?」这新帝继位的郊祀大典,将从皇宫南方的丹凤门开始,由群臣陪同帝王的车队,一路接受百姓瞻仰,先抵达祖先宗庙,由新任天子举行祭天仪式,像徽承受上天所赐与的权力和使命。 当然,过去确实有某些继任者在祭天时遭到雷击,纵使不死,也因为无法服众而丧失继位的资格。 眼前这六岁小儿是否能得到上天的承认,全京城--不,全皇朝的人民与臣子都等着看,压力大是必然的。她能过得了这一关吗? 来回走动的脚步顿住,麒麟仰着看向娄欢,不高兴地问:「少傅,郊祀大典的日子是你选定的?你知道外头一直在打雷吗?」 「那雷,打不到天子身上,陛下不必担心。不过倒真的要委屈陛下淋点小雨就是了。」他大手一摆,「请吧,陛下,大臣们已经在丹凤门等候。」瞅着麒麟,他加上一句:「还是,陛下需要人搀扶才走得动?腿还软着吗?」好样的,娄欢。麒麟不愿意被人瞧扁,被雷劈就被雷劈,头一扭,拖着腰间的宝剑走出寝宫。 带着这一股盛气,小帝王在群臣的陪同下,一路前往京城南郊的郊庙,暂时忘了要发抖,暂时。 「陛下当心!」一声惊呼伴随着急收的剑势而出,但由于剑势过快,来不及完全收回,残存的剑力堪堪划过麒麟持剑的左臂。 「匡当」一声,她手中长剑掉落在地,鲜血登时涌出。 身边随从们迅速拥上前头,「陛下!」负责训练帝王剑术的剑师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跪在正忍痛、由随从帮忙止血的少帝面前谢罪,「微臣该死,误伤了陛下--」麒麟挥动没受伤的右手道:「没事。是朕自己恍惚了,不怪罪你。」转过头,看着仍然在出血的伤口,她暗叫糟糕,这伤口有点深……真是!练剑时发什么呆啊,身手已经不是很敏捷了,还去想十年前那把剑的事情做什么!反正她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快请御医!」身边随从呼喊道。 麒麟赶紧阻止,「慢着。」她皱着眉,「别惊动了三公,特别是太傅。」好在现在娄欢应该是在天官府处理政务,事情应该瞒得住。 随从领命而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年迈的御医气喘吁吁赶到。当他看见已经被随从送回寝宫、一脸无奈的少帝时,满头大汗还来不及擦干,就先笑了出来。 原因无他,只因麒麟被一群紧张兮兮的随从们按坐在椅子上,受伤的手臂被一块块由随从身上的衣服撕下的布料包成好大一团,看起来臃肿有如巨人的手臂。 麒麟的手正痛着,见到老御医没良心地偷笑,磨起牙道:「梅御医,还不快替朕治疗。」瞧,裹了一大团布料都还止不住血哩,再流血下去,她就要升天啦。 还有力气说话,可见得伤势不是很严重。然而当梅御医看见那渗血的布料时,仍然担心了一下,「臣这就为陛下治疗。」他先洗净了手,一层层剥去那些临时的包扎,而后略略皱着八字长眉看着麒麟左臂上那道长约四指的伤口,「这伤口需要缝合,不然会留下伤疤。」 「要缝合?」麒麟怕痛,「不能涂点药就好了吗?」亏他还是个名医呢。 梅御医自麒麟还是东宫时,便是宫廷御医了,他很清楚她的喜好和恐惧。 「陛下放心,臣会先让陛下喝一点麻醉用的药汁,缝合时不会感到疼痛。」 「还要喝药?」麒麟脸色更臭,「会苦吗?」她讨厌吃苦啊。 梅御医呵呵笑着,俐落地清理好麒麟的伤口,以便做缝合的准备。 看着麒麟一边因为痛楚而得咬着牙拼命跟他抬杠,一边又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昏死过去。这年方十六的少帝啊……真是倔强极了。 第十一章 「不然,喝药前,先来喝碗茶吧。」梅御医让助理生端来一碗茶色的饮品。 麒麟先嗅闻了气味,觉得应该不难喝,才小小试饮了一口。确实不苦,才又喝掉大半碗。 此时御医在她伤口处洒上一些魄的粉末,伤处有一点烧灼感。麒麟正想问那是什么,可却感觉有些晕眩,靠着意志力挣扎了半晌,还是抵挡不住那晕眩感。此时她才赫然明白,刚刚那碗茶大有问题…… 昏睡过去前,她再次交代:「千万别让太傅知道……」 趁着麒麟昏睡过去,梅御医很快地用处理过的羊肠线将麒麟的伤口缝合。完毕后,随即交代负责伺候麒麟的宫人道:「柔雨,等陛下醒来,派人到太医署来拿一些养生温补药,陛下最近似乎劳累过度,气虚体弱。要注意一点,别让她经常忘了吃饭。还有,每个月陛下‘那种日子’来的时候,别让她吃生冷的东西,不然会闹肚疼的。」 宫人柔雨一一应诺。御医要离开时,她犹豫了片刻,询问:「要知会太傅,陛下受伤的事吗?」 梅御医抚了抚长髯,笑说:「陛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不过,你不说,太傅自己也会发现的。」任何事情,只要事关陛下,太傅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陛下,陛下。」耳畔有人声在呼唤着。 麒麟眨了眨眼,眨眼朦胧地醒了过来,时间已是午后。 「什么事?」她神情恍惚,是挥动手臂时感到痛楚,才想起先前的意外。她昏睡多久了?讨人厌的梅御医,竟然给她喝了会想睡觉的麻醉药。虽然不是苦药,但麒麟一向不喜欢无法自主的感觉。毕竟,谁知道当她昏睡之际,会不会发生什么令人遗憾的事呢? 长年照料麒麟越剧的宫人柔雨跪在她的身边,语气有些担心地道:「是太后娘娘派人来说想见陛下。」 「母后?!」麒麟猛然坐起,却牵动了左臂的伤口,皱着眉问:「太后派来的人在哪里?」 柔雨眼中闪过一瞬为难,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 「这……那个人……」 「在哪里?朕要见他……」麒麟顺着柔雨的视线往处看去,会意了。 寝宫外,一名男性宫人正跪在帝王的寝宫外,头脸低低地伏着。 「你抬起头来。」麒麟命令道。 但那人却恍若未闻,依然低垂着头。 「陛下,他……」柔雨正要开口解释。 但麒麟已经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朕命你抬起头。」那人终于抬起头,却不是因为听见麒麟的命令,而是因为看见麒麟脚下的鞋。 麒麟这才察觉有异,「你……听不见吗?」母后竟派一个聋子来传话? 那聋子幸好还能开口,一见到麒麟,他磕头就道:「太后甚思念陛下,万请陛下移驾一聚。太后甚思念陛下,万请陛下移驾一聚--」麒麟一时间说不出话,就只见到那传令的聋耳宫一再重复那句同样的话。这时麒麟才猛然领悟--」她派一个听不到回绝的宫来叫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柔雨,这个人天生就耳聋吗?」五体不全的人,应该是不可能入宫当宫人的吧。 「这……柔雨认为,不是。」回答得很迟疑。 麒麟脸色十分难看,她转进内殿,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才道:「更衣。」 「陛下!」宫人们惊呼。 「为朕理衣,朕要去探视太后,叫人备车。」麒麟下决定道。 「但太傅不在……」宫人们以柔雨为首,照护着帝王平日的起居。柔雨眼带忧虑,似乎正在考虑是否要将此事通知仍在天官府的宰相太傅。 麒麟扯唇露出一丝苦笑,「难道朕要近视自己的母后,也需要经过太傅同意?更衣!」绝对的权威,教人无可动摇。宫人们只好为帝王更衣。 顷刻,麒麟换好礼装,离开寝宫前特别交代:「柔雨,叫那句聋耳的宫人不用回去了,先请御医来帮他看看能不能恢复听力,再给他另外安插一个职位吧。」 「陛下,是否要先请太保或太师作陪?」柔雨不放心地建议。 「不用。」麒麟微转过身,表情意外地严肃,「这件事情,不要说出去。」华胥宫位于皇城之西,是先帝筑来避暑的离宫。 因为离皇城很近,却又在皇城之外,与一般民居之间建有高墙隔绝,出入仍须经过原本的旧宫城,算是附属于皇城的新内苑。 也因为是新建离宫,整体建筑通风洁净,十分舒适,过去先帝经常来此小住。麒麟继位后,此地成为太后长居的宫殿。 连结华胥宫与旧皇城唯一的出入口华胥门,设有一队武装甲士保护。 当戌守宫门的甲士看见急急往华胥宫而来的皇朝宰相时,立即严肃起表情,有点紧张地迎接这位大人。因为,平时负责戌守这离宫的他们,是很难得见到鼎鼎大名的宰相一面的。 娄欢的座车一到宫门,他下车便问:「甲士长何在?」娄相的声音向来持平,不高亢也不低沉。但此时,语气里竟有一丝着急。 副官上前恭敬地回应:「相爷,甲士长陪同陛下入宫了。」娄欢又问:「陛下入宫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 娄欢颔首,看着甲士副长道:「王副官,你带着三个人随我一起入宫,其他人仍然严守宫门。」随即领头入宫。 才走近内殿,娄欢便听见几名女子的笑语声,他停下脚步--」麒麟,多吃点啊,你太瘦了,体力不好,将来怎么能当好一国之君呢!」 「多谢母后,儿臣会努力多吃一点。」 「麒麟,母后好久没见到你了,以前你常来的,最近很忙吗?」 「不……嗯,母后,是儿臣疏忽了,请母后原谅。」 「麒麟,你要争气啊,千万别教你父皇失望了。」 「儿臣会争气,母后不必挂虑。」 「哪,麒麟,你现在才六岁,要你争气是辛苦了点,可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儿,再怎么辛苦,也得忍着,替母后多努力一些,好吗?」 「好的,母后,儿臣尽量。」 「啊,麒麟,因为感觉好像很久没看到你了,忍不住多聊了几句,你还有很多课业要学习的吧,会不会耽误到你的功课?」 「母后放心,聊一会儿不会耽误到课业的。」 「唔,还是别多聊,免得你父皇狩猎回来,知道你没在读书,一定会生气的。」 「……好的,母后,儿臣这就回去好好学习,请母后放心。」麒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了抱太后,随即退开身子,「儿臣回去了,请母后多保重,儿臣得空时再过来探视母后。」全然不管身旁的宫人们心中作何感想--反正他们也不敢讲出来。 交代宫人要好好照顾太后后,麒麟退出内殿,身边跟着随从的宫人与护卫。 一行人正要离开时,太后突然又喊:「麒麟。」麒麟的脚步僵住,回转过身来,「母后?」只见太后笑吟吟地走过来,握住麒麟的手,抚了抚她闪耀如日神辉光的头发道:「我的麒麟儿……没事,母后只是想多看你一眼。」麒麟眼中的心绪困惑难解。她点点头,等候了半晌,直到太后放开她的手,才转身离开。一踏出内殿,走到外头,就看见娄欢。 第十二章 「太傅怎么来了?」语气并没有很讶异。 「陛下还好吗?」娄欢低声询问。 她挥挥手,表示没事。 「那么,请赶紧离开吧。」娄欢招手,要甲士护送没带随从的麒麟回皇宫。 麒麟低着头,踌躇不前,细声道:「太傅,她是我的母后。」 「请陛下赶紧离开,今日并不适合探视太后。」娄欢做了个」请」的动作。 甲士听娄欢号令,守护在少帝身边,但帝王不肯移驾,甲士们自然也不敢移动半步。 麒麟瞪着娄欢半晌,才勉强屈服。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骚动。 原来不知何时,太后竟从内殿走了出来,宫人们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着她扑向少帝。 「麒麟,别走!」太后扯住麒麟左臂的衣袖。 麒麟吃了一惊,被母后眼中乍现的狂乱骇住,「母后--」只见娄欢介入,隔开太后与帝王,冷静地道:「请陛下赶紧离开。」麒麟点头,试着抽回袖子,但太后捉得很用力,麒麟正要抽手,太后竟改捉住麒麟的手臂,握住后就不肯放。伤口被用力掐住,麒麟当场痛得脸色发白。 见状,娄欢握住太后的手肘,强迫她松开握持的手指。 太后认出娄欢的脸,猛然叫道:「娄贼!你这恶贼,你挟持天子号令诸侯,快把麒麟还给我!」娄欢轻叹一声,「娘娘,得罪了。」他一个眼神,甲士长立即上前击昏了太后。 宫人赶紧前来照料昏厥的太后。 娄欢则瞪着麒麟渗血的左臂,诧异道:「陛下受伤了?」 「如果朕说不碍事,太傅可以不要追问吗?」麒麟心情很差,她再次叮嘱宫人照料太后,叮嘱完毕便转身往皇宫方向走去,没有意愿坐上一直候在一旁的宫辇。 「那么,不是被太后弄伤的?陛下早就受了伤。今早习剑时伤到的吗?」娄欢推想着今天麒麟可能受伤的原因。 他迟疑了半晌才握住她的左腕,推开衣袖,检视她的伤势,而后他蹙起眉。 麒麟看着娄欢用他随身的洁净汗巾裹住她不断渗血的伤处。 一裹好她的伤,他立即放开她,并退开一步,拉开君与臣之间应有的距离。 这是在做什么?表示他担心她,却又不敢冒犯她吗? 麒麟将一切看在眼底,她自顾自地往前走,语带讥诮:「一切都被你说中了。想念太傅眼皮底下,是没有藏得住的秘密的。」不必有人多嘴告诉娄欢,他已经对她了若指掌。 「陛下是在责怪臣把太后安置在这离宫里,隔绝陛下的天伦之乐?」娄欢听出麒麟话中起伏的心绪。 「朕若是那么想,就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傻瓜。」麒麟猛然顿住脚步,回首看着娄欢道:「倘若今日……倘若当年……」双手结成一小拳,握紧、松开,又握紧,「她是我的母后,她怀胎九月生下了我,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她仍旧是我的母亲。」即便母后她……显而易见地疯狂了。而这疯狂,麒麟分不清楚,是根源于当年那次外威的叛乱,或者打从她出世开始就不曾理性……母后一直认定她生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非皇女……娄欢沉默,每当麒麟露出这种脆弱的表情时,他不曾试图安慰,仅是沉默的站在她的身边,陪伴着。 麒麟早已习惯娄欢的沉默,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会来这里,应该是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吧?为了见我,她竟把一名宫人弄成聋子,再派他到皇宫来找我,说她思念我、想见我……可是,好残忍……这么残忍……是因为我将她逼到绝境了吗?是因为她知道,我有多么怕见到她,所以才故意这样对待我的吗?」眼眶里冒出水雾,麒麟圆着眼,强忍住,不准泪下。 「我分不清楚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立时只想到要赶紧安抚她,要补偿那个被刺穿耳膜的宫人;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去想,我应该赐一杯鸩酒给她吗?还是就跟以前一样,继续将她软禁在华胥宫里,永不让世人知晓这桩帝王家的丑事?然而这样下去,难保有一天不会再有另一个聋了耳、瞎了眼、瘸了腿、断了手的的哑巴宫人出现在我面前--娄欢,娄欢--」 「陛下臂上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先回寝宫吧。」娄欢面无表情的说。 是说,就算他表情上有了变化,她也看不出来,怪那该死的面具! 娄欢冷静的语气拉回了麒麟的理智,是因为已经太习惯他的冷静了吗? 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麒麟早已习惯有些问题不可能立时得到解答。十年了,也都这样忍过来了,眼下没有办法处理,又怎么样呢。手臂的伤口很痛,梅御医缝合的地方又裂开了,她短视地想,要是御医又来,岂不又要重复一次治疗,想到就闷。 心情闷,就想挑衅。偏这辈子她最想挑衅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娄太傅。」很正式的叫法,故意的,明定君臣之分。 「臣在。」 「太后刚刚说你挟天子以令诸侯,你都无所谓吗?」倘若果真是个忠君爱民的臣子,这是很严重的诬蔑吧。 娄欢不答反问:「陛下觉得那是事实吗?」 「事实上,朕是有个疑问。」她看着他,问出多年来一直搁在心头的问题,「当年,朕继位时,你送给朕一把剑,但因为剑鞘被封死了,朕一直抽不出剑身。」 「陛下想问什么?」娄欢或许已心知肚明。 「朕想问的是,那把剑的剑身是什么材质打造的?」何以不会在雷雨中传导雷电?让她安然在郊庙的祭坛中继位,从而得到上天的」承认」。 娄欢面具下的唇微微掀动,「那把剑已经送给陛下,陛下若真想知道,大可请工匠撬开剑鞘,不就真相大白?或者陛下想要的并非真相,而是臣的一句谎话?」被戳中心思,麒麟有点儿恼。可哪一回她自以为尖锐的问题不是被人这样硬生生尖锐回来,戳得自己满身不舒服?这位宰相大人真不懂得讨人欢心。 古来奸佞小人不是应该先把帝王哄得开开心心,再趁机进献谗言,陷害忠良?或者这位大人连当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佞臣都要与众不同? 被认定有挟持天子嫌疑的宰相看着麒麟咬牙,进一步又问:「陛下真有被臣挟持的感觉吗?」麒麟不肯正面回应,也学她的老师以问代答,「娄相该不会以为,满朝群臣个个都认同大人的一切作为吧?」她不天真,好吧,即使她天真过,在娄欢的调教下,如今也已经不了。 麒麟不以为娄欢这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宰相能够掌握所有臣民的心思。最多九成九吧,但绝不可能掌握全部。即使他再如何勤政爱民也一样!人心是何等复杂。 身处一国当中最为复杂的宫廷里,麒麟怎会不清楚,不可能所有人都认同娄欢铁面无私的作风,当中必定有人会拿她母后怨恨之下所说的话来大做文章。 自六岁起,娄欢先是她的少傅,后是她的太傅,又兼任宰相。 第十三章 他位高权重,城府深若海。相较之下,年仅十六的少年帝王要真与娄欢放在一个天平上秤斤论两,论见识、论学养、论手腕、论气度,娄欢可不仅是略胜一筹而已。倘若在上古时候的禅让世代,当今王位哪里轮得到她来坐。 身为宰相却拥有帝王的风范,有谁不曾在心底偷偷想过,也许她宋麒麟只是娄欢的一个傀儡帝王呢? 她继位那年,母系亲族叛乱,娄欢暗中使力,铁腕削藩,将作乱的诸侯分别迁徙到京几附近的几个郊县,以便就近看管。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却使这些诸侯元气大伤,成为挂名的贵族,再也没有实际的权力干涉国政。 而她这十年来,对娄欢可说是言听计从。 如此看来,这还能不叫作」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麒麟机智的反问,教娄欢噙起微笑,面具下的黑眸别有深意。 「他人的想法,臣自是不可能一一掌控,甚至也不是顶在意,唯求问心无愧而已。臣在意的是陛下的想法,陛下真的认为自己被臣所挟持吗?」太傅很少一个问题重复问两遍,倘若他这么做了,一定是因为他真的想要听她回答,相处十年有余,这份默契还是有的。 麒麟觉得累,手也很痛,但她仍然固执地不肯表现出来,只是有些过分专注地审视着娄欢唇上浅浅的笑意。 那是笑吧?想揭开他的面具,看看他微笑时脸上的表情变化,而不仅仅是从一抹唇形的微妙弧度臆测他真实的想法。 到底她有没有被挟持的感觉呢?麒麟回答:「就算回答‘有’,又如何呢?太傅,朕需要你。」即使真的被挟持了,恐怕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吧。 这正是最困扰麒麟的问题,她怎能如此需要一个,或许并不需要她的人? 「啊,表白了……」顿住匆忙的脚步,太保下意识躲在一旁的石柱后头,喘着气,偷偷看着她的麒麟脸上强忍着伤心的表情。 这十年来,麒麟很努力地达成娄欢的种种要求,试着成为一个好帝王。 她看在眼底,总是担心有一天,这些期待会压垮麒麟的肩膀。 怕娄欢要求太高、也太多。 可怜的麒麟……担心自己永远达不到娄欢心中理想帝王的标准。 身为太保,她该干涉娄欢教导麒麟的方式吗?为他竟让麒麟如此不快乐。 正思量着,麒麟已经抹去脸上的脆弱,往这头走了过来。 「保保?」看见她,有点讶异,还带了惊喜。 太保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麒麟,以及她身后的娄欢道:「陛下,太傅。」娄欢躬身回礼:「太保。」太保点头回礼,随即仔细审视起麒麟。 她来晚了,一早她爱困,便躲起来午睡,宫人到处找不到她,直到她下午到寝宫想找麒麟玩耍时,宫才七嘴八舌地告诉她,麒麟去探望被软禁在华胥宫的太后,当场吓得她赶忙飞奔过来,就担心麒麟出事……看来,娄欢比她更为警觉,应该是没事了。 不想让麒麟知道她曾为她忧心,本想假装是不小心闲晃过来的,但视线扫到麒麟染血的衣袖便停住,太保猛然低呼:「麒麟受伤了吗?!」随即察觉到太傅投来的严厉视线。 娄欢沉声问:「太保,今早陛下习剑时,不知你人在哪里?」保氏负责照顾帝王的安康,但这位帝王如今却受了伤,显然是有人失职了。 太保正内疚着,担心麒麟的伤势,麒麟却袒护道:「保保又不懂武,刀剑无眼,是朕不准她靠近校场。」虽然她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习武,若不是因为身为帝王,不能不学习保护自己,甚至有一天也许还需要」御驾亲征」,她是不可能卖力去学的。 娄欢正要驳斥,但太保已经先出声道:「麒麟不要这么说,太傅说的没错,我应该要陪在你身边。」而不是在意外发生时还后知后觉,她真是太大意了。 平常她们嘻嘻闹闹,其实娄欢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麒麟却险些出了事,万一她独自在华胥宫探视太后时,太后突然发狂了呢? 麒麟因为习剑而不慎受伤,固然她自己也有责任,但身为帝王的保傅,怎能把这件事当作单纯的意外?毕竟,这原都是可以避免的。 明白即将发生什么,麒麟心急地瞪着娄欢道:「太傅,请你不要--」 「请陛下不要干涉臣的职责。」娄欢打断麒麟的话,看着太保道:「你我失职在先,依照皇朝律令,我以宰相的身份裁决,即日起,三公自我降罪,褫冠,入监服刑三十日。」 麒麟焦急大喊:「朕不许!哪有帝师入监服刑的道理,更不用说你还是宰相!」 「律法制订在先,宰相犯法,与庶民同罪。」娄欢果真铁面无情,连自己都一起判了刑。 太保无奈一笑,彻底服了娄欢。只是,他们担任帝师已逾十年,还没有真正因为失职而下过狱呢。娄欢这决定,势必会引起朝中上下的骚动吧! 麒麟慌张地看着娄欢,急急想着应对之道,偏偏脑袋越急越不管用,直到一抹灵光乍现,她露出喜色--」好吧,你判决你的,朕也可以特赦朕的!」赦免罪犯,可是帝王的权力。 娄欢启唇似笑,轻声询问:「用什么理由?什么名目?」 「特赦犯人还需要什么理由?」麒麟直率地道:「历来大赦天下的帝王,不就只为图个‘爽’字?」 尽管要入监一个月,让太保有一点小哀怨,但听见麒麟直率的回应时,她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可爱的麒麟,看不出娄欢依然在试炼她吗?是因为年岁尚轻,不懂得人情世故,还是因为当局者迷呢? 娄欢微抿起唇,不知是因为不悦,还是为了掩饰笑意。 「陛下不用急着回答,臣与太保、太师入狱期间,陛下可以好好想一想,作为一名帝王,在什么时间、什么条件、什么名目之下,才能动用赦免的权力。」麒麟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的宰相。 尽管不想让心爱的保保住进阴暗的牢房里,但她想破了脑袋,却仍然想不出一个可以说服娄欢的说法。 对皇朝那上千条规范帝王拥有什么权力,以及该如何使用那些权力的律令,她明明也读过,但此时竟然一条都引用不出来。真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啊。 勉勉强强,麒麟蹙眉道:「太傅若自罪下狱,那明天朝堂上没有宰相在场,朕该怎么向群臣交代?」现在到底是谁比较会惹祸?这男人就不能大事化小吗? 娄欢不能,他说:「要如何跟群臣交代,就劳烦陛下好好想一想了。」他催促着:「请陛下不要光顾着讲话而停下脚步,快回寝宫让御医重新包扎伤处吧。」闻言,麒麟瞪着染血如花的衣袖,眼睛一亮,「朕失血过多,脑袋一时无法清楚思考,三公下狱的事,明天再说吧。」娄欢但笑不语。 太保担心麒麟的伤势,先安抚道:「来吧,麒麟,我们先把你的伤给处理好。」 「娄欢?」麒麟坚持要听到他的允诺。 娄欢却只道:「陛下尽管放心,臣在狱中也能处理政务,不会耽误国家大事。」 「娄欢!」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啊。 第十四章 当个帝王当到让自己帝师入监服刑,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不,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她只是不愿意看到身体并不是很强健的保保下狱罢了,而且这件事关太师什么事?为何太师也被牵连其中? 太保叹了口气,不顾他人眼光,拉起麒麟没受伤的手,温声劝道:「麒麟先别争论,赶紧让御医来治疗你的伤要紧。不然,万一你伤势过重,我们三‘公’可能不仅得关上一个月,两个月都有可能呢。」就这样,太保劝着,终于把麒麟给劝回宫了。 太保心想:该感谢娄欢把麒麟原本低落的心情用这件事给转移开了吗?可矛盾的是,常让麒麟不开心的人,也是娄欢呢。 三位帝师将要下狱这件事……可爱的麒麟,她真的很在乎呀。 【第四章】 一直都觉得,倘若真有一天,她站上了那座名曰「圜丘」的圜形祭坛,十之八九会被上天用雷给劈死。 虽然身为太子,但她一直没有做好登基的准备。事实上,她根本没在准备。 尽管父皇在明知道她是女儿的情况下,仍然对她做储君,可麒麟一直都相信,只要有一天,母后,或者是父皇的哪个妃子生下了皇子,她就可以卸下太子的职责,专心做一名好吃懒做、整天玩耍的皇女了。 皇朝自立国以来,延续过去祖先的传统,是男女平权的一个国家。朝中女官不在少数,在所有官员中,虽然不到一半,但也有四成之多。 照理来讲,她是长女,在皇子未出生前,暂立为储君,是可以被接受的,过去也有类似的例子,通常等长子出世后,就会改立嫡长子为太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代东宫而已。但父皇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其他的子嗣。父皇驾崩,麒麟来不及哀恸,就已经被迫接下一个国家的重担。 皇朝历代以来尚无女主,她将是第一位女帝。而这,还是逼不得已的。 她不认为自己是真正领有天命的天子。 然而,在少傅与众臣的催促下,她不得不站上郊庙前那祭祀上天的圜形祭坛。 雨下得很大,还有雷电轰隆作响。好个适合登基的「吉日」呀! 据说娄少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知他可有算到这「吉日」会雷雨交作? 全身被雨水淋湿,象征天地的正色冕服贴在身上,腰间系着少傅所赠的剑,六岁的麒麟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她双脚剧烈地颤抖。 一道雷电打在她脚边的石板上,激出短暂的火花,惊得她差点跳起。 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有人比她动作得更快。 「这小娃娃怎么能当一国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资格统治皇朝的百姓。」 那便是麒麟一直在等待的。她知道会有人不认同她,想要取而代之,然后她便可以顺势交出权力,把国君的位置让出来。 跳出来的人是她的表舅父东骧侯,他身上也流有皇朝开国帝后的同脉血统,是除了她以外,血缘最接近皇室的人之一。 过去东骧侯与她母系亲族向来交好,母后更视东骧侯为国舅,关系一向深厚。 然而当麒麟视线梭巡着现场,终于对上母后的眼神时,她有点心凉地看着母后无能为力的表情。是了,母后也抵挡不住庞大的母系亲属那边的压力吧。 麒麟站在祭坛上,迟疑着是否该趁这机会把权力交出去,好让大家都别为难。 滂沱雨势中,一道清冷的声音打进麒麟慌乱的心底-- 「侯爷若对君王不满,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许;但侯爷果真能获得天命吗?」 循着那声音,麒麟找到站在圜丘正下方的少傅,仿佛能看见娄欢面具下的黑眸。她歉然想着:抱歉,少傅,我不可能是真正领受天命的天子。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了。 但娄欢与少师少保一同站在群臣之前,维护着她继承正统的权力。 麒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子」的。 总之,她跟东骧侯一同站上了圜丘,仪式所需,一同高高横举起手中佩剑,在大史与巫祝的祈祷下,领受上天的旨意。 此时正好一道雷电劈下,竟然劈中了东骧侯。 站在一旁的麒麟吓得整个惊呆住。 原本在私底下拥护东骧侯的诸侯们也错愕不已,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有数人沉不住气,持剑跃上祭坛,对年幼的国君拔出了剑。 但这一切的发展都掌握在某人手中,不必等待娄欢示意,夏官长已亲率甲士将意图叛乱的诸侯与臣子一网打尽,保护了君王。 从头到尾,麒麟只能在接连不断的惊讶中,看着众臣高呼万岁,她成了皇朝的首位女帝。 呆傻地瞪着手中宝剑,麒麟深深怀疑那道雷电为什么不是劈在她身上?她明明,也举起了剑…… 时序进入暮春,皇城的地牢里正因为关了几名「贵人」而喧腾不已-- 「保保,我带了你爱吃的点心来--」麒麟话未说完,就被人冷言打断。 「请陛下将馈赠收回。」此人正是坚持要自我降罪的娄欢。 麒麟刻意不看娄欢。她提着一篮热腾腾的食物站在牢房外,典狱官站在她身边,正要为她开门。「保保一定吃不惯牢里的粗食吧,瞧,我带了你爱吃的东西来……太师跟太傅也有。」 「典狱官不许开门。」娄欢阻止。 「快开,朕要探视太保。」麒麟喝令。 「这……」对这三名「不请自来」的罪犯,再加上三番两次频来探视囚犯的帝王,典狱官着实头痛不已。 「请陛下自重。」娄欢再度沉声道:「您带餐食来地牢探视罪犯,只会坏了国家的律法,对太保没有实质的帮助。臣听说这几天陛下几乎不参与朝议,俨然弃朝廷于不顾,请陛下自重。」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失望。 麒麟闻言,不禁气闷地道:「太傅!朕不过是带了点热食来……」你就可以扯这么多。不参加朝议又怎样!她本来就讨厌早起啊要。现在娄欢不在,就更有理由不参加朝议了。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想气他,谁叫他怎么都讲不听,坚持要把自己和太保、太师一起关进地牢里。 「请陛下赶紧离开。刑期结束,臣等自然会出去。」 「娄欢--」已经被气到不顾有旁人在场,直呼直名了。 「陛下不离开地牢,等于加罪于臣;陛下多来探视一天,臣等就多服刑一天。」 「娄欢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吗?麒麟生气到讲不出话来。 地牢潮湿肮脏,又不通风,虽然守狱官已经将三公们安置在最上等的囚室里。鉴于太保是女性,因此将三公分别囚在三间囚室当中,也尽可能以礼相待;但除此之外,三公并不曾得到比一般罪犯更好的待遇。 牢房里很冷,怕太保着凉,麒麟先是带了毛毯过来,却被娄欢阻止。之后麒麟又送来洁净的饮水和餐食,也被娄欢严词拒绝。 日前,得知要入狱服刑时,太师甚至连一句抗辩的话都没说,就自己到地牢外头等着入监。从头到尾,太保与太师不曾反对过娄欢一句,就那么安然地坐在各自的囚室里,仿佛能够随遇而安,已臻于神人的境界。 第十五章 已是第三日了,麒麟与娄欢次次交手,次次落败。 麒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狠、这么绝。原以为,只是关个几天,做做样子,娄欢自然会结束这场君臣间的意气之争。 然而麒麟再度被打败。是了,她怎会再度犯了这天真的毛病,以为娄欢是个光说不练的家伙?他从来就不曾只做表面功夫,向来都是狠心到底的。 她究竟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会因为她的恳求而听她一言吗?真傻呀!娄欢之所以坚持要三公下狱,真正的目的是在惩罚她呀。 听着太傅与麒麟的对话,太保叹了口气。「陛下,请您还是离开此地吧,现在这时候,朝臣们想必非常需要陛下。陛下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处理国政才是呀。」 「保保,你还好吗?」麒麟只关心这一点。 「我没事,麒麟乖,你快走吧。」 麒麟再次气闷地离开皇城这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为她竟然找不出可以特赦三公的好理由--她想出的每一个理由,都不能说服娄欢。 不,不行!她一定得想办法让保保尽快出牢才行,她的身体又不是很健朗,万一受寒生了病怎么办?可恶的娄欢!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娄欢确实有他的坚持。 麒麟才离开没多久,太保已经出声。「太傅,麒麟还小,我担心你太急切了。」娄欢急着要麒麟长大,承担以她的年纪来说,显然太过沉重的重担。 三间囚室,太保关在正中央,左手边是太师,右手边是太傅。 为了处理政务,群臣们将较为急迫的奏章送到地牢给宰相裁示。娄欢的囚室里虽然设有烛火,但仍然十分昏暗,真不知他是怎么有办法处理那些公文的。 听见太保的质疑,娄欢放下手边文书,沉吟道:「身为一名帝王,不管年岁大小,所要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陛下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知道怎么当一名帝王呀。」太保低声道。「更何况,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个帝王而已?」除了拥有天命之外,麒麟更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孩呀,只要她当好一个帝王,会否太残酷? 麒麟前不久天癸初至,上天赋予她帝王的使命,可也令她生而为一名女子。若非早与麒麟约定好,不告诉娄欢这件事,太保实在很想大声对娄欢说: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少女身份的麒麟,心思可比幼年时候的麒麟来得更加曲折,弄不好的话,可是会铸成大错的。 太保没有等到娄欢即时的回应,左侧却传来太师有点突兀的询问: 「太保,你身体不适吗?」 太保诧异地瞅了隔壁夯墙一眼。怪了,明明隔着一面密实的墙壁,太师能穿过墙壁看到她这一边吗? 「你不要太过忧虑。」太师说:「太傅做事情自有他的考量,你这几日只要跟平时一样,吃饱睡、睡饱吃就好,莫要病了。」 「太师,你这是在讽刺我,还是在关心我?」好像她平日都无所事事似的。 「都有。」太师回答。 「……我们三个,还满久没有这样闲聊了呢。」太保有感而发。虽然此时此刻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对方。 娄欢的回应是轻声一笑。「两位,是娄欢太自私了,还请见谅。」 他承认他的确有点着急。麒麟再过两年就将成年。成年的帝王,特别是一个女帝,倘若不能独当一面,那么她势必会为这个国家所离弃。那是他不想见到的事。 只是截至目前为止,麒麟的表现,令人叹息。 要求她短时间内有所成长,是否真的过于急切?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啊…… 回到宫中的麒麟左思右想,想着如何营救身陷囹圄的太保。 想了半天,就只想到--好讽刺!身为皇朝之君,她却连想要特赦某人的权力都没有。当个帝王当得这么窝囊,真闷! 「玉印。」她扬声唤道。不管、不管了,她就不相信娄欢真敢抗旨! 「玉印在此。」玉印一如往昔,悄然出现在帝王身侧,仍是一身圭带玉色袍,手捧国玺,身形翩然若仙,额间一抹红色朱砂衬托他精致的脸庞雍容清丽。 「你今天藏在朕的右侧吗?」刚刚好像瞥见玉印从右后方的角度出现? 玉印微微一笑,摇头。「玉印今天一直随侍在陛下的左手边。」 「又猜错了。」麒麟有点纳闷地道:「可以告诉朕,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吗?玉印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呢。」 「当然可以。不过,陛下确定想要知道?」 「……呃,还是算了。」倘若知道了秘密,以后哪里还有猜谜的乐趣,不如继续保持神秘吧。「玉印,等我有一天老了,要退位了,在我死前,你再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好吗?」没发觉自己开始自称为「我」,又忘了君臣的分野。 玉印微微一笑。「好的,陛下。不过那应该要等上很久很久喔。倘若到时候玉印已经不再是陛下掌玺官的话,玉印会让下一任的掌玺官把秘密告诉陛下的。」 玉印的话,让麒麟想起,掌玺官职位是世袭的。掌玺官历代以来一律是童男子或童女子,因此多数的掌玺官会一生不婚,直到死去,才由玉氏族人中重新选出继任的新人。一位掌玺官假如活得够久长,也许会侍奉好几位短寿的帝王;倘若相反,帝王活得比较久,那么就可能会拥有两位以上的掌玺官。 玉印年纪比她稍长,却与她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分别继承了掌玺的工作及这位国家的王位;但玉印掌玺,比她的登基稍早了一些时候,他曾经担任过先皇的掌玺官一小段时日。 麒麟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也许很短暂,因为她始终相信着一件事:幼王即位,是很难活得长命的。 她已登基十年,至今在臣民眼中仍是个无能的君王,难保不会有一天又有某个强大的诸侯看她不顺眼,想废了她取而代之呢。 尽管如此,麒麟仍然很高兴自己的掌玺官是眼前这位青年。 「玉印,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陛下但问无妨,玉印知无不言。」青年恭敬地回应。 「我听说,掌玺玉氏只为拥有天命的天子掌玺,你成为掌玺官在我登基之前,那时候你年方十二,你如何能肯定我是拥有天命的帝王,为我掌玺至今?」 玉印为她掌玺十年,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得到上天的「承认」,是因为太傅从中使力的缘故,她不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 然而玉印却深信不疑,是以他答覆道:「陛下不必多虑,掌玺官只能为天子掌玺,这是玉氏族人的天命所在。」 「所谓的‘天命’,看不见、听不到,只是祭祀昊天上帝时,经由巫祝口传而无人能解的语言,谁知道是真是假?」此言若是一般人说出,必定是大不敬的,但麒麟是帝王,她只是质疑自己。 玉印笑答:「陛下不必怀疑。因为倘若陛下不是真命天子,玉印却让陛下用印,那么玉印是活不长的。但如陛下所见,玉印仍然十分安好,全托陛下齐天鸿福。」 第十六章 闻言,麒麟瞪大双眼。「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玉印笑而不答,表示已经说尽该说的话。 麒麟放弃追问,取笔来,打算自己下诏,因此不口述旨意。 动手拟诏时,她想:真讽刺,下旨给娄欢,却还要担心这道圣旨会被人丢回来,甚至纠正错字? 史上有哪个皇帝当得像她这样,把大臣的想法这么地放在心上? 拟完圣旨后,麒麟正要唤玉印,让她将国玺盖在金绸圣旨上。 玉印手捧国玺,却低讶一声。 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吗?」 「……」玉印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麒麟,似是有话想说;但身为掌玺官,只负责为帝王保管传世玉玺,不该左右帝王的意志,他不应该多说什么的。 「玉印?你有话想告诉我?」 犹豫了半晌,玉印才勉强道:「陛下要下旨给太傅?」太傅自罪入狱三十日的事,京内已无人不知。 「正是。我非要他出来不可。」圣旨一出,若不接旨奉行,便是抗命,而触犯圣颜是可以处以极刑的。 「……倘若太傅不接旨呢?」侍奉麒麟多年,玉印很清楚宰相与帝王之间的角力。 「那么朕就--」就怎么样?砍了他的头? 麒麟顿时梗住,说不出后续的话。 是了。以娄欢的个性,他怎么可能因为怕被砍头而接下这道圣旨!他已经摆明了不接受毫无理由的特赦,倘若她硬要下旨给娄欢,岂不等于把他送上断头台? 君无戏言啊。这句话,也是娄欢教给她的。 她手中握有大权,掌握全国百姓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却无法随心使用。 原来,再大的权力也是有局限的,不是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娄欢可是在赌她不会滥用权力?他凭什么敢下这种赌注?凭她需要他,所以不会杀了他吗?国玺一旦盖印在拟好的圣旨上,可是连她都收不回来的。她真能毫不犹豫地砍了娄欢的头吗? 推开桌案上的笔墨,将拟好的黄绸扭在手里,麒麟叹了口气。 败给你了,太傅…… 明白娄欢一定不会接旨,而她也不可能真砍了他的头,下这道圣旨,只是给双方添麻烦而已。麒麟露出一抹苦笑。「把国玺收起来吧,玉印,朕不下这道旨了。」 「玉印该死。」玉印躬身拱手,低垂着脸认罪。他刚刚干涉了帝王的心意,这是不应该的。 麒麟明白玉印身为掌玺官的职责所在,她抱歉地道:「是朕的错。你无罪。」下次她要召玉印用玺前,得再谨慎一点才行,她可不愿意见到玉印左右为难。 