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 序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这是一则围绕著某首歌曲的故事。 犍陀罗。 那是一个,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地方。 是人人都想前往,但远在天边的乌托邦。 我───我们一直在寻找。 任何梦想,都能够实现的地方。 第一章 1 「───东京。」 生涯辅导室寂若死灰。放学后走廊闹哄哄的,听得到欢快的说话声与笑声,然而这里却非常安静。自己的声音彷佛被吸进了天花板、地板,以及塞满文件的柜子里。 「我要去东京。」 果不其然,老师盯著葵的生涯规划调查表,脸上流露出些许诧异。老师所戴的眼镜好似反映了他的困惑,镜片反射著白光。 「相生……我明白你要去东京,但你并不打算升学吧,是要就业吗?」 「我要边打工边玩音乐,靠乐团红遍天下。」 葵单肘拄著桌面,细细琢磨般一字一句地说。 这回老师很明显的皱起了眉头。 「乐团?成员有谁?」 「我一个人。」 光是没挨骂、没听见叹气声,或许就该值得庆幸了。老师一副拚了老命忍著头疼的表情,接著又问了葵几个问题。那副口吻就像是要劝她「你才高二而已,还有一年的时间,希望你务必重新考虑」。葵心不在焉地望著从老师背后的文件柜露出来的纸张。 最后,老师喃喃说著「那就填就业……」,在调查表里写下这两个字。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听得葵有种心烦意乱的感觉。 「好,下一位。」 在葵离席拿起书包和贝斯琴盒的同时,老师喊了声「大泷同学,请进───」,叫下一位学生进来。 开门走进来的人,是跟葵同班的大泷千佳。她以手指卷弄著不知是不是染过的亮色头发,瞄了葵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葵一言不发地调整背著的贝斯琴盒位置,然后迅速闪到一边,让出通往门口的路。她沉默地大步走出生涯辅导室。 「……怎么有股压迫感呀。」 尽管清楚听到了这句话,葵却没有回头。 门要关上时,葵听到千佳说:「我要嫁人!」她的嗓音就好比甜死人的碳酸果汁,是那种喝了以后砂糖会沾黏在牙齿上的甜腻。 「虽然人家现在还没有对象~~」 想必老师此刻的表情,就跟听到葵宣示「要靠乐团红遍天下」时一样。尽管葵在心里嘀咕「拜托,别把我们混为一谈」,但对老师而言肯定是没有差别的。之后,老师一定也会在她的调查表里填入「就业」吧。 葵一路上都没跟任何人交谈,默默来到鞋柜区换鞋。 放学后的校内热闹喧腾,操场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还听得到管乐社的合奏与合唱社的歌声。就连鞋柜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鞋后跟,看上去都有些欢欣雀跃。 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葵险些把这句话骂出口。 走出校舍时,一辆象牙色的吉姆尼正好从正门开进来。 葵的姊姊───茜,坐在驾驶座上向她挥手。 「生涯规划面谈结束啦,辛苦你啰。」 打开车门的当下,茜轻轻甩动头发对著葵笑道。 或许是戴著圆框眼镜的缘故,茜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很温柔沉稳。跟刚才对谈的老师脸上那副冷冰冰的眼镜正好相反。 回想起老师板著的那张脸,葵不发一语地坐进副驾驶座。 「越接近年底,市公所也越来越忙碌了。下个月可能没办法来接你了。」 车子驶离学校后,茜随即这么说道。葵忍不住回了一声「咦───」。 「从我们家走到学校,一个小时绰绰有余啦。」 茜任职于市公所的市民生活课。今年三十一岁,擅长做菜,任何家事都做得无可挑剔,不过目前仍是单身。 「再说现在正是好季节,边欣赏红叶边爬山不是很棒吗?」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葵突然抬起头,只见附近民宅的庭院前面,树木都染上了艳红的色彩。秋天来临了。前阵子积雨云还霸占著天空,季节却在不知不觉间已转为秋天。 再过不久,高二这一年就要结束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号志灯转为绿灯。车子载著姊妹俩穿过市区,朝著红、黄、褐三色交杂的山峦加速。 「啊~~可恨的山~~」 葵脱掉鞋子,在座椅上屈膝抱住双脚。额头抵著膝盖扭了扭后,她瞪著逐渐接近的山峦。 叶片转红的树林,以及看上去有些矜持的群山,都令她觉得可恨。 原因不光是懒得走路上学而已。 「说到底,盆地这种地形就跟被墙壁包围没两样嘛。」 葵居住的秩父市,是一块四面环山的盆地。虽然夏天湿度不高,住起来似乎比较舒适,但热起来还是很热,到了冬天又冷得要命。 前后左右都是山。染上秋色的山峦层层叠叠连绵不绝。若不翻山越岭,哪儿也去不了。 「我们被关在巨大的监狱里。」 「出现了───!葵的中二歌词!」 看著茜咯咯笑著的侧脸,葵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尽管如此,茜依然笑个不停。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我要离开这里。」 葵撇头望向车窗外。这时,车子正好开到横跨荒川的佐久良桥。这条荒川南北贯穿秩父市,最后流入东京湾。 他们被关在这座监狱里。明知道这个地方也跟东京───跟外面的世界相连才对,自己却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那条荒川。 茜看著葵。她那副眯起眼睛有话想说的表情,倒映在车窗玻璃上。葵依旧抱著双脚,装作没注意到。 「───奇怪?」 往自家的方向爬了一段山路后,茜突然停车。 位在坡道上的某栋房屋前面,停著一辆厢型车。认识的大婶们正把东西堆放在厢型车的货厢里。 茜打开车窗,亲昵地喊了一声「大家好───」,她们随即一同看向这边,笑著回答:「你们回来啦───」 「你们在做什么?」 「今晚的集会,正道叫来太多人了。坐垫和桌子不够用,所以我们现在正要从山口家搬一些过去。」 语毕,大婶们举起手上的坐垫示意,茜见状立刻下车。 「啊,我来帮忙吧。葵,你也快点过来。」 见茜对自己招了招手,葵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然后穿上鞋子。她听从指示,从附近民宅的客房搬出坐垫。一抱起厚厚的旧坐垫,便闻到一股灰尘味与霉味混合起来的臭味。地区的集会平常都是在公民馆举行,这次的出席人数居然多到需要这么多的坐垫,到底是想讨论什么事情呢? 「不好意思喔,耽误你们回家。」 茜一面将折叠桌堆放在厢型车的货厢里,一面愉快地跟其中一名大婶聊天。 「别客气,反正我也要出席集会。」 「对了,小茜,你要吃梨子吗?」 「咦?我要吃我要吃───!」 啊,今晚的饭后甜点会出现梨子吧……葵心想,这时背后有个人对著她说:「真是个好姊姊呢。」 「茜真的是一个好姊姊呢。」 一名大婶抱著坐垫,面带微笑注视著茜。 她眯著眼睛,彷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女儿。 「要感谢姊姊喔,小葵。」 笑咪咪地对葵这么说后,大婶便走掉了。葵看著那道似乎毫无半点恶意的背影,内心自然而然冷了下来。 茜是个好姊姊这一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毕竟,自从双亲因车祸去世后,一直都是茜在照顾著葵。每天帮年纪还小的葵做饭的人,是当时就读高中的茜。葵就读高中后,每天像这样开车接送她的人,以及当葵坚决表示高中毕业后要去东京时为她操心的人,也都是茜。无论是本该由父亲来做的事,或是本该由母亲来做的事,全都由茜一肩扛下。 耳边传来茜的笑声。她愉快地跟大婶们聊著天,搬著剩下的坐垫往这边走来。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感谢茜。她也明白,周遭的人为何想对她说「要感谢姊姊」这句话。 知道是知道,但───她却不由得想将对方拋来的「要感谢姊姊」这句话,狠狠地一巴掌打下来。 葵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样的心情。 多亏众人连忙搬来坐垫与桌子,总算赶在晚上集会开始前做好准备。五十多名町内会的成员挤在公民馆的宽敞和室里,叽哩呱啦的说话声都传到走廊上了。这次的出席人数是平常的一倍以上。 葵将装著热茶的茶杯放在托盘上,然后送到和室里。茜接过托盘,将热茶分送给每个人。每次递茶时茜都会欢快地与对方交谈,而且都会笑到肩膀抖动。即便是索然无味的闲聊,她一样笑得让葵不禁想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摆在和室内侧的白板上,写著「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这几个大字。这次之所以集合这么多人,看样子就是为了这场音乐祭活动。 「哎呀───我还是希望味噌马铃薯的摊位,口味可以多点变化。例如在味噌里加入柚子或七味粉。」 在一片嘈杂声中,这句话清晰地跃入葵的耳中。 中村正道坐在白板旁边,热情地对年长的欧吉桑们发表他的意见。他跟茜同年,今年三十一岁,是市公所观光课的职员。 顺带一提,正道是茜的高中同学。除此之外,他还离过一次婚。 「可是啊,这么做真的能吸引人潮吗?」 某个欧吉桑这么问正道。身穿秩父市公所夹克的正道,张大嘴巴扯开嗓子回答: 「大叔,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啊!这里的观光客都被市区抢走了不是吗,我们得趁这个机会给他们重重一击!」 正道特地站起来,握拳往上一挥。和室里人声鼎沸的热度,自然而然汇聚到正道这边。町内会的成员纷纷看著正道、白板或是发到手上的资料。 「是啊,如果不抓住这个大机会可是我们的损失。毕竟在观光课上班的正道都特意帮忙了。」 坐在正道旁边的男性唱歌似地这么说,周遭的欧吉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 正道拥有这方面的才能。虽然他不擅长使唤或领导其他人,却能像一阵狂风般,靠热忱与气势推动大家「做这个吧」、「试试这个吧」,让周遭的人没来由地涌现干劲。 四处分送茶水的茜,看著朗朗高谈的正道微微一笑。 「对了对了,市公所内也有传闻说,这次争取到不少这个呢~~」 茜以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比了个圈,面露别有深意的笑容向周遭摆出钱的手势。 「茜,你别散播谣言啦!」 正道连忙跳出来澄清。「什么,原来是谣言啊?」、「不是花了不少钱吗?」之类的话音此起彼落,正道更加大声地辩解:「不是这样的!」 葵一声不响地走出和室。明明没开暖气,和室里的空气却又闷又热。这样的温度让人不太舒服。 回到厨房一看,瓦斯炉上的煮水壶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正嗣坐在水槽旁边的地板上操作智慧型手机,大概又在玩他喜欢的游戏吧。 中村正嗣是正道的独生子。目前就读小学五年级,长相却跟父亲神似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和室那儿依然听得见正道他们的讨论声。 「不要只是从外地找来歌手或乐团,一定要有本地的元素……」 看样子,这个「音乐之都嘉年华」是场规模相当大的音乐祭活动。据说会邀请登上红白歌唱大赛的知名演歌歌手,还会请对方写一首融入当地特色的地名歌等等,计画听起来相当宏大。接连有人提出「已经邀请了吗?」、「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吧?」之类的问题。 争取到不少经费这件事,看来未必是玩笑话吧。 「小葵,你也参加如何?」 葵关掉炉火后,正嗣忽然这么问道。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手游上,忙碌地动著左右手的指头。 「如果只是用来振兴城镇,那就算不上音乐了。」 葵一面将煮沸的热水倒进茶壶里,一面回答正嗣。她清晰地想起和室里的闷热空气。 「音乐是用来欣赏、使人快乐的不是吗?假如音乐蒙受痛苦,那就该写成音『苦』了。」 「你或许觉得自己刚才讲了一句至理名言,但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正嗣以毫无起伏的声调不客气地这么说。葵对著始终低头玩手机的正嗣「哼」了一声,把煮水壶放回瓦斯炉上。厨房响起金属与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听起来意外的大声。 烦躁感不断地涌上心头。老师那句「那就填就业」、千佳那句「有股压迫感」,以及附近大婶那句「要感谢姊姊喔」,全都令她心烦不已。 葵气得撇著嘴,把手伸向一直在打电动的正嗣,以拳头狂转他两侧的太阳穴。「好痛!痛痛!痛死啦!」正嗣痛得双脚乱踢,惨叫连连。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一定能靠音乐脱胎换骨啦!」 正道的说话声再度传入耳中。有办法脱胎换骨的话就随你去改变啊!葵在心中骂道。 时间已过了晚上七点,众人仍在热烈讨论音乐祭的内容。气氛已变得跟宴会没两样了。 葵在摆著一大堆鞋子的玄关换好鞋后,跟正嗣一起离开公民馆。 「葵、阿嗣!」 背后传来正道的呼叫声。葵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正道从玄关探出头来。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朝两人跑了过来。 「啊───你今天……呃……也要在祠堂练习吗?」 正道挠著肚皮,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嗯。」 「练习到九点为止喔?因为你的贝斯,低音听起来莫名响亮,让人毛骨悚然。」 正道瞥了一眼葵背著的贝斯琴盒,很没礼貌地这么说。 回嘴也只会令自己不爽,于是葵直接转身走人。 「我家有隔音室喔。」 刚走了一、两步,正道就冷不防这么说。 「什么?」 葵再度转身看去,这回正道转而搔著后脑杓。他的嘴巴呈倒v形,脸颊微微泛红。即使光线昏暗也看得很清楚。 「你……想不想有个姊夫?」 正道用的是缓慢地将球投过来似的说法。葵没傻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简单来说,意思就是正道与茜要结婚。 「……啊?」 尽管如此,葵也只答得出这一个字。正嗣耸肩说:「爸爸,别突然逼问人家。」这下子真搞不懂谁才是儿子,谁才是父亲了。 葵吸了口气。自己又不是出席集会的那些欧吉桑,绝对不会上正道的当。 「我才不会把茜姊交给离过婚的男人。」 葵撂下这句话。大概是不想听到「离过婚」这三个字,正道懊恼地捶胸顿足。 「我可是被前妻戴绿帽的受害者!是清白正直的失婚男!」 「关我什么事。」 什么清白正直的失婚男。还有,别在儿子面前讲这种话啦。 葵瞄了正嗣一眼,只见他一脸无奈地跟在自己身后。 「啊、喂!葵!」 正道仍在后方嚷嚷著。葵并未停下脚步,只回了他一声:「嗯───?」 然而,紧接著跃入耳中的词汇───名字,却让她的双脚无法动弹。 「……你还记得,慎之这个人吗?」 这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当即令小腿肚紧绷僵硬。奇妙的紧张感,自小腿肚蔓延到全身。 「哦……隐约有点印象。怎么了?」 葵依然背对著正道回答。其实,她是转不了身。 「啊,没有啦……不记得的话就算了。」 正道又叮嘱一遍「如果要练习,最晚九点就要结束喔」,之后就返回公民馆了。葵带著鼻音「哼───」了一声。 自己既不记得,也没什么兴趣。 她以这声「哼───」来表达这个意思。 2 在葵生活的山谷聚落一隅,有一间老旧的祠堂。从公民馆徒步只要几分钟,是个被绿意包围的静谧之地。 不过,这里曾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很热闹。那是在葵年纪还很小,大约三岁或四岁的时候。不消说,当时的茜已经就读高中了。 那段时间,祠堂是慎之───金室慎之介,以及茜、正道、番场和阿保这几名高中生的聚会场所。 五人是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同学,茜以外的四个男生组了个乐团。慎之是吉他手,阿保是贝斯手,正道是鼓手,番场则是主唱。四人在市内的live house表演了不少次。 葵曾跟著茜一起去看了许多回。在空气不流通又闷热的live house里,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他们的脸庞与手上。现场的观众也不少,如今回想起来,这个乐团当时应该还满受欢迎的。 而他们练习的地方,就是这间祠堂。 对了,那时候茜常会亲手捏饭团送去祠堂慰劳他们。高中时代的她总是带著葵一起去祠堂。祠堂里有个小地炉,葵每次都会跟茜坐在地炉旁边,看他们练吉他或练鼓。 她也以为,自己是这个乐团的第五号成员。 当时,慎之与茜正在交往。葵不曾听说,两人是怎么变成男女朋友的。不过她总觉得,多半是慎之先喜欢上茜,并且热烈追求她,最后茜才「啊哈哈」地笑著答应与他交往。 这情景不难想像。 慎之很爱吃鲔鱼美乃滋饭团。可是,茜每次都只做昆布饭团。咸中带甜的卤昆布撒上少许芝麻,再包进白米饭里。吸收米饭水分而变得湿软的烤海苔,以及滋味浓郁的昆布是葵的最爱。 但是,把茜送来的饭团塞进嘴里咀嚼的慎之,却总是耸肩说:「猜错了,又是昆布。」 「今天全是昆布口味喔。」 茜顽皮一笑,将葵抱到腿上。 「咦───?为什么啊,茜!我不是讲过一万遍,我想吃鲔鱼美乃滋口味吗?」 茜瞥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慎之后,不置一词地看著葵。 「我喜欢昆布口味。」 葵大口咬著茜做的饭团这般说道,茜听了之后笑得很开心。 每一次都是如此。 「输给葵了呢。」 正道一边吃著饭团一边说。在他身后的番场与阿保,则看著慎之嚷著「啊,真的耶,里面包著昆布」、「明明讲了一万遍却还是输了」。 「啰唆,好啦,快来练习吧!」 嘴里还塞著饭团的慎之拿好自己的吉他。那把gibson firebird有个稍稍令人羞于启齿的名字,叫做茜special,琴身被祠堂外射入的光线照得发亮。 「咦?我还在吃耶~~」 番场这般抱怨,但已经起身的慎之仍高声催促道: 「吃快点,我的〈茜special〉要喷火了!」 男高中生特有的低沉,但又显得清亮的嗓音,在祠堂里回荡著。虽然慎之不是主唱,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总是倏地沁入葵的耳中。 彷佛受到吸引似的,葵泄漏了心底的声音。 「我也……」 茜最先看向葵,紧接著慎之转头面向她们,晶亮的眼眸盯著葵。 「想要玩。」 自己的话语吸进了慎之的瞳仁里。「哦?」慎之两眼发亮,举起吉他示意。 「既然这样,我来教你弹吉他吧?」 那是取名为茜special、慎之专用的吉他。 「…………」 葵沉默地摇了摇头,慎之见状「嗯?」了一声皱起眉头。 「要不然,你想玩什么?」 她的手不自觉地指著阿保。 阿保纳闷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上的贝斯。 「咦,真的假的?小葵,你很崇拜我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 葵正想这么说,话却在喉咙里发生连环追撞事故。手里的饭团差点掉下去,她赶紧用两只手拿好。 看著葵的慌张模样,慎之咧嘴一笑。 「既然这样,等你长大了,就来做我们的贝斯手吧!」 慎之露出白牙笑得灿烂,葵顿时说不出半句话来。阿保质问慎之:「喂!那我要怎么办啊!」茜则立刻把脸凑到葵旁边。 「葵,太好了呢!」 葵激动地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著她的小脑袋。 「阿保不如当和声小天使吧?」 「什么?」 正道与番场哈哈大笑,看著慎之与阿保斗嘴。 就在这当下,慎之将目光移向这边。 不过,他看的不是葵,而是茜。茜也看著慎之。彷佛是在注视令人莞尔的事物般,她的眼神既温柔又流露著怜爱。 像是在回应茜的目光似的,慎之对著她微微一笑。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要练习吗?」 负责打鼓的正道敲响鼓棒,坐到鼓手专用的小椅子上。 「要从哪一首练起?」 番场询问慎之。慎之沉思了片刻后,再度看著茜。 「茜,你觉得呢?」 他以非常沉稳、温和的嗓音徵求茜的意见。 「老样子!」 茜轻轻甩动长发,如此回答。阿保、番场与正道皆是一副「又是那首啊」的表情,只有慎之说了一声「好!」,拿好吉他。 「喂,要上啰,阿道!」 「是是。」 正道把鼓棒举到脸边,摆好姿势,瞥了铜钹一眼。下一刻,他露出认真的眼神,握紧鼓棒。 茜口中的「老样子」,是指〈犍陀罗〉这首歌。唱的是古印度的乌托邦「犍陀罗」,这个据说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地方。 这是一首想离开目前所在之处远走高飞的歌;是一首期盼自身未来的歌。 啊───啊,陆陆续续想起来了。 夜晚的祠堂就算开了灯依然有点暗。葵在这个地方弹著贝斯,以自己的歌声甩开从前在这里进行过的对话与唱过的歌曲。 她坐在露营椅上,翘著二郎腿,把贝斯搁在腿上自弹自唱。唱的是the folk crusaders的〈悲不可抑〉。 葵觉得这首注视心底不可抑制的情感……悲伤的歌,十分符合自己此刻的心境。她用拨片弹拨著贝斯的琴弦,伴随著贝斯的低音飙著高音。 不过,葵之所以用这种听起来不甚愉快的唱法,绝对是因为刚才正道在公民馆对她说出那种话。 归根究柢,她会想起慎之的事,也是因为正道提起了他的名字。 「刚才我爸提的那件事……」 在祠堂角落玩手游的正嗣突然开口说话。葵不理他继续唱歌,正嗣便抬起盯著手机的头。 「其实我也不赞成喔。」 正嗣皱著眉头,加强语气道。 「可是啊,那个人也……」 「别在这个地方提起那件事。」 葵停止唱歌,以严厉的语气撂下这句话。 她不想在这个再也听不到慎之的声音,当然也听不到吉他声的地方,思考茜与正道有可能会结婚这件事。 「换成其他地方就可以谈吗?」 「虽然我不想谈那件事,但总比在这里讨论来得好。」 祠堂的角落堆著纸箱,正道以前用的鼓就闲置在这里。葵此刻坐的露营椅,应该也是从前慎之他们带来放在这里的。 那堆纸箱的后方,放著一把吉他。 那是慎之的吉他───茜special。吉他收在琴盒里,用胶带一圈一圈地捆了起来。 年幼的葵表示想弹贝斯后,慎之真的亲自教她弹法。对葵的小小身躯来说贝斯太大了,连要按住四根琴弦都很吃力。慎之总是纠正她:「不对不对!要再按牢一点!」不过,他并没有半途而废,始终很有耐心地陪她练习。 当时茜总是陪在他们身旁。而慎之的身边,总是看得到茜special。 然而最后,慎之却拋下茜special,离开了这座城市。 3 「这是怎么回事?」 葵坐在茜驾驶的吉姆尼副驾驶座上,很明显的叹了一口气。她把手肘靠在车窗框上,用质疑的眼神看著茜。 据说昨天在集会上讨论的音乐之都嘉年华,最后决定照正道提议的那样盛大举办。这场音乐祭活动将在十一月四日登场,当天是文化节的补假日。他们要在连假的最后一天,请大牌演歌歌手献唱,炒热整座城市的气氛。 「说到底,茜姊又不是观光课的人。为什么要帮阿道的忙?」 这场音乐祭活动主要是由任职于市公所观光课的正道负责筹备的,但不知为何,任职于市民生活课的茜却被派去当正道的帮手。 「嗯───因为……他本人来拜托我嘛,而且市民生活课那边好像也同意了。」 茜握著方向盘面露苦笑。葵的耳里再度响起正道那句「你……想不想有个姊夫」。她拚命忍住想要大喊「什么姊夫,这可恶的失婚男!」的冲动。 居然还特地拜托茜帮他的忙,显然是别有用心。 「茜姊,你知道阿道喜欢你吧?」 正道没那么聪明。他并不是个能在茜的面前藏好爱意的男人。 「嗯───这个嘛……」 车子爬上山路。放在后座的茜的包包、葵的贝斯、超市的塑胶袋晃动了一下。 「别做出会让他有所期待的事。」 「毕竟我们是青梅竹马,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在人际关系上,有些事就算隐约知道,也不能说出口。这是大人的礼貌。」 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而后缓缓地开进相生家的庭院。茜的脸上挂著为难的微笑。 茜从以前就时常露出这种表情。自从双亲去世、与葵相依为命后,她就学会在为难或难过的表情上,覆盖著淡淡的微笑。 「大人真是无趣。」 葵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这么说道。明知道讲这种话就跟大声强调「自己是小孩子」没两样,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先别管这个了。」 正当葵为了拿贝斯而伸手去开后座的车门时,下了车的茜看向她说道。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次?」 茜带著温和的表情,微侧著头问她。 「啊?」 葵故意装傻。 她很清楚,茜要自己「再考虑一次」什么事情。 「升学。其实,你也可以一边念书一边玩乐团。」 葵从后座拖出收在琴盒里的贝斯,接著用力关上车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车窗玻璃上,倒映著自己那张不高兴的脸孔。 葵的左眼上有颗黑痣。不是在眼眶周围或是眼皮上,而是眼球上有痣。眼白的部分浮现一颗黑点。 就连这颗痣,也因为烦躁而扭曲变形了。 「这件事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过问的。」 她把贝斯挂到肩上,快步离开车子。 