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瑞华传(后宫系列九)》 序章 鸾凤和鸣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sakatan 翻译:sapphire、sheep 修图:sapphire 校对:sapphire、sheep 汉化组:虹色project(微博、微信公众号同名) 听罢我的耳语,皇上立刻自朝堂飞奔而去。 他这是听说了万分宠爱的危芳仪昏倒的消息。 皇上为这种事情焦急,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他从未宠爱过任何一名女子。甚至是加皇后她流产的时候,也不足以劳动他前去看望一眼。 可危芳仪似乎是个例外。 「夕丽!没事吧!?」 皇上冲进危芳仪的房间。危芳仪从长椅子上站起身来,正欲行礼。皇上令其免礼,在她身旁坐下。 「你不必多礼。不说这个,你没事吧?朕听说你晕倒了。」 「只是散步时有些脚步不稳罢了。大家闹得太夸张了。」 「头晕了吗?」 危芳仪点了点头,皇上锐利的视线刺向一旁侍立的太医。 「她这是生了什么病?」 「芳仪哪里是生病。微臣向皇上道喜。芳仪她,这是有喜了。」 太医垂下头去,笑容满面。皇上挑起眉毛,满面怀疑。 「你这次不会再诊错吧?」 「另外两名太医也看过了。芳仪有喜,千真万确。」 话音刚落,精悍龙颜上已有喜色蔓延。 「朕得赶紧想个好名字啊。还要先命人缝制襁褓。啊,还得准备上摇篮。」 「皇上您太心急了。明明孩子还未出生呢。」 危芳仪深情微笑道。皇上满心怜爱地将她拥入怀抱。 (危芳仪与皇上恰似当年的崇成帝与当今李太后。) 三代前,崇成帝独爱李氏。即便李氏从未诞下男嗣,也不改其宠冠六宫,母仪天下,又于先代丰始帝继位后,被尊封为皇太后。 危芳仪作为皇上的伴侣,将来也会登上后位吧。 不知为何,明明当下光景如此幸福美满,我却无法对他们的未来抱有希望。 这恐怕是因为,此处乃后宫之内。 天子的花园内不存在永恒的幸福。这里的所谓幸福——纵使其看似何等真真切切——也不过是虚幻无常,黄粱梦一场。 第一章 双狮戏球 凯王朝、绍景三年春。 本只有九位的嫔侍增加至十八位,列为上九嫔与下九嫔。 已有两代皇帝未诞下子嗣便乘龙西去,太上皇担忧皇统会就此断绝,于是为绍景帝选纳了新的美人。 但崇成帝的直孙,并未因此增加。 皇宫外朝――晓和殿。 执务室内处处有壮丽五爪金龙盘旋起舞,腾飞跃动,高垂峰在此将手头政务处理完毕。 「敬事房太监求见。」 跟随皇帝的掌事宦官?米太监弯下腰,毕恭毕敬向皇帝说道。 敬事房是管理皇帝闺房秘事的机构。太监指宦官主管的官府长官,亦指服侍皇帝或位居皇贵妃以上贵人的掌事宦官。 进来,皇帝说罢,一位气色极差的宦官走入殿来。这是敬事房的舌太监。 看不出已年届四十的美貌干净利落,外表气色欠佳也不过是白璧微瑕。 「今夜侍寝,您意下如何?」 舌太监面无笑容地呈上银盘。 银盘上,摆放着皇后与妃嫔的名签。共二十七张。虽然后妃有三十一名,但需除去未满十五岁与来月事的妃嫔。 「您许久未到过恒春宫了。今夜不如移驾此处?」 恒春宫是皇后的居所。 「朕要是去恒春宫,段贵妃会吵个不停吧。」 四德兼备行事严格的加皇后,与心高气傲个性好强的段贵妃,一有机会便针锋相对。高垂峰不愿纠缠进二人的争宠之战。 「那您看,尹皇贵妃娘娘如何?」 「若是常去尹皇贵妃那里,父皇会喋喋不休的。」 他并不是特别宠爱尹皇贵妃。只是她与加皇后段贵妃不同,并不竭力争宠,相处起来颇为轻松。 「那,条敬妃怎样?」 「朕讨厌条家的女人。」 垂峰厌恶地说道。只是听到条这个名字,就令他一阵不快。 「从本次入宫的下九嫔中召见一位如何?观赏些新奇的花朵,您的心情也会畅快些吧。」 米太监——米暗奴温和微笑道。宦官在净身(去势)时会舍弃本名,由上级赐予新的名字。这种蔑称即是嘲名,米太监的嘲名便唤作暗奴。 与冷淡阴郁的舌太监不同,暗奴开朗大方,相貌堂堂。年龄三十过半。虽然总是笑容满面,但身为高级宦官,怕是并不如外表所见那般随和厚道。 皇宫禁地,不会给善人飞黄腾达之机。 「父皇选择的女人,哪个都一样。」 遵从太上皇(崇成帝)圣意,新选九位佳丽入宫,封为下九嫔。 虽然他已见过这九位女子,但无论哪位美人,都不过令其兴味阑珊。 「那就,抽签决定吧。」 暗奴将下九嫔的名签放入螺钿盒内。随意搅乱,向垂峰呈上。 垂峰任其捧着盒子,从中抽取了名签。 「抽出危充华了。这是危家千金。」 下九嫔共九名,分为芳仪,芳容,芳华,闲仪,闲容,闲华,充仪,充容,充华。 危充华位列下九嫔最末。 (……是条家送来的女人啊。) 后宫规定,后妃侍妾不得同姓。为了防止特定氏族利用诸多佳丽独占皇帝宠爱,只许各氏族送一位千金入宫。 只要条敬妃还在宫中一日,条家就无法让其他女儿入宫。 于是条家,便将姻戚危家的女儿送入宫中。 危充华入宫有着条家强有力的靠山,亦是不折不扣的条家棋子。 (反正,不也是个没用的女人。) 虽然他极不愿与之有所瓜葛,但拗不过条家的执着劝诱。 条家是垂峰亡母?恭明皇后的娘家。即皇族外戚。若不让她侍寝一次,便是让特地送来危家千金的条家颜面扫地。 「传危充华。」 垂峰心中无比厌烦,但还是将危充华的名签交给了舌太监。 继位以来,可厌之事蜂拥而至。最令人不快的便是——夜事。 后宫、翠眉殿。 殿舍之内,女主人正在女官们的服侍下入浴。 「我才不想进御。」 危充华――危夕丽靠着浴桶边缘叹气道。 「我说,雨果。我想拒绝陛下的传唤,有什么合适的借口吗?」 「侍寝是妃嫔的光荣义务。这是您的荣誉,哪有拒绝的道理。」 跟随危充华的首席女官雨果大方地微笑着为其洗发。虽听闻她已年逾五十,但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大概是丰满的体态与圆润的脸庞令其风韵犹存。 「和男人睡觉算个屁荣誉。」 「危充华娘娘,您可要谨言慎行啊?」 听罢雨果的告诫,夕丽再度深深叹气。 到天子寝殿服侍,受天子临幸即是进御。就在刚才,敬事房太监舌太监过来传旨,召夕丽今晚进御。拜此所赐,翠眉殿为女主人的梳妆打扮闹了个天翻地覆,夕丽也被脱去衣服丢进了浴桶。 「为什么您不想进御呢?」 「因为皇上是男人啊。我最讨厌男人了。」 「哎,这是为什么呢?」 「男人都是又花心又薄情。还爱骗人。一时许下海誓山盟,却又毫无畏惧地平静打破。男人这种东西,根本没有真情,实在是讨厌。」 「可这世上也有诚实的男性啊。」 「我又没见过,而且以后也不会见到吧。」 绍景帝?高垂峰今年三十岁。已与众多后妃侍妾诞下五位皇子六位公主,却又纳娶九位佳丽,这种皇帝不可能是位诚实的男性。 「我是不想与最讨厌的男人有所交集才进宫的。可还没入宫多久就命我进御,我的运气到底是有多差啊。」 「虽然无甚所谓,但请您不要惹出什么乱子。」 跟随危充华的掌事宦官色亡炎边整理拷问道具边说道。 亡炎出身于西域小国?雷眠。是位金发碧眼的美青年。 「您只需一切听皇上吩咐。别做多余的事,别思考,别想。彻彻底底做个房事道具,就会万事顺利。」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的。我只会静候房事早点结束。」 「这样最好。反正皇上也不会召您第二次。毕竟您是和条家有关的千金。今夜也是看在条家的情面上才召您的吧。」 「色内监!不要说不会召第二次这种不吉利的话!」 内监,指的是跟随妃嫔的掌事宦官。 「我只是陈述事实。况且这也给我行了方便。若是能平稳度过三年,我就能回到心爱的东厂,尽情享受拷问的乐趣了。」 东厂是第三代皇帝创设的特务机关。密探遍布国之内外,处处严密监视,打着大义名分的旗号揭发危险分子,令官民心惊胆寒。 亡炎到去年为止一直隶属于东厂。据本人所说,他曾作为能干的拷问官大为活跃。又受了东厂长官旅太监提拔,顺利发迹,但去年年末接到了调动的命令。旅太监曰,「去经历经历后宫当差」。若是三年内未起波澜,就许他回东厂去,于是他迫于无奈,只得做了服侍夕丽的宦官。 「你就这么想回东厂去?」 「当然想啊!无法拷问的每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拷问一样!」 亡炎用琉璃色的双瞳瞪着夕丽。 「您这次去可千万不能伤了皇上的兴致。皇上本就性急。您得切记,莫要违逆圣意,莫要顶撞龙颜。」 「真麻烦啊。还是干脆推掉进御比较省事。有什么拒绝的借口吗?比如浑身发疹,腹泻不止?」 「您还是别说这些蹩脚的谎言了。若有太医前来诊断,马上就会暴露的。」 「装病暴露了会怎样?」 「当然是由宫正司过来惩罚您啦。」 宫正司亦称后宫警吏。是司掌后宫内纠察、禁令、惩罚的机构。 「看来,您只能去完成光荣的任务了。」 「哈啊……。皇上他会改变心意吗。」 夕丽扶住雨果的手走出浴桶。女官们用干净的布为她擦拭身体。 在娘家时沐浴无人服侍,从头至尾都要亲力亲为,但入宫以来,一切都有佣人代劳。 「……啊」 为夕丽擦拭大腿的年轻女官轻声惊叹道。 而她轻叹的原因,令夕丽微微一笑。 「这样就无法进御了。」 来月事期间无法侍寝。今夜进御恐怕要换做他人。 凯王朝后宫内,皇后之下列有十二妃。分别是,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宁妃。 十二妃之下列有上九嫔。分为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明仪、明容、明华。在此之下,是本次新设的下九嫔。 十二妃及上下九嫔统称妃嫔。 妃嫔之下还有侍妾。 即六侍妾(贵人、玉人、佳人、淑人、良人、楚人)、五职(英姫、弘姬、承姫、赞姫、令姫)、御女。与各位阶仅一名的妃嫔不同,侍妾在人数上没有规定。 妃嫔比侍妾地位更高,所以要承担特别的任务。 而其中最甚,则是每日朝礼。 「拜见皇后娘娘。」 恒春宫厅堂内,一众妃嫔向皇后跪拜行礼。地板擦得光亮,其上铺散开五彩衣装,又有,云鬓细盘金步摇,清歌曼咏喻华昭。 「起来。」 加皇后端坐于宝座之上命令道,声音清亮。 「谢皇后娘娘。」 众嫔妃一齐谢道,平身站起。这问候已是重复了几百次的后宫定例。 「昨晚是泉芳仪进御。泉芳仪,到这边来。」 泉芳仪迈着得意的脚步走向宝座。 「本宫听彤史说,昨夜进御十分顺利。今后你也要作为妃嫔一员,尽心尽力服侍皇上。并祝你早日怀上龙子。」 彤史是隶属于敬事房的女官。为了清楚记下侍寝时,闺中进行了怎样的对话,用了怎样的姿势翻云覆雨,要在夜事时,候在寝室隔壁。 进御竖日早上,皇后会过目彤史记录。还要慰劳昨夜侍寝的妃嫔侍妾,训诫不足之处。能冷静完成此事的女性才适合做六宫之主。 「妾定会努力,以回应您的期待。」 泉芳仪煞有介事地垂下头,加皇后看向站在末位的夕丽。 「危充华这次真是可惜。但不要气馁。将来还会有好运降临。」 「感谢娘娘挂心。」 夕丽周到地行了一礼。 (简直像是从女训书里走出来的模范皇后啊。) 加皇后在众多后妃中最为年长,今年二十八岁。 十年前嫁给了当时还是简巡王的高垂峰。二十岁时生下王子。新帝继位,大皇子立为太子,加氏封为皇后。经书中描绘的理想的贤妻良母,正是她风采的写照,那高雅美貌中显现出的正妻风范,甚至令见者惶恐羞惭。 「难得受召进御却被月事妨碍,危充华可真是运气不好。」 全员在椅子上就坐后,段贵妃掩着绸缎团扇,颇现怜悯似地微笑道。 「但这也是常有的事啊。妾身也好几次因月事推辞了侍寝。因为皇上经常召妾身侍寝,所以总会有和月事重叠的时候吧。那种时候,无法回应皇上的宠爱,妾身可真是难过啊。」 段贵妃身着开襟襦裙,以炫耀那丰满的胸部。她今年二十五岁。是位脂粉香飘百里不散的娇艳美女。 「说起来,皇后娘娘没有因月事推辞过侍寝吧?」 段贵妃挑衅笑道,加皇后那柳叶细眉抽搐了一下。 「皇上是避开月事的日子召本宫的。长年一起生活的夫妻,这点小事自是理所当然。」 「是啊。皇后娘娘可是最得夫君宠爱,真令人羡慕。」 段贵妃话中带刺,厅堂内立刻剑拔弩张。 与加皇后相同,段贵妃也是在皇上位居亲王时嫁给了他,已诞下两位皇子。听说绍景帝继位前,她曾与加皇后有过后位之争。虽然因加皇后诞下嫡男,段贵妃只得安于妃嫔之位,但她似乎仍在觊觎皇后宝座。 「本宫才是羡慕啊,段贵妃。皇上深爱着你,几乎每夜都让你进御……哎呀,对不起。看这彤史记录,近三个月你一次都没进御过呢。几乎每夜进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加皇后笑着回敬道。段贵妃妖艳的微笑渗出了焦躁。 也许因为娘家是政敌,加皇后与段贵妃极为不和。加皇后说右,段贵妃就说左,段贵妃说西,加皇后偏说东,事事针尖对麦芒,两自不相让。 「马上就是蝶恋花的宴会了。」 坐在宝座旁的尹皇贵妃,轻轻微笑着改变了话题。 尹皇贵妃是三年前,随绍景帝继位入宫的妃嫔。二十二岁时生下两位公主。是位性子沉稳的佳人,与才女的称谓颇为相称。 「我是想穿海蓝色的衣服,各位会选择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宴席上,除去特别的场合,妃嫔衣装颜色不得重复。 特别是若有下位妃嫔与上位妃嫔撞色,下位妃嫔将受到惩罚。再有,虽然皇后不受此限制,但皇后穿着的颜色,是妃嫔必须最先回避的。 「本宫打算穿牡丹红色。」 「妾身准备了月季红衣服。」 这种事上,加皇后与段贵妃也在激烈相争。牡丹红与月季红是极为相似的颜色。 「我穿银朱色吧。毕竟至今都没穿过。妹妹你呢?」 「嗯,穿什么呢?姐姐觉得我穿什么色好?」 「我想想啊。穿和妹妹瞳色相称的琉璃色怎样?肯定很合适。」 「那,我就穿琉璃色了。」 李贤妃与叶温妃互相微笑道,笑容十分亲切。 李贤妃是李太后的亲戚。与尹皇贵妃相同,也是于绍景帝继位时入宫。是位刚满二十岁的开朗美人,现在身怀六甲。 叶温妃是亡炎祖国雷眠国公主,于四年前皇帝还是简巡王时嫁入王府。是位有着亚麻色头发与琉璃色眼瞳的美少女。因为只有十二岁,所以从未侍寝过。 后宫中,将年长于自己的女性称作姐姐,年幼于自己的女性称作妹妹。 这是为了令后妃侍妾情同姐妹。这姐妹之情有的亲密无间,有的水火不容,而李贤妃与叶温妃大概是前者。两人如真正姐妹般亲近。 「条敬妃呢?决定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了吗?」 「回皇后娘娘,妾准备穿深烟色。」 条敬妃不带一丝谄笑,冷淡回答道。深烟色是一种暗淡的茶色。 「你总是选暗色的衣服啊。偶尔试穿些明色如何?」 「妾驾驭不了明色。暗色才能使妾心神平静。」 条敬妃嫁给皇帝,与加皇后同在十年之前。她今年将满二十六岁。是位身形高挑修长的美姬,但那过于匀称的花容略显中性,旁人难以读懂她的感情。 「泉芳仪呢?」 「妾身要穿荷花红色。这可是妾身最喜欢的颜色。」 被封为下九嫔之首?芳仪的泉芳仪今年十六岁。是段家姻亲有力氏族家千金,段贵妃的侄女。花容月貌惹人怜爱,与生俱来的高傲从中渗透出来。 「爪闲仪呢?」 「啊……是。那、那个……这个……」 加皇后话头转向自己,令端坐在椅子上的爪闲仪有些惊慌失措。 她比夕丽小上一岁,年方十七。是位薄命之气缠身的少女,仿佛预示着花开无常。她十分紧张,自朝礼开始便一直双手紧握,架于两膝之上。 「……非、非常抱歉。妾还没有决定。」 「那你穿淡红色吧。与惹人怜爱的你十分相称。」 「感谢您的指点,皇后娘娘。」 最后的最后,轮到了夕丽。 「妾会穿翠绿色衣服。」 她选了尚未被选择的颜色。夕丽位居妃嫔最末,没有其他选择。 (啊啊,真麻烦。) 仅仅是决定衣装颜色,都必须逐一商量过去。 但这种小事,也是后宫佳丽的大问题。既不能触怒上位后妃,又要妆扮得千娇百媚,赢得皇帝宠爱。这才是天子园庭内绽放的花朵采取的基本战术。不过夕丽本就没想参加这场战斗。 (我对皇上一丁儿点兴趣也没有。) 夕丽入宫并不是为了获得绍景帝的宠爱。她自愿进入这挤满三千佳丽的黄金牢笼,是为了能做自己喜爱之事,随心所欲生活下去。 纹样——即图形化的祈福咒文。 譬如,四季平安纹样。此纹样乃月季(即庚申蔷薇)插于瓶中。月季月月开放,别名长春,寓意期年如此。瓶音同平。瓶中月季,寓意一年四季平安顺遂。 金鱼戏于塘,称金玉满堂。鱼音似玉,塘音同堂。寓意堂内金玉满,家中福富来。 富贵耄耋纹样乃牡丹配以猫、蝶。牡丹有富贵之意,猫音似耄,蝶音同耋。人们把九十称耄,八十称耋,富贵耄耋,为祈求长寿的纹样。 蟹寓意金榜题名。鹿寓意为长命富贵。燕寓意夫为妇圆满。螳螂寓意出人头地。瓜寓意子孙繁荣。 纹样必定寓意着吉祥。 自古以来,先人为求吉避凶,将言灵寄寓于种种形式之中。 「你看!这儿的格子窗上有喜在眼前。看这精雕细琢的鹊羽形状。啊,这边是一路荣华。片片芙蓉花瓣真是迷人。」 夕丽望着雕有吉祥纹样的格子窗,望得出神。 喜在眼前乃双鹊环古钱。喜鹊寓意喜庆。钱正中有小洞。纹样中视此为眼,钱眼逆读为眼钱,音同眼前。此纹样寓意「眼前有喜」。 芙蓉与单只鹭鸶合称一路荣华。芙蓉象征荣华,单只鹭鸶象征一路。此纹样寓意「尽享一生富贵荣华」。 「看梁上那辉煌灿烂的彩凤祥云、柱上那清澈纯净的玉树临风、飞檐内侧那鲜明艳丽的万代长春……这里有这么多吉祥纹样!我是不是在做梦!」 「虽然这话像是给您兴头上泼冷水,可这里就是个库房。」 亡炎翻开拷问道具图鉴,斜倚在柱上。 「我知道啊。可明明是库房却满是吉祥纹样,真太令人感动了。」 二月末的某日午后,夕丽到了飞桃园戏台(即舞台)。 波业帝,绰号淫虐天子,飞桃园乃其生前心爱园林。此地植有多种桃树,阳春盛放之际,花云蔽天,园中宛若仙境。但夕丽目光之所向,并非这万紫千红的美景,而是戏台库房内雕刻的吉祥纹样。 「右边也是左边也是,上边也是下边也是,到处都是纹样纹样纹样!简直太美妙了!」 夕丽自孩童时起,便对纹样情有独钟。 能读懂纹样含义者,会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图形,而是向上天祈求吉祥的函信。纹样乃招福预祝,阳气满满,单是注视着,或是佩在身上,便如有神助。 「不管是哪一种都如此美妙,真令人眼花缭乱。」 夕丽取出纸笔,将映入眼帘的纹样一一描下。即便是相同纹样,也会因制作者不同而意趣万千。两件不同之物各有独一无二之处,品来津津有味,妙趣横生。 夕丽想将这描下的纹样回房制成剪纸。剪纸,一种以剪子或小刀修剪、刻画,将纹样存留于纸上的工艺。制成后贴于窗上壁上,或作刺绣及染布纸样,也可点缀赠礼送与他人。 「要是一一感动于这些,您会日日疲惫不堪的。毕竟后宫中处处是纹样。」 「是吗!?那,莫非净房(厕所)中也有绝美纹样!?」 「您该不会是想到净房中看一看吧?您可饶了我吧。」 「在翠眉殿净房门上,施有精美的春花三杰纹样。下位妃嫔宫内净房都如此美丽。想来皇上的净房定是遍布华丽纹样,有天帝宫殿之相。」 皇帝净房想必是宏伟壮丽的不凡之物。那屋舍绚烂豪华,定有精巧纹样居其上。 「您可不能进皇上的净房哦。」 「嗯,好事不宜迟。亡炎,给我备身下级宦官官服。要合身的。」 「那个—,您有听我说吗?我是说您可不能进皇上的净房哦?」 「我就从外面望望,委屈下自己。」 「这可不是您委不委屈自己,这事儿大了。您草率接近净房,定会被误认作刺客……非要去就去如星轩吧。皇上不常到那里,撞面的风险小些。」 把银子往他的手中一塞,亡炎立刻态度大变了起来。赠些贿赂,便能令宦官几近言听计从。正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日黄昏,夕丽便跪在了恒春宫厅堂之上。 「危充华。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加皇后端坐于宝座,眼稍微挑,严厉问道。 「回皇后娘娘,妾知道。妾爬上如星轩屋顶,还弄洒了墨。」 「这墨还诚惶诚恐洒上了皇上龙颜,你可有什么说的?」 「没有。」 如星轩——名字清新俊逸,但皇宫内带「轩」字建筑十之八九是净房。 这日午后,夕丽变装成下级宦官去了如星轩。这如星轩极尽豪华,超乎想象,若不知是净房,定会错认成富家宅邸。夕丽期望之纹样遍布四面八方,而最引其注目之处则是瓦当。 轩丸瓦前端圆形部分即为瓦当。其上雕有吉祥文字纹样,决逃不过夕丽锐眼。加上如星轩屋顶每块瓦当均刻有不同纹样。夕丽兴冲冲登梯上顶,满心欢喜摹下一块块瓦当。 可夕丽只顾一心一意描摹,却未见便携式墨池自瓦上翻滚而下,待到发现,为时已晚。 紧接着,皇帝从如星轩里走了出来。 皇帝闻声抬头,只见墨汁倾泻而下,自头顶浇了个湿淋淋。 (我哪儿知道皇上在里面啊。) 要早知皇上在,就算是夕丽也不会爬上屋顶。 「本宫听人报告还以为听错了。爬上如星轩屋顶已是重罪,居然还洒了皇上一身墨……。简直是让人不敢想象。」 「真的十分抱歉。」 夕丽伏在地上。事已至此只得低头谢罪,别无他法。 「这要撒的不是墨汁而是毒药该怎么办呢,想想就令人胆寒。幸亏没伤着皇上,但皇上可是大发雷霆,气得厉害。」 难怪皇上气。刚出净房就天降墨雨,谁能不气。 「罚危充华,杖责二十。」 以棍棒击打背部或臀部的刑罚称作杖刑。 「杖责之外,再罚至天镜庙侍神一月。每日清扫、写经,清净清净罪孽之心。」 皇后乃后宫之主。为维持后宫秩序,要对犯错的妃嫔侍妾施以惩罚。正因如此,皇帝自上而下满身黑墨,却不过瞪了瞪夕丽,一言不发当场离去。 「谢皇后娘娘恩典。」 夕丽作惶恐之态深深叩拜,可心中却另有所想。 (下次再去,可不能被人发现。) 只是即便受了斥责、得了惩罚,也未见夕丽有何惩前毖后之意。 妃嫔侍妾所受刑罚,由后宫警吏——宫正司的宦官掌管。 「杖刑没有想象中痛啊。」 受刑后第三日,夕丽到了天镜庙。虽不过养了两日,伤处却已恢复如初。 「我使了些银子,宫正司才会手下留情。」 亡炎说道,伸手扶夕丽下轿。 「这事儿有窍门。能看似打得厉害,其实一点儿不痛。我在后宫警吏中有些门路,托他行了个方便。」 「怪不得没怎么痛。你给了他多少?我还你。」 「不用您还。我使的银子,正是您前几天给我的。」 「不行。我讨厌欠谁人情。等我回宫后就还你。」 「您就别提钱了,还是安安生生待着,莫惹乱子吧。上次皇上浇了一身墨,可是大动肝火。下次我可不帮您胡闹了。」 夕丽搪塞过两句,便举头仰望那耸立于缓坡对侧的天镜庙。 庙顶飞檐四翘,其上遍铺琉璃瓦件,金彩熠熠,如沐华光;其下巨柱朱红加身,阳景映照,辉辉其方。大门施以朱砂之色,鸾凤和鸣绘于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鸾与凤凰乃祥瑞之鸟,意表雌雄。此纹样象征和睦夫妇。 「天镜庙,是为悼念先帝陛下宠妃建造的神庙吧?」 「是的。虽说庙内祭祀嫦娥,但祭坛上的女神像,则是依已故普宁妃姿容修造。」 雨果为夕丽撑起阳伞,沉稳答道。 「普宁妃真是可怜。她的结局是如此悲惨……」 「我记得好像是叫灰龙案?听说那事件可是惨绝人寰。」 普宁妃曾为先帝?丰始帝宠妃,被人骗至一高楼上,活活烧死。此事乃废妃夹氏所为。她因妒忌普宁妃得宠,动了邪念。 若仅仅如此,根本称不上后宫奇案。更不会特意为此案命名。 此案得此伟名,全因丰始帝听人来报后急急赶到,不顾危险冲入火场。众人竭力劝阻,却被丰始帝一一甩开,此时高楼已是烈焰千丈,丰始帝闯入火海,救出了普宁妃。 可普宁妃早在满是火海的高楼上断了气。 「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芍药花颜已面目全非,只得勉强从服饰上认出是她…」 丰始帝因火场救人身受重伤,濒临死亡,不久便乘龙西去。 将龙之化身皇帝烧尽的事件,便称作灰龙案。 随后夹氏被捕,辩解称「自己只是妒忌普宁妃,想杀之而后快,全无弑君之心」,而夹氏一门仍以弑君谋逆罪获咎灭族。 「所以,就在火案现场建起了天镜庙。」 「诶!?灰龙案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是的。您不知道吗?」 亡炎打着哈欠答道,夕丽大吃一惊,猛然停下。 「……这、这里不会发生什么怪事吧……?不、不会闹、闹鬼吧……」 「您说灵异现象?听说有啊。比如四面无风却灭了蜡烛,比如听得到女子啜泣哀哭,比如女神像自行移动,比如供奉于祭坛的花突然着了火。」 「在天镜庙做事的女官宦官常常生病。想是因这儿有些事怪得很。听说庙里人员调动十分频繁,没人能做到半年。」 只听唰的一下,夕丽神情大变,血色全无。 本以为到神庙侍神轻而易举,可加皇后似乎并非如此宽宏大量。 「危充华娘娘!?您这是去哪儿!?」 夕丽猛地转身,向来时方向走去,雨果见此,连忙出声叫住。 「我有东西忘带,回趟翠眉殿。」 夕丽提起裙摆,跑下缓坡。 (……我必须带上护身符!) 夕丽最怕幽灵鬼魂了。 已升为太上皇的父帝——崇成帝,退位后安居灯影宫。 灯影宫乃垂峰曾祖父仁启帝长居之宫。建时便是隐居之所,如画入山水,景致幽玄。 「拜见父皇、母后。」 垂峰跪在金漆宝座下,循例问候道。 宝座之上,则是垂峰之父太上皇,与其宠妃李太后。 父帝已近耳顺之年,却一如既往全无老态。可他身上的威严与日俱增,相形之下,令垂峰痛感自己幼稚单纯。 李太后亦是如此。今年五十刚过,极具多年六宫之主的威仪风度,不知不觉间令人生畏。 因此,垂峰常在二人面前不知所措。 「听说你后宫内,有位十分有趣的妃嫔啊。」 待垂峰就坐后,父帝笑道。 「后宫历史如此长久,可从净房顶上泼皇帝墨的妃嫔倒是闻所未闻。」 「真的。未能当场目睹真是遗憾。」 父帝与李太后温和微笑道,垂峰却眉头紧锁,满脸不悦。 (第一次见如此无礼的女子。) 爬上如星轩顶已是胡闹,居然还泼了一池墨。 更有甚者,她犯下如此大错,却并无几分畏惧之意。 受了暗奴叱责,危充华爬下房顶,别说匍匐于垂峰足下谢罪,她下梯之后,竟先去拾那滚落的墨池。不担心皇帝担心墨池,她是胆大包天呢,还是不要命了……总之是无礼至极。 「听说加皇后赐了她杖刑。可怜她入宫不久,就有了痛苦回忆。」 「她是自作自受。不值得您怜悯。」 「别说这冰冷话。不寻常的妃子也很有趣。不瞒你说,朕深爱的李太后就不寻常。入宫不久,便大放异彩。夺了朕的视线,又不知不觉间夺了朕的心。」 父帝与李太后相对而视,满目深情。 「这或许也是某种缘分。你最近召召危芳仪进御吧。」 「墨汁缘吗?」 「也可能是净房缘。但什么缘不重要。召妃嫔至寝殿,诞下皇子。此乃天子为延续皇统,不可回避的紧要义务。」 早已听腻的劝告在耳中闷声回响。皇太子已满八岁。二皇子与三皇子同胞双生,均七岁。其下另有四皇子四岁,五皇子三岁。而父帝仍命垂峰与妃嫔诞下子嗣。仅仅五人到底不够。 毕竟是所谓皇帝备品。 永乾帝与丰始帝均未留下皇子。父帝似乎对此颇为忧虑。若垂峰有个万一,能有皇子代其位继承大统,才能令父帝安心。 (不,不是代替朕。而是代替『皇帝』。) 父帝让位于子后,仍未放弃天子之权。崇成帝虽不上朝,却继续支配朝廷,令群臣窥其颜色者,并非头戴十二旒冠冕君临玉座之垂峰,而是垂峰身后那不动声色的父帝。 即位之初,垂峰竟糊涂到未能理解此中玄妙。 他着实欢喜不已,以为终于不用做皇帝备品,可以做回自己。 他有一番雄心壮志,只待即位便欲付诸现实。这雄心并非采姬纳妾,令身边美女如云,也并非贪婪享乐,玩赏那酒池肉林,而是向腐败政治下手,自根部去烂存优。 凯王朝向四面八方扩张领土,吞并了东南西北诸多民族,结果四处破绽,腐臭熏天的脓汁自破处滴落不断。贪污席卷朝廷,宦官机构肥大,军部堕落,派系争斗混乱朝局……宿疴自内部侵蚀凯王朝,已不遑枚举。 国不欲破,必要火速变革。 垂峰即位后,提出种种改革计划。 然而,自亲王时代便酝酿的这一切并未开花结果。 莫说开花结果,垂峰连种都未播成。一切提议不过换来群臣随风倒柳,聊以塞责。其眼中新帝饰玉座,纶言如杂音。 这也不无道理。垂峰从未入主东宫。亲王时辖治的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自远离朝廷的田舍之地得来的经验,于都中毫无用处。太子该学的操纵高官的权术,他这位新帝从未学过,刚入主皇宫伏魔殿,必定难以大展身手。 加上父帝以垂峰的改革计划操之过急,弃之不顾。 『强硬的变革将激起强力的反抗。你在朝廷中毫无根基,哪里受得住这反作用。』 连续两代皇帝短命而亡。一众高官对新帝不抱期待也不无道理。 此时强行推进改革,也注定毫无结果,甚至会招来政治动乱,令凯王朝愈发病入膏肓。父帝这番无可反驳的正论,令垂峰闭了口。 如今垂峰能做之事,并非大刀阔斧整顿国家病灶,而是一步步增加棋子,立足朝堂,以及继续诞下子嗣,安定皇统。 (也就是要努力生子。) 此亦天子义务。毕竟后宫存在,并非是为了满足皇帝色欲。 丰始四年,有人弑杀太上皇与丰始帝未遂,称断肠案。 此案主谋为崇成帝同父异母之妹?宝伦大长公主。其暗恋外甥示验王?高透雅,为促其登位,犯下此滔天大罪。而宝伦大长公主正是被这示验王揭穿阴谋,下了大狱,并于狱中自尽。自然,罪人之尸不得入陵墓陪葬,只得弃置别处。亦有律规禁止他人祭奠,可垂峰却常私地下为其吊唁。 亲戚之中,只宝伦大长公主最合自己脾性。她尽享皇族奢华,活得自由奔放,又胸怀不凡气度,从未有所满足。此等性情,激起了垂峰心中共鸣。 案件通报传来,令垂峰大吃一惊。她对权力本无执念,所谓因恋慕透雅痛起杀心也令人莫名其妙。 她并非耽溺情色之人。所求所欲,并非男欢女爱郎情妾意,该是牵涉自身根干的自尊心气。正与垂峰相同。 无论真相如何,宝伦大长公主值得他怀念。 今夜,垂峰也在后宫园林一角悄悄焚烧纸钱。碧桃盛放开,白霙散落来。苍凉寂寞,正是吊唁之色。 (若叔母您还健在,我也不至于没个说话的伴儿。) 皇帝身旁常有人在。或是皇族,或是后妃侍妾,或是宦官,或是官吏,或是女官宫女。却无人能解垂峰心意。 现在垂峰身边,跟着暗奴部下一年轻宦官。