过去她虽然也下过几道任性的圣旨,但玉印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直到今天……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于她的用印面有难色。 麒麟不禁想到,倘若历代以来,必须保持沉默的掌玺官看着帝王下旨用印,而帝王却滥用权力,胡乱下旨的话……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玉印,我有时会故意下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圣旨,我很想知道,看到我下那些圣旨时,你心里有什么想法?」玉印为她掌玺十年,不知可曾皱过眉头? 「掌玺官不该评述君王的旨意。」 麒麟只是看着玉印的眼眸道:「你们玉氏族人累世以来守护着国玺,但并非每一世都能遇到贤明的君王。史上昏君不少,滥用君权,下过无理圣旨的君王想必也不在少数……玉印,这十年来,你为我掌印,可曾感到遗憾或难过?」 并不期待玉印会回答这个问题。玉氏族人的口风向来都很紧,但麒麟不太喜欢想到玉印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旨意而感到受伤,因为确实是有那种可能性。诚如太傅所说,她并不是一位明君,还不是。 听出麒麟话里对自我的不确定,玉印沉吟半晌才答说:「玉印很高兴能为陛下掌印。」 闻言,麒麟眼色一亮。「真的?」 玉印淡淡一笑。「是真的。玉印认为,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王。」虽然有点调皮,但就过去麒麟所下的圣旨来讲……他眼神温煦地说:「陛下应该也很清楚,您有一颗善体人意的心,也许不是每一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出发点都是良善的,这一点,太傅也是知晓的,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麒麟不禁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玉印。我知道你其实可以选择不说的。」 「或许是因为玉印很久没有看到陛下的笑容了。」 麒麟笑着站起来,视线梭巡着左近,找到了另一个总是随时跟在她身旁的人。 「史官,刚刚朕与掌玺官的话,可以不要记下来吗?」她不希望后人质疑玉印身为掌玺官的公正性。 掌史的史官是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女,她的回答并不令麒麟意外。 「请陛下恕罪,微臣不能不记。」掌史官负责记录帝王的言行和起居,留下史料,以作为未来史馆修史之用。 麒麟忍不住嗟叹。「想必你的史册上一定记满了朕登基以来的糗事,那可是拿来编撰《皇朝见闻录》的最佳材料啊。」 「启禀陛下,《皇朝见闻录》是民间野史,文人加油添醋之作不足以采信,无法与正规的国史相提并论。」 换句话说,那本《皇朝见闻录》根本只是道听途说的民间传闻罢了。 可麒麟却爱极了那样的传闻。她露出遗憾的表情。「想必你是一定不会让朕看你手头上那本记载了朕所有言行的史册吧?」 皇朝的史官群与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家的史官一样,对自己掌有的记史工作十分看重,对史料的收藏也都神秘兮兮。 掌史的少女官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这不大公平,不是吗?」麒麟抱怨。「朕提供材料让你记录,但却不能检视自己的历史。」就算她记忆力再好,也记不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啊。 「这就是您是陛下,而臣是史官的原因啊。」大家各司其职。 「丽正,你不过比朕长上几岁,可别学太傅说话。」 「太傅是臣崇敬的对象,还请陛下恕罪。」 「也是……朝中群臣哪个人不崇敬他呢……」麒麟再度一叹。 「如果陛下想看有关您的民间传言,听闻那听雪楼已经在为《皇朝见闻录》编撰新册。」 麒麟忍不住低呼出声。这新册,她等好久啦。第三册只记载到父皇的事绩,自第四册起,想必将开始以她宋麒麟为蓝本。好想看!只不知道从编写完成到出版,还要等多久? 「你想民间文人会怎么传写朕?」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啊。 名唤丽正的少女史官笑答:「等印行上市后,臣会带一本来给陛下校阅。」 听雪楼刊印的新书因为太过畅销,往往需要预定才能在第一时间购得,丽正身为史官,虽然对于民间野史抱持质疑的态度,但也仍对这些野史保持关注。 「好极。就这么说定了。」麒麟兴高采烈。 青年玉印与少女丽正互看一眼,也很高兴他们的陛下终于恢复了笑容。 娄相自我降罪这件事,对陛下来说,着实太突然了,她一时间乱了分寸,才会想不到该怎么来应对。 而现在,麒麟已经想到,她应该怎么做了。 第十七章 「两位,跟上来,朕要去政务厅。」 「是吗?她亲自向百官道歉,也准时参加朝议了?」 皇城地牢里,听着送来公务,顺便报告帝王近况的春官长描述,娄欢不禁噙起笑意。已经连续几日,麒麟不再来地牢探视,娄欢正好奇她在做些什么事呢。 「不仅如此,陛下还向下官问礼。」春官掌礼,统领礼部的春官长自然是这国家礼制的守门人。治理一个国家,先礼后法。「礼」并非陈腔滥调,而是能顺应时代变化的常情标准。 「哦?陛下都问了什么?」 「陛下问了下官,君王的礼仪、人臣的礼仪,以及君师之间应遵行的礼仪。」春官长逐一回答。「除此之外,陛下也向秋官长讨教了国家的法治。」结论是:「陛下最近宛如洗心革面了一般,非常地勤恳。」春官长十分欣慰地说。 虽然不讶异麒麟终究会想到以群臣为师,从中寻求解套的方法,但娄欢仍然有些担心麒麟会有出人意表之举。毕竟有前例可循,麒麟经常随心所欲。 春官长站在牢门外,犹豫地道:「相爷,君王已经知错,是否可以提前--」 「不,律法严明,娄欢不能擅自更改。这一个月,就麻烦各位照顾陛下了。」 「何劳相爷交代,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啊。」春官长叹了口气。这位宰相与少帝固执的程度,可说是不相上下呢。「另外,还有件事相爷应该要知道。」 「春官长请说。」 「西歧州牧已经入京了,陛下正在御书房召见他。事关重大,相爷可有指示?」 娄欢沉吟。「州牧一个人入京吗?」 「不,他还带了一名随从。」 「随从是男是女?」 「是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请夏官长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陛下,至于歧州的事,就让陛下自己来裁决吧。」 麒麟没有料到沐清影是这样一个温煦的男子,也没料到他竟还这么年轻。 男子身穿布衣,神态安适自在,双唇未开先笑,看起来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 固然,当年任命他为州牧时,已经知道他年约二十五,但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眼前这位州牧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来得更加少年,算是保养得宜吗? 跟娄欢比起来,这两个年岁相近,何以她的太傅却早生华发?该怪她经常给太傅添麻烦吗? 坐在御书房里,麒麟静静观察了男子好半晌,才开口道: 「沐州牧,你奏章上提到歧州州民与西方海夷的海上冲突,事关重大,在我们进入正题之前……」麒麟视线瞥向一直站在州牧身后的随从,考虑着是否该点破那名英姿飒爽的女子可能的真实身份。「朕要你将所有的事情重新再说一遍,包括你为什么要在奏章上说谎。」 那站在麒麟面前的温煦男子哂然一笑。「陛下明察秋毫,想必已经明白,何以臣不得不在奏章上隐藏事实的原因。」 麒麟蹙起眉。「那与你身后那名随从--或者,朕该称呼她为海夷将军--有关吗?」 女子微微讶然,望进麒麟年少却炯然有神的眸色里,扬起一弧微笑。「海夷将军海童,参见陛下。」 这是麒麟第一次见到这位来自西海的西方夷之长,她继位时年纪尚小,隐约记得当时前来祝贺新帝继位的海夷之长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并非眼前这位新任的女将军。她只在得知海童成为新任夷长时,派遣使者赠礼祝贺过。 麒麟的视线在州牧与将军两人身上来回,突然领悟地苦笑道:「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州牧与将军联袂入京,那么,但愿朕的处置不会令两位失望。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快快对朕说明吧。」 沐清影笑了,脸上有着令人安心的气蕴。「陛下英明,整件事情说来并不复杂,甚至相当单纯。臣原本以为海上黑船是一般的盗匪,但将军发现了异样。与臣商议后,担心风声走漏,因此假上奏章,以误导真正在幕后操纵的黑手。」 那女将军英姿焕发,接着说明:「海夷素来与皇朝交好,彼此互蒙其利已经有百年之久。想要借机煽动海夷与州民冲突,并从中牟取利益的人,陛下仔细推敲,应该就可以知道。这事属于皇朝内政,我原本不准备插手,但因为事情发生在双方交界的海域上,海童无法置身事外,是以愿意协助陛下,尽速处置此事。」 麒麟听着两人的陈述,良久,越听心里头便越是担忧。 这件事很重要,她应该召集群臣,共同商议这件事;但一旦那么做了,又怕走漏风声,枉费先前辛苦隐瞒群臣的用心。倘若太傅在此,至少还有个人可以商量。可现在太傅仍在地牢里……麒麟可以想见他会怎么说。 娄欢会说:陛下,难道您就不能独自处理国事吗? 麒麟再度苦笑。太傅真的不把她当十六岁的孩子来看哪。虽说,她也真的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来看待了。 「依照两位的说法,那黑船总是利用海上发生大雾时出现,速度奇快,且可能就藏身在海域交界上的无人岛群。至目前为止,还不曾登岸攻击州民,只劫掠海上的船只,看起来确实很像是一般海上盗匪的行径。然而将军在一次追赶黑船的时候,察觉到那几艘黑船使用的火炮属于皇朝州师所有,倘若不是有人盗卖州师军械库里的火药,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而这个可能,或许会动摇整个国家。这也许是预谋许久的叛乱,也许意在混淆视听,声东击西。麒麟斟酌地询问州牧:「目前歧州的州师归谁统领?」 「州司马赵清。」沐清影谨慎地道:「共有五万兵力。」各州军政分离,即便他身为州牧,也不能擅自调动军队。全国十九州里,只有西方歧州拥有强大而训练有素的海军。 「海童将军,这是我朝内政,请将军帮忙,是说不过去,但……」 明白麒麟想说什么,女将军笑道:「我手上有十万兵源,不过那是因为海夷一直以来都是军民合一。扣除老弱,尚有六万兵力可用,挪一点借给陛下,是可以的,但要看陛下决定怎么处理这件事才行,海童不能轻率挑起战争。」 「朕明白。」麒麟击掌传唤随从:「请夏官长速来御书房。」她站了起来,看着窗外浓郁的春色道:「朕不想要战争,除非那是平息另一场战争最好的方式。西歧州牧,请你做好接管州师的准备,我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结这件事。」 「……」沐清影没有立即回应,直到麒麟转过身来,用目光询问,他才微微一笑。「这是我们君臣初次会面,而陛下却相信臣所说的话?」 那正是麒麟先前对自己的疑问。皇朝之大,她如何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臣子? 第十八章 「首先,」她有条理地说:「你眼神端正,敢直视朕的目光。在明知你已经犯下欺君之罪的情况下,仍然不畏责罚,入京来接受朕的质询。而你身边的随从不是别人,正是海夷之主。你二人微服入京,必有缘故。虽然这消息可能已经传开,但根据朕的御使回报,你治理歧州两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恰恰都是州司马的亲信。赵清是诸侯之子,你不畏权势与之抗颜,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这便是朕决定相信你的原因。既然今天无论如何朕都必须做出决策,倘若朕错了,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必须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但追根究底,或许也是因为朕信任宰相的缘故吧。当年宰相推荐你继任州牧,朕相信他的判断。」 「原来如此。」沐清影点头。「那么,臣以为事不宜迟,虽然已经命人严加防备,但仍然可能出事,臣最好即刻返回歧州。」 「不用那么急。」麒麟眼尖地瞥见夏官长正朝御书房疾行而来。「你带着朕的手谕一道回歧州去--记住,要活着,朕不愿意失去一名值得信任的边陲州牧。」 仿佛没料到帝王会对他说这些话,沐清影微怔半晌才赶紧道:「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女将军突然笑了出声。 麒麟挑起眉。「将军可是在笑朕?」 「正是。」海童笑看着麒麟。「民间传言陛下年幼任性,哪里知道陛下聪明绝顶,处事周延,与民间传言毫不相符。」 麒麟闻言,不禁一笑。「你错了,将军。朕确实极为任性。你入宫时没听说吗?日前,朕的帝师们才因为朕的愚行而入了牢狱呢。」甚至到现在都还不肯出来。 「听说了,所以才不难理解,何以陛下会是现在这等模样了。」这就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吧。 麒麟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转过身看向刚刚进入御书房中的夏官长,她有点淘气地笑了起来。「夏官长,你来得正好,朕想跟你调一支军队。」 「陛下采取行动了,她向下官借调一支行动迅捷的骑兵队赶往歧州。事情果然如相爷所言,与州司马越清有关。幸好发现得早,预先做了防备,下官也已经下令加强京畿的守备。」 「这件事情,是陛下自己采行的决策吗?」 「不瞒相爷,日前陛下曾经来向下官讨教过国内兵力的部署情况。」 好个麒麟。娄欢露出笑容。「夏官长,辛苦你了。」 「不,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那么,陛下现在何处?」狱中不见天日,是因为先前典狱官送来了餐食,才知道现在已经入夜了。 「……」原本侃侃而谈的夏官长突然没了声响,似乎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娄欢察觉了夏官长的局促,他询问:「烜夏,陛下这几日都在哪里过夜?」 君王赐字「烜夏」的夏官长大司马素来是一名铁铮铮的武士,如今面对宰相的问题竟然面红耳赤,显然是有人不许他说出帝王的行踪。 「陛下不让你们告诉我,是吧?」娄欢臆测。 「春官长什么都没说吗?」夏官长迟疑地道。 「她只说,陛下向她问礼……」娄欢猛然领悟过来。「难不成陛下她……夏官长,陛下现在何处?」 「恕下官不能透露。娄相,陛下不许臣等透露她的行踪。」更不能说出,这几日,陛下都夜宿在地牢门前,不曾回寝宫休息。 理由是:「皇朝历代以来,尚无帝师下狱的例子,依君臣之礼,朕不能阻止三公下狱,但依君师之礼,帝师下狱,朕亦难辞其咎。」麒麟如是昭告。 问清楚皇朝的礼法之后,麒麟便斋戒受谏,且夜宿狱前,下旨不许令三公知晓此事。三公一日不出狱,她便一日不安寝。 「麒麟又不笨。」另一间囚室里出太保的声音。「太傅,别忘了她是你教出来的。你有十成聪明,麒麟起码也学得了八分。现下,她必定夜宿地牢外,学你自我降罪--咳咳--以麒麟的个性,她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轻易低头的。」 「太保说的是。」娄欢自嘲地道。在某些方面,麒麟确实像他。是因为长达十年的教养所导致的结果吗?教出一个思考方式与他几乎如出一辙的君王。 再度听见轻咳声,娄欢蹙起眉,关切地问:「太保,你身体不适吗?」 太保仍在咳嗽,没有回话。 太师出声了。「娄太傅,太保已经受寒两天了。」语气里带有一丝忧虑。 一听见太师的话,站在娄欢囚室前的夏官长立即反应过来,「我这就去告诉陛下,请她特赦三公。」地牢太过阴冷潮湿,一直关在里头,很容易生病。 「不行,咳咳。」太保阻止。「陛下正在学习如何独当一面,好不容易才稍稍上了轨道。我还掌得住,别拿这些小事情去烦她。」 「这不是小事。」娄欢当下决定:「夏官长,麻烦你请御医过来--」 太保打断娄欢的话。「请御医来,可以,但是别让陛下知道。你们只要好好照顾陛下就可以了。不过短短几日的牢狱之灾,我若受不住,又怎么有资格当一名帝师?」不是不明白娄欢的用心良苦,既是如此,她也不能软弱。 「太保,你身上带着披风吗?」太师突然插话问道。 「咳,没。」谁知道地牢里入夜后会这么冷。她又没被关过。 「夏官长,麻烦你。」太师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囚室外的夏官长。 夏官长会意,将太师的披风转交给太保。 「咦!太师你……」经常随身穿着披风吗?就连温暖的春季也不忘披风随身啊。如今想来,好像确实如此呢。但太师看起来身强体健,不像是怕冷的人。 「太保你畏冷,应该要记得随时多带一件披风,以备天候突然转凉,又或者偶尔在外头露睡时,可以避免受寒。」 「太师,你……?」怎么说得好似很清楚她平日到处乱睡的小习惯? 「太师说的是。」娄欢说:「太保该多照顾自己。」再度听见太保囚室里的轻微干咳,先前他因为忙于国事和留意麒麟,没有注意到太保的状况。「夏官长,在你请御医过来以前,麻烦你帮我传一句话给陛下吧。就说:‘这一回,是娄欢输了。’」 夏官长虎目圆睁。「相爷……?」娄相要对君王认输?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 「输给懂得向群臣请学的君王,娄欢荣幸之至。」 「暂时满意了,娄太傅?」太师颇有些嘲弄地道。 「如果真让太保出事,想必太师与陛下都不会原谅我。」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才会有效用。 太保闻言,却一点儿也不高兴。「本太保已经打定主意要服刑满月才出狱!咳咳。」奈何时不我与。 夏官长才将娄欢的话带到,麒麟已经亲自进入地牢来迎接帝师。 「保保,快出来吧,趁太傅没改变心意,我们赶紧逃走。」话说得很急,显然真怕娄欢又反悔。 太保无可奈何,只能被麒麟牵着走。 「慢着,陛下。」娄欢出声制止。 第十九章 麒麟拧眉看向娄欢。「太傅?」他不是已经认输,难道又有机关? 囚禁狱中十日,真不知娄欢怎有办法看起来非但不憔悴,双目还炯炯有神。 「陛下还未下旨特赦,罪臣怎么能走?」 闻言,麒麟松了一口气。她走到娄欢的囚室前,声音铿锵,下口谕道: 「三公以自罪规劝天子,朕已深知反省,未来必兢兢业业,朝干夕惕,不敢怠惰,故此,传朕旨意,即刻赦免三公,复职如初。」 她紧张地看着娄欢,怕又被拒绝。直到娄欢谢恩,麒麟这才放松下来,绽开一抹开怀的笑容。「太傅,你刚说,这回是你输?」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赢的滋味太美好,有点不真实呢。 娄欢微笑。「臣不曾期望自己是赢家。」 麒麟没有被娄欢骗去,她回以一笑,很清楚即使娄欢不期望自己赢,但他们十年来无数次的交手,他也已经占了太多次的上风。 她得来非常努力,才能再赢一次。 至于为什么这么想赢,麒麟没有仔细想过。 【第五章】 这是她第一次下田。 以往,在立春后的第三日,都是父皇带领百官到京畿东郊的公藉田,在百姓面前,举行祈榖祭祀的仪式,透过帝王亲力下田的举动,体察百姓耕作的辛劳,并借此让昊天上帝知晓,这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祈请上天能护佑秋季的丰收,使人民不受饥饿所苦,让太仓粮食充足。 如今,轮到她坐上了帝王的大位,这工作也轮到她手中。 「陛下,请。」司农官将翻土用的耒耜交到她手上。 麒麟接过那十分沉重的耕具,依礼,她必须将耒耜插入土里,向前推三次。 深吸一口气,她推了耒耜,但一端插入土中的耕具却没有翻动田壤。 糗了!麒麟脸色瞬间发白,她使劲再往前一推,却只是让耒耜的尖端更深地插入田地里,仍旧文风不动。 第一次下田就出状况,真的不是麒麟乐意见到的。她额上开始冒汗,想要假装不在意身后百官的视线和想法。 尽管如此,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就快要被在附近观看的百姓们嘲笑了。 小小的身躯使尽全力推着耕具,想完成眼前这‘简单’的任务。 年方七岁的帝王,在发现手中耕具几乎深深插入田地,拔不起来之后,神情惨恻,却固执地不肯放开手,继续使力,企图力挽狂澜。 「三推了,陛下。」一双有力的手接过她手中的耕具,轻轻一挪,便将深埋土中的铁制耒耜给抽起。 「太傅……」麒麟快要哭了。 娄欢接过耒耜,顺势先往前三推,后五推,连同麒麟应该翻的田土一道往前翻去,而后才将耕具交给太师及太保。 春耕时,天子三推,三公五推,群臣九推。 当麒麟站在耕位上,看着百官轮流耕田的时候,娄欢轻声道:「翻土的时候,力道要使对方向,土才翻得起来。」 「太傅……」麒麟眨去教人尴尬的泪雾,不许自己哭。因为,太傅说过,当君王的人,不能在百官面前展现软弱。 一只大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双眼。「微笑,陛下,看着你的臣子合力将这片田犁好,记住下回你耕田时,应该要怎么做才能推动耒耜。瞧,不难吧?有些事情,陛下终究得学会如何独立完成才是。」言下之意,仿佛他不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闻言,麒麟瞪大眼眸,忍住紧紧捉住娄欢的冲动,焦急得几乎压不住声音道:「不可以,太傅,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不准你离开。」 当初就说好了的不是?她当他的君王,他当她的臣子,只要她在位一天,他就必须与她一同背负起这国家的重担。他不可以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 「陛下的力气还不够在,等明年来耕田时,应该就拿得动耕具了。」 「太傅,答应我你不会逃走。」 「啊,瞧,太保翻到蚯蚓了,看来今年也是个丰收年呢。」 「太傅……」 就这样,一个早晨,百官轮流翻着田土,将一片公田给犁好了。 而这对君与臣之间的较量,才正要开始。 「麒麟,好点没有?」 保保关切的声音像自远处传来,听得不是非常清楚。 想回应一声,但体内烧灼的感觉与闷痛,却使她眉头紧蹙,没有办法睁开沉重的眼皮,回应保保的关心。 她按着下腹,觉得自己就要痉挛到快死去了。好痛! 一只温柔的手拿着柔软的布巾擦去她额上冷汗,麒麟的意识在缥缈之间,隐约知道身边围绕着不少人,但她睁不开眼睛。 「梅御医,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娄欢站在床边,瞪着紧急被召来帝王寝宫为麒麟看诊的老御医。 今天清晨朝议时,虽然隐约察觉麒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但娄欢以为那是因为麒麟听到歧州的事件平定后,被生擒的州司马在押送入京受审的途中服毒自杀的事,心中感到忧闷,才会显得不乐。 赵清的先辈是开国功臣之一,与皇族交情甚笃,虽然只是庶子,但赵清的举动仍然迫使麒麟必须处理赵氏族人是否叛国的问题。 叛国之罪是九族连坐。麒麟一直都是不喜欢这条律令,登基至今,尚不曾执行过重大的刑罚。 距离上回西歧州牧入京的事,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时序来到盛夏。 这三个月来,麒麟的表现始终兢兢业业,仿佛脱胎换骨了般,每日都准时出现在朝议上,对于帝师与群臣们的请求,也都保持耐性,尽可能多方征询群臣意见后再妥善地处理,就像是个‘称职’的君王……非常称职。 有一度,娄欢几乎要以为,麒麟已经长成为一位有为的君王了。但她眼中偶尔流露的复杂神情,却使娄欢隐隐忧心。太保警告过他-- 「太傅,麒麟已经很努力了,请你体谅她并不只是一个帝王的事实。」 太保那句话,娄欢一直没有没有领悟过来。 今日朝议结束后,脸色相当苍白的麒麟竟从玉座上跌下来,吓坏了一票大臣……当时他距离摔下后失去意识的麒麟只有一步之遥,没有多想,他已经抱起她直奔帝王寝宫。 御医稍后赶至,但麒麟不知从何处流出的血已经沾染在他的深色衣袖上,令他怵目惊心。麒麟到底是怎么了? 梅御医没有立刻回答娄欢的问题。他先询问了负责照顾帝王饮膳的宫人,柔雨领着宫人逐一回答麒麟近日的包含状况。 「最近天热,陛下吃了不少生冷的食物吧?」梅御医问。御膳房那里有他亲自开出的食单,照理说,陛下不应该吃进太多不适合她体质的东西。 宫人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陛下最近食欲不佳,很少进食,偶尔有看到她偷偷吃了一些甜食和点心,还吃了好几次的冰。」 「对不起,因为最近真的太热了。」太保承认道。是她带着麒麟一起偷吃冰的。她们将藏在地窖里的冰砖捣成冰泥,再淋上樱花酱,甜蜜清凉地吃了消暑。 「偷吃生冰啊……」很像是这位少帝会做的事。就算早就已经交代过,不可以吃生冷的食物,特别是冰,但要她乖乖听从医嘱,恐怕还是做不到吧。 第二十章 娄欢在一旁耐着性子听着御医和宫人的对话,一边心生疑惑。他不知道麒麟的身体状况竟这么虚弱,包含不能有一点生冷?过去她并没有这样的问题。 问完了话,梅御医调配了几帖去瘀逐血的药,让人煎煮后,准备让麒麟服用,随后又对太保道:「太保,你实在不该跟陛下一起偷吃冰,那样对你们很不好。以后别再吃了吧,不管天候热不热都少吃为妙,记住了。」 太保猛点头的同时,娄欢终于忍不住再次询问道:「梅御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她病了吗?」为何太保和宫人们似乎都已经知道麒麟有这样的毛病? 梅御医这才看向娄欢,微微欠身道:「太傅,陛下没有生病,请宽心。」 娄欢双唇紧抿。他衣袖上明明还沾有麒麟的血,没生病或受伤,怎么会流血? 老御医有些好笑地看着娄欢,突然有一点无法将他跟那位向来英明颖悟的天官长联想在一起。世人传言,娄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他竟然独独不解医理?或者只是单纯的,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吗? 「太保,你没有告诉太傅吗?关于陛下的身体状况?」几个月前就该知道了的,不是吗?他还以为无所不知的娄太傅,应该早就知道君王的状况呢!但看来,太傅似乎仍然不知道。 「有啊,我说了啊。」太保很冤枉地道。 娄欢的唇抿得更紧,转头问坐在一旁,正安适地读着书的太师。 「太师,太保是否告诉过你我陛下的身体状况?」因为君王还未成年,太保仍然负有照顾君王安康的重责大任。 太师的目光不曾自书本挪开,只轻声回答道:「说过了。」 娄欢略略吃惊。知道太师从来不打诳语,如果他说‘太保说过了’,那么太保的确已经告诉过他。问题是,他不记得太保告诉过他有关麒麟身体状况的事。 他努力回想着近期太保曾经跟他有过的几次谈话内容。 印象中,最常出现的几句话隐隐浮现在脑海中…… 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个帝王而已? 太傅,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她…… 她如何?娄欢莫名所以,直到他捕捉到几名宫人略带羞赧的表情。 太保突然笑道:「看来咱们的娄太傅终究也有不明白的事呢。」 宫人们掩嘴笑了起来。 瞥见御床上的微小动作,太保眨了眨眼,又道:「也是。娄太傅幼年早孤,又没有姐妹,甚至守身如玉,不近女色,难免在这方面有些无知。」 太傅的‘无知’,让娄欢素来高高在上的宰相地位突然降了好几阶,使他不再如天人那样高不可攀,展现出平凡人的一面。 很难得见到娄欢这个样子。他总是戴着遮住半面的面具,若非相识已久,大概捕捉不到他眼中一闪而现的困惑。 该不该给他来个当头棒喝,趁现在让他震撼一下?他总是不把麒麟当成一个女孩子来看待,如今即将尝到苦头了吧。太保有一点坏心眼地想。 「娄太傅,记得吗,我告诉过你,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娄欢微点头,沉着地,他竖耳倾听。 「那么,你应该推想得到,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麒麟有这样的变化是正常的吧。她--」 「保保别说。」 在娄欢意识过来之前,麒麟醒了。她苦恼地按着疼痛的下腹,记起先前在大殿里痛到滚下玉座的事。 好丢脸。在太傅面前表现得那样软弱……不该贪嘴的,呜,痛死人了!明明前几回都还算可以忍受的,怎么才吃了几回冰就痛成这样。难道不听梅御医的饮食建议,就会遭到如此报应?可是保保也吃了冰,怎么只有她痛得这样厉害?唔,不过保保身体也不强壮,还是别像她这样痛才好…… 娄欢看着麒麟不肯示弱的苍白小脸,隐隐约约拼凑起梅御医和太保那极为强烈的言语暗示--十六岁。女孩,忌吃生冷,下腹疼痛。 跃入脑中的第一个可能性,教从来不曾往这方面留意的娄欢着实吃了一惊,瞪着印染在他黑色的宫袍上,看不太出来的血红印子。 麒麟的血。 神奇的,让娄太傅的耳根泛红了。 一直留心着娄欢反应的麒麟立刻看见了。她没由来的慌张起来,转头看着一旁道:「咦!太师,你手上那是什么书?」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麒麟的问话立刻让众人的目光转往太师手上的书册。 只见太师以衣袖巧妙地遮住书名,无论众人如何央求,都不肯示众。 当众人将注意力转放回太傅身上时,娄欢已经镇定下来。 由于麒麟的目光始终放在娄欢身上,不曾移开片刻,因此她没有错过那发生在太傅身上的小小震惊与失措。 生平第一回,她见识到了太傅这难得的反应。而他会有这反应,竟不是为国家大事,而是为了她宋麒麟如此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的女儿秘密。 难道,会是因为太纯情的缘故吗? 一个猛然跳入麒麟脑中的念头,使她诧异起来。 过去她从来未往这方面想,只以为娄欢是因为勤于国政,才无心于男女的情事,不近女色。但刚刚,太傅那‘纯情’的反应,她没有看错吧?虽然戴着面具,但娄欢确实脸红了!这奇妙的变化,怎能让人看见而到处宣扬,破坏了其中的乐趣! 尽管下腹仍然因为天癸的关系很不舒服,但麒麟仍然觉得为此牺牲了一本《弁而钗》,算值得了。 太师,那本《弁而钗》就送给你吧!早知道你对男色这么有兴趣,我会多买一本送你的……不过不要紧,反正她还有其他的……只因为值得啊。 毕竟,就这么一瞥,她似乎看穿了太傅的面具,在那短暂的瞬间,发现了娄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好奇极了。 麒麟毫不回避的目光首次让娄欢感到意外地困窘,却仍勉强表现出平日冷静稳重的姿态。 必定是因为早先麒麟无预警地跌落在地,扰乱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恢复过来,看着半躺坐在御床上的少帝…… 麒麟是一个女孩子。 太保先前的话终于落入他的心中,生了根…… 从前,她年幼稚气,娄欢从来不曾看见帝王身份以外的麒麟,直到今日,知道她月信方至,察觉了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内在变化,他才赫然明白太保话中的涵意。麒麟是这皇朝的帝王,但同时,她也是一名女子。 此时她正半躺在御床上,不似平时总是穿着中性的帝王袍服,她身上只着单衣,略带金棕色泽的发丝垂肩披下,与发同色的双眸熠熠生辉,举手投足无不带着天生的女儿气质,且正兴味盎然地回应着他的审视。 曾几何时,眼前的少女,也有了他无法理解的深仇,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一眼便能看穿的幼主了? 起码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神便令人费解。她在想什么? 「陛下,你在想什么?」 是在忧虑不知道该知道处置日前意图所乱的州司马赵清家族吗?倘若依照皇朝律法,叛乱之罪,株连九族,即使不是全数处决,也会是流放的重罚。 第二十一章 但麒麟至今尚未决定如何处置待罪的赵氏族人,秋官长身负国家刑罚,已经频频上表,希望麒麟能尽快下旨决定这件事。 太保难得穿着正规事情呢?这带了点烦恼的表情,超出了她应有的年龄呀。 秋日的风吹拂在麒麟脸上,带来收获的气息。 每年到了秋收的日子,司农官会将新榖送到宫廷里,由帝王主持尝新榖的祭祀,荐新榖给祖先以及上天来感谢保佑,并祈祷来年的丰收。 如礼完成仪式后,麒麟将新榖赏赐给百官,并登上城楼高台,观看民间的丰收庆典,与百姓同乐。 听见太保的问话,麒麟转过身来,疑惑地道:「保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太保眨了眨眼。「什么事情奇怪?」 麒麟迟疑地看着自己脚下。「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看着众臣与百姓们……」 麒麟所站立的地点是守护皇城安全的城楼高处。一年之中,总有几次特殊的日子,她必须站上城楼,接受百姓们的瞻仰。 一次是正月元日时,各地诸侯来朝,百姓们向她高呼万岁,一次是秋日榖物采收之后的丰收庆典,她就负责站在这城楼上向人民致意,好让平时没有机会见到帝王尊容的黎民们,远远一睹帝王‘尊容’的身影。 对百姓来说,承受上天旨意治理众民的天子,乃是上天的化身。天意难测,也无法捉摸,四时是否能循常运作,不会发生饥荒或干旱,全凭帝王是否有德。 多数的人民,不在乎帝王由谁来当,他们只想看见这个帝王能代替他们向上天沟通,使四季运作如常,生活富庶安定。帝王本身是圆是扁,他们是不在意的。 ‘刚好’身为这国家君王的麒麟,往年也是因为礼官叫她站在这里,她就认命地站在这里,然而年复一年,她不想这么高高在上地站在这里,却不了解城楼下对她高呼万岁的众人们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不是一具没有自己意志的木偶,甚至也怀疑,难道只是站在这里,让人民看见她的身影,向她致意,就是尽到一个君王责任了吗? 秋收后的时节,由于丰收的缘故,全国的人民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她想要走进民间,实际上参与那些庆典。想坐在装饰着鲜花的牛车上,拿着新收割的稻秆,绕着帝京大街走上一圈,然后,也许在月儿升起时,会有个人为她吹笛,尽诉情衷,使她感觉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儿,而不只是一尊放在城楼上供百姓瞻仰的偶人。 其实,此时此刻,麒麟的身边还站着不少人。太保与太师都在她的身边,随待的官员与护卫更是不少,然而她依然渴望加入城楼底下的人群中。 麒麟脸上的表情让太保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想给这少女一点温暖。「麒麟,你觉得寂寞吗?」她低声道。 麒麟回握着太保的手,下意识地想回答‘是’,然而当她瞥见城楼下,娄欢在司酿官的陪同下,带着今秋新酿成的酒准备进入皇城献给君王,却被爱戴他的百姓包围住时,她蓦地摇了摇头,只轻声道:「保保,如果我不是帝王,那该多好。」 如果她不是帝王,是不是就可以……站在那里,跟那个人一起…… 顺着麒麟的视线找到了宰相的身影,太保理解地道:「麒麟,想到民间去吗?」 麒麟倏地抬起了头。「保保,你说什么?」 向来鲜活说话,一开口就是金言玉律的太师也微微转过脸来,瞥了太保一眼。 太保不顾众人的目光,挽起麒麟的手,微笑道:「今天是丰收的庆典呢,怎么能傻站在这里呢。你是君王,只要不危及安全,你可以下令百官跟随着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麒麟,身为帝王,并不真的那样不自由。」 虽然也不是完全的自由,但麒麟仍然眼神一亮。「我真的可以那么做吗?」 「稍稍改变一下传统,也无伤大雅吧。」太保笑说。「不然你问春官长。」 麒麟真的问了,她直呼春官长的名号。「檀春,朕真的可以改变一下这个节庆的传统吗?」 国家礼仪象征的春官长闻言,才要开口回答,麒麟已经打断她的话。 「算了,不问你,你一定会说不可以吧。朕不问你。」 春官长啼笑皆非,躬身道:「请容许臣发言,陛下。」 麒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春官长说道:「历来的君王大多只是遵照旧有的礼仪照章行事,礼制之所以会成为固定的仪式,是因为那是最符合常情的作法,但假期时移世迁,新的天子觉得有必要改变旧有的仪式时,只要符合常情,当然是可以稍作调整的。」 耐着性子听完春官长的发言,麒麟颇为讶异地道:「檀春,这还是朕第一次听到你同意改变旧礼呢。」她没听错吧? 春官长回答道:「那是因为陛下先前想要改变的旧制都是一时兴起,欠缺考虑,因此恕臣不能从命。」 麒麟当然知道春官长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太常一时兴起地想要改变某些东西。她也承认,往往,她的大臣们都是对的。然而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搅乱一池平静的春水啊。太过平静的生活会使人感到不耐烦呢。 终于露出几许微笑,麒麟唤道:「玉印何在?」 玉印登时捧着玉尔出现在麒麟身边,等候差遣。 「左边?」麒麟挑眉询问,乐此不疲他们之间的小小游戏。 玉印微笑。「启禀陛下,右边。」 麒麟乐得猜错。她转过身,口述旨意给身边的文学侍从代笔道:「传朕旨意,开宫廷酒仓,赐民酒宴以庆丰年。今宵解除夜禁,群臣可与百姓可乐。」 圣旨迅速被昭告在城楼下,百姓们欢呼之际,身在人群中的娄欢仰起头朝麒麟所在的城楼望去。 他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温柔笑意。 稍晚回到宫廷,麒麟召见了秋官长。 「秋官长,朕决定要赦免没有参与歧州赵清之乱的无辜赵氏族人,依法,你看是否可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天子是一国之君,赦免是恩德的象征,恩威并施,正是治国之方。 「陛下要赦免无辜赵氏族人,只需一道圣旨。」秋官长说。倘若帝王执意下旨,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君王的刚愎自用。 「但是这道圣旨会否动摇皇朝的法令根本呢?」 固然,若依皇朝律法,叛乱者将株连九族,但这九族牵涉太广,往往一人作乱,便有数万人牵涉其中,若真要依法行事,势必有太多无辜的人会受到牵连,但若不依法处理,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欢迎叛乱? 执法向来铁面无私的秋官长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很仁慈。」但仅是仁慈,未必能够治理好一个国家。 麒麟懂得秋官长的言下之意,她说出自己斟酌许久的想法。「倘若,不以叛乱罪来处理这件事呢?比方说,用次一等的,将赵清的事当成贪渎祸民的军吏来处理?朕问过夏官长了,倘若依军法处置,而非依照国法,那么赵清一人作乱,罪仅止于其身,多数无辜的赵氏族人就不会受到牵连。」 第二十二章 秋官长讶异地看着麒麟道:「陛下与娄相商议过此事了吗?」否则这年仅十六的君王怎么会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想法? 麒麟怔了一下,顿时明白,自己在秋官长心目中是个多不成材的帝王。她自嘲地道:「朕想先听你的意见,再将此事与宰相回报,免得届时因为不合律法,被宰相责备,在众臣前出了糗。」 猛地领悟了少帝的言下之意,秋官长赶紧跪在麒麟脚边谢罪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请陛下--」 麒麟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官长。「铫秋,你也是那么认为的吗?朕的能力不足以担当起一个国家,或者,你也有那种想法--在朕的背后,有个人,他权力大过天,甚至挟持了天子?」 个性刚直的秋官长立即满面通红。「臣是听过那样的耳语,但……」 「但你,不以为然?」麒麟不急着要年纪长她一倍有余的秋官长站起来。她很少在大臣面前摆出帝王的威严。过去在太傅的训练下,要装出那种很不可一世的高傲,对她来说并不简单,但练习久了,倒也得心应手。在这方面,她算是个好弟子,太傅也该以她为傲了。 她口气状似不在意,眼色却尽可能严厉地睥睨着秋官长。「你真要这么回答朕吗?铫秋?」 六官长中的春夏秋冬四记,皆有帝王赐号,唯有宰相天官身兼帝师,而隐于民间的地官德行高超,才不由年幼帝王赐以名号称呼,从而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通常,麒麟不会直呼她的赐号,除非她太高兴,一时间不小心忘记了,再不,就是另有所图,比如现在。 