茜点头「嗯」了一声,声音乘著带了枯叶气味的风传入耳里。 「可别说话不算话喔。」 我去练习了。葵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后,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要是回过头发现茜仍看著自己,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她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注视著前方。 一阵粗糙得好似挟带尘土的风迎面吹来。葵感觉有脏东西跑进眼睛里,抬手揉了揉左眼。揉了一遍仍觉得不舒服,于是又揉了两遍、三遍。 慎之───金室慎之介,也跟葵一样有这种痣。他的左眼球上同样浮现一颗黑痣。 以前慎之在教葵弹贝斯时,蓦然发现自己和葵有著同样的痣。 『葵葵,仔细一看,你的眼珠上有痣耶。』 他凑近年幼的葵,盯著她的脸,指著自己的左眼。 『跟我一样!』 得知慎之和自己拥有同样的痣时,葵的心情颇为奇妙。 心里突然有股轻飘飘的感觉,而且慢慢地热了起来。那并不像是「因为跟某个人一样而开心」这种单纯的心情,而是更复杂的、连葵也搞不清楚的情绪。 『听说眼珠上有痣的话将来会是个大人物喔,我们是耀眼之星呢!』 不过,若要用一句话来说明,那么她是开心的。那是包含了各种情绪、复杂的〈开心〉。 葵觉得很开心,像只鹦鹉一样学慎之说: 『耀眼之星!』 她指著自己的左眼,语气非常兴奋。一旁的茜听了忍俊不禁,笑著吐槽:『这什么取名逻辑,也太奇妙了吧。』慎之粗声粗气地反驳:『笑什么啦!这名字很酷啊?』 很酷!葵在心里表示赞同。 耀眼之星。 那是浮现在葵与慎之的眼睛上、小小的巨星凭证。 相生家到祠堂这段路程只有十几分钟,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山的另一边。天空逐渐从橘色变成蓝紫色。 就好像给这座四面环山的城市盖上了盖子。 葵粗鲁地打开祠堂的拉门,踢掉脚上的鞋子。右脚的鞋子飞得老远,但她不在乎,反正离开时再捡回来就好。 拿出琴盒里的贝斯后,葵将琴盒扔到一边。接著把背带挂到肩上,扣住贝斯。然后,她焦躁地将连接线插到音箱上。 音箱的音量也调到最大。 祠堂里别无他人,空气冷冽森凉。冷气自指尖透入,葵搓了搓右手的拇指与食指。 接著,她吸了一大口气。 扬起右手,然后朝著琴弦挥了下去。她就像是要将手指摔在贝斯上一般、就像是全身要随著贝斯发出声音一般,弹拨贝斯的琴弦。 耳里响起茜刚才的话音。即使身在激昂的贝斯声当中,她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次?」这句话。还听到了正道那句「你……想不想有个姊夫?」……之后果然也听到了附近大婶那句「要感谢姊姊喔」,以及老师那句「那就填就业……」。 自己就好像沉在水底。想要浮出水面、想要呼吸空气,因而拚了命地划水、挣扎。她弹奏著贝斯,奋力抵抗。 如此想像后,葵真的感到呼吸困难。她张开嘴巴大口吸气。 就在这时─── 「吵死啦?」 一道怒吼劈开了贝斯声。 葵登时肩膀一颤,缓慢地转身看向声音的出处。脖子似乎还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干么突然弹起贝斯啊!而且节奏和时间点都让人不舒服……」 有个男孩子,坐在葵平常使用的露营椅上。那个男孩子,穿著葵那所高中的立领制服。 他抱著搁在腿上的吉他───那把理应被胶带捆起来封存的茜special。 葵非常熟悉这个男孩子。 他皱著眉头,抱怨起葵的演奏。脚尖不耐烦地踢著祠堂的地板。黑得发亮的老旧木地板,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 「为什么……」 喉咙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祠堂外面越来越暗,自窗户射入的光线越来越微弱。 然而,他的身影、脸孔、双眼,葵都看得一清二楚。淡淡的夕阳余晖,照得他的轮廓更加清晰分明。 他有著一双晶亮的眼睛,瞳仁有如经过雕琢的宝石。不过,左眼上有颗黑痣。不是在眼眶周围或是眼皮上,而是眼白的部分浮现一颗黑点。 跟葵一样。 「你是谁?」 他坐在椅子上,抬头望著葵。葵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 ───我们是耀眼之星呢! 这张脸曾对她这么说。 「慎之……?」 有著耀眼之星的慎之,此刻就现身在葵的眼前。 那天之后已过了十三年。葵都已经是高二生了。茜与正道也已经三十一岁,在市公所任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才对,然而那个时候的他竟出现在眼前。 「没错!」 之后,眼前的慎之突然指著葵。他先是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随后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吗,难不成你是我的粉丝?」 他得意洋洋地伸出右手。 「要握手吗?」 看著慎之───怎么看都是慎之───摊开在自己眼前的手掌,葵慢吞吞地将挂在肩上的贝斯拿下来。对对对,慎之就是这个样子。爱耍宝,有点傻里傻气,不过个性直爽坦率。当时葵还觉得,年纪比自己大上一轮的他这种形象很酷。 葵把贝斯立在音箱旁边,然后呼吸一口气。她浅浅地吸气,接著憋气,然后往祠堂的出入口跑了过去。 「呃?」 她把慎之的纳闷声甩在身后,从祠堂外面用力关上拉门。 双手放在门把上的葵,总算又吸了一口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她不断地呼吸空气,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一把冷汗。 葵抹掉冷汗,缓慢地打开拉门。她只开出一条很小很小、够她偷窥的门缝。 「果真是慎之……」 慎之就在那里。无论自己眨了几次眼睛、揉了几遍眼睛,那个人的确就是慎之。 高中生模样的金室慎之介,真的就在那里。大概是被突然跑掉的葵给吓到,慎之跌坐在地上。 「就跟你说我是啊。那么,你又是谁?」 慎之站起来,往葵这边靠近一步。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往这边走来。葵见状发出一个类似「七」的音。她喃喃念著「七、茜……」,同时往后退。 「茜、茜姊───!」 葵使尽全力关上拉门,并在心里祈祷「拜托,不要打开不要打开」。她急急忙忙穿上掉到地上的鞋子,然后拔腿就跑。 背后传来呼叫声。是慎之在大喊著「等等!」、「喂!」。葵慌慌张张地摆动双脚,一个劲儿地狂奔。呼喊著「茜姊───!」的声音,被暗了下来的天空、被树林间的昏暗小径吸了进去。 「喂,等一……?」 慎之的叫声不自然地中断,随后响起一声沉闷的「砰!」。 葵战战兢兢地查看背后,不知怎的慎之居然巴在祠堂的门口瞪著葵。门明明敞开著,中间却彷佛有一道透明的墙在阻挡著他,他焦急地摆动手脚。 「放我出去───!」 慎之那格外响亮的吼声,吓得葵「唔哇啊啊啊!」地抱头加快奔跑的速度。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跑得这么快……她吃惊地想著,往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茜、茜姊!」 在玄关踢掉鞋子后,葵立刻冲进厨房。 茜正哼著歌,揉著调理碗里的绞肉。今天的晚餐是吃炸肉饼或汉堡排吧,如果是炸肉饼就太棒了……葵的脑海一隅闪过了这个想法。 「奇怪?你已经练习完了吗?今天要做你最喜欢的炸肉饼───」 「慎、慎之他!」 葵大叫著打断茜的话音,茜那只揉著炸肉饼材料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她的的确确停止了动作。 茜缓慢地看向葵。电灯在她的镜片上,落下了微弱却又锐利的反射光。 「你说……慎之怎么了?」 刚刚葵一路边跑边喊著「茜姊」,现在却说不出话来。 慎之出现在祠堂里。高中生模样的慎之就在那里。我确实看到了───这种事,她怎么敢告诉一听到慎之的名字,就愣怔地停下手边工作的茜。 「啊,没有啦……对了,我是在练习的时候突然想起他。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葵游移目光看著茜以外的东西,同时这么回答。两只眼睛慌忙地注视著,冰箱门上用磁铁固定住的超市特卖传单、贴在墙上的倒垃圾时间表、倒扣在沥水架上的茶碗与杯子。 「毕竟一直都没有联络嘛。」 茜的手慢慢地揉起炸肉饼的材料。绞肉、洋葱末和面包粉混合在一起,发出黏腻又湿润的声响。 就在这声响停歇之际,茜突然叹气似地笑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茜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她的侧脸不管怎么看都带著怀念与落寞。 这时,玄关传来一声「喂───」。紧接著,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接近她们。 「大门没关耶,太不小心了。」 出现在饭厅的那个人是正道。茜困惑地喊了一声「阿道?」,但正道随即盖过她的声音,错愕地看著姊妹俩。 「你们两个在搞什么啊!」 「还能做什么……」 葵看了茜一眼,只见她把沾满了绞肉的手摊开给正道看。 「就是准备……晚饭。」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 正道气急败坏地大吼,葵语带威吓地回了一声:「啊?」不过正道完全没放在心上,而是更加大声地说: 「你不是要来支援这次的活动吗!」 「这件事我听说了,不过……」 见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歪著脑袋,这回换正道露出讶异的表情。 「奇怪?我没告诉你今天的行程吗?」 「今天?」 「啊───总之!快点出发就是了?」 明明是正道忘了通知茜,他却招手嚷著「快点!快点!」,径自往客厅走去。 葵本想送一脸无奈洗著手的茜出门,没想到正道又乒乒乓乓地走了回来。 「葵,你也一起来!」 结果她也被卷进去了。 4 正道开车带她们去的地方,是西武秩父站。由于已过了七点半,四周完全暗了下来。特快车红箭号抵达了灯光朦胧的月台。画在灰色车厢上的红线,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等老师一来就一口气拉开!要气势十足、唰地拉开喔!」 正道在车站前的圆环人行道上,意气昂扬地指示众人。载著乘客的计程车,从他的背后开了过去。 聚集在这里的,有葵、茜与正嗣,加上正道共四个人。正道要求他们拿著一条折叠起来的大横布条,在略微昏暗的圆环人行道上等待某位人物的到来。 乘客自车站验票口鱼贯而出。那些身著西装的上班族注意到拿著横布条的葵他们,纷纷带著疑惑的表情从旁经过。 「原来爸爸昨天熬夜,就是在做这个玩意儿啊……」 正嗣傻眼地说,还顺便叹了口气。葵因为等得不耐烦而跑去站前的贩卖部买了味噌马铃薯,她边啃边不满地哼了一声。串起来的马铃薯天妇罗飘散著味噌酱的甜香。 茜也站在葵的旁边,一脸无奈地嚼著味噌马铃薯。令她无奈的那个人,是正道,还是正在呕气的葵呢? 「喂,味噌别滴到横布条上喔。」 正道这般提醒,但葵充耳不闻。人家现在哪有闲工夫陪你做这种事啊…… 「不过,为什么是今天过来呢?活动不是一星期后才举办吗?」 茜询问正道。葵他们等待的那位人物,是受邀参加音乐之都嘉年华的大牌演歌歌手───新渡户团吉。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连葵也能依稀想起他的长相。去年的红白歌唱大赛,他好像就是乘著亮晃晃的华丽轿子演唱歌曲。 「那是因为,新渡户老师不是地名歌大师吗?他说一定要先接触当地才有的美食与人情味,否则没办法唱出那片土地的灵魂。」 「这笔费用是由市公所出的吧?」 听到茜指出这一点,正道的肩膀顿时一颤。 「这样的话,一定会被敲竹杠啦……」 正嗣喃喃地说。正当葵想回他「绝对会这样啦」时,正嗣转向背后「咦?」了一声。 「阿嗣,怎么了?」 葵也叼著味噌马铃薯串转身查看。 「───啥?」 她一叫,嘴里的味噌马铃薯串便掉了下去。 一辆大卡车开进了车站前的圆环,并且响起连续的击鼓声。咚咚、咚咚的声响宛如巨人的脚步声,而且正一步步逼近他们。 「怎么回事?」 茜与正道也注意到这阵鼓声,惊讶地看著那辆卡车。 卡车停在四人面前。卡车的货厢宛如一个宝箱,逐渐掀开了盖子。刺眼的光芒自缝隙迸射而出,那阵连续的击鼓声变得更加响亮了。 「让各位久等了。」 自卡车货厢里现身的那个人,正是身穿和服的新渡户团吉。他的胸前挂著一枚品味欠佳的大坠饰。新渡户笑眯了那双细小的眼睛,威风凛凛地俯视著葵他们。虽然在电视上看过这张脸,不过本人的存在感莫名强烈,似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七福神当中。 「男子汉新渡户团吉,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前来赠送笑容给各位啦!」 那枚闪闪发亮的坠饰与透过麦克风扩音的开场白,登时令葵浑身一僵。 货厢的盖子完全掀开后,随即打上更强的灯光。灯光照亮了圆环,回家途中的上班族也都目瞪口呆地停下脚步。当中有人惊呼「是新渡户团吉!」、「是阿团耶!」,还有人举起智慧型手机拍照。 「居、居然发动佯攻?」 正道一副「我还以为他会搭红箭号过来」的表情大叫。 茜站在葵与正道之间,只有她始终保持沉默。 「茜姊……?」 葵叫她也毫无反应。茜手上的味噌马铃薯串掉了下去,撞击地面后,孤零零地在地上翻滚。 茜看都不看那串马铃薯,双眼只注视著某一点。 她并不是在看新渡户团吉。 葵循著她的视线望去,顿时睁大了双眼。 「───咦?」 惊讶声径自脱口而出。 新渡户一手拿著麦克风迈开步伐,轻快地唱起歌来。那悠扬的歌声彷佛要传遍整座城市,嘈杂的现场响起一阵阵掌声。 新渡户的背后是一支伴奏乐团。刺眼的灯光照亮了小号与萨克斯风。长号的低音回荡在这一带。除此之外还有鼓、贝斯、键盘以及……吉他。 吉他。 有个男人在金光照射下弹著吉他,葵的目光无法自他身上移开。彷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扣住她的下巴,她连眨眼都办不到。 弹吉他的那个人,正是金室慎之介。 他的表情看起来意兴阑珊。明明站在舞台上弹著吉他,眼前这个人却一点也不像高中时代的他。这个人与葵和茜在祠堂及live house见到的他、与爱耍宝又有点傻里傻气,但总是笑哈哈地教葵弹贝斯的他完全不同。 慎之介的侧脸好似在说「这个世上毫无有趣的事物」,看得葵倒抽了一口气。那口气就这么哽著,让她无法呼吸。 「慎之……」 她听到茜喃喃地唤了他一声。 葵顿时有种挨了一巴掌的感觉。除了怀念与落寞外……还有什么呢?葵不晓得。茜的声音里包含了许多情绪,听得葵喉咙一紧。 想必从一开始,茜姊的眼中压根儿就没有新渡户的存在。 「喂,阿嗣!拿好横布条啦!」 正道的声音,让葵蓦地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那条横布条已不在葵与茜的手上。正道抱著横布条,从葵他们的面前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正嗣虽然对姊妹俩的反应感到纳闷,仍然乖乖捏紧了横布条的边角。 展开的横布条,被刮过圆环的晚风吹得微微晃动。 【欢迎新渡户老师莅临秩父!】 横布条上用大大的粗体字这么写著。但是,葵实在没心情去看那种玩意儿。 欢迎新渡户的那行字底下,还写著一行小字。 【欢迎回乡 慎之介!】 看到那行字后,她才终于真切地体认到,眼前正在演奏的男人就是金室慎之介───是慎之。 同时也领会到,就算跟那个时候相比有多大的不同,他的的确确就是慎之本人。这感觉就好像一根冰冷的大桩子,打进了身体的中心。 慎之他……回到这里了。 5 葵冲进黑漆漆的佛堂,端坐在佛坛前双手合十。 「爸爸、妈妈,以及诸位祖先,请你们赐给我力量!」 要是有鬼想纠缠我,拜托你们帮我赶走祂!葵对著双亲的遗照不断默念这句话,而后抓起放在佛坛前的佛珠。她还顺便拿走饭厅里紧急时刻用的大手电筒,然后再次冲出家门。 付完计程车钱的正嗣就站在屋外,他不知所措地说:「虽然拿了收据,但这要怎么处理啊?」 葵一把攫住正嗣的手,拽著他拔腿就跑。两人沿著散发湿土气味的昏暗道路,朝著祠堂奔去。 葵边跑边告诉正嗣,自己在祠堂里见到了高中生模样的金室慎之介───也就是慎之。 「那个叫慎之的人,真的在那里?」 两人穿过通往祠堂的鸟居。这里的鸟居颇为矮小,就连葵都得弯腰才能通过。挂在鸟居上的御币碰到后背,发出「咔沙」的声响。 「嗯。我本来以为是撞鬼了,可是,刚才在车站见到了真正的慎之……既然这样,我在这里见到的究竟是……」 「长得很像的人?」 怎么可能啊,那个人怎么看都是慎之。 「不知道!不过那个人肯定也是慎之……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总之一定有问题!」 葵拿手电筒照亮他们的脚下,并且握紧手里的佛珠。 祠堂静谧无声。葵偷窥著室内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后,正嗣就一面查看四周一面往里头走去。 「怎么样?」 葵对著正嗣那矮小的背影问道。 「嗯───没有半个人在啊?」 「怎么可能……」 他该不会冷不防从后面冒出来吧?葵留意著背后,拿手电筒照著室内。刚才被她扔下的贝斯,依然立在音箱旁边。 葵也慢吞吞地踏入祠堂。正嗣打开祠堂里的灯。变得明亮的室内,除了葵与正嗣之外确实不见半个人影。 就在葵正要关掉手电筒时。 「喂。」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勾住她的肩膀。肩膀感受到的体温,以及从近得超乎想像的位置传来的、低沉又清亮的嗓音,登时吓得葵张大了眼睛。 那个长得跟慎之一模一样的男孩子,正一脸不悦地看著葵。 「你刚才干么逃走?」 「咿───!」惨叫声自喉咙深处窜出,手电筒从她的手里滑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喀锵」后,灯光便熄灭了。正嗣被这动静吓到,立刻大喊「小葵!」并赶到她身边。 「放开小葵!」 虽然正嗣很可靠地喊了这么一句话,并且试图殴打慎之,但两人的体格差距太大了。小学五年级生对上高中三年级生,这根本连打架都算不上。慎之就像是在面对一只幼犬,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制止了正嗣的攻击。 「嗯?」 慎之看著正嗣的脸孔,皱起眉头。 「咦?怎么搞的,这小子长得好像阿道。」 他双眼发亮,彷佛在说「是阿道,怎么看都是阿道」,并把头凑过去盯著正嗣的脸。葵趁著这个机会,挣脱了慎之的手臂。正嗣急急忙忙靠过去,站在葵的身前张开双臂。 「你、你到底是谁?」 听到葵这么问,慎之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指著自己的脸。 「就跟你说,我是慎之!我才想问你是谁呢!」 慎之气势汹汹地指著葵。正嗣连忙转身对她说: 「小葵!先逃再说!」 小葵。 听到正嗣大喊的名字,慎之瞪圆了双眼。 「小葵?」 那双眼睛直盯著葵。目光从头到脚,来回扫了好几遍。 「你是……」 葵立刻指著自己的左眼。 指著浮现在眼球上的那颗黑点。 「……相生葵。耀眼之星……二号。」 这是十三年前,慎之给予她的称号。一说出口,喉咙便有种遭人搔抓的感觉。 「……咦?」 慎之慢慢张开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发出惊叫声。他凝视著葵,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从葵的头顶扫到脚尖。好似要将他记忆中那个年幼的葵,与眼前这个高中生模样的葵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耀眼之星已经长这么大了?」「话说回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时代?」慎之连珠炮似地问东问西。正嗣告诉他,现在与他原本存在的时代相隔了十三年。葵只是在一旁看著淡淡说明的正嗣,以及茫然听他说明的慎之。 最后,慎之吞了口口水,再一次凝视著葵。看了他的反应后,葵体认到一点:啊……这个人果真是慎之。 「那个时候,茜对我说……」 慎之盯著葵,目光一下子就飘远了。 「茜对我说,她不去东京了……」 再怎么不愿意葵也知道,他想起的是哪个时候的往事。她的心里热辣辣的,还窜过一阵刺痛。 那是十三年前的往事。当时葵四岁,茜则是高三生。 本来高中毕业后,茜应该会跟慎之一起去东京才对。这是两人立下的约定。四岁的自己,对于这件事多半是似懂非懂。 双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车祸而离开人世。因为开在对向车道的驾驶一时分心,结果害得两人再也回不了家。 没错,就是那个时候。事情就发生在这间祠堂附近的树林里。 葵不太记得自己为何会在现场。或许是以为,去见慎之的茜说不定会就此消失无踪;或许是担心,自己会变成孤单一人,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我不能去。』 葵在树林枝叶的另一边,听见茜对慎之这么说。傍晚的树林落下了深色的影子,从葵的角度看不太清楚茜的表情。 『为什么……』 不过,慎之的表情她却看得很清楚。 他很震惊,一副被重要之人背叛般,既痛苦又难过的表情。 『为什么啊?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念东京的专业学校吗!』 慎之以双手扣住茜的肩膀。『是吧?我们约好了吧?』面对他的逼问,茜低头不语。虽然看不到茜的脸孔,葵却不禁觉得,她的肩膀似乎在颤抖,她似乎在忍著不哭出来。 回过神时,葵已经冲了出去。她拨开长得很高的野草,朝那两个人奔去。细草的尖端割伤了她的手背。 葵抡起渗出些许血水的右手揍向慎之。 『不准欺负茜姊!笨蛋!』 她挥舞双手捶打慎之的肚子与大腿,并且大声喊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吶喊,用力到喉咙都要出血似的。 『不准带走茜姊!茜姊和我要永远在一起!』 慎之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表情逐渐变得僵硬。他抿著嘴唇,皱起眼周,扭曲了耀眼之星的凭证,垂眼看著葵。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往事,葵却记得很清楚。晚霞与树林的颜色、慎之的呼吸与茜的背影,一切都历历在目。 「当时,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模样跟那时毫无二致的慎之喃喃说著。葵一下子从回忆被拉回到现实,蓦然抬起头。 「于是,我在这里想了很多事……」 茜一脸为难地哄著葵,带著她回家去了。慎之被孤零零地拋下,无精打采地走进祠堂───这幅光景在葵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后来,当我回过神时,就已经早上了?」 慎之在地炉旁边坐下来,对自己说的话感到纳闷。盘腿坐在远处的正嗣疑惑地眯起眼睛问:「为什么用疑问的语气?」虽然他是为了保护葵而与慎之对峙,但葵实在不认为他靠得住。 「我也搞不太清楚啦。不过,当时我莫名觉得很累,所以坐在椅子上发呆,后来就被恐怖的噪音吵醒……」 慎之将目光移到葵身上。葵忍不住用双手撑著地板,将上半身往前倾。 「噪音?你刚才说那是噪音?」 慎之不理会葵的吐槽,低声哼哼唧唧。 「真的是一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了。就算你们突然跟我说现在是十三年后,我也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原来如此,就跟浦岛太郎一样吧。」 正嗣托著下巴点头道。为什么?为什么这小子总是这么淡然与冷静呢? 慎之穿越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里,这种事……这种离奇的事,真的发生了吗?假如是真的,穿越了十三年光阴的慎之,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过,既然时间都已经过去了,那就没办法啦!」 慎之无视于葵的担忧,语气轻松地这么说。 「你接受现状的速度还真快呢。」 听到正嗣语带佩服地说,慎之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葵立刻举起手里的佛珠。 「没有啦,这都要多亏你让我能够接受。」 慎之走近正嗣,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不管怎么看都是缩小版的阿道耶!」 正嗣粗鲁地挥开慎之的手,转身面向葵说道。 「总之这个人不是鬼,他有实体。」 「可是,这样的话……」 葵疑惑地看著慎之。他双脚都在,能发出脚步声。此外也有体温。待在他的旁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呼吸。 「会不会是……生灵?」 正嗣喃喃地说。「生灵?」葵与慎之的声音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喏,人家不是常说吗,如果对某个人抱持著强烈的情感,生灵就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跑出来。」 「我有听过!生灵跑出来后就会去咒杀那个人对不对!」 说话的同时,葵的脑中浮现出茜的脸孔。「啊……」她看向慎之。 「慎之是因为被茜姊甩了才……」 「也许他就是因这股留恋而生的。」 