因为垂峰祭奠时总要支开暗奴。 宦官依师徒关系,结有复杂的千丝万缕。弟子须尊敬师者,称其师父,不得怠慢。 暗奴师父即司礼秉笔太监——旅太监。旅兼任东厂长官,为父帝自幼培养的部下。命暗奴做这皇帝掌事宦官,无疑是在垂峰身边插下眼线。或许他们早已知道,自己秘密祭奠宝伦大长公主之事,但至少在追缅故人时,不愿再有人监视。 (……嗯?) 耳畔突然传来沙沙声响,甚是刺耳。声音正渐渐向此处逼近。 垂峰正疑是刺客,大为警戒,却见近身树篱有一女子窜出。 这女子打扮古怪。长裙缝有形似护符之物,排得满满当当,头上扎虎纹头巾。发髻乱如草垛,无数碎叶粘黏其上。 只刹那,垂峰便惊觉此女子乃危充华。 「皇上!快逃吧!!」 危充华双目充血,逼近垂峰。 「再不逃就完啦!!那东西出来啦!!」 「那东西是啥东西?」 「在天镜庙里啊!!我不小心撒了墨,它就现出原形啦!!」 危充华似乎极度神志不清。所言何意,令垂峰颇为不解。 「刚开始我还以为它是人呢!因为它看起来就像人!但我一撒了墨,沾到了那人身上!不是,虽然它不是人吧!总之样子特瘆得慌!浑身都烧烂了,脸可怕地溶成一团!」 天镜庙。墨汁。样子瘆人。垂峰有些懂了。 「莫非,你也看到了?那传说中的天镜庙幽灵?」 据传,天镜庙内有幽灵出没。幽灵忌避墨汁。浇墨将令幽灵褪去人皮,化回原本的瘆人模样。 「皇上您也见过吗?」 「没有。只听过传闻。」 垂峰断然说道,叹了口气。 「幽灵之类,简直荒诞至极。无聊小事,闹什么闹。」 「真有幽灵出来了!您要不信,就随我去看!」 「不去。朕没那个闲工夫。」 「啊—!您是害怕吧!?您是怕鬼才不想来吧!?」 「朕怕个鬼。朕说了,不想陪你看什么无聊破事。」 「大家可听好了啊!皇上他好像特别怕鬼!」 「这儿又没人,你跟谁喊呢。吵吵嚷嚷烦死了。」 「因为皇上您怕鬼实在太好笑了。」 「朕说了朕不怕。」 「您要不怕,就随我一块儿看去啊。您不是不怕吗?」 这女人满脸得意,真叫人没一点儿好气。 「反正,肯定是你看错了。」 垂峰心中连叫麻烦,随夕丽向天镜庙走去。 「所以你为何穿成这样?」 「我在裙上缝了除魔护符。因为听说天镜庙闹鬼。」 危充华跟在垂峰身后。抖得厉害。 「那头巾也是除魔用的?」 「虎能驱邪。我这里还备着一个。皇上也戴上吧。」 「不戴。」 「不戴会被幽灵附身的?」 「哪有什么幽灵。」 「有!我亲眼看见的!」 如此这般,二人登上缓坡,来到天镜庙。几吊灯笼映照下,神庙见得朱赤色,静静伫立于浓密夜色之中。恐怕,危充华冲出庙门时便是这样。正殿大门半敞。 「幽灵在哪儿呢?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枝状烛台将庙内映得通亮。屏风前有桌,桌旁有墨汁洒落,此外无甚可疑之处。 「你怕是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 「不是的!刚才真有个男性幽灵!」 危充华眼含热泪仰望垂峰。两手死死捏住垂峰衣袖。 (……她今夜实在是一反常态。) 她与如星轩屋顶泼墨时判若两人,看上去极为柔弱。或许她相当怕鬼,亦或许,不过是为拉拢皇帝心意,逢场作戏。 「夜深了。赶紧回房歇息吧。」 垂峰正欲离去,却被危充华扯住衣袖。 「您再待会儿吧。妾还要收拾庙内。」 垂峰大可无视此番请求。亦无理由继续逗留。即便如此,他却无法甩开她的手。前几日目中无人的神态早已无影无踪,代之以此虚幻脆弱的姿容,揪住了垂峰的心。 (这若是在为得宠作戏,可真是高明演技。) 垂峰满目猜疑,却仍遂了她心意。 「我在这里等,你赶紧去收拾。」 「太好了。但您难得来一趟,去把烛台熄了吧。熄前先去关下窗户。啊,顺便帮看看香炉还燃着吗?」 危充华一通吩咐,自己快步走向桌旁,开始用抹布擦拭地上的墨汁。 (这女人果然目中无人。) 向皇帝下命令实在无礼至极。垂峰心头火起,直直立在原地,却见危充华看向这边说道: 「您别呆着啦,赶紧的呀!幽灵还会出来的!」 「朕不是说了世上没有幽灵吗。」 垂峰牢骚连连,莫名其妙得了熄烛火的差事,只得无奈照做。 次日早上,夕丽无精打采,坐到早膳席旁。一夜幽灵梦魇,令夕丽难以安眠。她毫无食欲,却又不愿浪费食物,只得强吃下去。 「昨夜真是吓了奴婢一跳。皇上居然亲自把您送回翠眉殿了。」 与翠眉殿主不同,雨果心情大好。 「昨晚可是您侍寝的绝佳机会,可惜没留住皇上。」 「我本就没想留,就算想,不得皇后娘娘许可擅自侍寝,可是杖责二百,眨眼间便一命呜呼啦。」 原则上,宫女只得在天子寝殿仙嘉殿侍寝。 而妃嫔及妃嫔上位者不限于此,可拜迎皇帝宿于自居宫内。 但需得捺有皇后印玺的文书为证。此文书称凤戏牡丹。因捺印玺所用纸上,绘有凤凰戏牡丹纹样。 皇帝无此凤戏牡丹,不得入妃嫔寝室。此乃赋予皇后权力,阻止皇帝宠爱其他妃嫔。话虽如此,皇后怎会驳逆圣意,拒批凤戏牡丹。即便哪夜妃嫔殿内侍寝未通报皇后,皇后也会于次日一早补批文书,合于宫闱记录,此举已成惯例。 「皇上定是喜欢您啊?他可从未亲自送妃嫔回宫。」 「皇上只是看我被幽灵吓得不轻才送我的。并无他意。」 或许皇帝比想象中亲切百倍。既随夕丽到了天镜庙,又帮做了杂活,还一直送到翠眉殿口。虽始终满脸不悦,却不像无情无义之辈。 「哈啊……。我再也不想去天镜庙了。」 若只白日勤务还可勉强忍受,可加皇后吩咐,要焚香至深夜、燃蜡写经。 「可说来也怪。死于天镜庙地界上的,乃是普宁妃娘娘,怎会来男子幽灵?」 据传,死于灰龙案现场者,仅普宁妃一人。 「男幽灵女幽灵它都是幽灵啊。我得再做些护符自卫。」 用过早膳,便是朝礼。夕丽整好妆容,去往那恒春宫。 三月伊始,园内桃花千品,斗艳争奇。白者清净,绯者如燃,薄红玲珑秀丽,深红光润如荑……百色辉煌,织作绚烂纹样,令人心醉神迷。 此园有一回廊贯穿,夕丽行至廊半,见泉芳仪爪闲仪驻于前。 「……请,请您还给妾!」 爪闲仪一反常态,高声叫道。夕丽看向二人,只见泉芳仪手中握有一簪。 「那、那是妾阿姐的遗物啊。是、是妾极珍贵之物,恕妾惶恐不能献给……」 「我喜欢这个。不就一两个簪子吗,小气什么。」 「妾,妾惶恐……!没了那个,妾就……就……」 爪闲仪泫然欲泣。夕丽再看不下去,扬声介入。 「二位这是怎么了?」 「爪闲仪送我个簪子。你看和我多配。」 泉芳仪给夕丽看手中银簪。上雕相对两鹊。称喜相逢纹样,誓愿永不分离。 「可妾看爪闲仪娘娘并无赠予之意。听着这簪子似是她阿姐的遗物。」 「遗物怎么了?管它何物,我想要,便是我的。」 「求求您了。别的簪子您想要尽管拿去,只这一只,求您还给妾吧。」 爪闲仪有气无力恳求道。夕丽沉默片刻,暗自思考。对方并非求还便还之辈。夕丽作哀怜之样压下眉梢,俯在爪闲仪耳畔低声说道。 「爪闲仪娘娘,您何不当是在布施慈悲,将这簪子送予她。毕竟泉芳仪娘娘,似乎已穷困到要抢人簪子了。」 「你说谁穷困!?」 「想来您定是自家穷苦,才想要爪闲仪娘娘这美丽银簪。小人穷斯滥矣。真是可怜。您若困难到缺这些珠宝首饰,不如将我的也送您?」 夕丽嫣然一笑,自发髻取下簪子,泉芳仪见此,横眉吊眼道: 「危充华可听过我们泉家?泉家乃段家姻亲名门。皇都内泉氏一族的别邸鳞次栉比。区区珠宝首饰,要多少有多少。」 「那您为何还要爪闲仪这只?莫非您家要多少有多少的簪子,全是些破烂物件?」 「怎么可能是破烂物件!!全是你见所未见的豪华簪子!!」 「那您要爪闲仪娘娘的何用?请您还给她。」 泉芳仪双眉紧蹙,几欲咬牙切齿。 「你这么想要,那我还你。」 她假装递回,却将簪子抛向廊外。三人身旁恰有一池塘。只听得扑通声响,喜相逢银簪便已缓缓沉向池底。 「哎呀,手滑了。可这又何妨呢?此等便宜簪子,再买只不就完了。」 泉芳仪率女官转身离去。爪闲仪探出回廊栏杆,向池中窥视。如玻璃手作般精致的侧颜青得厉害。 「您等在这儿。我去帮您捡。」 夕丽脱去鞋袜,跨过廊栏。她挽起衣裙下摆,啪的一声迈入池中。池深不过及膝。立刻便得寻到那沉落透明水底的簪子。 「真是万分感谢……!」 夕丽回至廊内,将浸湿的簪子递给爪闲仪,爪闲仪那伶仃双瞳愈发湿润。 「您还是别戴这重要簪子了。没准会被恶人盯上。」 「嗯,我下次不戴了。」 「那咱紧着走吧。若是迟到,定会受皇后娘娘训斥。」 借雨果帮助,夕丽匆匆穿好鞋袜。明明下池时小心翼翼,却仍沾湿了裙裾。今日便是不迟到,也免不了加皇后一顿叱责。 「真的万分感谢您的帮助。这恩情,我定铭记一生。」 「一生也太夸张啦。」 「至少许我叫您姐姐吧。自我入宫以来,从未有过亲近之人……若您不介意,可否与我姐妹相待……?」 爪闲仪怯生生凝视夕丽。楚楚可怜之态,令人情不自禁生发出保护念欲。 「那咱都别说这生硬言语。我叫夕丽。」 「夕丽姐姐。我叫丹蓉。」 「是红莲的意思吗?这名字真好。很适合你。」 夕丽微笑道,丹蓉见此,羞怯般绽开花颜。 后宫生活多严规繁务,若得友人相伴,或许也能快活些。 三月半。后宫举行蝶恋花宴。 彩相园芍药田内,放散开群群七彩蝴蝶。芍药芬芳,群蝶与戏,衬出皇帝御前珍馐满载,极尽奢华。 宫妓群舞,艳丽妖娆,垂峰正一脸不悦,倾杯饮酒。 (宴会、宴会、宴会……宫中这群人怎么这么喜欢开宴会?) 垂峰极不喜宴会。他对歌舞杂剧幻术百戏毫无兴趣,亦对美食美景美女漠不关心。作陪此等杂事,远不如埋头奏书山中更有意义。 即位不久,垂峰便欲废止大半宫宴。每次设宴浪费的金子实属无用至极。可却受到高官一致反对。 他们辩称什么建国以来传统,什么神仙加护,什么宗室威信。只因设宴诸费能令其中饱私囊。若是采取强硬手段,便是与一众高官迎面相抗。倾尽全力,只以缩小宴会规模告终。 (这就是皇帝吗。) 真是无力。登上至尊之位,却无法废止一例宴会。 「皇上,您饮酒适度。过量伤身啊。」 身旁宝座上,加皇后沉稳微笑道。 「您来尝尝这些蒸制点心如何?里面揉了牡丹花瓣。牡丹又称富贵花,皇上吃些,定能助大凯日益繁荣。」 「皇上即便不吃这牡丹,也是天下第一富贵之人。倒是皇后娘娘,可该吃些芍药?芍药乃助孕补药。皇后娘娘只有一子,想来该吃些。」 段贵妃坐在皇后一阶之下,不失时机挖苦道。 「看皇上对这宫妓跳舞腻得很。妾身愿献上一曲龙凤呈祥舞。妾身可是为此日,练习了许久。」 「还是别了吧,妹妹。皇上性子稳重,不喜歌舞。」 「皇后娘娘。您这么一说,岂不弄得段贵妃娘娘太可怜了。」 皇后派程成妃插嘴道。绢布团扇阴下双眼含笑,目中渗刺,一清二楚。 「毕竟段贵妃娘娘只有跳舞这一技之长。您要说皇上讨厌起这个,可是令段贵妃娘娘无处立足啊。」 正当段贵妃咬牙切齿之际,贵妃派苏顺妃开口道。 「妾倒是以为,比起歌舞,皇上更讨厌责备之词。难得一场盛宴,却责人莫饮酒,不是扫人兴致吗?」 「你说责备之词不觉无礼?皇后娘娘可是在关心皇上龙体。」 「皇上乃伟丈夫。开怀畅饮,那是理所当然。」 「万事得有个限度吧。」 (……又开始了。) 后宫分皇后、贵妃两派。妃嫔分营对垒,冲突连连。每逢宴会,便得见冷嘲热讽之战,加剧了垂峰对宴会的厌恶。 「皇上,咱开始蝶戏吧。」 不顾后妃争吵,暗奴怪笑着建议道。 蝶戏乃蝶恋花宴余兴。既是后妃相竞游戏,可选将箭投入壶中的投壶,可选围棋象棋,可选纸牌双六,可选饮茶辨别产地品种的斗茶,可选分辨香木香气的斗香,可选剪纸秋千,甚至可选骑乘打马球,一切皆可。 依惯例,胜出后妃将由皇帝赐下蝶恋花纹手巾,以示褒赏。 蝶恋花纹由蝶花相合而成,蝴蝶暗喻男性,花暗喻女性。此纹样寓意夫妇和合,后妃得此,今夜可与皇帝共度春宵。 此陈规惯例实在无趣至极,可却是后妃争得宠爱的绝佳时机。 亦是垂峰争取独身夜寝之良机。 只需要丢出不可解难题,维持胜负不分即可。 前年命题,出自后妃不可能知晓的兵法书籍。去年又从异国历史书中,选一奇问命题。两次均无人能答,垂峰得以一人睡得安闲。 今年也为获得独寝乐趣,准备了难解问题。 「回答画中时刻,并说明理由。」 宦官展开一画,垂峰示意道。 画中所绘,乃种种鸟兽憩于园林。 牛、马、虎、蛇、蟾蜍、猴、猫、鸳鸯、犬、野猪、猪、蝙蝠、兔、鸡、鼠、羊、山羊、鹦鹉、雀、家鸭、鹿、燕、孔雀、豹、狮——其中藏有时刻。 「每人只答一次。怎样?有谁愿打头阵?」 「末时。」 泉芳仪锐气答道。 「因为羊画在正中。」 「很遗憾,不对。」 「那该是亥时?因为野猪在北偏西方。」 尹皇贵妃答道,表情深思熟虑。 「着眼点不错,但不对。」 「看鸡似在啼鸣,该是拂晓?」 程成妃怯生生开口道。 「拂晓太含糊。好好看看,能看出更确切时刻。」 「该是寅时?」 「不是,是卯时。」 「是子时吗?只有鼠正面向人。」 后妃各自答道,却无一正确。 (哪能那么简单答对。) 冥思苦想才设下此问。想来今年也无人能对。 「猜也无妨。尚未回答者提些恰当时刻来。」 「妾毫无头绪,弃权吧。」 条敬妃一脸厌倦,冷淡说道。 「看爪闲仪和危充华还没答?难得此机会。不如当碰碰运气,说来试试?没准能碰中呢。」 段贵妃光彩照人般微笑道,问向爪闲仪与危充华。 「妾、妾……嗯……十、十分抱歉。妾、妾不知道。」 爪闲仪怯弱答声响起,后妃视线便全聚向危充华。 「妾不想回答。」 末席之上,危充华笑也不笑道。花颜如百合初绽,上施艳妆。黑发鲜嫩欲滴,于头顶挽一髻,余下两缕垂至肩,结流苏髻。髻上发饰摇曳,缀沈丁制花,宝石点点,金步摇如蝴蝶张羽,悠悠荡荡,起起扬扬。 危充华身着襦裙,上有清艳白木莲竞相盛放,玉貌花容即便居后宫佳丽三千中,也不禁引人注目,可性格气质莫名有些扎人。 「这是为何?若能答对,今夜便可去皇帝的寝宫进御啊。」 加皇后问道,似有几分焦躁。 「妾不想进御,所以不愿回答。」 「什么话!何等无礼!」 「真无法相信!不想受皇上宠爱,怕是脑髓里有些贵恙。」 「真不知在想什么。蒙赐龙宠,可是人间至幸。」 危充华的回答,惊起众妃嫔一阵嘈杂。 「进御乃我们后妃的光荣义务。公然称厌,可还了得?」 加皇后瞪向危充华,视线尖利。 「皇后娘娘,还是宽容些吧?新人失言,大可不必一一吹毛求疵。毕竟即便危充华作答,也不一定答对。」 「宽容也有个限度。」 加皇后抛开段贵妃言语,敲下扶手道。 「本来出言不敬,该当受罚,可本宫也不想搅乱席宴和气。若你坦率作答,便不问你无礼之罪。来,赶紧回答。」 危充华沉默不语。仰望那鸟兽图片刻。 「是正午。」 「这答案叶温妃早说了。叶温妃说因牛在井旁,疑是正午。她看井音同正。可井正发音并不相同。因此,以牛在井旁断定正午,回答错误。」 「这与牛无关。此画中表时刻之处,在猫。」 声清如风铃,垂峰只觉面容一僵。 「诸位请看画中猫。猫眼细眯如丝。猫眼夜间睁圆,昼间眯细。正午阳气最盛。猫眼细如一字。此乃意表富贵全盛之纹样,与见于正午牡丹中之隐喻相同。」 「……正确。」 宴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恭喜,尹皇贵妃打破沉寂,开口祝福道。 「太好了,危充华。蝶恋花纹手巾归你了。」 「根本没想到什么正午牡丹啊。危充华真是受上天庇佑。」 「真讽刺啊。居然是不愿进御之人答中。」 后妃纷纷交口祝福危充华。虽大半是话中带刺。 「赠予答中者蝶恋花手巾。危充华,到这边来。」 垂峰叫过危充华。通过暗奴,将手巾交与她。 「谢皇上赏赐。」 危充华毕恭毕敬接过五彩手巾。假作斯文的花颜上并无喜色。 天子寝殿?仙嘉殿别名龙巢。自翘角殿顶上瓦当起,柱,梁,方格绮井……处处施有五爪祥龙纹样,威风堂堂。 「危充华娘娘,您可千万别自主行动。什么也别做,别说,别想。闺中之事交给皇上,您就盯着房顶发呆吧。」 夕丽下了金漆肩舆,便见亡炎一副万不得已模样,俯耳前来。 「真啰嗦。一句话你要说上几遍才满意。」 「三千遍我也要说。我可是担心得不行。」 「哼—。我懂了,怕是你喜欢我吧?抱歉啊,我对你没兴趣。」 「我喜欢的是我自己!我是心疼自己才忠告你!真是,你又爬如星轩屋顶,又泼皇上一池墨,又顶着虎纹头巾四处乱跑,又在朝礼前扑通扑通蹦池子里……到头来,又宴席上宣告『不想进御』!你一胡闹,就把我的拷问人生越推越远!求你自重些吧!」 亡炎喷着粗重鼻息,连连说道,夕丽应着敷衍两句,跨进龙纹彩饰屋内。 自跟前儿房间,别了亡炎一众翠眉殿人,继由舌太监接引,穿朱漆长廊内行而去。 长廊走尽,便见黄龙浮雕大门两扇,稳伫于前。三两敬事房宦官将门一开,只觉厚重沉风迎面起,宛若黄龙咆哮来。 (房事啊,一闭眼就结束了。) 夕丽曾似一切妙龄女子,对与恋人结合之夜憧憬连连。甚至想过若到那时,将听得他怎样甜言蜜语,胸中为此悸动不安。 而今,憧憬悸动已成过去。夜事乃妃嫔本分,只得与龙和鸣。其中并无感情。即便一夜过后失却黄花,也无言欢愁悲喜廖寡。 「——你干什么呢?」 夕丽仍拜伏于地,惊闻皇帝声,猛下回过神来。 舌太监已自殿中退去。室内雅致器具云集,烛火通明。 此处并非寝室,似是厅堂。 屏风之上,绘有相戏龙与凤凰。此纹样表连理之喜,称龙凤呈祥。挂壁画轴绘百合、万年青、荷、盒。百合为「百」,万年青期年常绿,冬亦不枯,为「年」,荷为「和」,盒另为「合」。此纹样祝夫妇生活永睦。吊灯笼上显宜男多子,绘萱草石榴。萱草称得男瑞草,石榴意含多子。 屋内彩绘纹样,净是婚子吉祥。 「你要在那儿跪到何时啊?」 皇帝草草拨开寝室前珠帘,双目如怒,转向夕丽。 皇帝身着五爪祥龙织样寝衣。黑色长发低扎一束,顺搭背上。端整面容因焦躁扭曲,却愈显姿容绝代。 夕丽连忙站起,跟上皇帝。 进得寝室,便觉凤凰香炉内龙涎香袅袅而上,令人目眩头晕。鸟状烛台映起室内微明。并非漆黑一片令夕丽倍感安定。 夕丽讨厌暗处。——暗处会激起那夜回忆。 「你要是等朕脱你衣服,就永远完不成任务。」 皇帝坐上寝榻,目光厌倦投向夕丽。 「妾见『金闺神戏』上写,解女子衣带是男子乐趣。」 『金闺神戏』为写给宫人的房中术书。共四十卷,夕丽已翻过一遍。 「你以为朕解过多少遍了。朕都快解怕了。」 后宫佳丽三千。解带三千遍,怕是任谁也会倦。 厌恶之事只想速速结束。夕丽宽衣解带,脱下寝衣内衣。 「您怎么了?」 夕丽见皇帝目不转睛盯向自己玉体,想着莫非有何不妥之处,开口问道。 「你就没点羞怯之情吗?」 她并非初次无遮无拦见于人前。入宫前,曾有敬事房宦官来居查身。的的确确全身上下查了个遍。皮肤上可有难看缺陷,是否是清白之身,可有疾病,查得细致入微,正因一切合格,夕丽才获准入宫。 (简直像对待家畜一样。) 待人如待拉去贩卖的牛马,可即便抗议也无可奈何。 确实,妃嫔侍妾不过锦衣家畜。她早断定如此,自谈不上什么羞耻之心,可皇帝似乎要人羞怯,那就做做羞怯。 「呀啊好羞耻啊。」 「……你什么毛病。」 夕丽双手遮颜,生硬念白,皇帝见此,似是无言以对,长叹一气。 「妾在害羞呢。因为皇上命妾如此。」 「除脸以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不在意?」 「妾只有两手,遮不住其他地方。若皇上下令遮住别处,妾自然会遮。您想让妾遮哪儿?」 「……别胡闹了,过来。」 夕丽听命上前。任皇帝拉过赤裸双臂,压在榻上。 「别期待什么甜言蜜语。朕又不是喜欢你才和你睡。」 「彼此彼此。妾也不是喜欢皇上才让皇上睡。」 微明之中,只觉冰凉视线刺向柔软肌肤。 (双狮戏球啊……) 寝塌顶锦上,刺有描摹雌雄双狮戏绣球纹样。绣球为男女爱情结晶,此图案象征夫妇和睦得子。与进御寝室极为相称。 「你看什么呢?」 皇帝探询般问道。夕丽闭上双眼,仿佛要将现实逐出面前。 「没看什么。」 想到明日朝礼,便觉心中生厌。无疑将有阵冷嘲热讽雨,浇人个浑身湿透水涟涟。 「都怪你,害朕失了独寝乐趣。」 冷淡交合之后,皇帝叼起烟管,坐上寝塌。 似在怨恨夕丽解开画中时刻之谜。 「皇上比起共寝更好独寝?」 「当然。身旁躺个女人,哪能安心入睡。」 「不能安心意思是……皇上您害怕女人?」 「朕怕个鬼。朕是讨厌女人。」 皇帝一脸厌倦,喷吐紫烟。又披好凌乱寝衣,束紧衣带。 夕丽也想穿寝衣,无奈其抛在地上。身体发倦,极懒起身,便仍缩进鸳鸯纹刺绣绫锦被褥内。 「女人个个惺惺作态。又是露骨卖俏,又是哭哭啼啼,又是满口怨言,烦人也得有个限度。」 「您这么讨厌女人,不要后宫多好。」 一不留神道出了真心。只听脑内亡炎大叫一声「自重!」 「谁想要这后宫啊。」 没想到皇帝并未生气,只是叹息着吐一口紫烟。 「你、加皇后、尹皇贵妃、段贵妃、还有其他女人,都是父皇选下,或是叔父推来。后宫女人,没一个是朕恋上心甘情愿娶进门的。」 「那皇上没恋爱过吧?」 「恋爱有何用。最多不过消磨时光。无聊。」 「同感。恋爱实在无聊。」 「为何?女人不就是为恋爱而活吗?」 皇帝深感惊奇,下看向夕丽。 「妾也曾对恋爱抱有幻想。……但那时候妾明白了。没有什么比相信男子真心,更为愚蠢。」 胸中一阵钝痛。明明失恋伤处早该愈合如初。 「说起来,你的身世书上写着『入宫前曾有恋人』。他什么样?你们可定过终身?」 夕丽缄口不言。与皇帝谈论过去情人,怕是有些不知好歹。 「朕不是怀疑你贞操。只是有些兴趣。你这般目中无人,什么男人能令你跪在爱情膝下,俯首称臣?说来听听,就当打发时光。」 「……妾不想说。」 「真是顽固。那你还念着他吧?」 「妾对他没有丝毫留恋!」 夕丽猛下坐起,断然否定。皇帝似是觉得有趣,嘴角轻扬。 「那就说吧。都是枕边胡话。朕让彤史不要记了。」 皇帝下令,命隔壁彤史停止对话记录。 「……妾谈起过往恋人,不会受罚吗?」 「朕与皇后早知你曾有恋人。你入宫又是清白之身,现在没人会罚你。」 紫烟芳香在胸中痛苦回荡。夕丽攥紧了贴身床被。 「妾与他初见,是在三年前元宵节。那时妾瞒着家人去看灯,可中途迷了路……」 突然,寝塌边一人影出现,将夕丽后话生生噎下。 那物猛然耸起,非人之姿一看便知。皮肤灼烂到赤黑,吐息糙急如兽,衣服火舌裹卷粘粘稠稠……。不成型面庞仿佛溶得稀烂,其上只双眼炯炯,大放凶光。 『……为什么……为什么……』 声低沉粗涩,如匍匐于地,抚过耳畔,令人寒毛倒竖。 那个人瞬间将手伸向了动弹不得的夕丽。 不,那只是像手。手指手背手掌,处处覆满扭曲燎泡,甚至辨不出本来形状。伴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缓缓向夕丽逼来。 『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 下一刹那,夕丽爆发出尖利悲鸣。 「喂,什么啊!?怎么了!?」 夕丽钻进被子,皇帝不解般搭声问道。 「出……出现了!!那、那个……!!幽、幽、幽灵……!!」 「哈啊?幽灵?在哪儿呢?」 「就在面前啊!!就在寝塌边啊!!和天镜庙见过的一样!!」 「寝塌边?什么也没有啊。」 皇帝悠哉悠哉打个哈欠。夕丽慢慢从被子中探出头。 「有啊!看、看啊、就在那……诶?」 寝塌边,只有无言黑暗横在面前。 方才见到的可怖幽灵——已如一阵薄雾消失不见。 「可怜的姐姐。」 丹蓉倾杯饮茶,手势娴雅,柳眉紧蹙,引人心中一阵酸楚。 正是勾人睡意的春日过晌。根深蒂固的紫木莲巨树下,夕丽摆开小小茶会,将昨夜始末向丹蓉一一道来。 「真是场灾难啊。姐姐不想进御偏让进御,结果还撞上幽灵了。」 「快别提进御了。比起这个,真没想到皇上寝室也会闹鬼。」 夕丽咬下龙舌饼。龙舌饼即所谓蓬饼,上巳节吃食。上巳早过,可夕丽说喜欢,今日丹蓉便做了带来。 「真叫人心惊。那东西发出可怕声音,马上逼到跟前。可皇上却说他什么也没看见。明明就在他面前。」 皇帝似乎没看到幽灵。 「拜此所赐害得皇后娘娘又生气了。我到底是多不幸。」 加皇后自彤史处听得昨夜骚动,便在朝礼叱责夕丽。 『看见幽灵就在御前高呼吗?真是,愚蠢至极。为这等小事惊慌失措,大失体统,身为妃嫔你该引以为耻。』 即便说自己真见了幽灵,她也全不相信。不单加皇后,除丹蓉外一切妃嫔只是哧哧窃笑,无人真心接受夕丽诉说。 「仙嘉殿真是恐怖。有幽灵出没的寝殿也太瘆人了。」 「要是再也不会命姐姐进御就好了。」 「没关系的。皇上这次是看在礼节份上才召我的。没有下次。」 想来宠幸这辈子不会再转到自己头上。皇上本就厌恶女性,嫌恶侍寝,也谈不上有多中意夕丽。 「妹妹要是被命进御,也该多加小心。还是佩上除魔护符好些。」 「……我、不想进御。」 「我懂。没人愿意接近闹鬼的寝殿啊。」 「比起幽灵,我……更害怕皇上。」 丹蓉垂下头。僵硬花颜上,深深浸着恐惧。 「我从小就害怕男人。只是待在男人身边,便几欲昏厥。在寝殿……被触碰身体,想想就浑身发抖。」 「难道……有男人对你做过过分之事?」 夕丽小心翼翼问道,便见丹蓉泪蒙上眼,轻轻点头。 「……我六岁时。叔父他……碰了我身体。刚开始,我根本没多想。我喜欢叔父。父亲严厉又可怕,经常训斥我,但叔父对我很是亲切。」 对用甜蜜点心与温柔话语宽慰自己的叔父,幼小丹蓉失了戒心。 「我以为他摸我身体,也只是在疼爱我这个侄女。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那个、他、他脱了我衣服……」 她那白皙玉手掩住嘴,似是在忍住恶心。颤抖柳眉搅得人一阵心酸。 「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 夕丽走到丹蓉身旁,将手轻搭在她肩上。 「一定很痛苦吧。经历过这种灾难,肯定会害怕男人啊。」 被信赖的叔父背叛。丹蓉尝过的嫌恶与绝望一想便知。 「我祝你这叔父动遭横祸,不幸连连。」 夕丽铿锵说道,丹蓉表情稍稍松下。 「叔父已经死了。在我十二岁时候。」 喝得烂醉滚下楼梯,从此成了不归人。 「肯定是遭天谴了。现在,正被地狱狱卒折磨得死去活来呢。」 对年幼侄女发泄肮脏欲望的卑劣男人,该下地狱。 「啊,对了。看,这是我照姐姐香囊上纹样做的。」 丹蓉掏出将做好的香囊。 纹样为四季安泰。像是四扇的屏风一样,上面绘着四季代表花类——牡丹、莲、菊、梅。寓愿期年平安。 「做得真好。和我的一模一样。」 「还差得远呢。花刺绣比想象中难啊。还是姐姐做得好。」 「这是我过世的母亲做的。我不擅长刺绣。」 触碰到四季安泰香囊,便会想起母亲。母亲精通吉祥纹样,曾教夕丽各种图形蕴有祈福之意。 「令堂忌日何时?我也想一起祭奠。」 「谢谢。忌日五月初。妹妹也告诉我令姐忌日吧?我为她做些带纹样纸钱。」 丹蓉最爱的姐姐因产褥热亡故。 「秋天,还早着。姐姐帮我做纸钱,那我来做些供奉点心。我虽不长刺绣,做点心可是一绝。」 「能吃到妹妹做的点心,九泉之下的母亲也一定欢喜。毕竟我们有缘,嫁给同一人成了姐妹。今后就一起祭奠彼此家人吧。」 谈资将尽,亡炎通报舌太监求见。 「舌太监?有什么事吗。」 「敬事房太监求见后妃还有何事。」 不会吧,夕丽倒吸一气。不幸预感中的。 「恭喜危充华娘娘。皇上今夜召您入宫。」 舌太监刚低下憔悴面庞,伏身行礼,夕丽便脸色发青了起来。 仿佛身陷噩梦。万不料会再度到访仙嘉殿。 舌太监自殿中退去,危充华慌忙在垂峰面前解带宽衣。 「请您尽快完事。我不想进寝室,就在这儿吧。」 她胡乱扒下寝衣内衣,一丝不挂曝在灯烛光下。 「您磨蹭什么呢。赶紧开始啊。我想赶紧完事赶紧回去。赶紧啊,皇上也赶紧脱啊!」 「喂停下。冷静点。」 危充华杀气腾腾,就要来扯下衣带,垂峰连忙止住。 「没时间冷静了啊!!求您赶紧完事吧!!」 明明被裸身美姬紧紧相逼,却全无香艳之气,是因为危充华双目充血,还是这番措辞毫无春意? 「朕让你冷静点。今天不是叫你来侍寝的。」 垂峰拾起她脱掉的寝衣。轻披上那赤身玉体。 「你昨夜所言,朕颇为在意。朕叫你来,是想听得详细些。」 垂峰坐上长椅,命她也在身边坐下。 「昨夜所言?你是指我……从前恋人之事?」 「这咱先不谈。朕想问的是昨夜喧哗的事。」 他见危充华毫无就座之意,便抓住那纤细手腕,硬拉她坐下。 他拉过青贝螺钿烟草盆,叼起烟管。 「朕那时还怀疑,你可是在为引朕注意演戏,但事后再想,你那惊惧模样极为逼真。不像撒谎。」 「我可没撒谎!我真看见幽灵了!」 「你说那什么幽灵,和天镜庙见过的一样。到底什么样?」 若平时听闻闹鬼之事,垂峰不过一笑置之,可这次幽灵出在寝殿,便令人有些挂念。虽不信怨灵之类,但换在寝室之内,总有些心意难慰。 「什么样,当然是很恐怖的幽灵啊。」 「具体些。武人文人?身份高贵贫贱?」 「脸烧得焦烂看不出相貌,但身材吧……应该是和皇上相仿。」 想是昨夜恐惧再度袭来,危充华浑身一颤。 「看去体格健壮,可能是武人。身份不太清楚。衣服处处烧焦……」 眼看着危充华面色发青。自抱起双肩,蜷缩在长椅上。 「……我、我不愿再想了……」 危充华抖得牙齿打战。似是害怕至极。 垂峰感到为难了。见此幽灵者只她一人,若危充华不愿开口,详细之事只得不了了之。 「放心吧。」 迷茫片刻,垂峰胡乱揽过危充华。 「那幽灵还敢来,朕就把它轰走。」 老实说,这样拥抱女人可否正确,他并无自信。 毕竟,他从未主动拥女人入怀。垂峰只在侍寝时触碰女人,闺中之事所需最低限度外一切接触,都极力避免。 因为,他对女性厌之入骨,碰到柔软肌肤,便涌上阵阵生理性厌恶。即便是昨夜进御,也是尽力不与危充华肌肤相触了却房事。 多亏于此,即便她为开放无垢之躯饱尝艰辛,可她怎样苦痛也事不关己。闺中之事于垂峰不过义务,于侍枕女人同样。毕竟彼此并非爱恋,自然亦无同情喜悦可言。 但现在,必须缓和危充华的恐惧。虽不甚知如何对女人温柔,但总之先抱过来,像是摸猫一样摸摸她的头。 「皇上又看不见幽灵,怎么轰走啊?」 「朕命它退下,它就消失了。」 「单是下令,怎么能让幽灵消失呢?」 「天子命令无人能抗。包括幽灵。」 垂峰带几分讽刺打趣道,便见危充华朦胧泪眼眨了眨。 突然樱桃小口微绽,泄出朗朗轻笑。 「真可靠啊。有皇上在,幽灵也不可怕了。」 「啊啊,没错。有朕在身边就没什么好怕。便是昨夜幽灵,也是怕了朕才消失不见。若没有朕,它怕是要向你扑来。」 危充华短短惊叫,抱紧垂峰。那柔软肢体极为无力,似是稍稍用劲便会将其挤碎。 「不用害怕。有朕在呢。」 垂峰念着无事,轻抚那细肩,微颤渐渐平息。 「……是四爪龙。」 危充华紧揪住垂峰寝衣。 「幽灵衣服燃烧殆尽,却还留些四爪龙刺绣。」 「四爪龙……是亲王幽灵吗?」 