「臣……」秋官长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眼前的少帝自登基起,就在他们这些大臣们的眼皮下,由太傅协助摄政。在多数官员的眼中,她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幼王,而他也习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她,经常对她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孩童不成熟的戏耍。 娄相勤政爱民,但他终究只是一名宰相,即使身为帝师,也不会改变他身为人臣的身份。娄欢并非皇朝的天子,但自他担任宰相以来,民间各地便有零星的耳语,谣传着当今宰相挟持天子以号令诸侯。 与娄欢共事多年,秋官长自然对那些传言不以为意,但此时在麒麟的逼问下,他才赫然警觉到,曾几何时,他认定了少帝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出自娄相的教导,甚至还开始认为少帝的所有决策都‘必须’经过娄相的同意? 这不等于认同了,当今天子只是娄欢傀儡这样的恶劣传言吗?又或者,那不再只是传言,而竟是事实了?! 冷淡地看着眼中出现赫然醒悟的秋官长,麒麟丢下了一句话。 「人言可畏啊,铫秋。」 秋官长当下羞愧地回应道:「臣明白了。」是他太过自以为是,才会一直没有看清楚的少帝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稚龄的孩童了。 倘若幼主即位是亡国的开始,那么,如今正走向安定富庶的皇朝,早已经度过风雨飘摇的那些时候。 「明白了,就站起来吧。朕讨厌低头看着人说话,你知道一直低着头,颈子会很酸吗,秋官长?」 秋官长恭谢帝王的恩德后才站了起来,他微笑应对道:「不,臣不知道。臣很少低着头对人说话,大多时候,臣都仰望着天。」天之子,麒麟陛下。 「但颈子也是会酸的吧?」麒麟笑问。 「正如同陛下所言,也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难处。」 「说得好极了。」麒麟回到先前中断的话题,继续道:「那么,秋官长,关于朕想以军法来判处赵清一案,你以为如何?」 秋官长恭敬地拱手回话:「臣以为,无不可。」 看到麒麟慢吞吞地走回寝宫,太保率先招手道:「麒麟快走。」 夜幕已然低垂,麒麟却还穿着先前秋收庆典上的帝王礼服,才进寝宫,宫人们立刻拥上前为她更衣,伺候沐浴。 洗去一身疲惫后,麒麟换上宽松有长袍,一边让柔雨为她梳发,一边笑看着太保道:「保保,什么事啊?」通常这时候,贪睡的保保老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睡了,不会深夜还留在她的寝宫里,除非,是想留下来陪她一起睡。 但保保浅眠,有人陪着睡,向来都睡不好,因此麒麟除了小时候会纠缠着保保陪睡以外,后来就很少让保保陪她过夜了。 只见太保神秘兮兮地从宽袖里抱出一坛酒,笑道:「瞧,来喝酒吧。」 麒麟瞪着那酒,正是今年司酿成的新酒。麒麟身为帝王,平时却只有在宴会和祭祀上天时才能沾上一点。太傅总说,酒多喝无益,会误事,历来好饮的帝王往往多会成为昏庸的国君。 「不知道太傅人在哪里?」麒麟有点担心地问,怕待会儿喝到一半,太傅突然过来,睡见了,又要训话,多扫兴。 太保哈哈一笑,「麒麟别怕,你稍早不是已经下旨,今夕要与民同乐吗?当着百姓的面,太傅不会说什么的。」 麒麟闻言,也笑了。「是喔,保保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左右看着太保手里的酒坛,不禁又问:「酒只有一坛啊?」怎么够他们两喝得痛快。 太保揭开酒坛封口,笑道:「还多着呢,只怕麒麟酒量差,不到三杯就醉倒了。」 麒麟大笑。「才不会,保保别小看我。」说着便接过酒坛,催促太保拿出另一坛酒,两人就坐在御床上,准备开怀痛饮。 结果,三杯倒的人,是太保啊。 麒麟喝完了她手上的那一坛洒,满怀温柔地看着太保酡红的醉颜。「柔雨,好生照顾太保,我出去走走。」 怕扰了太保清梦,麒麟拎起太保没喝完的那半坛酒,迳自往宫外走去。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皇宫之北的凌霄殿,又叫做北学,帝师所居,是太傅平时在宫中的住所。 微醺的麒麟原本只是想到寝宫的另一间居室睡觉,但因为没有睡意,在皇宫里闻晃着,没想到竟然晃到这儿来了。 怕被太傅睡见,麒麟扭头便想往别外去。转身之际,瞥见凌霄殿里透出灯火,她心里一怔,终究忍不住走近学宫。 都月上中天了,灯却还亮着。夜这么深了,难道太傅还未就寝? 平时她很少主动来太傅的学宫,怕听娄欢训斥。 然而此时此刻不意来到此地,麒麟却又想着,平时从不卸下面具的太傅,在深夜里一人独处时,也仍然戴着那可恶的面具吗? 黑夜隐藏了她的踪迹,她放轻脚步,踩着因酒醉而微微歪斜的步伐靠近学宫。才稍稍接近,便瞧见娄欢的身影。 他坐在窗后的椅子上,手里翻着远古的简牍,显然正在阅读古册。 麒麟不太了解娄欢平时结束公务后都在做些什么,有些什么嗜好,以及他……是否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想必是有的。但娄欢掩饰得太好,麒麟无从挖掘,也不确定该不该挖掘。总觉得,有些事情一旦浮上了台面,不见得会比较好。但那并不代表她一点儿都不好奇。 悄悄地,她移动着微型,靠近窗边。太傅到底是读书人,虽然射艺极佳,但是仍不比一般武人敏锐。 第二十三章 她躲在窗边黑暗处窥视着,没有发觉自己双手汗湿,作贼般心虚紧张。 宋麒麟,你争气一点!不过是偷窥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强迫自己缓下有些急促的呼息,尽可能轻轻地吐气。 然后,她看见了。太傅居然连在深夜都戴着面具。 换上一袭宽松长袍的娄欢,放下束发,没有戴冠,修长的手指一会儿轻巧地搁在桌上,一会儿抬起,抚触他另一手上珍贵的竹简。 麒麟认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简,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帝王才能调阅。 原本太傅喜欢阅读上古简啊。但灯火这么昏暗,怎不叫人多点几盏灯呢?万一看花了眼,那可怎么办!娄欢一向双目有神,实在无法想像他两眼昏暗的样子。 麒麟心里想着等一会要唤人来帮太傅多点几盏灯,或者干脆把邻国进贡的那几颗夜光珠给拿过来充作照明,但思及娄欢毕竟是一国宰相,宫人们不可能照顾不周,只可能是娄欢自己不想多点灯。 麒麟不自觉蹙起了眉,却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窗后的男人。直到夜时,露水沁渗,濡湿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后感觉到秋夜里的凉意,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娄欢抬起头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后,他收起简牍,起身捻熄灯火,学宫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着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发现太傅熄灯了,她才迟疑地站了起来,却正好对上视力极佳,在夜里也能视物的娄欢--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视,现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待他开口,麒麟已经有所动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坛,自我保护地道:「太傅,夜深了,还不入睡?」 「陛下不也还没睡。」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更加醇厚,摄人心绪。 「我……睡不着,所以喝了一点酒……今夕要与民同乐的,记得吗?」所以不可以责备她喝酒误国,她没有,还没有。 「臣没有忘记。不过陛下那道圣旨下得太突然,没有考虑到临时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会出现问题。」 闻言,麒麟拧眉。「夏官长已经调动甲士多加防区了,不怕有宵趁机扰乱。」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临时圣旨时,夏官长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应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经考虑的事,给大臣添麻烦。 麒麟沉默起来。在隐微的月光下,她瞪着娄欢那张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着,这男人有多久不曾对她笑过一笑了?她还记得那张面具底下的唇,笑起来时有多么温柔……人人都说,娄太傅轻轻一笑便能柔软人主,令人如沐春风,他那不吝惜给予众人的微笑,是曾几何时开始对她吝啬起来的? 娄欢只是继续说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够激励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应该要先做好通盘的考量和准备。」 麒麟依然沉默。 娄欢继续又说:「臣听说陛下有意以军法审判歧州司马的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对于这项决策,太傅又有什么高见?」这绝不是‘愿闻其详’的语气。 麒麟也深知,若选择不听太傅的建言,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但从太傅口中听见自己的缺失,却又颇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虽然了解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见得能欢喜接受。 「臣以为,用审判已经自杀的州司马固然无不可,但是--」 麒麟已经习惯听见娄欢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娄欢说:「但是,此例一开,只怕往后再有相同的情况时,会难以服从。」 麒麟只是摇头。「错了,太傅,赵清并非是首开先例的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据皇朝律法来决策,背后目的,说穿了,不过只是为了巩固我的王位。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做不到。」 她无法因为少数人的作为,而下令杀死千数万人。更何况,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赵清之所以叛乱的缘由是出于对她所拥有天命的质疑……假使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身怀天命,那么,别人若也提出怀疑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诚如当年她继位时,母系亲族的叛乱…… 娄欢注视着麒麟的一举一动。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恼着,怀疑自己并非真命天子,他也没有说出来。 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君王,除了上天与臣民的承认外,君王本身更必须有所自觉。倘若她不认为自己该坐在玉座之上,那么,她就真的还没有资格理直气壮。 麒麟,自她六岁时成为她的历官以来,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今日依旧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须教导的储君,虽然一夕间的巨变,导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经常做出令人心惊胆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导她成为一个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该就只是一个帝王。 名义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处,娄欢不敢说他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为一名帝师,职务之便,他经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还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隐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觉,这名少帝不可能和历代帝王一样,走向同一条道路。作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将面临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已,她的未来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她可看清楚了?太过软弱的话,是会遍体鳞伤的。 因为娄欢的迟迟不语,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浓厚的表述突然变得有些薄弱,她迟疑了起来。 「太傅?」他不责备她吗?为她达不到他的期许,没做好帝王该做的事…… 娄欢看着麒麟身上单薄的秋裳与不时多嗦的肩膀,并没有脱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怀中的酒坛。「陛下要一直抱着这只酒坛子吗?」 麒麟怔住,不明白话题怎会突然转到她的酒坛上头。她低头看着还剩下半坛的新酒,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想跟娄欢在大半夜讨论国事大事。 十年相处,已经足够使她了解眼前这男人思考的方式,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他看得很远,想得很深,也顾虑得很多。有时当她以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终,娄欢总有办法反将一军,好似她从来都不了解他。 这个谜样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们有可能产生其他的联系吗?比方说,酒友之类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坛,借着幽微的月光看着娄欢道:「愿意一起喝杯酒吗?太傅。今夕不谈国政好吗?」她邀请,并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双深邃眼瞳瞬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第二十四章 麒麟预期着将被拒绝,因此抢在娄欢回应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吗?有那种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吗?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浅,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个人喝的话,会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学宫里的宫人们早经娄欢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这些话会被别人听到,从而误会了什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她不是娄欢的君王,那么,也许,他就会愿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对于娄欢这个人,麒麟心中总是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娄欢微抿了唇角,说出麒麟预期的话。「不是在正式赐宴的场合上,君臣同饮是很失礼的--再说,没有酒樽,娄欢该怎么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听到最后,听懂了娄欢的话,麒麟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露出喜色。 而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进了娄欢眼底。 该拒绝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该拒绝的才是。但为何,看见她透出沮丧时,他终究狠不下心? 十六岁的麒麟,距离成年,还有两年。 这岁月,她一反常态地勤政起来,像个即将有所作为,不呜则已,一呜惊人的国君,甚至逐渐改变了大臣们长年以来对她的看法。这改变假若是出自自身的决定,自然可喜可贺,但他担心,麒麟会如此殷勤,背后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问题平息之后,亲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书房里独自与帝王密谈了什么。 但是他不能问。倘若赵清死前的遗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关当今宰相挟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为了保护他而不顾一切,那么,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经远远凌驾过他应有的身份。 太过在乎,不也是一种挟持? 麒麟六岁丧父,神智不稳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胁迫,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继位的那年,她等于同时失去双亲,而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三位帝师。 这十年来,娄欢刻意保持与帝王的距离,不亲近,也不过于疏远。他尽了责任,成为她的臣与师,却不打算成为麒麟的父执辈。 但情况仍然朝着他不乐见的方向走。他担忧麒麟将他当成了父亲,才会想要努力达成他的期待。这是不对的!即使他确确实实肩负着雷同的责任。 娄欢不着痕迹地引领麒麟走进学宫外殿,接过她手中酒坛,搁在小桌上。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着他,不能对她太好,不能与她太过亲近。因此,他不会解开身上的外衣为她挡去秋夜的凉意,但是此时此刻,距离她成年尚有两年的今夕,也许,他可以再纵容片刻,让她脸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总认为他夺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乐的话,那么,他会那么做的。 「就是半坛的酒。」娄欢道:「喝完以后,陛下就快回宫休息吧。」 尽管麒麟很想说宫里头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问题,但她很识相,知道娄欢愿意陪她喝酒,不过是想打发她快快离开。她也没点破,反正他终究是答应了,那就够了,管他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对这个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贪心的。 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酒坛,麒麟揭开酒坛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塞进娄欢手里。 麒麟豪饮的姿态令人咋舌,娄欢接过酒坛,显然仍有犹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刚刚才凑嘴喝过的酒坛,感觉像是打破了某种藩蓠。 娄欢略有迟疑地将唇凑近酒坛,饮了一口。 麒麟笑着接回酒坛,「今年新酒酿得很好呢,一点涩味都没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这酒,应该也会高兴地继续保佑国家富庶吧。」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娄欢够了解少女心思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误认麒麟对他的在乎,是出于父女般的感情。因为麒麟心里从来不曾把娄欢当成父亲看待过。他是她的臣,她的师,但不是父。 一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但十六岁的麒麟,还不曾仔细想过。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们看不起,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迫做出她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事的。 当沐清影告诉她赵清死前的遗言后,她知道她真的没有时间了。 娄欢太过杰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逊色。 否则人们会继续那样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多么沉重的罪名啊。而为了拯救被挟持的君王所发生的叛乱,将会多么师出有名! 如果往后人们因为她的昏庸,而认定了她不过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话,她怕自己会保护不了太傅。可是太傅这么聪明,她该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输给他? 娄欢捧着酒坛,看着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这也许是他们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面而饮了。这一回,他饮下一大口酒,之后,看着麒麟微微酡红的脸颊道: 「陛下知道‘麒麟’这名字的由来吗?传说中,麒麟是一种仁兽,它从不踩踏花草蝼蚁,爱惜每一个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讳‘麒麟’,乃是先皇期许陛下阴阳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远古时代,唯一出现在人间世的麒麟却因为世人从未见过它的样貌而遭到错杀……仁慈待人并没有错,但治理一个国家需要恩威并施,总有一天,陛下也该学习跟残忍有关的事。」 尽管明白娄欢正在教导她不能太过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还做不到。 不想讨论这种事,麒麟假装听不懂娄欢的话,她笑捧着酒坛,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坛口是哪一边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过的坛口,她沾唇即饮。 因为喝得比娄欢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会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样差,否则她会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娄欢还有办法一边喝酒,一边教导她帝王治国大业,那么他的脑袋应该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让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么太傅就得想办法送她回寝宫睡觉。 他会被迫照顾她。也许会抱着她走回她的寝宫,那么,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这样任性的机会,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骗我……」她开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样爱抱怨。「当年我还是太子时曾经问过你,当一名帝王有什么好玩的,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心想事成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傅世玉尘将任我恣意使用,我爱下什么旨,就下什么旨,没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骗了我,太傅。你没有告诉我,越是看似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觉孤独,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权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缚……如今我拥有了地位与权力,可是为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无法如我所愿呢?」麒麟语带悲伤地说。她摇晃着酒坛,半点不想抵抗酒力的发酵。 第二十五章 「陛下……」 不理会娄欢的欲言又止,麒麟仗着酒意对娄欢许了两个愿。「太傅,假如我当个好帝王,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不,答应我两件事吗?」她不听娄欢拒绝,迳自又道:「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看你的脸吧……那么,你可以跟保保一样,叫一次我的名字吗?一次就好……还有,永远别离开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个愿望并没有实现,也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心愿。 「麒麟……」只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叹息,如梦似幻,听不真切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娄欢终将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单薄的肩上。她睡着了,他轻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寝宫。临去前,他瞥向不远处,迷起眼道:「史官,你会把每一件事情都记下来吗?」 隐藏在暗处的少女丽正轻声回答:「是的。」 娄欢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记下今晚麒麟与他之间的对话。 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各国所有的史官都秉持着‘秉笔直书’的坚定立场,向来不曾因为国君或重臣的胁迫而改变。 他虽是宰相,也不能胁迫史官对某些事情避重就轻。可是他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为史官后续修史时的建议。 抱着麒麟走向寝宫的方向时,娄欢道:「你跟在陛下身边记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吧,丽正,你喜欢陛下吗?」 丽正眨了眨眼。「喜欢。」她诚实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诸于世,将会伤害到陛下的话,你还会选择公开它吗?」比方说,少帝对当朝太傅过会依赖,甚至……的事。 丽正再度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她向来尊敬的娄太傅居然会想干涉……或说是引导史官记史。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斟酌地,丽正询问:「相爷是想要下官的保证吗?」 娄欢没有回答,他很严肃地看着丽正。「身为天官长,我知道我这要求有点无礼,但是我仍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你手中的史料?」 丽正嫣然一笑。娄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负责记史,也保管所记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国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这些史料都不曾让下官以外的第二个人知晓。」 「换言之,你会以自己的生命来守护跟陛下有关的记载?」 「正是。」丽正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样子,相爷安心了吗?」不必担心陛下与太傅的深夜会面会被外人多加揣测。诚如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君王对当今宰相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会说的。 娄欢深深地看了丽正一眼。要史官不记史是太强人所难了,只希望这位名叫‘丽正’的史官真能如她所承诺的,守住麒麟心中的秘密。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承诺着。他是因此而放心的。 不能让外人知晓,他是麒麟最大的弱点。 否则,他一心看照的帝王,要怎么在人前自立,从而得到尊敬? 【第六章】 少年站在山领之巅,任山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与素衫。 山底下,是一座隐世幽谷,谷中有几片田地与疏落的屋舍,俨然是隐士者所居之处。几年前,他跟随师父来到此地,栖身于此,暂时结束了流亡各国的日子。 师父年岁已高,恐怕无法再奔波各地传扬云麓的学统,有预感将在此地终老;而他恐怕也到了将离开师父身边的时刻了。 师父说他做了个预知的梦,师父的梦,向来都是准确的。 他知道,六年来追随师父学习的日子随即将结束了。从今以后,他心中将守着一个偌大的秘密,不能对外人言。 出谷前,师父要他回答一个问题,在等他的答覆。 破国或是立国……云麓门人这辈子都得面临的抉择…… 他走下山巅,寻找师父的身影。师父在林间讲学,身边是几名年龄不等的弟子。他不是师父唯一的弟子,不是最年长,也不是最年少的,只是因缘际会,追随了师父…… 见他到来,师父起身,挥退身边的小徒弟们,了然于心地询问:「徒儿,你心中有答案了?」 少年沉默以对,尽管已有答案,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我云麓门人,云麓书院自古以来所传授的,无非是破国之道。为师教给你的也不例外,何以你思处多日,仍然有着犹豫呢?」 云麓门人所传,乃是破国之道。出于对世袭制度的不信任,主张应由人民自主的政治思想,因此历来被海内外诸国的统治阶层视为邪说异端,放逐迫害。 即使是一个传世久远的国家,一旦遇上昏聩的庸君,百姓势必水深火热;但倘有明君出世,盛世指日可待。取决于帝王是否昏庸的世袭制,风险着实太大。少年思量许久才道:「破灭一个国家,并非难事,书院所传之道,徒儿也都知晓,然而……」他下意识悟上额心…… 「额头还疼吗?」 少年放开手,摇头。「早已不疼了。」只是习惯性的动作,一直改不过来。但今后,不能再如此了吧。 「所以,不要紧了吗?」师父又问:「曾被那样不公平地对待,不很了解吗?」 少年微怔,而后轻轻笑了。「我曾经怨恨过,只是……倘若我几年后将遇到的,是一位贤明的君王呢?」遇上昏庸的国君,就不需要挣扎和犹豫。对云麓门人来说,遇见明君,恐怕才是不幸的吧?「师父,我听说这国家的君主颇为有为,虽然也做过一些荒谬的事,但还不至于到昏庸的地步。百姓们正在这样一位国君的治理下,逐渐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 师父看着她的眼神好慈蔼。「那么,你的决定是……」 民智未开的时代,就算想要还政于民,也不是每个老百姓都有能力为自己做主。这样的人们,一旦失去国家的庇护,只会陷入可怕的动乱。 与其这样,还不如选定一个可造的君王,好好地辅佐他……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帝王。当然,倘若君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么,他将没有别的选择。 心中已有定见,少年的眼神转为坚定。「我的决定是……」 「那么,就决定……」正要做出某个裁示的皇朝宰相,突然被外头突来的骚动打断了公务。他抬起头来--「陛下。」 「太傅不必多礼。」麒麟一身轻铠装扮,金棕长发束在头顶,腰间佩剑,英姿飒爽地走进天官府时,挥手示意群僚们不必多礼。 然而娄欢还是站了起来,以正规礼仪迎接帝王。 那张面具下的双眸打量着麒麟,为她的出现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但也不仅猜测起,这时间应该在校猎场中的麒麟,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秋猎已经结束了吗?不知陛下特地来到天官府有何要事?」会是秋猎上又出了什么意外吗?他仔细地审视麒麟,想确定她没有任何损伤。 麒麟太过熟悉娄欢那别有目的的冷静神色。十二年来的相处,他们对彼此已是了若指掌,她也就大方任他打量,但不认为太傅能猜到她特地前来的原因。 第二十六章 尽管不喜欢狩猎,但身为帝王,每年秋收后,仍必须率领军中甲士,在军用的校猎场中进行秋猎的活动。麒麟从即位起,每年都会在夏官长的陪同下进行这项仪式。早先她射艺不佳,三公会陪同她参与校猎,为她掩护,然而前几年发生过一次意外之后,麒麟都会率先射杀第一头猎物,才将仪式转移给夏官长负责。近年来,由于她在射艺上渐有起色,要命中鸽的已经不难;自前年起,她便下令帝师不必陪同。 麒麟长大了。这一项事实突然窜进娄欢思考个不停的脑子里。再一凝神注视,他总算确确实实的意识到,眼前的帝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惊慌中登基的六岁小儿,而是个即将成年的帝王了。 这么快,已经要满十八岁了呀。 从校场策马奔驰而至的麒麟,双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润,她青春正盛,目光凛然逼人,若仔细瞧,会发现那直视不讳的眸色里,还带着一抹极力掩饰的淘气,此刻正微扬着的红唇,仿佛透露着少女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今天在秋猎后,甚至不及更衣便急着来到天官府,到底有什么事情? 随着成长,麒麟的心思逐渐复杂,不再容易捉摸,特别是在她有意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的前提下,娄欢不再认为他真能够全盘掌握眼前这位君王的心思。 然而即使猜不透,娄欢也没有表现出来。他镇定如昔,仿佛一切仍在掌握中。 没放过娄欢脸上每一丝可捕捉的细微变化,包括他眸色转深、面具下的双唇轻轻地闭着,乃至喉头微妙的吞咽动作…… 噢,宋麒麟,你真的是不可救药。麒麟自嘲地想。 「宋宰相正在商榷新年的朝拜大典吗?」她特意地、明知故问。 老早知道最近以天官为首的六长正在为她的成年式忙碌,负责统筹一切事务的宰相更是忙到连夜里都睡在天官府里,甚至接连误餐…… 尽管明白这是一场具有浓厚政治意义的新年朝拜大典--同时也是皇朝第一位女帝的成年贺典;由于大典具有宣示的意味,必须格外隆重。身为主角的她,应该感激百官对这场大典的重视,但不知何故,她却不是那么期待成年式的到来。 她知道娄欢一直在等她成年,好像只要等他行过成年仪式,就可以放下对她的责任。可行过成年礼,不代表她就不再需要他。 她也想达成他的种种期待,成为他期许的帝王;然而心里总担心着,一旦她真达成他的期许,他就会离开她。她怎能容许他那么做! 只要她在帝王之位一天,他就得陪在她身边一天。她发誓她定会要他遵守承诺到底,休想逃离。 看着摊放在娄欢桌上的宾客名单,麒麟眯起眼道:「宰相连宾客名单也要亲自确认吗?」这些事情何不交给僚属们去办就好? 「因为邀请的宾客身份高贵,臣希望能亲自确认,以免招待不周,贻笑大方。」 「朕听说远在海外的天朝皇子也将作为使者,与四方夷诸长同来祝贺?过去我朝从来没有与那遥远的天朝有过外交的往来,这将是第一次吧?」由于两国距离遥远,虽是大国,也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正式的外交活动,这还是头一遭。 「正是。」娄欢点头说道。 「当初是宰相提出要求,希望朕能派遣御史到天朝邀请,朕才决定开启两国外交往来的。所以……他们决定派遣一名皇子作为大使前来祝贺?」 「是的。由于两国距离遥远,皇子已经启程,此时已在海路上,大约能在岁末前赶到。」 「嗯。」麒麟根本不甚在意那皇子何时会来,她比较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对了,太傅,听说你特别要求四方夷之长与各地诸侯必须带着王储到京城来,为什么?」听春官长提起此事时,她就觉得这个要求很奇妙。娄欢究竟在想什么? 「陛下平日深居宫中,五年一次的诸侯朝觐,无法协助深入了解皇朝的诸侯与群长。而未来这些年轻的王储将会成为新一辈的统治者,陛下若能及早与王储们熟识,对于以后皇朝对各地诸侯的管理以及与四方夷的往来,只会有益无害。」娄欢不急不徐地回答。 尽管娄欢说得合情合理,但麒麟仍觉得事情没有这么单纯,可以时间又找不出问题所在。问不出真正的原因,她眼中闪现一抹挫折。 「陛下特地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些事情吗?」 麒麟瞥了眼身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君颜的僚属们,撇了撇唇道:「当然不是。」她走近娄欢一步,看着他头发上似又新添上的几屡银丝,忍不住蹙起眉。 「太傅连日未归学宫,真挂念太傅,因此特地前来天官府探视。」 担心他政务上事必躬亲的习惯,会使他太过劳累。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在早朝以外的场合看见他了。 麒麟突如其来的一席话,使娄欢微微怔住,一时间答不出话来。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怕麒麟会在众人面前做出更过分的事,娄欢沉声道:「陛下如此厚爱微臣,臣感激不已,必当鞠躬尽瘁--」 「谁要你鞠躬尽瘁了!」