正嗣也一脸赞同地点头道。但是,当事人慎之却一副爽朗的表情,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胡说什么呢。」 他霍然站起身后,扬起嘴角俯视著葵与正嗣。 「哪有什么留恋,我根本就还没放弃呢!」 慎之张开双脚,神气地交抱著手臂继续说道。 「我想了很多,最后终于做出决定。总之我先到东京成为大牌音乐人!然后再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回来接茜!」 慎之先是握拳,然后大大地张开双臂这么说。很像是爱耍宝,有点傻里傻气,不过个性直爽坦率的慎之会有的想法。 没错。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慎之,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这过剩的乐观是怎么回事……」 葵忍不住喃喃吐槽。正嗣用力地点了个头,彷佛是在面对奇妙的生物般仰望著慎之。 自己要成为大牌音乐人;要能够回来接走茜。 他一副毫不怀疑未来的自己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啊!茜今年三十一了吧?三十一……!」 他试著想像三十一岁的茜───结果大概是失败了吧,慎之倒吸一口气。 「喂,茜还没结婚吧?」 见慎之步步逼近,葵连忙后退,结结巴巴地点头回答道。慎之听了便握拳大喊:「很好!」 「啊,不能高兴得太早,我得快点把她娶回家才行。」 「……你要不要见见她?」 葵小心翼翼地试探。慎之吃惊地睁大眼睛,随后大吼一声:「你白痴啊!」 他完全没注意到葵火冒三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现在怎么能去见她啊!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吗!一定要等我成为大牌音乐人以后……」 「虽然不知道大不大牌,你已经当上了喔?」 正嗣像是想起来了似地看著葵问:「对吧?」 「是啊,的确如此。三十一岁的你,姑且算是音乐人了。」 只不过,若问那是不是慎之所梦想的音乐人,答案肯定不是吧。 葵本想说出这句话,却发现慎之瞪大双眼看著自己与正嗣。 耀眼之星一号的眼睛闪闪发亮。 「帅呆了!」 安静又带点凉意的祠堂里,回荡著慎之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反观葵的内心却是倏地凉了下来。 「我去瞧一瞧吧。」 慎之立刻跳起来,打开祠堂的拉门。他该不会是打算直接去见三十一岁的自己,以及三十一岁的茜吧? 要是看到自己成了演歌歌手的伴奏乐手,他会作何感想呢? 「等───」 葵才要起身,慎之已站在敞开的拉门前向他们挥手道别,准备走出去。凉意丝丝的秋风吹了进来,拂动葵的浏海。 然而下一刻,慎之却在这个理应空无一物的地方,「砰!」的一声撞上了某个东西───例如透明墙之类的东西,当场倒了下来。 带著落叶气味的风,照常吹进了祠堂内。 茜应该正与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本尊在一起吧,此刻她在做什么呢?葵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她不认为两人之间的气氛会有多愉快。 「果然还是出不去……」 慎之倒在地上呻吟。正嗣小心翼翼地接近门口,轻轻地将手伸向外头。结果手并未碰触到看不见的墙,正嗣的身体能够正常出入祠堂。葵也试了一试,结果跟正嗣一样。 只有慎之遭到看不见的墙阻挡,无法走出祠堂。 「既然无法从这里出去,与其说是生灵,更正确地说应该算是地缚灵吧?」 葵转身面向慎之,喃喃说道。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好像也像这个样子没办法离开祠堂。」 「明知道出不去,居然还敢那样猛劲地往前冲。」 正嗣俯视嘴里不断骂著「可恶」的慎之。葵则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 不过─── 「愿望……实现了呢。」 慎之的两条手臂覆盖在撞到的额头上,带著莫名感触的话音自手臂之间传了出来。葵顿时有种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的错觉。 温暖的光芒包裹著他的声音。 「那个时候,我心想,要快点从高中毕业,快点去东京,希望未来快点到来。我想早点回去接茜,希望那一天可以快点来临。所以,就算成了生灵,我诞生的原因也绝对不会是出于怨恨。」 慎之霍地坐起上半身。蹲在旁边的正嗣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不管怎样!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慎之竖起右手的食指,接著也竖起左手的食指。然后,轻轻地将两根食指贴在一块,犹如两个人肩并著肩。 「只要未来的我和茜,两个人凑成一对,一切就能圆满落幕了吧?这样一来,化为生灵的我就会咻───地回到本尊身上。」 这回慎之抬起两条手臂,宛如火箭发射一般迅速地举到头上,然后咧嘴一笑。葵才开口回了一句「可是……」,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撮合未来的自己和茜?这种事……这种异想天开的发展,怎么可能发生? 啊……不过,慎之的确会讲出这种无厘头的话。葵莫名接受了眼下的状况,耸了耸肩。正嗣也是同样的反应。 「拜托你啰,耀眼之星!」 慎之突然将目光移到葵身上。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跟十三年前一样澄澈。 「……什么?」 我?葵疑惑地指著自己的脸。慎之一副「不然还有谁」的样子,大大地点了个头。 「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吗?」 正嗣拿著葵带来的手电筒照亮夜路,边走边问。 「嗯───……大概吧。不过我觉得他以前比现在更成熟一点。」 那个时候自己才四岁,现在则跟当时的慎之一样是高中生。在年幼的自己眼中,慎之看起来一定非常成熟吧。 「怎么办?」 正嗣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问道。 祠堂到鸟居之间的窄路很暗,黑影落在正嗣的脸庞。 「要照慎之哥说的那样,帮忙撮合他们两个吗?」 葵想起慎之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同时也连带想起了,今天出现在车站前,身为新渡户伴奏乐手的慎之介。 「……这样或许也不错。」 「是吗?」 是啊,不错。 因为,要是茜与慎之介复合,再度交往的话─── 「总比让茜姊继续被我───被这个地方绑住来得好。」 葵想起刚才自己对慎之说的「地缚灵」一词,用力咬著嘴唇。 一抬起头,便看到鸟居对面的秩父群山。夜空之下,黑漆漆的山岳宛如高墙一般矗立在远方,彷佛是在嘲笑想离开这里的人。 ◆ ◆ ◆ 「哎呀,这也是一种缘分哪!」 面对放在圆形炭炉上烤著的动物内脏,新渡户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新渡户的啤酒杯已经空了,坐在隔壁的茜赶紧帮他倒啤酒。 金室慎之介侧眼看著这幅景象。 「我也吃了一惊!」 坐在茜旁边的正道探出上半身这么说。 「我想拜托新渡户老师制作地名歌,所以搜集了老师的活动影片,没想到会在伴奏乐团里看到儿时玩伴!」 正道看著慎之介,往他的肩膀用力一拍。「是吧,慎之!」正道用从前的称呼,十分亲昵地向慎之介搭话。 「……痛死了。」 慎之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最后做出了既像朋友又像陌生人、距离感颇为微妙的反应。 茜理应听得到他们的对话才对,但她只是默默地把内脏排在炭炉的烤网上。 「对慎之介老弟而言,这是一场凯旋公演嘛。到时候一定要让他露一手精采的吉他独奏才行!」 听到新渡户这么说,负责吹萨克斯风、小号与长号的成员纷纷嚷著:「好羡慕喔───!」既然想到了这个点子,新渡户绝对会付诸实行吧。 慎之介想像著站在音乐祭的舞台上,表演吉他独奏的自己;想像著面带「他是我从这座城市发掘出来的逸才!」的得意表情握著麦克风的新渡户,以及在观众席上望著自己的熟人面孔───他不愿再想下去,于是大口喝著自己的酒。然而,这些不愉快的想像依旧挥之不去。 茜与正道正在说些什么。这时,酒劲上来而脸色发红的新渡户冒冒失失地插话。 「哎唷?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 垂挂在脖子上的坠饰闪过一道诡秘的光芒,新渡户别有深意地贼笑。这个年龄不详的男人,基本上不懂得也不会去察言观色。他总是一脚踏进别人的地雷区,在里面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 茜一脸呆愣地回了一声「啊?」,反观正道则是眉开眼笑。他回答新渡户「请自行想像!」,害得茜更窘了。 慎之介一口气喝掉杯里还剩一半左右的酒。即使不知道店员送来的酒是谁点的,他也抢过来喝掉。过了不久便听到新渡户说:「奇怪,我的啤酒没送来。」慎之介却装作不关自己的事。 真是奇妙。 自己正与高中时代的女朋友,以及乐团伙伴坐在一起喝酒。这间内脏烧烤店,正好就位在三人的高中母校与车站之间。一景一物都与当时毫无二致。 可是,他们三个都已经三十一岁了。 慎之介呆呆望著放在炭炉上烤著的内脏,脑海逐渐浮现出刚刚在西武秩父站从卡车上看到的光景。正道,以及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茜,以及她的妹妹葵。 前往东京后的十三年里,自己理应深刻体会到这段时光的残酷才对。然而在见到这四个人后,慎之介才有种现实被摊在眼前的感觉。 面前炭炉上的内脏「噗滋!」一声喷出油汁。油滴在木炭上,登时窜起一道长长的橘色火焰。 ───不准欺负茜姊!笨蛋! 十三年前听到的、葵的那声吶喊在脑海中重现。 那孩子当时才四岁。她挥舞双手不断捶打慎之介,边哭边吼:「不准带走茜姊!」 那个时候,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呢? 纷乱无序的思绪,犹如炭炉升起的烟般在店内飘飘荡荡。找不到落地点,只能轻飘飘地四处徘徊。新渡户在远处大笑道:「现场客人吃的喝的,全都由我们买单吧!」整间店顿时欢声四起。这一笔餐费多半是由正道付钱吧,看得出来他的脸都绿了。 不知不觉间,慎之介已来到店外,弯腰扶著膝盖哼哼唧唧。 周围传来说话声。他听到新渡户说:「接下来,我们去续摊吧!」正道则慌忙地寻找下一家店,伴奏乐团的成员顺了顺他的背说:「喂,慎之介,要吐去厕所吐啦!」 「真拿他没办法呢。反正我没喝酒,不如开车送他回去吧。」 他听到了……茜的声音。 新渡户领著伴奏乐团的成员,意气风发地沿著马路步行离去。正道被新渡户勾肩带走,一脸担心地边走边回头瞥向慎之介这边。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茜的车内播放著godiego的〈犍陀罗〉。慎之介坐在副驾驶座上,恍恍惚惚地望著茜那支连接上汽车音响的智慧型手机。 他有种时间不连贯、跳来跳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才刚坐上车子,此刻却已来到今天下榻的饭店。 「你醒了吗?」 茜握著方向盘问道。传入耳里的〈犍陀罗〉顿时变得清晰。 「我……姑且算是实现梦想了吧。」 什么狗屁梦想。 他在心里臭骂自己。 但是,茜却用一句话轻轻带过。 「真的实现了呢。」 她的语气并不冷淡。不过,慎之介听得出来,这句话并未包含任何情绪。 好残酷。时间真是残酷。 「……你很瞧不起我吧。」 「原来你是这种会发酒疯的人呀。」 不光是酒醉后的丑态。慎之介觉得三十一岁的自己,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遭到否定了。他听到茜说:「没想到三十一岁的你会变成这样。」 「听说你还是单身。你是不是在等我?」 所以,这句话才会脱口而出。 「嗯───是不是在等你喔?应该不算吧。」 茜的语气依然如故。车子驶入饭店的停车场,茜把车停在很靠近门厅的地方。慎之介本想独自走回房间,怎知下了车后脚步却踉踉跄跄,他连忙伸出双手扶著引擎盖。「真受不了你。」他听到了茜的笑声,随后茜便将他的手臂架到自己的肩上。 两人就这样走向慎之介的房间。左半身传来茜的体温,慎之介觉得很怀念。但那并非平心静气、温暖的怀念,而是锐利又冰冷、谴责现在的慎之介似的怀念。 「好啦,到啰。」 茜拿门卡解开门锁。慎之介在她的搀扶下走进房间。茜把门卡放进门边的插槽后,间接照明便自动打开,亮起朦胧的灯光。 这个房间很小。才摆一张小双人床、一张书桌与一台电视,整个房间就塞满了。慎之介的行李则随随便便扔在那里。今天早上离开家门时穿的衣服,也是脱下来后就随便乱扔。一切是那么的死气沉沉。 「你自己走好喔。我现在去拿水过来……」 把慎之介推向床铺后,茜就转身准备走出房间。她应该是想去电梯间的自动贩卖机买水吧。 「相生小姐,我们继续喝吧。」 慎之介倚著系统浴室的门这么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感觉很不可思议。 「别说傻话了。」 茜头也不回地拒绝慎之介,然后将手伸向门把。 慎之介攫住那只手。茜的上臂顿时一颤。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刚刚正道得意洋洋说著「请自行想像!」的表情,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火。 不光是正道,一切都让他火大。 「好嘛……」 慎之介用另一只手扣住茜的肩膀。手劲大到超出自己的预期,茜的衣服都被他抓出大片皱褶。 茜一句话也没说。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抓紧慎之介的手臂后,身体立即用力一扭。其实她的力气不怎么大,但慎之介却被她轻而易举地甩开,整个人摔在地上。刚才抓她手臂的那只手掌,以及撞到地板的背部,皆感到一阵冰冷的疼痛。 茜默默无言地俯视著他。 「搞什么嘛。」 也不知道是懊恼、丢脸,还是觉得悲惨,话语径自脱口而出。 「都这把年纪了,别装模作样啦。」 自己真是个烂人,他想。 「你是说认真的吗?」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一块肉……」 烂透了。就算归咎于酒精,自己仍旧差劲到了极点。 「阔别十三年再次见面,你要说的就是这种话呀。」 一股寒气拂过后颈。茜的语气就是那样的冷若冰霜。此刻的感觉就好像被刀尖刺中了胸口。 握著那把刀的人并不是茜。而是十三年前,立志要成为音乐人而离开这座城市的、十八岁的金室慎之介。 「别让我失望。」 茜把快从鼻子上滑落的眼镜重新戴好,同时这么说道。慎之介多希望她撂狠话或者怒吼,可是她的态度十分淡然。茜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走出房间。 房门关了起来,茜的气息逐渐远去。在昏暗的房间里,慎之介直接仰倒在地板上。连间接照明的朦胧灯光都令他觉得刺眼,于是他抬起右手臂盖住眼睛。 「我也不想回来啊。」 一个人的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 没错。自己一点也不想回来。 故乡、茜生活的城市、高中时代描绘灿烂梦想的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我一点也不想以这个模样,回到这个地方。 第二章 1 「我回来了~~葵───!」 从祠堂归来的葵刚洗好澡不久,茜就回到了家里。此刻她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茜则一脸倦容地走进来。 「你回来啦,回来得真早呢。」 「接待贵宾这种差事我没办法奉陪到最后啦~~今天就不洗澡,直接上床睡觉吧。」 葵垂下目光,盯著手中的智慧型手机。她应了一声「哦───」,手指在刚才浏览的有关「生灵」的网站页面上滑动。生灵诞生的原因、古典文学中有关生灵的描写、日本各地的生灵传说……相关资料要多少有多少,但无论她再怎么调查,慎之出现在祠堂里仍是不争的事实。他无法离开祠堂,以及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现身于这座城市,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嗳,今天要不要一起睡?」 茜双肘支著沙发椅背,将上半身凑向葵。葵困惑地回她「什么?」,茜笑呵呵地点头道: 「有什么关系,我们好久没一起睡了。」 原以为茜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换好衣服洗好脸后,她真的在佛堂铺了垫被。一起睡觉时,她们都会把垫被铺在佛堂里,这是以前就有的习惯。话说回来,自己已有多久没跟茜一起睡过觉呢? 「茜姊。」 躺进被窝里一会儿后,葵开口起了话头。 「跟我说说金室慎之介的事。」 茜之所以提议一起睡,多半是跟慎之介发生了什么事。葵隐约有这种感觉。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在漆黑的天花板上逐一浮现又消失。真是怪事连连、匪夷所思的一天。 「嗯~~……他只是个醉鬼喔。」 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让葵确信两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现在的他,我问的是以前的他。」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光了。姊姊我呢,记忆力很差的。」 骗人,她绝对在说谎。回想起新渡户与慎之介出现在西武秩父站时茜的那副表情,葵垂下了目光。 「可是……茜姊,你后来都没交过男朋友耶。」 「其实我有过几个那样的对象喔。」 「咦?」 葵瞪著天花板,再三回味著茜这句话。之后,她激动地整个人坐起来大叫:「真的假的!」 「你完全没表现出谈恋爱的样子!为什么没告诉我?」 葵讲得口沫横飞。在她的记忆里,茜不曾有过慎之以外的恋人。就连互搞暧昧的对象也没有。 毕竟跟慎之分手以后,茜始终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谈场新的恋爱。 「哎呀~~葵真的很爱姊姊呢~~」 茜那欢快的笑声回荡在佛堂里。她晃了晃被子,淘气地仰望著葵。 「什么跟什么嘛!」 到底是什么时候!那几个「那样的对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即使葵不断逼问,茜也只是取笑了一下困惑的她,不肯再透露只字片语。 「不理你了!」 最后葵幼稚地翻身背对著茜,用力盖上棉被。 2 慎之正在吃茜做给葵的便当。里面有煎蛋卷、小番茄、绿花椰菜、马铃薯沙拉、高丽菜丝、炸肉饼,以及拌入芝麻与盐巴的米饭,是很常见的菜色。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做便当的人是三十一岁的茜,吃便当的人却是十八岁的慎之。 慎之一面嚷著「好吃!」,一面将饭菜送进嘴巴里。说不定是因为,这是茜亲手做的便当,所以更让他觉得美味吧。 「不过,真的没关系吗?这是你的午饭。」 「待会儿我会去便利商店买吃的啦。」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嘴里塞满了煎蛋卷,再次笑著说:「好吃!」茜做的煎蛋卷口味偏甜,里面加了牛奶与砂糖。葵目不转睛地看著,慎之那张吃著淡奶油色煎蛋卷的侧脸。 「嗯?」 慎之察觉到葵的目光,疑惑地歪著脑袋。葵赶紧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很饿呢。」 「其实我不饿,但就是想吃东西。不管怎样,我在这里真的无聊得要死。」 「是吗?」 葵望向祠堂的角落。慎之的吉他,就摆在露营椅上。 「不是有吉他吗?既然你很闲,怎么不拿起来弹一弹。」 「弦都生锈了。」 对喔。虽说一直收在琴盒里,毕竟这把吉他已弃置在祠堂里十三年了。琴弦都生锈了,得先维修才有办法弹吧。 「要不然我去买吧?用镍弦就行了吧?」 「啊───那个……」 慎之支支吾吾地打断了葵的话。 「还是算了。」 他用小指的指尖抓了抓脸颊,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看上去就像是用笑容来掩饰为难的表情,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如帮我买jump周刊吧?没看《乌龙派出所》,整个人都提不起劲。」 「《乌龙派出所》已经完结了喔。」 葵不经意地这么说,慎之顿时瞪大双眼。「啊……」就在葵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慎之整张脸微微抽动起来。 「什───么?《乌龙派出所》怎么可能完结?阿两要是没了,说好的永远不灭到底算什么啊?」 「谁知道啊。」 「不会吧~~最后阿两跟谁凑成一对啊?不,我不能问,一定要亲眼确认才行……会是寿司店的人吗……不对,应该是麻里爱……」 葵呆愣地看著喃喃自语的慎之。虽然他从昨晚就一直是这种状态,这个人真的没有半点紧张感。 自己突然变成生灵穿越到十三年后的世界,但他在意的居然是《乌龙派出所》的结局。要是告诉慎之,某某艺人、某某歌手和某某偶像都退出演艺圈了,此外还发生过这种事件与那种灾害,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葵将书包与贝斯挂到肩上,接著站了起来。她拍了拍制服裙的下襬后,朝著鸟居走在早晨的树林中。 回头瞥了一眼,可以从敞开的祠堂门口看到继续吃便当的慎之。明明没有其他人在,他却笑得很快乐、很开心,嘴巴不断嚼动。 彷佛回到了十三年前。啊……不过,此刻茜没陪在慎之的身边,正道、番场与阿保也没来到祠堂。 话说回来,〈平成〉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年号是〈令和〉喔。要是告诉慎之这件事,他会相信吗? 学校的图书室里,保存著历届的毕业纪念册。当然,茜、慎之与正道就读高中时的───十三年前的毕业纪念册也在其中。 「咦,这个人不是阿嗣,是阿道?」 葵在班级团体照那一页上,发现了笑得很失败、表情僵硬的正道。他跟正嗣像得吓人,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道以前长这样吗?难怪慎之会说阿嗣是缩小版的阿道……」 葵继续翻页。很快的她就找到了,茜身穿制服面露微笑的相片。同一页上也有慎之的相片。 「原来他们同班呀。」 当中也有全校运动会、文化祭、班际运动会,以及校外教学时的相片。毕业纪念册上放了好几张慎之开心地与茜及正道勾肩搭背的相片。 但是,在毕业前夕拍摄的相片里,慎之的表情却有些阴沉。茜与他隔著一段微妙的距离,脸上同样挂著愁容。两人交往到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呢?只要看相片就能知道答案。 继续往下翻便发现,毕业纪念册的后半部分是各个班级的涂鸦留言板。每个人以「喜欢的一句话」为主题,在这个版面上留言。 【征服世界!】 慎之写了这行字。他是小学生吗?葵一边吐槽,一边寻找茜的留言。 她很快就找到了。茜的字既端正又不失可爱,可谓字如其人。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离开故乡,前往东京。想离开被高墙包围的盆地,前往宽广的世界───之前葵这么说时,茜笑称这席话是「中二歌词!」,原来高中时代的她也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类似的句子。 不过,茜的留言还有后续。 【却知天蓝】 葵的手指轻轻抚过茜的字迹,嘴里喃喃念著:「天蓝……」 茜究竟是抱著什么念头写下这段话的呢? 思考了一会儿后,葵便阖上毕业纪念册。她将毕业纪念册还给图书馆员,然后离开图书室。再过不久,就到了茜来接她的时间。自己能够直接询问当事人这个问题吗? 正当葵在鞋柜区一边换鞋一边想著这件事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两名男学生正往这边走近。 一时间她疑惑地暗想「谁啊?」,随后「哦……」了一声。两人跟葵是同年级的同学,上周曾拜托葵加入他们的乐团,担任他们的贝斯手。当时,她应该就已当场拒绝了他们才是。 「我说,你能不能重新考虑看看?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乐团……」 「跟技不如己的人组团只是浪费时间。」 葵打断他们的话音,穿好鞋子。她自认上周已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但对方似乎没听懂。其中一人气得大骂:「丑八怪你说什么!」葵不以为意,径自离开了鞋柜区。 「真浪费~~」 这句话从一旁飘了过来,葵突然停下脚步。 同班的大泷千佳,就坐在鞋柜区前面的阶梯上。葵蓦然想起,她在生涯规划面谈中宣称「我要嫁人!」时,那犹如融化的冰淇淋般的声音。 「啊?」 「在全是男生的乐团里,唯一的那朵红花可是吃香得很耶。」 千佳以手指卷弄著亮色的头发,看著葵如此说道。 「唉,不过,你没这方面的烦恼吧~~」 啊,别理她吧。葵当机立断,迈开脚步。 可是,千佳轻快地站起来后,依旧纠缠不休地跟在她的后面。 「你之所以要去东京,也是因为年长的男友在那边吧?」 千佳在葵的耳边这么说。「唔哇───……」葵忍不住叫了出来。原来,千佳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啊。 「听说~~每天都有男人开车接送你呢。