五爪龙为皇帝象征自不必说。虽然皇帝祖父无上皇、皇帝父亲太上皇、皇帝祖母太皇太后、皇帝母亲皇太后、皇帝正室皇后,均可身着五爪祥龙,但五爪龙最先指示者,定是天下万乘之君皇帝。 单爪或四爪龙纹样,指示皇太子、亲王、皇帝之女公主、皇帝姐妹长公主、皇帝伯叔母大长公主。以前只许皇太子穿着,可崇成帝在位时,另许自亲王至公主皇族均可身配四爪龙。 「可并无亲王死在天镜庙啊。」 后宫有说道地方不少,死过亲王之处却没那么多。 亲王另立王府,住在宫外,除向母妃请安或皇帝特别许可,原则上不得出入后宫。 「或许是非常久远的故人。他一定是怀有极强怨恨。毕竟,它对妾说『为什么要背叛』。」 「因他人背叛而死吗。可为何只你能看见。朕到天镜庙时,幽灵便已消失。寝室内,朕又什么也没见到。」 垂峰低头看向怀中危充华。 「莫非,它喜欢你?」 「诶!?幽灵、喜欢……我!?」 「不都在你面前现身两次了吗。追你到闺中也真是情深义重。照此程度,恐怕还会出没于你所到之处。到了那时……」 危充华面色骤青,喀哒喀哒抖个不停,皇帝见此,咽下了后话。 「也真是奇怪。往皇上脸上倒墨的胆大包天之徒,居然害怕幽灵。」 「因为,幽灵比皇上可怕啊!」 「朕不可怕?」 「一点不可怕。毕竟皇上您还活着呢。」 危充华一本正经答道。垂峰再次哑然失笑。 「活着便不可怕了吗。原来如此,有道理。」 垂峰笑了一阵,自长椅子上站起身。拾起掉地上的蝶恋花纹内衣。 「转过去。朕给你穿内衣。」 这是他初次为女人穿内衣。自颈后结起肩带,再自细腰略上结起背带。初次为之,也算是做得不错。 「……妾今夜不用进御吗……?」 「你想吗?」 背向垂峰,危充华轻轻摇头。 「那就不用。朕还没饥渴到,要将不情愿女人推倒。」 垂峰重新穿好寝衣,合襟束带。 「你回宫吧。」 「皇上呢?莫非……要进那寝室歇息!?不能去!万一幽灵又来……」 「朕不怕什么亡灵。话虽如此,既然无人进御,朕便没理由再留仙嘉殿歇息。朕去金鸟殿。有彤史隔墙高竖双耳,根本无法安眠。」 金鸟殿亦是天子寝殿。与仙嘉殿不同,只得皇帝进入。 「啊—!您其实很害怕吧!?您是害怕才没法在仙嘉殿安眠吧!?」 「朕说了朕不怕。朕只是想在没彤史的寝室内安睡一宿。」 「您说实话吧!您怕鬼吧!」 「朕怕个鬼。朕又不是你。」 「那您怎么不去那边寝室歇着呢。能省下移动工夫,确保充足睡眠时间啊?」 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般说道。刚才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模样仿佛欺人之谈。 「您、您干什么!?」 垂峰粗鲁扛起危充华。 「去寝室啊。不是能省下移动工夫,不浪费睡眠时间吗。」 「那、那、您一个人去吧!妾回翠眉殿了!」 「没你幽灵就不来了。朕可不心甘情愿被人笑胆小。幽灵可一定要出现。朕要亲自处置。」 「不、不要啊!放妾下来!」 他抱着胡乱扑腾的危充华出了房间。抱着穿过长廊,送到候在屋外的肩舆上。到了此处,危充华才安分下来。 「笑什么。」 见危充华笑逐颜开,垂峰挑起半边眉。 「妾在想,皇上果然怕鬼啊,想想就开心。」 垂峰心头火起,正欲回说,却被危充华紧抓住两肩。 「咱是胆小鬼同伴哦。」 垂峰被那狂放笑颜惊得一愣,反驳之意也无影无踪。 (笑容看着真不错啊。) 远比带刺的装模作样之相,更有魅力。 那夜,后宫风雨大作。 格子窗喀哒喀哒喧声摇动,夕丽一个激灵,掉了手中剪刀。 天镜庙勤务颇为艰难。虽说晌午前便可速速清扫完毕,但要在天镜庙关到夜半,焚香燃烛,抄写经书。且只许夕丽一人。 『想让爪闲仪帮忙?这可是对你的惩罚。自己犯的罪自己偿。别抱什么求人帮忙的天真想法。』 丹蓉看不下去,提出帮忙,却被加皇后冷冷回绝。 都是自作自受,怨恨加皇后也无可奈何,如果若真得丹蓉相伴,还能忘却幽灵,说说笑笑度过欢乐时光。 天镜庙外雷雨肆虐。每有闪电撕裂格子窗,便心脏一紧。 (……我一定是光想着好可怕好可怕才感到害怕的。得想着不可怕不可怕才行。) 这种时候,最适剪纸散心。 夕丽拾起桌上掉落剪刀,细细剪开折叠红纸。 先做了福寿双全。图案为蝙蝠与桃与两古钱相合。蝙蝠意表幸福,桃意表长寿。全音似钱,两枚意表双全(二种兼备)。此纹样祈愿长寿幸福。 再做五毒协合。图案为将五毒,即蝎子、蜈蚣、蟾蜍、蛇、壁虎五种害虫关入神力葫芦。端午常制此剪纸,可除魔。 还想做二鲶与大橘相合的年年大吉。鲶用为年,橘用为吉,两鲶意表年年,大橘意表大吉。为正月祝词。 将制成的剪纸排在桌上一眼望去,不知何时,恐惧已烟消云散。吉祥文样退魔招福。想来亦能驱走幽灵。 「还以为你干什么呢,居然在撕纸玩。」 「咿……!!」 突然,一男声从天而降,夕丽自椅子上蹦起。 「别那么惊慌。朕不是幽灵。」 皇帝笑得双肩摇晃。见并非幽灵,夕丽暂且放了心。 「今夜如此风暴,想必你这胆小鬼正怕得不行,过来一看,居然也不抄经,还在撕纸玩。朕要告诉皇后。」 「妾已经认真抄完经了。而且这不是撕纸。是剪纸。」 惊觉自己尚未行礼,正欲慌忙站起,却被皇帝止住。 「你还挺灵巧的。单用剪刀,就能做出如此复杂纹样?」 「练练就能了。皇上也试试?」 「不了。剪纸都是女子的消遣玩意儿。」 「啊,女子都会,您学不会?真可怜。」 夕丽以袖掩口假惺惺笑道,皇帝见此,双唇扭曲,似是不悦。 「不就用剪刀割个纸吗。又不是什么绝技。」 「那您挑战看看?可一定要让妾看看皇上的剪纸。」 「朕剪给你看。闪开。」 皇帝搡开夕丽般坐上椅子。折起红纸,捉住剪刀。沉默片刻,手起纸落。手法粗乱,颇令人担心。 「嗯,这是什么……?」 看着成品,夕丽歪起头纳闷。看去只像胡乱扯烂的纸片。 「看不懂吗?这是龙。」 皇帝将纸乱扔到桌上。似是大闹别扭。 夕丽用红纸剪个猫脸。 「可这猫脸没眼睛啊。」 「想要眼睛,只要从中对折,再对折,自折痕处剪入。看,剪出眼睛了。」 夕丽展开剪纸,便见猫脸出了两菱形眼。 「朕也行。小事一桩。」 皇帝学着夕丽剪下猫脸,剪出两眼。极为得意。 「下面剪这个。能剪出什么形状呢。」 夕丽在对折纸上打一纹样稿。皇帝沿线开剪。 「是莲啊。朕剪得还挺好。」 「那这个呢?这个有些难。」 「嗯?这什么。蝶……?花……?不对,不是。啊啊,是云纹吧。」 开始有些怄气,却渐渐来了兴趣。 皇帝一张张剪去。每当他剪不好大为焦躁,便立刻有夕丽指点诀窍。桃、柿子、金鱼、马……形形色色纹样步步告成,粗暴动作随之渐近细致,凝视手头的眼神也愈发认真。 「朕这孔雀怎样。是得意之作吧。」 皇帝自信满满,将成品展示给夕丽看。 「孔雀……?看起来像老虎。」 「好好看。这是头。这是嘴。这锯齿是羽毛花样……」 突然,视野一片漆黑。烛火尽灭。可并未起风。 「皇、皇上!?您在哪儿!?」 夕丽弓起腰,手探进黑暗摸索皇帝。突然被大力拉过手臂。 「不过是烛火灭了。朕哪儿也没去。」 跟前低沉声音响起。夕丽已被抱到膝上。有健壮臂膀环绕大为放心,可背上袭来阵阵凉意。 (火、火怎么灭了。好奇怪。蜡烛剩得又不少。) 正殿内,摆有数架展枝木状烛台。原本枝枝皆燃。怎么可能一下全灭……。 「是你在唱歌?」 「诶?」 「听得到女人歌声。若不是你……是谁?」 听皇帝探询般窃窃私语,愈觉出阵阵恶寒。 「妾、妾什么也没听到啊。莫、莫不是风声?」 「不是、是女人歌声。这曲子是……『可怜黄金波』啊。」 『可怜黄金波』为剑舞『朱泪散月』中的歌曲。是思念恋人的哭泣女人哀歌。 「咿……!!」 如撕天裂地般雷鸣劈下,夕丽紧抱住皇帝。 「朕早就在想,你不会发点可爱悲鸣吗?什么『呀』啊、『咿』呀,一点魅力没有。寝室闹鬼时,叫得像要被掐死的家鸭。」 「哪、哪顾得上可爱悲鸣啊……!」 闪电划亮视野,惊雷再度轰鸣。 「那是什么?」 「……什、什、什么!?妾什么也没看到啊!!」 「你钻朕袖子里怎么看。喂别钻了,出来。」 头钻入皇帝袖中的夕丽,被生生硬拖出来。 「看格子窗。那花纹之前有吗?」 皇帝催促下,夕丽战战兢兢看向格子窗。闪电贯穿黑暗瞬间,只见格子窗鲜红遍染。不,是格内一一浮出红色纹样。 「……是、是幽灵干的!格、格子窗上、之前明明没有纹样!」 「这儿看不太清。走近些看。」 「诶诶!?不、不去!幽、幽、幽灵没准就在那儿……」 皇帝正欲丢下惊慌夕丽,走向格子窗。却被夕丽自身后紧紧抱住。夕丽欠着身,仿佛被拖拽般跟上前去。 「这是窗花吧。牡丹与两只……白头鸟?」 贴在窗上的剪纸称窗花。 「牡丹与白头鸟?那该是白头富贵吧。」 白头鸟头顶发白,寓意白发。与象征富贵的牡丹,合为祈愿夫妇共同幸福到白头的纹样。 (这么多白头富贵窗花……) 夕丽自皇帝身后,战战兢兢看向格子窗,倒吸一口气。嵌有玻璃的格子上,处处贴满白头富贵窗花。张张血红。每当黑暗中闪电跃动,便见红色窗花浮现,煞是惊悚。毛骨悚然之意自脚下爬上,勾得双膝不停颤动。 「……什么?」 「白头富贵?白头鸟指白发,牡丹指……」 「不是说这个。刚才,朕听到女人声音。说『明明我一直等你』。」 紧接着,不详闪电将视野染作全白。 其刻,遍布格子窗的白头富贵,已消失不在。 「怎么了?」 见夕丽瘫软在地,皇帝自身旁蹲下。 「你又看见什么了?」 开口不闻声,夕丽虚弱地轻轻摇头。 虽未亲见亡灵之姿,可恐惧一松,便浑身瘫软。 「没事。朕在你身边呢。」 夕丽被轻轻拥过,包裹在龙涎香气的怀抱中。 (……真不可思议。) 抱在皇帝怀里,便觉恐惧心绪渐渐淡去。 她嫁给他并非以心相许。毫无恋慕之意。可为何,他怀中如此惬意。温暖、亲切、令人安心,想一直被他拥抱下去。 第二次进御之夜同样。忆起幽灵恐惧至极,却渐渐在他怀中平了心绪。 (……可能因为皇上是温柔之人。) 自那夜以来,再未召夕丽到仙嘉殿。或许是在关照夕丽,毕竟她曾说不愿进闹鬼寝室。 (不过可能只是他对我没兴趣。) 这段日子,皇帝未命任何人侍寝。或许,他不想用仙嘉殿寝室。毕竟现身寝室的亡灵,似乎也令皇帝颇为挂虑。 「危充华……?你都怕笑了?」 看夕丽脸埋在宽广胸膛中笑出声来,皇帝诧异问道。 「妾想起来皇上是妾的胆小鬼同伴。」 「朕可不是胆小鬼。」 「骗人。您是因为害怕才抱紧我的吧?」 「蠢货。朕是看你面无血色抖个不停,过来安慰你。」 夕丽正为皇帝不悦声音发笑,突然眼前一片明亮。 「烛火自己着了。真不舒服。」 皇帝环视庙内。精悍侧颜浸透烛光,面带凶意。 「怎么了?」 正当夕丽默默凝视,皇帝注意到她视线。 「没怎么。」 「别撒谎。你明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妾只是在发呆。没别的意思,您别在意。」 夕丽正欲站起,双足用力,膝盖却猛一弯。 「脚都软成这样了。」 皇帝含混笑道。夕丽怒上心头,挣扎再起。弯腰弓背也总算离地,可膝盖抖个不停,实在没出息。正欲直起腰身,身体又猛一踉跄。心中大惊之际,却被皇帝一把抱住。 「这样可爬不上净房了。」 耳畔响起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吐息轻轻地拂过,只觉面上一热。 他并未像之前那样,将自己扛到肩上。而是横抱入怀。宛若怀抱珍贵之物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他是,我的夫君啊。) 她已为他献上贞洁。妃嫔身份,余生不可弃。无法嫁与他人,亦无法恋上他人。不被允许离开皇帝生活。 (但我不能爱上皇上。) 皇帝天下第一薄情。后宫三千,期待他爱得诚挚,才是错得彻底。皇帝不是夕丽一人夫君。也不会单与夕丽比翼。所以,绝不可真对他动情意。毕竟无论怎样倾注真心,也成不了他心头唯一。 「等雨脚弱些吧。现在出去,肯定浇个落汤鸡。」 皇帝抱着夕丽在椅子上坐下。脸近在咫尺,夕丽不禁心中乱撞。 「你还在看朕。到底看什么呢。」 皇帝挑起半边眉,夕丽心音一颤。 「……再、再剪会儿纸吧。打发打发时间。」 夕丽忽地移开视线,伸手取纸。努力无视胸中高鸣。 (不是下定决心,再不对任何人动情吗。) 怎能恋上皇帝。今生失恋一次足矣。 「天镜庙也有女幽灵啊!」 风暴之夜过后,夕丽拖着乌龟脚步,走向天镜庙。 「肯定有女性幽灵啊。毕竟普宁妃死在那里。」 亡炎走在身旁,将常携身上的小型拷问具弄得咔哒作响。 「果然是普宁妃幽灵吗?可还有亲王幽灵啊。没准还密密麻麻一群呢。不是常说,见一只就有三十只。」 「三不三十不清楚,但密密麻麻也并非不可思议。毕竟这儿是后宫。无辜丧命的妃嫔,遗恨而死的女官宦官比比皆是。后宫幽灵骚动,根本不足为奇。」 「你……你也见过幽灵!?」 「这倒没有。说来也怪。明明我有时拷问下手一重都弄死多少人了。」 「……幽灵找上我,不会是因为你吧。」 「话说,您真要穿成这样?这也太不像话。」 夕丽身着缝虎护符襦裙。头上裹虎纹头巾。 「您带护符,幽灵不照样出现?不是毫无除魔效果吗?」 「效果大了。多亏这虎护符,才没闹出大事。若我没带护符,早被那可怕幽灵咒杀了。劝你也带上吧。给,虎纹头巾。上面还有你名字。看,这儿我给绣了色亡炎。」 「不戴,丑死了。」 「不戴可不行。真被幽灵咒杀,后悔也来不及。」 夕丽正强往亡炎头上扎头巾,只见天镜庙方向,舌太监渐渐行来。身后数步,跟有一赤发妇人,侍女随伴。 「示验王妃来了。您可得好好寒暄。」 亡炎一把扯下虎纹头巾,对夕丽耳语。 示验王?高透雅为皇帝异母弟。听闻其正妃为西域亡国、泥蝉王女。名露珠。是位珍奇赤发、翡翠双瞳美人。 依惯例,妃嫔与亲王妃在后宫相遇,要妃嫔先谦恭寒暄致意。毕竟王妃为亲王正妻,妃嫔不过皇帝妾室。 若是皇后,则须王妃先问候行礼。 有时遇高位妃嫔或皇帝宠妃,也会由王妃先行寒暄,但夕丽非此非彼,不先行问候,便是对王妃不敬。 「你的声音,与已故普宁妃一模一样。」 听见夕丽轻轻屈膝问候的声音,示验王妃惊讶地瞪圆了翡翠双瞳。 「示验王妃娘娘知道普宁妃娘娘?」 「当然知道。我曾当她是亲姐姐般敬慕。」 示验王妃难过般长叹一气。 「她很温柔。对谁都亲切,平易近人,一众用人也敬她三分。明明还那么年轻,怎会遭此横祸……」 普宁妃芳龄廿五,与世长辞。亡骸陪葬入丰始帝陵,但因并无皇子,亦非高位妃嫔,未得赐谥号。 「关于灰龙案,您知道些什么吗?」 「我并未在场,但曾听得事件经过。」 「可否请您详细讲讲?」 天镜庙幽灵与灰龙案,似乎不无关联。雨果和亡炎只知大概,若示验王妃知悉事件经过,便想听来看看。 「二位还是少站这儿说话吧,示验王妃现在有孕在身。」 舌太监声音阴沉道。这宦官面色,声色,均与亡灵无异。 「啊,您怀着孩子呢?是我疏忽了。还请见谅。」 「刚知有孕,尚未显眼。」 示验王妃手搭在腹部,满面欢喜。已是第三次有孕。 「我来天镜庙祭拜,就是想告诉普宁妃娘娘,我有喜了。」 「示验王殿下与示验王妃娘娘,真是人间鸳鸯。」 「嘿嘿,是啊。殿下与我是相思相爱啊。」 二人向附近凉亭走去,示验王妃如少女般羞怯,谈起二人恩爱的事。 能与夫君情投意合,世上真有幸运之人。 钝痛在胸口深处回响,夕丽若无其事,进了凉亭。各自在紫檀椅子上坐下。 「嗯、该从何说起呢。」 「夹氏如何将普宁妃娘娘叫出去的?」 普宁妃因夹氏设计,被叫去高楼,活活烧死。 「夹氏打发宦官,假借先帝名义。」 普宁妃住处,来了位面生宦官。宦官说高楼上有人等候。 『他要我将这个,转交普宁妃娘娘。』 宦官递上一枚剪纸。 「剪纸纹样,为先帝与普宁妃娘娘心爱常用花式。」 夹氏伪造约请,将普宁妃叫至高楼,又下药令其睡去,点了高楼。 事件经过,由跟随普宁妃的掌事女官证言。女官同样因药昏睡,却中途醒来,见楼中失火,慌忙逃出,平安无事。然事后因对女主人见死不救,愧疚难耐,自杀身亡。 「普宁妃娘娘怎就信了那种邀请?陌生宦官,实在奇怪。所言虚实,向先帝陛下确认不就……」 「当时,先帝与普宁妃娘娘保持距离,所以普宁妃娘娘尽量避免派人直接去寻先帝。」 「圣宠已衰?」 「恰恰相反。因先帝总命普宁妃娘娘进御,太上皇下了忠告。说偏宠将招致后宫灾祸,要多看看其他妃嫔。」 宁妃为十二妃最下位。越过上位妃嫔,集天宠于一身的普宁妃,成了嫉妒众矢之的。为保护心爱的普宁妃,丰始帝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若先帝与普宁妃不曾疏远,恐怕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件。太上皇十分后悔。悔不该给他多余的忠告……」 「那个……夹氏叫出普宁妃使用的伪造的剪纸的纹样,您知道是什么吗?」 听到示验王妃回答,夕丽顿时满脸发青。 骗出普宁妃的剪纸纹样为白头富贵。祈求夫妇偕老共白头。 (……天镜庙的女幽灵,是普宁妃娘娘。) 惨死普宁妃的怨念,至今仍在天镜庙内徘徊。 「朕查了查,『可怜黄金波』似乎是普宁妃生前所爱之歌。」 入夜,垂峰在翠眉殿一室剪纸。起初不得要领大为焦躁,却似是渐渐摸到诀窍,转纸的手上动作愈发顺畅。 「朕听近侍宦官说,普宁妃歌声宛若天籁。常为先帝献演『可怜黄金波』。看来,天镜庙内果然有普宁妃死灵。」 「那……亲王的幽灵是谁?」 危充华展开成形剪纸。纹样为门神。门神为除魔之神,守卫门户,着威武甲胄,持剑,武人之姿,铜筋铁骨。 「若翻阅近五十年记录,有八人死于该处。下级宦官、下级宦官、女官、下级宫女、下级宫女、高级宦官、女官、以及普宁妃。」 过去五十年间,该地并无亲王亡故。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比如不是四爪龙,而是五爪龙?」 「不会,确是四爪龙。妾从未看错过纹样。」 危充华斩钉截铁答道,打开另一枚剪纸。图案也是门神。 「或许,亲王并未死在那里。可能是丧命别处的亡灵,在天镜庙内徘徊。」 「怎会如此?」 「朕哪里知道。不过,若亲王为普宁妃情夫,倒并非难以置信。毕竟相爱之人,死后定愈发渴求彼此。」 「普宁妃娘娘是先帝宠妃。怎会有情夫。」 危充华狠狠瞪住垂峰。像是自己受了侮辱一般,恼羞成怒。 「先帝对普宁妃一心一意,谁知普宁妃怎样。女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男人才不值得信任。什么旧情,转眼忘得一干二净。」 「你这是在说你之前的恋人?」 危充华讪讪瞟开。似是中了要害。 「你说和那人初见,是在元宵节吧。你出门赏灯迷了路。碰上一位亲切好青年。他对你温柔微笑,为你引路。你胸中突然悸动不安,甚至忘了赏灯,只知望得出神。那夜以来,便对他念念不忘。」 「……他是除家母外,第一个对妾温柔之人。」 危氏母亲虽为正妻,却害在性子柔弱,处处遭众多妾室欺辱。阿姑比起过分温顺笨嘴拙舌的正妻,更疼爱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各房妾室,对未诞下男子的正妻视若草木,不屑一顾。 本就病弱的危氏生母,不堪姑妾连番折辱,心力交瘁,一病不起。薄情夫君甚至不曾探望。最后,是八岁危氏为母亲送了终。 「家母亡故不久,家父马上续弦。」 「继母待你凶狠?」 「没什么稀奇。后妻看前妻之女,何况这小姑娘心高气傲,对自己桀骜不驯,定觉碍手碍脚。没被逐出家门算是幸运。」 母亲还在世时,二人已倍受冷落,唯一依傍撒手人寰,危氏便再无容身之所。 她被赶去漏雨的破屋,只给她穿佣人穿旧的衣服,又常遭人凭空刁难,借故扣下餐饭食物。父亲不愿帮助。他只顾疼爱与后妻生下的男孩,早已将危氏抛诸脑后。 「妾渐渐担心,照此以往,甚至无法嫁入正经人家。家父不会为妾置办像样嫁妆。妾为求生存,立志成为后宫女官。若成了女官,便能自食其力不愁吃穿。」 危氏勤学不辍,于女冠观(女道士居住的道观)内习得礼仪技艺。 「但听妾说要成为后宫女官后,家父大为反对。」 后宫女官多许身宦官。父亲勃然大怒,称一族出了宦官之妻,末代也会因此蒙羞。即便誓约不嫁与宦官,父亲也全然不信,将她女官之路拦腰斩断。 「家父说会为妾谈门好亲事,但这根本不足为信。他定会优先送异母姊妹出阁,将妾婚事延后,等妾成过气黄花。」 出阁越晚,越许不到好人家。比如配给好色老人填房,嫁给奄奄待毙的病人为妻,成十数房妾室之一……。但若不婚不嫁,留在娘家,只会继续受继母虐待。危氏为前途渺茫,日益焦躁。 「三年前元宵,妾为散心,出门看灯。在那里与他相遇……对他一见钟情。」 遭家人厌恶强加辛劳,未来无望,陷入不安深渊的少女,自会将对自己温柔微笑的青年,视作心灵支柱。 「他『旧情已忘』,意思是你被玩弄抛弃了?但你最近还一直是清白之身。看来并未越雷池半步。你们不是定过终身了吗?」 正因真心相许,才不轻易委身。 「他与你定了终身,又寻了别的女人?你亲见他与别人暧昧?还是他已有婚约之人?」 「……有人向他说亲了。」 剪刀断纸纸断声,缓没春宵寂静中。 「对方是家门高贵的大小姐。他家人万般欢喜,他却不愿。他说只愿妾一人为妻……」 眼看说媒愈加一帆风顺,危氏与青年决定私奔。 「就算不私奔,不也可以先娶那千金,再娶你过门?」 「妾倒是甘愿为小,可那千金要求未来夫君绝不可纳妾。」 若听凭自然,二人永远无法夫妇合欢。危氏备下路银,整好行装,到约定桥旁等她心爱之人。 「自黄昏等到黎明……等了整整一晚。但……他没有到来。」 不久落起雨。危氏进到附近树下避雨。 「小姑娘独自一人彻夜等待?亏你平安无事。」 「那地方无人往来,不会被恶棍缠上,身陷危险……可夜色极浓,幽灵眼看着就要出现。」 「倒像你这胆小鬼。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吧。」 「……妾一想他、很快会来,害怕也能拼命忍耐。」 但无论如何等待,青年却没有来。 「妾也是事后才知,他在赴约路上,遇到了那位千金。那是他二人初次见面……」 「他一下心意大变啊。」 「……据说是一见钟情。那千金美如天女下凡。」 「你也见过那女人?」 「约定之日翌日,妾到他家中去,见他正与千金紧紧相拥。」 见二人如胶似漆,危氏勃然大怒。 「他二人正热烈亲吻……!明明还未行夫妻之礼!妾火冒三丈,拼命扇了他一耳光。」 吃了危氏一耳光的青年,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妾逼问他,不是约好一起私奔吗。我一直等你,你为何不来。听了这话,他……」 ——私奔?我可不记得和你约定过。 「他向千金介绍,说妾是他义妹。说只是妾一直单恋他,他只将妾视作妹妹。」 青年一口咬定,自己从未许过终身。 『你也喜欢这位公子啊。和我一样。』 千金愉快般朗朗笑道。 『但这位是我的新郎。不会让给你的。』 不久,二人成了婚。危氏去看了绚烂豪华的迎亲行列。 「恨她还特意去看她盛装出嫁?很是煎熬吧。」 「妾看的不是新娘,是新郎。」 「莫非想夺回他?」 「怎么会。妾是为斩断留恋,勉强前往。见他在美丽新娘前得意洋洋,妾大梦方醒,于是下定决心,再不信任男人。」 那时,宫中正遴选下九嫔。危氏便志愿入宫。 「条家前来试探,问危家可愿出一女子入宫。自是做条家棋子。妾异母姊妹均是不愿。您知道吗?皇上您街头巷尾,名声并不佳。什么一时兴起要肃清高官,什么以折磨宫女为乐,嗜虐成性的暴君,什么夜夜命美貌宦官陪侍,耽溺色欲,什么已残杀好几位血亲,句句骇人听闻。」 「于是你代不愿入宫的姊妹,志愿入宫?」 他早对民间流布的恶评心知肚明,听后并不吃惊。 绍景帝恶名传得煞有介事,怕是为他即位当初,急于一扫贪腐官吏。他欲将肆虐朝廷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操之过急,与一众高官迎面对立。明知他们才是腐败根基。 结果只是学到头戴十二旈冠冕,皇帝不足成皇帝。群臣结党反抗,垂峰在朝廷不过无根浮萍,自是无力相抗。 巷内流传的绍景帝恶名,是得罪常年中饱私囊高官的报应。自己无知招致祸事,只得生生忍下,别无他法。 「妾想着既然非嫁不可,不如嫁给天下第一薄情郎。如此,便绝不会动心,也不会信任再被辜负。」 危充华竭力故作畅快,可脸上不见抛却留恋的清爽神气。想来失恋伤痛仍未恢复如初。 「剪好了。」 垂峰放下剪刀。将剪好的白剪纸小心打开。 现出纹样为鸡。人信鸡抢先报晓,斩断黑暗,有除魔效果。特别是白雄鸡可驱逐怨灵。 「又是长翅膀的老虎?」 「是雄鸡。一看就知道吧。」 「不知道啊。皇上剪的纹样,出来都是虎。」 危充华拿过垂峰作剪纸,嘻嘻笑道。 她已准备好就寝,也未结髻。因其不化寝妆,所以未施白粉,未上红妆。可那浸润烛光的侧颜,依旧如芙蓉出水,娇美欲滴。 「忘了他。」 「诶?」 「朕说的是那背叛你的男人。约定私奔却临期失误,还谎称你这恋人是义妹。幸亏没与那种废物结为夫妇。虽说,你嫁给朕也谈不上幸运。但朕也没那么不堪。」 危充华是不幸女子。初恋破灭,又嫁给傀儡皇帝。后宫美女如云,冷血皇帝真爱难期。即便如此,至死也不得与其他男子郎情妾意。 即便今后,会出现发自内心爱着她的男子。 「但至少,朕,绝不会轻易许下做不到的事的诺言。」 要说垂峰哪里胜过抛弃危充华之徒,恐怕便是此处。他不会许任何诺言。与其失约伤人,不如本不相约。 「传言真一点不可信。」 危充华望着拙陋剪纸,微笑道。 「皇上真是温柔。什么折磨宫女为乐,嗜虐成性的暴君,真是无稽之谈。」 「别的流言呢?准吗?」 「妾不懂政治,不知欲肃清高官是真是假。『夜夜命美貌宦官陪侍……』这可说不好。毕竟皇上讨厌女人。若您喜欢宦官,不召后妃进御的夜晚就……」 「别做什么龌龊想象。无人进御的晚上,朕是一人独寝。」 「您也讨厌宦官?明明您身边的宦官,个个容貌俊丽?」 「容貌俊不俊丽,那也是宦官。再说朕,是讨厌与人同床共枕本身。至少睡觉时,朕想独自一人。」 皇帝整日受人监视。细密周到,睡着也有人候在近旁,但至少在榻上,不愿注意到他人视线。 「所谓天子陛下,似乎不如传言般快乐啊。」 危充华开始收拾散在桌上的纸。 「登上至尊之位,皇上您幸福吗?」 她若无其事问道。仿佛在询问明日天气。 「当然幸福。朕一直想做皇帝。」 他曾对君临黄金玉座,睥睨天下之日梦寐以求。他曾相信。若好梦成真,他便不再是皇帝备品,他能成为自己。不再是谁的代替。 (即便登上帝位,也一切照旧。) 天下是太上皇父帝的天下。垂峰不过父帝操纵的傀儡。即便登上王座,即便头戴冕冠,即便身着五爪龙皇袍,垂峰也依旧是备品。 二人就要歇息,进了寝室,危充华正欲脱下寝衣。 「今夜不用了。只睡觉就好。」 「但……那您去金鸟殿不是更能安心吗?不是说有妾在身边,您心里放松不下来。」 「朕不上榻就走,你又要受皇后非难吧。」 加皇后紧盯妃嫔动向。若垂峰不同床便离去,恐怕危充华会受叱责「触怒龙颜」,因此受罚。 「真是意外。皇上竟会为妾设身处地。」 看危充华难以置信般眨眨眼,垂峰满脸苦笑。 「不是为你着想。只是不愿后宫平添什么风浪。」 二人上了榻。未熄灯。危充华似是无法在漆黑寝室中入睡。 「那个、皇上、妾想求您件事。」 沉静黑暗中,踌躇声音回响。 「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不寻常的小姑娘,也会同其他后妃侍妾一样,为自己升位,为亲族发迹,为图些便利,缠磨垂峰吗。若真如此……恐怕垂峰会心灰意冷,大失所望。毕竟他隐约感到,只有她与普通女人迥然。 「……果然、没什么。」 「朕很在意。有什么想要的,说吧。」 「没,不用了。提这般请求实在不敬。」 「这般请求是什么请求?」 见垂峰曲肱为枕,窥向已颜,危充华钻进被子。 「晚安,皇上。」 「别逃。说清楚。」 「妾已经睡着了。」 「你这不没睡呢。喂,出来。」 垂峰欲扯下被子,却遭危充华使出浑身气力,顽强抵抗。 「你不回答,朕可要对你动手了。」 他一本正经探问,却未见回音。莫非这也是吸引垂峰注意的手段。若真如此,只好视而不见。受女人私智小慧翻弄,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不敬的愿望、吗……) 思考着危充华会为何事缠磨自己,垂峰不知不觉间已陷入梦乡。 过了数日,危充华所愿何事,垂峰仍不得而知。 (果然还是问问她?不对,这才是正中那女人下怀。) 政务告一段落,垂峰犹搁笔沉思。 根据危充华迄今言行来看,求自己升位,求亲族发迹,并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还是为那个男人?) 或许是对过往情人留恋渐重,欲求与他再会。 若真如此,那的确是惮于出口的「不敬愿望」。 (那家伙如此薄情,她却还是忘不了吗?) 许下终身,又轻描淡写移情他人,还装作若无其事,将二人关系一笔勾销。如此卑劣汉,不觉得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人。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垂峰不禁格外在意。那个令危充华痴迷的男人,究竟何方神圣。 「让朕看看危充华的身世书。」 他向奉茶来的暗奴下命。虽已大致翻过,但记不真切,想再度确认。 (常圆侯、比剑良……不是月婉的驸马吗。) 公主夫君称驸马。根据身世书记载,危充华过往恋人为垂峰异母妹、珊命长公主?高月婉的驸马,是隶属皇后派的妃嫔比昭仪的同母兄。 他年纪二十未半。相貌温和,面容俊美,但才智并非出类拔萃。 未曾在朝堂一显身手,只会在宴上吟诗奏乐,是个无足轻重的贵族公子。听闻成驸马后害怕内人,月婉善妒,别说纳妾,甚至不许他身边有年轻侍女。 (他有什么好的?) 只是待人和气。言不逆耳,可优柔寡断,见风使舵。与危充华这般好强伶俐女人交往,甚是不称。 那个目中无人的胆小鬼少女,要多几分铁骨的男人才与她般配——宽容大度,能接纳她强硬,对他人不甘示弱;只有情深意重,才能守护那个弱小,为亡灵胆战心惊的她。 垂峰正单手把着身世书沉思,却见年轻宦官对暗奴耳语。 「怎么了?」 「皇上,好消息。丢了的先帝陛下的茶器找着了。」 