麒麟不耐地挥手道。「朕希望的是,宰相身体安康,不要过度劳累。」不想再见到娄欢发上多添一根银丝,倘若他少年早衰,会无法陪伴她一辈子的! 原想看看他会不会收敛一点,谁知竟然越来越过分。几次误餐也就算了,竟还开始彻夜不归!连学宫里负责照顾他的宫人们一看见她,都忍不住向她投诉他们对宰相身体安康的担忧。 麒麟才听见此事,当下就想跟娄欢好好的说一说这件事。 打定了主意,麒麟转过身来,开始点名。 「史部卿,朝拜典礼上的事务,就交给你来处理吧。务必与春官府做好协调的工作。记住,礼仪之事仍是由春官长主掌,天官府只是配合行事,别越俎代庖了--中大夫、群宰、以及府上,各位听着,凡是天官府内,需要配合各府各部的事务,都由你们来负责。你们都是天官长一手提拔的属官、一定很清楚你们首辅做起事情来的要求有多么苛刻,可别让他对各位的办事能力失望了。」 麒麟才将话说完,天官府的官员们都忍不住笑着遵旨了。 吏部卿才是一名斯文的中年男性官员,他微笑地向麒麟道:「谢陛下恩典。这阵子,相爷的要求确实相当严苛呢。」 麒麟微哂。「所以说,有大臣建议,该在各部里建立起意见的反应管道呢。当然,朕以为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上达天庭,所以朕现在不就来了。」 众臣又是一阵笑声。近两年来,麒麟似是有所觉悟,在政务上多方了些心思,几次对峙下来,逐渐赢得了大臣们的尊重。青春洋溢的年少帝王,无论走到何处,都仿佛天际闪亮的明星,轻易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众人仰望着帝王周身的光环之际,只有娄欢沉默地看着麒麟自身。 他语调冷淡。「陛下圣明,只是今陛下为僚属们分配好了工作,独臣无事可做。干领薪俸却不做事的宰相,会被人认为是‘尸位素餐’吧」 第二十七章 麒麟有备而来,她看着娄欢,机智的回答道:「宰相无需烦恼,这国家自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宰相来处理。」 娄欢的回应是微挑起剑眉。可惜受面具所阻,麒麟见不到他意气飞扬的模样。 麒麟端起帝王的威严道:「朕命你即刻回宫处理这些事情。」 「微臣敢问是什么重要的事?」 麒麟扳起手指头。「第一件事……现在已经过午了,嗯,首先要请宰相陪朕用膳;第二件事呢,朕要你今晚至少安稳睡上睡上三个时辰,不可熬夜处理政务……」 以为麒麟是在开玩笑,众臣纷纷笑出声来。 由于面具遮住了娄欢脸上的表情变化,因此麒麟只能从他唇角几不可察的牵动够了他可能的想法。假如他真有一点在乎的话,想必,他应该是非常的不高兴吧。 「当然,」麒麟故作天真地说:「假若宰相还有时间和体力,那么到寝宫里陪朕下一盘棋也行。」见娄欢迟迟不答话,她不禁淘气起来,笑问:「需要朕下一道圣旨吗?君无戏言,朕保证不会苛扣宰相薪俸。」 总之她就是不准太傅再如此耗损自己,就算让旁人误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淘气,也没有关系。 打从她十六岁以后,太傅便逐渐将重要的政令决策交给她来处理;麒麟还不够成熟,遇到无法独自决定的事情时,她会召集各部首长共议。 原以为这样努力,就可以使太傅别再那样劳累。然而国家大事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似的,她不得清闲,娄欢也不见得悠哉到哪里去,他甚至比以往更加忙碌,否则怎会老是见不到人影?莫不是有意闪躲她吧? 这两年,娄欢监督她的时间逐渐减少了,麒麟却反而不习惯这样的松绑。无论如何,她都希望当她在做决策时,太傅能陪在她身边,即使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也好。就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奶娃娃也罢,她不怕丢脸。 既不能太独立,也不能太过依赖,麒麟别无选择,只能在两个极端之间摆荡。 因为娄欢,她不能成为昏君;也是因为娄欢,她不想成为一名明君。 不能让他对她太过放心,这样他才会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可也不能做得太过分,让他对她彻底失望,怕他真的心灰意冷,一走了之。 这种复杂的心情,有时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细说分明。 十八岁……是最后一道门槛了。跨过这道门槛这道门槛之后,未来会变得如何呢? 倘若可以的话,她其实不怎么想跨越过去的,就这么一直顺理成章地接受太傅的纵容,多好!是啊,她当然知道这么多年来,是谁无法无天地着纵容她。 「如何?太傅,要跟朕回宫吗?」她逼他。 娄欢抿了抿唇,明白自己不应该顺着麒麟的心意;他若总是任由她予取予求,未来若要割舍时,该怎么舍得下? 可是当着群僚的面,他又不能不给她面子。令他讶异的是,曾几何时,麒麟竟也学会了这样的伎俩,将他困在他自己织成的网里,让他挣脱不开? 是否干脆顺了她的意,就当是最后一次的放纵?再两个月,麒麟满十八岁,届时就再也无法像现在这般了吧?思及此,娄欢的眼神柔软下来。 「也罢。」他叹息一声,转身对僚属们道:「就请各位依照陛下的指示,将待办的事务逐一完成吧。抱歉耽误了用餐时间,今天就到这里,有事明日再议。」群僚答应着,在麒麟的允许下,逐一离去。 当府庭中只剩下娄欢与麒麟时,见娄欢还想要收拾几卷文书,带回学宫里继续处理,麒麟伸手抢下那些书卷,挑衅地看着他,看他敢不敢再抢回去。 麒麟的姿态,令娄欢想笑,也不跟她抢,便迳自走出官府。「陛下不是还没用膳吗?就让微臣伺候陛下用餐吧。」 麒麟扔下手中书卷,急忙跟上娄欢的脚步。「太傅,别坐牛车。」 否则车上铜铃一响,百姓们的陈情跟着来,不知道要拖到几时才能回宫。她听宫人们说,娄欢今早也没吃下多少;更何况,如今国泰民安,听说许多老百姓拦下娄欢的牛车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呢。开玩笑!她可不许他这样抛头露面。 麒麟拉着她坐进一早命人准备好的马车里,娄欢意外地配合。 坐在车里,麒麟看着娄欢,心想:他一定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好说话。然而,她是不可能让他如愿的。 「陛下若有所思,在烦恼什么事吗?」娄欢淡淡地道。 麒麟回视着娄欢,没有发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并非一名帝王看着臣子的神情,更像是……不能行之言语的…… 她确实有烦恼;而令她心生烦恼的对象不是他人,正是眼前人。 「可以问吗?」她不确定地微询着,但又不待娄欢同意,便脱口问道:「你后悔过吗,太傅?为你当年的决定。」 为他决定了扶持她登基为帝,一路保护她直至今日。 娄欢没有装做听不懂麒麟的问题。眼前这少女是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在某些方面,麒麟确实像他,也够了解他;甚至有些时候,她几乎就像是他的翻版。 尽管不明白他为何会甘愿留在她身边,奉献出臣子的忠诚,但她必然有过疑惑;为何是她?为何甘愿做她的臣,辅佐她统治这皇朝天下? 在当年明明可以轻易地掌握住所有他想要的事物,利用骤失国王的混乱,双手翻云覆雨的时候,却仅是捉住她衣领,将狼狈摔倒在地的她提携起来? 额间,传来隐隐疼痛,他忍着,没有伸手去碰触脸上的面具,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陛下怎么能问臣这个问题呢?」 她这样问,不摆明了,她对他已是全然信任,才会这么直率地问出她相信他必然会诚实以告。可惜,这一回他不能如她的愿。 在麒麟微讶的眸光中,娄欢轻声说道:「不后悔。这是陛下想听的吗?」在破国与立国之间,他做出了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选择。「当心了,陛下,臣不记得有教过陛下,可以如此相信一个臣子。」 娄欢总是喜欢说这些话来让她伤脑筋。麒麟把玩着腰间剑穗装饰,轻笑道:「太傅多虑了,朕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相信你’这样的话吧?」 至于实际上她要不要信任一个人,那便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会这么问,不过是因为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他将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教他忘了其他人,只为她一个人烦扰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发现,当她表现得越是让他费解,他看着她的眼神便会益加专注;自那时起,她便舍弃了单纯,想要他的目光永远停驻在自己身上。 仿佛没有察觉麒麟的心思,娄欢哂然道:「陛下圣明。」 可这圣明的陛下却突然以一种很严肃的态度问道:「太傅,你想,假若我下旨禁止你的发继续转白,上天会听从我的旨意吗?」假如她真是领有天命的天子,是否可以不许太傅白头呢? 娄欢未及回应,马车角落竟传出闷笑声。 第二十八章 麒麟瞥了丽正一眼。「史官,你想被我踢下车吗?」存在感这么强烈,未免太碍事了!万一她正说的,是比太傅发色更重要的事呢?可不希望被打扰啊。 丽正沿着嘴,努力瞥住笑意。「唔,抱歉……陛下,可是您的问题太好笑了。」害她没法子做个没有存在感的随从。 说到没有存在感的随从典范,丽正不禁瞥了身侧的青年一眼。这位掌玺官倒是真能忍,瞧,在这种场面下竟然还能不动如山呢。 「哪里好笑了?」麒麟不觉得。她明明问得很严肃。 丽正想说,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命令人间不许白头,然而它可以体会这位帝王的心思……不希望一个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太快老去,太傅那掺杂在黑发中的银丝逐年增加的数量,教人看了胆战心惊,生怕他「朝为青丝暮成雪」呢。丽正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陛下可有想过要追求长生?」历代许多帝王为了维持到手的权利与富贵,用尽各种手段与方法,召集来民间方士,炼丹求仙,麒麟会不会到头来尝尽了人间的富贵后,也走上追求长生的路? 麒麟连考虑也不地道:「胡说什么呀!丽正。如果你是因为听见某些传言,相信本朝那位隐在民间的地方官长已经活了五百岁的事是真的,那就太傻了。史官不都实事求是的吗?怎么连你也相信人有办法长生不老这种事。」 麒麟的回答使丽正松了口气,同时发现自己干涩太多了,这才严重地道歉:「抱歉,陛下,是丽正逾矩了,请继续当丽正不存在。」语毕,她就不说话了。 麒麟早已习惯身边跟着一群不说话的随从。可话题已经被转移了,无法再继续追问太傅白发的事情。看着娄欢兴味盎然的眸色,麒麟再度烦恼了起来。 「你知道吗?你这样子,会有人说我不长进、苛待你,是我让你为我担忧到白了头--我让人送到学宫的何首乌,你都没有吃吗?」梅御医说何首乌有回春之效,是养发滋补的良药啊。 娄欢确实没吃。他淡淡笑道:「臣不能吃陛下送来的何首乌。」 麒麟紧蹙双眉。「为什么?」若是药性与体质不合,她可以另请御医配药…… 「因为,假如白发真能转为青丝,那么以后还有谁会记得,臣是如此尽心尽力为国事劳累奔波呢。陛下也许体恤臣子,但臣也得维持一代名相的声誉哪。」娄欢淡笑地说着,仿佛他真的爱惜虚名。 又说这种混淆视听的话!麒麟心里发酸地想。接受她的关心很难吗?或许干脆让御府将御医的补药方子参进太傅的餐食里,每一样都加,就不怕他不吃了吧? 怕透露出过多的在意,会使自己失去筹码,麒麟不得不暂且搁下这个话题。然而她不是没有察觉,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太傅确实对她越来越疏远了。 她不喜欢他的改变。非常不喜欢。 麒麟是元夕夜里出生的。出生在旧岁与新年交替之际。 六岁以前不懂事,不晓得生辰与元夕在同一天有什么不好;六岁以后被迫提前长大的缘故,这才发现生在元夕真是亏大了。 国之新岁与帝王千秋同一天的结果,是登基后的麒麟从此无法再享有专属于自己的生辰。每年这一天来临前,她都必须斋戒三日,以纯净之身,在新年贺典上,迎接新年的到来。宴会往往是通宵达旦的,麒麟必须回应自各地前来的臣子与诸侯使者的祝贺。明明是她的生辰日,她却没法子安安静静的为自己过一天。 因此,一年当中,她最讨厌这个日子。 生辰的这一天,总让她觉得自己属于许多人所有,唯独不属于她自己。 为了某些自私的理由,她可以勉强自己去学习国家的各种政务,但她依然无法克服自己对新岁贺典的厌恶。偏偏,在她即将满十八岁的这一年,皇宫里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人不再谈论此事,或正为典礼在忙碌的。 旬休的这一天,麒麟原本该用来努力读书,增加自己的学识,以免被群臣考倒;但是太师让人从秘府里送来的几卷珍贵图籍却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觉得烦闷,她抛开皇朝秘藏的图籍,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环顾四下,趁旁人没注意,起身从一只搁在墙角的大花瓶里,摸出一本书。 预料着大家都很忙,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可以趁机把前阵子才弄到手的《分桃记》看完。然而,才拿到书册,定睛一看,麒麟讶异地低呼了声。 原来拿在手中的,并非事先藏起来的男色小说,而是一本名叫《锦绣缘》的书。 「这什么呀……」她喃喃低语,翻开这本从没看过的书,飞速浏览几页。「哦,才子佳人小说……」并不特别惊讶。 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不确定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在寝宫里偷偷藏起的男色言情小说经常被人「掉包」。有时是放一些诸子百家的书籍;有时则是放一些通俗小说,甚至有时还会被掉换成食单。而她一心想看的「男色」书籍,不知道都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该死,《分桃记》是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啊,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却连一章都还没读过。」麒麟心有不甘地喃喃抱怨起来。 到底是谁把她的书给掉包的?原以为已经藏得够隐秘了,却没料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藏书点竟被人一一识破。 「还好不是塞什么讲伦理道德的书给我……」麒麟无奈地接受了手中的《锦绣缘》,意兴阑珊地翻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抱怨:这种才子佳人小说太纯情了,里头没有她想了解的「知识」啊。多情才子与纯情小姐邂逅花园的情节一点也不怎么令人脸红心跳呢,还不如专讲男色的故事来的勇敢直接啊。 就不知,换了她书的人,看了她那些男色的艳书后,有没有产生什么副作用? 会是保保吗?保保至今未婚……这样想来,在皇朝里任职的女性官员好像大多没有成婚……这可算是个蛮严重的问题吧?麒麟胡思乱想起来,开始算朝中未婚的大臣人数。 才这么想着,太保的声音便自外头传来了。「麒麟在这里吗?」 正无聊者的少女抛开手边小书,蹦跳到御书房外头,果然见到太保的身影。 沐浴在冬阳下,身穿暖黄衣衫的太保有如一朵早开的腊梅,年岁应该与娄欢相近,外表看起来却仍然像个无邪的少女。 倘若再过个十年,也许保保还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吧!或许保保也跟地官长一样能长生不老?麒麟心里想着,慢了半拍才发现保保身后跟了一群尚衣局的女官。 「保保,你来找我玩吗?」 太保笑道:「对呀,我来找麒麟一起去玩。可是在那以前,要先帮麒麟试衣喔。」 「喔,是朝贺大典上要穿的礼服吧?」她不怎么期待地说。尚衣局的女官们手艺一流,那些礼服大同小异,应该不用特别试穿吧。 保保摇头说:「不哦,因为麒麟已经长大了,衣服尺寸可能又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想说让女官来帮麒麟试一试刚裁好的新衣合不合身。等试好了衣服,麒麟去哪里玩,我都会陪你哦。」 第二十九章 「保保总是当人家是个孩子,跟某人都不一样。」麒麟笑道。 太保笑着拉起麒麟的手往帝王寝宫走去。「当然不一样啦。太傅希望麒麟能独当一面,自然比较严格;可是在我眼中,麒麟就是个可爱的孩子啊。才六岁大时,我就认识麒麟……哇,时间过得真快呢,一转眼,麒麟就要成年了……」由一个拥有少女面孔的女子将出这种话,让麒麟一径想笑。 「保保可别用这种感叹的口气说话,这样会老得快哦。我还不想变老呢,保保应该也是吧?」 「啊……」太保看着身量已经高出于自己的少女,不禁摇头笑道:「可是麒麟已经比我还高挑了呢……」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能抱在怀里安慰着的孩子了。 仿佛了解太保的想法,麒麟活泼地笑道:「保保还是可以随时抱着我啊。加入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辈子不要长大呢。」不长大,就不用担心会失去重要的人了。 太保顿住脚步,仔细地看了麒麟一眼后,又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同时说: 「不行唷,麒麟,你是帝王,也是一个女性。假使你一辈子都长不大,执意当个女孩的话,又要如何体会身为女人的奥秘与快乐呢?」 在过去,太傅一贯地无视于麒麟的性别,将她视为一个帝王,而非女子来教养。但是太保心里很清楚,麒麟终究是一名女子不论她自己有没有自觉,终有一天,她仍是会蜕变的。届时,她将是皇朝史上最耀眼的君王。 太保提醒麒麟:「麒麟,你有没有想过,身为皇朝史上的第一位女帝,这个国家在过去由男性君王统治下的体制里,势必有许多事情会改变?」 麒麟当然想过。「保保是指后宫之类的事吗?」过去,后宫佳丽无数。父皇因为早逝,没有在后宫里广置嫔妃,因此先皇驾崩之后,后宫所留下的问题并不大。 但她是一名女帝,总不能跟男性帝王坐拥三千佳丽一样,在后宫里养许多男宠吧?或者……其实她可以呢? 大概了解麒麟在想什么,保保轻笑出声。「那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还有其他的……太傅都没提过这些事吗?」 说到太傅,麒麟就抿起嘴,有些不开心地说:「太傅最近比我唯恐不及。」前几天还是她忍不住自己去找他,才得以见他一面的。 保保闻言,依然微笑着。「那或许就是麒麟必须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哦。」宰相与帝王之间的关系是否和谐,可是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呢。 保保果然是了解她的。麒麟安慰的想。尽管预期着成年后的自己将会面临许多考验,可眼前由娄欢把守的这一关她若是过不了,那么其他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我知道的,保保。」她说。「还是保保最好了,总是这么关心我。最近老觉得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心头越来越烦躁,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呢。」 牵着麒麟的手,太保笑道:「麒麟别想太多,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一直都觉得,只要麒麟对自己有信心,不管遇到什么什么问题,都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保保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呢?」麒麟不像太保那样对自己深具信心。「如果当年没有太傅、没有保保和太师,我不可能--」 「嘘。」保保打断麒麟没信心的白目。「你完全误会了,麒麟。情况其实正好相反。如今我们会在这里,完全是为了麒麟的缘故哦。因为麒麟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会让人忍不住想待在麒麟身边。」 麒麟有点讶异听见这一番话,以前保保从没告诉过她这些。还来不及细想这番话的玄机,言谈之间,她们已在女官的陪同下回到寝宫。 麒麟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想知道更多有关保保、太师、以及太傅对她的想法,想从其中得到永不改变的保证。 然而太保已经改变话题,她示意女官们将新装展示在麒麟面前,带着鼓励的微笑说:「成年礼对麒麟来说是一项重大的改变,就从这里踏出改变的第一步吧。」 「啊。」麒麟讶异地看着女官们手中的华丽礼服。「是女服!」 一直被当成没有性别的帝王来看待,已经不记得年幼时是否曾被视为公主来教养过;但有记忆以来,她不曾穿过女装;她从未接受过一般民间女性的教育,十几年来就这么不辨男女地坐在皇朝御座之上,人生中有泰半日子不属于自己。 麒麟不是没想过,倘若穿上女服,也许她也能尽情去爱,或者为人所爱…… 「为陛下更衣。」保保的声音近在耳边。 麒麟接受女官与宫人们的摆布,卸去身上的帝王服,感觉着那与男性袍服截然不同的剪裁与布料的质感。 年轻的身躯裹上层层轻柔的单衣后宫人为她放下一头及腰秀发,象牙梳子来回在发丝间穿梭,将头发梳得又亮又光滑。 着装完毕后,太保少女般雀跃地道:「麒麟看起来真美!我就知道麒麟穿起女服,一定好看至极。」美?麒麟眨了眨眼。印象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美不美这一类的话。 感染了太保的喜悦,麒麟也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着装完毕的自己。 不似过去身上惯穿的帝袍那样宽松,女性的裙裾穿在身上的感觉其实有点奇怪;腰身束紧的多层丝带以及曳地的袖襟,都使麒麟不太习惯。 当宫女们捧来衣镜让她端详自己的身形时,麒麟着实怔住了。 「这是……我?」犹不信似的,对镜中少女挥挥手,那镜中少女也跟着回应。 保保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人的身侧,微笑道:「两个月后,麒麟就要穿这一身新服战在群臣和来使面前,正式地向百姓们昭告,咱们皇朝的第一位女帝成年了喔。」 「……」 审视着麒麟身上,以深红为主色,黑色缘金为配色,织绘有麒麟祥云图案的尊贵女帝服饰,太保兴致勃勃地说:「这套礼装的色彩是春官长建议的。红色是五正色之一,用来取代过去以玄色和黄色为主的帝袍,作为男性帝王与女性君王的区别。如何?麒麟还喜欢吗?」 「……」 绛红的衣裳原该衬托出麒麟红润的颊色与熠熠生辉明眸,然而站在镜前看着身着新帝服的自己,麒麟脸色却反而微微发白,眼底透出一抹犹豫。 「麒麟?」太保察觉了异样。「怎么了?不喜欢这套冕服吗?不要紧,还有时间可以改--」 「不是的,衣服很好。」回神过来,麒麟连忙摇头道:「可能是不习惯吧,我想我还是穿以前的衣服就好。」她边说着,边自行褪去身上重重的衣衫,宫人们连忙接手,为麒麟穿戴好原来的衣物。 一等宫人们替她将散发重新束起,迎向太保疑惑的目光,麒麟知道自己的心情多多少少已经被了解她的太保看穿。 也是。相处十余年,保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穿上了女性的裙裾,以女性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地以女子的身份君临天下,原是预期中的结果,过去她不也总提醒自己、以及某些特定的人,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自己也是一个女子吗? 第三十章 她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别,群臣与百姓也都知道她是女子,但自六岁登基以来,不将她视为一名女子的,不单单娄欢一人而已。 那为何,终于到了向天下人正式宣告的前一刻,当她看见镜中那名女子时,竟反而怯步了?这种怯懦的心情教麒麟一时间有点乱了分寸。 假装自己没有性别并不难,过去十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做的;但如今她即将成年,无法再隐藏在「帝王」的身份之下,届时要是真实的自己不被人们认同,她真有能力可以守护住自己在乎的一切吗?要是守不住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试过新装,挥退了大批的女官与宫人,寝宫里留下太保一个人的时候,麒麟这才忍不住问道:「保保,你有没有特别在意过什么事情?假使明知道可能穷尽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却还是舍不得放弃?」 观察着麒麟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细微的表情反应后,太保回答:「麒麟,如果你担心还没得到就失去的话,那么,可不要害怕,顺着自己的意志去追寻就是了,因为唯有这样才不会迷失哦。你懂吗?无论结果怎样,绝对不能中途就放弃哦。」 啊,保保果真知道我在说什么。麒麟欣慰地想。 那种为某个人患得患失的心情,令她的心实实在在的纠痛着;只因为一直有种他就快要离开她的感觉,没有办法想像失去的情景,愿意不计代价将他留在身边……这种心情,逼得她有好几次就快要忍不住…… 走近身来,怀抱住麒麟,太保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不要烦恼啊,麒麟。」 麒麟就像是即将出巢的幼鸟,既想振翅飞翔,又害怕自己生命中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太保既骄傲又不无同情地看着少女道:「你知道吗?麒麟,我想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真的把你教得太好了……无论今后麒麟做出怎样的选择,只要麒麟不后悔,我都不会支持到底。因为在我心底,只有麒麟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保保说这样的话,要是太师或太傅知道了,会挨骂哦。」 太保轻笑出声。「管他们怎么想。他们是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意见不合是理所当然的,我不会为这点小事道歉。」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保保一样,能毫无顾忌地说这种话。」 「会有机会的。总有一天,麒麟也会变成一个很棒女性,我拭目以待那一天的到来。」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人儿,太保笑着捏了捏麒麟的脸颊,又说:「到时候,麒麟也会是一个很棒的君王吧。在帝王与女性的身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听起来有点困难,可因为是麒麟,我想是没问题的。」 「……保保,你想,太傅会看穿我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吗?」如果保保能看穿她的心事,那么或许娄欢也可以。麒麟突然有些紧张地想。 「以前也许可以,可是现在的麒麟,不,我不认为太傅能了解麒麟的心思。」太保沉吟。「娄欢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现在,我敢说他肯定正头痛着,不知道该那麒麟怎么办才好呢。」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很想嘲笑那人一番。他懂得治国,却全然不了解女性最隐微的心思。 麒麟总算放松的笑出声。也是,娄欢确实纯情。打从两年前窥见他这个小秘密以来,麒麟才开始觉得自己也许有办法与娄欢势均力敌。 当朝深受臣民爱戴的娄相毕竟不是全然刀枪不入,在某些方面,麒麟敢说,或许自己还小胜他一筹,起码她读过不少艳情书刊咧。 多少增强了一点信心,麒麟暂且放下忧虑,挑起眉问道:「保保,《分桃记》看完后可以还给我吗?」 太保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分桃记》?」听起来很像专讲男色的艳书呢。太师说得没错,这类书中有些描写确实荒诞不经了些,可是娱乐价值十足。原来麒麟还藏匿了这类书籍,改天她可得再研究研究。 不是保保?!麒麟讶异地领悟。可如果那些艳书不是保保拿走的,又会是谁特地把她珍藏的艳书换成才子佳人小说,想要来个潜移默化? 不可能是「纯情」的太傅。那……难不成是一向冷淡又道貌岸然的太师? 嗯,说到行事诡异深沉,朝中唯一能与太傅媲美的,恐怕非邵太师莫属。 尽管自小与三宫亲近,但麒麟至今仍不敢妄言她能了解三公们的心思。她知道他们三人是同一年及第的进士,年龄大约相仿,其余就不非常清楚了。 不是没想过保保或太师可能知道太傅脸上面具的来历,但麒麟不敢问。 毕竟,若非有这三个人运筹帷幄,当年她哪里有办法顺利登基,安然活到今天。说她胆小也罢,若能不改变现状,她愿意装聋作哑,愚昧一生。 【第七章】 她可能做不到,面具下的双眼打量着眼前情势。 犹记得,先帝驾崩的那一夜,这孩子全身颤抖有如风中的蒲叶。 擅长骑射,喜好守猎活动的帝王竟然因为在追赶猎物时,遭到猎物反噬而意外坠马身故,使得许多事情在一夕之间起了重大的改变,令人措人不及。 在深夜唤起她,告诉她先帝的噩耗,以为她会像个普通六岁孩童那般嚎啕大哭,但她却仅是茫然地由着宫人们摆布,直到摔倒在地,才耍赖着,不肯起来面对现实;不得已,承诺了她,他将永不离开。 那时他想,假使他撇下她离去,以她尚存的天真,她一定会活不下去,但假如他留下来陪伴她,那么,他将拥有呼风唤雨的权力。作为一名帝师,六岁的麒麟可塑性高,必然会对他言听计从。考量到现实利益,他势必得留在她的身边。然而,无论如何教导,麒麟似乎永远都达不到他心中不是想帝王的标准。她像是特意有所保留,不愿意将自己全盘交出。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测试彼此的底线,仿佛在看两人之间,谁会先对谁投降。 她怕高,他就一定要她独自登上高台上的玉座。 她不喜欢习武,他就一定要她锻炼好各类武艺。 她讨厌批奏章,喜欢读闲书,他就一定要她先处理好奏章才准许她做别的事。 以为她很快就会支撑不住,宣告放弃,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她。 但麒麟总是令他一再感到诧异。她独自登上玉座,武艺日渐长进,处理起政务来,也逐渐展现出自己的决断力。 麒麟不是他心目中那种理想的君主,她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然而这枚棋子依然走出了自己的棋路,将局势带往另一个新局--一个不再能由他轻易掌控的新局。但她仍然有弱点。 她射艺极差。射师告诉他,麒麟总是射不中鹄的。背后原因他很清楚。是因为先帝死于守猎场的缘故。 麒麟会不想接近守猎场虽是情有可原,但她既是帝王,只怕会动摇军心。 过去她年纪太轻,怕在秋猎中遭遇危险,往往都是由他和太师,太保协助她进行首射的仪式,但她逐渐长大了,倘若再由他或太师代劳,是会被人笑话的吧。 头一次,他决定她必须在秋猎中,自己负起首射的责任。 第三十一章 首身必须由帝王带头射下第一只猎物,而后才将猎场交给将士们竞逐。 猎鹰、猎犬已经经由专人准备好,眼前,麒麟要做的,不过是射出一支准确的箭矢。夏官长已经挑选好猎物,是一只温驯的麋鹿。 猎犬放出后,很快地便将麋鹿围住,使它无法逃走。 坐在马背上的麒麟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捉着一弓一箭。 偶尔,她回过头来看他,以眼神求救,他都不理会,也不准太保同情她。 当一个帝王,只有仁慈是不够的,必要时,也得学会残忍。 他是这么教她的。就算她心底有多么害怕这种场合,就算她心中有多么不乐意用箭伤害猎场中的飞禽走兽,秋猎的仪式还是得进行下去。 射吧,麒麟,射出你手中的羽箭。要快,更要准确,那头鹿才不会痛苦太久。 那是一头幼鹿,与母鹿失去了联系,在林野中徘徊,此时因为被猎犬围捕而惊慌地在林中逃窜。就在麒麟犹犹豫不决、迟迟无法动手之际,野鹿突然发现一个缺口,并往缺口处飞快点奔逃而去。 「陛下快追!别让它逃了!」身边众人不约而同地大喝道。 麒麟被众人催促着策马追击,帝师们紧紧跟在她的身边。 我做不到……麒麟慌张地想。她讨厌把箭射进活生生的动物体内,讨厌看见鲜血喷溅,讨厌这种不得不的残忍。她讨厌守猎! 麋鹿飞快奔驰,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麒麟与帝师们追逐着野鹿,一路追进林莽中,引路的猎犬传来吠声,麒麟顺毒害声音追去,仍然忧心,假如追上了,自己会射不出第一箭。 「等等,陛下,这声音不对。」犬吠声不像是找到猎物,而像是…… 追在麒麟身后的娄欢拧起眉,猛然领悟时,已经太晚了。 麒麟的座骑被突然冲出密林的大熊给惊骇得人立起来。麒麟来不及抱稳马头,整个人被马儿往后头抛下,当场摔得她头晕眼花,心想自己死定了,就跟先帝一样,要因为守猎而死了。她追得太急,将将士们远远抛在后头,他们一定来不及赶到,她会被那头熊活活撕裂。 然而那巨大的熊并未扑上来撕裂她的身体,麒麟忍着头痛撑坐起来,眼前所见几乎令她目眦俱裂。「太傅!」 娄欢引开了那头大熊,但他为了先引开他,竟让背毫无防备的对着大熊。 娄欢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但当下为了什么要那么做,他没有答案,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引开大熊,保护了麒麟,却来不及照顾自己。 大熊因被猎犬攻击而愤怒地挥舞着巨掌,山林中回响着出骇人的咆哮声。 他扑倒在地,躲开第一次攻击,却躲不掉随之而来的第二次。 然而,也没有第二次了。一支箭力道惊人而准确地射中了大熊的眉心,紧接着,一箭又一箭穿胸射入。 娄欢有点狼狈地坐在泥地上,看着麒麟表情惊慌地射出手中的最后一箭。 随着大熊溅血倒地,麒麟也失去了力气,腿软地跪跌在地上。她双手掩住脸孔,直到方才追上前来的太保将她双肩拥住,几个抽气之后,双肩才逐渐停止颤抖。当她恢复冷静时,眼中的神情令人十分同情。 执意走到娄欢身边,要亲眼见他安好无虞。「……太傅,你有没有受伤?」麒麟僵硬地说,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希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如果娄欢是一个善体人意的臣子,他应该要前去安慰他第一次动手杀死一个生命的帝王;然而既然他从来都不是善体人意的臣,也就无法像太保一样紧紧拥抱着麒麟,直到她不再颤抖为止。毕竟她为了救他,就连自己的恐怖都能忘记。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弯身拂去麒麟身上的泥土,平静地道:「恭喜陛下完成首射仪式。」那一刻,他真有点厌憎起无情的自己。 司天台的大史见到宰相独自一人走进灵台时并不感到意外。早先他请信任的生员秘密请宰相前来一叙时,尽管知道宰相最近政务繁忙,但司天台有事,他必定会尽快前来。 观测星像需要专业的技术与学识,朝中官员能深谙其中奥妙的,就他历年所见,唯有当朝宰相一人,当娄欢还是东宫少傅时,便经常来灵台观察星象检视历代的天象记录。 「所以……确定会发生日蚀了?」负手身后,仰望天上星宿的娄欢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满头白发的大史回答:「根据推算,可能就在明年三月的合朔之日,食分是全亏。在陛下成年的新岁发生天狗食日可真不巧,很多百姓和官员都将日蚀当作是帝王失德的象征,对陛下可能会造成极大的困扰。」 尽管天象的变公不过是宇宙顺应四时的循环罢了,日蚀、月蚀都是如此,然而长期流传在民间的说法却仍然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日蚀月亏都被视为不祥。日蚀,更与帝王的施政是否合乎天道被联想在一起。尽管天道遥远,但身为天子,仍须接受遥远天道的主宰与警告。 因此过去每当发生日蚀时,娄欢总会做好预备的措施,提醒麒麟恩赦或减免赋税一类的来避祸;但蚀度全亏的时间较长,几十年间也不见得能遇到一次全蚀。百姓们见识不足,容易恐慌,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来造谣生事,使单纯的天象变成人祸,这恐怕不是简单的恩赦就能避开的。 每当有奇特的天像出现时,司天台有责任先行预知君王。然而娄欢仍问了一句:「这件事已经上呈给陛下了吗?」倘若麒麟还不知道这件事…… 大史凝起年迈而睿智的双眸。「正准备上呈给陛下知晓,但想先跟相爷确定过这件事。」诚如当年娄欢是少傅时便曾排除万难,将新帝登基的日子选在必然会发生雷雨的时日。这男人做事情总有他的理由。 两人交换过心照不宣的眼神。 短短瞬间,娄欢已经做下决定。「我明白了。那么,就尽快告知陛下此事吧。」 「您确定要这样做?」大史顿时了解地询问。 「身为国之首辅,娄欢别无选择。」 岁末,腊月初,作为使者前来祝贺皇朝帝王成年贺典的天朝皇子在西歧州牧的护送下,与海夷之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京城。 得知这个消息时,麒麟讶异地道:「咦!一道来了?」 随即想到岐州靠海,来自海外的天朝之国第一个抵达的港埠,当然是西方歧州的海港。既然也得在元夕时以州牧的身份进入帝京,那么护送皇子前来,自是理所当然,保是没想到海童将军也一齐来了。 随着各国使者与诸侯,群牧陆续抵达了国之帝京,春官长率领群僚忙着接待贺使,礼宾院里人声鼎沸,宫苑里张灯结彩,炒热了即将欢度新岁的热闹气氛。 往例,四方夷长每隔五年才需要进京面圣一次,其余时候为免劳师动众,遣使者入京祝贺即可,因些麒麟距离上一次见到童将军,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由于人抵达进已经入夜,于礼麒麟若想见到这几个人,最起码也要等到明晨;一方面也是对远道而来的使者的体恤,先容许他们暂时在礼宝院里休息一宿,恢复精神后再入宫晋见。 第三十二章 本来麒麟是该心存体恤的,但是这阵子,随着成年贺典的接近,她心情日益烦闷,夜里经常睡不好觉。对其他人,她没有那样想见的欲望,只当是例行公事。但海夷之长不同。当年微服入京的女将军飒爽的英姿还是深刻地留在她的心中,此时一听见海童将军之名,便有点迫不及待起来,有了想见故人的念头。 夜深沉,连守夜的宫人都打起了瞌睡。麒麟安静地起身,重新穿上外衣,披上保暖的狐裘,随即悄走出寝殿,看着飘雪的冬夜。 京城位置在中州正中,四季分明,雪期不长,然而一下起雪来,气温骤降的祁寒却也不输给北地。 也不等宫人劝阻,她一劲儿走进雪夜里,猛一回头笑道:「可别多事去跟太傅说起这件事。」说完,不想让随从跟在身边,她快步开走。 皇朝用来接待宾客的礼宾院就建在最靠近皇宫的第一条大街上,距离帝王的寝殿虽有一段距离,但步行仍然可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麒麟来到礼宝院外,原想大剌剌入内寻人,但却思及里头也许已经住了不少宾客,她虽然只穿着常服,却仍然可能引起骚动,这才犹犹豫起来,驻足在礼宾院高墙之外。 「真笨,怎么没想到,就算来了,也没办法见到人,白跑一趟。」忍不住对着墙面喃喃低语出声。 「咦,外头有人呢。」没想到「墙」竟然开口了! 麒麟猛然抬头瞪向那说话的墙面,不料入眼所见并非赭色的砖石,而是两条穿着皂靴的长腿。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右手伸向腰间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剑。 「有人?!那你还出去,快回来呀!」另一个因急切而略微高扬的声音自墙后方出现。 可挂在高墙上那两条腿的主人已经从容跳下墙面,高挑的身形瞬间伫立在麒麟面前。两人都讶然地怔了一下。 麒麟讶异,是因为没预期会见到一个年岁与她约莫相等的年轻男子,他身上虽然穿着皇朝男子的衣服,但轮廓却不像本国人。 