嗳,把你男友的朋友介绍给我吧。就算出了问题我也不会提告的~~」 出什么问题啊?难不成你曾经搞出问题吗?葵险些忍不住问出口,她努力保持沉默。 这丫头真的就像是融化的冰淇淋。无论是刺探自己的目光,还是甜腻的声音,全都黏答答的。 来接我的人是姊姊,不是男朋友!不过,就算实话实说,这丫头也不会相信吧?葵叹了一大口气,转头看向千佳。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现在就陪我过去?」 葵以一副「就让你见一见那位年长的男友」的口吻说道。千佳顿时愣住,不过那双眼睛随即绽放精光。「呀比~~」她发出一声好似有音符要从头顶飞出的欢呼,蹦蹦跳跳地跟在葵的身后。 「相生同学的男朋友已经在工作了吗?他有没有还在念书的朋友?跟社会人士交往也不错啦,但人家很想尝试一次,跟大学生男友一起去大学的学生餐厅吃饭呢~~」 都说不是了,为什么她就是听不懂呢?对自己不利的话就不听,只管笑著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卯足全力奔去。 啊……对了,这种乐观过头的感觉,跟正道十分相像。 走出正门后,便发现茜的吉姆尼正往这边开过来。葵轻轻挥了挥手,激动不已的千佳当即将半个身子探到车道上。 「来了吗?」 然而一看到坐在吉姆尼驾驶座上的茜,千佳的脸色明显黑了下来。 「哎呀~~是葵的朋友吗?你好~~」 茜丝毫不晓得千佳内心的跌宕起伏,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向她打招呼。千佳一面回答「啊,你、你好~~……」一面看向葵,脸上写著「怎么跟讲好的完全不一样」。葵十分夸张地把头撇向另一边。 随后,茜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看样子有人打电话给茜,她把手机贴在耳边说了一声「喂───」。千佳仍然不依不饶地盯著葵。 「我没骗你吧?」 听到葵这么说,千佳「唔唔唔……」地噘起嘴巴。 「───什么!」 这时茜突然大叫一声,吓得葵和千佳皆肩膀一僵。 「被鹿干掉了?」 看到茜罕见地大呼小叫,葵不由得与千佳面面相觑。 「鹿?」 两人连声音都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3 「对,贝斯手伊藤先生和鼓手儿玉先生都食物中毒了。」 在市民医院的某间病房里,这名自称是新渡户经纪人的男子,对著茜与正道深深一鞠躬。之后他呆愕地看向躺在旁边病床上的伊藤与儿玉,这两位伴奏乐团成员。 两人的手臂插著点滴管,嘴里则不断嚷著「真是好吃到了极点……」、「我一点都不后悔……」。神情看上去既痛苦,却又有些心满意足。 「给我好好后悔啦!人家不是说一定要煮熟再吃吗!」 经纪人对著两人吼道。这里明明是医院,一旁的护士却没怪他大呼小叫,反而傻眼地看著伊藤与儿玉。 事情的经过,葵已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听开车的茜说明了。 据说昨天抵达秩父的新渡户团吉与伴奏乐团的成员,今天探访市内的观光胜地,到处品尝人气美食。因为新渡户坚决主张,一定要这么做才有办法写出地名歌。而且他还表示,如果不把店内所有的菜都吃过一轮,就无法感受到店主的心意。葵心想「呃,那不就是敲竹杠吗?」,但她怕话题扯远,所以刻意默不作声。 他们到长瀞搭游船,吃天然冰做成的刨冰、味噌猪肉盖饭、胡桃荞麦面……以及鹿肉。一群人用市公所的预算大吃特吃,最后终于落到食物中毒的下场。 「唔哇,rock~~!好有音乐人的感觉!」 千佳站在葵的旁边,有些激动地看著两人。为什么这丫头会跟来医院呢?葵彷佛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当她回过神时,千佳就已经坐在茜那辆车的后座,略显兴奋地问:「咦,音乐人?他们帅吗?」 「总之,在肠胃消炎之前要禁食一周喔。」 除了葵和千佳以外,所有人在听到护士这句话后都大惊失色。茜仰望天花板「哎呀」一声,正道则抱著脑袋烦恼不已。 「看样子他们很难在活动当天上台伴奏呢。不过,反正我们还有伴奏带,要是面临最糟的情况,不用现场伴奏也没关系。」 正道向经纪人这般提议。就在经纪人一副「只好这样了」的表情刚要点头应答时,葵背后的那扇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恕我拒绝这项提议。」 新渡户宛如在唱演歌般以转音讲出这句话,悠然走进病房。 「音乐是一种生物喔,它有生命的。如果不是现场伴奏,就唱不出演歌的精神。我新渡户团吉,坚决不用伴奏带唱歌!」 新渡户走到正道的身前,以浮夸的动作及手势如此宣布,让人很想吐槽他「这里是你的舞台吗」。想必在新渡户的脑海里,此刻的他正沐浴在聚光灯下,聆听观众席传来的掌声与欢呼声吧。 「可、可是,如果现在才要找新的乐手……」 经纪人连忙提出异议。葵听到那张侧脸发出惨叫:「这个欧吉桑又来了!」正道也大大地点头,附和他的意见。但是,新渡户就是不肯退让。他夸张地一再坚持:「我拒绝!」 始终默默看著三人争论的茜,突然间像是想到什么般托著下巴。不知为何,她看著站在出入口附近的葵。 「目前缺的是鼓手和贝斯手,对吧?」 茜喃喃地说,正道回答她:「是啊,没错。」茜听了之后忽然笑逐颜开,「啪!」的一声拍手道: 「如果要找鼓手和贝斯手!这里就有现成的啦!」 茜先是凝视著正道,接著再一次看向葵。 「───啊?」 葵不禁疑惑地微微歪著脑袋瓜。 音乐之都嘉年华的会场───秩父缪思公园,正在进行排练的准备工作。 缪思公园是一座建在山顶上的大公园,音乐堂、户外舞台、网球场、游泳池等设施也一应俱全。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在音乐堂内用来排练的小表演厅里到处走动。 由于鼓手和贝斯手吃鹿肉吃到食物中毒,最后决定由正道与葵代替他们上台演奏。 伴奏乐团的成员在音乐堂的门厅得知这项消息后,表情全都蒙上一层阴霾。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看著突然冒出来的葵,以及身为观光课职员的正道。 「啥~~?这是怎么回事?」 慎之介率先表达不满,恶狠狠地瞪著经纪人。他身后的小号手与键盘手,则是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由女高中生和市公所职员代打啊。」「好像挺有意思的嘛。」 「欸,这样行不通吧。」 慎之介依旧摆著一张臭脸。 「可是,新渡户先生兴致勃勃的,现在还亲自去市公所说明呢。」 经纪人这番话,听得正道一个头两个大。葵听到他低声挤出一句:「怎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焦躁的慎之介,不知为何千佳竟然脸红了。她的眼神既紧张又兴奋,眼睛里甚至冒出了爱心。不不不,拜托饶了我吧。这场面看得葵都要头痛了。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丫头会一起跑来音乐堂啊? 「我不希望我们的表演,被人拿来跟『小孩子的游戏』相提并论。」 慎之介那格外冷漠的嗓音,让门厅的气氛瞬间冻结。葵甚至听到了,如玻璃裂开般劈里啪啦的声响。 那声响来自于她的内心。 「我们可是以此为工作的职业乐手。」 慎之介一字一句、细细咀嚼似地说道。他明明讲得很淡然,但葵却从「职业乐手」这四个字感受到强劲的重力。她悄悄握紧拳头,不让任何人发现。 「……你以前明明说过,我是耀眼之星的。」 高中时期的这个人,明明说过她是耀眼之星。 「啊?」 慎之介的话音带著刺。他以疲懒的眼神看著葵。 他的眼球上,确实有著跟葵一样的黑点───耀眼之星的凭证。 但是,慎之介连这种事都不记得了。说不定,他根本就忘了葵拥有耀眼之星。亏人家───亏我还一直记得这句话。 内心的怒意远比受到的打击还要强烈。葵再度握紧拳头,咬紧牙关。 「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是不是在玩吧。」 自己的这句话,升高了嘴里的温度,吐出来的话音更是灼热。 「喂……」就在正道想劝解葵而看向她时,音乐堂的出入口,传来一道音量比正道更大的声音。 「好主意!请务必让我们见识一下!」 那大概是排练用的服装吧,穿著运动服的新渡户意气昂扬地走了进来。他一副「无论走在哪里,自己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的姿态,慢条斯理地站到葵他们的面前。 茜就跟在他的后面。葵注意到,慎之介很明显地转开目光不去看茜。 葵听从新渡户的指示,踏入正在进行排练准备的表演厅。茜与正道、慎之介与伴奏乐团成员一个接著一个跟在后头。 虽说是排练用的小表演厅,里面却很气派。葵站在小舞台上帮贝斯调音,天花板射下的橘色灯光照亮了她的手。 慎之介背著手站在葵的正前方,一副「有本事就试试看啊」的表情瞪著她。千佳在他后面好奇地东张西望,看了实在很碍眼。 「阿道。」 葵的身后有一组鼓。正道就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我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 说归说,正道还是有些自暴自弃地脱掉西装外套,松开领带。接著卷起衬衫的袖子,然后举起鼓棒。他稍微露出一点十三年前担任乐团鼓手时的模样。 慎之介依然板著脸瞪著葵。 葵则狠狠瞪著这样的他、瞪著他眼中的耀眼之星凭证。 她深吸一口气,用夹在指间的拨片弹拨琴弦。一次,两次,三次,弦音串联起来───葵弹奏起贝斯。 听得到背后的正道在用小鼓打节奏。是的。就算没特别练习、就算没事先讨论,正道也配合得了葵才对。 因为,葵选的曲子是〈犍陀罗〉。 葵对著摆在眼前的麦克风,用腹部吐气。 听说只要前往那里 任何梦想 都可以实现 每个人都想前往的 遥远的世界 那个国家就叫做 犍陀罗 位在某个地方的 乌托邦 如何才能前往那里呢 告诉我吧 歌声径直扑向慎之介,他的表情依然如故。不过,葵的声音在表演厅里扩散开来。淡橘色的灯光与贝斯的低音混合交错,随著正道的鼓声起舞、回荡。回响的乐音,犹如下雪一般堆叠在表演厅里。 伴奏乐团的成员们正在角落谈论著什么。葵虽然听不到内容,不过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很明快开朗。 千佳尖声喊著:「哇啊,帅呆了───?」站在她旁边的慎之介依旧板著脸。 搞什么嘛。 葵一边唱著歌,一边在心里骂道。为什么要用那种表情聆听〈犍陀罗〉? 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首歌,你───你们以前不是常唱吗? in gandhara gandhara they say it was in india gandhara gandhara 爱的国度 犍陀罗 本来是想露一手给他瞧瞧才站在这里。本来是想让慎之介想起一切、想让他后悔的。 然而唱完的那一刻,极为冰冷又疼痛的某样东西,自表演厅的天花板,不,是从更高的地方降落下来。内心顿时一阵刺痛,葵在余音之中放开了琴弦。 「太精采了!」 葵与正道演奏完后,新渡户立即笑容满面地赞美他们,还拍著厚实的手掌给予掌声。茜站在他旁边,喜眉笑眼地看著他们。 「我在你们的演奏中感受到『爱』!这一定能成为本次音乐祭的亮点!」 正道坐在鼓组的椅子上吐出一大口气。虽说这是高中时代经常演奏的歌曲,许久没打鼓的他仍是一副相当疲惫的表情。 葵垂下目光,看著冒汗的手掌,以及带著热度的拨片。她喘著气,肩膀随著呼吸而起伏,目光移到慎之介身上。 眉头深锁的慎之介像是要甩开葵一般,咂嘴别开目光。高中时代的他一直存留在葵心中的笑容,登时落下了一个黑色污点。转眼间这块污点就扩散开来,变得越来越大片。开什么玩笑啊!葵的喉咙里发出了低骂声。 4 「葵葵,你很厉害嘛!这个年纪居然能混进职业伴奏乐团里!」 听葵说明完这件事后,慎之有些兴奋地探身凑向她。祠堂里虽然开了灯,但周遭却是一片漆黑。今晚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由于现场很安静,慎之的赞赏,以及「葵葵」这个令人怀念的称呼,莫名地在葵的耳里萦绕不去。 「还好啦,这算是阴错阳差的结果吧。」 葵拿布擦拭贝斯的琴弦,尽可能冷淡地回答,以掩饰她的害羞。 况且,只要看到慎之的脸,就一定会想起慎之介的事。 「这样不是很好吗?小葵若能接近本尊,自然也可以增加茜姊见到本尊的机会吧。」 正嗣坐在地炉旁边,边玩手游边说。慎之兴味盎然地探头看他打电动。对喔,十三年前还没有智慧型手机吧。 「对啊,撮合两人的机会来了呢。」 「可是,真的办得到吗?」 葵将擦亮的贝斯放在自己的腿上。她目不转睛地看著,今天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贝斯。 「要跟职业乐手同台演奏耶……」 要在东京靠乐团红遍天下───亏自己还这样告诉老师。一面对巨大的不安,自己就露出了软弱的一面。葵领悟到自己只是拚了命地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茜的身边。分明没有半点自信,却还是试图逃离目前所在的地方,就只为了让茜摆脱自己。 「办得到吧?」 听到慎之这么说,葵蓦地抬起头来。即将沉入黑暗漩涡中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空气浓密的地方。 「因为你跟我一样,是耀眼之星啊。」 慎之指著自己的左眼笑道。 真不敢相信。这个慎之在十三年后,竟然会变成那副德行。竟然用枯草似的眼神,对葵怒目而视。 待在祠堂里的生灵慎之,跟那个时候一样叫葵「耀眼之星」,告诉她「你办得到」。 三十一岁的慎之介制造出来的黑色污点,被他爽快地一掌抹掉了。 「好,那就来练习吧!你有带总谱过来吧?」 葵发觉自己的嘴角失守了。正嗣看著她,一脸狐疑。葵赶紧从书包里拿出总谱。 就在这时。 「喂───葵───你在吗───?」 外头传来茜的呼唤声,距离这里很近。 此时此刻,茜就在门外。 葵赶紧放下贝斯站起来,正嗣也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只有慎之茫然注视著门口的方向。 喂,别愣在那里,快点躲起来!葵还来不及说出这句话,茜就打开祠堂的拉门走了进来。 「嗯?」 茜手上挂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困惑地歪著脑袋。 「你们两个怎么了?为什么摆出奇怪的姿势?」 葵与正嗣皆以一种不上不下的姿势僵在原地,茜看著他们笑道。葵转头一看,发现慎之已经不见人影了。她跟正嗣一起扫视室内,但哪儿都没看到他。 「没、没事……茜、茜姊才是,你怎么来了?」 一时之间,茜露出既似尴尬,又似抱歉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啊───那个……对不起喔?今天难为你了。」 「咦?」 「一想像你站上大舞台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提议了。」 茜之所以提议让葵与正道加入伴奏乐团,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葵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那可是新渡户团吉的伴奏乐团。不仅如此,慎之介还是成员之一。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这种理由,这种跟傻爸妈没两样的理由。 「没关系啦。再说,我也有点期待了。」 葵将目光从茜的身上移开,如此说道。「这样啊。」茜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 「啊,这是零食。阿嗣也吃一点吧。」 茜将塞满零食的塑胶袋递给葵后,留下一句「别太晚回家」便离去了。 逐渐远离的那道背影步伐显得有些轻快,葵心想,茜应该很介意傍晚的事吧。 「勉强蒙混过去了呢。」 正嗣接下葵手中装满零食的塑胶袋,从中拿出一包饼乾打开包装。 「……嗯。」 话说回来,慎之到底消失到哪儿去了?葵东张西望查看四周,结果慎之「唰啦!」一声从天花板落了下来。 「呀啊!」葵顿时惊声尖叫,但慎之置若罔闻,以脚勾天花板的梁木悬在半空中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著祠堂门口。 「她变成老太婆了呢……」 慎之双手抱著后脑杓,看起来很开心。能够见到未来的茜,他一定很高兴吧。 「而且……」 毕竟对慎之而言,两人几天前才见过面,但在现实中却已经过了十三年嘛。葵正想这么说,就听到慎之用力吸鼻涕。 「还是个超级可爱的老太婆。」 慎之滋噜、滋噜地不停吸著鼻涕。他维持倒吊在半空中的姿势,用手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她变成了一个比模特儿、比写真偶像更可爱、更漂亮的老太婆了。」 虽然慎之一直叫人家老太婆,他的眼神却很温柔。那双湿润的眼眸,正注视著茜刚才出现的地方。 那张脸让人无法直视。那种看著心爱之人的眼神,让盯著他的葵都感到不好意思。 「呃,你不要紧吧?」 正嗣一脸惊讶地问。 「说这什么话!」 慎之迅猛地从梁木上跳下来,眼里已看不到泪水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在他眼里绽放著耀眼的光芒。 「茜比我还要辛苦吧?」 是决心。那是下定决心的眼神。 「虽然对我来说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茜却一直是孤单一人。我想快点让茜也得到幸福。」 像是要牢牢记在自己的心中一般,慎之这么说道。葵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 「慎之……」 孤单一人。茜的确是孤单一人。 虽然茜始终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却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一直都是形单影只。尽管茜说她有过几个〈那样的对象〉,但到头来她现在仍是孤家寡人一个,这绝对是葵害的。 是我害茜姊变成孤单的一个人。 「啊───话说回来,成了老头子的我,弹吉他的技术一定变得很好吧!」 「这个嘛,是弹得不错啦。」 「真的吗?」 正嗣把零食放回塑胶袋里,然后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 「要我帮你录影吗?」 就用这个拍。正嗣举起智慧型手机示意,慎之的眼睛顿时一亮。 「居然连这种事都办得到啊!智慧型手机太厉害了。你刚才玩的游戏也很有趣,借我一晚吧!」 「不行。」 正嗣冷漠地摇了摇头,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反倒是葵从制服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要不然,我的借你吧?」 正嗣一脸错愕地「咦!」了一声,但他的声音被慎之一句宏亮的「可以吗?」给盖过了。 「没关系啦,反正才借一天而已。况且会打给我的人只有茜姊和阿嗣。嗯,密码是……」 「等等,你的个资!」 葵不理会正嗣的劝告,将解了锁的手机交给慎之。慎之喜孜孜地把手伸到葵的头上。 「谢啦,葵葵!你真的长成了一个好孩子呢?」 骨感分明的大掌来回揉了揉葵的脑袋瓜。 「喂!别随随便便碰我的头!」 即使手被葵拨开,慎之的脸上依然挂著笑容。他一直「哇哈哈哈哈!」地大笑著。 「阿嗣,你真的要录影吗?」 离开祠堂走在回家的路上,葵回头询问身后的正嗣。他们沿著幽暗的小径,一面闪避树枝与树根,一面朝著鸟居走去。 「为什么这么问?」 正嗣不解地歪著脑袋。葵忍住叹气的冲动。对喔,正嗣并不晓得三十一岁的慎之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慎之要是看到现在的自己,搞不好会很失望。」 「会吗?」 「会啦!慎之虽然是个笨蛋,个性却很温柔体贴,绝对不会瞧不起别人!」 一切都跟三十一岁的慎之介完全相反。 「而且……!」 话说到一半,葵发觉正嗣正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那是一种觉得她很奇怪、带著质疑意味的眼神。葵的脸颊登时「轰!」地热了起来。 还好。还好这条回家的路很昏暗。 「怎么了?」 她迫不得已挤出这句话,正嗣一副呆愕的样子耸肩道: 「没事。」 啪嚓!正嗣踩著小枯枝,再度迈开步伐。等他走了几步后,葵也跟上了他。 5 「───所以?」 葵刻意冷冰冰地询问拿智慧型手机对著她录影的千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今天也要在缪思公园的音乐堂进行排练。葵带著贝斯来到音乐堂后,便看到千佳一副自己也是相关人士的模样坐在门厅的长椅上。 由于离开学校时没看见千佳的人影,葵本来放心了,没想到她居然先跑来了。 「你们不是要拍慎之介先生吗?交给我吧,这种事我很拿手!」 紧握手机的千佳接著又说:「其他像是打杂或社团经理的工作我也会做。」看来她完全没打算回去。企图表露无遗,反倒让人觉得乾脆。 正嗣就坐在千佳旁边的长椅上玩手游,葵愤恨地瞪著他。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喔。」 然后,正嗣就把拍摄慎之介的事告诉了她,是吗? 「哎呀,多一个人帮忙拍摄影片不是很好吗?」 「你真是明理呢,小朋友!」 见千佳哈哈大笑,葵与正嗣皆叹了口气。这时,一名男性工作人员走过来对葵说:「差不多要开始排练了,麻烦到舞台上就定位!」 ───因为你跟我一样,是耀眼之星啊。 葵想起昨晚慎之说过的话,回了一声「好的」。 排练从傍晚四点开始在小表演厅进行。他们按照音乐祭当天的曲目表,一首一首地合奏。 千佳与正嗣拿著智慧型手机假装在拍葵,实际上摄影镜头是对著慎之介。 「慎之介先生真的好帅!」 千佳拿著手机尖叫。慎之介虽然表情不变,眼里却蒙上一层烦闷的阴影。葵觉得他似乎在说:「居然带著朋友来排练,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好的~~辛苦各位了。现在要检查器材,请大家稍等一下。」 曲子结束后,工作人员便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葵抱著贝斯喘了一大口气。她勉强能够跟上众人完成演奏。正道也是面带吓人的表情握著鼓棒,他跟葵一样拚命。 每次开始演奏曲子时,心脏就会僵硬地跳动。每当曲子演奏完后,整个身体就会缺氧。 「你什么意思?」 慎之介的话音突袭似地传了过来。 葵抬头一看,发现慎之介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以犀利的眼神盯著她。 「小葵,你在开玩笑吗?」 「什么?」 「你是贝斯手吧?为什么一直想出锋头?」 葵再次问了一句「什么?」,然后看向站在附近的小号手与长号手。两人都面露苦笑,将目光从葵身上移开。 这代表,慎之介说得没错。 「对……对不起。」 葵不敢与慎之介对看,微微低头道歉。她突然觉得很丢脸,低著头不敢抬起来。自己不是来玩耍的小孩子。自己并未因为能混进职业乐团里演奏而飘飘然起来,也没有要向职业乐手炫耀自己的技巧。 明明是这样的,但她发现眼下的情况无论何种解释都说得通。 「真是的,女人啊,本来就不适合弹贝斯。」 慎之介撂下这句话,他的声音与慎之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既然这样,等你长大了,就来做我们的贝斯手吧! 高中时代的慎之,曾对四岁的葵这么承诺。你承诺过吧?你曾经……你曾经这么承诺过我吧?发不出去的声音,在葵的心里大吵大闹。 「毕竟手和身体都很小,要维持节奏也───」 慎之介又在对她恶言恶语。顶著跟慎之一模一样的脸孔,用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跟慎之一样都拥有耀眼之星的凭证,但开口闭口都在否定葵。 「好了好了!我们是业余的嘛!」 正道插嘴缓颊道。他坐在鼓组的椅子上,对著慎之介挥动鼓棒。 「毕竟才刚开始排练,或多或少……」 「业余的跑来职业的世界搅和才是问题吧?」 喉咙登时一紧,呼吸变得困难。葵紧紧握住贝斯的琴颈根部。 「再说阿道,你不就是被贝斯拉走,节奏才会乱成一团吗?鼓手不能维持节奏的话还演奏个屁……」 的确,慎之介说的或许没错。 但是,就算如此,她实在很想让这个只会抱怨、只会吐出否定话语的三十一岁大叔,看一看高中时代的慎之。也许高中时代的慎之沉不住气又有点笨,但他却是个比现在的你更坦率、更温柔、更好的人───为什么要舍弃那个时候的自己呢? 正当葵开口想要回嘴时,表演厅的出入口鱼贯走进了几个人。三名身穿颜色花俏的洋装,梳著华美发型的女性,对著这边───正确来说是对著慎之介挥手。 「啊~~小慎~~!找到你了~~!」 这女人的声音与千佳那种甜腻的声音又不太一样。她只是装甜而已,其实根本是辣味的姜汁汽水。三人好奇地打量表演厅,七嘴八舌地嚷著「哇  这里好大喔!」并朝这边走来。 鞋跟颇高的高跟鞋踏著表演厅的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 「哦───英子!」 吹长号的男人亲昵地叫了其中一人的名字。葵小心翼翼地看向慎之介。只见他一副快要喊出「惨了……!」的表情,凝视著那群女人。 「呃?为什么……」 困惑的声音从他的嘴里挤出来。 「听说她们是来接你的喔。」 继这群女人之后,茜也走进了表演厅。慎之介的表情顿时僵住。 「听说新渡户先生先去店里了。真不愧是职业乐手,果然不一样呢~~」 茜的话音不带一丝情绪,连葵都听得后背发冷。看样子,这三名打扮华丽的女性是酒店的公关小姐。 「人家来接你啰~~小慎!」 其中一名公关小姐依偎著慎之介。慎之介反覆说著「不」、「我不是……」,但伴奏乐团的其他成员都应她们的邀约,纷纷收拾起东西。 「好啦,小慎,走吧~~?」 