宫中失窃并不稀奇,着实令人叹息。 当今圣上及后妃之物管理严格,但先帝太妃、薨去妃嫔爱用之物守卫总易松懈,被盗出高价贩卖,屡见不鲜。 「这是先帝陛下赠予普宁妃娘娘的茶器。」 暗奴呈上失而复得的先帝茶器。 黄地粉彩茶杯二只。粉彩彩画技艺,吸取珐琅器技法。色彩及晕色细腻,有绘画风韵。浓重黄色粉底为衬,描出纵横祥云的雄壮神龙,争奇斗艳的深红蔷薇,令人感宠爱之深,堪称杰作。 「不是他亲王时代的东西?」 茶杯上画着的龙为四爪。是亲王器具上龙纹。 「不,这是先帝陛下祝贺普宁妃娘娘有喜,新造的茶器。」 普宁妃诞下一公主。名碧兰。算是垂峰侄女。灰龙案时身在别处,幸免于难。如今养在李太后膝下。 「但这龙不是四爪吗。依定例,即位后器物上纹饰,都要变更为五爪吧。」 「您看这铭款。无疑是丰始年间所造茶杯。」 听暗奴提醒,垂峰翻过茶杯。杯足内侧记有制作年代的楷书铭文。 「大凯丰始年间……确是他即位后所造。」 垂峰念出青花六字铭文。若是亲王时代之物,该记为大凯崇成年间,或是大凯永乾年间。 「先帝陛下,特意在普宁妃娘娘面前用四爪龙纹。」 暗奴曾是跟随丰始帝的掌事宦官。 「为何?普宁妃又不是他亲王时娶下的?」 丰始帝亲王时并未娶妻纳妾。 「说是想在普宁妃娘娘面前,忘却自己是皇帝。」 他与普宁妃见面,总穿亲王时代的衣装。 (危充华见到的天镜庙亡灵,是学律吗……?) 身着四爪龙衣服的亡魂。面庞身体烧得焦烂,是为救普宁妃,冲入大火高楼所致吗。 「你认识普宁妃吧?」 暗奴正欲撤下茶器,被垂峰叫住。 「危充华与普宁妃声音像吗?」 「很像,我第一眼见危充华娘娘,还恍惚错认成了已故普宁妃娘娘。」 「姿容也像?」 「不。二位娘娘均是花容月貌,但若危充华娘娘是白百合初绽,普宁妃娘娘便是红蔷薇盛放。二位各有千秋。」 听危充华姿容不似普宁妃,垂峰不由得一阵安心。 (学律的亡灵,是将危充华当作了普宁妃。) 想是听见了危充华声音,认定她是普宁妃。看见应该是普宁妃的危充华陪侍垂峰闺内,便口出怨言。 丰始帝受严重烧伤驾崩。听闻头部烧伤极重,临死或已失明。 (若朕听到的声音是普宁妃,那她也认错了人。) 暴雨之夜,想是普宁妃的亡灵将垂峰认作丰始帝。因为垂峰身穿五爪祥龙。与自己相会总着四爪龙的丰始帝,却穿了五爪龙与陌生女子一起。怀疑丰始帝变心,也不足为奇。 (相爱之人,死后定愈发渴求彼此……吗。) 自己那句随口戏言,在耳畔哀切回响。 「到归真观请女道士来。」 归真观坐落都城边缘,是以祛除怨灵闻名的女冠观。 「您要除了天镜庙亡灵?」 「不是除。是助先帝与普宁妃破镜重圆。」 皇帝请来的归真观女道士仙姿佚貌,称是后宫妃嫔亦不逊色。 「先帝陛下与普宁妃娘娘在此。」 天镜庙内,美貌女道士焚起反魂香。 反魂香为特殊香料,烟中能现死者身形。女道士投香入火,似是人影两物,隐约现身烟中。 「呀啊、出来啦!」 夕丽一惊,藏入皇帝身后。 「出来怎么了。你这太不敬了。那可是先帝与普宁妃的亡灵。」 「但、但看不太清啊……。总觉得,模模糊糊……」 「虽叫反魂香,却也不如传说般,姿形一清二楚。只是在烟中,显示此地有死者魂魄。」 女道士玲玲说道。 「二位不知彼此已与世长辞。先帝陛下寻着普宁妃娘娘,普宁妃娘娘寻着先帝陛下,至今仍在后宫徘徊。」 为净化二人亡灵,需彷徨二魂相会。 「为何先帝在危充华面前显形,普宁妃却未在朕面前现身?」 「恐怕,是不愿人见到自己面额焦烂,体无完肤的样子吧。」 雨果曾说,芍药花颜已面目全非。 「要制出普宁妃娘娘的替身,供魂灵依凭。可有普宁妃娘娘因缘之物?比如娘娘生前喜爱常携身上的?」 「普宁妃娘娘遗物随葬在先帝皇陵。」 米太监歉疚般说道。 「这可难办了。最好是衣服。能让普宁妃娘娘魂灵装扮美丽。」 不愿人见自身丑态,普宁妃无法现身。为她能安心显出身形,美丽衣服首饰不可或缺。 「献上妾的襦裙吧。」 夕丽仍藏在皇帝身后,战战兢兢提议道。 「将普宁妃娘娘喜爱的白头富贵纹样制成剪纸,缝在裙上。最好再备下盖头(盖头的布)遮颜。盖头上纹样,就用……」 「蔷薇可好。普宁妃娘娘生前喜爱蔷薇。」 米太监感今怀昔般轻眯双眼。 「做出普宁妃的替身,便能引普宁妃与先帝亡灵见面?」 「先将普宁妃魂灵招来替身上。之后,我会献上经书,需请危充华娘娘歌唱『可怜黄金波』。」 「诶。我、要唱歌吗!?」 「因为危充华娘娘声音与普宁妃娘娘极像。」 「不、不是吧……我、我、我不想唱歌。」 夕丽拼命摇头。 「我唱不了『可怜黄金波』。不对,我什么也唱不了。我不会。」 「是啊,你身世书上写了。奏乐堪比常人,可歌声能要人命。」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 「朕倒想听听,有多不堪入耳。」 「……拒绝。妾绝对不唱。」 「你不唱,先帝和普宁妃可无法再会。」 夕丽欲言又止。 (先帝陛下确是诚心人。) 二人无缘白头,甚是不幸,可普宁妃却有些惹人羡慕。女人,谁不愿得诚实男性一生相爱。谁不想独占他专一爱情。但心愿恳切,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愿以偿。 普宁妃实现了众多女人的朝思暮想。代价是红颜薄命。 二人正空等一场。丰始帝认定夕丽是普宁妃,普宁妃认定皇帝是丰始帝。或许正怀疑对方变心痛苦不已。相爱却无法相信,也太过凄惨。 (我想为二人再会助一臂之力。) 恋人难见之苦胜千苦。夕丽很是清楚。 「……好吧。妾唱。但皇上您别听。」 「听。朕想听你唱。」 「那妾不唱了。」 「朕命令你。在朕面前唱。」 「不要。妾绝不在皇上面前唱。」 皇帝转身,瞪向夕丽,夕丽毫不示弱,瞪了回去。 「皇上,这里您就先让一步吧。当务之急,是净除先帝与普宁妃娘娘亡灵。您想听危充华娘娘歌声,还可另寻机会。」 米太监神色温和,眉开眼笑,介入二人间。 「没什么另寻机会。妾不会在皇上面前唱歌。」 「你知道你是谁吗?朕是天子,你是妃嫔。」 「那怎么了。您不高兴,大可砍了妾啊。您若想让人叫您,因妃嫔拒绝唱歌便处死妃嫔的暴君,请便。」 夕丽毫不退让,不甘示弱般昂起下巴。 「……固执女人。」 互瞪片刻,皇帝似是无言以对,叹了口气。 「都说到这份上,朕还是走吧。你就用你那夺命歌声,祭奠先帝与普宁妃亡灵吧。」 招魂仪式黄昏开始。 天镜庙正殿前。花鸟纹华丽襦裙与蔷薇花样盖头搭上衣架。襦裙缝数张白头富贵剪纸。红色剪纸映照夕阳,辉辉如燃,凤凰香炉焚起反魂香气,依傍茜色天空,袅袅而上。 女道士跪在祭坛前诵经。声音洪亮,响彻殿堂。夕丽候在旁侧,置身肃穆氛围,心中惴惴。 一想要招出死者魂灵,夕丽便膝盖发软。好可怕。可怕至极。想马上逃离。但必须忍耐。为丰始帝与普宁妃忍耐。 「普宁妃娘娘已现身。」 诵经毕,女道士仰望衣架。夕丽提心吊胆,随她抬起视线,却未见衣架有何异样。仅有光泽襦裙静静浸润夕阳。 「危充华娘娘,请开始歌唱。」 在女道士催促下,夕丽为缓解紧张,深深呼吸。 她照着乐谱,唱起『可怜黄金波』。虽已事前练习,但歌声比想象中还要走调。即便如此,她仍尽力忍羞,唱了下去。 (先帝陛下,普宁妃娘娘并未背叛您。) 普宁妃一直在高楼等待丰始帝。即便被恶人放火,烧得华服高燃,玉肌焦烂。手中捏着白头富贵剪纸。 (普宁妃娘娘,先帝陛下为救您,冲入了火场。) 听闻丰始帝身负重伤濒死,双目失明,口中如胡话般,念着普宁妃名字。周围人未将她死讯,告知将死主君。便是告知,或许已传不到气若游丝的丰始帝耳里。 (您二人,至今仍相爱。) 即便此身灭尽,亦渴求彼此真心。若这便是所谓真爱,必要助二人魂魄再度相遇。正与其生前相互吸引时同样。 (求您快些察觉。您心爱之人就在身边。) 明明触手可及,却总在擦肩而过。明明深深相爱,却难信对方真心。这比单方面背叛,更为残酷。 歌曲渐尽。为悲恋歌唱,切切回响,将胸口勒紧。 (……诶、着了……?) 突然,搭在衣架上的上襦衣袖起了火。火焰如红莲,飘飘跃动,燃起白头富贵剪纸,渐渐蔓延。 「危充华娘娘,请您继续唱。」 为火焰大吃一惊、断了歌声的夕丽,慌忙继续歌唱。 『可怜黄金波』多叠句。唱至尾声,便是同样歌词反复。 (……二位正紧紧相拥。) 丰始帝不顾危险,冲入大火搬出普宁妃遗骸。因此身负濒死重伤,身上定裹挟火苗。想来普宁妃身上,亦有火舌缠绕。二人拥抱处生出火焰,并不奇怪。 眼看着襦裙盖头包入火光,燃成一片。白烟摇摇飘荡,混入残阳余晖,如同被牵拉着,登天而上。 不知何时,恐惧已烟消云散。只是默默祈祷。 (愿二位来世幸福。) 夜色浸染黄昏裙裾时,普宁妃替身已化作灰烬。 四月中旬,宫中举行樱桃宴,热闹非凡。百戏杂剧连番上演,红熟樱桃砌满金盘,下赐群臣。 宴会当夜,一众后妃在后宫放天灯。 天灯本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燃放,自光顺帝在位始,改作樱桃宴夜亦要燃放。原是为追悼四月薨去的公主开始的仪式,而如今,贴上寄愿剪纸放飞,已成通例。 「姐姐要剪什么纹样?」 丹蓉兴致勃勃般探问。夕丽拿起剪刀答道。 「天地长春。妹妹呢?」 天竹与瓜与月季花合为此纹样。天竹代天,瓜匍匐地面,代地。月季花别名长春花,三物相合,成天地长春。 寓意「天地春常在,光景幸福来」。 「我也想着做天地长春。」 「哎,是吗?好巧。」 「咱可是姐妹。定是喜好相同。连今日装束,也碰巧一样。」 丹蓉与夕丽身着异色栀子纹样襦裙。头顶结发三环,成飞天髻,上饰大朵绢花,又有芙蓉石嵌金步摇、蝶形玉簪点缀。 耳上摇曳的耳饰宝玉均是翡翠,前额的花钿纹样、染唇的红、熏衣的香,尽是一模一样。 「咱今天看着,没准像双生姊妹一样。」 二人谈笑着剪纸,贴上天灯表面。再由各自宦官帮忙,点燃底部油纸,放起天灯。 其他后妃亦将各自剪纸贴上天灯放飞。昏暗夜空中,无数光点翩翩而起,宛若浓蓝绢帛上,浮出光辉灿烂纹样。 「怎么回事?有两个危充华。」 皇帝身着绚丽龙衣,米太监随后,来到二人身旁。莫非有喜从天降,皇帝一反常态,心情大好。 「碰巧装扮成一样了。像不像双生姊妹?」 「真服了你们。朕都分不清,哪个才是危充华了。」 听皇帝玩笑般问道,丹蓉吓得发抖,躲进夕丽身后。 因孩童时,叔父对自己做过脏污之事,丹蓉恐惧男性。与夕丽二人相处时活泼开朗,但到了御前便瑟瑟缩缩。 「不过一听歌声,马上见分晓。」 皇帝嘲弄般笑道,看向夕丽。 「那独特歌声,真叫朕永生难忘。」 「……歌声?难、难道、皇上听见了……!?」 招魂仪式皇帝并未在场。即便听到,也是偷听。 「你让朕出去,朕就躲暗处听了。」 「偷听最卑鄙无耻了!」 「别一副可怕表情。你这歌声虽个性,但也不难听。朕喜欢。」 皇帝哈哈大笑。夕丽吊起眼梢。 「算您欠妾的。妾迟早让您悉数奉还。」 「你若想趁人熟睡,攻其不备,尽管放马过来。不过朕倒不觉得,你在闺中还有余力暗算朕。蝶恋花宴那夜,你可是筋疲力尽,起都起不来了。」 「那、那时是……因为妾第一次,没办法啊。但妾经历一次,早习惯了。您再召妾,可小心您性命。见女人无力,便大意轻敌,等着倒霉吧。」 夕丽竭尽全力,虚张声势还口。皇帝说句「朕会准备好」,一笑了事。 「真把你惹急了。为表歉意,朕实现你那个不敬愿望吧。」 「不敬愿望?什么不敬愿望?」 「上次,你睡前说的。说想求朕件事。」 那夜,皇帝想问出夕丽愿望,夕丽却终究未开口。 「朕左思右想,你口中不敬愿望究竟为何。你会提的愿望,想来不与寻常女人一样。」 「……那您想到了?」 「对,想到了。你是想再看看如星轩的瓦上纹样吧。」 皇帝胸有成竹道,夕丽却轻轻摇头。 「不是。」 「那是什么?说来听听。视内容,朕可以答应你。」 夕丽沉默着低下头。 加皇后与段贵妃等人正在身旁。一众后妃装作谈笑风生,实则接连瞥向这边。支着耳朵,欲听取皇帝与夕丽对话。自然,视线中棘刺横生。 「你想要什么,朕很好奇。快说。」 皇帝语气强硬催促道,夕丽仍垂首不言。 「暗奴,叫他们都退下。朕有话只想和危充华说。」 米太监毕恭毕敬低下头,传令周围人退下。 一众后妃投来憎恨视线,却个个举止文静,随优雅衣裙摩擦声,相继离去。丹蓉离开时频频回头,似是依依不舍。 米太监亦退去,仅留皇帝与夕丽。 周围吊灯笼火光朦胧。薄红紫薇压枝,与徐徐夜风相戏,近旁小溪流淌,水声潺潺,缠进困窘沉默。 「这里没有彤史。你的愿望,只有朕能听到。还不愿说吗?」 他问得真挚。甚至不像天下第一薄情郎。 「妾说了,一定……会被笑话无聊的。」 「朕保证不笑。」 保证……这词实在剜人伤口。若是再遭背叛?若是诺言再成空谈?无法相信。怎么可能相信。人总是简单忘却诺言。连那般心意相通,句句甜言蜜语的剑良,也轻易打破与夕丽之约。 「朕不会许做不到的诺言。」 带几分踌躇,皇帝手臂环过夕丽。 「朕只许必能实现的诺言。」 夕丽拥在健壮臂膀内,不禁觉出自己弱小。 明明已发誓,再不痴情于人。明明已发誓,再不信任男子。脆弱之心动摇不定。犹豫良久,夕丽开了口。 「……妾想体验一下和人接吻。」 羞耻与凄惨齐齐涌上,烧得她满脸通红。 「若、若、可以的话,想求皇上……」 「接吻?你没和人亲过?」 皇帝惊得瞪圆双眼。 「……没。」 「和比驸马呢?你们不曾是恋人吗?」 「他向妾提过。但妾想着,对方不是夫君,答应与他亲吻,会被看作轻浮女子……于是拒绝了。」 她其实想与心爱之人接吻,却不愿被看作水性杨花,又觉着那种事该等过完婚。 「妾已嫁给皇上。已献上贞洁。今后,只有皇上是妾夫君。若想亲吻,也只能与皇上一人。」 进御时,皇帝未吻夕丽。或许是闺房之事以诞下子嗣为目的,接吻无关紧要,便被省去,也或许只是皇帝厌恶接吻。又或许,皇帝会与其他女人接吻,但面对夕丽毫无兴趣。 无论为何,夕丽本有几分期待,期待或许会被亲吻,但皇帝碰都没碰自己的唇,令她有些消沉。 「若皇上不喜欢接吻,妾决不勉强……但若您想过,这样亦无妨,能不能与妾接吻?妾只想经历一次。就算只一次……」 或许是觉她厚颜无耻,无言以对,皇帝一言不发。 (……对男人说这种话,我是不是疯了……) 自己也觉这愿望愚蠢至极。夕丽不爱皇帝,皇帝亦不爱夕丽。结合并非两情相悦。二人并非两心相许。 二人像这样接吻,到底有何意义。 即便他嘲笑冷静的自己,夕丽心中已憧憬难抑。 若是接吻,便有种像是能尝到被爱滋味一样。 嫁给了皇帝,夕丽能动情之人,只有皇帝。 但爱上皇帝,实是愚蠢之举。 皇帝于夕丽,是独一无二男人,但夕丽于皇帝,不过后宫繁花之一。决不可相提并论。夕丽只有被要求的份,无法要求皇帝。爱慕此种人,最为徒劳无益。 恋上皇帝,即是单恋。 正如相信剑良,等他那夜,只会落得空等一场。 (……皇上,或许会答应吧。) 皇帝曾抱过害怕幽灵的夕丽,安抚她恐惧。曾宽解因失恋创伤痛苦万分的夕丽。曾为夕丽不受加皇后叱责挂虑。街头巷尾人人认定他是冷酷暴君,但真实的皇帝温暖亲切,待人和气。 或许他,能有几分同情夕丽的痴心妄想。夕丽期望至此,蠢话脱口而出。虽为时已晚,后悔接连涌上,夕丽咬紧唇。 「……真是无礼请求。还请皇上赎罪。」 夕丽正欲跪下谢罪。却猛被拦腰抱过。 惊讶抬头瞬间,眼前一片黑暗。只觉他呼吸擦过,唇与唇相叠。今生初感接吻的炽热,夕丽睁大了眼。 「怎样?」 鼻尖相触般近处,皇帝低声呢喃。 「第一次接吻怎样?」 夕丽晕池般面颊发烫。心跳声愈发喧嚣。 「……妾、不太清楚。实在是太突然……」 夕丽呆望着皇帝双瞳,甚至忘记眨眼。 毫不粗鲁,毫不蛮横,温柔得难以置信的吻。若他不是皇帝,此处不是后宫,或许会恍惚误会。误会他已爱上自己。——明明这是天方夜谭。 「那就,再来一次。」 温柔细语后,唇再度相叠。比方才略久。夕丽心跳愈发激烈,四肢缓缓失了力气。 「……感觉好奇妙。」 眼前一片湿润。明明她不想哭。 「像是做梦一样。」 初次进御时浑身沉重,现在却飘飘如絮。 「为什么呢。」 皇帝只凝视着夕丽。炽热目光激起胸中悸动愈发响亮。 「朕也是。」 回过神来,又已唇唇相叠。呼吸交错,温暖淡淡溶合,便觉眼帘发重。 紫薇花枝如微波摇曳。花残月之夜悄然渐深。 第二章 麒麟送子 「垂峰,你是为做皇帝而生的。」 这是垂峰年幼时,母亲——条氏的口头禅。 「你有天子之资。比其他皇子,都适合坐那玉座。」 垂峰为回应母亲期待,比旁人加倍努力,勤学苦读,精进武艺。他斗志昂扬,想着若成了皇帝,便不会令母亲脸上无光。 母亲作为六侍妾第二位?玉人入宫。诞下垂峰后,封为妃嫔,却不得夫君崇成帝之爱。父帝专宠李氏,召其他妃嫔侍寝,不过履行义务,从未向其倾注爱情。 为分得宠幸残羹,妃嫔侍妾大多向李氏献媚。若在她身旁谄笑,即便难得圣宠,也能受些相应恩惠。后宫堪称李氏天下。欲在后宫求取幸福,除趋附李氏,别无它法。 但母亲,从不对李氏阿谀奉承。岂止如此,她处处与李氏针锋相对,不共戴天,常贸然挑战李氏。即便因此遭父帝疏远冷遇,也不隐藏对李氏的憎恶妒忌。 「李氏没生下皇子,为什么皇上还爱她!?我生下了皇子,为什么皇上不爱我!?」 母亲几乎每一日,念着同样怨言。 「我明明比李氏美千百倍!!为什么!!」 母亲一向以玉容为傲,当代第一宫廷诗人,曾赞她国色天香。她天生丽质,少女时便光彩夺目,美貌堪比太祖一生挚爱百花夫人。 的确,母亲倾国倾城。与李氏并立,如同皇妃与下婢,二人姿色天差地别。若父帝是寻常君王,恐怕会耽溺母亲美色,荒废朝政。但父帝却对母亲美貌不屑一顾。 也怪那时条家人微言轻,三千佳丽,任凭父帝随心所欲,仅有花容玉貌,不过路旁之石。 母亲不解父帝真意,执着于自身天姿。坚信只要雕琢美貌,便能赢取父帝之心。同时,一心一意锤炼儿子。寄望于若垂峰成了优秀皇子,自己定能得父帝宠爱。 结局均以失败告终。无论母亲怎样雕饰天赋玉容,父帝一如既往,态度冷淡,无论垂峰怎样文武兼济,大展身手,状况依然如故。 那日听闻立皇长子高善契为太子,母亲勃然大怒。 「都怪你!!都怪你不成器,皇上才不立你为太子!!真会给母亲丢脸!!废物废物废物!!」 母亲用鞭子痛打十四岁的垂峰。垂峰毫不反抗,逆来顺受。这并非他初次被母亲鞭打。 背不顺经书时,写错字时,御前吟不出好诗时,练武不成时,与年长女官亲近时。 或只是母亲心烦意乱时,都会受她狠狠殴打。 垂峰年幼时被母亲鞭打,每每哭着求饶,但长到十四岁,便不再哭泣,不再谢罪。只是沉默着忍受疼痛,忍到母亲消气。 他知道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任他哭喊吵闹,伏地乞怜,母亲也要折磨他出气。 在尖声咒骂儿子,不停挥鞭的母亲脚下,垂峰咬牙切齿。 (我没当上太子,都是母亲的错。) 父帝不会让与李氏敌对者,成为皇太子之母。否则,母亲定愈发轻蔑李氏,至于阴谋陷害,图谋不轨。 立为太子的善契之生母、念氏为李氏友人。念氏恭谨温和,对李氏构不成威胁。正因如此,她诞下的善契得以入主东宫。 但在母亲看来,一切错在垂峰。 垂峰成了亲王,蒙赐简巡国,在都中建起王府,父帝便命其母移居简巡王府。得宠妃嫔,即便儿子独立门户,亦要留在宫中,父帝此举,是将麻烦一脚踢开。这次,母亲也大发雷霆,痛打垂峰。 「都怪你,我才被皇上疏远!!现在,李氏肯定在笑话我吧!!笑我生了皇子,成不了器也一文不值!!」 垂峰早已新伤不断,但母亲的过分打骂,他从未与人商谈。孩童时,他认定母亲生气错在自己,长大后,又以受母亲打骂为耻,守口如瓶。 自然,他对母亲支配的王府避而远之。 从那时起,他与群群阿谀奉承之徒,整日花天酒地。耽溺酒色,借以消愁,又为琐碎争执拔刀伤人,恶评日益堆积。 娶妻纳妾后,他仍极力远离王府。他不愿见母亲。一见,母亲便破口大骂,鞭打垂峰,或是恰恰相反,娇声娇气如此说道。 「快点登上皇位,让母亲安心啊。」 善契践祚成永乾帝后,比垂峰晚生一月的异母弟学律登极成丰始帝后,母亲仍对垂峰即位梦寐以求。 真是痴心妄想。她儿子得十二旈冠冕,可谓毫无希望。 蒙赐的封土——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垂峰这亲王不受重视,不言自明。仿佛是为印证此点,永乾帝驾崩后,父帝不顾皇长子垂峰,指定学律为新帝。垂峰甚至算不上候补。 (母亲还在一天,我就登不上玉座。) 垂峰胸中垒块,常愤懑不平。 自己到底为何降生于世。父帝群臣对他毫无期待,当他本不存在,母亲拿他出气,大加苛待,亲王有名无实,日日碌碌无为,虚度年华。他就是为这而生的吗。 他极想成为别的什么。不是束之高阁的皇帝备品,不是如狗般遭痛打的不成器儿子,而是有生存价值的什么。 当有如饥饿感的愤闷将至极限时——灰龙案发生了。 丰始帝驾崩,令朝廷狼狈周章。丰始帝并无皇子。 群臣窃窃私语,人人揣度太上皇会将十二旈冠冕,戴在哪位亲王头上。 恰巧归京的垂峰,已坐立不安。 (或许此次,父帝会指定我继承大统。) 升为新帝候补最上位者,为垂峰异母弟示验王?高透雅。透雅因在断肠案中,揭发宝伦大长公主与吴家阴谋,日益受父帝重用。群臣大半推荐透雅,朝廷倾向似已成定局。 但这透雅谢绝了皇位。理由是示验王妃不可立为皇后。 自至兴帝在位始,皇后要从诞下皇子的妃嫔中选定。 示验王妃已诞下男童。夫君登上玉座,她将顺理成章立为皇后,但这绝不可能。因示验王妃为异国人。皇后必是最尊贵妇女,受万民敬仰,决不可立蛮族女性为后。 除去透雅,可视作新帝候补的亲王为巴享王?高秀麒、整斗王?高中稳、松月王?高才业、究沙王?高黎洋、充献王?高承进、霜齐王?高勇博。 均是崇成帝皇子,垂峰异母弟。 秀麒、中稳、才业无封地。秀麒为崇成十一年月燕案主谋荣氏之子,不可能登位。中稳生母身份低微,娘家无力,皇位遥不可及。才业体弱多病,心脏有疾,不宜为君。 黎洋年十九。生母染氏出身名门,但黎洋本人性子太弱,仿佛不堪帝位重负夭折的永乾帝。承进年十七。生母为灰龙案中灭族之夹家女。因其母苦苦哀求,承进免于一死,但登位无望。勇博刚十五。武艺精湛,学问却一窍不通,甚至读不了基本的经书。胸无点墨的皇帝,怎能与突破科举难关的一众高官论争。 总之,已无象样候补。 垂峰暗藏登位野心,这良机千载一遇。他的手,从未离宝祚这样近。 但障碍仍是母亲。天子生母将登圣母皇太后之位。母亲或成皇太后,与已为慈母皇太后的李氏并立。父帝真会提母亲与李氏比肩吗……恐怕,不可能。 真是讽刺,渴望垂峰即位的母亲,正是让垂峰远离玉座的原因。 (要是没有母亲就好了。) 登上至尊之位,母亲碍手碍脚。若他呆呆发愣,父帝将指定他人为新帝。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所以,只得那样做。 此外——别无他途。 「……皇上……皇上。」 轻柔嗓音抚上耳畔,垂峰睁开眼。 鸳鸯贵子映入眼帘,鸳鸯与莲花相合,色彩鲜明。为寝塌帐顶上刺绣纹样。寓意夫妇和睦、子孙繁荣。 「您好像梦魇了。没事吧?」 危充华柳眉紧皱。一丝不挂。玉肩赤露,光润黑发披散,雪肌津润,云雨残梦流连。 这里是翠眉殿寝室。令危充华侍寝后,垂峰睡着了。 他从未在侍寝后入眠。前次与危充华同床,也只是佯装假寐。他信不过自己,生怕睡时恍惚失言,泄出那秘密。可昨夜在危充华身旁,他竟酣然入梦。 尽管他本无此意。 「朕说什么了?」 「没。只是,看起来很痛苦。」 「因为朕做了噩梦吧。」 「什么梦?您说来听听。说出来,就轻松了。」 「不要紧。别在意。」 垂峰拥过危充华。温暖纤弱的肢体,将噩梦残滓淡去。 「倒是你,没事吧?朕没勉强你吧?」 昨夜是他们第二次结合。危充华不习房事。虽然他远比初夜慎重,但看她接纳垂峰很是费力。 「妾不知道皇上那样算不算勉强。妾不懂其他方法。」 危充华面颊飞红,微光之中也甚是显眼。 「你若想知道别的方法,那我们就依次试一遍『金闺神戏』中房事百计吧?」 『金闺神戏』中介绍的秘戏技法,甚至有百种以上。 「不、不用了……!妾昨夜那样……就、够了……」 「朕还不够。」 垂峰压过危充华。夺唇吻上,那唇有如红熟樱桃。 (危充华不敬的愿望竟然是接吻。) 好胜大胆的危充华会渴望初吻,实在出人意料。 这愿望微不足道,又惹人怜惜。实现这区区小事,想来也不会遭上天降罪。 危充华将本想献予心爱男子的贞操让与垂峰。今后,再无法与他人同床。莫说与他人结合,她甚至不得拒绝垂峰,即便她不爱这夫君。 绍景帝后宫,将成她一生牢笼,垂峰心生怜悯,实现了危充华的不敬愿望。一次接吻,危充华便如凝视心爱之人,云娇雨怯,泪眼朦胧。那可爱模样燃人情火,引得他三番五次,唇唇相叠。 「……啊,对不起。」 接吻间歇,危充华一声道歉。缓缓匍匐于垂峰脊背的小手猛然离开,绯红花颜渗出歉意。 「您后背受伤了。疼吗……?」 此时,垂峰方察觉自己未穿寝衣。 他平素与人交合,不会赤身露体。至多袒露下部。仅此足矣,可昨夜不知为何,脱了寝衣。 他自是憎厌在闺中暴露自己真实之姿,亦是为遮掩背上刻下的责打伤痕。鞭子挥来瞬间的疼痛早已悄然无声,但污辱蓄积的苦涩仍历历在目。 『我这样做,不是恨你。』 母亲挥鞭后,定会在他新伤上抹盐。 『我是爱你,才对你严厉。你要明白母亲的爱。』 每当母亲的手在撕裂的皮肤上舔舐般滑动,垂峰便因剧痛翻滚挣扎。女人的手是垂峰恐惧的对象,亦是垂峰唾弃的污物。因此,垂峰在闺中不许女人触碰,闺外亦不碰女人之手。 但方才,他并未感到嫌恶。不,或许该说,他未能感到嫌恶。危充华唇上,莫非藏有令人放松警惕的神秘力量。 不料这女人竟如此危险。溺于柔嫩肌肤也不可失了自制,必要当心。 「无朕许可,不要碰朕。」 他连啄那艳丽红唇,低吼般私语。 「只能朕碰你。你没这个权力。」 想是觉出垂峰烦躁,他身下那雪色玉体微微战栗。 「还能履行一次义务吗?」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真。 「……能。」 他压上她的唇,仿佛为封住那僵硬回音。 这是为了生子。不论手段,只要令危充华怀孕,便皆大欢喜。无须相爱。无须交心。无风情月意,也可产下皇帝备品。所以,接吻本是多此一举。 「……皇上,天快亮了。」 第二次履行义务后,危充华倦怠挣扎。她拼命扭动逃离,却被垂峰圈入怀抱,渴求着唇。几度几度,永无满足。 她并非他心爱娶来的女人。她不过政坛棋子,与其他后妃侍妾无异。与迄今为止的女人有何不同。危充华,不也只是个女人。 (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如此劝告自己,吮蜜般如饥似渴,贪求着那甜美樱桃。 芳仙宫——那是历代皇贵妃蒙赐的绚烂宫殿。 「今早上真是难为你了。」 待夕丽坐上椅子,尹皇贵妃沉稳开口。 水榭凸至阔大莲池。宽广内院内,石楠开得正盛,初夏风吹如舞,摇曳着檐尖风铃,铃声清清。 (受皇后娘娘训斥都成每日必做了。) 今日朝礼,皇后娘娘又斥责了夕丽。 『听说你昨晚把皇上留下了。』 加皇后心情极差,令夕丽跪在脚下,冷冷放言。 『彤史记录上,写着受宠到黎明。』 一听此话,妃嫔众口嚣嚣。 『到黎明!?那个冷淡的皇上竟……!?』 『连段贵妃娘娘,也目送皇上深夜离去啊。』 『皇后娘娘一夜也只受宠一次啊?真不知天高地厚。』 一众妃嫔目不转睛盯来,夕丽面红耳赤,低了头。 哪谈得上挽留皇帝,夕丽是遍遍哀求,恳请皇帝放了自己。 但皇帝并未放过夕丽。 ——你脱了衣服,就会唱歌了啊。 甜蜜细语侵犯柔软肌肤,夕丽不知所措般捏紧被褥。 (昨夜皇上真是奇怪。) 初次进御时,夕丽自己宽衣解带,可昨夜一阵吻雨降下,夕丽眼饧骨软间,被剥了个一干二净。与初夜时天差地别,皇帝十分温柔。每每被他轻柔触碰,便觉身体某处渐渐脱力,几欲忘却这是妃嫔担负的义务。 (……他定是觉得我这怪人稀奇。) 皇帝厌恶夕丽触碰。若他心中有一丝爱情,想必不会说出这话。夕丽于他,不过房事道具。 这倒不是伤了她。她入宫并非期待夫妇相爱,也深知自己并不特别,能越过三千佳丽,得皇帝宠爱。 何况,她决非恋着皇帝。只是怀有些许好感,想着他或许是良善之人,与传闻迥然。 仅是被皇帝拒绝,怎会受伤,可不知为何,胸中阵阵钝痛。 她想接吻,他令她如愿以偿。尝到甘甜温柔的吻,像是尝到为心爱之人所爱的滋味。莫非,她是为这份畅快迷醉,不知不觉间生了误会。误会皇帝对自己有别种情意。 真是愚蠢。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 『妾没想着留下皇上。妾多次……』 『不许狡辩。』 加皇后怒气冲冲,下看向夕丽。 『劝谏皇上不可为色所惑,是妃嫔义务。不加劝谏,强求圣宠,你身为妃嫔,毫无自觉。罚你自今夜起十日间,不得陪侍龙床。抄写女训书,想想该怎么做妃嫔。』 『真严厉啊。』 红牡丹盛放的绢布团扇掩住嘴角,段贵妃朗朗笑道。 『危充华只是满足皇上要求。若新奇花朵能治愈皇上心灵,岂不可喜可贺?』 未等加皇后还口,段贵妃向夕丽微笑道。 『不用烦恼,妹妹。你没错。皇后娘娘是在嫉妒呢。她可是独守空闺。』 『说到独守空闺,贵妃许久未受召了吧。本宫也为你难过啊。本宫也想给妹妹凤戏牡丹,可皇上不要你。』 双方逢迎者亦加入,照例开始冷嘲热讽,短兵相接。 (……明明不该是这样。) 她本想做自己喜爱之事,活得无忧无虑,可回过神来,已陷在唇枪舌剑的漩涡中。 这一切,都怪皇帝。都怪皇帝一时兴起,宠爱夕丽。 (……反正,他很快会厌倦。) 没什么比宠爱更脆弱无常。若夕丽不再得皇帝挂念,或许也将不再受加皇后叱责。 「这是皇上第一次迷恋一位女性,大家太激动了。」 尹皇贵妃让过樱桃冰点心。 「一时受众人非难很是辛苦,但别被说长道短乱了心。我们的义务,是服侍皇上。可不能为别的事烦心劳累。」 温和话语铭刻于心,夕丽若有所思。 (尹皇贵妃娘娘似是温柔之人,但过分信任实在危险。) 绍景帝后宫中,皇后派、贵妃派火花四溅,尹皇贵妃不属任何一派。无力者难以中立。不入皇后派,亦不入贵妃派,显而易见,她不只是位才媛。今日她与夕丽搭话,是否出于纯粹热心,令人怀疑。她岂非另有所图? (讨厌。我真是,三年前起,就变得如此多疑。) 自她被剑良背叛,便对信任他人恐惧不已。 但在此地,或许恰合时宜。后宫中,谁也不能信任。公然为敌者自不必说,对含笑接近者,亦不可疏忽大意。