月色下,但见他浓眉似杨叶长而微挑,长目深邃且带着一股爽朗之气,挺直鼻梁下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嘴,此时正微微扬起。 绝对会有人说这张脸很桃花。 麒麟从没见过这人,却几乎在第一时间猜出他是谁。 「喂,还不快回来拉我一把,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爬不上去呀!」墙后的声音有些焦急,口音也不似皇朝人。 会住在礼宾院里,若非四方来使,还会是谁! 「你不回头拉他一把吗?」墙后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呢。 见麒麟开口,那男子这才低声笑道:「才不,我好不容易摆脱他呢,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倒是你,天冷夜深的,在这里对着一堵墙说话,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这打皇城里的守卫松懈到可以允许人在接待外宾的客馆附近溜跶吗?」 见身份显然被识破,少年笑道「我的国家只有在新年至上元的十五天里才没有禁夜,很多地方乍看之下与贵国相仿,但细节处却不相相同--」 「喂,有人往这边来了,我先躲起来,你可别丢下我,自己跑远喔。」那墙背后的人儿再度低声唤道,随着一阵足声的窸窣,之后再没了声响。 「那是你的随从吗?」麒麟好奇地问。 少年笑道:「可以这么说。」他竖耳倾听,果然听见人声。可能是戍守巡逻的将士,于是他转过头看着麒麟,笑问:「我们要站在这里闲聊,进一步介绍彼此,或者是到热闹的街上走走呢?早先入城时,我就想逛这座城了呢,偏偏一直找不到时间。你们的皇城看起来应该是一座商业大城吧?」 麒麟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袍服……也许这名天朝的使者认事出这是皇朝的帝王服色,但是民间百姓一定都认得出来。 她不想那么明目张胆地到街市去,宁可低调一些。今夜她原本并不是为了到街市去才离宫的,要知道会有人找她逛大街,她会早早做好万全的准备。 「怕衣裳不适合?」少年自费敏锐地问。 麒麟才点了头,一件黑色的披风当头罩下。 「原本是弄来给我那个随从穿的,借你吧。」 麒麟将头脸挣出披风,见黑色披风足以遮住身上的狐裘服色,当在便答应了。「好吧,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招呼自海外远道而来的贵客吧。」 闻言,少年眼中闪现一抹诧异。尽管早已猜想这名少女并非寻常人,但见她气度大方,言谈中间颇有以主人自居的意味,难不成她是…… 扬起好看的唇角,少年道:「说什么贵客呢,叫我真夜吧--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麒麟领头走在雪地上,昂首答道:「麒麟。」 麒麟才离开寝殿没多久,消息便传到娄欢耳中了。 负责守护帝京安全的夏官官长手下人马在发现麒麟私自出宫,还跟一句从礼宾院翻墙而出的外国使者一起进入大街时,讯息立刻传回宫中。 学宫里,春官长刚向宰相报告完朝贺大典的筹备进度,看见特地入宫来向娄欢传讯的夏官长时,忍不住道:「就说要陛下乖乖待在宫里等着接见那些贺使,根本是不可能的吧,那还不如早就请西歧州牧和海夷这长先入宫晋见陛下呢。」 「咦,连恪守礼仪的春官长都这样说了,那我到底还要不要派人把陛下「请」回宫啊?」虽然已经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着麒麟,但夏官长仍然有些不放心。毕竟京城不禁夜的这半个月里,有太多四方夷狄与各地诸侯的使者涌入京城,光是维持寻常戒备已经很耗费气力了,他担心稍有闪失,应付危及君王的安全。 麒麟偶尔会微服出宫的事,娄欢早就知道,但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特别阻止,只是再三交代将士们要特别留意陛下的安全。然而最近京城里的外客比平时多了数倍,戒备上确实容易出现漏洞。 「夏官长,不知陛下此时跟谁在一起?」娄欢问。倘若是麒麟所信任的海夷之长或是歧州州牧的话,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倘若不是…… 「是天朝皇子……不,应该说是天朝的太子。」烜夏答说:「当初天朝同意派遣使者前来我国祝贺时,我方的使者还无法获知将由哪一位皇子出任大使,直到与皇子同船归来,才发现竟然是东宫太子,真令人讶异。」 「看来这位太子也是静不下来的人啊。」春官长说。 「岂止静不下来,他还翻墙私逃呢。」夏官长笑着说:「我看这位贵客年纪与陛下相仿,个性也契合,只可惜他身为东宫,不可能长留中州,否则要他入赘我朝,岂不妙哉。」 「不要乱说。」春官长摇头道:「要是让陛下听见你这番话,她会不高兴的。」 夏官长瞪着眸道:「皇朝历来君五最迟都在十八岁以前大婚,陛下即将成年,东宫继续无主的话,对朝廷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第三十三章 「这种事情,你以为陛下会不明白吗?」春官长早已熟知麒麟婉转迂回的心思。「身为春官,有责任维系国家的礼统,但皇朝过去无从女帝,将来在某些制度上势必会有一些改变。当了陛下十二年的臣,虽然不敢自以为有多了解陛下的心思,但多少能够体会一点陛下的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夏官长追问。 春官长突然轻笑出声。「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烜夏,你毕竟是个男人。」 「是男人就不能明白?」夏官长睁着一对虎目,不以为然道:「相爷也是个男人啊,我却敢打包票他一公平能理解你们女人家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思。」 春官长瞅了正端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听着两人谈话的娄欢。 虽然她相当崇敬宰相,但此时却仍摇头道:「我可不这么认为。跟陛下交手多回,我看得出来她天生聪明,加上一点点女儿心思,再多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们等着瞧,我想陛下早就已经明白这一回朝贺大典上之所以邀请来这么多适婚年轻男子的目的了,她只是不点破而已。」 「春官长是这么想的?」娄欢总算开口。 檀春微挑起眉眼。「相爷感到意外吗?要说的话,下官可是会笑出来的喔。」 「哦?」娄欢好奇地回应。 「虽然身为人臣不该这样讲,但以同样身为女子的立场来看,檀春希望陛下能选择自己喜爱的对象,宁缺勿滥。」 夏官长显然不同意春官长所言,不顾宰相在场,他大剌敕笑道:「她想太多了,春春官长。使者们不都是你负责接待的吗?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个人匹配得上陛下?」 春官长露出一副「武人果然就是脑袋简单」的表情道:「来使当然都是一时之选,只是这不代表陛下就会选择他们其中之一。」 见烜夏面带不解,檀春笑道:「不然问问秋官长好了--」她转过身叫唤刚走进凌霄殿的来客。「銧秋,你想陛下会选择此番外使中的其中一人主东宫吗?」 秋官长被这么劈头一问,还来不及向宰相问候,但回答道:「这个嘛,我年进有一点难。」身为人臣,他们都关心东宫是否后继有人,但麒麟心思叵测,他也不敢妄加猜测君王的心思。 「嘿,怎么说?」夏官长问。同样身为男人,他以为銧秋的想法应该会跟他比较接近,会希望陛下能尽快决定大婚一事。但显然并非如此。 只见秋官长缓缓答道:「烜夏,你这么多年来跟在陛下身边,什么时候见她顺过咱们的心意?就算我再怎么期待东宫有主,也不敢多作妄想。」 其实,担任麒麟的朝臣多年,烜夏多多少少也明白檀春与銧秋所言不无道理,但他就是觉得君王应该要以国家为重啊。眼前皇朝政治堪称清明,百姓生活安定,女帝继位已是前所未有,倘若一旦发生了什么变故,届时这国家……这个他衷心喜爱、愿用尽一切力量扞卫的中土之国,在失去君王之后,还能维持富裕安定的局面吗? 思及此,烜夏不禁看向坐在一旁的国之首辅,想知道他的想法。「娄相,你怎么说?倘若陛下迟迟不婚……」 「诚如各位所关心的,东宫虚悬已久,对国家来说,绝非好事。然而陛下是否愿意回应这样的期望,老实说,连我也不敢期盼。」娄欢答覆到。 连宰相也这样说?!烜夏有点焦急地脱口道:「啊!真不知道该不该要相爷负起责任呢。」 檀春反应过来,瞅着娄欢。「是啊,毕竟是相爷把陛下教成现在这样子的……」 「如此地难以预测啊。」銧秋介面道。「固然,以陛下的立场来看,拥有威势是必要的,但以臣子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位君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事奉才好呢。」 三官之长对于麒麟的认识与了解,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肤浅表面。几次交锋,麒麟也许没有发现到其中的差异,但她确实已逐渐赢得朝臣的忠诚。 敏锐地察觉到这点改变的娄欢承受着众臣的牢骚,不禁失笑道:「诸位大人所言有理,娄欢确实该负起责任。」 「谁要负起责任?」又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 众人纷纷仰头望去,是太保。 太保款款走进凌霄殿中,逐一问候在场众人后,自在地坐下来道:「太傅,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要负起责任?是你吗?那正好,陛下不见了,中宫里正闹着呢。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吧?」宫人大半夜到学宫里挖起了她,通报麒麟不知去处的事。她想娄欢这头应该早已知晓,信步便来打探消息。 只见娄欢轻呗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太保不也已经猜到陛下的去处?你是来拖住我,要我别去打扰她的吧?」 伎俩被人轻易识破,太保忍不住吐了吐舌,倒也不甚以为意地道:「既然太傅知道,那我也不多说了。只是想提醒太傅,若有空的话,是否可以多关心一下陛下?」每每见到麒麟感叹太傅疏远她而露出的寂寞表情,都让她忍不住想点点娄欢,麒麟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可点的太明,又怕弄巧成拙。 「陛下怎么了吗?」听出太保话中有话,娄欢不动声色地问。 不客套地自斟了茶,饮了一口,太保维持平顺的语调道:「如果连麒麟怎么了,你都得问我才清楚的话,就代表你真的太不关心了。别忘了,除了身为国之宰相之外,你也是麒麟的帝师。身为太傅,却不主动关照陛下,是否也算得上失职呢?」 太保显然有所隐瞒的语气,使娄欢忍不住眯起眼。他了解这女子,她会比任何人都更有决心。 不像他处处斟酌衡量自己的处境行动,太保从来不拘泥世俗的眼光,任真自我,也从来不以帝师的身份自居。偶尔也会觉得,或许麒麟也有一点像她…… 看来,终究还是得把麒麟带回宫来。 合上断续批阅的文书,娄欢倏地起身道:「太保说得极是,娄欢这就去找陛下。」 众人见娄欢迅速离开学宫,秋官长不禁讶异地看向仍然悠哉品茗的太保。「我还以为太保是来阻止我们把陛下带回来的。」难道正好相反? 只见太保露出达成目的的笑容道:「怎么会呢?陛下还要早朝呢。若果真彻夜在外流连,明日必定起不了床,无法上朝,届时才真的会被诸位大人们叨念呢。」说着,她跟着缓缓起身,指名夏官长道:「夏官长,你不去帮太傅找陛下吗?」陛下人在何处,想必逃不过他的耳目。 夏官长连忙称是,紧跟着娄欢的脚步离开。 主人已经离去,朝臣们了就陆续离开学宫。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子的缘故,一直在旁观察的春官长在陪同太保走出凌霄殿时,忍不住说:「帝师身份不比一般,历来史无前例喔。」倘若真如她所想的那般…… 檀春眼力彼佳,太保不讶异她竟然看出了那些男人百思不解的事,她笑若银铃道:「春官长,作为皇朝的礼师,想必在你同意为陛下掌理春官时就已经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了吧?历代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呢,不只是垂帘听政而已喔,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国之君,是顺应天命的真命天子,这也是史无前例的喔,多么令人期待呀,是不是?特别是对咱们女子而言。」 第三十四章 檀春闻言,不禁失笑。「确实。檀春正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那样的一个时代呢。」 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太保但笑不语,开心自己今晚可以睡顿好觉了。 毕竟,如果娄欢不亲自去找回麒麟,麒麟会很失望的。 皇朝帝京的商业鼎盛,早在前代时就已经打破了市坊分离的格局。 先代帝王继位后,重新将凌乱的店铺整理过,如今隔着京城中央大街的两区城坊,都有整齐画一的商家或店铺。市场设有准司,隶属天官府,负责掌管商业贸易的公平与锐赋等事宜。 大街以东,林立着许多茶楼书馆。人民有钱有闲,忙闲之余,便喜欢听着曲儿,读些闲书,因此勾栏与书市林立。素负盛名的听雪楼即位在街东这头。商主买下了连排的店铺,充作门面,印书、库存的所在。 难得有机会在夜里出来逛逛街市,麒麟原本打算到听雪楼看看最近出版的新书,但身旁的少年一看到没见过的东西就要停下来看,遇到卖吃的就要停下来吃,而他身上根本没有皇朝通用的货币。 「大叔,来份牛肉馅饼。」身边的少年郎还喜孜孜地咬着口中的蜜汁烤鸡腿,口齿不清地道。 烤得香酥的饼皮上洒了芝麻的牛肉馅饼很快送到少年手中,少年瞥眼麒麟,露出谄媚的笑容。「麻烦你了。」 还知道会麻烦到别人。麒麟掏出钱袋,仔细点算铜钱扣,递给卖馅饼的小贩。 通常她会随身带着几贯铜钱,就是怕遇到这种时候。能溜出来逛逛的机会多是稍纵即逝的,万一有机会出来却没钱可使,就太扫兴了。 可当她发现身边少年如无底洞的胃,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时候,她忍不住诧异地问道:「礼宾院里的人难道没招待你好好吃顿饭吗?」檀春的人不可能怠忽职守,没有招待宾客用膳吧? 两三口解决掉手上中馅饼,吮净手上残留的牛肉油汁,真夜笑道:「好像怎么吃都吃不饱呢。」 「我见识到了。」麒麟真佩服这样的好胃口。幸好这人是自小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否则一般人家哪里养的起他。 但他若再这样一直吃下去,可能就没法子立即买下了。 「真不好意思,都是我一个人在吃,你要不要也买些来吃?」他体贴地问。 「我不饿。」她比较想去听雪楼瞧一瞧。 似是察觉麒麟的心思,真夜道:「还是麒麟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可以带我去啊。」 麒麟原想答应,但长年的帝王教养使她克制住自己的想望,摇摇头说:「不,看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就是。」 被麒麟这样一说,真夜反倒迟疑起来。「唔,可是我在贵国人生地不熟,若要求去……的话,好像不太妥当吧。」 「去……哪里?」麒麟没听清楚。或者,其实她只是不敢置信? 真夜咧开嘴,转过脸来笑道:「贵国没游艺场所吗?」 「妓院是「游艺场所」?」麒麟瞠目道。现在她确定自己刚刚没有听错,这位皇子真的说他要去妓院。 「哈,总算吸引住你的注意了吧!」真夜朗声笑了起来。 麒麟又是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才故意那样说的?为什么啊?」她好奇地问。 「你没有发现吗?」真夜笑看着她说:「打从你我走到这市街里不久,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呢。所以,有人会来寻你喽?」 麒麟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此刻被真夜点明出来,也不禁讶异地道:「我真是那样子吗?」频频回头,等待着某人出现? 「不明显。」真夜故作严肃地说:「我会发现,是因为每次等你帮我付钱时,你都会怔一下的缘故。」 麒麟不禁咧嘴。「你这人总是这么好笑吗?」明明外表生得人模人样的,气质也不差,怎么净做些,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你觉得好笑的事,却有人完全不觉得哪里好笑呢。」真夜叹息道。 「哦?是谁呀?」 「就是那位随从呀。」亏他平时还使出浑身解数,反倒逗他呢。 「他是谁?」麒麟只闻其声,还没有见到人过。 「他呀,」没刻意隐瞒身份,反正麒麟大抵也是心知肚明,真夜笑道:「他是我的待卫,我都叫他小梨子。」但小梨子很讨厌他这么叫就是了。 「如果是待读的话,就可以理解了。」麒麟笑说:「你我初识,我对你的行为没有期待,自然觉得有趣,可是作为你的待读,想必长年待奉你,见你言行举止脱轨,必然满腹牢骚,就算再好笑的事,也笑不出来了。」 「咦!说得颇有道理,想必也是经验之谈吧?」真夜摸着下巴,赞同的说。 麒麟再度大笑出声。想起朝中官员偶尔对他露出的无奈表情,看来她在臣子们的心中,也是个行为脱轨的君王呢。 「麒麟。」真夜突然唤她的名。 平时在宫里头,只有太保敢这么称呼她,偏偏她又喜欢自己的名字从别人的口中唤出的感觉,喜欢到挑起了眉,整张表情更加生动亮丽了。 「虽然我还没吃够,可是为了公平起见,如查你有什么特别去的地方,我可以牺牲一下,陪你去喔。」真夜诚心地道。 鲜少与人不分尊卑地畅谈,麒麟也不再客气。「那好。你陪我去听雪楼吧。」 「听雪楼?」真夜表情怪异的问:「是妓院吗?」 麒麟哈哈大笑,引来街上人们的侧目。 她双手插在腰后,突然心生疑惑地询问:「你不会满脑子只有食与色吧?」 「可不是?食、色,性也。」真夜毫不犹豫地说。 麒麟带着笑意道:「那么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可能会让你失望喔。」 「哦?」 「‘听雪楼’是一间书坊。」 麒麟一进了书坊,就差点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天朝皇子。 此时的她正在陈列新书的架旁挑选书籍,手上的书篮已经装了三本新书。 听雪楼是全国书籍流通最快的地方,书籍种类之多,恐怕连掌管税赋的官员也弄不清楚。这间书坊不仅贩售本家印刷精美的书籍,甚至也代为贩售由其他较为小型的书商所印刷的书籍。 因为听雪楼善于贩售书籍的缘故,这几十年来严然在京城带动起读书的风尚。国都里,即使是贩夫走卒,也都识字能够阅读呢。 对于这样蓬勃的出版情况,虽然有不少官员希朝廷能介入书市的管理,扮演起监督者的角色,以免让有心人士利用书籍的流播借机煸动不法之事,然而麒麟一直不肯同意这样的主张。 原因很简单。首先,她也爱读听雪楼的书;其次,皇朝的书市之所以能够发展得如此兴盛,都是因为朝廷不介入的缘故。 仅管身为国君,她应该期待人民不要因为大量的阅读而变得太有思想;但私心里,她从来就不认为箝制百姓的思想是一项值得得意的事。 假使没办法应付变得太过聪明的人民,只是一味地采取愚民策略,那么这样的国家治理起来,哪里还有乐趣可言! 第三十五章 其实,追根究底,第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她是一个任性的帝王,最糟糕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想放弃自己的嗜好。 这世间唯有听雪楼胆敢无视于历代君王的禁令,刊印种种禁书榜上有名的书籍。只要书坊并非明目张胆地公开宣扬禁书中的内容,麒麟觉得倒也无伤大雅。毕竟禁书确实比一般书籍来得精采许多,有些艳情描写更是闺阁必备的床头书呢。甚至此刻,她书篮里的书就有两本是禁书。 光看麒麟在书房里熟门熟路的举止,真夜不用想也猜得到她必定是经常来这里买书。好奇之下,他偷偷翻了翻麒麟挑中的书,不由得瞪大眼眸。 「麒麟,你骗我呢。」真是料想不到。 麒麟将另一本书放曀书篮里,挑眉问:「我骗你什么?」 「你说我会对听雪楼失望,你骗我。」啧啧,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书」啊。没想到皇朝的书市竟然如此开放,真希望他的国家也能如此自由。 「哦。」麒麟敷衍应声道,专注地找寻有趣的书籍。普通的书,她可以命人送入宫里,但禁书或艳书就不好明目张胆了,最好是自己亲自来买,才好偷偷挟带入宫,藏起来看。 「这些书,简直是「食色大全」嘛。」光翻首尾,就看得出书里的描写是「色香味俱全」呢。 麒麟反应过来,嗤声一笑,抢过真夜手中的《浪史》,笑道:「贵国难道没有这类书籍?」 真夜嘻嘻笑答:「我国讲究尊卑之分,明订礼仪廉耻,死板得很,哪有贵国这么开放自由。」他笑睨着她。「真不知贵国的君主是怎么治理国家的?」 麒麟开玩笑道:「羡慕吗?欢迎归化我国,搬来这里定居喔。」 「真的可以吗?」真夜双眸倏地一亮。「我--」话未说完,听雪楼的一名伙计突然来到麒麟身边,当她是一名客人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位公子,您的仆人在外头等候着您呢,他让我问您是否要上车了。」 「我的仆人?」麒麟纳闷地跟着那名年轻的伙计来到书坊的大门口,果然见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垂着长帘子遮住了车厢窗口,停在积了雪的道路旁,魁梧的车夫帽沿低低,背影看起来有点熟悉。 真夜跟着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有人来寻你了?」 麒麟不敢肯定,却还是让书坊的小伙计先将她的书给包裹好,揣在怀里半晌,又猛然将那包书塞给真夜。 「真夜,我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着便踏雪走了出去。 走近马车,才掀开车帘,透着昏暗的车内油灯看见那人时,她心中大喜,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露出喜色。 「大傅。」她低声喊道。 娄欢坐在车厢内,烜夏驾车。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让百姓们得知麒麟出宫,他们特意换了平民装束,还找了一辆还算舒适的普通马车来接麒麟。 「陛下,时候已晚,明日还得早朝呢,臣来接陛下回宫。」 娄欢公事公办的语调有点惹恼麒麟,但一整夜她一直都期待着他会出现。如今他果然就在眼前,这么喜悦,使麒麟不再介意他刻意的疏离。 面色故作为难,她回首瞥了一眼身后的书坊。「太傅应该早已知晓是谁跟我一起在街市上的吧,我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万一出了事,对天朝会无法交代。 夏官长耳目满京城,麒麟相信他底下的人不会失职;而烜夏向来又特爱跟娄欢碎嘴,必会如实呈报给娄欢知道。 「陛下放心,稍后就会有人来接皇子回礼宾院。」娄欢已经安排好一切事宜。 娄欢的话让麒麟稍稍放了心,但--「就算如此,难得有机会出来,我还不想回去呢。」刻意表现出任性的一面,她扯唇笑道:「既然太傅也在这里,不如就陪我一块儿逛逛街市,探访民情,如何?」 说着就要去拉娄欢的手,想拉他下车,却反被娄欢一把拉上马车。面具下,是一双无奈的眼眸。 「臣终年戴着面具,一下车就会被人认出,陛下想微服出巡,下回找别人作陪吧。」老早知道麒麟偶尔会溜出皇宫,但因麒麟还算克制,至今没出过事,他也就睁一只跟闭一只眼迄今,没想到反而养成她这习性。 麒麟一入马车,充当车夫的烜夏便挥鞭驱策马儿,起驾回宫。 坐在娄欢车边,车厢狭小,无可避免地嗅入身边男人的气息。麒麟眯起金棕色的眼眸道:「说的也是。假使太傅不戴面具,大概就没有人可以认出太傅了吧?」 不怀好意的,麒麟故意伸手碰触娄欢的面具。「那么,太傅可否暂时摘下面具,随我下车去享乐一番?」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娄欢即时握住麒麟的手,沉着地道:「臣貌丑无比,只怕一旦摘下面具,会吓着陛下呢。」一直都知道麒麟极想摘下他的面具,但他在她面前隐藏多年,如今又怎可能轻易地让她得手。 貌丑无比?「是吗?那我更要看一看了。先皇好色是举世皆知的。娄欢,我父皇见过你的真面目吗?」倘若见过貌丑的娄欢,却还任用他,那么父皇必定是一个有为君王,不是外传的那样贪逸享乐呢。 麒麟向来光说不练,从来没有真的强迫他摘下面具,可此时此刻,她虽然没有端出帝王威严,却像个顽劣的孩童,挣脱他的掌握,伸手要摘去面具。 娄欢不得不捉住麒麟双手,挣扎间,麒麟不小心陷入他宽大的怀中,与他纠缠在一起。 麒麟原只想开开玩笑,并不是真的要摘去他的面具,但倘若他不抵抗,能顺势看看他的脸,也是挺好。 他们鲜少处在只有彼此两人的空间里,此时狭小车厢内唯有他俩,就算娄欢摘掉了面具,也只有她一人能看到,那正符合她的期望。 对极了!她想仔细看一看她的太傅,却小气的不想让别人也瞧见。不管是丑是美,她都只想自己独享这举世无双的秘密。 幸好太傅纯情无比,尚未察觉到她邪恶的意图,否则只怕飞也似的逃离她的身边,让她捶胸顿足不已。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不能肯定。她只是比别人早一步察觉到,曾几何时,自己眼底竟已容不下别人,灼烫的视线永远追逐着同一个身影。 他对别人总是热诚温暖,却待她格外冷漠;他的严格督导、口是心非,却无法令她憎他、厌他、心念彻底背道而驰。 车轮碾过雪地,偶尔颠簸,麒麟借口要摘娄欢面具,原是不小心倚进他怀里,此时却趁机压在他身上,吃尽豆腐,偷偷地碰触他。 「麒麟别闹!」被逼到忍无可忍的男人低吼出声,一时不顾尊卑地喊出少女的名。纯情心思即使知道少女是有意挑衅、想让他失去控制,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嬉闹之余,马车车轮突然重重颠簸了下,使麒麟斜倾向他时,竟然真的不慎拨开了他的面具。昏弱光线下,她隐约瞧见他的轮廓,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车内一盏油灯跟着马车的另一阵颠簸倒了下来,在瞬间熄灭,车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教麒麟看不见面具下的那张脸,心焦不已。 第三十六章 面具掉了,此时娄欢脸上毫无遮掩! 想看!她极想一眼!就一眼! 她心跳如擂鼓,仿佛就要跳出胸口。 灯,把灯点亮! 摸黑去寻车厢内倒下的油灯,一双手却摸到一张微凉的脸庞。 是太傅! 娄欢温热的气息近在颊边,她忍不住倾颊上前,寻他的唇-- 「麒麟--你在做什么?」没有先关切她是否因为马车突然的震荡而受了伤,显然娄欢是被她这大胆突兀的举动给吓着了,他牢牢抓住她不安分的手。 摸你、吻你呀。「呃,灯熄了,我瞧不见--不小心碰着太傅哪儿了吗?」另一只自由的手故意再伸向娄欢。平时可没有这样好的机会,能摸到多少算多少。 想当然尔,这不安分的手再度被人擒住。 「男女授受不亲,陛下万金之躯,要懂得自重。」以为麒麟是因为不满被他带回宫,故意嬉闹,他出声制止。 娄欢严肃的口吻吓不了麒麟。她承他教导十余年,因此,她不怕,远不怕。 这世上,她只怕一件事--怕他离开她。 为了留住他,她愿意付出所有。 不过,也的确是因为有点儿恼他,才会这么捉弄他就是了。 然而在两只手都被捉住的情况下,似乎也没法子继续作怪哩。正犹犹豫着要不要顺着太傅的台阶下,做个「自重」的君王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才眨个眼,车厢门就被人用力拉开。 快得连娄欢甚至还来不及松开箝制住麒麟的双手--怕一放手,她就会乱来。 于是乎,一幕当朝宰相半压在君王身上,似欲对王不轨的画面便呈现在人前。 「相爷?」 马车已经回到宫中。烜夏讶异地看着处境暧昧的娄欢和麒麟,壮硕的身躯连忙挡住车门,不教其他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撞见这很难解释清楚的一幕。 娄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松开手的,他怒瞪着人的样子教麒麟惋惜不已。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错过看到他相貌的机会了。好在他没有飞快下车逃难,否则她恐怕会有一点生气。那样一来,她就一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失控的事了。 「陛下,回宫了,请早点休息。」娄欢回复平稳的语调。准备揽扶麒麟下车。 麒麟却不让他扶。 「陛下?」娄欢的目光再度从那冰冷的面具的眼孔内透出。 麒麟勉强一笑。「朕受伤了,走不动。刚刚夏官长将马车驱驰得那样匆忙,颠簸之际,朕恐怕不小心扭伤脚踝了。」 烜夏闻言,心里就是一惊!害陛下受伤可不是小事,就算他赶着回宫也说不过去。这率直的武夫立即跪在雪地上,洪声告罪:「臣该死!请陛下降罪。」 「不怪罪你。」麒麟维持笑容道:「但朕恐怕需要一个人背着或抱着回去。」 「那么,请容臣--」烜夏已经单膝跪下,准备背麒麟回寝宫。 「不敢劳动夏官长。」麒麟拒绝。 其实,此时一旁围聚的宫人甚多,随便差遣一个都可以;然而麒麟没有指示前,谁也不敢亡动,毕竟连夏官长屈膝欲做天子步辇,都被拒绝了。有时他们的主子是很任性的,此时此刻大抵就是如此。 「去找一个步辇来。」总是代众人主持公道的娄欢出声道。 麒麟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她才不坐步辇,她要太傅抱她回去,就像以前小时候她若病了,仁子会在她执意而赖时,勉强顺从她的意那样。她喜欢那样的娄欢,总觉得在那些时候,他是在意她的。 「朕不需要乘步辇。」知道要娄欢抱她回去寝宫是不可能的了,她挣扎着从马车坐垫上起身,下车。她的脚踝是真的扭到了,但不要紧,还能走。 双足踏上雪地,她也不要人扶,迳自往几座回廊之外的寝宫方向缓缓走去。步伐不够够,一拐一拐的,教众人为她担忧、冒冷汗,怕她会摔跤。 他们不会知道,这是她跟娄欢两人间的意志之战。 尽管拿太傅无可奈何,可再怎么样她也不会轻易认输。 她毕竟是当朝太傅一手调教出来的君王,不可以在人前展现懦弱的一百。 耳边听见娄欢交代宫人去请梅御医到寝宫等候。麒麟对这么晚了还要劳动梅御医从温暖的被窝里起床帮她看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着痛继续往前走;因为娄欢就陪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仿佛怕她跌倒,随时准备出手搀扶,但又不肯干脆抱起她,几个大步走回寝宫里。 麒麟边走边直想笑,又想叹气。这一步之远,竟像是世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他这个帝师一手教导的弟子。 然而,曾几何时,在她眼中,太傅已经不再只是太傅? 偏偏她也知道,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帝王。 假使没看过那么多艳情书,这辈子跟太傅一样不懂得--或者只是不愿意懂得--男女之情,或许她还能以纯情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问题在于她满脑子心思半点都称不上「纯情」的现下,要她不想入非非,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然,她也清楚朝臣们为当前东宫的虚悬而忧虑不已,然而……假如当一个帝王连这点任性的权力都没有的话,那么辛苦坐在那高得令人畏惧--至今依然--的玉座之上,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万事就这么一椿,麒麟说什么也不会轻易任人罢布。 【第八章】 那孩子像一头小兽。 不仅外表像,就连举止也有一点雷同,金棕色的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猛然转过身来,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直瞪着人看。 不怕生的初生之犊,带着一点愚勇地问他:「你是什么人?我父皇呢?」说着便喃喃低语起来:「父皇派人说要召见我,怎么自己反而不见了人影……」 年轻男子站在那头小兽面前,定静地凝视着她--明明是个女孩,却穿着看不出性别的装束,像个男孩子一样双发结鬟,贵为东宫之主。 倘若她是男性,便是当今帝王的嫡长子。偏偏是个女孩,一旦后妃中有人产下龙子,她目前的身份与帝位立刻就会被剥夺,恢复原先皇女的身份。 皇朝尽管蒙受先人传承训示,已经发展成一个男女平权的国家,但历来虽已有不少女子为官,迄今却尚无女主出现。 眼前的女孩,是当今天子的东宫。见他迟迟不答话,反而直勾勾打量着她,不由得皱了皱鼻子,有点不高兴地问了一次:「你是谁?为什么不回答本宫的问题?还有,你为什么要在脸上戴一副那么难看的面具?你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交错出现,使女孩虽然以「本宫」自称,却一点气势都没有。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垂眸看着女孩道:「我叫娄欢。从今天起便是殿下的少傅。」 女孩亮眸圆睁。「少傅?」她还小,不明白这官职实际上的意义。「少傅会陪我玩吗?」宫人们都不敢跟她一起玩,因此她总是一个人玩耍,有点儿无聊呢。 第三十七章 「我想不会。」他说。 「为什么?少傅不喜欢麒麟吗?」否则为什么不能陪她玩?他不是说,他是「她的」少傅吗? 「因为我还没有决定好自己的立场。」尽管在接受这个官职时,心中已有盘算,但他没预期自己将辅佐的对象竟是一个孩子,更不用说还是个小姑娘了。 麒麟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简单,我替你决定。你要喜欢我。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吧?」 「不行。」娄欢忍不住被麒麟的天真给逗笑。虽说才不过六岁,可是身处东宫,应该要更早熟一些才是,否则即使只是暂居太子之位,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以外。都没有人教她得更懂得保护自己一些吗? 麒麟因为娄欢的拒绝而垮下脸,心中所想的,都如实地表现在脸上了。看来是真的不懂得保护自己,像是头无人照应的小兽啊……麒麟失望地嚷了起来。「看来你也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肯陪我玩,闷透了!真是闷透了!」任性地跺了跺脚,宣告也似地道:「我不喜欢你!」 娄欢对此宣告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泰然道:「殿下不必喜欢我,因为等正式行过师礼后,殿下可能会更不喜欢我呢。在那之前,我们就先和平相处吧。」 是梦啊……睁开眼时,见天色还未全亮,难得的,没有立即起身准备早朝。 回到学宫时已是深夜,娄欢其实才合眼没多久;不似其他官员们住在皇城外,他身兼太傅之职,与帝王一同住在宫中,早朝方便,可以晚几刻再出发。 十二年了,心头不知为何总是挂念同一个人。从她还是个孩子时,便一路照看着,原以为不过是个暂代东宫职位的皇女,不料却成了当今天子。 为什么当年不舍弃她? 为什么在那样危急的时刻,决定流下来,帮助她顺利继位? 对她一直是严格的,也鲜少假以辞色,除了几次实在不得不哄顺她的情况之外,他自翊从没逾越帝师的本分。那为何麒麟还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单纯……这也是他教出来的吗?教她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心,让旁人无法猜度,以至于,如今连他也捉摸不透。 如此说来,麒麟确实是个优秀的学生,太优秀了!只是否意味着,即使往后他不在她身边,她依然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 当麒麟开始得到群臣的接纳时,他能做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也许,眼前的局面是在提醒他,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云丽书院的们人很少一辈子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世上不是只有一个国家,帝王也不是只有麒麟一个人。他曾追随师父行走过天南地北,皇朝盛世,终究只是他必须舍弃,不再回头的烟尘。 习惯在早晨醒来时花一点时间厘清自己的心境,揽衣起身时,娄欢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 放下手中的《麟之趾》,麒麟叹息地让宫人为她更衣,准备早朝。 习惯在早晨醒来时读一小段书,随手捉来压在枕头下的书,看到书中那句「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时,不禁感叹出声。 「柔雨,」更衣时,麒麟询问:「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了,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可能会离开我?」 正半跪在麒麟身前为她束紧衣带的柔雨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讶异地道:「陛下不满意柔雨的伺候吗?」担忧的表情都在圆润的脸上。 麒麟赶紧澄清:「当然不是。柔雨一直都那么照顾我。」 「那……为什么……」虽然身为奴仆,实在不该质问主子的想法,但因为被那样一问,就连资深的宫人柔雨也不禁有些担心。「陛下……」 「我只是想知道,假如我的身边有人想要离开我,会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早一点知道的话,就能防止那样的事情发生了吧。 「陛下,柔雨不曾想过要离开陛下。假如柔雨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陛下原谅。」说着,便跪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不是,你别想太多。我一时兴起,瞎说的。」麒麟伸手将柔雨扶起,自己将衣带束好。整装完毕,她扯了扯嘴角道:「已经有些迟了,再不去大殿,耳朵又要被大臣们唠叨到长茧了。快走喽。」 麒麟在朝议结束后,见到了着正式礼装的真夜。 在海夷将军与歧州州牧的陪同下,天朝明光太子正式入宫晋见皇朝的君王。 起初,在众朝臣眼下,麒麟还规矩地依照召见使者的礼仪来接待三人。 可晋见才结束没多久,朝臣还没全部离开大殿,她便步下御座,笑着与海童将军与歧州州牧寒暄:「两位,许久不见,今日又是联袂出席。」 沐清影爽朗笑道:「没办法,海童将军不肯自己来,硬要与下官一道,说是路上比较不会无聊。」 「胡说八道。只是刚好顺路罢了,我巴不得一路安静无声,都不用说话呢。」女将军笑着向麒麟问候:「陛下,许久不见了,一切尚好吗?」 一句简单的关切,教麒麟忍不住微笑。「感谢两位护送天朝使者入京。两年不见,先前那件事还没有机会答谢两位,停留京中的这段日子,务必让朕好好招待。」 海童将军闻言,笑道:「听说昨天有人请人到街市上吃了许多好吃的呢,或许改天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京畿的街市。」 「将军说的这个‘某人’,昨夜里可是被人给放鸽子了呢。」   「某人」一脸不满地插嘴道。 麒麟讶异地瞪着真夜道:「可是太傅说,会有人接你回礼宝院的啊!」难道没有吗?太傅不可能忽略这种小细节的。 真夜扯了扯嘴角道:「确实是有啦。可那人偏偏不是别人,就是我那颗小梨子哩,我被他揪着耳朵叨念了好久呢。」 想像真夜被人揪着耳朵唠叨的情景,麒麟闷笑出声。通常陪使是不会被特别召见的,但麒麟心想,她一定要找机会渐渐真夜的那颗「小梨子」。 「而且,」真夜看着麒麟又说:「看你被那辆马车带走,没有再回来时,我着实替你担心了好半响,追着那辆车跑了一段路呢。」 麒麟止住笑声,讶异地看着真夜。「你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 「当然。因为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不能让你出事啊。要不是后来带着小梨子来找我回去的官员说你已经回宫了,我可能会整晚都睡不着觉呢。」 