「谁叫慎之介先生的酒品不好呢~~」 「动作快点~~小团还在等你们呢~~」 三人似乎是刻意拉长尾音,逼迫著慎之介。原以为千佳会大失所望,不知为何她却开心地说:「哇啊,原来他是野性男呀~~」这丫头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么乐观呢? 葵不想再看下去,便将目光从慎之介身上移开。 茜则轻轻地,真的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表演厅。 「今天就到此结束了吧。」 正嗣结束拍摄,将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后这么说道。千佳则在他的旁边操作手机。「你在干么?」正嗣探头查看她手中的小萤幕。 「相生同学───」 随后,千佳呼唤葵。 「我把影片的档案发送到你的手机啰~~」 葵打从心底后悔,昨晚自己干么要把手机借给慎之。 「这个───臭老头───!」 祠堂里响起慎之的大吼声。那声怒吼大到建筑物本身似乎都给震得晃动了。 他握紧手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一下子滚到这边,一下子滚到那边,在祠堂里边滚边大吵大闹。 「你看到了啊───」 正嗣打开祠堂的拉门,「哎呀───」一声后以手掌盖住眼睛。 「这个卑劣的大叔是怎么回事啊!而且还上酒店……照这个情况来看,我不能放心把茜交给他,在撮合两人之前得先矫正这个家伙才行!」 慎之再度盯著手机。葵坐到这几天都被慎之抢走的露营椅上,凝视著自己的贝斯。 虽然她也不想看慎之介的丑态,但排练时自己的表现更加惨不忍睹。随著时间流逝,这股压力变得越来越沉重。 「……不过啊。」 原本大吼大叫的慎之,语气突然放缓了。葵看向慎之,发现他背靠著墙壁,望著远方。由于刚刚在地上打滚,他的头发乱成一团。 「那小子真的当上职业乐手了呢。」 慎之的嗓音蕴含著对未来的自己、对成了恶劣大人的自己而生的羡慕与温情。 「可恶,那个家伙明明是凸肚脐,居然还敢耍帅!」 「咦,你是凸肚脐吗?」 葵忍不住插嘴问道。 「对啊!给你瞧瞧吧?」 慎之掀起他的衬衫下襬。还没看到他是不是凸肚脐,葵就别过头说:「不用露给我看。」 「言归正传,既然这样,就该葵葵上场了。」 慎之放下衬衫,站了起来。 「咦?」 「用你的高速演奏狠狠地粉碎那小子的自大之心吧!」 慎之用力握拳这么说,葵当即碰触贝斯的琴身。 她想起了排练时慎之介的冷漠眼神、咂嘴的动作,以及不耐烦的表情。自顾自地演奏抢出锋头的自己,更是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办……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啊!如果是你,绝对没问题的。」 慎之倏地指著自己的左眼。 「对吧?耀眼之星!」 那双与十三年前一样澄澈的眼睛直盯著葵。他的眼眸真的很澄净。圆圆的瞳仁里,充满了期待、自信、野心这类闪亮耀眼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葵已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没错……」 神奇的是,当她点头后,随即有一股力量泉涌而出。一阵暖热的风自心底吹出,环绕著葵的全身。 「───没错!」 此刻的心情很奇妙。傍晚才面临失败,现在却觉得自己办得到。既然慎之相信自己,她也想相信自己看看。 正嗣一副「你真单纯耶」的表情看著振作起来的葵,不过葵没跟他计较。 「好!那就快点来练习吧,你们有节拍器吗?」 「应用程式也行的话,那支智慧型手机里就有。」 「又是智慧型手机?这玩意儿真的很厉害耶。」 慎之盯著智慧型手机里的节拍器看,葵瞥了他一眼后,就自顾自地调整挂在肩上的贝斯背带。 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如果慎之介再度与茜交往。 到时候,「慎之」就会回到「慎之介」身上。 这样一来,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慎之」,究竟会怎么样呢?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又会怎么样呢? 「贝斯手呢,无论场面有多混乱,都必须打著正确的节奏辅助大家才行。你要听周遭乐器的声音,并且维持自己的步调。」 慎之无视于葵的担忧,兴高采烈地提供建议。葵目不转睛地看著,痣的位置跟自己一样的他那张脸庞。 不,用「看得出神」来形容或许比较正确。 直到很久以后,葵才察觉到这件事。 ◆ ◆ ◆ 公关小姐们来袭的隔天,慎之介并未在表演厅现身。放学后葵前往缪思公园的音乐堂,结果只看到缺了慎之介的伴奏乐团成员正在准备乐器。 「咦~~慎之介先生不在吗~~?」 千佳从正道那儿得知这项消息后,失望地垂下肩膀。葵忍不住逼近正道质问: 「为什么没来!正式表演的日子就快到了耶!」 「哎呀,毕竟今天本来是没安排排练的……」 的确,原本今天应该是不用排练的。是因为葵与正道以帮手的身分加入伴奏乐团,才突然安排练习的。 「而且他还说,配合业余人士练习,会害自己的技术退步。」 正道小声地补上这句话,葵的脑中顿时发出「啪嚓!」的断裂声。 「……烂透了!」 她低头骂了一句。拿著贝斯琴盒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他跟慎之完全不一样嘛。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 「慎之?」 千佳没听漏葵的那句话,立刻歪著头问道。 「哦……是慎之介以前的昵称啦。」 正道解释给千佳听。葵摇了摇头。 「不───对!慎之才不是慎之介!」 不对!不对!葵不断地摇头,看得千佳满头问号。 活动工作人员从表演厅出来呼叫正道。他回了一声「知道了!」,然后看著葵说: 「好啦,去练习吧!我们节奏组一定要稳住,否则什么都不用谈了。」 「我知道啦!」 既然慎之介没来,今天就不会被他搞得心浮气躁了。自己得趁这个机会尽情练习,让慎之介大吃一惊。 对葵的决心一无所知的千佳,在她的背后喃喃自语:「既然慎之介先生不在,那就回家吧。」 当天他们练习到表演厅的使用时间将至才结束。少了慎之介的乐团既安静又和谐。没有人会公然挖苦葵是小孩子、是女人、是业余人士,葵也跟慎之介以外的伴奏乐团成员达成了完美的合奏。 然而葵总觉得,没来练习的慎之介似乎就站在平常的位置上,不耐烦地看著她。好像还听得到慎之介咂嘴批评她「弹得真差」。葵就像是要摆脱这种错觉一般,用拨片弹拨贝斯的琴弦。 表演厅的练习结束后,葵转移阵地,这回来到祠堂与慎之一起练习。 「好,那就再来一次。」 葵伸手去拿放在音箱上的智慧型手机。正准备重新播放新渡户要在音乐祭演唱的歌曲工作带时,慎之问她:「不要紧吗?」 「你一直在弹,都没休息耶。来这里之前,你不是也跟阿道一起练习吗?」 慎之伸著双腿坐在祠堂的地板上,担心地看著葵。 「没事。」 「况且快要九点了吧?」 正道确实叮嘱过她,在祠堂练习贝斯最晚只能练到九点。 「现在情况特殊,阿道也会谅解的。」 「你不用念书吗?」 「放心啦,反正我又不升学。」 葵的语气变得不太高兴。她以手指滑著手机萤幕,慎之又接著问:「是喔,那你毕业后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葵很犹豫该不该说。 「……去东京,组乐团。」 从来没有人在听到这个回答后,给予她正面的反应。无论是茜、老师、正嗣、正道、朋友还是同班同学全都一样。 然而。 「哦哦哦哦!继承我意志的人原来就在这里!」 室温顿时飙升。接触到皮肤的空气变得好温暖,葵就像是受到吸引一般看著慎之。 慎之涨红著脸,上半身探向葵这边。葵顿时有种流星在他眼里闪过的错觉。慎之一副现在就要冲过来的激动模样。 啊……没错。慎之就是这样的人。 「别那样直爽地夸我。因为我的动机不单纯。」 「不单纯?」 葵以双手握紧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我之所以想离开家乡,是希望茜姊能够活得随心所欲。」 眉间隐隐作痛。葵攒眉蹙额,垂下头来。 「因为我的关系,茜姊肯定忍下了许多想做的事。要是我留在这里,茜姊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地方。」 自己明明不曾向任何人吐露这件事的呀。明明一直要求自己别说的呀。 葵有气无力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看著慎之。慎之一直沉默地注视著葵。既没别开目光,也没低下头,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 话语哧溜哧溜地自体内滚滚而出。 「况且,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实在不希望茜姊把钱浪费在我身上。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关系,给茜姊添麻烦了。」 彼此明明相隔一段距离,葵却听得到慎之的吸气声。 「你这样未免太过自责了吧。没人认为是你的错啊。」 「无论是附近的大婶还是亲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就读高中时茜骤失双亲,本来有著许多未来想做的事与快乐的事,结果却得照顾四岁的葵。 茜为了葵放弃了一切。 无论是与慎之共赴东京的约定,还是慎之这个人,葵都害茜不得不放弃。 「葵葵……」 慎之呼唤著葵。就像以前那样,就像小时候那样叫她「葵葵」。 「这是事实。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把埋藏在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后,身体变得轻松了一点。葵叹了一大口气,不知怎的嘴角竟微微扬起。 「你很了不起呢。」 慎之突然这么说。 「啊?」 刚才说的那番话,他有仔细在听吗?葵睁大双眼,注视著慎之。 「老实说,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慎之仰望著祠堂的天花板,继续说道。 「我还是认为,生灵不是因留恋而诞生的。」 但是─── 这么说后,慎之将目光投向放在房间深处的茜special。他注视了一会儿,自己那把琴弦已经生锈的吉他。 「其实,我或许是害怕离开这里吧。」 对喔,现在的自己跟慎之一样都是高中生。而且,彼此都一样想离开这座城市。葵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她从椅子上起身,接著靠近慎之。 「就这点来说,你真的很了不起呢。就算有许多烦恼,你也会认真思考,然后决定离开这里……」 慎之话还没说完,葵就把手伸到他的头上。就跟他前天的动作一样。就像十三年前他对葵做过的那样,粗鲁地揉著他的头。 「啊?」 慎之不解地看著葵。她赶紧收手。 「……这是上次的回礼。」 葵连忙别过头,不得已这么说。 「什么回礼,你……」 「因为贝斯手必须辅助大家才行!」 慎之沉默地凝视了葵一会儿。不久,他呵呵苦笑。 「是啊!」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 「不愧是我们未来的贝斯手。」 慎之笑著说出这句话,葵顿时屏住了呼吸。「啊,哎呀?现在就是未来了吧?」他十分认真地这么说,葵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记得吗?」 听到葵这么问,慎之愣愣地眨了个眼。 「当然记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也是为了这个约定才练贝斯的吗?」 葵用力握紧搁在腿上的双手。慎之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没花多少时间,葵就发现慎之会露出那种表情,是因为自己脸红了。脸颊烫得彷佛有火在烧。 「你也……这样对我。」 葵低下头遮掩表情,声如蚊蚋地说。要不然,她的声音可能会颤抖起来。 「哪样?摸头就行了吗?」 耳边传来布料的摩擦声,葵知道慎之把手伸到了自己的头上。她晓得。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慎之的体温慢慢靠近了自己的发旋。 跟他前天摸自己的头时相比,感觉又不一样了。两者有著很大的不同。 此刻任他摸头的自己,有办法跟慎之介同台弹奏贝斯吗?一想到这儿,葵猛然用力抬起头来。 慎之吓了一跳,把手收了回去。葵无视于他的反应,抬手撩起自己的浏海。 「额头!拜托,弹我额头!」 来吧!葵将额头往前一送,慎之见状微微皱起眉头「咦───」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啦。」 葵紧闭双眼,大声说:「尽管用力弹!」 「看我的。」 她感觉到慎之贼贼一笑。随后,剧痛伴随「叩!」的声响在额头上炸开。 「痛死啦───!」 葵抬起双手捂著额头大叫。彷佛要从全身吐出什么一般、彷佛要将全身的血液燃烧殆尽一般,用尽全力大叫。 「葵、葵葵……?」 慎之一脸担忧地看著她。葵不理会他,径自站了起来。 「我走了!明天见───!」 她丢下不知所措的慎之,冲出祠堂。慎之在她背后不知说了什么,还喊了她的名字。 葵没理他,只管狂奔。她穿过漆黑的道路,脸颊被树枝之类的东西打中,感觉有点疼。 穿过鸟居,冲下石阶,来到离祠堂够远的地方后,葵才终于停了下来。她耸动肩膀,喘著气沿著夜路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葵抬手去摸被慎之弹过的额头。 「我在干什么啊……」 自己的家逐渐出现在眼前。灯是亮著的。茜就在屋内。她一定在准备晚饭,等著葵回来。 「一定要撮合茜姊和慎之介哥。」 她用自己的声音,将自己的话,铭刻在自己的心中。 「这是为了茜姊───也是为了慎之。」 要不然……要不然,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动摇而丧失斗志。 ◆ ◆ ◆ 这名店员真是不亲切。 也不知道是在不爽什么,店员摆著一张臭脸结帐,然后将发票与找的零钱递给慎之介。 那副表情,跟葵有点像。 慎之介没去练习,葵一定很生气吧。何况他还让正道转告葵「配合业余人士练习,会害自己的技术退步」,肯定会让她更加恼火。 慎之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天前,在小表演厅唱著〈犍陀罗〉的葵,以及葵的演奏与音乐。 当时她露出了轻蔑的眼神,好似慎之介是这世上最可恶的人。慎之介还以为自己会被她的目光烧穿。窝囊的自己在心里懊恼得直跺脚。 慎之介拎著装了漫画杂志的袋子,操作收银台旁边的咖啡机倒了一杯热咖啡。他一手拿著咖啡杯走出便利商店后,便看到一群高中生嘻嘻哈哈地经过店前。 其中有两名学生带著吉他琴盒。是不是放学后要去某个地方练习呢?他们是不是要在文化祭上表演呢? 他们的身影,与高中时代的自己───自己和伙伴重叠在一起。 慎之介、正道、番场、阿保,以及茜。现已成为狂妄高中生的葵,在当时仍是娇小又可爱。 那个时候,众人仍以「慎之」这个昵称呼唤自己。慎之有著梦想与希望;有著自信并确信「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灿烂的」。他有著过大的野心,认为只要付出越多的努力就有办法开辟道路,所以离开这座城市后能在东京实现梦想。 他在位于小鸟居与树林另一侧的老旧祠堂,以这过大的野心为画笔,描绘著远大的梦想。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东京。 茜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天,慎之介在祠堂里窝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用胶带把以她为名的吉他,连同琴盒一圈一圈地捆了起来。 别无他人的静谧祠堂里,不断响起捆著胶带的刺耳声响,这个场景仍鲜明地存留在慎之介的心中。 无论是亲手扣好吉他琴盒的锁扣,还是那冷冰冰又令人不舍的声响,他全都记得。 后来,慎之介独自前往东京。搬进月租四万日圆的小公寓当天,他在连片窗帘都没有的空房间里对自己发誓:等梦想实现之后,就回去故乡接茜。 对了,那栋公寓面对著西武池袋线,窗外看得到开往秩父的红箭号飞驰而过。慎之介便是瞪著灰色车厢上的红线发誓。我要成为大牌音乐人,好让自己能够回去接茜、好让茜能够安心地握住自己的手。他对自己下了这道诅咒。 可是,现实真的、真的、真的没那么美好,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即便组了乐团,无论制作出多棒的曲子、无论有多勤恳地到处表演,仍旧一点也红不起来。不久成员便接二连三地以「这个乐团没有未来」为由、以「觉得自己该找工作了」为由、以「要回乡下」为由退出。每次更换成员,他们的音乐就会停滞不前。单飞活动也是一样非常不顺遂。 就在这种时候,有人找他加入新渡户的伴奏乐团。起初他的感想是:谁要加入演歌歌手的伴奏乐团啊。 可是最后,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心想: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我就再也没有音乐之路可走了。 慎之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才发现咖啡太烫了,还没办法喝。 就在他轻轻喊了声「好烫!」,皱起眉头时。 「啊───!」 一名正要走进便利商店的女高中生指著他,发出莫名甜腻的叫声。 那个连蹦带跳地朝他跑来的人,是昨天跟葵一起来表演厅的女孩子。慎之介觉得以一对朋友来说,两人的气质实在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这女孩带著已是高中生的葵不曾展现过的满面笑容,站在慎之介的面前说:「发现你了!」 第三章 1 一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便会觉得自己能隔绝在一大早就闹哄哄的教室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葵趴在课桌上,一面听著音乐祭要演奏的新渡户经典歌曲,一面以指尖打著节奏。 似乎有人打开了窗户。微凉的晨风,也吹到了坐在窗边的葵。那是一阵颇具秋意、乾爽的凉风。 有男学生在附近哈哈大笑。葵在心中暗骂「烦死了」,继续用指尖打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她以食指敲著桌面,用音乐填满脑海。 一个恍神,额头就会再度感觉到,昨晚被慎之弹额头时爆出的疼痛。慎之的各种表情与话语,在葵的脑海里打转。 不知不觉间,打著节奏的手停了下来。葵叹了口气,取出耳机。 「你们听我说,千佳昨天跟男人走在一块耶!」 突然间,周遭的声音清晰地跃入耳中。 「咦?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对方的年纪还比她大。」 三名女学生正以尖锐的嗓音交谈,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仍听得很清楚。她们多半认为自己是在讲悄悄话吧,但整个教室都听得到她们的声音。 「听说那个人超老成的?是个大叔呢!」 「居然是大叔啊。」 大叔。一听到这两个字,葵的脸颊顿时抽搐了一下。 「不不不,听说那个人长得挺帅的喔!」 「是不是有钱人啊?」 听著三人低级的窃笑声,葵的脑中陡然冒出慎之介的身影。他搂著千佳的肩膀,两人一同走向暗处。 葵隔著那三个兴奋地继续聊八卦的女生,在走廊上发现了千佳的身影。她打了一个大呵欠,正要走进教室。「啊,千佳来了!」三人当中的某个女生这么说。 葵当即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冲到走廊上。千佳注意到葵,挥手跟她道早安。葵揪住那只手,拽著她往教室的反方向走去。 「咦?咦咦?」 千佳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但葵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到位在走廊尽头的女厕。 「很痛耶!放手啦!」 千佳以平常绝对不会使用的粗鲁语气喊道,在洗手台前甩开葵的手。她看著葵的脸庞,困惑地歪著头问:「有什么事吗?」 「听说他昨天跟你走在一起。」 「你是说慎之介先生吗?」 千佳满不在乎地提起这个名字。葵咬牙切齿地瞪著她。 「真差劲。」 「呃,什么?我们什么事也没做耶?」 骗人。 「还是说,相生同学,你果真喜欢慎之介先生吗?」 千佳眯起眼睛,用刺激葵的口吻笑道。葵更加用力地咬著后槽牙。 「怎么可能喜欢!我对慎之……」 慎之。 慎之,慎之,慎之。 我对慎之─── 葵表情扭曲地垂下头。她瞪著厕所的地板,缓慢地从咬紧的牙关吐气。 看到葵陷入沉默,千佳叫了一声:「真是的~~」 「人家才不会对朋友的男人下手啦。你说的慎之,跟慎之介先生是不同人吧?」 「……没错。」 葵点头挤出这句话。不一样。慎之和慎之介不一样,完全不同。 「那么,相生同学喜欢那个『慎之』啰?」 千佳调整挂在肩上的书包,以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问道。听起来好像真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对,我喜欢他!」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葵才敢说出来。千佳被这句大声的回答吓到,后退一步问:「咦,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 耳里有个声音这么说。那是葵自己的声音。 「呃,没人说不行……」 千佳话才说到一半,葵便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去。 「咦───?这是怎样?呃……相、相生同学~~?」 千佳那慌张的话音自上方传了下来。 「不行……不能这样。」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因为,自己有一项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自己跟慎之说好了,要撮合茜与慎之介。等两人再度交往,慎之就会回到慎之介身上。慎之会消失。他要实现这个心愿,回到自己身上。 自己怎么能喜欢上这样的他。 2 茜是在六点过后回来的。外头传来她将吉姆尼开进庭院的声音,之后依序响起开车门的声音、关车门的声音、茜的脚步声、开锁的声音。 大门打开了。 「咦?」 在讲出「我回来了」这句话之前,茜先发出了一声惊呼。 葵就坐在玄关旁边的楼梯上,仰头望著茜。 太阳已完全落下,室内一片黑暗。再加上走廊、客厅、厨房全都没开灯,导致屋内更加漆黑。 「呃、葵?吓我一跳……真是的,你要先回来的话记得通知我一声啊~~而且你完全不接我的电话~~」 本来茜今天也会去学校接葵,但葵没说一声就自己跑回家。尽管觉得「茜应该会生气吧」、「说不定从明天开始她就不再接送自己了」,她仍旧一声不吭地花了一个多小时走路回家。 「为什么?」 葵向脱了鞋子的茜提问。「为什么不跟慎之……」话说到一半,她立刻换一种称呼。 「为什么不跟慎之介哥去东京?」 正要走向厨房的茜顿时停下脚步。双脚就像是缝在地上一般,十分沉重地停在葵的身前。 「什么?」 茜的脸上仍挂著微笑。 「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当初茜姊要是跟他走,这样一来,慎之介哥绝对不会变成那种烂人!说不定他仍然会是从前的那个慎之啊!」 葵握紧搁在腿上的双手。 「呃,你在说什么……?」 葵站起身,直盯著茜。 茜仍旧面带笑容。她总是这样。自从双亲因车祸去世之后,茜的脸上总是挂著笑容。 「───我不想变得跟茜姊一样!」 就连举办丧礼的时候也是如此。在身穿丧服的亲戚及其他吊唁者的包围下,身穿高中制服的茜面带微笑说出感谢的话语。别人若是对她说「要加油喔」,她就回答对方「我会努力的」。 茜是笑著努力撑过来的。 「想做的事忍著不做,为没能做到的事后悔,在这种地方结束一生───我绝对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害茜不得不这么做的人,是葵。她心知肚明。所以,她并不想对茜说出这种话。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她并不想对茜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像个傻瓜一样……!」 真正傻的人……是我。 葵上下抖动肩膀,浅浅地喘著气。她缓慢地抬头一看,顿时屏住了呼吸。 尽管听到葵口不择言,茜的脸上依然挂著笑容。那双眼里笼罩一层落寞的阴翳,对著葵保持微笑。 「像个傻瓜,是吗?」 茜搔了搔脸颊,轻声说道。虽然没有惹火她也没有惹哭她,但葵很清楚自己伤害了茜。 膝盖在颤抖。犹如痉挛一般,咯哒咯哒地打颤。 在颤抖蔓延全身之前,葵就先冲了出去。她抱起回到家后就扔在玄关的书包与贝斯琴盒,慌乱地穿上鞋子,然后将大门完全敞开。 户外的冷空气拂上发烫的脸颊。 「葵!」 茜的呼唤声砸在葵的背上,她拔腿夺门而出。 不能去祠堂。葵很清楚,去了那里只会更痛苦。最后她选择的地方是正嗣家,他完全没过问详情。 「啊───……我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糟糕的人。」 葵坐在正嗣的和室椅上,摸著贝斯琴身喃喃自语。正嗣则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打电动,闻言立即点头「嗯」了一声。 