真正的敌人,总戴着和蔼可亲的面具。 走出芳仙宫,夕丽便打个大哈欠。 「危充华娘娘,这可不雅观。」 雨果扶着夕丽的手,走在旁侧,嘻嘻笑道。 「可我好困啊。啊—啊,好想赶紧回翠眉殿睡觉。」 「证明皇上宠爱深厚啊。但今夜起十日间不得进御,也真苛刻。皇后娘娘太严厉了。明明能再宽容些就好了……」 「我倒是谢天谢地。皇上再像昨夜那样,不到黎明不放手,我身子可吃不消。多亏皇后娘娘,让我悠哉悠哉歇上十日,我可是感恩戴德。」 「奴婢是担心您十日不能受宠。希望皇上君心还在。」 「他爱在不在。我又没喜欢皇上,也不想卷入争宠。真想赶紧失宠,过着沉迷纹样的生活。」 「您又逞强。您明明喜欢皇上。」 雨果丰满面庞上,笑容意味深长。 「您与皇上接吻时,人都恍惚了。和厌恶的男子接吻,会那么恍然如梦?」 「……你看见了?」 「奴婢在树荫下看得一清二楚。嘿嘿,接吻真好啊。您觉得呢?听人说,吻是如糖蜜的味道一般,那是真的?」 她浑圆双瞳闪闪发光逼来,令夕丽有些招架不住。 「这、这么说雨果没接过吻?」 「说来惭愧,没。都这年纪了,却一直没有机会。」 「真意外。雨果这般活泼开朗,怎会没有恋人。」 雨果并未结婚。女官中已婚者不少,独身至今实在稀奇。 「你没有喜欢的人?」 「哎呀!讨、讨厌,哪有喜欢我这老婆子的……!」 「你看着可不像老婆子。还正值妙龄呢。」 「您快别说恭维话了!太丢人了!」 雨果如少女般面颊飞红,连连拍打夕丽背部。 「妙龄早过了……可奴婢其实,爱慕着一位男子。」 「什么样男子?美男子?」 「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为人正经诚实。又手巧,又亲切,笑容特别美!哈啊,可惜。往后十天都见不到……」 「十天都……?啊,我懂了。雨果喜欢的,是舌太监吧。」 禁止侍寝期间,敬事房太监舌太监不会前来到访。 「原来如此。你是见不到舌太监,才慨叹我不能进御啊。」 「不、不只是这样!奴婢是担心危充华娘娘……!」 「你说舌太监笑容特别美,我无法相信。那人好像从未笑过。」 整日郁郁寡欢、愁云惨淡的宦官,难以想象他的笑颜。 「您误会他了。舌太监是位快活男子。在奴婢面前,总是满面笑容。平日只是刻意不笑。听说,他年少做宦官时,在不该笑的场合一不留神笑了,狠狠遭了顿责打,就有了不笑习惯。难道如此美好笑容,真是可惜……」 雨果话声戛然而止。梅花空木花开纯白,淡雅清秀,隔着繁茂枝叶,条敬妃款款而来。 夕丽入宫靠条家斡旋,要定期向条敬妃请安。条敬妃为人冷淡,每每漠然回应,但后宫礼仪,遇见份位高于己者,需垂首问安。夕丽避在小径旁侧,向条敬妃行礼。 「给条敬妃娘娘请安。」 条敬妃懒懒看向夕丽,却一言不发,沉默经过。精炼麝香香气随风轻舞,藤色长裙摇曳,横穿眼前。 裙上丝织纹样,为百事如意,百合、柿子、灵芝。百合代百,柿事同音。灵芝形似佛具如意,如意——即「随人心意」。 条敬妃身着寓意万事顺利纹样,走向小径对侧。 (她也不带侍者,这是去哪?) 敬妃为十二妃第六位。高位妃嫔外出,常有众多宦官女官随行。 「条敬妃娘娘常独自散步。奴婢不时见到她时,她总是面色忧郁。」 二人复向前走去,雨果压低声音。 「传闻说,条敬妃嫁给皇上前曾有恋人。但条家棒打鸳鸯,将她嫁与还是亲王时的皇上。想必她至今仍对那恋人念念不忘。成婚后,她总借故推辞侍寝。即便皇后娘娘叱责,说侍寝为妃嫔义务,也是徒劳。」 条敬妃十年前,嫁与当时为简巡王的皇帝。 「她能拒绝夫君十年?」 「皇上厌恶条家,乐得如此,与条敬妃保持距离。」 「皇上为何厌恶条家?条家是恭明皇后娘家吧?」 条敬妃为皇帝生母?恭明皇后侄女。 「恭明皇后性情暴躁,与皇上不和。听闻皇上做亲王时,对王府避之不及,辗转在别邸。」 「我记得,恭明皇后是在皇上即位前薨去的?」 恭明皇后?条氏薨去时为宁太妃,今上登极后,追赠皇太后。 「恭明皇后已卧病许久。她好食夷狄药剂,大概是因此伤了身。奴婢曾听太医们感叹,说她只要听说能保容养颜,不论何等可疑药剂,也会服用。」 恭明皇后曾是绝代佳人。便是姿色令天仙甘拜下风,也终会人老珠黄。恭明皇后心感危机,生怕自己年老色衰,饮用异国秘药,欲还年驻色。 结果损元折寿,四十过半薨去。 (皇上厌恶女人,是因为恭明皇后吗。) 与母亲不和,令皇帝成了这般闷闷不悦吗。 走至睡莲初绽池畔,便闻古筝声自亭内飘扬而来。琴技实在精湛。悲哀旋律如束勒在心,与凉风相戏,绵绵流淌。 「……你看,那不是条敬妃娘娘?」 亭内弹奏古筝美人,似是条敬妃。 「真是奇怪。条敬妃娘娘,应该去了那边……」 雨果惊奇回头。方才走来那小径无分岔。若她回到这里,定会与夕丽等擦肩而过。正当其疑惑不解,演奏已尽尾声。 条敬妃出了凉亭。身侧有怀抱古筝的宦官,与众女官随行。 「早些怀上身孕吧,危充华。」 夕丽问安后,条敬妃笑也不笑,俯视夕丽。 「你生下皇子,我便不用再听家父抱怨。」 她身着百事如意裙,配秋海棠纹上襦,丽姿幽艳。发髻极倾一侧,用簪别作环形,成倭堕髻。许是这玉颜明净、身形修长丽人,出嫁后仍固守贞操,令人觉如梨花苞蕾,尚未知春。 「但你可当心。生下皇子,你用处便尽了。家父要取走你皇子,交我养育。我虽不需要皇子,但也没来由帮你。你不想死,就自己保护自己。」 条敬妃冷冷翻过麝香香薰衣袖。藤色裙裾下,可见七彩丝刺绣鞋。一鲤戏水莲池纹样,寓意恋中美人。 「……条敬妃娘娘!刚、刚刚,您不是往那边去了……?」 夕丽叫住条敬妃,指向自己来时小径。 「什么意思?我刚可一直在亭子里。」 「诶……但、刚不久,妾碰上条敬妃娘娘走过去。」 「不是认错人了?」 「定是认错了。条敬妃娘娘朝礼后,一直在那亭子弹古筝。」 条敬妃与身旁女官面面相觑,夕丽不寒而栗。 「应该……没有认错。刚刚确是条敬妃娘娘?」 条敬妃走后,雨果歪头思索。 「……刚刚没穿……」 「诶?」 「条敬妃娘娘……!刚、刚刚、没穿……!没穿、鞋!」 「是吗?但娘娘刚穿了吧。」 「不是她……是最初的条敬妃娘娘。是在那边小径擦肩而过的……」 她路过时,裙裾下露出白皙玉足。夕丽当时便奇怪,但雨果讲起条敬妃娘娘,夕丽便无暇提及。 「另一位条敬妃娘娘,刚刚光着脚,在走……?」 雨果眼见着面色发青。 「那、那么,那、那个从身旁经过的条敬妃娘娘,没准是……」 「……是生灵!」 定是如此。传闻中,生灵常赤足游荡。 五月五日、端午节别名浴兰节。为驱散邪气,以兰汤沐浴。 端午节夜,皇帝将命一位后妃服侍入浴。此后妃即宠妃,渴求宠爱的后妃,人人期望侍奉天子浴兰。 往年因嫌麻烦,垂峰从未指名任何一人,但今年,他命危充华服侍入浴。 「条敬妃的生灵出现了?」 垂峰靠在浴池边缘问道。 豪奢白玉石浴池挖在地下,池内边缘,造有小凳。垂峰正坐在此处,危充华为其洗发。 此浴殿乃为垂峰五世祖隆定帝与其心爱皇后入浴所建。浴室中饰有白玉石雕刻龙与凤凰,浴池上架有美丽小桥。 「是。妾亲眼所见。」 危充华跪在浴池旁侧,笨手笨脚为垂峰洗发。二人均身着浴衣,并非一丝不挂。 「它和条敬妃娘娘一模一样,却赤足走路。定是生灵。」 即便背向危充华,垂峰也知她面色铁青。 「不是条敬妃本人?」 「不是!妾细细查过,但那小径无别路。与妾擦肩而过再进入池畔凉亭,弹奏古筝,绝无可能。再说,条敬妃娘娘做此事有何益处?娘娘性子冷淡。不像会捉弄妾的玩笑之人。」 同感。条敬妃并非戏弄新入宫者,借此玩乐的可爱女子。 「妾听闻,强烈思慕之情会将魂魄拉出肉体。听闻条敬妃娘娘嫁与皇上前曾有恋人,会不会是即便只有灵魂,也要去到他身边……」 想是怕批逆龙鳞,危充华含糊了后话。 「无妨。朕早知条敬妃情况。」 「那您也知对方是谁?」 「好像是李首辅。条家李家形同水火。于是两家棒打鸳鸯。」 首辅指皇帝顾问内阁大学士首席。亦称内阁首辅,为事实上宰相。 今年刚升首辅的李首辅,为李太后堂弟。年四十六。与条敬妃年隔二十。谨严耿直,为官有能,但因循守旧,顽固不化,难为垂峰所用。 「敌对家族男女相遇相爱,真像双非龙的小说一样。」 双非龙为市井当红文士。作品多讲男欢女爱,在女性中大受欢迎。 「东厂特意做了调查,朕听过他们相爱机缘,不过真像小说一样。首先,二人相遇是在十二年前春。条敬妃——当时是条氏——女扮男装去了国子监。」 「啊,条敬妃娘娘女扮男装?」 「男装是开端。条氏她,扮作监生,在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为凯最高学府。监生即其学生。自然,女子无法成为监生。 「似乎是她好学的伯母在幕后操纵。条氏曾向其伯母求学。伯母为绮云大长公主故友,暗中安排,将侄女送入国子监。」 垂峰叔母绮云大长公主?高夏艳才华横溢,许是因此,热衷于女子教育。她在都中女冠观内附设女校,令女子求学。 「条氏颇为优秀。人称她麒麟儿。」 「那、这禁忌之恋怎么……啊、妾懂了!是李首辅到国子监时,二人邂逅的?」 「那时是李大学士。李大学士到国子监为监生授课。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国子监。」 国子监学习因人而异。并无每日授业。偶有授课不过流于形式,监生热情不高。 参加科举,需通过国立学校考试,取得学籍,只要得到学籍,学校再无用处。 「条氏热心聆听李大学士授课,连连发问。李大学士对这狂妄监生毫不生气,细致恳切,一一作答。或许是辩论中对条氏起了惜才之心,他将她招至自家宅邸,个人指导。在那期间,逐渐萌生了爱意吧。」 「师徒关系开始的爱情啊。」 「古板的李首辅难以相信,自己竟会受小二十岁的少女笼络,但他确是真心实意,想娶条氏过门。在东厂调查时,李首辅自己如此回答。」 原以为是二人有了关系,才决定结婚,可条氏是处子之身。 「李首辅至今未娶。是念着条敬妃娘娘……吗。」 「谁知道呢。但你不觉得有趣吗?李首辅那样一本正经男人,竟会迷上男装女子,甚至想与她结婚。对方还是敌对者条家千金。更糟的是,条家家主欲将其掌珠嫁与简巡王——朕。莽撞行事,不仅伤条家面子,更会令朕颜面扫地。即便有李太后作靠山,也是场过于危险的赌。」 「李首辅爱条敬妃娘娘,爱到无法计较得失啊。」 危充华羡慕般低语。 「朕后宫中,如条敬妃般曾心有所属者,也有个三三两两。包括你。」 纠缠发间的纤细手指,突然停住。 「朕即位前,与玉座近乎无缘。并非令女人们甘愿以身相许的男人。皇后如今一副正妻模样,趾高气扬,但做王妃时,因嫁给朕大为不满,怏怏不乐。整日满腹牢骚,说什么本想嫁给皇帝,成为妃嫔,却屈身一介亲王妃,叫人不胜其烦。」 段贵妃亦然。当时丰始帝在位,她曾想嫁与丰始帝。 嫁与登位无望的垂峰后,日日哀叹,伤心欲绝。 「仔细想来,朕的后妃净是如此女人。」 即位后娶来的美姬,全为这天子身份蜂拥而来。 无一人追求垂峰自身。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便是女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嫁给这种男人。」 头戴十二旈冠冕,却只得甘心做个皇帝备品的垂峰,哪有什么魅力。他正嘲弄般发笑,只听哗啦一声,热水当头泼来。 「别突然泼水。吓人一跳。」 垂峰拢发回头看去,却见危充华瞪回自己。 「报您上次的仇。妾可是被皇后娘娘训斥,说妾把皇上留在寝室。还受了别人一通冷嘲热讽。」 第二次侍寝,垂峰直到清晨才放开夕丽。他想确认。确认她与那群女人,那群乌合之众并无不同。确认她不值得牵绊他心意。 结果适得其反。疑念愈深。她真不同于其他女人? (都怪她央求朕接吻。) 不求黄金不求荣华,单求接吻,从未有过这样女人。危充华说出那种话,仿佛索求恋人之吻,令垂峰判若两人,心生动摇。 自己都为这蠢事目瞪口呆。危充华并非对垂峰有意。只是为逃离失恋苦痛,进了绍景帝后宫。只是有垂峰这夫君,她想接吻,再无人可求。从召进御,俯首听命,只因无法违抗皇帝命令。闺中声声甘甜,只因这是妃嫔义务。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垂峰为皇帝,危充华为妃嫔。各自身负义务,必要尽责。即便毫无情分,亦要交合诞子。只为皇统不绝。 即便知此空虚,空虚得令人断骨,也无法逃离。 只要手足系在后宫里。 「抱歉。」 道歉言语脱口而出,顺畅得出人意料。 「朕,决不再做你厌恶之事。」 他本无须道歉。危充华的身体属于垂峰。垂峰能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贪享她身体。连她生命,也听凭他予求予取。无论他将何等无情之举强加于人,自己也一无所失。只需身体相连。无须心意想通。自一开始,便不求谁真心。 若真如此,为何——他正请她原谅? 即便跪伏于地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她怜恤,他明明一清二楚。 「您、您倒也……无须道歉。」 危充华低下热气温暖的脸。 「……妾是劝您适可而止。毕竟过犹不及。一晚上,做、做太多次……怕伤及您龙体……闺房之事诚然重要,但夜晚亦是身体休息之时。若因为妾,令皇上睡眠不足,妾又要受皇后娘娘训斥。今后还请您自重……」 垂峰自浴池中站起。轻触她火热面颊,窥视她润泽双瞳。 「朕能吻你吗?」 「……您、为何要问?」 「朕答应过你,决不做你厌恶之事。若你不愿与朕接吻,朕决不再碰你的唇。」 为何?为何他会如此渴求。渴求她的信赖。渴求她望着他,双目含情。 (真是愚蠢。) 顺利赢得她心,又有何意义?又能挽救什么?莫非深入骨髓的污辱罪孽,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情什么爱,力量绵薄。不过一时之梦。他清清楚楚。他心知肚明。他深知自己没资格渴求爱情。 但他仍起了渴望。渴望她看着垂峰自己,而非有名无实皇帝。渴望她希求垂峰本身,而非他人,而非谁的代替。 若真能如此,这空虚身体,像是带了几分价值。 「……您太自私了。」 危充华手抵在他胸前,攥成小拳。 「您命令妾不得碰您,自己却说想碰妾。」 「你想碰朕?」 「……妾不想被单方面触碰。像是被当作道具,心中有些愤愤。」 「朕不是当你作道具。朕只是……」 害怕,这话未能出口。女人之手,最令他恐惧万分,这实在难于启齿。 「不要碰朕后背,别处无妨。」 「您受伤了,所以不想妾碰您后背吧……?啊、刚才、妾猛泼热水,给您伤痕泼痛了吗?还是澡豆蛰着了您了?实在抱歉。妾明知您身上有伤,还不小心……」 她像是无意伤了人,面色痛苦,柳眉紧皱。他胸中突然一阵温暖。定是因为危充华替他担心。宛若体贴心爱之人。 「你名字叫夕丽吧。」 二人视线交缠,垂峰环过那柳腰,拉来身侧。 「快允许朕,夕丽。允许朕沉溺于你的唇。」 夕丽沉默不语。眼睫轻垂,小心翼翼,抚上垂峰的臂。纤细玉手描摹上臂曲线,登上两肩,滑向胸前。 他急不可耐,夺唇吻上。怀中那纤弱肢体似已等得焦急,微微颤动。 「妾是自愿嫁给皇上。」 他将她拉入浴池接吻,夕丽轻叹道。 「妾想着,你是天下第一薄情郎,妾能侍奉你一生,再不动情。」 「朕这夫君,和你期待的一样吗?」 周身兰草香气扑鼻,垂峰轻啄她唇,唇如花蜜。 「……一样,现在一样。」 「若将来,朕打破了你的期待,到了那时——」 你会爱朕吗,他本想问她,却以接吻含糊过去。 皇帝成为诚实夫君,未来永劫,只如吹网欲满。无论他只爱一人,爱她多深,也必须不停背叛,此乃命运。 『想着登上玉座,便能得到一切,可是大错特错。』 学律曾如此说过。事到如今,垂峰好像懂了此话真意。 五月过半,李贤妃顺利诞下皇子。 后宫习惯,皇子诞生时,后妃互赠襁褓。今日除李贤妃外,众后妃聚在恒春宫厅堂,对坐刺绣台,各自绣着吉祥纹样。 (今天这条敬妃娘娘是生灵?还是本人?) 夕丽边绣童子乘麒麟纹样——麒麟送子,边观察条敬妃。 条敬妃正在襁褓上刺绣喜从天降纹样。 此图案为蜘蛛网中悬垂下一蜘蛛。蜘蛛别名喜子,人视作吉兆。喜子悬垂的喜从天降,寓意喜事自天上降临。 条敬妃举止一如既往。仍是目光冷淡,坐在刺绣台前。听闻她虽是潜入国子监的才女,但刺绣手艺也出类拔萃。如白鱼般纤细洁白指尖下,五彩斑斓蜘蛛跃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啊,红线好像用尽了。哪位能借我些?」 尹皇贵妃环视众妃嫔,条敬妃递来红线卷。 「用这个吧。」 「谢谢,妹妹。」 今天是她本人吧。姑且,像是穿了鞋。 萤有无数异名,但夕丽最喜宵烛。确如烛光映照昏暗之宵,萤火飘飘摇摇,与夜风嬉闹,恰是昏暗夜色上,绘出绚烂纹样。 皇帝带着夕丽离开宴席,在小溪畔散步。 捕萤之夜。水声潺潺,令人沉湎,极为惬意。 (是因为皇上在身边吗。走在暗处,也毫不可怕。) 黑暗是夕丽天敌。但和皇上一起,便不会因微暗双膝打战。 「朕让暗奴查过了,条敬妃有时行为怪异。」 皇帝在燕子花丛旁站住。 「比如半夜突然醒来,四处徘徊;比如叫她也不应,只是恍惚发呆;比如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有个女官还像你一样,说曾见过另一位条敬妃。」 「果、果然、是生灵……!」 夕丽只觉毛骨悚然,紧抱住皇帝手臂。 「……莫非,刚刚宴席见的条敬妃娘娘也是……」 宴席处处饰有吊灯笼,但看不到条敬妃脚下。 「您笑什么?」 见皇帝笑出声,夕丽不禁怒目而视。 「你还真和鬼怪故事有缘。先是天镜庙幽灵,又来个条敬妃生灵?」 「没什么好笑的!生、生灵没准会袭击皇上?」 「区区生灵不足为惧。朕有这个。」 皇帝指向别在腰间的虎纹香囊。这香囊是夕丽亲手刺绣赠予皇上。她虽不长刺绣,却能将除魔之虎绣得有模有样。 『后宫魑魅魍魉很多。为防止妖怪靠近您,戴上这个。』 看来皇帝很中意这香囊。每次见面,都随身佩戴。 「是不是绣龙更好?」 「龙朕已经看腻了。还是虎好。」 皇帝视如珍宝般,轻抚那虎纹香囊。 「朕一看见它,就想起你。」 心跳失了节奏。莫名其妙的恐惧涌上心头,她紧抱住皇帝手臂。 「怎么了,夕丽。脸色好青。」 温柔声音如将人包裹,早该痊愈的伤痕憋闷难忍,隐隐作痛。 (……还能到何时呢?) 皇帝还能这样看夕丽多久?还能留在夕丽臂弯中多久?还能允许夕丽碰他多久?想想便两腿发软。害怕至极。如同在漆黑一片中茕茕孑立。身前不见身后不辨,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没什么好怕的。」 皇帝劝慰般在耳畔低语,手臂环过夕丽。 「朕保护你。」 低沉声音可靠回响,勒紧胸膛。 (……您明明说过,不会许做不到的诺。) 皇帝定会打破诺言。将来,会甩开夕丽之手。会用这温暖臂弯拥抱其他女人。到了那时,夕丽将怨恨此刻的自己。 「您不用保护。」 夕丽言辞强硬,说着将脸埋入皇帝胸膛。 「妾自己保护自己。」 心脏如鸣钟。热颊如火烧。无来由的迷恋难以自抑。 不可再向前一步。必须离开。必须立刻脱身。否则将再遭背叛。否则将再撕心裂肺。否则将再一人独泣。警钟高鸣,鸣声喧嚣,却无法自皇帝臂中逃离。甚至想永远留在这里。 「你的手……像白百合的花蕾一样。」 皇帝喃喃自语。夕丽静静等待,想着他或许会握住自己的手,但紧攥龙衣的手仍晾在夜风里。 (……说起来,皇上一次也没碰过我手。) 他曾抓过她手臂,曾将她拥过怀里,却从未握过她的手。连在闺中,也不碰夕丽之手。甚至有时刻意避过。 (若我去碰他……他会生气吗。) 她起了冲动,想碰一碰皇帝的手。想试试如相爱男女般手相牵。 可却无法化作行动。想到万一被他甩开,身心便畏缩不前。 「光看龙衣上纹样,也挺无趣吧。」 皇帝戏弄般轻抚夕丽脖颈。 「快看。那是什么纹样?」 夕丽朝大手所指方向转去,一瞬停止了呼吸。 放眼望去,宵烛成海。萤光星罗棋布,与夜色相嬉,图案瞬息万变。宛若漆黑绫绢,上缝群星,飘然摇荡。 「真是无以言表。像是置身天汉水底……」 夕丽正为奇幻景色如痴如醉,却突然被他夺了唇。 「若此处是天汉,那你是织女?」 龙眸甜蜜的眯起,映出面色恍惚的自己。 「……七夕还早呢。」 牵牛织女时隔一年相会之日,他们还能否站在这里。 毫无确证。明日难料。无底的不安涌上喉头,却想至少在皇帝怀中时,沉醉于这份温暖。 「朕一直觉得捕萤无趣,没想到也不错。」 宵烛之锦,纹样变幻无穷。再见此景,皇帝可还在自己身边? (来年,您还愿与我一起捕萤吗?) 断然无法出口。若许下约定,只会徒增痛苦。 「你说不是生灵?」 垂峰斜倚书桌,看向玉座下的女道士。 因挂心条敬妃之事,他再度自归真观请来女道士,命其调查。结果出人意料。条敬妃并未化作生灵。 「条敬妃娘娘身上全无妖气。也并无魂魄离体迹象,想来危充华娘娘遭遇的另一位条敬妃娘娘,并非灵魂。」 「那是什么?」 「详细至此,不得而知。若再见另一位条敬妃娘娘,该捕住她再另行调查。」 「不是灵魂的话,那是活人?」 有人扮作条敬妃?又有何目的? 「您看起来很是心烦啊。」 女道士退下后,暗奴端来茶。 「条敬妃娘娘之事,让宫正司查查?」 「嗯,查吧。」 垂峰正饮茶沉思,暗奴递上烟管。 「您似乎还有别的烦恼?」 「朕在想危充华。她时不时一副思虑模样。似乎还对比驸马念念不忘。」 若有人令夕丽胸中作痛,除比驸马即常圆侯?比剑良之外,别无他人。 (朕明明说过,要她忘了他。) 一见夕丽面色苦闷,便火冒三丈,热血直冲头上。想对她咆哮,叱问她要为此等败类痛苦到什么时候。他明知咆哮无用,难改她心意,可胸中激情澎湃,难以平息。 「那杀了比驸马?」 暗奴温和眉目里,渗上几分神秘笑意。 「令危充华娘娘心烦意乱,实在无礼至极。此等越矩之人,还是处理了干净。」 「宦官总想杀碍事者。太性急。」 「奴是敬慕皇上,才出此言。如今,比驸马仍在搅乱危充华娘娘心绪,此事不容小觑。若一步走错,二人私通……」 见垂峰视线骤利,暗奴含糊其辞,垂下眼去。 「危充华不是愚妇。不会做轻率之事。」 夕丽与背德私通风马牛不相及。垂峰确信,即便她心中恋慕日甚一日,也清楚自己本分,绝不越雷池半步。虽然此信赖由何而来,他不甚了了。 「但朕的妃嫔身上,不时闪出过去男人影子,实在令人不快。朕想让她早日忘却,怎么办才好?」 「这、奴毫无头绪。奴也没有经验。」 「你妻子成亲前没有恋人?」 「荆妻说与奴是初恋。」 「真走运。」 垂峰瞪向暗奴,目生妒意,暗奴带几分骄傲微笑道。 「天宠累增,危充华娘娘不会永远心如磐石。」 「……朕倒不是要她的心。」 夜夜移步翠眉殿,是为与夕丽交合。只因多诞子嗣为天子义务,才频繁到往。并非爱上她才不绝往来。 可每每与夕丽见面,定会意识到比剑良的存在。他深感她人生初恋并非自己,心中焦躁难安。 (若夕丽初恋是朕……) 或许她会将从未投向他人的真挚眼神,投向垂峰。或许她会将从未与人呢喃的甜言蜜语,念给垂峰。若能成令她胸中高鸣的最初男子,若能彻底独占她初次品味的感情—— (真是可笑至极。) 夕丽初恋何人关他何事。他已得了她贞操初吻。皇帝与妃嫔间郎情妾意,大可不必,如此足矣。 正当他为吐出胸中纠缠不休情感,吞吐紫烟,舌太监走进房来。来请示垂峰,今夜命谁侍寝。 「怎么没危充华的名签。」 舌太监呈上的银盘中,并无危充华名签。 「危充华娘娘无法陪侍龙床,所以未拿娘娘的名签。」 「金戒指?」 后妃侍妾左手无名指戴银戒指。此乃随时可进御的标志。 因月事无法进御时,便在左手中指戴金戒指。 「不,是翡翠戒指。」 舌太监冷淡回答,垂峰大吃一惊,双目圆睁。 「危充华怀孕了……?」 「恭喜皇上。太医院中午传来的消息。」 依惯例,有孕后妃侍妾右手戴翡翠戒指。太医院定期为后妃侍妾诊察,诊出有孕,便告知敬事房。 「为何不先告诉朕。」 「是危充华娘娘考虑。说不能妨碍您处理政务,傍晚再向您报喜。」 她冰雪聪明,的确像她主张,可他不知为何,有些挂心。 皇帝无法对有身孕者置之不理。自近侍处得知喜报后,便会当天前去探望,或是命人代劳,携礼慰问。因此后妃侍妾一知有孕,便得意扬扬,遣人通知皇上,可夕丽似乎不一样。 (……怀了朕的孩子也不感到高兴吗?) 怀上不爱的男人之子,不可能欢喜。她至今难忘初恋,别说喜悦,恐怕还会心生嫌恶。 「去翠眉殿。」 可无论如何,后宫中有孕乃喜事。必须欢喜。 纵然——夕丽正悲哀叹息。 「夕丽!你在做什么!?」 突然,皇帝叱责声从天而降,夕丽猛一惊。 「您别吓人啊,皇上。窗花会破的。」 「吓到的是朕吧!」 皇帝匆忙奔来。夕丽正往格子窗上贴剪纸。上部格子踮脚仍够不到,便踩了椅子。 「七夕近了,妾试做了许多喜鹊剪纸。您看怎样?每个格子,都像有喜鹊振翅,赏心悦目吧?」 人说七夕之夜,织女渡鹊桥,越天汉,去见心爱的牵牛。 「妾想在那边窗上,贴牵牛与织女剪纸。还有,蔷薇、莲……」 「这些让宦官去做。」 皇帝抱起夕丽,抱她坐上长椅。 「朕听说了。你怀孕了。」 「嗯,好像是。太医说,约有两月了。」 「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啊。」 「妾还是难以置信。自己体内,居然有了龙子……」 夕丽将手搭在尚未隆起的腹部。受过几次宠幸,有孕也不足为奇,但状况突如其来,心绪还未跟上。 (失恋后……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做母亲。) 那时与剑良互许终身,她以为将来会怀上他的孩子。 然而,入宫后也从未想过会怀孕。她想着,自己跟本不会受皇上宠幸,即便受了,也至多一次两次,不至于有孕。将夕丽送去后宫的父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古怪小姑娘入宫未满半年,便身怀帝胤。 「有身孕不能登高。踩空了可不得了。」 皇帝吊起眼梢,瞪视夕丽。 「实在抱歉。皇上的龙子可不能有个万一。妾今后慎重。」 既已身怀帝胤,这身体便不属于夕丽。必要谨慎行事,不得任性妄为。平平安安诞下皇子,乃妃嫔义务。 「朕不是生你气。」 皇帝拥过夕丽,似乎很是挂虑。 「求求你,别做危险事。至今为止无妨碍的也小心些,最好别做。有孕之身比你想的还要娇弱。没有最谨慎,只有更谨慎。」 她懂了他的担心,胸中一阵温热。 (别人怀孕时,他也这样为她们挂心吗……) 得他挂念却无法坦率欢喜,如此自己实在令人生厌。成为妃嫔意味着什么,她入宫前已一清二楚,可苦涩情感直涌上喉头。 「今夜开始……妾便不能服侍您了。」 惯例,有孕后妃侍妾无法侍寝。 「什么,你想侍寝吗?」 他玩笑般问道,而她一言不发。 (……今后将近一年,我都要独自就寝了。) 她已完全习惯,包裹在皇帝的温暖中入眠。樱桃宴夜前,一人独寝理所当然,对此从无疑问,可如今甚至已忘却,迄今为止怎样孤衾独枕,度过漫漫长夜。 她不欲得宠爱。她入宫并非希求皇帝爱情。她本想一心一意,想着纹样度日,可不知何时起,心中已只有皇帝。 (……若和皇上分开一时,心定能平静了。) 几乎日日照面,日日肌肤相亲,令她陷入错觉,以为和他是寻常夫妻。早已忘记这只是黄粱一梦。 若和他拉开距离,漂浮心绪也能寻回镇静。不对皇帝抱有拙笨期待,弄清妃嫔本分,照入宫当初期望,安稳度日。即便不与皇帝相爱,也能获些相应幸福。 不可奢望。只得满足于所有之物。后宫中,该惜命如金。贪得无厌,只会徒增失去。 「抱歉。」 皇帝身体离开了夕丽。 「最近总令你侍寝,给你添了不少负担。今夜开始,你就好好歇一歇。」 皇帝站起,望向喜鹊剪纸覆盖的格子窗。 「还要给你送些贺礼。想来你会收到多方赠物,但万不可掉以轻心。身怀帝胤,恰作心术不正者的牺牲品。入口吃食,身上戴的,必要用人试了确认安全。色内监曾供职东厂,颇有能力,不会疏忽大意,但若你心中不安,尽管向朕提。朕会尽力关照你,为你能安心待产。」 「皇上厚情,妾感激不尽。」 夕丽正欲下跪拜礼,却被皇帝慌忙止住。 「暂时禁止你拜礼。不能给身体添负担。」 见他目光温暖,夕丽之心似要纷飞散去。 (您明明不爱我。) 有时,皇帝会用看心爱女人的目光凝视夕丽。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握手都要回避,为何脸上如此含情脉脉。 「你要是生下的……是公主就好了。」 皇帝本想触碰夕丽腹部,却停了手。 「若生公主,便不用卷入后宫风云。」 龙眼痛苦扭曲,夕丽见此,心生冲动,想抱紧皇帝。 (若你是我一人夫君……) 我便能安心爱你。可惜。 第三天午后,丹蓉携贺礼拜访夕丽。 「姐姐,身子还好吧?」 「身体有些发懒,不过没事。谢谢。」 池畔睡莲花开正盛。水榭内,鲜艳芙蓉纹圆柱并立,夕丽迎向丹蓉。二人共同坐上长椅,侧耳倾听凉风摇动檐尖风铃。 「我过来时,见泉芳仪了。她正冲贴身女官怒吼呢。」 「女官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了吗。」 「她最近好像一直心情不佳。和她对视一下,便面相凶狠瞪我,实在可怕。我不想和她打招呼,不由自主藏进了暗处。」 泉芳仪刚入宫,便蒙幸天宠,但此后再未进御。趾高气扬的名门千金,见皇帝抛下自己宠爱夕丽,定是忍无可忍。 「若能得皇上召见,泉芳仪娘娘心情也会好些。」 前日昨日,均无人受召陪侍龙床。连日酷暑,铄石流金。皇上又忙于政务,或许想独自安然歇息。 无人进御令她安心,但这样想也令她生厌。 「对了。我想向皇上推荐妹妹。妹妹害怕男人,但皇上十分温柔,丝毫不可怕。突然被叫去寝室定会胆怯,所以趁天明多见他几次,说说话。做些妹妹的拿手点心献给皇上如何?妹妹的点心实在好吃。皇上一定开心——」 「……求你了、姐姐!不要向皇上推荐我……!」 丹蓉白净花颜上,恐惧写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靠近皇上。不想受宠幸。」 「你遭过那样不幸。我理解你心情。但……皇上他不是坏人。我敢断言,他决不是你叔父那般混账。他不会做令女人害怕之事,也不会强人所难,他待人亲切,文雅大方。对了对了,他还剪纸。