「听起来,真夜好像不是很讶异会在宫里见到我。」难道他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而他竟还能那么自在的跟她相处大半夜? 「我听贵国使者说过,皇朝之君是一名女性,年纪甚至比我还轻。我怀抱着极大的梦想越过重洋,就是为了想见你一面。」 「想见我?」麒麟好奇地睁着大眼。 「是啊。」真夜微笑道:「昨晚当你出现在礼宝院外头时,我直觉应该就是你。」 好准的直觉。是因为他们是同类的关系吗?外表与内在名不副实的「同类」。 「所以呢,为什么想见我?见到我之后,有没有感到失望?」麒麟好奇追问。 第三十八章 「当然失望了。」真夜毫不客气地说:「原本我以为会见到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帝,没想到却只看到一个作少年打扮的小姑娘,当下还真有些失望呢。」 「什么呀!」麒麟不以为然地哼声。「谁规定女帝一定要美丽无比呀,偏见。」 「是是,那是我的偏见。你别生气啊,我是在开玩笑的。」真夜调侃道:「不过,今天见到麒麟盛装召见使臣的模样,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呢。」 「哦?」麒麟好奇地看着真夜,想知道他的感官。 「坐在玉座上的麒麟,看起来很有架势,虽然不是原先我们预期的样子,却也相当有个性呢。」 这话让麒麟笑了。「这也是在开玩笑的吧。」没见过这么会胡说八道的人呢。 「没想到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了。」真夜笑说:「其实我原先会主动请缨担任使者,是因为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当好一个君王,结果麒麟没有令我失望喔。」 「哦?」真夜是天朝的明光太子,所以他这次来,是来观摩学习的? 「从歧州一路来京畿的途中,没有一个地方处于饥饿或者荒芜,如果不是在上位者尽心治理,不可能有这样的局面。所以我想,麒麟一定是个很好的君王。 然而,真夜还有但书。「不过,我也可以说有一点点遗憾。」他笑眸中带了点忧伤地说:「因为我知道,麒麟做得到的事,有一些是我永远做不到的。」 麒麟感受到他话语中潜藏的悲伤,不禁沉吟,等待着他吐露原因。 真夜叹息。「我国不像贵国这么开放。你昨晚塞给我的那几本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天朝的书市不发达,连卖书的好去处都没有呢,怎不令人伤感呢。」 麒麟怔愣了半响,才大笑出声。「那可是连我也很难弄到手的书,看完要还我。」 「什么!还要还?!不能送给我吗?」真夜叫嚷起来。 「不行。我也不是常有机会到街市去,而且听雪楼的珍版书太过抢手,要买到头版书刻不容易呢。」 两个人站在大殿上,为着几本言情书争执起来,看得躲在一旁的侍从们目瞪口呆,纷纷掩嘴偷笑,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若非有近身伺候的机会,那里能见到这些尊贵的天子王侯,其实也有可爱稚气的一面呢。 见麒麟与真夜斗嘴不休,在护送途中,早已领教过这位很不像是个一国太子的真夜皇子耍嘴皮子的厉害,沐清影笑对海童将军道: 「看来,这两位是天生一对。」依礼,东宫也该有主子了。在女性帝王生下继承人之前,皇朝东宫就是天子的夫婿。只是这条礼制从未施行过,毕竟,麒麟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君王。 海童将军却只是淡淡一笑。「是吗?」 州牧扬起俊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天朝天子与麒麟年龄相仿,志趣颇为相投,气韵十分神似,两人都童心未泯,应该能够结为知己。 海童神秘一笑。「我确实不。」 如果曾有人注意过,当宰相在场时,麒麟的目光所在,那么他绝对不会认为当朝女帝心中还有别的选择。海童想起两年前听闻麒麟提及娄相时那懊恼的语调,益发觉得,与其说那时君王对臣子的抱怨,不如说是少女对心中仰慕的男子又气又恼的嘀咕吧。从麒麟的表情看来,她猜想这名少女帝王心中早有主见了。 自腊月起,各地使者纷纷入京拜见天子。麒麟成天忙着接见远道而来的州牧与诸侯,听取他们报告各自领地上的治理状况,核对与她平时派遣到各地去收集歌谣的使者们所传回的讯息是否相同。如有不同,她会在更进一步的了解后,再行定夺。 遇有闲暇,她会到礼宝院找真夜;像是在成年之际才遇到的玩伴一般,两人经常微服出游。当然,她也见到了真夜口中的「小梨子」。 小梨子,全名黄梨江,是真夜的侍读,年纪明明比她还小一点,却老成得不得了。看着他时,她一直有种熟悉感。而后她赫然发现,小梨子虽然还年轻,但再过几年,应该就是太傅那一类人的样子。 月底,某日,天晚欲雪。麒麟刚刚结束与各地来使们的会面,回到宫里,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探问太傅回宫没有?宫人答说还没有。 没多想,她下令:「把晚膳送到凌霄殿,派人去天官府请太傅回宫用膳。」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暗,娄欢回到宫中,看着候在学宫里的麒麟道:「陛下召臣回宫,有急事?」 他明知道她只是请他回来用膳,却故作不知。 麒麟懒得迂回,开门见山就说:「我肚子饿了,坐下来陪我用膳吧。」见他不坐,她又追加一句:「你不坐下陪我,我就不吃。」 一旁的宫人连忙劝说:「请太傅体恤,陛下今天也没有用午膳。」 娄欢露出不赞同的眼光。「陛下即将成年了,应该知道不能凡事都随心所欲。」 「为什么不行?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这国家最有权利的人吗?我高兴做什么事情,谁能阻止我?假若我成了昏庸的君王,那也是我的选择,不是吗?」麒麟丢出问题,等着娄欢接招。 娄欢一时间静默不语。他摒退众人,独留他与麒麟同处一室,而后才轻声询问:「听闻陛下今日经常与明光太子联袂出游?」 「哪有经常。政务缠身,也不过是去找了他几回而已。」 「陛下与明光太子似乎很有话聊?是因为志趣颇为相同吗?」娄欢又问。 麒麟差点忍俊不住,双手撑在桌上,揪着他的太傅道:「太傅像个娘亲在问女儿是否中意某位青年才俊吗?」 她总是如此!遇到不耐烦的事情时,麒麟总是一语戳破伪装,道出真想。知道她已经明白他提起这话题的用意,他也就不再旁敲侧击,直接进入核心。 「东宫虚悬已久,以往陛下年纪尚轻,朝臣们固然忧心,但也只能静待陛下成长。如今陛下即将成年,应该知道身为君王,有责任确保国家纲纪的维系。」 「你属意谁?」麒麟突然说。 娄欢微一眯眼,像是没有听清楚麒麟的话。 麒麟从容起身,走到娄欢面前,迎视他。「在众多来使当中,太傅属意谁做我的夫婿?」 娄欢讶然注视着麒麟毫不避讳的晶眸,因她的靠近,嗅进她少女体肤的微香,他屏息。 她童眸闪亮,眼中若有泽采,面白肤细,双眉总是精神地扬起,秀挺鼻梁下是粉嫩的唇瓣,唇角总惯常地噙着一丝对世局的嘲讽。 她身量只及他肩头,此时此刻,仰望着他的姿态丝毫不比男子逊色;尽管双肩有着少女的纤细,但挺直的站姿仿佛能够顶天立地。 身穿男性君王的袍服,却仍保有女性的特质,人如其名,是麒又是麟。 雌雄同体的少女帝王集男性的刚强与女性的坚韧于一身,是世间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天地之祥。 这样的麒麟,是他教养出来的。然而,曾几何时,他不再正视着她,拒绝面对她眼中呼之欲出的相望? 第三十九章 见他还是想逃避她,麒麟恼怒的握紧双拳,拼命维持平静的语调道:「既然我中意的对象,太傅有十成十不会赞同,那么何妨告诉我,太傅到底属意谁?也好省去我们君臣又为一件不合而争执。」 不待娄欢回应,她又追问:「太傅应该不喜欢我与天朝太子交往得太过密切吧?听闻天朝诸位皇子个个丰姿出彩,当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国,却没想到竟是太子前来。身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赘我国,基于这个理由,朝臣们也不会乐见。那么,太傅属意谁呢?特地叫来诸侯们的王储供我挑选……是一贯拥护皇权的信阳公长公子月逍吗?他确实一表人才。还是那年轻有为的东夷族长蔚离呢?选择哪一位入主东宫,对皇朝最有帮助?」 娄欢没有漏听她所说的话;麒麟已有中意的对象。他眼神闪现过令人难解的情绪,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终究,他是这国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们一再催促他应及早向麒麟施压,迫她处理东宫虚悬的问题。他身处高位,承受众臣的期望,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东国在四方夷当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羁系的,能与当今夷主结两姓之好,对皇朝有利无害;至于信阳公的长公子,年龄适中又敦厚好学,诚如陛下所言,信阳公一直非常拥护皇权的正统,假使陛下有意于月逍长公子,臣自是乐见其成。」 麒麟嘲讽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属意的是月逍喽?」 「目前齐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杰出的人中龙凤,陛下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紧,猛然转过身去,瞪着桌上已冷的菜肴。 太傅饮食清淡,她配合他,与他共膳时,也让人特别准备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肴全是遵照梅御医所开列的滋补食单精心调制的,只怕他忙于国事,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身为她的臣,娄欢不曾辜负她,这十二年来,他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扶持她、提携她。可为何,在听见他那么明白地说出他心中属意的东宫人选时,尽管早有预期,可心头还是抑止不住地隐隐疼痛? 「……太傅读过《麟之趾》吗?」她突然说,仿佛相信他一定读过,就像太师一样,即使是禁书,也一定都读过。 娄欢没有否认,但不明白麒麟为何突然提起这本书。 「听说云麓门人以破灭天下之国为己任,他们不相信君王世袭的制度,希望能够改变现况,因此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适合天下人的国家体制。禁书《麟之趾》彻底地传达了这一份心念。作为一国之君,我应该相信天命能够继承,毕竟我是在这种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运的,我有太傅帮我,皇朝才能日渐繁盛;可假如当年没有太傅帮忙,也许如今这国家早已被我的无能所毁了。我既是继承皇权的血脉,将来我有了继承人,这国家顺理成章地代代相传下去。但这真的是合理的吗?万一这其中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倘若我的后代子孙与我一样无能,却没有像太傅这样的人在他身边辅佐,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 麒麟摇头。「假如太傅是云麓门人的话,会希望我怎么做?」 突然被这么一问,娄欢的目光不禁谨慎起来。麒麟知道了什么吗? 她偷看禁书,他却没阻止她,是私心里,希望身为一个帝王也能懂得王位并非轻易能够坐稳的吗?可如今,当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如此剧烈的质疑时,何以他却反而不忍心她烦恼痛苦? 他是残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的天命,却没有给她应有肯定。当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剑,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的诱导,在在都出于他精心的安排。他让麒麟坐上玉座,或许真是为了操纵她,使她顺应他的主张,将这个国家引导至他期待的方向。 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举一动都随着他的心意动作。他关心她的表现,期待她的成长,却没有真正触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彻底地利用了她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梦想,却使得她失去了纯真少女应有的快乐……因此他才必须离开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谓「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不过是世上最大的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自身的罪,才无法面对自己所犯的错误。 当然他怀着野心入京,局势也都按照他的期望发展。他成了东宫少傅,又顺利地得以辅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 他也许造就了一个国家的盛世,却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当年初见面时的麒麟犹如一头没有心机的小兽,她不懂得宫廷中的丑恶,只一味地追求快乐,是他强迫她学会保护自己,迫使她抛弃性格中的单纯。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么,当初那个单纯的麒麟,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太傅,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带着悲伤。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着一个人,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娄欢转过身来,看着麒麟殷殷追问的脸庞。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是没有心的。 「确实,臣以为最合适的人选是信阳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就选他入主东宫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时间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恢复了呼吸,只听见自己以着平静的声调道:「朕明白了。」 如果一心喜爱着的对象无法回应她的心情,那么选谁都一样。 麒麟闭上眼睛,不再有异议。 年底,新岁将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乡过节,少数滞留帝京的游子也尽可能与朋友齐聚一堂,准备庆祝新一年的来到。 除夕夜里,生活在帝京的百姓们与亲人在家中守岁,等待天明后,齐聚到皇城的城楼下,瞻望赐予他们安定富庶的尊贵天子,高呼万岁。 皇城张灯结彩,道旁两侧,篝火燃起一条灯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寝宫直直延伸到城楼上。 下半夜后,在春官长的统率下,礼仪官们来往奔波于皇宫与城楼之间,准备引领各地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结束,白日降临,庆贺皇朝新岁元旦与帝王的成年。 随着时间一刻刻的消逝,鸡鸣将起。宾客们已准备就绪,各国使者将依地位的尊卑,献上仪式性的贺礼与祝词。然而,这原该井然有序的大典,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乱了节奏。 「找到陛下了吗?」春官长急匆匆地捉住一个宫人问道。 宫人猛摇头。「没、没有,还没有找到。」 「听说陛下不见了?」夏官长带着一对甲士匆匆赶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没踏出王宫一步,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着眼道:「多说无益,还是快去找吧。万一错过了时辰,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夏宫长前脚才走,秋官长人就来到。「春官长,找到陛下了吗?」 第四十章 檀春摇头。「太保说她入夜后就没看见陛下了,现在就等娄相那边的消息了。」 两人交换情报后便沉默了。好半响,銧秋才开口道:「那么,陛下显然是躲起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檀春说:「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你注意到没有?陛下这阵子脸上都没有笑容,不像以前还是会故意开我们玩笑,感觉像是对什么事情彻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会跟相爷有关吗?」 檀春压低声量道:「嘘,小声些……原来,你也发现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个脑筋僵硬的烜夏。听说娄相直接向陛下点明了他属意的东宫人选,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比较喜欢那名天朝太子。会是因为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点没翻白眼。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冲动地想开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颗不知何时凑近的头颅硬生生吓了檀春一跳。「澜冬!」 檀春错愕地瞪着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庞。「冬官长,请你不要老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吗?」 被唤作「澜冬」的年轻女子委屈地说:「我没有无声无息啊,是姊姊太专心跟銧秋说话了,才没有注意到我。」 檀春抚了抚受到惊吓的胸口,待恢复平静后才道:「你回来了!原以为你会赶不上大典呢。」见澜冬虽然已经换上整洁的官服,但面容却有些疲倦,显然是刚刚才从城外赶回来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调整了下澜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于个人的天分及兴趣,皇朝冬官长掌理全国的工事庶务,平时都在各地协助各种工程的建设。当人们崇敬地看着伟哉雄哉的建筑工事时,大概没有人会猜想得到,她这个妹妹其实比谁都还要糊涂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兴趣的工事上专心一意。因此陛下才会特准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确实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确实差一点赶不上呢。不过你别骂我了,我已经被某人骂过了啦。」澜冬吐吐舌,低声抱怨。 檀春当然知道她口中的「某人」正是在冬官府中为她处理庶务的副长,也就是冬官府的工部卿,那个男人骂起人来是毫不留情的。檀春确定妹妹已经被人叨念过了,才放她一马。 心思回到眼前最大的问题来,她蹙着眉道:「糟,没时间在这里闲聊了,我们还是赶快分头去找陛下吧!天就快要亮了。」天亮后,大典就要举行,届时倘若陛下还不出现在各国贺使们面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陛下怎么了吗?」澜冬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发问。 銧秋好心地建议:「来,澜冬,你跟我一道去找陛下,大典就要开始举行了,她却还不见人影呢。」让这对性格南辕北辙的姊妹凑在一起,一定会出问题,还是赶紧带开为妙。「檀春,你往那头,我往这边去找。」 乍听銧秋所言,澜冬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不像春官长一脸焦急,她嘻嘻笑道:「这真像是陛下会做的事啊,有趣极了。」 还没走远的檀春忍不住叹息出声。「这也是妹妹你会说的话呀。」 难得无雪的一个冬夜,中宫的殿顶上立着一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众人遍寻不着的麒麟。 她已换上新服,盛装站立在王宫积雪的殿顶上,仰望众星点缀着无月晦暗的夜空。远方东边的天色即将转为鱼白,举行大典的时辰已近,她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迈向成年,非要刁难一下自己和别人不可。 知道宫里上下正为她忙得团团转,到处找不到她的人们惊动了帝师们一齐寻找她的身影,她却依然站在宫中最高的殿顶上,仰望众星列,做最后一回的任性。 毕竟,行过成年礼后,就不能老是做出这些稚气的事了吧! 明明就怕高,还非要爬上最高的屋顶,结果却下不来,眼见就要误了时辰。 白天时,她去探视过母后,没有告诉她自己即将成年的事,让母后将她当作是孩童时期的小麒麟,依然天真不知世事。她无意提醒母后,她已经长大,因为就连她都向往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想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拉着母后的手,在花园中玩耍;即使母后自生下她时,就从来不曾将她当作女孩子来看待,她仍然渴望母亲温柔的慰藉。 稍微晓事后,才知道原来母后早已神志不清。麒麟思及父亲,不止一次猜想也许父皇将她立为东宫,或许是为了保护失去母亲守护的她。 可惜这些猜想都已经无法得到验证了。母后的时光还停留在过去的岁月,而父皇早已撒手人寰。麒麟感到深切的孤独,但没有为这份孤独哭泣。 她是不哭泣的,尤其不在太傅面前哭,那会成为软弱的象征。她不愿意张扬自己的软弱,即使只是虚张声势,也要维持住坚毅的假像。 然后,她听到下方的宫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实在不应该对麒麟说那些话!」是太保。「你明知道她一直都那么在乎你,她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于你,即使你每每转过身背对着她,她也还是只看着你。是你把她教养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怎么能背弃她!」 娄欢向来温暖的声音。此时却偏冷的自廊下传出:「太保,有时间闲聊的话,挪个步去找出陛下,如何?」 太保显然不以为然,她继续责备娄欢:「你明知道麒麟喜欢你,为什么还要伤她的心?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孩子吗?师兄!」 一团雪块从积雪的檐上落下,刚好掉在娄欢的脚边,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有面具遮掩的缘故,所有的情绪都被妥善地隐藏起来了。 「太保,你糊涂了,我与你并没有师门的情谊。至于为何会建议陛下选择信阳公的长公子入主东宫,纯粹是因为这个选择对皇朝的安定最有帮助。」 「那么,麒麟的心意呢?你完全都不考虑吗?她是真的喜欢你呀!」 「……那不过是迷恋罢了,我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情。」 我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情。清楚听见这句话的麒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真的被拒绝了呢,还拒绝得这么彻底,真是叫人难堪啊。偏偏就如同保保所说的,她的目光总是离不开太傅,连她自己都觉得太不矜持。 这男人终年戴着一张面具,连容貌圆扁都不知道,自己却还是那么专注地追寻着他的身影。这真的算是某种迷恋吗? 因为从没看过,所以才会格外执着?倘若有机会一睹娄欢真面目,是否就能破除眼前的迷恋,不再那样在乎他? 「能说出这样的话,算你狠!」太保负气离开。 半响,娄欢走出廊檐,看着先前突然掉落在地的雪块,而后抬起头,不意外看见站在殿顶上的麒麟。 她着盛装立在屋檐上,高高在上,回视他的视线正如以往那般专注而直接。 「陛下打算一整夜躲在那上头吗?」他的声音穿过雪线,进入她不设防的心。 「不行吗?上头视野好,景致佳,虽然因为积雪的缘故,脚边得小心些才不会打滑,可是这样小心翼翼所换得的天空,却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广阔呢。」 第四十一章 太保说,麒麟总是一意追逐着他,殊不知他的视线也无法离开眼前的麒麟。 她棕色带金的长发整齐拢在而后挽成高雅的发髻,头戴垂疏玉冕,朱服玄裳,腰悬玉带,神情秀逸不似帝王,似天上谪仙,仿佛双袖一挥振,就要飞去。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道:「天空虽然广阔,但平地上有一场大典正要举行,臣民都在等候着陛下,陛下忍心选择天空,让臣民失望吗?」 麒麟朗笑出声。「不可以吗?我是麒麟,传说瑞兽麒麟能一步千里,假使我也能够的话,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天涯也是咫尺了。」她转过身,张开双臂状似要拥抱夜空,其实只是为了遮掩身后的窥探,不让眼眶中的泪水落下。 对,她在哭。打从六岁登基后,就强忍住没再落下的泪水,此时竟然因为底下男人先前的的拒绝而溃堤,她着实痛恨自己的软弱! 「陛下!」娄欢忍不住低喊出声。也许是因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似就要飞去,也许是担忧她脚下雪滑,会不慎摔下屋顶。 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麒麟猛然转过身来,声音平静地道:「太傅放心,我终究会下去的,可是,你得接好才行喔。」说着,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她竟如箭矢般跃下。 「麒麟别--」 习过武的身躯玲珑如燕,准确地落入娄欢仓皇等待的怀里。 自高处跃下的力量将她送进他怀中,她故意再使点劲,便顺势撞到了他。 娄欢没预料到她的举动,被压到在地,两人顺着撞击的力道在雪堆上转了几圈,他双手始终保护地环抱着她,没有一刻放开。 麒麟对于娄欢的一言一行是何等敏锐,她当然注意到他保护性的姿态。 他不可能不在乎她!一定只是嘴硬。 心中才闪过这念头,眼中已带出欣喜,直到对上他的视线,才赶紧收敛起喜悦,如先前步行积雪殿顶时那样的小心翼翼,害怕他看出她的心意。 「太傅接得好。」麒麟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伸手递向娄欢,意欲助他起身。 娄欢沉默地自行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不顾衣上发上都沾了雪,他先拂去她冕服上的白雪,再调整她歪斜的疏冠,最后才整理自己一身的狼狈。 尽管在意着他先前有些伤人的言语,但麒麟仍然无法怨恨他。因他总是在最细微的地方,展现出不轻易许人的温柔--这温柔,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有时麒麟会想,像娄欢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是因为太过习惯隐藏真实的情感,所以才不懂得爱? 察觉到麒麟的目光所在,娄欢像是有话想说,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麒麟笑了。「太傅不责备我?」 娄欢叹息。「该要责备是,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天快要亮了。」 天亮前,麒麟一定得出现在元旦的朝贺大典上才行。他如果再多说一句,也许就会耽误了时辰。成年仪式对麒麟而言太过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伸出手,做出请君王移驾的动作。 照例,麒麟应该要走在前头,但她偏不,她将手递向他的掌中,捉着,不放开手。「我真幸运,太傅为我设想一切,甚至怕我耽搁了时辰而不顾责备我。有太傅如此,夫复何求?」她拉着娄欢,迳自往城楼走去。 娄欢十分肯定麒麟先前已听到他跟太保的对话,但不懂她怎还能表现出如此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明明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她呀。 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觉麒麟看着他的目光中带有少女的迷恋。原以为那只是她的习惯,因为印象中,她总是那样专心一意地注视着他。 一开始是或许因为不甘心,后来则是出于纯然的信任;但无论是不甘认输,或是信任他的指引,那样的眼神都不至于令他心神不宁。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娄欢不能肯定麒麟的转变出于何时、何故。 她怎会迷恋上他? 他终年戴着面具,即使面对帝王虎视眈眈的好奇,也不曾拿下面具过。麒麟从未见过他的真实相貌,更不曾听他说过几次好言软语。他对待麒麟的方式可说相当严格又处处设限,不明白为何麒麟会有那样的转变。 她的转变使他不安,甚至生平头一遭觉得也许自己毕竟无法掌握一切。 辅佐年幼的帝王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于他而言并非难事;但若说到要了解一名少女复杂的心思,他却得举旗投降。 仿佛明白身边男人心中的困惑挣扎,麒麟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傅有空时真该读读我最近才读过的一本书。」 基于麒麟平时的阅读方向,娄欢直觉认为他最好别问是什么书。 但麒麟已兴高采烈地揭示答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不是《分桃记》?」他对男风的兴趣可远远比不上麒麟。 麒麟猛然眨了眨眼,掩唇看着她心所迷恋的太傅,愣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嘻嘻笑道:「太傅忒爱开玩笑,我说的是远东古国的那本‘思无邪’的《诗经》啊。」 娄欢霎时尴尬起来,转过脸不再看着麒麟。 麒麟敢对天发誓,她的太傅脸红了。亏她先前还为他拒绝的话那么难过。 身为皇朝最优秀的宰相所教导出来的弟子,怎能因为一点点挫折就自暴自弃。就算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找到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 更何况,论起情爱来,太傅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她笑容张扬起来,将先前的种种愁思全抛到脑后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麒麟突然停住脚步,等待身前的男人回过头看着她。 「陛下怎不走了?」娄欢头也不回地问。 麒麟不回答,非要等到他回过头,眼帘映入她的身影,才满意地微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女性礼服呢,太傅不赞美一下吗?」 「……」要到何时,麒麟才会摆脱这份迷恋?或许该鼓励她与志趣颇为相投的天朝太子来往,而不是建议她选择她明显不感兴趣的诸侯长公子月逍。 「我觉得太傅比我还重视我的成年礼,既然如此,太傅最好快快赞美一下我的装扮,不然我可是连一步也不会再往前走的喔。」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威胁。 「陛下……」 「快说呀!」麒麟催促,想听他的赞美。她看过镜子,知道自己穿新帝服的样子不难看,因此不怕娄欢说出违心的话。 「陛下穿上这袭新制的十二章帝服,仿佛天上谪仙,秀丽窈窕,令人不敢仰视。」娄欢语调平铺直叙的,仿佛在讨论国家大事。 「其实不必说那么多的,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麒麟走过他身边,轻声提示:「‘你很美’。太傅只要说这句话就够了。」 她并没有留下来等他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已经太得寸进尺。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今天占够便宜了,最好懂得以退为进……「你很美。」身后的男人突然开口说道。 麒麟猛然顿住身势,没有回头确认,怕自己产生幻觉,听错了。 「麒麟,你很美。」娄欢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毫不迟疑,字字清晰。 第四十二章 麒麟双手忍不住握紧成拳,指甲掐进掌心里,听见娄欢对她说: 「你是那么努力想当好一个帝王,就算遇到害怕的事也没有露出丝毫恐惧;你倔强、勇敢、不服输,因为你很清楚,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以为那样的你很美,而不只是因为装扮的缘故。这些话,娄欢此生不会再说第二遍,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已经成年了。陛下,生辰愉快。」 这是麒麟所收到的最好成年贺礼,比价值连城的珍宝要来得更温暖她的心。 「很高兴听见这番话。不过,太傅,有句话你说错了。」麒麟回过头,迎视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深邃目光。「比起自己,我其实更信赖另一个人。就算有朝一日遭到背叛,也绝不后悔。说我任性也罢,但假使没有他的话,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坐上玉座。」扬起红唇,她补上一句:「你知道我一向都怕高。」 那正是他没有办法弃她而去的原因。麒麟眼中有着不服输的意志,是她眼中的神采攫住他全副的心神,使他脱不开身。至此,他才有了答案。关于先前那个麒麟一再询问,而他总是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帮助她继位?为什么甘愿留在她身边辅佐她? 过去他不回答,是因为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但如今,那答案呼之欲出。 娄欢叹息。 原来不是他牵制了麒麟,正好相反,是麒麟牵制了他。 是因为有麒麟在,他才没有毁灭这个国家。 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麒麟。 当然,她一个桀骜不驯的眼神,便降服了他。 【第九章】 幸好赶上了。 看见麒麟出现时,春夏秋冬四部首长明显第松了口气。 檀香首先迎上来检视麒麟的装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细审视一番后,总算露出笑容,这令麒麟扬起嘲讽的唇角,轻土:「通过春宫长的检查了?」檀香这才脸红起来,直说不敢,惹得麒麟朗声一笑,在群臣的拥护下,走上属于帝王的舞台。 主持仪式的礼仪宫高声宣报天子的到来。 娄欢看着身为国之礼师的春宫长亲自引领麒麟自广场正中央缓缓登上阶梯。 一身华丽而端庄的新服饰托得皇朝女帝益发光彩夺目;在海内外使者与四方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台,迎接新岁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万岁。城楼外,百姓们的山呼如浪涛的传进皇城中。 娄欢站在阶下右侧,人臣的首位,身边立着太保与太师,其后则是全国十九位州牧与朝中群臣,对面行列则依序站着天朝太子、海外来使、四方夷长及诸侯。娄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女帝在庄严仪式下步入成年。 「系带!」礼仪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仪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阳公代替先皇为女帝象征性地紧绑上装饰性的腰带。 「赐字!」礼仪官宣喊第二道仪式。在皇朝,无论男女,成年之时都会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征人生新阶段的开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么,赐字的权贵,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礼制,先帝驾崩,皇族之子由师者赐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来取。 娄欢拱手走到帝王阶前,行礼如义。尽管低垂着头,为遵礼法,没有直视麒麟容颜,但他仍强烈地只觉到麒麟的注目。这种联系,强烈到令他心头沉沉。 麒麟缓缓步下台阶,来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师之礼。「恭请太傅赐朕新字。」 娄欢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会为她取什么字。通常,所赐之字必须经过卜师占卜后,确定合于上天之德,才能够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负责占卜的卜师了。但麒麟却按捺着,没有去问卜者,使娄欢有一点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间的丈夫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时取字那样。 将手掌按在麒麟额上,娄太傅以醇厚的声音赐字给君王。「吾君麒麟,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胆,赐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脸孔,浮现笑意的唇微微轻吐娄欢为她取的新字。 尽管娄欢在仪式结束后,很快就收回手,一举一动带着拘谨,麒麟仍然不以为忤。「朕,恭谢太傅赐字。」随然看着娄欢缓缓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仪式的最后,掌玺官玉印身着玉色礼服陪侍麒麟身侧,手捧传世之玉玺,等待麒麟亲下帝王成年后的第一道诏令。这道诏令名曰‘大诰’,是帝王对全国百姓及海内外各国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国家面临重大困难时使用。 由于麒麟登基时年纪不小,当时的大诰是由三公代拟。因此这是麒麟位以来,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诰令。 之前虽已在朝堂上讨论过大诰的内容,群臣们也大致提供了几个方向,但正式的诏令仍得由麒麟自己决定。由于麒麟始终没有透露她的决定,所以就连各部首长都不清楚她将对海内外之人宣告什么样的诰语。 