「突然闯进小学生的房间,还当自己的房间一样随便坐下来休息,我觉得这一点真的很糟糕。」 「那个慎之介要比我糟糕几千倍吧!」 正嗣那淡漠的口吻听得葵火冒三丈,气得大呼小叫。正嗣冷静地提醒她「小葵,你的内裤露出来了喔」,但她置若罔闻,径自站了起来。 「我决定了!」 葵步出正嗣的房间沿著走廊前进,最后在起居室看见正道坐在暖桌里打呼。 暖桌上摆著做了许多注记的乐谱。搁在旁边的鼓棒,棒头的部分磨损得很严重。 「小葵,你冷静一点。」 正嗣追了上来,但葵不理他,大声呼叫正道。 「阿道!」 她毫不客气地走到正道旁边。正道哼哼唧唧地睁开眼睛,仰头看著葵,发出一声呆傻的「啊?」。 「我会帮忙撮合你和茜姊的!」 听到葵这般大声宣布,正道一边伸著大懒腰,一边揉著眼睛说:「哦───是喔……」随后,他瞪大双眼,仰起上半身。 「咦───?」 正嗣站在背后提醒他:「爸爸,现在是晚上,别叫得这么大声。」正道连忙抬手摀住嘴巴。 「葵、葵啊!」 尽管摀住了嘴,他的音量仍旧不小。房子似乎都给震到晃动了。 「你之前不是说,坚决反对茜跟失婚男结婚吗?」 「我撤回那句话。跟你结婚总比被现在的『慎之介』抢走来得好。」 即使跟慎之介交往、即使跟他结婚,茜也绝对不会幸福的。绝对不会。 面对紧咬嘴唇的葵,正道不知怎的竟露出平静的表情。 正道神情沉稳地看著葵,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个表情多变的他。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我不需要你帮忙。」 他一反常态,以略显淡漠的嗓音拒绝葵。 「咦?」 「我之所以决定将这次的工作委托给新渡户老师,就是因为慎之会来。」 因为……慎之会来。 正道这句话,听得葵瞠目结舌。她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挤不出声音来。正道拿起暖桌上的罐装碳酸酒猛灌一口。 「我想,那些心结与疙瘩如果不解决掉,我们是无法前进的。毕竟我和茜啊,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嘛。」 他一副「大人就是这样啦」的口吻。 那张侧脸,点燃了葵内心的某种情绪。 她抓起正道放在暖桌上的罐装碳酸酒,将里面的酒往他的头淋了下去。正道惨叫一声「好冰!」,倒在榻榻米上打滚。 葵握紧铝罐,将它捏扁。 「喂,葵,你干什么啊!」 正道瞪著她,葵也卯足全力瞪回去。 「好脏。」 竟然在得知慎之介并未风光地实现梦想后,打算藉由与他再会让茜死心。 无论是使用这种卑鄙手段的正道,还是变成这种窝囊废大人的慎之介,全都骯脏又龌龊。 大人竟然得靠这种方式才有办法前进。无论愿不愿意,自己竟然都得随著年纪增长变成这样的大人。 「不管是大人还是阿道的心肠,全都脏死了!」 「啊?」听到葵这般吶喊,正道皱起眉头。正嗣唤了葵一声,担心地觑探她的脸庞,但葵把碳酸酒的罐子塞给他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正道家。 结果,葵没有地方可去了。此刻她才痛恨起这座在这种时候居然无处可逃的城市。 葵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家的大门。茜似乎正在洗澡,客厅与厨房皆一片安静。晚餐是吃炖菜吗?厨房残留著淡淡的香味,闻起来像是酱油与砂糖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餐桌上摆著一个盖了布的托盘。掀开那块布一看,托盘里有两个饭团。 葵呆呆注视著用海苔包得漂漂亮亮的饭团,不久走廊就传来了脚步声。 「葵,你回来啦。」 茜用毛巾擦著头发,走进了客厅。 「你没跑去祠堂呢。」 「茜姊,你去了祠堂吗……?」 葵提心吊胆地问。因为,慎之应该还在祠堂里。 茜面带微笑,彷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看样子,慎之并未犯下被茜撞个正著的失误。 「我做了饭团带过去,结果发现你不在那里。你去了阿嗣家吗?」 「哦……嗯,对啊。」 茜一面用毛巾包住头发拍了拍,一面往厨房走去。 「锅子里有蔬菜炖鸡肉,配著饭团一起吃吧。你的肚子一定饿了吧?」 她瞄了一眼餐桌上的饭团,困惑地歪著脑袋说:「奇怪?」 「……怎么了?」 「饭团应该有三个才对呀。」 托盘上只有两个饭团。 这也就是说─── 「奇怪,掉在路上了吗?因为外面很暗,我完全没发现。」 茜扶著脸颊笑道:「讨厌啦~~真是的~~」葵见状抿住了嘴唇。 她抓起饭团,塞进嘴里。里面包的是昆布。咸中带甜的卤昆布,撒上了少许芝麻。葵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带著芝麻香味的口感。 「坐下来吃吧。我去帮你加热炖菜。」 「饭团全是昆布口味吗?」 葵一边嚼著昆布饭团,一边问道。茜头也不回地答道:「当然啰。」她犹如唱歌一般摇动肩膀,站在瓦斯炉前面。将炖菜盛放到容器里后,便拿去微波炉里加热。 茜做了三个饭团。其中一个是慎之吃掉的。 高中时代,慎之总说他想吃鲔鱼美乃滋饭团,但茜从来不曾帮他做过,他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吃昆布饭团的呢? 3 眼看后天就是音乐祭了,今天的天空却乌云密布。 在这种即将下雨的天气里,缪思公园的音乐堂前停了好几辆卡车。为了后天的活动,户外舞台那儿正匆匆忙忙进行准备。 葵站在挂著【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这面巨型看板的舞台上,望著忙碌地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 茜拿著笔记夹板走在观众席的对面。千佳抱著小箱子,边喊「姊───姊」边往那里跑去,向茜请示著什么。 令葵意外的是,千佳十分勤快地帮忙音乐祭的准备。她穿著运动服,抱著物品或文件到处奔走。 「相生同学───」 千佳注意到葵,对她大大地挥了挥手。葵摆明了不理她,径自离开舞台。 以伴奏乐手身分站上舞台的葵,用不著过去帮什么忙。她今天也必须一个劲儿地练习,以防正式上场时出错。 「嗳───嗳───你要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就在葵离开户外舞台,准备前往音乐堂的小表演厅时,千佳追了过来。 「别靠近我,浪女。」 葵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她没有停下脚步,往音乐堂的门厅走了进去。 「唔哇,取名的品味好糟  」 千佳一时愣住,随后看似故意地以非常夸张的动作耸肩。即使遭人批评是「浪女」,千佳也能一脸平静毫不在乎,葵真的、真的搞不懂她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呀?」 千佳一副「你都不听人家解释~~」的口吻,听得葵火冒三丈,甩乱头发看著她。 「怎么可能什么事也没做!渣男和浪女凑在一起,铁定会发生不纯洁的事啊!」 「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呀。没想到他超正经的,简直是个胆小的无卵男。」 千佳垂下肩膀,露出扫兴的表情如此回答。她一副期待落空的样子玩弄发梢,看得葵嘴巴半开。 「啊───啊,带我离开这里的王子到底在哪儿呢……」 千佳一脸厌烦地仰望著乌云密布的天空,这时户外舞台那儿有人呼叫她。 「大泷同学───刚才拜托你拿过来的表单───」 「是!」千佳立刻以不同于平时的正经声调回答。「不好意思!我放在入口和这辆手推车上了!」她跑向活动工作人员所在的地方。 最后只剩下葵茫然站在原地。怎么搞的呢?她不禁觉得,只有自己是十分幼稚、肤浅、非常丢脸的存在。 葵粗鲁地哼了一声,打开小表演厅的门。里头空无一人。本以为可以尽情练习,然而拿起贝斯后,她却完全无法进入状况。葵犯了好几次平常不会犯的错,结果不到三十分钟就离开了表演厅。 表演厅的门将要关上时,鼓组跃入了她的眼底。正道跟她一样,不练习的话可能会不太妙,但身为市公所职员的他今天工作似乎很忙碌。 正道为了茜,邀请新渡户在音乐祭上表演。他安排茜与慎之介再度见面,期待茜斩断她对慎之介的留恋。 除此之外,也期待茜选择自己。 葵一度有过「撮合茜与正道」的想法,但在得知正道的企图后,这个念头就彻底消了下去。她再度陷入无计可施的窘境。 走出音乐堂后,葵往冷冷清清的建筑物后方走去。户外舞台那儿不断传来喧闹声,她实在不想过去那里。 葵两手插著口袋,走在种植著阔叶树的步道上。 一踩到落叶,脚下便发出乾涩的声响。夏天这里还是绿叶成荫,没想到现在全变成鲜艳的黄色。红色,黄色,褐色。葵瞥了一眼染上秋色的林木,默默地前进。 潮湿的气味越来越浓烈。看样子,搞不好要下雨了。就在葵这样想著,仰望铅色的天空时───音乐乘著风,传入她的耳里。是吉他声。 是慎之介的吉他声。 沿著步道循声走去,最后走到了音乐堂的后面。 慎之介就坐在别无他人、静谧的阶梯上弹著吉他。 葵今天还没见到他的人影。原本以为他又在偷懒了,没想到他却露出认真的眼神,直盯著吉他的琴弦。葵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点慎之的影子。 而且,他还自弹自唱。 唱的是〈犍陀罗〉这首歌。 听说只要前往那里 任何梦想 都可以实现 每个人都想前往的 遥远的世界 那个国家就叫做 犍陀罗 位在某个地方的 乌托邦 如何才能前往那里呢 告诉我吧 抱著成为大牌音乐人的梦想前往东京,结果没能实现这个梦想,也没办法再勇敢作梦的、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 他正唱著那首,寻找位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据说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乌托邦之歌。 葵茫然注视著自弹自唱的慎之介。快到副歌时,慎之介就不唱了。葵觉得自己撞见了不该看的画面,连忙躲到建筑物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 「───为什么不唱了呢?」 她听到了茜的声音。 茜从葵的对面现身。她是来找活动工作人员,或是市公所的职员吗? 又或者,她是来找慎之介的呢? 「继续唱吧?」 茜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客气。慎之介目不转睛地看著她,之后像是死了心一般放开吉他。 「从前我以为,只要离开这里到东京去,任何梦想都能实现。」 顿了一拍后,慎之介垂下肩膀。 「但是,我错了。」 「梦想不是实现了吗?你的确以弹吉他为工作了。」 茜温柔地回答。 「我才不想当什么演歌歌手的专属伴奏乐手。」 「可是……」 「我并不是心有不满。我很感谢新渡户先生,光是能从事音乐工作就该谢天谢地了。」 慎之介的侧脸十分疲惫。他露出苦笑,一句一句地慢慢说著。 「只是……我不晓得,当初是否真有必要不惜舍弃许多东西,也要专程跑去东京。」 许多东西。慎之介口中的「许多东西」,肯定有一大半是指茜。 恐怕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看著她低头的模样,葵紧紧抓著身上那件连帽t的下襬。 「那么,我可以点别首歌吗?」 茜面带笑容抬起头,慎之介听了之后皱起眉头:「啊?」 但是,茜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 那是葵听都没听过的歌名。可是,慎之介闻言却惊慌失措,耳朵都红了。他抬起右手摀著嘴巴,喃喃地问:「为什么……」 「我有买喔,你的单飞出道曲。」 慎之介的……单飞出道曲。 什么?葵差点叫出来。她不知道,慎之介已经单飞出道了。这件事,茜、正道以及慎之介本人都没提过。 「应该说是不堪回首的作品吧。」 慎之介低头掩饰表情,茜慢腾腾地靠近他。彷佛要填补过去那十三年的时光一般,一阶一阶地走上阶梯。 「我对这首歌的喜欢程度不亚于〈犍陀罗〉喔。」 茜坐在慎之介的旁边笑著说。慎之介喃喃地「咦……」了一声,凝视著茜。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段期间刮起了两阵风,吹得一旁的树木枝叶摇曳。黄色的树叶一片、两片、三片地掉落在葵的脚边。 慎之介一语不发地仰望著天空。他像是为了吸取氧气而把头探出水面一般,吸了一大口气。 左手碰触吉他的琴颈。随后,葵就听到了前奏。 慎之介开口唱了起来。 茜将手搁在腿上拄著脸颊,静静聆听他的歌声。 他唱出来的歌词,听得葵难为情到喉咙险些发出一声「唔!」。 我一点也不喜欢 恐怖片与牛奶糖味道的吻 就是这么令人难为情的歌词。正因为知道这首歌唱的是谁、是为了谁而唱的,感觉更不好意思了。葵既觉得难为情,又觉得非常痛苦。 就连唱著这首歌的慎之介本人,似乎也忍受不了这股羞耻感了。他霍然起身,突然改变曲调。 「新渡户团吉风格!」 他换成演歌风格,以转音接著唱。 空虚心灵的陷阱 过于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对著茜这么唱著。 「什么跟什么啊,真是的,你正经一点唱啦!」 茜捧著肚子笑了出来。 「接著是,教数学的齐藤风格!」 曲调又换了。教数学的齐藤是谁啊?而且,他用的还是黏乎乎、让人不舒服的唱法。可是,茜却听得哈哈大笑。她一面嚷著「肚子好痛!」,一面拍著腿大笑。最后似乎还笑到流眼泪,只见她摘下眼镜以指尖擦了擦眼睛。 两人之间那些即便隔著十三年的空白,依旧蓄积在彼此心中的回忆,随著慎之介的歌翻涌而出。 对了。这幅光景,在当时是很稀松平常的。 十三年前,茜带著葵去祠堂时,慎之总是用搞怪的唱法逗茜笑。他模仿葵不认识的老师或同班同学唱歌。葵虽然不认识那些人,但依然看得很开心,觉得很幸福。 能让茜笑成那样的人,只有他而已。 「哈───!肚子好痛……真是的,你正常地唱啦……」 歌唱完了。茜捧著肚子,气喘吁吁地说。 「感觉果然很愉快。」 慎之介再度坐到茜的旁边,直视著前方。 「跟你在一起,总觉得心里很平静。」 「咦?」 「我不如回来这里吧。」 音量明明不大,慎之介的这句话却刺入葵的耳朵。 「反正现在的工作也没有未来可言。该怎么说呢,身边的人都从事稳定的工作,也结了婚有了家庭。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到了这种年纪了吧。」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因为,这样一来───葵差点就把这句话喊出来。 慎之介要回来这里。他要再一次与茜交往。 然后,「慎之」就会消失。 葵用力踩著脚下的落叶,整个人就快冲了出去。她想立刻冲到两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猛跺著脚大喊:「不行!」 阻止了这股冲动的是……茜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傻话。」 茜面带笑容,以开朗的嗓音看著慎之介说道。彷佛一朵快要枯萎的花恢复了生机,迅速地仰起头来望著天空。 「现在的时代,三十几岁还算年轻人吧?要定下来还早得很呢。许多事我都还没放弃喔。」 茜呵呵笑著眯起了眼睛,慎之介闻言睁大了双眼。 「路还很长呢。」 茜语气坚定地说。「嗯,很长很长!」她不断点著头。 面对茜接二连三的话语,慎之介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最后他的唇间终于逸出一声「这样啊」。 「没错没错。」 「说得也是───嗯。」 不知是谁先这么做的,两人皆仰望著天空。今天是阴天,不是秋季的晴天,此刻看不见蓝天。可是,对两人而言,那肯定是一片晴朗无比、美丽的天空。 慎之介背起吉他,走下阶梯。茜以目光追著他的背影,静静地站起身。 「你要回去了吗?」 「对,差不多该过去了。」 下了阶梯后,慎之介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花了点时间,转身面向茜。 「再见。」 讲出这句不自然的道别话后,慎之介便离开了茜。他头也不回,踩著乾燥的落叶,往户外舞台走去。 再见。葵在乾涩的口中,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意思。体会这句话包含的决心,以及残酷的含意。 现场只剩自己一人后,茜再度坐到阶梯上。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色好一会儿。 肩膀微微颤抖。 茜垂下了头。 滴答,滴答。两颗水珠滴落在茜的镜片上。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看得出来。葵都看到了。 茜没有出声,静静地、静静地哭了。连在双亲的葬礼上都不曾流泪的茜哭了。无论何时,总是宛如戴著面具一般保持温柔微笑的茜,竟然哭了。 一滴雨珠,落在了葵的鼻头上。 4 到了傍晚时分,天空终于降下雨来。雨势如瀑,整个屋内充斥著雨珠敲打屋顶和集雨槽的声响。 葵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远望沿著玻璃窗滑下的雨水。一颗又一颗的水珠不断顺著透明玻璃流淌而下。 「原来,茜姊哭起来是那个样子。」 她以目光追著雨珠,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自己都不晓得。毕竟自己从来没见过茜哭泣的样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哭泣的呢?这种问题,不必想都知道答案。 左脚后跟痒得不得了,葵伸手挠了挠。脚后跟起了一个被虫叮咬的红色肿包。不知是不是在户外走动时给叮的。 没错,比方说,音乐堂的后面之类的地方。 挠了之后反而变得更痒,葵坐起上半身。 「茜姊,帮我拿无比止痒液……」 葵忍不住跟往常一样呼唤茜,讲到一半就闭上嘴巴。茜还没从缪思公园回来。仅听得见雨声的家中,此刻只有葵一个人在。 无可奈何下,葵挠著脚走向厨房。她翻了翻抽屉,寻找蚊虫叮咬止痒药。由于平常都是茜拿给她的,葵完全不知道药放在哪里。 「嗯───真是的……」 葵挠了挠脚后跟,打开位在下方、平常不会去碰的橱柜。猛挠著肿包的那只手骤然停住。 她发现了一本笔记本。封面写著【葵攻略笔记】、【三年b班相生茜】,那是茜的笔迹。此外还画了葵的肖像。 「什么攻略……」 她试著翻开笔记本。 【葵不喜欢的东西 第二十一项……葱白:烫过之后变得黏黏滑滑的那种。如果切成葱花就没问题!】 【如果是脆脆的梅乾,葵就愿意吃了!】 【在炒饭里加入竹轮,葵吃得很开心!】 葵又翻了一页,发现上头写著运动会当天的便当菜色。为了在菜色里加入葵爱吃的炸肉饼,高中时代的茜苦心摸索了一段时间。 【肉饼又炸失败了。外观很漂亮,里面却半生不熟……油温真难掌控。但跟之前炸得焦黑的肉饼相比要好多了。距离运动会当天还有一个星期!】 茜的喜怒哀乐,透过文字传递了过来。 肉饼炸得焦黑时的难过;炸得半生不熟时的气愤;成功炸好时的喜悦。运动会过后的那一页写著【葵说炸肉饼「好吃」!太好了?】。葵看著句尾的双重惊叹号,脑海闪过了笑容满面的茜。 不光是做菜。帮葵缝制要带去学校的抹布与美劳用具袋、梳什么发型能让葵开心、最近葵似乎喜欢这样的衣服等等───里面写的全是关于葵的事。内容全是有关葵的大小事,钜细靡遗到几乎让人烦腻。 葵顿时喘不过气,她吸了一下鼻涕。 她很爱吃茜炸的肉饼。 圆滚滚的炸肉饼,外层是酥脆的薄面衣,里面则塞满了绞肉与切碎的洋葱。茜没使用什么特别的调味料。肉与洋葱滋味甘甜,一咬下去,肉汁就如光点一般从中间溢出来。葵特别喜欢趁著肉饼刚炸好时,不淋酱汁直接享用。啊……不过,她也喜欢放在便当里、已经冷掉的炸肉饼。另外,她也好喜欢酱汁渗入后变得湿湿软软的面衣。 小时候,葵经常悄悄溜到厨房偷吃茜炸的肉饼。大口咬下刚炸好的肉饼,边吃边喊著「好烫!」,就这样全部吃光光。那是最美味的吃法。 『好好吃!』 只要听到葵这么说,茜就会露出开心的表情,同时对她说:『既然有空,你也帮点忙吧。』 『咦───我不要!反正茜姊很会炸东西嘛,而且交给拿手的人烹调,食材也会高兴地欢呼啦!』 即便葵讲出欠扁的话,茜也没有生气。她只会笑著说『也是啦』,然后愉快地炸好剩下的肉饼。 「还敢说不想给她添麻烦。」 葵以手指抚过茜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茜一步步摸索的足迹。与现在的葵一样就读高中时的茜,默默努力的证据。 茜什么事都会做。无论是做菜、打扫、洗衣服,任何事都做得无可挑剔。其实,她只是看起来很完美而已;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很完美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葵。 「……我在做什么呢?」 水珠伴著雨点落下的声音,滴落在笔记本上。葵又吸了一下鼻涕。 葵在倾盆大雨中,朝著祠堂奔跑。她踢起漂浮在水洼上的落叶,溅起泥水弄脏了袜子,湿淋淋的手握紧伞柄,双脚朝著目的地奔去。 葵在祠堂前面扔掉雨伞,把门打开。慎之吓了一跳,迅猛地转身面向她。他的屁股刚离开地板,身体僵住不动。 「搞、搞什么,原来是你啊。」 慎之松了一口气,重重坐回地上。 「怎么没喊暗号,暗号呢?真是的,吓我……」 「我喜欢你。」 葵打断慎之的话音,这么说道。 他并不惊讶。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惊讶呢?只见慎之抬起右手按著内眼角,吐出一声「啊───……」。 「那个,我很高兴你有这个心意。可是,你仔细想想,我是生灵……」 「闭嘴!」 葵紧闭双眼叫道。她知道,慎之一定会这样回答自己。 「因为,你的声音很温柔。拥有这种嗓音的人,这种时候都会说些安慰或同情的话。一般来说都是这样!」 「呃?」 葵如连珠炮般飞快地说著,慎之顿时说不出话来。 「就算不是要安慰我,毕竟你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总觉得……听了之后心会很痛,所以我不想听。」 葵收起下巴,抬头挺胸。然后俯视著慎之,深吸一口气。 「总之,先让我把自己的心情全部说出来。」 听到葵这么说,慎之将身体转了过来,与葵面对面。他一语不发,等葵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不是『慎之介』,而是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慎之』。」 室内听得到雨声。雨珠敲打祠堂屋顶与树林枝叶,发出的不规则声响连成一串,听起来就像是一段音乐。葵一句一句地倾吐内心的话语。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与其让你回到『慎之介』身上,我宁可保持现状。」 每说出一句话,胸口就一阵刺痛。这些都是不能说的话、不能希冀的事。 然而,慎之并没有生气。「葵葵……」他以认真的语气,呼唤葵的名字。 「可是……」 在慎之接著说出什么之前,葵硬是抢先说道。 将心底累积已久的东西一吐而出。 「可是!我也好喜欢茜姊!」 再见。听到慎之介这么说后,茜哭了。 她竟然哭了。 「茜姊还喜欢著『慎之介』。如果考量到茜姊的幸福……」 如果考量到她的幸福,自己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只有一件事而已。只要那么做就行了。 「但是,这样一来,慎之就会……」 慎之就会消失。他会与慎之介合而为一,与茜过著幸福的生活。葵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去。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 慎之一句话也没说。他望著蹲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葵,静静地把手伸过去。 他一定是想跟之前一样,温柔地摸摸葵的头。 「别碰我!」 慎之顿时停下动作。犹如一只挨骂的狗般,表情僵硬。 「要是被你碰了,我不就会越来越喜欢你吗!」 「不、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啊?」 慎之一副半是困惑,半是傻眼的样子,从地上起身大吼。葵也随著他站起来。 「那就算了!」 葵转身冲出祠堂。慎之立刻大喊「等等!」,并呼唤葵的名字。别叫我。别用那个声音叫我的名字。别叫我「葵葵」。葵在心里对著他怒吼。 她穿上鞋子,捡起雨伞,就这么跑了出去。 「就叫你等一下了!」 水洼的积水哗啦溅起,打湿了小腿。但葵毫不在乎。她得远离慎之,如果不远离他───自己会疯掉的。 可是。 「算我拜托你!」 慎之的恳求划破雨声窜入葵的耳中,使得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慎之就巴在祠堂的出入口上。 「拜托你,等一下啦!我没办法追出去啊!」 明知道出不去,慎之依然拚命用双手猛推、猛打那面看不见的墙,用额头去撞。 「我就算想去追你也没办法。只能从这里目送你离开。」 葵握紧捡回来后就一直拿在手里的伞。雨珠沿著脸颊滑下。 「我也不知道,回到原本的自己身上后会怎么样。可是,要我只能在这里目送哭得跟小孩子一样的你,我实在是……」 「我才没哭。」 葵抬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如此答道。 「我才没哭,那是雨水。」 她一次又一次抹著自己的脸,最终还是拔腿而去。 慎之再也没说任何一句话。 5 一夜过后,天气晴朗到让人不敢相信昨日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表示,音乐祭当天,也就是明天不必担心天公不作美。户外舞台的布置进行得很顺利,此外也开始设置摊贩的帐篷。 一踏进音乐堂,葵就看到千佳坐在门厅的长椅上玩手机。她一如往常地向葵道早安。 葵握著贝斯琴盒的提把,慢慢地垂下目光。