和他一起剪,特别开心。」 「可怕的东西当然可怕……!男人,全都讨厌!」 丹蓉不停摇头。簪上垂饰扬起悲鸣。 「光是去男人身边,都快要一命呜呼。和皇上见面说话,简直无法想象……更何况陪侍龙床……」 丹蓉紧抱夕丽手臂,瑟瑟发抖。 「当然不勉强你去。来日方长,无需着急。等你心伤痊愈,也为时不晚。」 夕丽心生怜悯。只因一卑劣汉之过,令丹蓉至于无法接触异性。她不禁憎恨起丹蓉已故叔父。若没有他,丹蓉定会加幸福。或许已过上和美婚姻,品尝到身怀心爱人之子的欢喜。 「我只要能待在姐姐身边就好。」 夕丽握住丹蓉之手,丹蓉轻轻握回。 「若女子能与女子成婚,我想嫁给姐姐。」 「真好啊。我们定能成为鸳鸯夫妇。」 二人相视一笑,只听丹蓉一声轻呼。 「我听说有身孕想吃酸的,做了些橙糕。冰着呢,凉凉的很好吃。咱一起吃吧。」 橙糕为柑橘皮粉混上蜂蜜凝成的点心。为能用手抓食,切成小方形,盛入玻璃器皿。 「我来为您试毒。」 身旁侍立的亡炎捉起块橙糕吃下。 「凉得恰到好处,确实美味。调味清爽,决不会吃腻。」 「妹妹做给我的,不用试毒的。」 「不试可不行。我可是奉命保护危充华娘娘。」 他如此说道,又接二连三,大口吃起橙糕。 「我说,你吃多少啊?这都没我份了。」 「吃一两块哪能试出毒。得仔细检查。」 「你就是想吃吧?再吃我生气了啊。别把我的吃没了。」 正当她怒目而视,瞪向亡炎,丹蓉歪头思索,模样可人。 「咦?姐姐,你身上那香囊去哪了?」 「好像丢了。四处找也没找到。」 自朝礼回来后,母亲遗物香囊不翼而飞。她找了去朝礼路上,找了归来时顺道去的园林,找遍了可能之处,却终究未找到。 「我去朝礼时还带着呢,该是掉在哪儿了。」 「这可糟了。那是姐姐母亲的遗物啊……我也帮姐姐找。」 吃过橙糕,二人结伴去找香囊。 走在清晨走过的路上,看向地面四处搜寻翡翠色香囊。这是她怀念亡母的寄托,无论如何也想找到。处处走遍,却毫无收获,只是愈发泄气。 (……又是谁找我麻烦吗。) 自她频繁侍寝起,日日受人冷嘲热讽,暗下使绊。 麻烦自朝礼带刺问候开始。 迎面而来的讥讽,故意高声的中伤,满载恶意的嘲笑,这些自不必说;加皇后举办茶会,单不叫夕丽;段贵妃邀约舟游,夕丽的船翻个底朝天;程成妃赠礼箱中,冒出老鼠死骸;与苏顺妃散步时,一大群蜂袭来;平白遭人冤枉,说夕丽弄坏了比昭仪簪子……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至今并未危及性命,夕丽只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但若她们将恶意之手伸向母亲遗物,她可未必能漠然置之。 「危充华娘娘。香囊让女官们去找,您快回房吧。这大热天的,要是伤了您的贵体。」 雨果拭着额上闪闪发光汗珠,蹙紧了眉。 即便撑起阳伞,仍是光辉刺目,烈日当头。总不能一直拖着丹蓉受累,若有孕之身有个万一,又没法向皇帝交代。 夕丽谢了丹蓉帮忙,与丹蓉分开。拖着沉重脚步走向翠眉殿,正欲穿过朱漆大门。 「等等,姐姐……!我找到了!」 丹蓉气喘吁吁跑来。 「……应该,是这个吧……?」 丹蓉站在夕丽身旁,缓缓展出手中紧握之物。 「掉在我宫殿旁了。真奇怪。我出门时怎么没看见……」 夕丽视野一片粉碎,已听不见丹蓉声音。 翡翠色香囊割得稀碎。种种色彩交相辉映的四季安泰纹样,剪得惨不忍睹,囊中之香不断洒落。 愿期年平安——这恳切祈望,已破坏殆尽。 听闻夕丽在后宫女冠观?玉梅观内闭门不出,垂峰前去探问。 戌时(午后八时左右)已过。四围夜色遍染,可玉梅观正殿灯火通明,烛台多如繁星,祭坛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此处受祭者,为侍奉太祖的慈诚皇后。她满怀慈爱,心地善良,拯救众多不幸之人,人怀崇敬之心,供奉其于壮丽祭坛。 夕丽跪在祭坛前,正聚精会神祈祷。或许是过于专心,未觉垂峰已走来身侧。 (那东西那么重要?) 亡母遗物被扯得粉碎,垂峰对此并无特殊感情。只因此事明显是人寻衅,垂峰心中挂念,于是急忙赶来。 夕丽不停祈祷,面色悲怆如断臂,实在令垂峰困惑。无论多珍贵,也不过是个香囊。身体毫发无伤,何必如此苦恼。 「朕定会找出是谁干的,让他付出代价。」 等她祈祷结束,垂峰谨慎搭话道。 「朕叫能工巧匠做个一模一样的。所以,你不要太伤心。心烦意乱,对肚子里孩子不好。早些忘记不愉快的,振作精神——」 「怎会一模一样。」 夕丽瞪视般仰望祭坛。 「亡母留给妾的,只有这四季安泰香囊。」 根据祖母的意思,夕丽母亲的遗物大半被变卖丢弃。 『废物新娘一死,倒是让人神清气爽,可死也不死干净。还丢个傲慢小姑娘。要是把她带走,家里就清净了。』 祖母夺走夕丽秘密藏下的亡母遗物,说要驱邪,在她面前尽数焚毁。若夕丽胆敢非难祖母,当即一阵劈头盖脸叱责。 『吵什么吵!把你也处理了!』 夕丽盯着吞噬亡母遗物的火焰。焰欲燎目。只因母亲温柔良善,便被轻视,被践踏,死后仍遭人欺凌。 「那香囊,也是我的训诫。为不重蹈家母覆辙,要足够强大,强到能保护自己。莫成雨打垂头的海棠,要做浴雨愈鲜的百合……」 她争强好胜、胆大包天,是将其软弱无力、红颜薄命的母亲,视作了前车之鉴。为不受人轻侮,为自我保护,拼命虚张声势。 面对如同箭雨一般的敌意与恶意,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如同我活法准则一般的东西,竟成了、那样……」 刚毅声音微微颤抖,泪形红水晶耳饰轻轻摇动。 「他们毁的是香囊,不是你的活法。」 垂峰跪坐在了夕丽身旁。 「有形之物终将毁坏。但无人能毁掉你的活法。你只要自己不走错路,便不会失途。」 垂峰从未寄情于有形之物,无法准确体谅夕丽的心情。至多只能推察,可却想靠她近些。 为何如此,自己也不甚了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置之不理。她能目光刚毅回瞪天子,此时的脆弱,难以譬喻般——惹人怜惜。 「别被恶意乱了心。别被敌意干扰。惊慌失措,只会令卑鄙小人欢喜。」 「……您是说妾,为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 夕丽咬紧唇。为封住泪水,闭上了眼。 「妾知道这不是终结。诞下皇上孩子,若是皇子,定会比现在更遭罪。妾明白,不可一一为这些动摇。但……心中还是纷乱不已。割烂的香囊,仿佛在诉说。说妾无论怎样故作坚强,怎样另辟他途,也终究只能……活得像家母一样。」 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捏住了露草色的裙子。 「你和你母亲不同。」 「是啊。我不能走母亲的路。我要自戒,不能重蹈覆辙,不能被恶意压垮,不能被敌意伤了心——」 夕丽未说完,便被垂峰一把抱住。 「你和你母亲不同。」 他用力抱紧那纤弱之躯,重复道。 「危家家主轻视妻子。全不知她才是该珍惜之人。」 他似乎觉出,有什么东西在有力萌动。 「朕不会犯危家家主一样的错。朕会珍惜该珍惜之物。即便牺牲什么,即便伤害他人,即便背负骂名。」 他忽然担心。担心这胸中翻滚的炽热,会灼伤她柔软肌肤。 「朕不会让你,踏上和你母亲同样的路。」 怀中,夕丽揪紧龙衣。柔弱动作仿佛在无声责问,「明明你终究会背叛」。 不信也理所当然。她曾被无情男背叛。独待恋人之夜的不安,定已入骨。想必会双腿发软,怀疑再遭背叛。想必对交付信任,已恐惧万分。 「你若不信朕说的,记住就好。你嫁的男人,和你母亲的全然不同。你的夫君……对你有情。」 他只是,单能说有情。或许,只是不愿承认。心生胆怯,装作未发觉胸中灼烧的感情。即便如此,欲珍惜危夕丽的心意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妾记住了。」 夕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 「您刚说的,妾刻在心中一角了。」 「没刻正中?」 「妾心中满是纹样,只有角落空着。」 这样啊,垂峰抱着她笑道。 「角落也好。好好记住。还要记住你的夫君是个很少动情的男人。」 不知不觉间,期望如此到永远。若能只拥危夕丽入怀,若能只为她一人挂虑,该是何等幸福。即便懂得——这是痴心妄想。 「朕听雨果说了。说你现在完全不用晚膳。」 「妾没食欲。」 「没食欲也不能不吃。你身子弱了,孩子也虚弱。」 垂峰扶夕丽站起。用指尖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 「今夜月色真美。咱边赏月,边吃些宵夜。」 「但……这无妨吗?妾无法侍寝。您若想召谁陪侍龙床,还是该和那位一起用宵夜……」 「朕不想召谁。朕说过吧。朕喜欢一人独寝。」 盼望独寝之夜,似已是许久之前。如今夕丽不在身边,便无法入眠。前夜昨夜,他一直想着她,度过漫漫长夜。 「哪儿疼吗?」 出正殿时,夕丽突然弯下身。 「……肚子疼。」 垂峰面色骤青。立刻将她抱起,抱至别室,传太医诊察。 「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吧?」 「……臣很难开口。」 太医面色苍白。许是难耐垂峰视线,瘫倒般跪在地上。 「危充华娘娘,并无身孕。」 「你说什么?」 「……应该是之前误诊了。」 夕丽躺在寝塌,目瞪口呆。 「无身孕……为何肚子疼?得什么大病了?」 「不,不至于是病。是因月事开始,身子有些萎靡……」 沉默如同刺痛般刺向肌肤。 「……对不起,皇上。」 夕丽下了寝塌,正欲拜伏在地。垂峰连忙止住。 「是太医误诊了。你没错。」 「但妾收了皇上贺礼,还受皇上细心牵挂。」 「听闻有孕,自然要祝贺。牵挂有孕之身也同样。」 「……可妾并未怀孕,却蒙赐过分厚情。还请皇上赎罪。」 声音出人意料,沮丧之色浓重。 (她想怀朕的孩子?) 他本欲询问,却几乎打消念头。她怎会倾吐真心,说自己不想怀孕。她并无拒绝皇帝的自由。 「这几日没见春莺啊。休息了?」 午膳后,众女官重为夕丽上妆,夕丽问道。 春莺为跟随危充华的次席女官。年二十过半。手脚勤快,性格开朗。 「她……流产了,要歇段日子。」 雨果为女主人点唇,面容沉痛答道。 「啊,真可怜。很痛苦吧。」 夕丽不由自主,将手搭上腹部。得知并未怀孕瞬间,世界天翻地覆。接着恍然大悟。没有做母亲的真实感,只因自己并未怀孕。 如同身上啪地裂开大洞。连并无身孕的夕丽,因受过莫名其妙的空虚侵袭,也足以体察确有身孕的春莺的苦痛。 「本来该请示危充华娘娘……」 「无妨。女官都交给雨果管。」 想来雨果是因前日之事,顾忌夕丽,才瞒了下去。 「准备些慰问品。附上剪纸与书信送过去。」 近来净是消沉事。为逆转时运,需更多吉祥纹样。 当日过晌,众后妃再度聚在恒春宫刺绣。 「真白忙活了。听说她怀孕,我还起劲地备了贺礼呢。」 「让皇上空欢喜一场,真心疼皇上。」 「受那么多宠幸还没身孕,怕是压根怀不上吧?」 不出所料,冷嘲热讽、含沙射影如箭雨,但夕丽充耳不闻。 (这其中的某人,毁了我母亲遗物。) 她暗暗将一众后妃逐个看去。无论是装模作样对坐刺绣台的加皇后,落落大方挥舞绣针的尹皇贵妃,还是故作高声讲述自己怀孕故事的段贵妃与苏顺妃,兴致勃勃聊着夕丽传言的程成妃与比昭仪,亦或是目带嘲笑看向夕丽的泉芳仪,笨手笨脚刺针缝线的叶温妃,人人可疑。 下手者或许是身边人。或许是夕丽有好感之人。那人或许正以笑容巧妙掩盖疯狂恶意,对夕丽微笑。 有人断定,后宫中不存在真实友情。说不定—— (她为何倒着绣。) 夕丽看向条敬妃,她正将自己名字绣上喜从天降纹样。后宫妃嫔侍妾制赠礼时,常绣或是写上自己的姓。 喜从天降为蜘蛛自蛛网垂下。条敬妃将其上下颠倒,正绣着自己名字。可她前次刺绣,还是上蛛网、下蜘蛛。 (条敬妃娘娘,不是出身南方吧?) 蜘蛛上、蛛网下的喜从天降纹样,存在于南方偏僻村庄。寓意变作「幸福已降。今已幸福」。 条氏一门祖籍西方,但条敬妃并非出身南方。 「妹妹,可否借些红线?」 尹皇贵妃问道,条敬妃递来了绿线轴。 「这是绿线。我想要红线。」 条敬妃慌忙递过红线。尹皇贵妃道了谢,穿针引线。 (……真奇怪。她刚刚也没在发呆。) 为何会弄错红线绿线?明明两色截然不同。 「条敬妃娘娘!」 众妃嫔散去后,夕丽追上条敬妃。 「您看那个鞋花好?妾想献给姐姐,于是来问问姐姐喜好。」 夕丽递出两枚剪纸。为鞋上刺绣纸样。 纹样为和和美美与春燕剪柳。前者为莲、梅,后者为柳、对燕。均祈愿夫妇圆满。 「我不需要鞋。」 「您别这么说,快来好好看看。妾更喜欢绿色这个。配在美丽的姐姐脚下,正合适。」 「那就绿色。」 条敬妃丢下冷淡答语,裹挟着麝香香气离去。 「今日的条敬妃娘娘,胸部比平日丰满。」 亡炎望向条敬妃背影,忍住一哈欠。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而且,比平日大个一寸三分(约四?五厘米)。」 「哼—,亡炎不止喜欢拷问,还喜欢女人啊。」 「我喜欢的可只有拷问。拷问女人时,得选合胸围的器具。太大无效,太小会撑坏器具。拷问前没工夫一一测量,便练着隔衣服目测。不单胸围,腰围、臂长也——」 边将他生动描述听作耳旁风,夕丽得了确信。 (那人不是条敬妃娘娘。) 刚令她看的剪纸均是红色。听夕丽说「绿色这个」,却毫不怀疑。明明夕丽手中并无绿色剪纸。 今日这条敬妃——扮作条敬妃的何人,分不清红与绿。 黄昏时分,垂峰乘着龙辇(天子专用肩舆),一步一摇,去往翠眉殿。 「皇上,刚才东厂来人了……」 暗奴向垂峰耳语,神色大变,甚是罕见。 「说在红泉门,捉住了扮作下级宦官的条敬妃娘娘。」 红泉门位于皇城东南,离东厂所在东嘉门颇近。 「真可惜。」 「……可惜、是?」 「朕早就在想。终有一日,条敬妃将企图逃亡。若她能不被宫正司抓到把柄,逃之夭夭,朕就放她走,可未成想堵在红泉门,真不走运。」 欲出后宫,必先过连接后宫外朝的银凰门。 能穿银凰门入后宫男子,原则上只有皇帝。并且,后妃侍妾无许可,不得出银凰门。自然,此处戒备森严。 自此过数门,便可出官署林立的皇城。 出皇城最近之门,为皇城东正门旁东嘉门,但此乃贵人之道,只许皇帝皇族、高官、高级宦官通行。因此,下级宦官装束欲至皇城外——内城,只得过红泉门。 过红泉门至内城,便可随心所欲去往天涯海角。 (她是想去见李首辅吗?) 条敬妃目的地,应该是李首辅宅邸。她为过往恋人守节,将夫君拒之门外十年。令她甘冒危险亦要见面之人,恐怕只有李首辅。 「奇怪的是,宫正司说,条敬妃娘娘正在天镜庙祈祷。」 「那是假的吧。」 条敬妃生灵骚动,归真观女道士言并无妖气。若非灵魂之类,只会是有人扮作条敬妃。 为查明事实,他令宫正司搜寻条敬妃身边。 于是查到,昨日深夜,条敬妃去了荒凉无人神庙。那神庙如废居,可条敬妃独自进去,不久又出来。 进时出时,均穿着鞋。 (那时,与替身调换的吧。) 令酷似自己面容者上同样妆,梳同样髻,穿同样衣。并令其赤足徘徊,使人想作生灵。自己恍惚出神,叫也不应,夜半四处游荡,莫名其妙行为反反复复。大概是想将来互换身份,令假冒者化作条敬妃真人,真人条敬妃化作生灵。 若能扮作生灵,逃亡轻而易举。人见生灵,只会怕得瘫软,怎敢追来。再寻处换上逃亡衣服,堂堂正正走出银凰门即可。后宫留有假条敬妃,不会令人起疑。 (她是嗅到宫正司动作了?) 条敬妃是女扮男装混入国子监的有胆有才之人。 想来她是嗅出垂峰请归真观女道士,又秘密调查,于是匆匆忙忙,欲趁计划未败露行事。或许正因知晓宫正司监视,昨夜才特意穿鞋,未扮生灵,与假冒者掉包。 (那么,该如何处理?) 逃出后宫为重罪。理应处死。 想来她难得条家庇护。她本就无视娘家命令,拒与夫君同衾。条敬妃死,于条家更方便。 若她被处决,条家便可送新千金入宫。那千金恐怕不会拒绝夫君,令娘家为难,或许还会陪侍龙床,诞下皇子。 垂峰没有庇护条敬妃的理由,但将她处死,也毫无益处。 正因条敬妃拒绝,才能不诞下条家血脉。也因他厌恶亡母娘家,有意疏远,但若真生下条家血亲皇子,将令垂峰难办。若条家察觉那事,若到了那时,有条家出身母亲生下的皇子,必令垂峰处境艰难。 更甚者,若处死条敬妃,定先得罪李首辅。如今,朝廷正为垂峰的税制改革议案左右摇摆。虽称不上大改革,但能为他今后立足扎下根基,可支持垂峰的官吏寥寥无几。 众高官各有打算,对改革面露难色,垂峰正争取李首辅支援。处死条敬妃,将令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即便他不认为李首辅会因私怨误政,但恐种下祸根。还是尽量避免处决—— 「怎么这么吵?」 朱墙对侧,听得宦官们乱哄哄吵闹。 「好像是天镜庙失火了。」 听了暗奴回答,垂峰挑起半边眉,突然传来宦官高声呼喊。 「太医还没来吗!?危充华娘娘有个好歹就麻烦了!」 「娘娘受伤了!快传太医!」 垂峰面如死灰。立刻命龙辇转向天镜庙。心中如折寿百年,拼命奔向现场,火情倒不如预想严重。 「皇上!您怎么在这儿!?」 下了龙辇,便见夕丽奔来。像是拖着左脚。 「朕才要问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妾听说条敬妃娘娘在天镜庙,于是来找她。」 「你脚伤了。朕带你去太医院。得赶紧处理伤口。」 垂峰抱起夕丽,抱上龙辇。夕丽突然耳语。 「那不是条敬妃娘娘。」 「朕知道。条敬妃在红泉门被抓了。」 「那您也知道那位不是女人?」 「什么?不是女人……?」 垂峰看向正殿前色内监押着的条敬妃——假冒者。完美无缺的细长脸,修长苗条的肩,看去只像女人。 「妾到天镜庙时,那人在正殿放火,意欲自尽。幸好火势尚弱,妾便进去救他。那人要用刀刺自己胸膛,妾想夺刀,与他扭作一团时……」 「等等。你冲进火里了?还想从条敬妃手中夺刀?」 垂峰怒目而视。粗暴抓住夕丽双肩。 「怎么做这么危险的事!?冲入火场,何等莽撞!!搞不好会烧死!!没准会被刺——」 「您等会儿再骂!先将这人特别保护起来。这人大概是宦官。妾和他纠缠时,碰到他胸口,胸口塞了东西。他做条敬妃娘娘替身,已深知危险。恐怕会担下一切罪责自尽。在事情水落石出前,还请您派人看住他。」 「好。他招认前,朕决不让他自尽。」 「……招认后呢?」 夕丽抬头看向垂峰,眼中满是不安。 「果然……要处死二人吗?」 她满面痛苦,如切身之事,是对条敬妃起了共鸣吗。 (……你也想去找比驸马吗?) 不可能问出口。若问得她真心,定会——后悔。 「朕自有考量。」 垂峰命暗奴,自东厂领回条敬妃。 「去告诉东厂。『你们捉的并非条敬妃,只是个下级宦官。』」 只当一切从未发生。如此解决,最为妥当。 七月十五中元节。别名鬼节。人人祭祀先祖,供养亡灵。 皇宫中的中元节宴,皇帝与后妃侍妾扮作亡灵妖怪。此举始于爱宴之丰始帝,最近亦在民间流行开来。 「还你香囊。」 走在河畔,皇帝将翡翠色香囊递给夕丽。 正当夕丽为缝起割烂香囊,愁眉不展,皇帝说拿给名匠去补,她便交了香囊。想来是极优秀匠人亲自出马。四季安泰纹样完好无损,恢复如初。 「谢皇上。」 「感谢之情得表现在态度上,妖狐小姐。」 皇帝捉弄般扬起嘴角,抬起夕丽下巴。 今夜,夕丽扮作妖狐。双螺髻当狐耳,簪上珍珠粒粒,又别绢花夹竹桃。大袖上襦上,鲜红龙爪花竞相绽放,襟头银线刺绣,长裙提到胸口,印金缠枝葡萄纹遍布裙上。 胸口上部结带,带上小小铃饰摇曳,披帛织入孔雀羽丝,婀娜娇美,流光溢彩,垂至足边。额头点金箔花钿,眼角胭脂极浓,胸口颜料描出蝶恋花纹……装束比平日妖艳。 「……不行。会被亡灵看见的。」 知道他将吻自己,夕丽轻轻逃开,却被拦腰抱过。 「朕是阎罗王。怕什么亡灵。」 扮作阎罗王的皇帝叠上唇来。她忽然失了反抗力气,任凭他吻住。 条敬妃逃亡事件,算作了从未发生。 绍景三年六月后宫记录中,只记下条敬妃欲于天镜庙自尽,但保住一命。 扮作条敬妃的下级宦官说,他本想在被识破前自尽。死于火海,是为人辨不出遗体性别。 问他为何深知此乃大罪,仍与条敬妃调换身份,那下级宦官毅然答道: 『奴仰慕娘娘。』 他才是十六岁少年。南方贫农出身,目不识丁,九岁净身(去势),入了内书堂,但跟不上学业,十四岁成了净军。 净军为从事苦役的下级宦官。一旦成了净军,至死也逃不出这活地狱。 但他遇到了条敬妃。他遭长官施暴,半死不活,条敬妃却愿无私看护,还为他启蒙,捡起一度放弃的学业。有条敬妃指导,内书堂时尝过的挫折如同虚幻,难解书籍也能读得顺畅。 『奴知自己不自量力。可即便如此……还是动了心。』 我为宦官,她为妃嫔。莫说恋上,他甚至没有与她交谈的权利。他拼命扼杀恋慕之心。明知是徒劳。 『条敬妃娘娘说想离开后宫。想去找她爱慕的李首辅。即便只一夜,也想与李首辅结合。若能如愿以偿,不惜性命……奴想实现娘娘愿望。』 无论如何恋慕,也遥不可及。那至少,想祈求她幸福。 『是奴提出,要闹场生灵骚动。若条敬妃娘娘常行为怪异,交换身份后,奴有何疏忽,也能糊弄过去。』 他模仿条敬妃举止言语,练习假扮成她模样。他本就面貌清秀,上妆仿作她相貌。同时,条敬妃改变妆容,贴近下级宦官长相。所幸二人身形亦相似,但他胸部平坦,需塞上东西,合乎条敬妃体型。二人不时交换。起初很快便换回,但时间逐渐延长。计划着将来完全互换。 但其发觉宫正司动作,于是加快计划。他虽巧妙扮作条敬妃,却将喜从天降倒过,令夕丽起了疑。 『奴天生分不清红与绿。两种颜色看去一样。为不弄错绣线,在线轴上做了记号……』 偶然,条敬妃身边女官换了新线轴。 『我对他说,交换后也莫要自尽,要作为条敬妃活下去。』 调查时,条敬妃淡然答道。 『只要不进御,便不会在皇上面前败露。佣人早见惯我行为奇特,纵令他有几分怪异,也不会深究。若见机得罪皇上,打入冷宫,他宦官身份便几乎不可能暴露。』 那下级宦官虽答应条敬妃不自尽,却谋划着自绝性命。他的存在,即是互换身份的证据,便是为她安全着想,也该消失。 (他的爱,与条敬妃娘娘之爱同样,是真心的……) 皇帝赦免了条敬妃与下级宦官。不,他甚至并未生气。 『你们能否一辈子守住秘密?』 皇帝向二人提议。依二人计策,顺水推舟,下级宦官作为条敬妃留在后宫,条敬妃出宫去。还可为她备下假身份。 『你想嫁给李首辅吧?朕为你们牵线。自然,是暗中进行。』 他问她,可愿作为他人,而非条家千金,嫁给李首辅。 『但作为交换,你要把李首辅拉到朕这边。你曾求学国子监,想来轻而易举。』 其实,即便条敬妃不出手,自接下她时起,李首辅再无法违抗皇帝。与后妃侍妾私通者死罪。等同性命捏在皇帝手里。 『这不是妾自己能决定的。』 听了如梦纶言,条敬妃仍凛然回看皇帝。 『请您先问问师父。师父不同意,妾无法答应。』 她称师父者,只会是她过去的老师、恋人李首辅。 『皇上为何不喜欢条敬妃娘娘?』 李首辅开口,便如此说道。接着一番激昂演说。 说条敬妃如何才华横溢,充满魅力。如此哲妇,举世无双,再无她这般,该爱惜珍重的一生伴侣。 『那你该娶她。贤臣正配贤妇。』 『……可是。』 『你不想被朕抓住把柄?』 这都是细枝末节,李首辅斩钉截铁道。 『还请您先问问条敬妃娘娘意思。若条敬妃娘娘不同意,臣只得拒绝。』 皇帝呵呵大笑。 『你们定能成般配夫妻。』 下级宦官自是应允皇帝提议。 『条敬妃娘娘幸福,便是奴的心愿。』 于是,条敬妃离开后宫,去了新亲族,下级宦官作为条敬妃留下。李首辅正筹办订婚,忙得不可开交。时候一到,将迎娶已成他人的条敬妃。 中元节前后三日,为官吏公休日。 (现在,他二人去了河边吧。) 中元节夜放河灯。将点着的灯笼放入河中。无数灯笼散在水上,熠熠生辉,美如仙境。 「妾小时候,第一次看放河灯,大哭了一场。」 夕丽点上灯笼,喃喃自语。 「妾很害怕。灯笼成群,漂在河面,像幽灵一样。」 夕丽号啕大哭,母亲轻抚她背部。 『不用害怕。那不是幽灵。』 『……不是幽灵,是什么?』 『是送往九泉的信。一盏盏灯笼,是某人寄与某人的宝贵心意。』 你看,母亲指向拨弹黑暗般闪耀的群群灯笼,说道。 『有多少光,就有多少人的温暖情意。』 听了母亲这话,便觉川面上滑过的灯笼,带了层温柔颜色。 「你母亲,是心地善良之人。」 皇帝自河岸蹲下,放出灯笼。 「若能与死者见面,你可想见你母亲?」 「妾有好多话想当面和母亲讲。讲妾入宫,在宫中看到很多吉祥纹样,还见了皇上,蒙赐过分圣恩,还有……」 对你动了心——她在心中念出下文。 「朕,死也不想见母亲。」 皇帝仍蹲在旁边,看夕丽放灯笼。 「朕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这母亲就好了。」 两盏灯笼悠悠荡荡,无依无凭,顺昏暗川流而下。 「所以朕杀了她。」 「……诶?」 「朕为得这玉座,杀了母亲。」 夜风摇岸柳,裹挟走苦痛之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章 孔雀牡丹 八月二日,为先帝?丰始帝的国忌。国忌即皇帝皇后忌日。此日整日,禁音乐、饮酒,举国斋会,官吏赴道观上香。 垂峰行幸都中匡寿观。供养已故异母弟后,于匡寿观竹林中散步。 秋深时节。清风寂寥,竹染夕照,因风摇摇。 「你们可后悔,与皇位失之交臂?」 陪他散步者,为示验王?高透雅,与巴享王?高秀麒。 二人均为垂峰异母弟,却无甚来往。 不止与他们,垂峰与宝伦大长公主以外的皇族,从未亲密往来。不知刮的哪阵风,他竟命谈不上亲近的异母弟们陪同散步。 「臣弟毫不后悔。」 秀麒斩钉截铁否定道。 「臣弟对皇位没兴趣。能与王妃和和美美,就满足了。」 「你还迷着念妃啊。都成婚十年了。」 「毕竟无论十年、二十年,玉兔都那么可爱。」 秀麒含情脉脉唤出爱妻名字,不由得挺起胸膛。 「再怎么可爱,也不能天天随身带念妃画像吧。」 「有时候,突然想看玉兔的脸。能马上见到还好说,但玉兔颇为忙碌,见不到时只能看看画像。」 秀麒说着,立马展开画像,细细观赏。 「臣弟也同意。后宫只是累赘而已。就算是为让心爱女人远离纷争,也该庆幸没登上皇位。」 秀麒与似是意见相同的透雅,仰头望向黄昏天空,神情满不在乎。 「你是为戾妃放弃玉座的吧。」 「不是放弃。臣弟与秀麒相同,对皇位毫无兴趣。父皇命臣弟即位时,臣弟毫不犹豫,当场辞绝。臣弟不愿让露珠降至妃嫔,以换取后宫。臣弟深知,后宫乃灾厄之园。」 透雅溺爱示验王妃戾露珠。因其受父帝重用,各方呈进美女,但他似乎无纳他妃之意。 「后宫乃灾厄之园……真是至理名言。」 宫正司调查后,得知割烂夕丽香囊者,为泉芳仪。泉芳仪偶然拾到夕丽香囊,为泄愤将其扯烂。本想将香囊残骸扔至翠眉殿,但殿中戒备森严,无法进入,于是扔在了爪闲仪宫殿前。 垂峰削去泉芳仪妃嫔位份,贬为最下级宫女,命她去浣衣局。 『让她到浣衣局做一月苦役。看泉氏有无反省,再说以后处置。』 浣衣局为清洗宦官衣物之官署。必须身着粗服,自早至晚不停工作。泉氏自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此处于她,恐怕等同地狱。 『泉芳仪着实做了蠢事,但送到浣衣局,可有些惩治过严?还是命她杖刑二十,到玉梅观侍神半月?』 垂峰未听从加皇后进言。本来,妃嫔侍妾犯罪,该由皇后裁决。皇帝不插手后宫事件,已是不成文规定,但他刻意未交予皇后安排。 这是杀一儆百,告诉众人,对夕丽出手者,必定严罚。 (恐怕这并非结束。) 宠妃注定受恶意包围。只要垂峰将夕丽留在身边,同种事件必有再三再四。此次单是香囊,尚且无妨,只怕祸及她身。 无论发生何事,必要护她周全。因为他曾许下如此诺言。 「皇上可后悔,登上至尊之位?」 问这话的是透雅。 「朕登位是得偿所愿,怎会后悔。」 想来透雅有所察觉,此话并非无半分虚假。 但他怎能随意吐露真心。无论实情如何,垂峰为天子,受万民敬仰。若说后悔成了皇帝,便是戏言,也会在拥护绍景帝的万民中无地自容。 「咱们兄弟,都活得无怨无悔啊。」 秀麒面色清爽说道。 是啊,垂峰笑道,抬头望向茜色天空。 (活得无怨无悔吗。) 这话于垂峰无缘。他正追悔莫及。中元节夜恍惚失言。虽未说得详细,但后悔重重压在心头。 夕丽作何感想?与大罪人交合,恐怕令她作呕。 他心中有愧,也不召她侍寝。真是奇怪。比起她或许会泄露秘密,他更挂心她如何看待自己。 (朕是在害怕什么。) 夕丽并非喜欢他,也并非爱他。 即便如今,他丑陋的过去为她知悉,又谈何失去。 「听说泉氏死了。」 夕丽浴毕,正由雨果擦拭玉肌之时,隔屏风传来了亡炎声音。 「宦官们传言。说泉氏去了浣衣局,仍一如既往,盛气凌人,遭同辈嫌恶。今早,有人在井中发现了她尸体。听闻宫正司以自尽处理,但依我看,她是被杀。泉氏那般女人不会自尽。大概,是遭同辈记恨,因此被杀。」 「色内监!你怎么能和危充华娘娘讲这些。」 雨果瞪向屏风。 「我是热心给娘娘忠告。后宫不是男女相爱之处。是三千女人围一男人厮杀之地。危充华娘娘愈是受宠,愈受不被爱的女人们嫉妒、憎恶、诅咒。不仅如此。其中数人,将设下卑劣圈套。为将您拖入地狱深渊。」 「我明白自己的立场。」 「不,您不明白。日前的误诊事件,细细想来您不觉奇怪?那真只是偶然?不是谁下的圈套?」 误诊的太医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以不习犯下过错,受降职处分,但…… 「那太医,定是被人收买。我拷问拷问,让他招了如何?」 「别说可怕的话。太医也是人,也会犯错。」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虽然皇上宽大为怀,但一步踏错,将批逆龙鳞。怀了身孕,得了皇上贺礼,幸福至极,此时得知误诊,皇上心生厌弃,如此发展实在不足为奇。」 搞不好会被解释作夕丽为吸引皇上注意,假装怀孕。 「我不会对皇上撒谎。」 「问题不在您清白与否。若被周围认定为黑,白色之物也会变灰。现已有传言。说误诊事件是您自编自演。最近未命危充华娘娘进御,正是因此。」 