众人只见这位海内外各国有史以来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辉,仿佛即将一飞冲天的鹏鸟,对未来无所畏惧。初次见到这位女帝的外国来使们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这样一名光彩夺目的女性君王? 敏锐地察觉到观礼众人眼中的仰羡,娄欢不无骄傲地看着高台上的麒麟。这是他亲手养成的少女帝王,是绝无仅有的天地之祥。他应该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听见她朗声发布大诰之时,他去蓦地怔住。 就连随侍身边的玉印都掩不住诧异。 因为麒麟对天、对地、对天下诰令:「黄天上帝,万民臣民,听朕诰语: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上天不会对个别的某人亲善,只有克敬修养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顾;百姓不会恒常怀念着什么,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众民的认同)……」说完开场白后,麒麟接着又说:「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伤风化为原则,人人都能拥有自由。即使是远古时期即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在皇朝的国土上,也可以有讲学与生存的权利。《麟之趾》一书,自今日起,从本朝禁书单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儿平等……」 沉着地宣读完她苦思多日的诰令,麒麟环视众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对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长则一脸兴味盎然,朝臣们各自面面相觑,却又很快便恢复过来--毕竟他们经常受到这种‘惊吓’。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娄欢身上…… 即使相距遥远,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觉到他心中的震撼。 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为了不让你有机会离开我。 不,也不完全是为了你。麒麟又想。尽管身为天子,可她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尊贵。既然早就认同《麟之趾》所传达的思维,她是为了自己,才会做出这样的诰令--没有比成年仪式更好的场合来主张自己的想法了。 第四十三章 皇城的广场上,因麒麟大诰所带来的震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流仿佛也冻住不流动了。云麓门人对于其他君权天授的海内外诸国来说,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国家都赞同云麓书院的思维,但各国的土地上,却几乎都有云麓的门人在隐蔽的山林中讲学,宣扬云麓门人公开在中州讲学,这对打过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胆的宣告,准许云麓门人公开在中州讲学,这对维护国家的正统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海内外各国的使者们个个面色凝重,而诸侯们也是表情各异。 是几个清晰的掌声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只见一名童言鹤发、仙风道骨的游方道人领着一群手捧各地贡物的职官,走入广场中央。他声若洪钟,语如长啸: 「吾君麒麟有如此气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贺笔下千秋万岁,皇朝永固!」 距离上一次见到地官长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没料到长年隐居民间,据说已经成仙的地官长大司徒会带来贺礼,祝贺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无比欣喜,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跃下高台,冲到地官长--同时也是她抛弃了皇家身份、入道修仙的前辈亲人身边。 是春宫长及时反映过来,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让她做出失礼的事。同时赶紧让礼仪官宣布道:「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群臣及来使也跟着行礼祝贺,整个朝贺暨成年仪式才告一段落。 紧接着,麒麟被领往城楼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后,又带领百官参神、赐宴、回礼。尽管不耐烦,可麒麟都按捺下来,变现可圈可点,没再出差错。等到一切欢庆的活动都结束后,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长年接受宫廷礼仪的磨练,普通人面对这种场合,早已头昏眼花。 麒麟是那样的一个君王,只要是应该做的事情,即使再怎么不喜欢,也不会逃避责任。别人治大国,是如烹小鲜,她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终于得空时,她连礼装也没换,便匆匆跑出寝宫。 却不料,地宫长人就站在寝宫前的回廊,麒麟一跑出宫室就看见他。 「陛下,臣是来辞行的。」地宫长说。 「皇叔公,别急着走!」果然大司徒已经准备好要离开,就跟当年来看她登基时一样,停留的时间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来去匆匆? 长髯如雪的地官长官有着一双与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着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袖,大口的喘着气,他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还是这么重感情。」 「因为你是我的亲人,而且我已经有十二年没见到你了,我想你!」仔细一看,也难怪民间百姓盛传地官长已经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亲人,麒麟肯定也会相信那样传言。 「所以,麒麟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要好好当一名帝王了?」与刚登基时那个彷徨无助的孩童相较起来,眼前不少关于当今天子无稽的传言,都不若今日一见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气对天地万民立下大诰的帝王来得更加有趣。 这么努力的背后,是为了谁? 「没有别的选择啊。」麒麟说:「我那么贪心,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想守护。」 「那就努力守护吧。」老人和蔼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样吗?因为守护着多年前的一个承诺,才会一辈子都在追寻?」追寻一件上天所遗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经承诺了,当然要走到最后。」 「万一找不到呢?」 「那这辈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讶异的看着与他相隔两代的同脉之子。「麒麟……」他们没见过几次面,麒麟却非常珍惜两人的血脉亲情。 「你回来看我,我很高兴。」麒麟将脸埋在老人怀里,闷着声说:「你要走,我不会跟你说我很难过,因为我会等这你再回来看我。」 老人微笑。「会的。在你大婚时,我会再来。」 「大婚?」麒麟蹙起眉,没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样,会催着她早日择定东宫,可她根本就还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属意的人选了吗?」地宫长睿智地说:「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还等什么呢?」 「……」麒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麒麟想追寻的,不是不存在于人间的羽衣,而是触手可及的真是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追寻呢?」 「我怕……被拒绝。」虽说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绝总有点难堪。 「麒麟是这样没有勇气的人吗?」 麒麟双眸圆睁。皇叔公长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归属?「喜欢那个人,不会太惊世骇俗吗?」 大司徒明声大笑。「麒麟,没人跟你说,身为一个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乐之外,还有义务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供百姓们作为谈资,闲余饭后一番吗?」 「地官长,你这样忠告陛下,我们实在很为难呢。」太师与太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太师说。 太保却不同意。「我倒认为地官长说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举一动本来就会受到众人注目,若没有相当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语? 麒麟顿时紧张地张望着太师太保身后,想看是否还有另一个身影。 没见到娄欢,她虽然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对于稍早她的大诰,那个男人难道没有话想跟她说吗? 仿佛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宽慰道:「麒麟做出那样的诰令,朝臣们措手不及,此时正聚集在凌霄殿里,向太傅询问这件事呢,他走不开身。」 原来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诰令吗?」麒麟担心地问。 回答的人是太师。「所以,陛下是贞的考虑清楚了,要允许云麓门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众讲学,宣传破国的言论?」这决定倘若稍有不慎,便会危及国家喔。 面对太师犀利的文化,麒麟却反而镇定下来,思索后,她回答道:「太师应该知道我对《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们曾经为了这本‘禁书’争论过。「云麓门人所宣扬的思想,的却抵触了许多国家现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尽管历代君王纷纷下令禁绝,但云麓门人果真在这世上减绝了吗?破国的言论再也无人提起了吗?作为禁书榜首,《麟之趾》果然从此绝迹于世吗?」 麒麟坚毅的语调使得众人不禁专注地听她继续陈述。「我认为,与其担心云麓书院的主张所带来的破坏力,不如反过来思考,身为国家的统治者,是否确实能使百姓过着安乐的生活?假使不能,那么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么立场来维护自己?假使能够,那么又有谁会愿意放弃眼前的安乐,以烽火烟硝,换取一个未必会比较好的未来呢?」 第四十四章 环顾众人,麒麟毫不迟疑地说:「打从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亡国的幼主。可如今,我成年了,幸运的还没有毁了这个国家。其实,真要毁掉一个国家又何须集结众人?一个昏庸君王的破坏力就足够了。对百姓来说,身为帝王的我,其实才是他们最大的危险吧!破国与立国看似截然相反,实际上仅是一线之隔,其中差别只在于‘人心’两字罢了。太师,换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愿意让自己时时担心不知何时会被人弑夺,还是宁愿把那头思维的猛虎放在面前,时时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就会被虎所噬?换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权被推翻,将不是因为云麓书院所宣扬的主张,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谁?」 这份心思与气度足以傲视群论,但麒麟没有看见自己的成长,她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扶不起的小储君,临危受命,仍然战战兢兢。 邵太师头一次以赞许的眼光看着麒麟。「没想到陛下年纪轻轻,却能有这样的想法,很不简单。」 原以为自己会遭到训斥,没料到竟会得到太师的赞赏,麒麟受宠若惊,随即道:「那是因为我有三位举世无双的老实呀。」 太保却抿着嘴道:「我不记得我有教过麒麟这个。」倘若帝师三人俱是云麓门人,如今麒麟有这样的主张,是否意味着,书院虽然没有真正鼓吹战争,却已在帝王的心中点起烽火了?就某个层面来看,这岂不也是一种破国的手段? 她从来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论。人心何等复杂,岂能呗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来,就算是被民间众人视为‘破国传奇’的云麓书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种言论的宣扬者,这样的思想也已经不再具有弹性。 假使麒麟是因为隐约得知她与太傅是……而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她必须阻止她。她不顾麒麟为了这样的事,与千千万万人为敌。 「保保是没有教。」麒麟看着太保的眼神失分温柔。「保保不总是用行动告诉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是出于内心的选择?今天我做这个决定,是出于长久以来对于自己身为天子的质疑。如果我果真领受着天命,那么上天眷顾所及,也应该要包含数百年来流亡各地的云麓门人。身为帝王,我不能将云麓门人视为异端;更何况,我认为云麓书院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启迪民智罢了。难道身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蚀发生,便一位上天即将降下灾祸的愚民吗?我承认我是一个任性的帝王,所以我问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们是有智慧的,还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选择。」顿了顿,问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这回应该也是吧?」 太保露出为难的表情。这是麒麟头一次做出这么慎重的决定,她应该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云麓毫无关联……也许她会为麒麟鼓掌叫好……这十二年来,麒麟在他们三人的教导下,会否习染了太多他们的思维?她担忧…… 「麒麟--」太保张口欲言,却被一个濡染介入谈话的醇厚男声所打断。 「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已有预期,将无法获得多数人的认同才是吧?」 无需抬头,麒麟也认得出娄欢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太傅。 只见娄欢律令各部首长站在十步之遥,显然已在哪里候立一段时间。由于已是深夜,她又太专心于扞卫自己的立场,才没有发现群臣早已悄悄来到。 那么,她刚刚和太师、太保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出于习惯,在娄欢面前,麒麟总是要把头仰高一些,像是一种武装。起初一位只是单纯的不想输,后来才发现,那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这男人的眼睑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关注,就如同现在这般,让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个人的身影。 「听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认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询问。 「臣是否认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内外各国使者齐聚在帝京的当前,陛下以形同赦免云麓门人的大诰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虑?请想想,大诰一出,各国君王听闻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陛下公然准许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国土上讲学,这对那些一样是以世袭为制的国家来说,岂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来与邻国维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动摇,甚至被各国群起攻坚,那么陛下这番决定,岂不招致来不必要的祸患?」娄欢严正的分析着麒麟大诰的利弊得失。 「你是说,其他国家的君王会因为不满朕的诰令,而起兵侵扰?」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机借云麓之名聚众兴事,陛下可有对策?而一旦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国土上兴学,假若有人趁机作乱,意图借此推翻陛下统治,届时陛下是要拱手让出江山,或者诛杀掉作乱的人呢?」 娄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进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着她的宰相,先是两手一摊,而后抿嘴道:「的确,关于这些问题,朕连一个对策都没有。」说着,她竟然笑了出来。「可是,尽管没有对策,但是朕有一个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说,朕还有精通与邦国交涉的春宫长、英勇剽悍的夏宫长、治律严明的秋宫长,以及能建造出坚固金城的冬宫长--国家并非光靠君王一个人就能步上正轨,有这么多杰出的朝臣为朝廷尽心尽力,朕何愁自己没有对策?还是说……」麒麟故意拉长了语气。「各位要告诉朕,你们没有能力解决这些小小的难题?」这样子,娄欢就无法轻言离去了吧,他一定会放不下的。 麒麟的话,若非出于对臣子的绝对信任,便是出于挑衅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长,绝非泛泛之辈,他们当然对自身的能力有相当的自信,否则不足以担任帝王的股肱大臣。问题在于,真要成为君王的羽翼,改变长久以来云麓书院被天下正统视为异端的局势吗? 众臣面面相觑,半响,还是宰相先笑了出来。「真拿陛下没办法。」 闻言,麒麟的眼神瞬间善良起来。「太傅…」 檀春开口代表众臣,表明心迹道:「不瞒陛下,其实早先在听到陛下的大诰时,大家心里确实是有些担心的。然而臣等也为陛下能有这样的见识与决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们聚在凌霄殿里研议的结果,臣等一致认为必须尊重陛下的决定。既然陛下有意开展出那样的一样路,身为陛下的臣,春宫长大宗伯在此--」 「夏宫长大司马在此。」烜夏跟着走到麒麟面前。 「秋宫长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进。 「冬宫长大司空在此。」冬宫长澜冬笑嘻嘻趋前一步。 众臣齐声道:「臣等必鞠躬尽瘁,辅佐陛下!」 这是麒麟头一次赢得臣子们对她的忠诚。 「好极。」麒麟不动声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过,宰相这次似乎不想鞠躬尽瘁?」这是大臣们与宰相第一次不同调吧。 第四十五章 「自然。」娄欢注视着麒麟说:「陛下此次大诰的影响层面广大,短期内无法判断此一决策会将国家带往什么境地,身为国之首辅,娄欢有责任为陛下提供另一个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说,天官长打算扮演唱反调的角色?」麒麟有些过分愉快的说。 「也好。有天官长不惜排除众议,抗颜逆俗,朕的耳边必然不愁没有忠言可听。未来,可有劳天官长了。」 麒麟太过愉悦的语调令人心生疑窦,然而还来不及进一步询问,麒麟环视众人。「关于朝政,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每年新岁时,檀春和澜冬一贯在政务结束后返家休假;已为人父的夏宫长有儿女在等待着他;未婚的秋宫长家居远地,通常会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扫兴的人,她沉着的微笑道:「假如无事可奏,那么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负重任的各部首长,也应该陪陪家人过个好年。 本以为众臣会感激地谢恩,然后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响,众沉却仍然停在远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经猜到接下来将面对的问题。 要被逼婚了。她想。 尽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处理。较为沉不住气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请恕臣斗胆,臣以为,陛下既已成年,该是择定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见麒麟沉默,群臣们纷纷跟进。「请陛下慎重考虑。」言下之意,是慎重考虑人选,而非选择拒绝。 也许是因为早有预期,麒麟不惊不慌,神色淡定。她举目看着站在群臣身后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双手微微握起拳头,冷静地说:「这件事,各位不必再说了。」 烜夏第一个出言再谏。 但麒麟以手势打断他的发言,接着道:「你们要的东宫人选,朕没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选,我早已经做了决定。」说着,她自嘲一笑。「假若你们有办法令此人答应入主东宫,要我大婚,又何难之有?」 烜夏闻言,不禁急切地问:「敢问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吗? 「想知道此人是谁,夏宫长何不问一问咱们皇朝贤明的宰相?」问题不在于她,而在于她所属意的男人愿不愿意,那才是最困难的部分。 不仅烜夏,其他大臣们闻言后,纷纷都将视线集中在宰相身上。 众目睽睽下,娄欢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视,心底比谁都要明白,麒麟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逼他就范。 这少女,何时学得这样机巧聪明? 啊,是我教她的。 娄欢心想:他这辈子多数时候都走在她的前头,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几番想出手搀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会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曾几何时,他一心守护着的少女长大了?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迈开大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行,且脚步已不再蹒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当年那个不知人心的险恶的幼主吗? 「相爷?」夏宫长拱手问道:「关于陛下的提示,请相爷赐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娄欢不可能当众将这件事说出口。 长年在外处理工事的澜冬一直都在状况外,根本不清楚内廷众发生什么事。檀春则静候一旁,等待娄欢的答覆,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场唯有两个男性朝臣不了解麒麟的话意,见娄欢迟迟不开口,銧秋与烜夏不禁又道:「相爷如果知道陛下属意的对像是谁的话,可否指点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个人’乖乖就范。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风点火的行列。「是啊,还请太傅指点,不然群臣老为这东宫虚悬的问题头痛,到底不是办法呀!」兴高采烈地,不理会太师投来的视线。 「……」娄欢被众臣围逼,不管是有自觉的,或是毫不自知的,总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战术给困住了。叹了口气,他说:「此人是谁,并不重要,还请陛下别将心力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么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眯起眼,语气危险的问。 「不可能的事,诚如日月并行于天幕,河海倒流于山岭,请陛下三思。」 「太傅严重了。」麒麟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要一份单纯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希望他也能回应我,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并行,河海倒流。」 「难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难掌握的,正是人心吗?」娄欢反问。 「明白呀。」麒麟赌气地道:「可难道哦太傅真的不懂,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弃?」 「臣是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麒麟不去喜爱别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娄欢眼中闪现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点忍不住……扑上前去,教会他,什么叫做情爱。像娄欢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居然不识情滋味!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入宫,而后又在东宫任职,而她宋麒麟确实又是一个令臣子们十分烦恼头痛的君王……麒麟着实好好地反省自身来。 是她让娄欢除了辅佐她执政以外,不再有时间顾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里论得到她……独占这个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着,太傅,我自会教到你懂。她暗自发誓。 麒麟跃跃欲试的眼神,教娄欢十分忧虑。别胡来,麒麟。他暗自祈祷。 饶是粗枝大叶的夏宫长也感受到这对君臣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低声询问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与娄相之间的气氛很诡异?」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吗?」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现乍然顿悟的神情,讶异的喃喃出声:「难不成……」宰相与帝王……有可能吗? 澜冬则根本还不在状况外,此时她像个小姑年般拉着地宫长的袖子,缠着他别那么快离开,若真要走,起码也得先把这十二年来他在外头游历时所搜集的图籍送一份给她。她平生没有别的喜好,就是喜欢版筑;倘若有更为清楚的山川与图,就知道还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帮忙建筑一些工事了。 这一夜,帝王寝宫的宫廊里,前所未有的热闹着。 不知何时缓缓飘落的冬雪,为这新岁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 【第十章】 麒麟没料到娄欢会躲她躲得这样彻底。 她若往东,他就往西。她若派人邀请他一同去街市赏花灯,宫人传回来的消息竟是太傅不在凌霄殿里,根本找不到他的人。 后来才听说宰相去了僚属们的家中走春,而她却在宫中白白枯等他一整天。 麒麟当然不是被动等候的人。知道娄欢为了躲她,以往不爱打扰僚属的他,竟然一反常态地到僚属家中殷勤走春,她也就跟着追了过去。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是娄欢前脚才走,她后脚才追上。 这一日,娄欢在吏部卿乐采的家中作客,正当他在堂后与乐采家的孩子们谈天时,突然听见家门外传来马儿的鸣嘶,紧接着是一阵骚动。 娄欢将抱在臂弯里的小男孩还给他的母亲--这是乐采最小的儿子--认命地走向前头的厅堂。 第四十六章 乐采随后赶至厅堂,见到娄欢,连忙道:「相爷,陛下她……」她从来没在新岁时拜访过一般官员的家呀。 「不必忧心。陛下今年有意改变作风,想要亲近朝臣,快快迎接陛下吧。」 娄欢的声音带来安抚的作用,乐采很快恢复平时的稳重,带领着家人与仆役准备迎接天子的莅临。 只半晌,那一身深红裙裾的身影已大步迈入吏部卿的官邸中。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如仪。只有身为帝师的娄欢无须跪拜,只略略低头。 麒麟一踏入厅堂中,视线先飞快地梭巡一遭后,直接锁定在娄欢身上。 逮到你了,太傅。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有种终于捉到聪明老鼠的愉悦感,笑容也像只猫儿。 娄欢不需抬头,也能感觉到麒麟投来的视线。 麒麟找他找得很勤快,终究会被找到的,因此他并没有很懊恼。 听见麒麟令众人平身,看着麒麟虽是为他而来,却仍然尽责地扮演着一名走春的的好客人,与乐采一家人热乎地寒暄。 真的懂事了!会把自己的喜好放在第二,愿意费心思去安抚别人的心情。 只见乐采一家人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乐采的儿女们更是频频偷觑麒麟。 麒麟也注意到了,对着那名不久前娄欢才抱过的六岁男孩道:「噫,没记错的话,你叫乐陶吧,怎么一直盯着朕瞧呀?」这家伙出生时,她应该有派人送礼吧。 小乐陶羞怯又天真地说:「没想到陛下看起来跟姊姊差不多高,好漂亮呢。」 乐采的长女乐缃年约十七,面貌清秀聪明,此时正为弟弟的童言捏一把冷汗。 麒麟的视线转到乐湘身上,见她一身太学生装扮,脱口便问:「读过礼了吗?经、史方面学习得如何?」 以前都只是远远望见,头一次得以和帝王面对面说话,乐缃讶异之余,连忙答说:「都读过了。」想想,又补了一句:「今年岁试时,博士评定乐缃为第一。」 在官学中获得博士推荐的太学生可以参加科考,往年科举都由春官长主试,通过考选的人才,再送入天官府中,由吏部卿亲自训练后,才交由宰相分派工作。 乐缃对自己颇有自信的口吻,使麒麟想起过去那个宛如初生之犊的自己,忍不住笑道:「那么,明年朕该会在琼林宴上见到你吧。」 琼林宴是皇朝科举之后,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 「乐缃恭谢陛下恩赐嘉言,必定不负陛下所望。」 乐缃的勇敢进取令麒麟忍不住笑了。尽了宾客之仪后,她转头望向她此番前来的主要目标,不禁想起自己这几天追在娄欢的身后,在群臣家中闹了多少笑话。此时群臣们大概都战战兢兢地,深怕帝王随时会莅临他们的家吧。 对上娄欢的视线,麒麟眼中闪现强制压抑的炽烈情感。 「宰相可知朕这个新春几乎踏遍了群臣的家邸?」就为了把某个人给找出来。 娄欢当然知道,但他仅是淡淡一笑。「陛下辛苦了。」 麒麟也微笑。「朕的辛苦,可是得有人付出代价的。」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然而他低估了麒麟的莽撞。 离开乐采家宅当夜,凌霄殿里,春色旖旎。 仅穿着一袭深红色常服的女帝在不久前只身踏雪而来,她挥退宫人。「都退下,朕有事与太傅密谈。」 宫人迅速离开,仅留下戴着面具的宰相与帝王独处。离开前,还贴心地关上殿门,以免室外的寒意沁入殿中。 身上仍穿戴着整齐官服的宰相才要开口询问帝王,深夜来访,有何要事,但帝王已经几个跨步上前,在男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将他推向一旁的长椅,柔软的身躯跟着压上。 男人吃了一惊。「麒麟!」 「跟你这人,用讲的,说不通。」如果讲得通的话,也不用那么辛苦地追着他跑了。不再浪费时间,麒麟看准角度,强将唇吻向他。 她花了十几年的岁月跟这个男人周旋,假若他听得进她的话,她又何须如此伤神?来寻他的途中,她一再自问:在娄欢面前,是要对他掏心掏肺,解释自己无法自拔的心情?或者要涕零如雨,用眼泪软化他铁石般的心肠? 小心翼翼的结果,或许只会换来他的弃绝,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再忍耐! 娄欢没料到麒麟会连打声招呼都不,就直接硬来。他闪躲着她,但她整个身躯都偎向他,如果他硬把她推开,毫无防备的她铁定摔得狼狈。就这么一个迟疑,已教她占得先机,将舌探入他嘴中。 从没吻过人的麒麟,第一次的试验着实太过粗野,她凭着艳情书上学来的「知识」,对喜爱的男人做出非礼的事。 她太急切、太鲁莽,一心想教会她的太傅懂得男女间的情爱;但经验不足的结果,是还来不及体会到艳书里描写的极乐境界,便咬伤了男人的唇。 尝到血腥的瞬间,麒麟蓦然惊起,碰巧娄欢一个起身,来不及捉稳她,麒麟整个人便往后仰倒在地。 「噢!」她吃痛地捣着后脑勺。头一回偷袭,就出师不利,真不是个好预兆。 「麒麟!」娄欢下意识地抻手将往后跌在地上的麒麟拉起,完全没想到麒麟越挫越勇,竟然顺势又爬了起来,这回她跨坐上他的大腿,搅着他的颈子,又要将唇印下-- 娄欢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一次,他稍稍偏过脸颊,让麒麟扑了个空,只吻住他脸上的面具。 唇上冰冷的感觉让麒麟恼火,她出手想弄掉那张碍事的面具,却又出于某个原因而迟疑,就这迟疑的半晌,娄欢询问:「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这公事公办的语调,麒麟不爱。气恼他明知故问,她金眸一眯,瞪着娄欢的眼眸道:「示爱。」 这辈子,头一次有人这样直接地在他面前表示情意,娄欢也无法免俗地胸口一震。他是皇朝贤明的宰相,不是圣人,自也有凡夫俗子的爱憎;但麒麟是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帝王,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麒麟会以为自己爱上他。 然而,对于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女,实在很难再纯粹地将她当成一名帝王来看待呀。她发丝凌乱,双颊嫣红,眼中有着一抹娇羞的情态。这面貌不曾展露在他人面前,娄欢知道,麒麟只是为他。 出于好奇,尽管不合宜,他仍忍不住问:「麒麟爱我什么?」 这问题教麒麟微微错愕,她一直都认定太傅如此聪明,理所当然该知晓她的情意;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的表现已经够明白了,却没想到也许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如果她从没表达过自己对娄欢的心情,只是一味地认定他应该要回应她,这样的想法,会否太过一厢情愿? 对上娄欢深邃的眸光,麒麟脸上的表情较先前初来时冷静了许多。她忍不住抚着他的鬓发,撩起一束掺着银丝的发丝送到唇边印下一吻。 「我喜爱你沉静如山,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你顶着,爱有你在身边的安全感。我喜爱你足智多谋,任何难题到了你的手中都能迎刃而解。我爱你那份安之若素的稳重,即使你有时喜怒不形于色,实在令人气恼。我爱你待人和善温煦,令人如沐春风,就算你总是对别人好,独独对我冷淡,我也还是忍不住想喜爱你。」 第四十七章 任凭麒麟坐在怀中,娄欢一动也不地再问:「就这样?你从来没见过我的样貌,世间女子多爱英俊男子,你不怕我面貌至为丑陋吗?」 麒麟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她抚上他的面具,轻声道:「这是你第二回说自己面貌丑陋了。」娄欢从来不是个肤浅之人,会一再提起这件事,必然是因为他确实对自己的相貌耿耿于怀。也许他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个面貌丑恶的男人…… 「如何,麒麟想看吗?」他作势欲摘下面具。 「不。」麒麟连忙阻止他的举动。 面具下的美唇噙起一抹冷淡的笑。「怎么,不是一直想看?还是麒麟也怕见到我丑陋的面貌?」 「才不是!」麒麟气唬唬地噘起粉唇。「你不过是要试验我,想看我对你的相貌心生嫌恶--娄欢,你教养我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你的相貌是丑是美,我当然好奇;但假如你摘下面具的用意只是想逼退我,那我宁可不看。」她语气转柔,坚定地看着他的眸道:「若有一天,我看了你的脸,一定是要你自己心甘情愿在我面前卸除伪装,因为只有那样,我才会知道你不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而是真正接受了我的心情……」 娄欢没有立即回应,面具下的双眸却似有所思。 也许此生不会再有其他机会能对这个男人一吐她多年来的爱慕,麒麟放开矜持道:「你怎么会不明白,我为何会喜爱你?