想起昨天的事,她有点烦恼,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再度看向千佳。 「早安。」 生硬地拋出这句话后,葵朝著她走去。 「那个……昨天很抱歉。」 见她低头道歉,千佳瞪圆双眼「咦?」了一声。 「别这样,你没必要道歉吧?毕竟我也缠得你很烦嘛~~」 「可是……」 话说到一半,门厅突然响起一声男人的吶喊。那声吶喊碰撞到门厅的天花板与走廊后产生回响,因此听起来格外大声。 「不见了!」 是新渡户的声音。不愧是大牌演歌歌手,声音的浑厚度就是不一样。地板似乎都在震动了。 「不见了~~!」 吶喊并未停歇,反而越喊越大声。 葵与千佳面面相觑,而后一同前往传出声音的地方查看。她们窥看休息室,发现新渡户将自己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大行李箱里的高级和服都散落出来了。 光看这幅景象就知道,发生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 「老师,您说什么东西不见了?」 送便当到休息室的正道这么问。无论是伴奏乐团的成员,还是跟正道一起送便当过来的茜,所有人都一同注视著新渡户。休息室里唯独不见慎之介的身影。 「怎么了?」正嗣从门厅那儿赶来。葵和千佳默默无语地指著新渡户的方向。 「坠饰!我平常戴著的坠饰不见了!」 新渡户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抱著脑袋回答。 「坠饰?哦……是那个品味奇差的玩意儿。」 千佳说,葵也「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她想起新渡户平常戴在身上的、那枚亮晶晶的华丽坠饰。由于他一副面临世界末日的表情,葵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原来是那枚坠饰。 「那可是我的元气弹。」 新渡户盖上行李箱,用力握拳。 「里头收藏著我在各种地方接收到的、许多人的心意。要是少了那枚坠饰就没办法唱出当地的精神。我会无法唱出演歌的精神啊!」 之前他好像也是以同样的理由,用市公所的预算吃吃喝喝到处观光。葵偷偷瞥了茜一眼,果不其然,她摆出一个傻眼的笑容。 「之前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 茜喃喃自语,姊妹俩登时四目相对。葵吓了一跳,连忙别开目光不去看她。正好就在这时,新渡户的经纪人冲进了休息室。 「老师,那枚坠饰果然也没掉在车里。」 新渡户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仰头对著天花板喊了一声:「啊───!」他是个就算陷入危机,反应依旧浮夸的男人。 「总之老师先想想,最后一次见到坠饰是什么时候?」 负责吹长号的男人问新渡户。「啊,既然这样……」经纪人闻言掏出智慧型手机。看样子,他还规规矩矩地留著一行人在市内到处逛时拍的相片。 葵、千佳与正嗣全凑过来,查看新渡户他们欢快地到处吃吃喝喝的相片。 「啊,是和铜遗迹。」 千佳说。这是市内一处很久以前开采过和铜的遗址。新渡户在美女的左簇右拥下,于仿「和同开珍」钱币的巨大摆设前留影。他的脖子挂著那枚坠饰。仔细看会发现,站在新渡户两旁的美女是之前闯入表演厅的那几名公关小姐。 「这里是三峰神社吗?」 茜指著手机列出来的相片。这是一间历史悠久的神社,同时也是著名的能量景点。在公关小姐的包围下于社殿前留影的新渡户,胸前同样挂著那枚坠饰。 「未免太享受了吧。是说,怎么全是跟女人勾肩搭背的相片啊。」 正嗣错愕地喃喃说道。但新渡户却一笑置之:「哈哈哈!我这可是在与当地人互相交流啊!」她们的确都是当地人,不过……你交流的全是公关小姐啊───葵决定先不吐槽他。 「从这里开始是昨天拍的。」 经纪人一直滑著手机里列出来的相片。 「啊!」 茜突然叫了一声,指著手机。 「就是这个,从这里开始就没戴那枚坠饰了呢。」 昨天分明下了雨,但新渡户似乎跑去安谷川溪谷健行了。他在红叶树林的围绕下,背对著水量增多的河川摆出姿势,而脖子上并未挂著那枚坠饰。 他们查看前后的相片。戴著坠饰的新渡户最后留影的地点,是在一条老旧隧道的前面。 「哦,这条隧道!很有味道对不对?虽然有栅栏围著,不过我就像这个样子,轻轻松松地钻进去。」 「就是这里!」千佳与葵打断开心说明的新渡户,互看著对方。 「啊,的确!毕竟这里很有野外求生感嘛。说不定坠饰就掉在那里了。」 新渡户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一副「是自己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地方」的样子,高声笑道:「肯定就是掉在这条隧道里了!」 「既然这样,我去找找吧。」 茜查看隧道的相片,自告奋勇这么说。正道闻言惊讶地「咦!」了一声。 「至于老师就请准备排练吧。」 茜走出休息室。当事人新渡户似乎很快就转换了心情,他对众人说「我们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没时间休息了!」,随即著手准备排练。葵暗想: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人想吐槽「你没资格讲这句话」了。 「那、那个茜,小心一点喔!」 正道这般提醒。葵想了一下后,追上茜离开休息室。 茜的吉姆尼就停在建筑物后方的停车场。她正站在车子前面,设定智慧型手机的导航功能。 「茜姊!」 尽管心有犹豫,葵还是跑到了她旁边。 「葵?怎么了吗?」 虽然叫住了茜,葵却说不出任何话来。自己分明有好多想说的话,以及非说不可的话呀。 「没事。」 葵僵硬地摇了摇头。 「路上小心喔。」 听她挤出这句话后,茜点头回了一声「嗯」。 「你也要努力排练喔。」 语毕,茜坐进吉姆尼里。车子穿过有好几滩积水的停车场,转眼间就看不见踪影了。 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追过来……葵心想,转身返回休息室。 排练从上午开始,中午过后就先休息一下。今天是第一次在户外舞台上演奏,但即便到了休息时间,慎之介依旧没现身。新渡户与伴奏乐团成员皆表示「慎之介就算不排练也没问题」,看来他的实力备受信赖。 「嗳,刚才是不是摇了一下?」 葵下了舞台后,千佳便拿著手机向她确认:「刚刚绝对有地震啦。」 「有吗?」 「咦───绝对有摇晃啦!」 由于刚才都在专心演奏,葵完全没注意到。正嗣从观众席走过来后,千佳也问他一样的问题,但他同样疑惑地说:「有吗?」 「嗯───速报还没发布呢……」 葵与操作著手机的千佳及正嗣一起前往音乐堂。新渡户的休息室里应该准备了便当才对。 「咦!」 门厅的自动门一打开,正道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葵忍不住停下脚步,发现正道站在门厅的角落讲电话。 「好,我知道了,就这样。」 正道挂掉电话后,千佳便问他:「怎么了吗?」 「听说日野那边发生坍方。观光课得发布警告启事,所以叫我先回去一趟。」 「坍方?」 「地点好像在山里,目前还没传出什么灾情。」 听完正道的说明后,千佳看著葵与正嗣说:「看吧,刚才果真有地震!」 「再加上昨天雨也下得很大。」 正嗣点头道,葵没理会他,嘴里琢磨著正道刚才的说明。 「日野……坍方……」 浮现在脑海里的词汇串联起来,最后化为茜的面容。咚!一阵有如遭人用力拍背般的强劲冲击,窜过了葵的身体。 「我说,日野……日野不就是,茜姊去的那条隧道的所在地吗!」 三人一同看著葵。「啊!」正道霎时脸色发青。 「茜、茜姊她!」 葵茫然地一再嚷著「茜姊她!茜姊她!」,正嗣连忙喊了她一声。 「冷静点,你先打电话给她看看。」 葵听从他的建议,拿出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打电话给茜。 然而,听筒随即传来「嘟───……嘟───……」的电子音,连回铃音都听不到。是手机收不到讯号吗?还是没电了?又或者是─── 或者是。 「不行!没人接!」 葵把手机贴在耳边,狂搔自己的头发。千佳语带担心地唤著葵的名字,声调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总之,我先回市公所一趟!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们,你们就在这里等著!」 正道出了门厅。他也向姗姗来迟的新渡户等人说明情形,然后转身面向葵他们。 「阿嗣,之后就拜托你啰!」 正嗣缓缓地点头回应正道。 葵盯著自己的手机。显示在萤幕上的【茜姊】二字与电话号码,微微地颤抖起来。 「小葵……」 正嗣探头觑了觑葵的表情。葵不理会他,径自往外走去。 「等等,相生同学?」 「小葵!」 葵像是被千佳与正嗣的声音触发一般拔腿就跑。 一冲出音乐堂,便看到正道边走边讲电话。葵从他的旁边跑过去。 「葵!你要去哪里啊!」 等一下!正道在身后大喊,但葵不顾他的制止,自顾自地狂奔。 不要。 死都不要。 我再也不要,失去重要的人了。 如果不跑、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所以,葵只能一直跑下去。 ◆ ◆ ◆ 由于昨天下了一场大雨,令人怀念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慎之介爬上石阶,弯腰钻过小鸟居后继续前进,鞋尖被泥巴与破碎的落叶弄得脏兮兮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叶上残留的雨珠绽放著光芒。他越走越觉得,这些闪闪发亮的水珠益发晃眼了。 不过原因并非出在雨珠。而是因为,无论过了多少时间,对自己而言这里都是个耀眼的地方。 树林的前方出现了一间老旧的祠堂。慎之介停下脚步,凝视著手中的相片。 那张相片是在祠堂入口拍摄的,影中人有慎之介、茜、葵、正道、阿保与番场。年幼的葵,笑嘻嘻地抱著慎之介与茜的手臂。 相片里的慎之介所想像的未来的自己,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所以,他原本死都不愿意来到这里。 但是,他还是来了。 拿著相片的那只手不自觉地使力。抬头一看,这间比慎之介记忆里的还要老旧一点的祠堂,这个被雨淋湿、令人怀念的重要场所,被一颗颗的光点所围绕。光影随著云朵的流动而变化。 就在这时,本该空无一人的祠堂,那道拉门滑顺地打开了。 「嗯───!」 一名穿著立领制服的男孩子,在原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像是要放松全身的肌肉一般,交叠双臂不断拉伸自己的身体。 「……嗯?」 松开交叠的手臂后,他注意到了慎之介。 他与慎之介紧紧捏在手中的相片里,那个高中时代的金室慎之介,长得一模一样。 「───啊?」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 鸟儿从附近的树上飞了起来。振翅声与尖锐的鸟叫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 「这样啊。」 穿著立领制服的金室慎之介,冷静地点头说道。 「你是来拿茜special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你用打工存下来的钱,跟茜一起去买的宝贝吉他吧。不过你好像把它丢在这里好几年了。」 这句带有挖苦意味的话,听得慎之介眉毛一抽。 啊……是我。这小子是高中时代的我。是昵称为「慎之」、描绘著远大又狂妄的梦想、高中时期的我。 感到烦躁的同时,慎之介如此确信。尽管自己被眼前的状况搞糊涂,认为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确是自己。 「真逊。就算梦想没实现,犯得著这样自暴自弃吗?」 因为当时的自己确实在这个地方,留下了最为强烈的执念与执著这类情感。 「你这小鬼懂个屁。」 「我才不想了解卑劣的大叔呢。」 没错。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就会这么认为。 既不知道社会有多难混,也不晓得现实有多无情。如果是当时那个以为凡事都能靠一己之力克服的我,就会这么认为。 社会与现实,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美好。你根本不明白这一点。 心里既烦躁又火大。真想当场给那自以为是的嘴脸一巴掌,将他打趴在地。 可是,自己却又羡慕这小子,羡慕得不得了。 抿住嘴唇的慎之介,听到了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那阵脚步声听起来慌慌张张的,似乎就快要跌倒了。既似哀号,又似啜泣的喘气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 葵跑著爬上树林间的斜坡。 「慎之!」 葵呼唤的,一定是他。 慎之介仰望著站在祠堂门口的那个高中时代的自己,如此想道。 第四章 1 「慎、之介……哥?」 险些被泥巴绊住的葵,茫然地喃喃唤道。慎之与慎之介,就在她的眼前相对而立。 「为什么?」 她交互看著两人,耸动肩膀喘了口气。 「葵葵,怎么了吗?」 慎之问道。葵回过神来赶到两人的身边。 「茜姊出事了!」 慎之与慎之介听了之后,双双将上半身往前一探,注视著葵。 葵喘著气向他们说明坍方的事、茜去了坍方现场的事,以及联络不上茜的事。 「虽然、虽然还不清楚茜姊有没有遭受波及……现在阿道去打听消息了。」 她还没接到正道的联络。 「我觉得茜姊应该没事。可是,我联络不上她,而且这里有股不太好的感觉。」 葵按住自己的胸口。从刚才开始,她的心里就一直有股冷冰冰的、不好的预感。疯狂敲门似的不祥之声,在她的胸口响个不停。 「我觉得她应该没事,但是……!」 为了说服最需要安抚的自己,葵扯开嗓子吼道。 「搞什么,别吓人啦。既然这样,我们就先等阿道联络吧。」 慎之介对著夸张地大吼大叫的葵,摆出傻眼但又略显安心的表情,搔了搔后颈这么说道。 「你怎么这么冷静啊。」 见慎之介做出这样的反应,慎之话中带刺地质问他。 「啊?」 「你为什么还杵在这里啊!」 慎之更加大声地质问他。白色的唾沫喷到了脚下。 「快点去把茜找出来啊!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做啊!」 「那是因为,就算我现在过去也……」 「你这混蛋!」 慎之本想扑到慎之介身上,却被祠堂的透明墙弹了回来。慎之介瞪大双眼往后退。 「混蛋,你怎么可以不去找她!」 慎之抬手按住撞到的额头,恶狠狠地瞪著慎之介。 「别让我失望啊。你不是应该成为大牌音乐人,回来这里把茜抢走吗!」 慎之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淌血。 描绘著远大的未来、高中时期的慎之,在未能成功创造这个未来的慎之介面前,被伤得体无完肤。 「结果你居然跑去做伴奏乐团的乐手,而且还是演歌的伴奏?真不敢相信!」 「闭嘴。」 慎之介语气平静地警告他,但慎之就是不住口。 「好逊,真逊,逊毙了!感觉就好像被推入一池呕吐物里。真没想到将来,我竟然会变成你这样的家伙!」 慎之介走向慎之。祠堂的楼梯发出细微的挤压声。 那刀尖一般的目光刺向慎之。 「我叫你闭嘴!」 慎之介一把揪住慎之的衣襟。 「别吵了!」 葵的制止被慎之介的怒吼盖过。 「我啊!每天都过得很努力哪!」 两人的声音分明一模一样,但慎之介的嗓音却略显暗淡、疲惫───此刻葵才注意到,这些年来他受到了许许多多现实的磨砺。 慎之抓住慎之介的那只手回吼道。 「是啊,吉他也弹得很好了呢。既然弹得那么好,到哪儿都混得下去吧!」 一张相片,自慎之介的口袋掉落在楼梯上。那是慎之、茜、葵、正道、番场和阿保,六个人笑著在这个地方拍下的相片。 原来,慎之介是揣著这张相片度过这些日子的。 「这个世界啊,靠的是关系和运气啦!又不是弹得好就能行遍天下,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鬼!」 「对,我什么都不懂?」 慎之使力抓著慎之介的手,吐出这句话。 「因为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葵当即看向祠堂的深处。十三年前,慎之搁下的茜special就在那里。 「慎之……」 慎之或许是把为梦想燃烧的自己,与茜special一起搁在这里了。他或许是背负著那个,称之为梦想太过沉重、有如诅咒一般的东西,启程前往东京。 慎之垂下目光,继续一字一顿地从嘴边挤出话语。 「那一天,听到茜说她不去东京了,我大受打击。到东京组乐团,举办许多场表演,正式出道,每天过得快快乐乐……这些曾是我的梦想。」 见慎之瞪大双眼抬起头来,慎之介不由得退缩。 「这些梦想,全是以茜在身边为前提。」 所以,慎之才会发誓「要成为大牌音乐人,然后回来接走茜」。他对自己下了诅咒。不知道要花上几年的时间,也无法保证来到东京的自己一定会成功。可是,时间是不待人的。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而人的年纪确实会随著时间而增长。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即使气喘吁吁、即使扭伤了脚、即使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动了,也还是得继续无止境地跑下去才行。 「当时,我内心的某个角落起了个念头───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想要永远维持现状。」 慎之直盯著未来的自己。也许对慎之介而言,他本身就是诅咒的化身。 「可是,你启程了。你确实往前迈进了不是吗!」 慎之同样揪住慎之介的衣襟。 「欸,让我期待好吗?我就是你吧?既然这样就让我期待吧。虽然可能有很多事无法尽如人意……」 犹如注入玻璃杯的水颤颤巍巍满溢而出一般,慎之的声音转为哭腔。 「不过,将来若是变成你或许也不赖……让我能够这样期待啊!」 慎之耸动肩膀大口喘气。吸气声与吐气声响彻了祠堂四周。葵那握紧的拳头,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我……」 嘴巴抿成一条线的慎之介喃喃吐出一个字,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慎之不耐烦地放开他。 「算了!」 慎之推开慎之介,然后用头去撞祠堂的入口───那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入口立时发出一声闷闷的「咚!」,葵吓得一缩身子吶喊:「慎之!」但是,慎之没有停下来。他张开双脚用力踩著地板,双手推著那面看不见的墙。为了离开这里而奋力挣扎。 「你在做什么?」 跌坐在地的慎之介愕然仰望著他。 「我要去找茜!你就继续像个老头一样,在那里磨蹭一辈子吧!」 慎之的脚在祠堂的地板上滑动。那面只困住慎之的隐形墙文风不动,但他仍拚了命地试图闯出去。看著这一幕,葵不自觉喃喃地问:「为什么?」 「虽然我的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候……」 慎之从咬紧的牙关挤出这句话。 「对茜的爱却是永不止息的!这一点,我也不会输给你的!」 葵慢慢松开握在胸前的手。 她跑上楼梯,抓住慎之的手。 「葵葵?」 「如果要比对茜姊的爱!」 她使尽全力拉著慎之的手。 「我才不会输给你呢!」 葵踩著台阶,使尽全力拉著他。老旧的楼梯摇摇晃晃咯吱作响。 慎之介站起来,茫然注视著他们。慎之的背后,是靠著椅子立起来的茜special。葵看见琴弦在震动。不光是琴弦,整个琴身都开始喀哒喀哒地摇晃。 就好像将愤怒封锁在身体里。 就好像在忍受自己的窝囊与愁闷。 就好像在强忍泪水。 就好像在奋力挣扎,想要撬开这扇门。 吉他不停抖动,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声。 「葵葵,你不是叫我别碰你吗?」 慎之笑著说,一道汗水自他的额头淌下。葵咬紧牙根,仰头望天,双手更加使劲拉扯。 「吵死啦!」 大吼的那一刻,葵听见了声音。哦……她知道这是什么声音。那是吉他的琴弦裂开的声音。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尖锐的声音贯穿葵的身体。 当她回过神时,人已飘在空中了。 葵仰望著晴朗的蓝天,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她的手抓著慎之的手。慎之的黑色立领制服以及亮色的头发,与蓝天相互映衬。 眼角余光瞥见慎之的吉他───茜special。那把吉他也跟他们一样飘在空中,就好像是它把慎之撞飞到祠堂的外面。 葵的背部撞上地面。「好痛!」她惨叫一声,抬起双手按住后脑杓。 一只手伸到了葵的眼前。是教自己弹贝斯的那只手。 「没事吧?」 慎之对自己伸出了手。葵点头握住他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立刻站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慎之介交互看著他们与祠堂的深处。 原本搁在椅子上的茜special掉落在地板上。断掉的琴弦简直就像是伸向慎之介的手。 相较于慎之介的反应,慎之倒是一副领悟一切的神情。 「那么,我们要走了,大叔你打算怎么办?」 慎之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泥土,正面注视著慎之介。 「什、什么怎么办……」 慎之没等慎之介回答。他握住葵的手,迅速冲了出去。 「走吧!葵葵!」 葵那不知所措的叫声,就这样被拋在后头了。 「慎之!你跑得太快了!」 快要绊倒的葵这般惨叫,但慎之充耳不闻继续狂奔。由于速度实在太快,葵觉得身体似乎要飘起来了。 「还不够快!」 慎之吸了一大口气,脚用力一踏。话音拖得长长的,在林木之间回荡。 这个瞬间,身体真的飘浮了起来。摆脱重力的身躯立刻变得轻飘飘的。没想到慎之蹬地的那一刻,两人竟反抗重力,飞了起来。 穿越树林,笔直地朝著鸟居飞去。划破、撕裂闭塞感、疏离感、后悔───葵在这座城市萌生的所有情感,轻快地飞翔。 向前飞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穿过林木之间,残留在枝叶前端的雨珠沾湿了脸颊。冰凉的水珠,激得葵把惨叫吞了回去。 才刚降落在鸟居上,慎之紧接著又用力一跳。两人飞得高高的,随后降落在农田的湿土上。红黑色的泥土喷溅上来,弄脏了葵的小腿。 「我来了,茜,你等著!」 葵就这样被慎之拽著前进。她死命抓著不受重力束缚、奔向茜身边的慎之那只手。 太乱来了,这小子实在太乱来了。他变成生灵的时候就够乱来了,现在失去桎梏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酷毙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慎之踏著电缆线跳上更高的地方,愉悦地注视著底下的景色。他似乎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能力。要是被他甩下来就必死无疑了。葵双手抱住慎之的手臂大叫:「我才想问你呢!」 这时突然刮来一阵疾风,葵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们乘著风前进。身体不停转圈,时而受到重力的拉扯,吓得葵惊声尖叫。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后,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被风卷了上去,来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处。正下方可以看到细细的荒川。架在河川上的好几座桥,尺寸小得跟玩具差不多。 慎之以其中一座鲜红色的巴川桥为目标,往那个方向降落。 「看到那张相片后,我明白了许多事。」 降落在巴川桥的红色拱肋上后,慎之直视著前方。他注视著茜所在的方向,细细品味般一字一句地接著说。 「那小子是想再一次面对,当时唯有封锁起来才能前进的东西,以避免同样存在于我心中的这份情感变成后悔。所以,我才会出现在那里。」 慎之拉著葵的手,从桥上一跃而下。他们从荒川的水面上掠过,再一次乘著风飞上了高处。 见慎之伸出了另一只手,葵毫不犹豫地抓住。 「后悔这种心情,我也懂。」 两人自几乎能碰触到云朵的高处,乘著风缓缓地落下。 「要是自己没能声援喜欢的人实现心愿,就会一直感到后悔。当时我没能声援茜姊,所以我懂这种心情。」 她也知道,正是因为喜欢对方,所以自己会一直痛苦下去。 低沉且强劲的风声,遮盖了葵的耳朵。不过,她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理应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陪伴著自己才对,然而想要听清楚、想要仔细倾听,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事。 「所以这次,我要声援慎之与慎之介哥。」 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是不是在笑呢? 就算不是笑容也没关系,只要这份决心能确确实实传达给慎之,这样就足够了。 目不转睛地看著葵的慎之突然用力一拽,将她的身子拉了过来。然后,往她的额头吹了一口气。 「你……!」 葵放开慎之的手,抬起双手按住额头。 正要讲出「你做什么啦!」这句话时,葵蓦然有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衣襟的感觉。意识中断了片刻,回过神时耳边充斥著轰声。