她欲言又止。近来未受召陪侍龙床,确是事实。 (……皇上杀了恭明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自那时起,她一直在意。那并非玩笑徘谐。皇帝似在倾吐真心。她虽想知道详细,但皇帝不来拜访夕丽,便无问询之机。 「中元节宴,您没触着皇上逆鳞吧?自那日起,一直没召您。」 「我可没招皇上不悦。皇上那时心情颇佳……」 自然,皇帝言杀恭明皇后之事,她守口如瓶。 (怎能轻率出口。若真是如此……) 弑亲在十恶中也是大罪,称恶逆。犯此罪者,不论何人,必处极刑,死后数千年间,受地狱业火焚身。 听闻恭明皇后因病薨去。但若皇上所言为真,所谓因病…… 「即便为肃清流言,也会再让您陪侍龙床。边紧握宠爱,边小心提防,不给周围女人可乘之机。后宫生存之路,唯此而已。」 「真奇怪。你不是想平稳度过三年,回东厂去吗?」 「『平稳做满三年』才能回东厂。若您未受宠爱,如此也能度过三年,但您既已得宠,至少这三年,得保住宠妃之位。若女主人轻易亡故,或秋扇见捐,定将我的拷问人生一气推远。您不早些恢复宠爱,可是让我为难。」 秋扇——秋日之扇指失宠女人。 (……自中元节夜,已过了、半月了。) 每日朝礼,都心生恐惧,恐惧昨夜可有人陪侍龙床。 自己也知愚蠢至极。皇帝令后妃侍寝,理所当然。夕丽不可能独占这职务。她不是对此一清二楚?她不是曾想着早些失宠,回归轻松生活? 「色内监这什么话,跟危充华娘娘已经失宠似的。」 雨果正为夕丽擦拭披散湿发。 「危充华娘娘如今,仍是名副其实宠妃。米太监不是常常送来剪纸用彩纸?这就是证据。是天宠深厚之证。」 「得皇上本人来。彩纸哪能赐来龙子。」 「……皇上来也一样。我蒙赐那般宠爱,也不见有孕。或许正如姐姐们所说,我压根怀不上……」 想来是总无身孕的夕丽,遭了皇帝厌弃。 (我为何这样想……我入宫并非是想要龙子。) 她入宫,是为不受夫君烦扰,自由自在,乐然生活。得夫君之爱,蒙赐龙子,她本从未盼望过。 可为何,会如此空虚?明明只是见不到皇帝。 「您还年轻,怎能悲观。只需得到机会。」 「没错,只需皇上临幸。怎么办呢。感觉各种麻烦,咱还是把皇上打晕,带过来吧。」 「说什么蠢话!伤了龙体,咱全要曝尸街中。」 「等也等不来皇上,只能咱主动出手。啊,对了。打不能打,媚药怎样?我认识个熟悉这条道的。」 「后宫规则,禁用媚药。真是,净说不像话的。肯定还有更稳妥方法。比如……情书!危充华娘娘,给皇上写写情书如何?将您对皇上的爱写入信中——」 「我对皇上没有爱。」 夕丽如同劝说自己,压下雨果声音。 「现今状况,也并非不如意。教着李贤妃叶温妃剪纸,为记下各处纹样忙忙碌碌,又有许多自文苍阁(后宫书库)借来的书,和丹蓉吃着点心说说笑笑也很快活,日日充实。这才是我追求的后宫生活。见不到皇上,也毫不寂寞。」 在浴盆中温暖的身体迅速变冷。 「我现在,比蒙赐宠爱时还幸福。不必受皇后娘娘斥责,姐姐们的刁难也偃旗息鼓,夜晚能独自安眠,晨起也不再浑身疲累。不蒙赐宠爱,更能平静生活。所以,如此足矣。我对皇上……」 她不愿承认,她已爱上皇帝。她不愿出口,她想见到皇帝。 一旦化作言语,夕丽未来便成定数。只得苦等皇帝至死。只得遭皇帝背叛至死。帝拥他女夜,冷闺一人寝。悲哀泪横流。 「您净说谎。」 亡炎迅速递过手帕。 「您爱皇上,爱到觉不出自己落泪了。」 「……我没落泪。是湿发在滴水。」 她接过手帕,埋起泪水濡湿的脸。 「您坦率些如何?您想见皇上吧?」 「我不想见……我一点不想见。」 正如亡炎所言。夕丽在说谎。 (……明明我已吃过恋爱苦头。) 日暮后,长夜始。即便剪纸,即便凝视纹样,即便刺绣心爱花纹,也总会想到皇帝。愈是压抑恋慕之心,相见之愿愈甚。胸中苦痛、寂寞,卧在太过宽广的寝塌上,难眠待天明。 「您骗自己,也只会痛苦。」 雨果轻柔地为她涂上发油。 「骗不骗,结果也不会变。反正,皇上不会来。定是厌倦我了。本来他宠爱我,也只是图个新鲜。厌了,便完了。我只能放弃。」 他并非她随随便便能见到之人。夕丽只能等,等皇帝到来。 「新鲜吗。说起来,这正是危充华娘娘最吸引人之处。」 亡炎轻轻一笑,拷问道具叮当作响。 「皇上不来,何不危充华娘娘去找皇上?」 「怎么去?我都不知道皇上在哪。」 皇帝有多处寝殿。为防止暗杀,今夜皇帝留宿何处,严格保密。唯独这个,无论使多少贿赂,也无可奈何。 「不知皇上夜晚所在,但知道白天。」 「皇上白天在外朝晓和殿。我不能去。」 准确来讲,晓和殿在中朝。中朝为外朝一部,是皇帝日间处理政务之处。自后宫看,均是外部世界,于是统称外朝。 「使些计策便能去了。像条敬妃娘娘那样。」 「莫非……要乔装成宦官出去?」 「万万不可!妃嫔侍妾无许可不得擅出银凰门!」 「所谓禁忌,正是破坏时,才发挥长处。」 雨果似要争辩,亡炎令她闭了口,面上浮出好战笑容。 「莫非要红泪潸然,等皇上临幸?危充华娘娘,是此等温文尔雅妇人?您可是自如星轩顶泼皇上墨汁,仍泰然自若的刚强者。怎闯不过他一两扇银凰门?」 「你不要挑唆危充华娘娘!万一事情败露,顶好也是打入冷宫,最坏情况,会被视作企图逃亡处死!」 「这不挺好吗?处死,或是复宠。来场此生唯一的豪赌。孤注一掷,也远胜于坐以待毙。」 她如同吃了一耳光。三年前失恋记忆,随即复苏。 那日,夕丽只一味等待剑良。在漆黑中因恐惧发抖,一直等到黎明。但这,才是大错特错。仅仅安分等待,仅仅依赖恋人之情,蹲伏不前,必将失去重要之物。 (单等着,又要重蹈覆辙。) 她不愿再品尝失恋之苦。为此,必要自发行动。 「亡炎,帮我准备东西。」 「马上给您备好下级宦官的官服。」 「这确实必要,但还有别的。」 听罢她耳语,亡炎吹声口哨,似是饶有兴趣。 「米太监就交给我。他是我师兄,多少能通融通融。」 「危充华娘娘!可不能听色内监花言巧语,贸然行事!」 「做出此等行为,确实谈不上明辨是非。但我不想别人夺走皇上。」 她终于说出口。终于,无法回头。 似乎只能横下决心。亲手攥住,这第二次爱情。 「我想要皇上的心。所以,我要去见他。像织女渡鹊桥。」 明日八月初七。能否成迟一月的七夕,取决于夕丽。 「臣告退。」 李首辅郑重拜礼,退出殿去。垂峰目送他的背影,斜靠向椅侧扶手。 在晓和殿执务室内。垂峰逐一接见了川流不息前来的高官,不知是过了多久,虽多为形式上交谈,但到底会身心疲倦。 「皇上,奉茶女官来了。」 垂峰未理会暗奴言语,把手伸向了烟管。 为皇帝沏茶女官称奉茶女官。为十五至二十岁良家小姐,一旦蒙幸天宠,便成妃嫔侍妾。平日垂峰嫌麻烦,总令暗奴沏茶,但今日暗奴伤了手,于是交给奉茶女官。 「洒泪茶吗。七夕可是早就过了。」 奉茶女官举止娴雅,捧起托盘,垂峰看向盘上盖碗,挑起半边眉。 不必取下碗盖,便知内中何物,因茶器依茶品种选用。洒泪茶为红茶一种,于七夕节饮用,盛于白瓷茶器,器上绘比翼鸟连理枝,象征亲密男女。 「实在万分抱歉。奴马上令她重沏。」 暗奴使个眼色,奉茶女官静静退去。奉茶女官在御前不得开口,甚至没机会为自己失态辩解。 「茶托下垫了张剪纸。拿来朕看看。」 垂峰叫住奉茶女官。奉茶女官垂首走来,垂峰端起盖碗,拿过茶托下剪纸。 剪纸上纹样,为乌鹊桥与一百合。乌鹊桥即喜鹊之桥。七夕节夜,鹊集天汉,并羽架桥。织女渡乌鹊桥,去见心爱牵牛。 似是拟作织女,百合缀在桥半。 (这是……夕丽的剪纸。) 这出自她手,一看便知。毕竟与夕丽房间所饰剪纸毫无二致。 「是谁命你用这剪纸?」 奉茶女官缄口不言。垂峰咋舌站起。 (夕丽来了。) 她曾说,要做浴雨愈鲜的百合。 百合渡鹊桥。若此指夕丽,那她已来见垂峰。 (……朕可否自大地认定,她的牵牛,是朕?) 或许有何误会。或许只是偶然。他劝慰自己冷静,可急切之心难抑。他想认为夕丽来见他。他想认为她渡鹊桥去见的男子不是剑良,是他。 他正欲冲出执务室。奉茶女官追来,扯住龙衣衣袖。 「别碰朕!」 他使全力甩开。奉茶女官倒在地上。这时,香囊自她衣带滚落。垂峰看向横在脚边的香囊纹样,倒吸一口气。 纹样如一四扇屏风,上绘四季代表花类——牡丹、莲、菊、梅,成四季安泰。 这是夕丽母亲遗物。前不久,已令匠人补好,归还于她。 「你怎么会有这香囊!?你是从哪弄来的!?」 垂峰拾起香囊。逼近倒在地上的奉茶女官。 「快说!如果,这是你偷的……」 他一见奉茶女官的脸,随即哑然。 花颜如百合初绽,正是令垂峰坠入情网之人。 但她装束,并非见惯的妃嫔衣装。 「……夕丽?你怎么穿成这样?」 窈窕之躯上并非襦裙,而是袄裙。折枝玫瑰纹袄(有里上衣),配美丽细褶银襕裙,为奉茶女官官服。黑发依女官样式,结高髻,干净利落,髻上插蝴蝶簪,簪吊长垂饰。 衣冠楚楚,宝饰少于平日,反突显她天生丽质。 「你怎么过的银凰门?门卫没拦你吗?」 夕丽一言不发。若在平日,定不甘示弱,回看垂峰,可那双瞳泪如泉涌,泪若白露,樱桃红唇微微颤动。 「抱歉。朕若知是你,定不会甩开……没受伤吧?如果又扭着脚了朕马上传太医过来。」 夕丽摇头。簪上垂饰凄楚作响。 「求你了,快说话啊。朕好久没听过你声音了。」 「……您不生气?」 听了他否认,夕丽白皙喉咙颤抖。 「……但您刚才生气了要出去。」 「朕不是生气要出去。朕看了那剪纸,知道你来了朕身边,要去找你。」 未成想她就在面前。因奉茶女官常垂首,他并未发现。 「你是为见朕……才乔装成奉茶女官的?」 夕丽轻轻点头。仅仅如此,便令胸口滚烫如灼。 「地上很凉吧。来,起来。咱去那边说。」 他拉夕丽站起,带去隔壁,让她坐上长椅。 「奉茶女官装扮还挺合适你。」 「妾还以为您一眼就能认出来。」 「哪能认出来。朕不会一一看奉茶女官的脸。」 暗奴手伤,怕是扯谎。定是色内监安排,将扮作奉茶女官的夕丽送来晓和殿。 「刚才的茶是你泡的?那朕喝。」 他命暗奴端过白瓷盖碗。茶似溶红翡,如群星纷繁,光辉四散。啜饮一口,甜若甘露。 「妾今天来,是有事求您。」 夕丽一本正经,面向垂峰。 「求您杀了妾。」 垂峰闻言瞠目结舌。 「朕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啊,因为你擅出后宫?这朕不加追究。如今,似乎没闹出乱子,再说,你是来见朕……」 「不,妾不是为这个。是因为皇上厌倦妾了。」 夕丽目光锐利,射穿垂峰。 「自中元节夜,您一直没召妾。定是对妾新鲜够了吧。」 「怎会厌倦……朕一直没召你,是因为公务繁忙。」 说谎。时间要有总会有。他不去见她,因为他害怕。因为他双腿发软,怕遭她拒绝。 「您不必顾虑。若您厌倦了,还请直说。妾不愿再等您至天明。」 「……你一直在等朕?」 他没想过她会等他,毋宁说,他觉得不见才是为她着想。毕竟,夕丽似乎至今难忘三年前失去的恋情。 「您觉得妾不会等您?」 「你没理由等朕吧。你还爱慕着比驸马……」 「妾爱慕的不是比驸马。是你。」 声音响亮如当头一棒,垂峰瞪大双眼。 「妾明明坚定发过誓,再不为谁动心,可回过神来,已经爱上了你。害得妾人生设计一片狼藉。妾今后活法,将受你左右。妾的欢喜、悲哀、快乐、苦痛,全取决于你。妾宛如你的奴婢。不,是狗。是被你攥住颈绳的狗。」 她那挑战般的眼神,牵绊住了他视线。 「被人单方捏住颈绳实在屈辱。妾不愿为人夺心,生如傀儡。所以,你干脆杀了妾。」 「……朕,为何非杀你不可?」 「因为你不愿爱妾。」 好胜瞳中泪犹残,垂峰禁锢其中,甚至忘了呼吸。 「妾任性妄为,又贪得无厌。妾无法心口不一,说即便你不爱妾,妾也恋慕你。与其作秋扇惹人哀怜,空虚而生,妾宁愿死于心爱人之手。如此,便无需再度品尝失恋滋味。」 夕丽跪在垂峰脚下。 「若你不愿妾血脏了你手,请赐妾一死。不劳烦你动手,妾自行了结。」 「……夕丽,你……」 「妾不要你安慰。妾只要你的爱。不止分毫。不止一时。只要妾一息尚存,你便要爱妾。妾为妃嫔,不求独占你龙体,但求你一心一意。妾深知自己身份,不配提这愿望。仅开口相求,便难逃惩处。可无论妾怎样努力,也骗不了自己。妾渴望你的心……妾无法从这渴望中逃离。」 玉泪婆娑,缘白颊滑落。 「或爱或死,请赐妾其中之一。此外一概不必。」 夕丽闭了口,室内坠入无底寂静。 他立刻动弹不得。此番出人意料言语,令他一头雾水,狼狈不堪,只得沉默。 他默默无言,伸手想去碰她。指尖未触到柔肌,徘徊于虚空。他想起,自己四年前做了什么。 「正如朕中元节夜所说——」 垂峰悉数屏退宦官,叹息开言。 「朕是杀了母亲的男人。没有资格爱你。」 「恭明皇后曾贵体有恙吧?妾听闻她好食夷狄药剂。」 「好食到病态。仅是怪异生药尚不厌足,还要西域处女肝脏、南国美女眼珠、北方童女鲜血、东方美姬脑髓……有时,还剥下相貌美丽的女奴隶皮肤服食。」 若听闻能却老养颜,何等恐怖之物也主动吃下。 「朕多次劝她戒掉,可她只当耳旁风。到头来,甚至要对当时是侧妃的叶温妃下手。她听说金发碧眼美少女的心脏能返老还童。」 垂峰将叶侧妃迁至别邸,不让母亲发现。 「太上皇陛下,不怪罪恭明皇后?」 「父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无关痛痒,便作壁上观。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母后用作药材的,是夷狄女人或女奴隶。都是贱命。母后为自己青春貌美,牺牲多少,也不至被问罪。」 「……皇上是为阻止恭明皇后。」 「没那种高尚理由。朕也说过。朕是为得这玉座。」 丰始六年初,母亲被宣告余命一年。 『请您让娘娘每日喝此药。这样的话,还能再撑一年。』 垂峰将太医交来的药,假作异国名医妙方,令母亲喝下。母亲曾因服太医汤药流产,不愿喝太医开出的药。 「灰龙案起,玉座再度空虚。好运终于转到朕……转到我身上。可是,有母后在。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母亲,条氏是最受父皇疏远的妃嫔。母后流产,恐怕也是父皇授意。太医怎会粗心大意,弄错有孕妃嫔汤药处方。除非有人唆使。」 幕后指使为其对立妃嫔侍妾的可能性等同于零。母亲本就受父皇冷待。即便诞下皇子,也不会更加受宠。并无特意令其流产的理由。除了不愿让条氏诞下第二位皇子的父皇。 「父皇厌恶母后。我为母后所出,也遭父皇疏远。若我登上皇位,母后将成圣母皇太后。如此事态,父皇不可能接受。我那母亲,怎能居与慈母皇太后李太后并立之位。」 只要母亲在世,垂峰的手便摸不到帝位。 「若等上一年,则为时已晚。那时,将有他人头戴十二旈冠冕,登上黄金玉座。母后必须马上死。赶在父皇决定后继者之前。」 丰始六年八月末。母亲薨去。 「我不再给母后饮用太医汤药。仅仅如此,便眼见着她衰弱。」 他装作日日让她服药。母亲平素由众侍女看护,但最后数周,由垂峰亲自照料。 「我尽量不让侍女靠近母后。怕事情败露。母后不知我巴望着她死,赞我是孝子。说还是生儿子好,再就是盼着,看我这儿子登上皇位……」 自心底盼望垂峰即位者,此前此后,只有母亲。 『身着五爪龙纹的你,定是神圣庄严。』 这是母亲临终遗言。宛若看着登上玉座的垂峰,死时满面幸福。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安详面容。 「母后薨去,父皇指定我为新帝。终于如愿以偿,戴上十二旈冠冕。此后诸事,你也知道。」 绍景帝有名无实,众所周知。 「大概你也能想到,我为何甘愿做父皇傀儡。我犯的罪,父皇心知肚明。自然,他从未当面提起。但父皇有东厂作手足,一切逃不过他耳目。」 垂峰低头看向双手。罪孽深重之手。这双手了结了母亲性命。 「父皇知我弑母之罪,仍予我皇位。登上至尊之位,等于心脏交在父皇手里。如今情形,若我与父皇对立,绍景帝便道尽途穷。若弑母之罪被公开,岂止废位。定将危及性命。弑亲为十恶之一——只有极刑能赎罪。」 讥笑接连涌上,垂峰捏紧肮脏双手。 「世上还有如此滑稽之事?为得皇位杀母,如今因这秘密束手束脚,无法违逆父皇。回过神来,已对父皇承颜候色。反省自己一言一行,可触着父皇逆鳞……这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天子。这不就是狗吗。和被主人牵着的家犬,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九泉之下,恐怕正大发雷霆。气他拿母亲的命,就换来这些? 「你说的被单方捏住颈绳,活得屈辱,正是我的人生。只要父皇健在,我便为自己罪孽缚住手足,动弹不得。活得多可悲多可鄙,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是因果报应。弑母的报应。」 她绝非最好的母亲。他从未感到她向自己倾注爱情。 可母亲并未杀害垂峰。即便曾为解气将他痛打,曾向他伤口上抹盐,也未曾了结儿子性命。倒并非出于纯粹的父母之心。垂峰于母亲,不过争权工具。母亲所求之物,并非儿子的光辉未来,而是自己成天子之母。她想戴上圣母皇太后凤冠,以此向长久以来冷待自己、轻蔑自己之人华丽复仇。 即便如此——无论母亲何等自私自利,也不会减轻垂峰罪过。 「……只有母亲。只有母亲,从心底盼我坐上皇位……父皇自不必说,加氏等众妻妾,无一人,对我有何期待。永乾帝驾崩时,高官私下议论后继者之名,从未提及我。连灰龙案时,也从未有谁,预想我坐上玉座。无一人……无一人。除母亲外,无一人期待我,期待高垂峰……」 这世上唯一愿期待他的母亲——被他所杀。 「无论出何目的,母后相信我终将登位。她透过我做着好梦。世上只她一人。对我怀抱梦想者,再无他人……」 他一直怨恨母亲不负责任的期待。他恨,自己无缘登位,错在母亲。 但他同时懂了。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人,只有母亲。 「相信我的唯一无二之人……被我亲手所杀。可我还活得若无其事。不赎罪孽,不受公裁,不得世诽,头戴十二旈冠冕,高踞黄金玉座,混充万乘之君……」 犯恶逆的男人自称天下之父。命万民为国尽忠。 真是滑稽之至。愚蠢至极。弑杀生身母亲之人,竟向民众宣扬孝道—— 「你一直,在独自痛苦啊。」 有何温暖之物置于膝上。一看,是夕丽轻轻放来手。 「但今后,你不再独自一人。妾会和你一起痛苦。」 「为何。这与你何干。我对母亲下手时,你甚至还没嫁给我。」 他想早些与她相遇。早在她将初恋献与比剑良前。 「妾现在是你妻子。今后亦是,永远都是。」 夕丽微笑,笑若迎阳。 「夫之罪便是妻之罪。妾不会让你一人背负。」 困惑揪紧胸口。不知为何,她目光令人于心不安,他不由得移开视线。 「这不是什么小罪过。这可是悖逆人伦之大罪。你既非直接下手,又非从旁挑唆,怎能让你背负这些?」 「你好像忘了。正如妾先前所说,妾贪得无厌。你的所有,妾都想要。」 甘甜温柔之声,在体内渗开。 「……我是杀了母亲的男人。你不害怕?」 「古语常言,夫为妻天。人怎会怕天?没了天,一日也活不下去。」 他不禁想将一切,交付这隔衣觉出的些许温暖。 「无论妾如何爱慕,也无法独占你。无法并立你身侧,无法在宴席上与你并坐,也无法与你共进早膳。」 能与皇帝共用早膳者,只有正式伴侣皇后。 「正因如此,妾想贴近你的罪业。妾想与你一起痛苦。若能与你同担,便是背离人道之罪,也是等同黄金之宝。不,愈是罪孽深重,愈是价值连城。」 他抗不过冲动,低头看她,便被那温柔目光缚了心。 「将你犯下的大罪分给妾吧。不要给他人一丝一毫。只让妾做你的共犯。妾搭上性命,也守口如瓶。妾发誓,决不背叛你。若有所违——」 夕丽自髻上拔出簪子。簪尖抵向喉头。 「以死谢罪。」 毅然言语穿胸而过,白驹止步。 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数欲开口,却难成声。 下一刻,他便瘫倒般跪在她身侧。 「若说贪得无厌,我们彼此彼此。」 他握住她手腕,将簪尖拉离柔肌。倾泻激情般拥她入怀。 「我深知是痴人说梦,却想得到你初恋,想到无法忍受。若三年前元宵,与你相遇之人不是比驸马,是我……我不禁这样想,明知想也无用。」 他想要危夕丽的一切。过去、未来、现在,全部收入囊中。 「为何我没能在比驸马前遇见你……明明那日,我也去看了灯。」 丰始六年一月十五日夜。仍是简巡王的垂峰携妻妾出行,到了京城大道。 父帝对他说,要抽时间与妻妾度过,他便勉勉强强,学学夫君样子。 或许,在辉煌灿烂的银花之海某处,他曾与尚未结识比剑良的夕丽擦肩而过。或许,他与夕丽相遇,甚至早于比剑良。 明知诅咒过去之日,也徒劳无益,可他却对这太迟的邂逅,憎恨不已。 「彼此彼此,皇上。」 夕丽手臂环过他身体。柔软手掌隔着龙衣,抚上伤痕累累的背脊。 「妾也想独占你,想到无法忍受,却一忍再忍,所以你就算得不到妾初恋,也请忍耐着。」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怎能忍受。你为何爱上比驸马。为何没等到与我相识。仅仅三年而已。若你再等三年……」 比剑良曾抓住夕丽的心,即便只是一时,也令他妒火中烧。 「若妾先遇到了你,妾的初恋便属于你。」 她撒娇般声音,更搅起他爱意。 「我是你最后之恋不行吗?」 怀中,夕丽扬起脸。 「妾,再不会动情。献与你的爱,便是最后。」 他凝视她湿润双瞳,听凭沸腾热情,叠上唇去。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如饥似渴般接吻中途,垂峰手掌贴上夕丽面颊。 「这儿要是寝室就好了。」 夕丽羞涩微笑。 「马上就要日暮了。」 他夺去甘甚花蜜的唇中散出的气息,低声细语。 「我等不到入夜了。」 强忍剥下夕丽奉茶女官官服的冲动,对垂峰来说如同拷问一般。 「今夜去翠眉殿。等我。」 分别时,他握住夕丽手。女人之手,已不再令他恐惧厌恶。那柔软手掌,只让他感到烧灼胸膛的爱意。 「你终于碰妾的手了。」 夕丽笑逐颜开,惹人怜爱,欣喜般回握他手。 若他早些如此多好。只要碰过她手,便早该知道。她的手与母亲手不同。那并非是对垂峰侮辱虐待的手,而是将其温暖包裹,治愈如初。 「你就那么高兴?」 「当然。毕竟至今为止,你从不愿碰。妾还以为你讨厌妾的手。」 「不是讨厌。是害怕。好像连心也要被你抓住。」 紧紧叠合的温暖,步步解开纠缠的感情丝线。 「如今我不怕了。因为我已将心交付于你。」 「起草诏书。封危充华为芳仪。」 目送夕丽离去,垂峰向暗奴下命。 身居下九嫔最下位,必定令她抬不起头。至少将其提至下九嫔最上位,想来也能改改周围人态度。 (若能宣称只有你是我的妻子该多好。) 即便得到他渴求难耐的她的心,仍无法满足。 正如夕丽所言,无论二人如何相爱,也不能让她并立身侧,不能让她在宴上邻席同坐,不能与她共进早膳。 归根结底,妃嫔不过皇帝妾室,并非正式伴侣。正因心中隔阂已去,才痛感横在二人间的身份障壁。 「再赐娘娘些什么?」 「赐些称她位份的东西就好。太过,恐会招人反感。」 若说真心,他想赠她最优之品,比及皇后之物,也毫不逊色。但他愈是夸示宠爱,愈让夕丽处境艰难。 (学律……我现在明白你心情了。) 垂峰拿起吊在带上的虎纹香囊,眯起双眼。 (登玉座者,得到了一切……但与之相对的,也失去了一切。) 灿烂辉煌的帝王之椅。实乃将坐此位者五花大绑的冷酷无情恶鬼。 浮于浅梦,忽觉宽大手掌轻抚面颊。 动作轻柔如羽,甚是惬意,她不禁娇声叹息。 「皇上……你醒了?」 她抗住睡魔,撑开眼帘。心爱男子之姿映入了她惺忪的睡眼。 「我在看你睡颜。」 微暗闺中恍惚灯火,沾湿那精悍面庞,映得艳丽。 夕丽极爱褥上所见夫君面庞。仅此一瞬,能沉浸在独占高垂峰的心境之中。即便只是一枕黄粱,也是片刻幸福时光。 「你看妾睡颜,也不能解乏啊。」 「是啊。只能越看越恨。恨你用这可爱睡颜迷惑我。」 许是想小施惩戒,他轻捏她面颊。 (真像做梦一样……没想到皇上竟会如此爱我。) 封危芳仪,赐予她居住于蝶飞殿已有一月。夕丽几乎每晚迎皇帝进入她的闺中。 考虑夕丽处境,皇帝最迟也会于四更(午前二时许)离开寝殿。 她其实想在他臂中浅睡至晨朝,但尚无皇子的新入宫妃嫔,独占皇帝至天明,将成众矢之的,被斥作不自量力。 既然她是妃嫔,那无论如何难舍难分,也必要把握分寸。 「皇上睡吧。」 「睡了,还怎么与你共度良宵。」 「……在梦中共度不就行了?」 「傻瓜。明明真实的你就在身旁,还要我去寻虚幻的你?」 皇帝笑着叠上唇来。夕丽应上他心荡神驰的吻。 她双臂环过宽阔背脊,背上紧绷的无数伤痕令人心痛。 这是恭明皇后发泄在他身上的激情的残渣。听皇帝讲罢此事时,夕丽如幼女般痛哭流涕。 无情痛打皇帝者,正是将他生于世上之人。被生身之母施加无理苦痛,想必他的心比他伤痕累累的背部更千疮百孔。每每触到那惨痛伤痕,便觉苦闷之情连连涌上,眼睑发烫。 「哭什么?」 皇帝以指尖拂拭夕丽眼角。 「妾在想,若能将你一半伤痕,转到妾身上就好了。」 她想减轻强加于他的痛苦,哪怕只是分毫。 「那可不行。伤痕与你这细嫩肌肤不配。」 双唇抵在夕丽脖颈,皇帝甜蜜私语。 「与你相配的,是吻痕。」 数不胜数的云雨梦之证,一一渐增。 「皇上,时辰快到了。」 翠帐后,传来米太监声音。今日分别之时已至。 「若能得偿所愿,真想与你睡到日上三竿。」 皇帝恨恨嘟囔着起身。夕丽亦起,帮他整装。 「和皇上睡到日上三竿,妾可是不胜惶恐。」 其实,她想与他依偎至天边发白。在晓光照入的房间内,共同坐在早膳席旁……但寝室内怎能吐露真心。候在寝塌旁的彤史记下的闺中对话,必将由加皇后过目。若一不留神,泄出真情,想与皇帝厮守到清早,定会被猜忌觊觎皇后之位。 「暗奴,把那个拿来。」 夕丽正为皇帝梳头,米太监毕恭毕敬,拨开幔帐。皇帝接过他递来的绢包,复掩上帐子。 「这是用我的剪纸作刺绣纸样,让他们做的。纹样是孔雀牡丹。」 剥开绢包,现出件深红内衣。 孔雀牡丹恰如其名,为孔雀与牡丹相合的吉祥纹样。孔雀表男性,牡丹表女性,二者兼具,表男女亲睦。 「这孔雀真雄壮。」 夕丽借微光细看纹样,嘻嘻笑道。 那威风堂堂张翼活物,与其说是孔雀,更像是色彩鲜艳的有翼虎。 「我是想着你更喜欢这类的,才做成这样。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妾马上穿上试试。」 她背向皇帝,迅速脱下寝衣。草草束发,搭在一边肩上,将内衣贴在胸前,自颈后结肩带。再让皇上帮系背带。 「很合适。」 夕丽转过身来。皇帝满怀爱意眯起双眼。 「你就一直穿着吧。想着这孔雀是我。」 夕丽轻轻点头,靠近皇帝。听凭苦苦勒紧胸膛的冲动,吻上他唇。 「妾定会珍惜。」 想留他住下。不想与他分开。想他多陪在自己身边。依依不舍之情拖长亲吻,可夜尽之前,必须送他离去。 (若你不是天子陛下多好。) 她将无法言喻的愿望藏在心底,紧抱住次夜才能再度触碰的背脊。 九月半,皇帝携大批皇族,至素王山赏红叶。此乃全宫廷一齐出动的盛大活动,将在天子专用猎场举行猎鹿大会。 今年这素王山的猎场,身着华丽猎装皇族男子也齐聚了一堂。 「你好像很中意危芳仪啊。」 父皇跨上爱马,动作轻巧,令人不觉其年事已高。年岁渐长,也不见父皇体力衰弱。恰到好处的瘦长身躯,充满长年支配皇宫中心的帝王威风,环视锦绣美景的侧颜霸气满溢,不见枯衰。 (我到底要过多少年,才能超越父皇?) 若论野心,他不输于任何一人。但仅仅如此,作为皇帝的资质还远远不足,他痛感于此。必要精明强大。必要身具狡猾。每每被父皇威严压倒,他便感到焦躁,可归根结底,他只有慢慢积累经验这一条道路。 「皇后可是向绯燕发了牢骚。说你最近只让危芳仪侍寝。极尽宠爱之事,让彤史也面红耳赤,她担心有损你的健康。」 绯燕即李太后。后宫一有事发生,加皇后立刻向李太后报告。 「虽说有过学律一事,朕也不愿多言……」 秋阳炫目,父皇蹙起双眉。 「但天子甚至没有疼爱心上人的自由。越是挚爱宠妃,越是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若你珍视危芳仪,就更要注意雨露均沾。」 「……父皇过去是如何驾驭后宫的?」 父皇深爱李绯燕,在位时未册立皇后。是因李绯燕并无皇子。但即便如此,她集天宠于一身,为实际上的后宫女主人。 「后宫乃魔性之物。不能如驭马一般驾驭。」 「那该怎么做才好?」 「与之往来,掌握分寸。决不可与其对立。决不可趋附逢迎。时近,时远,保持适当距离,构筑相扶相帮关系。」 父皇驱马前行。垂峰亦驾马跟上。 「言之易,行之难。无论如何烦恼,后宫不可能风平浪静。须昼警夕惕。以防灰龙案再起。」 他一听灰龙案,便不寒而栗。 夕丽的香囊,曾被业火般嫉妒扯个粉碎。相同之事——或是更可怕之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又有谁能断言? 至素王山行宫第二夜。 「皇上好像去皇后娘娘寝殿了。」 雨果边为夕丽修剪指甲,边挂心般说道。 白日,皇上曾亲口告知于她,所以她并不惊讶。 『若一切允许,真想每晚与你度过……但朕无法做到。』 枫林赤若烈火,林中,皇帝自言自语般嗫嚅。虽已屏退左右,仅剩自己与心爱之人。可夕丽仍心痛如灼。 赏红叶初日夜,段贵妃受召陪侍龙床。 得此消息时,夕丽正沐浴。月事终于结束,她正为迎皇帝入寝室洗身。 与皇帝相会之夜,她定仔细净肤,洗发,为出浴之肌涂满茉莉花露,穿上孔雀牡丹内衣。即便刹那间便被脱下,也不忘细致装束。发式、寝时妆、衣服、首饰、熏衣之香……种种装扮,自她入宫以来,一直托靠女官,如今却一一精心打算。 哪怕只是分毫,也想以美丽之姿与皇帝相见。 (……我对这恋情,太得意忘形了。) 她早有觉悟。她明白不可能永远独占君宠。她该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一介妃嫔。可一听众女官议论,说段贵妃受召陪侍龙床,漂浮花瓣的浴盆之内立刻变作如冰水一般冰凉。 贪于夜夜倾注而来的宠爱,只看见眼前幸福。夕丽垂头丧气,反省起忘乎所以的自己。 