打从六岁那年,父皇驾崩的那个夜里,你放下心中其他念头拉了我一把开始,一路上风风雨雨,你始终站在我的前头为我遮挡,因而,我眼中也就只看得见你。与太傅一样,我的心中打一开始就不存在着男女之情的可能,唯一能令我放下身段接受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你还要问我为何会喜爱你吗?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上别的男人。」 麒麟的眼眸染上忧伤。「懂得情滋味,是在发现自己每回想起你,便觉得胸口烦闷开始……那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是当年秋猎时,你奋不顾身为我挡去大罴的攻击;也许是你偶尔对我投来一抹温暖的笑意。你知不知道,我好爱看你的微笑……」 麒麟的表白单纯直接到令娄欢无法呼吸,也无法言语。 「假如你还是要用君臣之分那一套来拒绝我,我会笑你的,太傅,你根本从来就不把我这个‘帝王’看在眼底。既然如此,可别还拿它来当作借口。名义上,我是君,你是臣,你当然可以用不合于礼来约束我,可乙太傅的聪明才智,若真有心想解决这样‘小小’的问题,又何难之有?」 「……」 「我唯一接受你拒绝我的理由,就是你真的不喜欢我。但果真如此的话,除非你另有喜爱的对象,否则我不会放弃。」 「若不放弃,你还能怎么做?」娄欢忍不住轻声探问。 「我会这样做。」麒麟毫不犹豫地俯下脸,第二次吻住心爱男人的唇。 这一回,她收敛起急切,试着一点一滴将情意与温柔传递给他。 如春风般温暖的吻细细呵护着先前被她不慎咬伤的唇瓣,见他没有推开她的意思,麒麟心中一喜,试探地探出香舌,喂哺进他的唇腔中。虽然受到面具的阻挠,吻得不够深,但麒麟依然满心欢喜,为娄欢竟然没有拒绝她的吻。 她心跳如擂鼓,强烈的情感使她无法呼吸,胸口几乎要感到疼痛了! 原来,亲吻自己一心喜爱的男人是这种感觉。 这么地欢喜,却又这么地令人忧愁,为不能再更进一步而感到挫折。 绝不是意气之争下的错觉,她确确实实爱着这个男人。 被麒麟如此珍惜地吻着,娄欢即使再怎么心有芥蒂,也无法奋力抗拒。因为,她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她一心护他周全的心意,他怎会不了解? 为他,她努力成长,不顾让人在他身上冠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罪名。 为他,她努力在国法与人情中找出平衡,为违命的赵氏家族留下一线生机。 也是为他,她向全天下发布了那样的诰令……只为了保护出身云麓的他…… 这样的用心,他怎么会不明白。 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才没有办法接受麒麟的心意。 一旦不顾一切接受了麒麟的心意,成为她最大的弱点,届时他该怎么保护她? 仅仅只是被动地接受她的吻,就几乎要承受不起,只因心底再清楚不过的一个事实--从不为谁动情的他,心中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存在。他不再是个雄图天下的云麓门人,只是一名想要守护自己所珍视一切的平凡男子。 少女的馨香充满了他的口鼻,他小心地呼息,不许内心挑起骚动。 这是最后一次的放纵。他告诉自己。 待麒麟微微移开芳唇,他调整心情,勉强开口道:「陛下吻够了?」语调是对待麒麟时一贯的冷淡,仿佛丝毫不受两人的亲昵所影响。 麒麟眨了眨眼,一时还无法从先前的迷醉中恢复过来。 怎么了?他不是没有推开她,任她轻薄个够……既然已经愿意接受,为何还用这种冷淡的语气跟她说话? 被热烈情意冲昏的脑袋开始恢复正常运作,麒麟抿起因亲吻而仍显湿润的唇。真是的!这个男人果然不会让她顺心如意……她认了!谁叫她谁都不要,独独就要他,就算得为此付出所有,她也认了。 她退开一步,眼神恢复冷静,静候娄欢出招。 将麒麟的反应看在眼底,娄欢在心中苦笑。他的帝王似乎早已被他磨练得天不怕、地不怕了。该怎么来劝退她呢? 提醒她身为帝王的责任?但麒麟已经竭尽努力担负起整个国家的重担了。 搬出他身为帝师,与君王之间存着身份上的隔阂,两人结合将于礼不容?麒麟先前一席话已经打消了他使用这个借口的可能性。 那么,坦承他出身云麓,潜伏在帝王身边多年,只为了遂己私欲,操纵天子的一举一动?问题在于麒麟已经察觉他的身份了吧,眼前的麒麟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这个借口,连他都觉得可笑。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理由了。 明白地告诉麒麟,他不爱她。 然而,果真不爱吗? 那么这十二年来的相处,回忆起来,为何不纯粹只是单纯的君臣周旋? 他不懂得男女间的情爱,不懂得什么是生死相许。曾经,他痛恨过世袭制度的存在,一心一意想要颠覆现存的体制,直到遇见了她……麒麟不相信自己身负天命,不认为该轮到自己当上国君;玉座之上的她,没有一刻是安稳的。 偶尔她会耍弄些叛逆的行径来掩饰不安,但是即使再怎么害怕,她也从不逃避。诚如她明知道他一定会拒绝她的要求,却仍然将心敞开,冒着莫大的风险,预备承受被拒绝的痛苦。这样的勇敢,不是出于他的教导,而是与生俱来的吧。 仿佛经过了一百年那样久,娄欢才叹息出声。「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回绝倾斜角。」头一回,他坦承地道。 而后,他清楚看见眼前的少女松懈了紧绷的线条,抛开严肃的伪装,绽出无比欣喜的笑容。 第四十八章 被困住了。娄欢知道,他被麒麟彻底地困住了,逃不掉了。这一场君臣交锋,他是她手下败将。好个麒麟! 「太傅……」麒麟喜极,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娄欢扶着麒麟的腰,一同站了起来。 在麒麟找回声音前,他先说:「别急着高兴。虽然我找不到理由回绝,可是我同样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来接受。」他双眸肃穆地看着麒麟。「如麒麟所见,我是当朝宰相,又是帝师,倘若接受麒麟的想法,势必会引来轩然大波。麒麟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一切了吗?即使动摇整个国家根基,也义无反顾吗?也许麒麟可以抛去对国家的责任,但我却不能抛去对麒麟的责任。」 「所乙太傅才将那份罪册锁进金滕之匮吗。」麒麟说。这不是个问句,显然麒麟早已看见锁在秘府金匮中的东西。「太史告诉我将有日蚀发生时,你跟往昔一样提醒我要适时大赦或减轻税赋,但我心头依然感觉不安。这是全蚀,你很清楚百姓们对日蚀的看法,多数人仍然相信日蚀的发生是因为帝王失德,才会导致天狗食日。你想用最坏的方式,以宰相的身份下罪自己,代我受过,好转移臣民对日蚀的恐慌--没错,我当然看过那份罪册了。太傅,别用这种方式保护我。你我都清楚日蚀的发生是星辰运行的自然规律,跟人为施政没有直接的关连。我不可能让你为了这种事情离开我。」 娄欢确实是为即将发生的日蚀作了最坏的打算。「那份罪册未必会派上用场,只要君臣救日的计划成功,不要遭到有心人的煽动,衍生出其他枝节,金匮之物是不会公开的,陛下也不应该事先偷看。」 「问题是,事关太傅,我一定会偷看的呀!」麒麟着恼道:「还是太傅想告诉我,这其实是你的另一个阴谋--想让我对此感激涕零,笃信当朝宰相的忠诚?」 「或许娄欢正是因为知道陛下一定会偷看,所以才特意在金匮里锁放了那份罪册。瞧,挺有效的,不是吗?陛下现在无论如何,应该都不会再相信娄欢其实是怀着心机,想借此更进一步取得陛下的信任吧。」 两人言语往来之际,不自觉恢复了彼此的身份与立场。 麒麟终究是皇朝之君,娄欢终究是麒麟的臣。这身份已如此根深蒂固,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无法动摇。 「太迟了!」麒麟大声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相信太傅。」说着,她柔和了眼神,看着娄欢。「如果有一天你要毁灭我,我也还是相信你。」 「麒麟--」娄欢蹙眉。 「我不要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做我的东宫,娄欢,跟我一起并肩扛下这国家的责任。你不懂爱不要紧,我看过很多艳情书,书上写得很清楚,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会教你。」麒麟豪气地宣称。 娄欢闻言,不禁失笑。麒麟想从艳情书中学习爱情,问题是,她看的那些书,都是讲述男风的啊。 颇无奈地看着跃跃欲试的麒麟,娄欢再次叹息。「真拿你没办法。」对于麒麟,他竟已无计可施…… 他自己还不知道,在爱情面前,就是皇朝贤相,恐怕也得认栽了。 「太傅……」麒麟满心喜悦地上前抱住娄欢,没有瞧见娄欢眼中隐隐的忧思,她已在构想未来的美好。 娄欢没有回应麒麟的拥抱,因他忧心忡忡。 为自己该狠心拒绝她,却终究狠不下心来那样做。如此,所有的责任,他必须一肩扛下才行,即将随之到来的危机也是。 已经很久不曾做过那样的梦了。 梦中的少年衣着褴褛,却掩不住一身的傲骨,在当权者面前,倨傲得有如公卿大夫。 「啧,不过是个贱民,拿什么乔!」一口唾沫飞溅在少年脸上。 梦中的少年任凭那污秽沾染在他的颊上,没有伸手去拭,也没有动摇分毫。 在商野,这无天也无地的北方小国,国主暴虐失道,百姓民不聊生,纷纷避走他乡,当权者却依然大肆搜刮民脂,又谄媚于国主的断袖癖好,到处搜捕民间稍有姿色的男子入宫侍奉性好男色的国主。 逃吧!欢儿。娘亲深夜里捉着他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身为底层的贱民,身份等同于奴隶,世袭的阶级使他甫一出生,额上就被黥字。人人见了那样的黥字,都会知道他身份低贱,可以任意欺侮。 他不识字,也没有权力,就像蝼蚁一样,任人轻轻一踏就会死去。讽刺的是,这样的他,竟然被商野国主看中,要召他入宫侍寝。 上有所好,下亦从之,前来缉捕他的官员见他国色天香,竟也起了淫念,意图对他施暴。他拼命反抗,失手杀死了那名官员;而后,引来更多官差追捕。 他连夜逃亡,身后追着当权者的走狗,一路被追赶到一处悬崖上;风如此迅疾,他头一遭如此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生为商野之民。 站在危崖上的少年脸上挂着漠然的表情,眼中却有着不屈服的坚毅。 既然是他的面貌为他招来祸患,那么,他便亲手毁去这副相貌。脸上的伤口尚未结痂,一道伤痕从前额直直划过鼻梁,身上染遍血污。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憎厌这样一个暴君横行的国度。倘若可以,他想要推翻这样的国家,但是眼下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已被团团包围,唯一的选择只剩下脚边的悬崖。 纵身跃下时,感觉被风包围,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自由了…… 磨得光洁的铜镜上,映照出一张许久未在他人面前显露的容颜。 额心隐隐作痛,他知道,是因为伤口未愈的缘故。 梦中的商野早在多年前灭亡,如今商野之民流落四方,位于皇朝与北方夷之间的商野之地,是寸土不生的三不管地带,时常有盗贼肆虐。 由于不属于皇朝领土,因此虽然邻近边城,守城将领并未整治那片荒芜的土地。鉴于皇朝军力强大,盗匪不敢近城侵扰,因此多年来维持着奇异的平衡状态。 如今,他脚下所踩的,是麒麟的国土。来到这个国家后才知道,并不是每个国家都民不聊生,也不是每一个君王都是暴虐无道的禽兽。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衷心期盼这样的盛世能长远地维持下去。 但愿在这块土地上,百姓们都能如麒麟所说,生而平等,永远不会有人甫一出生,就被黥上贱民的印痕。 额上的印痕提醒着他,要维持眼前这样的安定,并不容易。 他也不确定,假若麒麟看见了他的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麒麟总是一心凝视着他,也许见过这张脸后,那仰慕的眼神会随之改变…… 自卑吗?不是的。他只是认为,自己并非麒麟最好的选择。 「太傅。」特地前来寻他的太保,在他重新戴回面具后,出声喊他。 待娄欢转过身来,太保道:「师父仙逝前交代过我,倘若有机会一定要问你一个问题。」云麓门人由于长年遭到各国君王的迫害,因此一旦离开师门,便不再以师兄弟妹相称,以免株连同门。 娄欢没有回应,太保继续又道:「他让我问你,既然你额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呢?」 第四十九章 「……」 「世传当朝娄相若非俊美无俦,便是丑陋如斯,难道相爷竟肤浅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面具可以遮住脸孔,却遮不住内心。」太保直言不讳地说:「你敢直视内心,诚实地接受自己真实的情感吗?」 「……」娄欢这阵子被问得答不出话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上元过后,各地来使与州牧都要离开帝京,返回各自的领地了。那位天朝太子不久前竟公开向麒麟求亲,猜猜看麒麟答应没有?」 见娄欢愕然,太保很是得意的发现自己是最先来向他通风报信的人。 不待娄欢回应,丢下几颗威力十足的火药弹后,太保立即逃之夭夭;不料才刚走出凌霄殿,迎面便撞上一句身量高挑的红衣男子。 「嗳,太师,你也来找太傅?」 邵太师垂眸看着太保道:「不,我是来找你的。」 娄欢走出学宫,只见到太师与太保相偕离去的身影。 问他猜麒麟答应明光太子的求亲没有?当然没有。麒麟是死心眼的人,一旦认定了,就会坚定不改变。 思及此,娄欢笑了起来。 不,他之所以还戴着面具,已经不是为了额上的伤痕了。 一开始是为了避免被人指指点点,不管是嫌恶或者是同情的目光,在他而言都是困扰。后来,则是为了麒麟。 她越是好奇想看,他就越不想满足她的好奇心。 曾几何时,这已成为他们君臣间的游戏,而他竟然一直是享受着麒麟追寻的目光的。这种心思……跟将麒麟玩弄于股掌间有何不同? 麒麟从来没有辜负他,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站在殿阶上,娄欢等候着那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 「太傅!」麒麟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襟口,金眸圆睁,一脸惊吓地问:「太保说你身体不适,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御医过来!」是这阵子太过劳累了吗?还是被她逼得太过? 「臣没事。太保胡乱说的,陛下别当真。」 「那……」没了关心他的借口,麒麟眼珠子骨碌碌打转起来,双手松开他的衣襟,沉吟道:「那你可考虑清楚了,入主东宫的事?」说着,耳根飞红,幸好衣服的领围很高,可以稍稍遮掩。麒麟故作镇定地问。 「陛下不怕成为笑柄吗?倘若臣入主东宫,定会有人认为陛下被臣耍弄得团团转,没有自己的主见。」 「或者,是太傅提心被人嘲弄?当朝宰相竟被帝王逼婚,想来也不算高明。」 「娄欢自然爱惜声誉,陛下更应该如此。」 「一堆大道理!」麒麟啧声道:「要你一天不讲这些道理,做得到吗?」 「做得到。」娄欢回应:「只要臣不再是陛下的帝师,臣就不会再如此啰嗦。」 要她免他的官?!麒麟诧异地瞪着娄欢,沉下脸道:「太傅休想。」 「那么,不谈这一椿,改谈别的如何?陛下答应天朝太子的求亲了吗?」 宫中的消息向来会不胫而走。娄欢不在现场,却总能掌握住局势,对此,麒麟已经十分习惯。她眨了眨眼,反问:「太傅希望我答应吗?」 「不希望。」娄欢坦白地说:「天朝太遥远,真夜皇子目前又是太子的身份,不可能长年留在我国;皇朝不可一日没有君王,臣不愿见陛下远嫁。」 对于娄欢的回应,麒麟并没有很生气。倘若以臣子的角度来看,娄欢所言合情合理,她更没有气恼的余地。只是,她难免还是希望他能说得更多情一些啊!否则这样的劝谏跟檀春、烜夏他们所说的,又有什么两样? 「陛下的回答呢?」娄欢问。 眨了眨眼,麒麟扯唇道:「我告诉他,我会考虑。」当着众人的面,即使知道真夜不过是在开玩笑,基于他俩志趣相投的缘故,麒麟还是想留一点面子给他哪。特别是在真夜的小梨子也在现场的状况下,她更要营造出气氛才行,总不能让朋友在随从面前丢脸。 猛然转过身去,不教娄难看见她淘气的表情。「如果太傅坚决不肯屈服于君王淫威的话,那么,太傅所看重的这个国家,我也不要了。届时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天朝,不用再背负着繁重的国事,也许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呢。」 说着,麒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又补上一句:「太傅也知道烜夏他们一直在我耳边叨念东宫的事,说不定哪天我被叨念并不能烦了,头昏脑胀之际会做出什么事,连我也不敢保证喔。」 「陛下在威胁臣?」娄欢眯起眼问。 「不,这依然是在示爱。」麒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太傅不是说找不到好理由来答应我吗?我想太傅如此忧民忧国,为了百姓牺牲小我,成全大局,应该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吧!考虑考虑如何?」 娄欢没想到麒麟会这么不屈不挠,而他的心,竟也不像最初时那样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开始习惯了吗?习惯麒麟把「爱」挂在嘴上,每见到他一回,就说一次,使得心中没有男女之情的他,竟也无法不动心? 背对着他的麒麟没有看见娄欢眼中不自觉流露的温柔神情。 「我们来比赛吧,太傅。」麒麟开怀的语调中,带了些许忧伤地说:「来比谁的意志更为坚定。也许我会等到你点头答应,也许你最终会等到我的放弃。身在帝王家有多少不自由,我是明白的,即使无法事事顺心如意,我也会接受。」 才怪!对于心爱的男子,麒麟用尽手段,也非要教他为她牵挂、为她心动。 「麒麟……」娄欢欲言又止。 麒麟转身迈步离去。她不会回头的,她已经陷得太深。 上元节大宴过后,各方来使纷纷离开了帝京。 真夜也即将跟随海童将军与西歧州牧一道出行,准备到歧州搭原船回国。 离别这一天,麒麟带着一群随从为真夜等人送行。 出了城门后,麒麟原该折返了,但真夜舍弃乘车,与麒麟一同乘马前行,两人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传出。到了三里亭外,麒麟原打算在此与真夜挥别,但一思及两国距离遥远,此番别后,恐怕是难再见面了,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惆怅。 察觉到麒麟低落的心情,真夜挽起她的手道:「麒麟舍不得我离开吗?」 麒麟点头。「真夜是太子,责任很重吧,以后大概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确实。太子真不是个好差事,想必麒麟并深有体会。」真夜再同意也不过的说。「这段日子承蒙麒麟照顾,过得惬意又舒服,让我几乎有点不想回国了呢。」 「虽然很想叫你再多停留一些时候,可因为你上回在我的臣子面前开了那个玩笑,现在他们都巴不得赶快把你送走呢。」麒麟笑着提起日前那椿求亲的玩笑。 真夜却不怎么同意地瞪起眼道:「那要不是玩笑!我是真的认为,假使要我娶妻的话,麒麟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我们志趣相投,又有话聊,不管我做了什么,麒麟都不会生我的气,所以我才想,如果能和麒麟在一起,日子应该会很快活吧。」 第五十章 麒麟摇摇头,笑着提醒道:「你回国后可别跟人提起这件事。天朝太子向皇朝女帝求亲被拒绝的事情若传扬开来,你会很丢脸的。」 「既然如此,麒麟为何不答应呢?」 「因为真夜喜欢的人不是我呀。」麒麟轻快地说。 「……我真的喜欢麒麟。」 「我也喜欢真夜,不过是朋友间的喜欢,真夜对我也是如此的。我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真夜可以算是我第一个结交的‘酒肉朋友’唷。」 「哈,是吗?那可真是荣幸啊。」一点也不为‘酒肉朋友’的性质汗颜。因为认识麒麟的第一天,他确实是毫不客气地花她的钱,心情地吃吃喝喝哩。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竟然送到了十里以外。随从提醒麒麟,不能再继续同行了。麒麟也明白,送客是不能送过十里的。然而、然而…… 才犹豫着的时候,京城中有快马来报:「宰相请陛下回京!」 麒麟表情霎时凛然起来。真夜笑道:「看来是分别的时候了,麒麟回去吧。」 「不,我想再陪你走一段路。」不理会宫中来使,麒麟坚持要再送行一程。 十三里、十五里……每隔两、三里,宫里头就会派一个人来请麒麟回去,但麒麟都不予理会,惹得真夜笑道:「看来贵国宰相很担心麒麟会跟我私奔呢。」 闻言,麒麟也笑了出来。「他确实应该要偏心。」担心得好! 「麒麟出过海吗?」真夜又问。 麒麟摇头。这辈子,她都被人保护得好好的,从来没离开过帝京,因此每当真夜描述京外的所见所闻时,她都很专心聆听。 「倘若麒麟陪着我一道出了海,贵国的朝堂会大乱吗?」 「应该不会。」麒麟想了又想,笑说:「我的大臣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倘若我不在宫中……呀!」她猛然领悟过来,看着真夜道:「真夜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何不趁机巡游?」真夜提议。「反正麒麟的护卫都在附近,又有州牧和海童将军随行,安全上应该没有问题。我看麒麟困坐宫中,心情总是烦闷不乐,何妨伴我回乡,到我的国家一游,去见识见识与贵国不一样的异邦?」 真夜随性提议,完全没考虑到后果。 麒麟虽不像真夜这样放纵,但是她对真夜的提议好心动! 这辈子她从来没离开过京城,不了解民间真正的想法,如果她想守护自己的国家与人民,怎能老是坐在宫廷里,却对外头的世界上无所知? 在古代,天子有五年一巡狩的制度,虽然历来的帝王没有几个人实行过,但也许,在不那么劳民伤财的情况下,她可以试着走出宫外,到民间去看看。 当然,她可以先回宫去跟群臣商量这件事,但倘若遭到反对呢?择期不如撞日,麒麟跃跃欲试。 才想着,真夜又问:「如何?麒麟想不想跟我回去?」 「想。」她说,随即唤来沐清影与海童将军,宣布了她将同行的决定。 消息传回宫中时,麒麟已经离开了帝京。 这是她继位以为第一次离京出行,群臣们惊讶得纷纷前往宫中,与宰相商讨麒麟离京的事。 一路上,烜夏频频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檀春瞅他一眼。「哦?夏官长何时能未卜先知了?」 「很明显嘛!」烜夏说:「因为娄相始终不肯顺从陛下,陛下一气之下,终解决定跟向她求亲的天朝天子一道离开,打算丢下我们不管了。」 闻言,銧秋啼笑皆非地说:「这也太极端了吧,陛下可不是这样的人。」 「不然陛下为何会跟着天朝太子一起离京?本来不是只是去送行而已吗?」 檀春似笑非笑地道:「假如照你所说,现在陛下是因为娄相的缘故,才会负气离开帝京,待会儿我们见到娄相后,你打算怎么做?」 「啊,这……」烜夏困扰地搔了搔后脑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 娄欢毕竟是宰相,是六部首长,他总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就范吧? 澜冬语气愉快地问说:「听夏官长的意思,好像是赞同娄相入主东宫呢。」 烜夏粗声回应:「不然该怎么办?陛下谁都不爱啊!」 众人纷纷一叹。「也是。」假如一定要有人牺牲的话,就只好委屈宰相了…… 有人共识后,群臣一道走进凌霄殿中,并不意外见到三公聚在一起,等候着众臣的到来。 接下来的讨论中,烜夏与銧秋都建议应该赶紧把麒麟请回宫里。 但娄欢力排众议,他说:「让她去吧,陛下从来没有离开过帝京,这一次,我们就再纵容她一次。」 最后,群臣们同意让麒麟走到歧州为止,并且会在出海前阻止她。当然,随行的护卫是少不了的,暗中保护麒麟的工作,就交给统领六师的夏官长来执行。 至于一个半月后的日蚀,娄欢也已经有了对策。 以娄欢大感意外的是,尔后麒麟每隔三天,就命一名随从送来一道圣旨。 群臣们皆好奇圣旨的内容,但由于是密旨,只有娄欢一人知晓麒麟究竟传回来什么样的讯息。 「圣旨到!」 第九道圣旨抵达时,已是麒麟离京的第二十七日,天官府中,娄欢政务缠身,听见圣旨到来,连忙起身接旨。 这是第九道密旨,娄欢严肃地接过黄绸,随即走入内室,独自观看。 群臣伸长了脖子等候宰相出来说明一下状况,然而片刻后,娄欢走了出来,对随从道:「请夏官长为我准备能日行千里的快马。」 随从好奇地问:「相爷要远行吗?」 「是的,我要去将在外地为百姓祈福的陛下接回来。」 他们对外宣称麒麟是为了替百姓祈福,而到了某个隐密的地方斋戒清修。 百姓们不知三月初一的合朔之日即将发生日蚀,听说帝王纡尊降贵,为人民清修祈福,也都在家设立斋堂,共同为新岁祈福。 不久之后,烜夏亲自为娄欢送来能日行千里的宝马,笑问:「陛下来旨了?」身边还跟着檀春与銧秋两人。 「再不去接回她,她真的要出海了。」娄欢已经换上旅行的装束,身边只带着两名武装随从。 歧州距离帝京约有一个月的路程,但若快马加鞭的话,十日就能赶到。麒麟与明光太子同行,沿途不会匆忙赶路,因此若要阻止她出海,现在就必须出发。 「下官已经紧急下令给歧州水师,倘若陛下登了船,就不准打开闸门让船出港。」烜夏说。 娄欢摇头笑道:「那阻止不了她的。」麒麟是帝王,任谁也阻止不了她决意做的事。「我离京后,朝中政务暂时交由诸位元代理,请春官长务必在合朔时,准备好必要的仪式。」 「那相爷呢?您也准备好了吗?」檀春突然意有所指的问道。 不意外是心细如发的檀春问出这句话,娄欢笑道:「我会把她带回来。」 娄欢离开后,銧秋好奇地道:「不知道陛下连下了九道密旨,到底是跟娄相说了什么?」交代国家大事吗?似乎不太可能。 「我也想知道呢。」檀春也说。 「该不会是情书吧!哈哈哈!」烜夏大剌剌地说。 情书?!檀春与銧秋对视了一眼,严重地怀疑起这个可能性来。 尾声一 【尾声】 正月十八,麒麟帝銮驾幽州;入夜,月色甚佳,召玉印用玺,赐旨天官。 正月二十一,帝移驾显州,掌玺官玉印随侍,帝王亲拟金旨,命从人返京。 二月初八,帝微服巡幸康州,于市井遇险,幸有随行之人搭救,无恙。初九,转赴歧州,临登车前下旨,命从人快马加急,携旨入京。 --史官丽正随驾笔录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历经一个多月的旅程,麒麟终于来到歧州;第一次见到西方的大海,听见汹涌澎湃的浪涛。她身穿寻常服饰,乍看之下与一般民间少女无异,但趋近一瞧,便会察觉她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贵气,与常人不同。 「陛下,要登船了吗?」随从来唤她时,沐清影就陪伴在她身旁。 麒麟挑着眉道:「州牧不阻止我?」 「臣阻止得了吗?」沐清影苦笑反问。麒麟打从一开始就不容置喙地做好了决定,他只能尽一切努力保护她的安全。 麒麟笑着领头走向老早候在一旁、准备启航的大船。这艘船将载着她的知友回乡,为两国传递永久友好的信息。她毫不犹豫地登上舺板,棕色带金的发丝如少年般高高束起,娇俏却不荏弱,双眸熠熠生辉,眉目间神采飞扬。 三杯酒,祝福朋友旅程平安。「真夜,多保重。」 真夜笑着饮下那杯酒。「麒麟也保重--确定不跟我一起走?」 麒麟摇头笑答:「来到这里已经很过分了,不能老做一些让人担心的事。」 「你根本是在提醒我要收敛一点吧。」真夜扮了个鬼脸,丝毫不像个皇太子。 麒麟哈哈大笑,随即又语重心长地道:「真夜……我不喜欢当一个帝王,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人,才愿意担起这个责任。权力很方便,可是权力也会带来麻烦。倘若你也有想要守护的人,你一定要仔细考虑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倚在船舷上的天朝太子笑觑着皇朝的少女帝王,唇畔带着温暖的笑意。 「麒麟放心,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别忘了我有很多兄弟姊妹,跟麒麟独自一人长大的情况不太一样喔。」 「有很多兄弟姊妹啊,那应该很好吧?」可为何他的语调听来竟有些悲伤呢? 真夜微微笑说:「我有个皇弟,叫做隐秀,只小我三岁,我们感情应该还算不错……嗯,有兄弟确实满好的。」 其实真夜不讲,麒麟也能想像得到,身在帝王家的子女大抵摆脱不了手足相残的命运。孤身长大的她,或许反而是幸运的? 思绪正紊乱之际,船舷突然晃动起来,没搭过船的麒麟一时间站不稳,真夜连忙扶着她。「麒麟小心,呀!船怎么启航了?」 扶住船舷一看,才发现大船果然离港了,可是她并没有下令要船开航啊。 「可能是底下的人听错命令了,我去请船师掉头。」真夜说。 麒麟转念一想,阻止道:「不必了,真夜,就让这艘船出航吧。」 「可麒麟不是……」并不打算出海? 「我想赌赌看。」麒麟笑着答说:「看我得等多久,才等得到人。」 「刚刚是谁要我收敛一点呢?」说起随心所欲,麒麟可也不遑多让喔。 麒麟只是清声一笑,仰头看着迎风扬起的船帆,在心头悄悄计数着。 与太傅不相见已有三十九天。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大船悄悄在西海中航行。夜里,风浪平静,天幕有微星闪现。 一艘快艇以两倍于大船的速度靠近大船左舷。须臾,大船上有水手放下绳梯,一个男性身影顺着绳梯登上大船舺板。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麒麟望着天星,任海风吹拂她细致的脸颊。 二月的西海,海水温度已经逐渐回温,不再像冬天那样寒冷了。 她站在船尾,听着远方海岛上传来的渔歌,惊叹这片广阔大海所蕴藏的生机。 接近朔日,西海的方向看不见午夜东升的弦月。 察觉有人靠近时,她没回头,依旧望着寂寥的星空。 「臣接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怀念的声音近在咫尺,但麒麟依然不回头。 娄欢望着伫立在夜华中的少女,无法否认自己内心蔓延的思念。 麒麟在每一道圣旨上写满了她对他的多情。 九道圣旨,不是帝王诰令,只是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心爱男子的表白。 身为麒麟的臣,他不能任她抛下国家,远行离去。 身为一名被深深爱恋着的男子,他无法对她的情意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要来?」麒麟头也不回地问。如果娄欢只是以臣子的身份前来,虽然她终究会跟他回去,但是心里不会快乐。 「我是来向陛下辞去官职的。」 娄欢的回答令麒麟惊讶地转过身来。 「辞官?!我不准--」回头乍见娄欢,麒麟满腔思念霎时全盘涌上,竟使她语塞喉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帝师不必跪见帝王,但此刻,娄欢却跪在麒麟跟前,行以至为隆重的臣子之礼道:「微臣不才,忝为帝师,请陛下准许臣辞去太傅一职,从此不再是三公之首。」 麒麟没料到娄欢会使出这一招,她又急又气,心里着急起来,见娄欢还要说话,她急忙上前捣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话。「不准、不准!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娄欢欲拿开麒麟的手,麒麟一急,索性用唇加以封缄。 不是为了求爱,只是想阻止他继续说出她不想听的话。 还以为、还以为如果他前来寻她,多少表示他对她并非无动于衷,没想到他会这么伤她的心。思及此,眼泪竟然扑簌簌落下。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娄欢唇畔。 娄欢无奈地看着麒麟,明白她误会了。但麒麟不让他说话,无可奈何之下,他双臂一展,拥少女入怀,逐渐灼热的唇瓣开始试探地回应。 麒麟吃了一惊,睁开泪眸,看着娄欢笨拙地吻去她的泪痕。霎时间,她脑袋轰然空白。「呀,你、你--」竟然回吻她?!害她跟着……变笨了! 尾声二 「陛下,快准许臣辞去太傅一职。」娄欢在麒麟耳边催促道。否则他怕自己就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了。 麒麟愣了好半晌才猛然领悟。她稍稍推开他,双拳抵在他的胸前,清了清喉咙道:「朕准许太傅退位,但保留天官一职,为黎民谋福祉,永固皇朝。」 但愿、但愿她没有误解他的意思啊……麒麟眼底藏着激动,等待着娄欢回应。 「臣恭谢陛下恩典。」娄欢再次行跪拜之礼。 这一拜,代表他们从此断绝师徒的情分。 麒麟双膝颤抖,却仍倨傲地俯瞰着娄欢,心中的波涛也如西海般澎湃。 行过礼后,娄欢缓缓站起,看着麒麟道:「麒麟曾说过,假若有一天,你看见了我的脸,一定是我心甘情愿卸除一身的伪装……现在,我来了,心甘情愿的。麒麟愿意看吗?」 麒麟紧张到无法回应,仅能微微颔首。 只见娄欢缓缓摘去脸上的面具,在微弱船灯下看不真切,然而麒麟的双手已经抚上那毁去原该是一张绝世俊颜的伤痕,以及那象征着身份阶级的黥字。 「我不知道你伤得这么重……」像娄欢这样的男人势必有一段难言的过去,但她没想到他的过去会如此阴暗。尽管伤痕已淡,但经历过的种种,岂能轻易磨灭? 「见过了这样的我,麒麟还想要我吗?」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麒麟看着他的眼神只有强烈的情感,不存在着世俗杂质,乃至有一丝犹豫。她从来就是义无反顾。 「怎样的你?」麒麟反问。在她眼中,他的伤痕丝毫影响不了她对他的热切。「我老早在想,太傅必定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如此……」纤手轻轻抚过他俊朗眉眼,喜爱他墨玉般深邃的双眸、挺直的鼻梁,眷恋着美好的唇……这容颜,是她心爱男子的脸。她捧住他的脸,轻声询问:「这样的太傅愿意属于我吗?」 「我已经不再是麒麟的太傅了。」他提醒。 「那么,娄相愿意属于朕吗?做朕的东宫,当宋麒麟的伴侣?」 「这是另一道圣旨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娄欢比他自己所想像的还要想念麒麟。 明白娄欢所指的,是她先前连下的九道金旨,麒麟笑了出来。 她只下了九道圣旨给娄欢,是因为路途遥远,预期着他将在第九道圣旨抵达的同一天,前来寻她呀! 「如何?宰相要抗旨还是接旨呢?」她挑眉问道。 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把圣旨当成私人书信传递的帝王了。 娄欢抚着麒麟的面颊,清声回应:「臣遵旨。」 一朵灿烂的笑容,随即开在麒麟的唇边。 娄欢忍不住吻住那朵笑花,听见麒麟在他耳边说: 「娄欢,我不想别人看见你的相貌,你可以只在我面前摘下面具吗?」教世上永远猜不着宰相的真面目,娄欢所有为人知与不为人知的一切,都只属于她。 娄欢有点讶异麒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知道麒麟有这样的癖好。」 「不是癖好。」麒麟神秘一笑。「是情趣。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虽然光线昏暗,但她纯情的宰相必定是脸红了。 只见娄欢微微以手遮脸,故作严肃地道:「既然已经讨论完私事了,陛下可以听臣说明有关此次日蚀的因应方式吗?」如果推算无误,日蚀将在三天后发生。 过去发生日蚀时,麒麟大多会在宫中与大臣一同救日。所谓救日,就是由帝王身穿红衣,群臣身着白衣,在大殿前以巨鼓雷鸣,君臣共同焚香祈祷,以拯救被天狗食去的太阳。 但如今麒麟人在海上,不可能在三天内赶回帝京,因此必须另寻对策。 事关自身的安危,麒麟却毫不担心。有太傅在,她知道自己必会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关。 三天后,他们在沐清影的协助下,于歧州举行了祭日仪式。 在此之前,他们事先已经预告即将发生天文异象,由于避方位的缘故,帝王来到歧州为人民祈福,准备对抗异象和灾变。 日蚀的发生其实只有短暂的片刻,很快的,蚀影消失,大阳重新恢复光明。民间百姓为救日成功而惊呼不绝。麒麟下诏封此地为「忠义乡」,感谢歧州百姓英勇地拯救了国君。 返回帝京途中,坐在马车上,麒麟对娄欢说:「真希望有朝一日,百姓们不会再认为日蚀或月蚀的发生跟君王间有着必然的关连。」 娄欢回答:「那样的日子还非常遥远,也许再过一百年也无法改变。」 「但是改变会慢慢开始。」麒麟乐观地说:「我希望云麓书院可以扮演启迪民智的角色,将不同于官方的思想,带入皇朝的历史当中。」 娄欢笑觑着麒麟道:「陛下应该不会认为事情有那样简单吧!」 「宰相打算跟我唱反调?」麒麟挑起眉道:「那再好不过。这个国家需要一点反对的声浪才能更加进步。我期待未来的交锋--但是,先说好喔,朝堂上的争论是一回事,一旦到了床第之间,太傅可不能恃宠而骄喔。」 「……」 打从娄欢接受了麒麟的情意开始,麒麟就开始肆无忌惮地以言词来调戏她的宰相,似乎相当以此为乐。 虽然接受了娄欢辞去太傅一职,但过去叫得太顺口,麒麟总是改不过来,因此暂时还没有人知道娄欢已经不再拥有帝师的身份。 殊不知,「太傅」两字,在麒麟而言,也是一种禁忌的「情趣」啊! 「请陛下自重,我们尚未合婚。」终于找回声音的宰相很薄弱地说。开始有点怀疑答应麒麟入主东宫,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太傅不必害羞,现在这辆车上只有你我两人。」刚刚她就强迫随从们搭乘别辆马车了。 「陛下想威胁臣?」但言语间,竟没有任何警告的意味。 麒麟扬起芳唇,伸手摘去娄欢面具。「不,我是在示爱。」随即吻住心爱的他。 娄欢叹息地接受了麒麟的吻,心底明白,他皇朝一代贤相的名声,怕是晚节不保了。但为了麒麟……也是值得。 番外篇 【番外篇:未竟之章】 本朝女帝性好男风,喜对朝中官员做男男配对之设想,满朝文武,竟无一幸免。天官宰相,为端正帝王癖好,以身合德,入主东宫,为臣民谋福祉,帝乃稍敛其好,勤于政务。 --不着人撰《皇朝见闻录…帝王殊癖卷之四》 某年月日,午后,帝王气呼呼地捉着一本听雪楼刚出版的新书闯进天官府里,对着宰相劈头就嚷:「乱写!这书压根儿乱写,都是胡说八道!」 正与僚属议事的宰相抬起头瞥了一眼麒麟手上的书名,想起日前麒麟见了一本坊间传述当朝宰相魅惑帝王,以床术取得权力的野史,也是气得不得了。 他放下手边政务,起身将帝王带往府厅的后院,免得她失态的模样被人看见。 一到后院,帝王便开始数落坊间不道德的商人为了书籍的销售,竟然拿不实的传言来作为卖点,炒热书市。 宰相默默地看着那本才刚上市不久的《皇朝见闻录》。 待帝王数落得累了,回过神来,看见宰相竟然读野史读得津津有味,唇边还挂着一抹引人遐思的微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继续忿忿不平,还是倾身上前吮吻那两片看起来好看又好吃的唇瓣才好。 「麒麟……」蓦地被吻住的宰相搞不清楚自己是哪里又挑起了帝王的色欲。 还怪别人乱写!当今帝王是真的很喜好男风没错啊,更不用说她还专将那些喜好全数用在他身上呢。 待吻得连自己都气喘吁吁,麒麟才将脸颊贴着娄欢的颈项道:「那本书乱写。」 娄欢忍不住笑出声,扶着麒麟的腰笑道:「不然陛下要颁一道旨,将那本书列入禁书名单吗?」 「那样一来,下一次我就会被传写成爱乱下圣旨的帝王了吧。」麒麟圆睁着眼说。抱怨是一回事,但她并不打算走上禁书的回头路。 其实早就是爱乱下圣旨的帝王了吧!天底下哪里有帝王像麒麟一样,竟然把圣旨拿来当情书用的?但娄欢聪明的没点出这个事实。 他笑着告诉麒麟:「你瞧,这条记闻最后写你‘勤于政务’,这算是赞美吧。」只是前因后果被人家加油添醋一番罢了。也幸好麒麟有那样的雅量,他知道她只是故意做做样子,来寻求他的关心。 麒麟眯起金眸,语气危险地道:「宰相,你这是在嘲笑朕吗?」 娄欢微笑。「岂敢,我是在示爱。」 「宰相示爱的方式还真奇怪。」嘴巴这样说,心里却喜孜孜的。 「都是被谁调教出来的呢?」娄欢把问题丢回他的帝王身上。 麒麟蓦地脸红,赶紧装模作样地说:「嗯,嗯……天很蓝呢,是春天了吗?」 娄欢没答话,一迳儿看着麒麟,看得她窘迫不已,却又倔强地不肯示弱。 是娄欢主动解了转,他挽起麒麟的手,紧握着。「是啊,天很蓝,是春天了。」 而他们君臣之间,才刚要起步……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皇上癖好之一《就是皇后》; 02、皇上癖好之二《圣旨到》; 03、皇上癖好之三《绘声绘影》; 04、皇上癖好之四《心有灵犀》。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