那是自己的身躯划破天空的声音;是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往地面坠落的声音。 葵虽然张著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本该化为惨叫的声音,犹如呻吟一般在喉咙里横冲直撞。葵受到风与重力的摆布,身体不断地翻转。她知道慎之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他呼叫著葵的名字,宛如子弹一般飞了过来。 荒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小小的房屋与穿梭其间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大。就连在这座四面环山的盆地城市、在这座监狱一般将有意离开者关在其中的城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与汽车的颜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 原来,我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呀……正当她悠哉悠哉地想著这种事时。 「葵葵!」 慎之笔直飞来,接住了葵的身躯。他抱著葵,踩著电缆线再度用力跳上去。 葵发觉自己傻住了,连忙大叫。 「……你做什么啦!」 声音终于发出来了。葵咳了一声,对慎之怒目而视。卯足全力瞪他。 「因为我听说,只要对著那里吹气,小宝宝就会停止哭泣……」 慎之尴尬地别开目光。见他发窘而噘著嘴,葵不禁笑著说:「什么跟什么啊。」 啊……不过,也对。 慎之就是这样的人。 「……天空好蓝呢。」 刚刚摔下来的葵仰望著那片天空,喃喃说道。慎之不解地歪著头。 「之前一直想要离开,没想到这里居然这么漂亮。」 围绕城市的群山染上了秋色。昨天下的那场雨,让人觉得颜色更加鲜艳了。城市、山川与天空,经过雨水的洗涤后呈现出澄澈的色彩。 这座监狱十分美丽。 「嗯,是啊。」 慎之的眼里,倒映著湛蓝的天空与满山的红叶。 葵注视著那颗浮现在左眼球上的小黑痣,展露微笑。 2 倒下的大树,阻断了通往隧道的路。 而且不是只有一棵,好几棵大树堆叠起来,堵住隧道的入口。简直就像是画了一条分界线,将里外分成两个世界。 大量的土砂与岩石滑落到葵脚下的路面,褐色的脏水不断从岩石缝隙流出。 周围弥漫著腐烂的气味,使得葵更加惶惶不安。 「茜姊……」 她轻唤了一声,这时背后传来一阵紊乱的粗喘声。 回头一看,发现慎之介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跑来。他一发现葵便喊了一声「终于找到了!」,然后抹掉流到下巴的汗水。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居然飞上了天,这实在太离奇了。」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葵的眼前。 「我在哪里?茜呢……!」 葵一言不发地望向眼前的土石堆。她听到背后的慎之介屏住了呼吸,彷佛是一声小小的惨叫。 「喂,该不会……」 慎之介扣住葵的肩膀。葵浅吸一口气,连忙摇了摇头。 「崩、崩塌的地方,只有隧道的入口而已。」 不要紧,茜一定平安无事。葵一面安抚自己,一面向慎之介说明。 「上面有缝隙,慎之就从那里……」 她仰望著慎之消失身影的位置。慎之以危险为由,把葵安置在这里,自己则消失在坍方土堆的上层。 都发生这种事了,掩映于林木之间的天空却晴朗无比。那片湛蓝的天空,彷佛在嘲笑手足无措的葵与慎之介。 「我知道了。」 慎之介踩著泥水,打算爬上眼前那堆土石。他抬脚踏进黑糊糊的泥土里,手抓著有棱有角的岩石。 「不行啦!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崩塌,除非你能飞上天空,否则是上不去的!」 葵连忙抱住慎之介的后背,但他并没有退下来。宽大的背部一动也不动。 「放手!」 茜还在里面!见慎之介这般大吼大叫,葵险些冲著他咆哮「我也想大叫啊」。她强忍怒吼,牢牢抱住慎之介。 脑海里闪过茜的身影。 没笑,没生气,也没哭的茜。被岩石与泥土压在底下的茜。一动也不动,没在呼吸的茜。 来到这里之前,葵始终确信茜绝对平安无事。然而为什么,现在却有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预感呢? 眼眶泛起泪水,葵紧紧地闭上眼睛。她想到了双亲的葬礼。身穿丧服的一大群人在周围动来动去。茜就站在哭泣的葵旁边。她握著葵的手,直盯著前方。 幼小的葵忽然抬头一看,发现茜不在旁边。左看右看,转身往后看,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好奇怪。 只剩下茜了呀。自己的家人,只剩下茜了呀。为什么不见了?她去哪里了? 往前一看,本该放著双亲遗照的地方,竟摆著茜的相片。 黑色相框里的人,是彷佛在哭脸上盖著淡淡的微笑般,露出悲伤笑容的茜。 原本还是个孩子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变成高中生,茫然若失地看著茜的遗照。 「───茜!」 慎之介的吶喊,让葵蓦地回过神来。 他不断呼喊茜的名字,说什么也要爬上那堆土石。 「就跟你说不可以啦!」 葵对著慎之介吼道,使尽力气阻止他。不行,绝对不可以。要是慎之介有个三长两短,茜会怎么样?慎之会怎么样? 尽管这些想法都只是基于「茜平安无事」这项假设前提,葵依然不敢放开慎之介的手臂。 「绝对不可以!」 今天太常吼叫,声音都沙哑了。葵轻轻咳了两、三次后,继续喊著「不可以!」并拖住慎之介。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头顶有阳光照射下来。一再坚持说什么也要爬上去的慎之介,身体突然放松了力气。 「你们在做什么?」 慎之的话音从天而降。他的声调,就像是在跟误闯自家庭院的狗狗说话一样。彷佛受到他的声音引导一般,葵仰望著头上。 慎之背著光,整个人看起来全然是一道黑影。 不过,飘浮在蓝天中的他,两只手正牢牢抱著茜。是茜。茜回来了。她平安地回到葵的身边了。 茜注意到葵后,随即绽开嘴角。她的脸颊沾著泥巴,但她擦都不擦,只是面带笑容看著葵。 葵慢慢松手放开慎之介。她差点全身无力当场瘫坐下去,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 一降落在平坦的地方,茜就甩开慎之的手臂,朝著葵这边奔去。脸上挂著笑容,人没有受伤,也没有哭。她甩动著轻柔的头发,笑吟吟地跑了过来。 「茜!太好……」 慎之介张开双臂说道,但茜直接从他的旁边经过。葵刚开口发出一个音,茜就扑过来抱紧她喊著:「葵───!」尽管葵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手仍自然而然抱紧茜的身体。 「等……!」 茜扑过来的力道过猛,使得葵与她一起倒在地上。背部摩擦到微湿的土地,肩胛骨一带也有点疼。 「茜姊?好、好重……」 「咦?你有点过分耶!」 茜鼓著腮帮子抬起头。是一如往常、令葵不禁莞尔的茜。眼泪就快夺眶而出,葵赶紧开口问道。 「你没事吗?」 「一点事也没有啦~~你真爱操心。」 喏,你看。茜从口袋里拿出新渡户的坠饰───那个亮晶晶、造型低俗的万恶根源。 「我是在坍方发生之前找到的。」 归根究柢,一切都是这玩意儿惹的祸……想起那位白目大牌演歌歌手的满面笑容,葵顿时有点想把这枚坠饰丢掉。 「说这什么话!大家都很担心你耶!」 慎之与慎之介站在远处,表情复杂地看著这边。好歹多分一点心思给那两个人嘛……就在葵这么想的瞬间,茜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对不起,葵~~!让你担心了~~!」 见茜不断说著对不起,葵耸了耸肩。是啊,没错。茜总是把自己摆在第一位,所以她才会跟慎之介分手。比起她最爱的慎之,比起她跟慎之的约定,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我。 这份爱,我得用世界第一认真的态度好好接受才行。 「啊……真是的───……人家真的很担心耶!」 葵也用力抱紧茜,并且任由茜再度将她压倒在地上。 茜完全没问起慎之的事。高中生模样的他就出现在眼前,而且三十一岁的慎之介也在现场,但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扑过来抱住葵。 两人在隧道里说了什么呢? 葵仰望著蓝天陷入沉思,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好幸福。 「啊?你要一个人回去?」 众人回到茜停放吉姆尼的地方后,葵便表示要独自回去,慎之介闻言一脸纳闷地转过身来。 「咦,为什么?车子载得下所有人呀?」 茜双眼圆睁,指著吉姆尼的后座说道。 「不不不,茜姊的车四个人坐太挤了,我半路拦计程车就好。」 慎之介提议「既然这样,我自己回去吧」,但葵依旧摇了摇头。 「不了,你们三个一起走吧。」 葵把不知所措的慎之介晾在一边,对茜与慎之使了个眼色。茜不解地歪著脑袋,慎之则是默默无语。 他沉默地看著葵。 「……再见了,慎之。」 葵这么说后,慎之以那双有著一颗黑痣的澄澈眼眸注视著她。再见了。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感觉却有如吃了一嘴玻璃渣。正因为是简单的道别话,感到的痛楚更加强烈。 慎之平静地点头,微微一笑。 「谢啦,耀眼之星。」 葵强忍著想开口的冲动,转身离开了三人。 行走的速度逐渐加快,估计三人已看不到自己后葵便跑了起来。是啊,没错,我是耀眼之星。她往自己的胸口拍了两、三下,对自己这么说,鼓励自己,然后卯足全力向前冲。 ◆ ◆ ◆ 「奇怪?这小子睡著了吗?」 慎之介回头看向后座,发现慎之正舒适地躺靠著座椅睡觉。 「有什么关系。毕竟他刚才很努力嘛。」 茜透过车内后视镜查看后座的人,呵呵一笑。 「你在隧道里,跟这小子聊了什么吗?」 茜握著方向盘,顽皮地笑著问:「你想知道?」 「毕竟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详细的情形。」 「我问了很多问题喔。他说自己是你的生灵,这件事真的很荒唐无稽,很有你的风格。」 其实慎之介有许多想问的事。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诞生?今后会怎么样?不过,听到茜这句「很有你的风格」后,这些问题便咻地缩回了心里。 「你相信啊?」 「因为实际上,他真的就出现在这里呀。」 再怎么说,她也未免太处变不惊了吧。慎之介深深坐进副驾驶座里,交抱著双臂哼哼唧唧。 他侧耳聆听慎之那细微的呼吸声。居然能听到自己睡著时的呼吸声,耳朵后面顿时痒得厉害。 「我啊。」 「嗯───?」 慎之介目不转睛地看著车内后视镜里慎之那张睡脸,而后突然放松了嘴角。与此同时,他用力抱紧了手臂。胸口再度感受到慎之的体温。 「我想起了自己确实一直在往前迈进。」 「咦?」 「不过,那些梦想全都还没实现。我还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 之前他觉得自己打从独自前往东京的那一天起,就一步都没有前进过,甚至觉得自己反而是在后退。一事无成,唯有年纪徒增,被周遭拋下,明知道自己落后了一大圈,却还是笨拙地继续跑著。但就算如此,自己依然前进不了。不敢面对那一日的自己。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三十一岁的金室慎之介。 「所以,我也不想放弃。」 慎之介回想起被慎之揪住衣襟的自己、大吼大叫的自己,双眼直盯著前方。道路的前方,看得到十三年前翻越过的那片山依旧矗立在那里。当时自己翻越包围城市的群山,离开了这里。既然如此,同样的事无论几次应该都办得到才对。 「嗯。」 茜微笑以对,慎之介顿了一拍后对她说: 「所以,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话一说出口,便感觉到一阵风吹进了心里。那是一阵芬芳、清爽、耀眼的风。自己已有几年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了呢?慎之介瞥了一眼后座,如此想道。 「呃……」 茜游移著目光,不时注视著慎之介。后来发现号志灯转为红灯了,才赶紧踩煞车。慎之介连忙伸手撑著仪表板,微微点了个头。 过了一段静默的时光后,号志灯再度转为绿灯。茜缓慢地开动车子。 「三个人一起走,是吗?」 换完档后,茜徐缓地喃喃自语。慎之介发觉茜是在讲葵,便转动目光看著她。 「对喔。葵已经跟那个时候的我一样大了。」 想起葵独自走山路回去的背影,慎之介喃喃地回应茜:「是啊。」 「人是长大了,但态度不友善,不过个性倒是很直率。」 「直率这点,跟你很像。」 茜注视著前方,如此补充道。 慎之介的脑海里浮现出,高中时代的茜,以及当时才四岁的葵姊妹俩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四岁的葵长大了,也成为高中生了。 同样的,自己跟茜也成为大人了。十三年来,各自生活在不光只有梦想、理想与漂亮话的世界。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茜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了这句话,当时的慎之介不敢直视那一页。他认为那是茜留给自己的讯息,他不想接收。他觉得自己要是接收并认同这句话,就会没办法一个人前往东京。 「却知天蓝。」 慎之介从裤子的后口袋里,抽出在祠堂前面拍摄的相片。葵的旁边,是面带笑容的茜。这十三年里,他屡次拿出这张相片来看。相片里的她总是对著他笑。 「到了东京以后,我才察觉到你喜欢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曾离开井底的青蛙,不认识外面的世界。 但是,它非常清楚,从井里看到的天空有多蓝、有多美、有多惹人喜爱。 「我好庆幸自己喜欢的人,是无论我讲了几遍想吃鲔鱼美乃滋饭团,却总是只做妹妹爱吃的昆布饭团的茜。能够喜欢上最重视妹妹的茜,真是太好了。」 茜默不作声地听著。即使慎之介说完了,她依然沉默地握著方向盘。 慎之介既不是真想要她明确地说点什么,也没想要她给点什么反应。硬要说的话,慎之介只是想确定,她正是自己的「天蓝」。 「现在的你所说的话,你来救我时也说过。」 就在慎之介以为,他们大概会这样默默无语地回到缪思公园时,茜冷不防这么说道。他觉得茜是故意用这种不易理解的讲法。 「下次,我也来做做看鲔鱼美乃滋饭团吧。」 把鲔鱼和美乃滋拌在一起后,要不要也加点酱油呢?加入洋葱好像也很好吃,你觉得呢?茜兴高采烈地说著,慎之介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这席话的意思,以及茜的真正心意。 「咦?」 慎之介缓慢地看向茜,上半身挨近了她。 「茜,你的意思是……」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后座空荡荡的。慎之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句道别都没有,就从慎之介的面前消失了。 ◆ ◆ ◆ 葵仰望著被林木包围的细窄天空,一个劲儿地奔跑。 途中,她藉著奔跑的冲劲奋力一跳。身体先是轻飘飘地浮起来,而后受到重力拉扯立刻变重。她无法像慎之那样在空中飞行。尽管如此,她依然前进了。身体陡然失去平衡,但她仍旧继续跑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葵大声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就算模样难看她也不在乎。因为她认为,像这样硬逼自己前进,是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我才没哭!」 她摆动手臂,抬起大腿,张大嘴巴吸气,动用身体各个部位来奔跑。森林变得开阔起来,葵来到一条宽广的道路。她吸了口气,这时一阵风迎面而来。那是一阵彷佛从山上刮下来似的强风。 那阵风「呼───!」地吹起了葵的浏海。 她睁大眼睛,停下脚步,抬起双手碰触额头。手触摸到的地方微微发热。 啊……他消失了。 刚才那一瞬间,慎之消失了。 他看到茜与慎之介复合后,终于安心了,于是回到了慎之介的身上。 葵抖动著肩膀,在原地蹲了下来。 一吸鼻涕,水珠便从眼尾沿著脸颊流下。她用力抹掉那颗,滑至下巴即将落在柏油路上的水珠。 「我才、没哭。笨蛋慎之……」 葵咬紧嘴唇,站了起来。 由于起来得太快太猛,她差点就直接往后倒。天空依旧蔚蓝。尽管太阳略微西斜,天空依然很蓝。 一望无际的蓝。 葵抬起双手盖住湿润的眼睛,接著迈出步伐。 「啊───……天空有够蓝的。」 知道这片天空有多蓝的自己,能够做什么呢? 能够成为什么呢? 尾声 两年前的十一月。即将出场的葵站在缪思公园户外舞台的侧台上,紧张得像个木头人,慎之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要上场啰。」 她握紧贝斯的琴颈,竭尽全力逞强道:「我知道啦。」 见到葵抬起头,慎之介用力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立时发出沉闷的「咚!」声,脑子跟著晃荡了一下。她抬起右手按住额头,痛得呻吟。 葵正要大吼「干什么啦」时,慎之介对她咧嘴一笑。 「拜托你啰,耀眼之星。」 慎之介指著自己的左眼,抱著吉他走到舞台上。 葵忍不住喊了一声「慎之」。追著他冲到舞台上一看,观众席坐满了人。 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对著他们挥手的茜。 每次上台前,葵总会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大家好!我们是『犍陀罗』!」 葵站上舞台,对著麦克风喊道。 这间位于秩父市内的live house,尽管比缪思公园小很多,但台下同样挤满了观众。葵背对著乐团成员,喘了一大口气。 今天是「犍陀罗」───她来到东京后立刻组成的乐团───的凯旋公演。 对此正嗣表示:『明明还只是个独立乐团,举办凯旋公演会不会太夸张了?』但千佳却认为:『这种事就是要大张旗鼓才好啦!』无论如何,两人都主动接下今天这场演唱会的接待工作。 噢,对了,千佳说她最近开始在意起正道,这实在太离谱了,正嗣知道这件事吗?不行,待会儿就告诉他吧。顺便送他一句「你也要加油」好了。 葵在舞台上蓦地展露微笑,而后她拿好贝斯。 演奏开始的同时,葵看到了茜的身影。慎之介就陪在她的身边。前阵子,这两个人终于结婚了。但是,由于慎之介要在东京继续走他的音乐之路,两人便以「远距离婚姻」这种奇妙的形式过著新婚生活。这样真的好吗?这样的婚姻维持得下去吗?葵并不是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不过,她觉得无所谓了。 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很幸福。 葵也在台下的角落发现正嗣、千佳以及正道的身影。正道的神情有些落寞,是因为茜与慎之介就站在他旁边吗?虽然这么说对正嗣很不好意思,但看著一面挠著肚子,一面随著节奏摆动身体的正道,葵不禁想要声援千佳。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却知天蓝。 我是不是已经来到了那片大海呢? 说不定,这里仍然是井底。说不定我只是自以为来到了宽广的世界。 来到东京组了乐团之后,我不只一次有过这种想法。担心自己无论跑了多远,最终或许都离不开井底。 每当自己这么想时,我就会效法茜喜欢的那句话,抬头仰望天空。 仔细瞧一瞧蔚蓝的天空,确认一下这里是哪里吧。就算是阴天、雨天,就算冷风吹得眼睛睁不开,也要牢牢记住这片天空的蔚蓝。 如此一来,自己就能不断地勇往直前。 后记 这篇后记,是在二○一九年六月撰写的。正好就在前几天,电影《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公布了配音员名单。 撰写小说版的期间,我时常在想「葵会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呢」、「慎之,拜托你一定要用帅气的声音讲话」。因此在名单中看到若山诗音小姐、吉冈里帆小姐、吉泽亮先生、松平健先生的名字时,我由衷庆幸自己接下了这份工作。 当初角川的责任编辑委托我写小说版的《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时,其实我曾为了要不要接这个案子而烦恼了一下。记得那是二○一九年三月的事。当时我的手上已有一大堆案子,所以担心「如果再增加工作量,真的不要紧吗……?」,不过我烦恼了大约五分钟后,决定回答对方:「请让我接下这个案子。」 因为当时编辑交给我的企划书里,出现了冈田麿里小姐的名字。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名(简称:未闻花名)》在电视上首播时,我还在就读大学。 当时的我是个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大学生,深深著迷于冈田小姐笔下的世界观。明明是动画的世界,登场人物全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才对,但活生生的刀子却会冷不防飞向活在现实中的我们。当我们被刀扎到而惨叫时,又拋来一句「哎呀,你们就带著伤痛活下去吧」,这就是冈田小姐所描写的故事。 如果回绝了撰写小说版《天蓝》的工作,五年后、十年后自己一定会后悔。于是,我才接下了这份工作。 最重要的原因是,编辑拿给我看的《天蓝》企划书、出自田中将贺先生的角色设计、冈田小姐所写的脚本,全都非常有趣。 平常我以小说形式,绞尽脑汁努力描写的「活得笨拙的人们」、「做不了想做的梦的人们」,确实就活在那个故事里。 接下这份工作后过了一个月,长井龙雪导演画的分镜脚本就送到了我家。我在将近七百页的分镜脚本里,见到了活蹦乱跳的葵、茜、慎之与慎之介。 当天我忘了工作,沉迷地阅读这份数量庞大的分镜脚本。对一名著迷于《未闻花名》的作家而言,尚未在任何地方发表的《天蓝》分镜脚本简直就是一座宝山。 为什么这一幕,要从这个角度来描写葵呢? 在这一幕里,为什么不让观众看到慎之介的表情呢? 以铅笔绘制的分镜脚本里散布著长井导演的演出意图,因此撰写小说之前,我先著手搜集这些导演留下的讯息。 之后,苦思著「自己能以小说家的身分为《天蓝》做什么呢?」的我,便开始撰写小说版的《天蓝》。 有别于交错著各种登场人物视角的电影版,小说版则是将焦点放在「相生葵」这位内心有著矛盾与纠葛的女高中生身上,时而切换成「金室慎之介」这个大人的视角,以这种方式来讲述故事。 当初看到脚本时,我就很想尝试这样的结构。因为我个人认为,「小说」这媒体的趣味之处,就在于能够深入描写登场人物的情感与思维。 因此,撰写小说版时,我在当中添加了自己的设定,以及电影版没有的场景。感谢各相关单位同意我做出这样的尝试。 其中特别让我有感触的一幕,是刚来到东京的慎之在独自居住的公寓里,发誓要实现梦想然后回去接茜。电影版并未特别对这个场景做什么设定,小说版则是将他住的房间设定成位在西武池袋线沿线,窗外可以看到驶向秩父的红箭号。 生活于东京的他,是在什么样的时候想起故乡、再次确定自己该做的事呢?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想到了红箭号。 其实学生时代,我也曾住在西武线沿线。梦想成为小说家而离开乡下的我,第一次独自生活的地方是埼玉县所泽市。每天晚上打完工后,我都会在返家的路上看到红箭号从自己的旁边飞驰而过。 记得自己在独自回家的路上,经常会陷入思考。今天那件事没做好、真希望可以更怎样怎样……像这样想著想著,烦恼反而变得更大了,最后甚至担心起「这样下去,我到底能不能成为小说家呢?」之类,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的问题。 这种时候,红箭号总是飒爽地越过烦恼的我而去。我则会不自觉地瞪著那一节节灰色的车厢。 参考分镜脚本描写慎之时,我偶尔会想到这辆红箭号。说不定他也跟我一样,总是瞪著灰色车厢上的红线,确认自己该走的道路。 写下这一幕的瞬间,高中时期的慎之,与三十一岁的音乐人金室慎之介确实连结在一起,并且朝著故事的后半段奔去。 正在阅读这篇后记的各位读者,你们已经看完正文了吗?还是打算之后再看呢? 已经看完的读者,请问你觉得小说版的《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如何呢? 之后再看的读者,如果这部内容与电影版稍有不同的《天蓝》能让你乐在其中,对于负责撰写小说版的我而言是非常幸福的事。 最后,真的很感谢角川的k编辑给我机会,参与制作学生时代就很喜欢的超和平busters的作品。 「我想看写出《如果石井可奈子笑了(暂译)》的额贺老师笔下的《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 因为k编辑在头一次给我看《天蓝》企划书的那一天,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才有信心抓住这个机会撰写小说版。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却知天蓝。 真是耐人寻味的佳句。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究竟能够做什么呢?能够前往何处呢?这是一句让蓝天无限延伸的良言。 期盼未来还有机会,能在这样的蓝天之下,与阅读这本书的各位读者再会。 额贺 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