翌日——即今日午后,夕丽随皇帝至枫林散步。彼此话语无比沉重。她不知相视之时,该作何表情,窘迫目光飘忽不定。 『只有你。』 皇帝未强寻她视线,而是紧抱住夕丽。 『无论令谁侍寝,我心中愿与结合之人,只有你。』 她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仅是压抑心中狂暴之情就已竭尽全力。一想昨夜段贵妃在这臂中,便想抛开妃嫔规矩,听任胸中狂风暴雨,放声哭号。 (只有心怎么够。我还想独占皇上龙体……) 既嫁与天子,独占夫身夫心正如煎水作冰。 她早对此一清二楚,可焦灼之情似要将自制心抛至九宵云外。 她不想他碰别的女人。即便此中并无爱情,也无法令她安心。三年前伤痕隐隐作痛。她可会再度失却恋情?可会无法阻止他变心,终遭抛弃?即便劝说自己,必要相信皇帝,可心瑟缩作一团,净涌出些悲观想象。 (我不该这么想……但真是羡慕皇后娘娘。) 皇帝曾说,自己虽与过分严格的加皇后脾性不和,但为平安无事管理后宫,有时必须给加皇后面子。加皇后段贵妃整日水火不容,皇帝双方照顾,借此令朝廷中加家、段家的对立生出某种均衡。虽然道理她懂,但无缘政治的夕丽,只是羡慕着皇后。 加皇后能在龙床一枕日红,翌日与皇帝共进早膳。能如庶人之妻般盛来饭食,与夫君共度匆忙晨朝的片刻光阴。 加皇后可知,这是何等难得之事? 深思苦虑只会闷闷不乐。夕丽为排解忧愁,出门散步。 月夜。月华如水,倾泻而下,蘸湿枫林。极目远眺,光辉点点,艳丽妖娆。 「雨果没将自己心意告诉舌太监吗?」 「诶!?奴、奴婢…!?」 单手提灯的雨果大吃一惊,仿佛撞上幽灵一般。 「哪里的话!哪儿能告诉他。奴婢可比舌太监老十岁。」 「爱情与年龄无关。」 「关系大了!奴婢这样的老婆子,向人挑明恋慕之心,也太奇怪了。」 雨果丰满面庞羞得通红。 「舌太监也中意雨果吧。前不久,我见你二人说话,气氛相当不错。没准你们是两厢情愿。」 「您快别开奴婢玩笑了!」 「没开玩笑。舌太监送你那香囊,纹样可是双燕?对燕象征相爱男女。我可不觉得是偶然。你们绝对有戏。」 听闻舌太监擅刺绣。雨果有时做多了饭食送与他,他便回礼些带鲜艳刺绣的小玩意。 舌太监送的香囊,雨果总珍重般戴在身上。 「旁人看来,你俩就像夫妇。快些结婚多好。」 「啊!结、结婚……!?这年岁了还、嫁、嫁人……」 突然,雨果倒吸一口气。枫枝沙沙摇曳,对侧见了人影。 是对男女。看去十分亲密,想来是恋人或夫妇。 「那边那男子,不是尹将军?」 尹将军出身武将名门尹家。为家主异母弟,尹皇贵妃的叔父。他年龄与皇帝相仿。身为武人,却是位瘦削美男子,在女官中大受欢迎。 「是与夫人两人赏红叶吧。真好。」 「……等等。那妇人,不是尹皇贵妃?」 那人虽深蒙盖头,但那温和美貌正是尹皇贵妃。 「不会吧……」 见二人接吻,夕丽不禁一声惊叫。 尹将军忽地看向这边。夕丽雨果反射性藏起。 (……怎么可能。尹皇贵妃娘娘竟与人私通……) 而且对方是她叔父。后妃侍妾私通死罪,还趁赏红叶密会,何等胆大包天。尹皇贵妃事事小心谨慎,怎会有如此轻率行为。二人正万分惊愕,手足无措,尹将军已向这边走来。 于此处撞面实在难堪。夕丽拉住雨果手,匆忙离去。 「可惊着奴婢了……!尹皇贵妃娘娘……居然做那种事!」 不顾一切飞奔,二人气喘吁吁。 「刚才之事切莫外泄。我不想让尹皇贵妃娘娘为难。」 尹皇贵妃稳重踏实,这实在不像她会做之事,夕丽不知所措,但也没想揭露她秘密。以己之故,令人陷于不幸,着实良心不安,她对尹皇贵妃又无甚怨恨。 「啊!?香囊不见了!」 雨果满面发青。似是跑来途中,掉在了何处。 「咱分头找。放心,肯定很快能找到。」 雨果泫然欲泣,夕丽劝慰过她,二人分开去寻,地面遍铺红叶绒毯,夕丽四下看去。 这香囊满载舌太监心意。必须要寻到。 金风纤纤,枫枝曳曳。月华茫茫,红叶纷纷。 她正蹲身查看树根,忽听身后传来细碎足音。 「雨果?你那边如何?找着了吗?」 无人应答。夕丽有些担心,怕她太过沮丧,正欲回头之时。 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脖子套住了。觉出是人手臂之际,窒息感骤然袭来。头脑一片空白。她想大声惊叫,可被勒住脖颈,发不出声。 或许会命丧于此。就在恐惧与混乱奔腾全身之后。 如同被剪刀切断一般,意识突然断绝了。 夕丽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被褥之上。清朗月光照入寝榻,榻上施连生贵子彩绘,莲花桂花相合,帷帐半下,帐上双鱼纹飞舞。 此处并非配与危芳仪的房间。 这到底是哪里?夕丽满腹疑团,坐起身来。 忽然,夕丽一声惊叫。自己衣裳乱作一团。衣带散开,衣襟大敞。更可怕的是,身上未穿内衣。 心脏霎时冻住。她想及最坏情况,作呕之感便激涌上来。 「没事吧?」 忽闻男声,夕丽如遭鞭打一般,猛一哆嗦。 「……别、别过来……!!」 夕丽飞退般缩向榻角。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自己为何还活着?不如干脆被杀了还比较好。 死也好过受辱。 「别怕。是我,夕丽。」 微暗之中,浮出男子身影,朦朦胧胧。 男子身形高挑,不似粗人。装束大方高雅,相貌端整温和。那为难般微笑面容,激起夕丽记忆。 「你、你是……剑良公子……!?」 背倚微弱月光,低头看向夕丽的青年,正是常圆侯?比剑良。 「……你、你、怎么……」 夕丽愕然。思考一片混乱,断了呼吸。 「别妄下断言。我来时,你就在这儿。你那……衣服乱七八糟。我可是大吃一惊。皇上宠妃竟在这种地方。」 觉出剑良视线,夕丽慌忙掩上衣襟。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与人约好,在此处见面。但那人没来,你却在这儿。我以为进错了房间,回身想走,可却出不去。」 「诶?出不去……什么意思?」 「似是从门外上了锁。」 夕丽跃出寝塌。踉跄着奔向门前,数欲跌倒。连推带拉,可朱漆大门纹丝不动。 「没用的。那窗子被钉死了。」 窗上嵌有玻璃。即便打碎,也空隙太小,无法出去。 「这叫人如何是好。竟和宠妃两人关在一间房。」 剑良坐倒在长椅上。 「若被人看到,我就完了。得赶紧想办法……」 「你说和人约好见面?和谁?」 深夜避人耳目与之会面者,到底是谁? 「嗯……是我的友人。我们要私下谈一些事。」 剑良目光游移。明显在说谎。 「莫非,你在与人私通?」 珊命长公主不许夫君纳妾。如今,剑良只娶下珊命长公主一人,岂止如此,他与年轻女子接触的机会,也大为受限。 「私通是女人犯的。无论何时何代,男人妻妾成群,那是家常便饭。可这长公主殿下却……」 仅是夫君与其他女人亲密交谈,珊命长公主便大发雷霆。一旦嫉妒心起,便哭天喊地,大吵大闹,令人无计可施,剑良满腹牢骚,如此说道。 「这是你自己选的妻子吧。你不是爱她才与她成婚的吗?」 「我那时是爱她。刚开始是……可如今愈发厌恶。长公主殿下整日一副女王做派。反复无常、任性妄为、专横跋扈、性烈如火、善妒得令人腻烦。妻子哪能不让丈夫纳一姬一妾?拜她所赐,我成了世间笑柄。都笑我惧内窝囊。」 剑良一声长叹,看向站在屏风旁的夕丽。 「三年前,我选错了。我该与你结婚。你明事理,不会让夫君蒙羞。」 若与夕丽成婚,便可随意纳妾,他是为此后悔不已。 (皇上说得对。幸亏没与这人成亲。) 牢骚连篇的剑良,令夕丽目瞪口呆。 因娶高贵皇族为妻,故驸马不该纳妾。 若妻子无法怀孕,则另当别论,可珊命长公主诞有二男。她已充分履行妻子义务,况且成婚不过三年,无理由劝夫君纳妾。无论她如何善妒,也无法唤起夕丽对剑良的同情。 「亏你能说出这般自私话。珊命长公主殿下如今正怀有身孕吧。」 「所以才烦人。她一怀孕,就比平日更为暴躁。」 「自己怀了孕,丈夫却去寻别的女人,谁能不暴躁。」 「真是冷言冷语。你还为三年前之事恨我?」 「早忘了。我现在无比幸福。」 这话半真半假。 「你还真是顺风顺水。入了宫,又安享皇上宠妃之位。你到底如何笼络得皇上?还令从无宠妃的皇上如此痴迷。想来你是极有魅力。若有机会,真想分些残羹。」 下流之辞令夕丽烦躁不已。气自己过去怎爱上此等男人,不禁怒火中烧。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我让你永远不能私通。」 「我才没蠢到对皇上宠妃出手。而且,我才该问你,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成体统地横在榻上,刚和谁纵情幽会了?」 「怎么可能!!我是被人弄晕了带来这里!!」 「所以,在你不省人事之时,发生了无可挽回之事?那等同你与人偷欢。真可怜。就算平安出了这房间,也该绝口不提今夜之事。皇上知道了,你可不只是失宠。」 夕丽无言以对。绝望顶上咽喉,视野绵绵扭曲。 她希望这是什么误会。希望这是噩梦一场。可衣衫确是凌乱不堪—— 夕丽忽然想到什么,奔入屏风后。 (……太好了……!他们没对我做什么……!) 她摸摸自己身体,得了确信。身上并无可恨行为的痕迹。单纯只是衣衫凌乱。 安心之感渗向全身,夕丽自抱住双肩。这身体仍只属皇帝一人。未受他人玷污。一咬定这事实,便觉泪将夺眶。 「总之,先叫人吧。大声呼喊,定会有人跑来。」 「没人会来。这附近一入夜便没了人影。只能耐着性子等了。等到天亮,该有侍女经过。」 夕丽不顾剑良所言,敲打房门。虽大声呼叫,可无人应答。 (……此事到底何人所为?) 犯人将夕丽剑良关入同一间房。有何目的,不想也知。 (出去了,得尽快见皇上,说明情况。) 她不愿瞒皇帝什么。必须坦诚相告,以免无端招来误解。 (……现在,皇上应该正与皇后娘娘一起……) 心嘎吱作响。皇帝会与加皇后说些什么?会怎样触碰她?会怎样共迎晨朝?会以何神情共进早膳? 越想着自己不该想,可干冒烟的心火却越烧越旺。 (真想成为皇后……) 单是妃嫔远远不够。她想头戴皇后凤冠,并立皇帝身侧。如此,便可与皇帝同朝眠。可与皇帝共朝食。 绝不该有的狂妄之愿于胸中生根发芽,夕丽紧咬住唇。 萧萧秋更阑,曳引断肠感。 「皇上,该醒了。请更衣吧。」 垂峰毫无睡意横在褥上,加皇后先坐起身来。 二人均着寝衣。夫妇义务毕,即刻重整衣装,是垂峰习惯。他只有与夕丽度过之夜,整夜一丝不挂。 若在皇后闺中过夜,皇帝必须睡至天明。若不待破晓,匆匆起身出去,将令皇后蒙羞。 (若夕丽是恒春宫之主,恐怕我过午才离床榻。) 这不过是空虚幻梦。危夕丽不可能立后。虽皇太子凡庸无能,但段贵妃生下的二位皇子颇有才华,若算上李贤妃之子,还有三名皇子。 即便夕丽诞下优秀皇子,欲将其立后,也障碍重重。 垂峰梳洗更衣,坐在早膳席旁。加皇后服侍左右,颇为殷勤。 她如今一副贤妻模样,有如画中模范,可她是做了皇后,才开始主动侍奉夫君。二人为亲王夫妻时,加氏趾高气扬,嫁与受朝廷轻视的垂峰,似是令其怨恨不已。莫说帮夫君更衣,坐在早膳席旁也从不侍奉,垂峰出去,甚至不抬眼目送。 能令轻蔑夫君的恶妻摇身一变,变成贤妻。莫非皇后凤冠有着神通广大的力量? (……我伤到夕丽了。) 皇帝令三千后妃侍妾进御,乃万分正当之事。垂峰不过履行皇帝义务,却深感内疚。宛若犯下大罪。 夕丽虽未口吐怨言,可她必定伤了心。他想设法疗愈她伤痕,却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危芳仪那事该如何处置?」 加皇后装腔作势盛着粥,向垂峰投来视线。 『危芳仪好像在服用避孕药物。』 昨夜,上榻前加皇后如此说道。 老太医回顾夕丽健康记录,自其特征推论,怀疑她常服避孕药物。但跟随夕丽的女官断然否定。话虽如此,又不可置之不理,老太医便与加皇后商谈。 『妾早就在想,蒙赐那等宠爱,却总无身孕,实在奇怪,可未成想,她竟服在用避孕药物。莫非,是为比驸马尽情分?身居妃嫔之位,却念念不忘旧情人,这是大罪,等同私通。必要严罚。』 加皇后怒气昭然,可垂峰充耳不闻。 (是谁的阴谋吧。) 夕丽三千宠爱集一身,成了嫉妒的众矢之的。为将垂峰之心从她身上拉离,有人策划此事,也并非不可思议。 「危芳仪等同不贞,该送往浣衣局,您意下如何?」 「不该先查明事实吗。查明她服用避孕药物是真是假。」 「您问她本人,她也不会老实招认。危充华辜负圣恩,不可怜恤。应严格处置。」 加皇后并非一视同仁,对谁都严加指责。 她对顺从于己者或地位低下者,慈心相待。相反,对倔强反抗者、威胁自己地位者,明露獠牙。与段贵妃针锋相对,也因其公然蔑视加皇后,对凤冠野心如燃。 夕丽对加皇后毫不反抗,俯首帖耳。她之位不过下九嫔,不该成皇后仇视的对象,可加皇后敌视夕丽,尽人皆知。此中原因,似乎不在夕丽,而在垂峰。 「恒春宫是你的,皇后。」 垂峰食不知味,继续用膳。 「朕没想立危芳仪为后。」 「……您为何突然说这些?」 「朕在寝室,说想与危芳仪睡到日上三竿,想必你是在意这点。那是闺中戏言。别当真。」 那并非戏言。是真心。可他没想着力排众议,立夕丽为后。 皇后为国家支柱之一。不取决于个人好恶。 历史上,确有不听群臣谏言废后,为宠爱美姬戴上凤冠的皇帝,但无不招致政局混乱,以生出无数不幸告终。若无朝廷支持,立夕丽为后,她将被骂作魅惑皇帝的恶女,留名史册,遗臭万年。 怎能令夕丽背负骂名。因此,与她共同睡至天明的日子——不会降临。 「你诞下皇太子,治理后宫有方,极尽国母之责。朕虽宠爱危芳仪,但并不轻视后宫之主。危芳仪也无野心。不会威胁到你。你大可安心。朕的皇后是加氏,是你。」 言外之意——为示皇后威严,如今该予几分宽容。 「妾从未怀疑过皇帝。」 加皇后明显放了心,落落大方微笑道。 「危芳仪之事再仔细查查吧。或许是太医误诊——」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 这时,服侍皇后的女官慌慌张张进来。 「这是在皇上御前,安静些。」 一听加皇后训斥,女官连忙跪下谢罪。 「此事十万火急。奴婢……想着得赶紧告诉皇后娘娘。」 「看来朕该回避。」 「没什么要瞒皇上的。皇上,请继续用膳。」 其实,他想快些离去。可皇后出言挽留,他只得留下。 「什么事?说简短些。」 是,女官面目僵硬,点头应允。边顾忌着垂峰,边开口道。 「刚才,奴婢看见危芳仪娘娘和比驸马从一间房出来了。」 「你说什么!?」 「昨夜危芳仪娘娘失踪,服侍芳仪的女官们好一阵骚动……可看来,娘娘是与比驸马幽会去了。」 「一整晚,只他两人在一起!?」 「恐怕是的……那附近入了夜便无人往来,幽会再合适不过。」 「何等恬不知耻!蒙赐那等宠爱,竟与人私通!」 加皇后激愤离席。 「必须问个清楚。即刻带危芳仪过来。」 「还有比驸马。朕要问他两人。」 「不必劳烦皇上。妾自行处理。」 「朕说朕要问他们。」 听垂峰刻意加重语气,加皇后微微屏息。 「重大事件,不可密裁。也叫其他妃嫔过来。必要弄清来龙去脉,公正裁决。」 如嚼砂般用毕早膳,垂峰离开皇后寝殿。 (夕丽与比驸马私会?荒谬。) 他劝说自己这不可能,努力驱走胸中生出的疑念。 「那房间被人从外面锁了。」 夕丽跪在冰冷地上,将昨夜的事和盘托出。 晨曦自东向窗子照入大厅堂。屏风上施着龙凤呈祥纹样,皇帝与加皇后坐于屏风前。尹皇贵妃以下妃嫔,分立宝座左右。 「那门怎么也打不开,妾无计可施,只得等到天明。」 天明之后,正欲对外呼喊求援,门却可以轻松打开了。 二人出了房间,便碰上跟随加皇后的女官。女官一见夕丽与剑良,便起了误会,不听夕丽辩解,当场离去。夕丽回到自己房间,向雨果说明情况。昨夜,雨果似是不休不眠,寻了夕丽一夜。为避免误解,夕丽本想立刻向皇帝讲明事件,可还未差人前去,便被加皇后叫来。 「危芳仪娘娘所言,句句属实。小人被假冒友人之名的信,骗去那房间,刚一进去,门便上了锁,出不去了。」 剑良同跪在地上,面色铁青解释道。 「小人对天发誓。绝未碰危芳仪娘娘一根手指。」 「本宫可听说,你们曾是恋人?」 加皇后望向二人,目露怀疑。 「都是过往之事。如今甚至算不上友人。」 夕丽斩钉截铁否定,仰望皇帝。虽心中留意,想处之泰然,可心中满是不安。皇帝可会相信夕丽?她欲读出他心情,凝视皇帝,似要将他穿透,可那阴沉的龙目,令人只觉深不可测。 「皇上。小的从比驸马那里,搜出了这个。」 宫正司宦官奔入殿来。递给米太监一个绢包。 米太监展开绢包,呈上深红内衣。皇帝拿起内衣,一把掷去。内衣飘然落地,其上纹样为——孔雀牡丹。 这是皇帝赐她的内衣。昨夜也穿在身上。并且,被某人夺去了。 战栗奔腾全身。如今她再度醒悟,自己陷落幕后之人计中。 昨夜衣衫凌乱,并非因其险遭野蛮之事,而是为犯人——或其爪牙抢去内衣所致。主谋者之目的,从一开始便是她的内衣。 双膝打颤。喉咙痉挛,无法发声。必须否认。必须说是圈套。必须自诉清白。愈是焦躁,愈是结舌,夕丽顿口无言。 「真不体面。这是谁的内衣?」 加皇后柳眉紧蹙道。 「是危芳仪的吧。这是皇上赐她的孔雀牡丹内衣吧。」 「危芳仪内衣,为何在比驸马那里?」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这种东西,小人见都没见过!」 剑良拼命摇头。 「这定是阴谋!有奸邪之人欲害小人——」 「闭嘴。」 加皇后看向夕丽,目光冰冷刺骨。 「危芳仪与比驸马在同一间房过了一夜,危芳仪将自己的内衣给了比驸马,是吧。」 「不,妾没给。是有人抢了妾内衣。」 夕丽直直凝视皇帝。想告诉他,自己心中无愧。 「妾并未与人私通。」 「真寒碜。至少老实认罪,向皇上赔罪如何?」 「将皇上赐的东西赠与奸夫,真是疯了。」 「蒙赐过分宠爱自大了吧。无耻。」 皇后派妃嫔、贵妃派妃嫔,无不趁机斥骂夕丽。 尹皇贵妃与李贤妃,事不关己般一言不发。下级宦官扮作的条敬妃客客气气看向夕丽,叶温妃战战兢兢紧搂住李贤妃。 「皇后娘娘!夕丽姐姐是清白的!」 丹蓉拜倒在宝座下。铁青花颜仰起,望向加皇后。 「你素与危芳仪亲善。可早知危芳仪与比驸马私通?」 「妾不知!夕丽姐姐并未与人私通!」 「从比驸马之物中,搜出了危芳仪内衣。这明显是不贞之证。」 「定是有人嫉妒夕丽姐姐,做下此事!盗出姐姐内衣,混在比驸马之物里!再细查查,便知是冤枉——」 「既搜出私通之证,便不可不罚。」 加皇后压过丹蓉声音,冷峻断言。 「褫夺危芳仪妃嫔身份,罚至浣衣局做三月劳役。」 后妃侍妾私通该处极刑,但罪人行刑前,将于浣衣局服苦役。 此规始于光顺年间。光顺帝仁慈,怜悯犯奸的妃嫔侍妾,将其于行刑前送往浣衣局。此乃行刑前的宽限之期,罪人大多选择自尽。 即,「浣衣局中三月劳役」,意味着「极刑」。 「这就下结论太操之过急啊,皇后娘娘。正如爪闲仪所言,岂非该仔细查查?或许此中有何误会。」 见段贵妃插嘴,加皇后吊起眼梢。 「皇上,若妾裁决错了,您请直说。」 皇帝看向夕丽,目光似要将其射穿。那双目之中,窥不出感情。 「妾真未私通。」 受众妃嫔怀疑、痛骂也无妨。但她,只希望皇帝相信她。 「比驸马未碰妾一根手指。这身体只属于皇上。不只身体,这心也献给了皇上。妾是属于皇上的。」 「皇后裁决得没错。」 皇帝自玉座站起。烦躁般走下地台,从夕丽身边走过。 「处决奸妇。」 扭曲的视野内,五爪金龙冰冷翻飞。 后妃侍妾私通处极刑——即凌迟之刑。 浣衣局位于后宫北门之西,人称〈宫女的坟场〉。 年老宫女及获罪宫女在此被豢养至死。她们过着最劣生活,自早至晚清洗宦官的衣物,耗去生命。 「姐姐!」 丹蓉如幼犬般跑来,身后贴身女官随侍。 入浣衣局已半月。丹蓉隔数日便来探望夕丽。 「啊,手都糙成这样了!疼吗?」 「无妨。没什么大不了。」 冰水洗衣的繁重劳动,令原本精致修整的指甲断裂,手上皮肤皲裂开来。话虽如此,若劳作,手定会变糙。她在娘家时,便自己洗衣打扫,所以并不似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那般,痛苦难耐。 「我这次带来些药膏。」 「妹妹这份心实在难得,但还是别来这里为好。总探望罪人,怕也会牵连到妹妹。」 丹蓉来访令她欣喜。艰难困苦之中,也有人挂念自己,这事实令她大受激励。但如今,夕丽为待死罪人。且是被判私通罪之身。为不给丹蓉添烦扰,必要与她断绝联系。 「姐姐不是罪人!」 浑圆黑瞳,珠泪漫溢。 「姐姐只是被陷害的!明明是妃嫔中的某人下了圈套……!」 判处极刑那日,丹蓉最先庇护夕丽。平日总缩在房间一隅的她挺身而出,到加皇后面前,拼命为夕丽的无辜辩护。 她的勇气与友情,令夕丽感激不尽。可此番努力,尚且不够。 「我真恨……恨死那将姐姐害到这般地步之人。」 「谢谢你,丹蓉。谢谢你为我生气。」 夕丽轻握住丹蓉之手。 「我很幸运。有妹妹愿信我清白。」 如今,愿信夕丽者,只丹蓉一人。 (……皇上不愿信我。) 比起艰辛劳作,比起十二月行刑,皇帝的心已去,才令夕丽痛苦。明明曾夜夜相拥,见面便甜蜜私语,却仅因一次误解,轻易破碎支离,如此脆弱之物,便是这份爱情。 爱情终归幻梦一场。约定必将打破。不可动摇的信赖,永不存在。 (所以啊……早晚会落到这般下场,才说不能爱上皇上。) 恋上皇帝本就是错。夕丽再遭交心之人残忍舍弃。这是第二次,亦是最后一次失恋。 「若姐姐被处死,我也随姐姐而去。」 「别说蠢话。妹妹还未侍寝过。来日方长。」 「我不会侍寝。我的心愿,是永远与姐姐一起。只愿如此。」 丹蓉大滴大滴下泪,夕丽扼住哽咽之情,阵阵心酸。 本不该如此。若她未爱皇帝,若她未追求自己不配之圣宠,便不会落入地狱之底。一切,错在爱。错在爱皇帝的夕丽。 「我决不让姐姐去刑场。十二月前,我们一起去死。」 「不行,妹妹。这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后宫是可怖之处。是无辜的姐姐因恶人计谋被算作奸妇之处。此处只有谎言背叛。谁也不可信任,谁也不可依靠。我这般无力女子,若无姐姐帮助,怎能活下去。」 夕丽的弱小愚蠢将丹蓉也拖入不幸。明想着必须向她道歉,可只有泪水喷涌而出。哪怕仅是分毫,也想传达歉意,夕丽紧抱住丹蓉。 「我十二岁时,见过凌迟处死的罪人。」 丹蓉抱紧夕丽。双手绕在夕丽背后,不停战栗。 「凌迟,要将身体割碎。边止血令其不死,边片片削下肉去……我不愿见姐姐被押上刑场。那是地狱绘卷。绝非人世光景。我绝不想姐姐遭那种罪……!!」 仿若沾染上丹蓉的颤抖,夕丽体似筛糠。 岂止失恋。她马上要命丧黄泉。 夜。众人杂寝的房间一角,夕丽自抱住身体,横在榻上。 再过两月,这身体将上刑场,被一寸寸割烂。想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千刀万剐,便抖抖瑟瑟,浑身战栗不停。 (到底是谁陷害了我?) 明知想也无益,却不禁左思右想。掳走夕丽,唤出剑良,锁住房间,将皇帝赠夕丽的内衣塞在剑良房内,此人,到底是谁? 可疑面孔张张浮现。后宫之中,个个会是幕后之人。 (说起来,那时……) 被疑通奸那日记忆复苏刹那,夕丽猛然跳起。 (必须告诉皇上!) 夕丽奔出拥杂居所。头脑发热,奔向大门,却中途止步。 浣衣局四面环高墙,出入之口,仅有那高耸大门。自然,宫女不许外出。一旦入内,或有大幸运,自外来迎,或一朝身死,化作尸骸,此外出门无路。 她要如何求见皇帝?她一步也踏不出浣衣局。 孤月之光引人,夕丽步若酩酊,走向井亭。 此乃泉芳仪殒命之所。窥望井底,便见无底黑暗大张开口。她自入浣衣局,不知几度窥视这水井。 与其凌迟处死,不如自我了断。至少,不必将肌肤曝于看客群男面前。比起含污忍垢,徐徐受死,自尽该能死得轻松。 「您还是别跳井吧,危芳仪娘娘。」 耳熟之声叩击背部,夕丽如受拨弹,猛然回身。 「把尸体拉上来很是费力。您若自尽,不如选那惯例的缢死。不过比起自尽,还是推荐您受拷问死。就我个人兴趣而言。」 一宦官斜倚井亭柱上。金发带月色,愈发明曜,侧颜精美,似是颇觉无聊。左手提那拷问道具,一看便令人毛骨悚然。 「亡炎!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您送东西。」 受怀念之情驱使,夕丽奔上前去,亡炎递上张剪纸。 纹样为相对之鹊——喜相逢。意为永不分离、坚牢之契。 「……皇上。」 鹊颜只觉似虎。定是皇帝亲手所制。 「皇上并非对您见死不救。您莫寻短见。」 「皇上查出谁陷害我了?」 「还在查,一切尚未明了。但无论如何,皇上无意将您处死,此点确切无疑。想来很快便能为您昭雪,救您出去。」 她霎时泪如泉涌。正要瘫倒在地,被亡炎撑住。 「我有话要你带给皇上。」 夕丽将先前发觉之事,耳语向亡炎。 「仅仅这些?不说些我爱你、想见你,诸如此类的话?」 「皇上给了我喜相逢。他知道我的心思。」 亡炎离去,夕丽将喜相逢剪纸轻拥胸前。 皇帝愿信夕丽。二人羁绊,今尚未断,拙笨的喜相逢便是羁绊之证。 食骨般恐惧顷刻烟消云散,夕丽欣然欲舞。 (愿能尽早与你相见。) 再会之日,令人望眼欲穿。她心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出了井亭。 忽然,她觉出有人绕至身后。夕丽连忙防备,却已被绳状之物绕上脖颈。自背后被人无情勒住,窒息感灼烧肺腑。 (我不想死……!) 与素王山遇袭时不同。力道远胜那夜,死死勒住她颈。非为欲她昏迷。乃要取她性命。 夕丽拼死挣扎,想逃出杀手魔掌。愈是折腾,喉部压迫愈重,恐惧横冲直撞。眼角溢泪,意识远去刹那。束缚突然松下。 「好,抓到了。」 夕丽颈被松开,激烈咳嗽,身旁亡炎正绑缚一黑衣之人。 「亡炎……!?你不是走了?」 「我在等这人袭击危芳仪娘娘。」 亡炎粗暴扯住凶犯头颅,曝在月光下。为防其自尽,塞住他口。一见月光下那人面貌,夕丽瞪大双眼。 是跟随加皇后的次席宦官。她记得曾于朝礼时,见他随侍加皇后身侧。 「想杀害我的人,是皇后娘娘……!?」 「详细的情况,得问问这个人。」 亡炎愉快般摇动凶犯头颅。 「从何处开始好呢?先剥个指甲试试,先剥手还是先剥脚呢?如虾般吊起折磨之后,就该那惯例的炙烤或烙铁吧。」 急不可耐般残酷笑容染上端整面庞。 「虽说比及凌迟,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二龙吐须,也令人难以割舍,但还是上我喜欢的箍刑吧。你可听过?给头套上铁箍,从左右拉紧。拉上三四回,头便鼓胀,眼珠怦地飞出。你可想试试?」 凶犯面色苍白,股战而栗。夕丽悄悄退去。 「……你、你别做太过了。」 「您放心。我不杀他。只是让他见识见识地狱。」 亡炎拷问道具咔哒作响。顿时,不成声的悲鸣响彻四方。 危芳仪私通事件,已于一个月后彻底解决了。 今日十月十五。为解厄之神?水官大帝诞辰——下元节。天下道观各行斋醮(僧道设坛祈祷神佛),宫中大规模斋醮同时,亦举办豪华宴会。 为宴会梳妆更衣后,丹蓉走向了危芳仪的居处蝶飞殿。 「今夜越发美丽了,姐姐。」 见丹蓉笑着称赞,夕丽露出了羞涩般的微笑。 数层上襦包裹窈窕之躯。广袖垂至足边,其上白鹫清雅,红枫艳丽,二者相戏;柿色下裙拖曳长摆,金丝刺绣桂花,纷舞裙上。 蝙蝠形玉佩、红玛瑙带饰,光辉银镯如纠缠天汉,蓝玻璃耳饰聚灯烛之光……她身上饰品,净是不劣于天女宝饰的一等之物。 「诶?那簪子,我从未见过。」 黑发结高椎髻,髻上华丽发饰争姸,可引丹蓉注目之物,乃鹊鹊相对、翡翠点眼的喜相逢金簪。 「是皇上给的。」 夕丽欢喜开颜,丹蓉见此,心中嘎吱一响。 「宴会前,我想和妹妹两人说说话,可否陪我片刻?」 「嗯,可以。正好我也有话,想单与姐姐说。」 屏退旁人,二人结伴至内院散步。灯笼悬吊,隐约映亮内院,寒木瓜初绽。月黑花现,如浴鲜血,遍体通红。 「我刚听说……段贵妃娘娘于冷宫中自尽了。」 加皇后的次席宦官,在浣衣局为色内监所捕,据其招供,私通事件为段贵妃主谋。 『贵妃啊,你怎知这内衣上纹样,为孔雀牡丹?』 裁决夕丽私通事件之时,段贵妃一见赤色内衣,当即猜中此乃夕丽之物。那时,皇帝便对段贵妃起了疑。 『彤史记录上,只写了〈孔雀牡丹内衣〉。彤史聆听朕与危芳仪对话,写下记录。并未亲眼见到内衣。皇后实见此纹样,也不知是孔雀牡丹。毕竟这上绣的,是长着孔雀翅膀的虎。』 正因是盗去夕丽内衣之祸首,段贵妃才能一眼识破。 但若只抓话柄,无法弹劾居贵妃位之人。皇帝故作未发觉段贵妃计策,将夕丽送至浣衣局。 『朕故意在你面前,吐露对危氏留恋,你可知为何?因为朕料想,你若知危氏复宠之兆,定会谋她性命。』 正如皇帝所谋,段贵妃手下在浣衣局袭击了夕丽。捕住的并非跟随段贵妃的宦官,而是加皇后的宦官。欲将杀害夕丽之罪,嫁祸于加皇后,于是用了皇后宦官,段贵妃如此供认。 陷害皇帝宠妃,且欲杀之,段贵妃以此二罪,打入了冷宫。鉴于其为皇子之母,未褫夺其妃嫔之位,但俸禄降至维持最低限生活必需之额,亦禁止其与众皇子及亲族会面联络。 成为罪人的段贵妃自尽之事,也传到了丹蓉耳中。 「听说她数日前,开水泼了脸,受了大烧伤。因此……自尽了。」 仿若咽喉扎刺,夕丽面露苦色。 「姐姐想说的,是段贵妃娘娘之事?」 「……不。是别的……其实,我有话要问妹妹。」 夕丽难以启齿般移开视线。 「妹妹每次带来的点心……里面没下药吧?」 「药?什么意思?」 「……七月初,服侍我的女官春莺流产了。大夫疑她是饮了堕胎药。自然,她不可能主动服药。春莺为某武官之妻,二人去年年末新婚。一知有孕,便四处张扬。那时正肚子快显,就要回家歇息。」 丹蓉哼的一声,听作耳旁风。什么女官,她毫不在乎。 「我查她入口吃食中,有无可疑之物,却未明了。但她身子不适前吃的东西一种,便是妹妹带来的橙糕。春莺说想吃我剩下的……我便给她了。」 「姐姐意思是橙糕里加了堕胎药?」 「……也不能说是如此。亡炎试过毒对吧?亡炎对毒药了如指掌,若下了毒,一吃便知。但亡炎说,橙糕中并无堕胎药。所以春莺流产,与橙糕无关,但……」 调查此事的宫正司宦官指出,春莺吃的橙糕——夕丽吃剩的,其中或含有堕胎药。 「若我吃的橙糕有毒,便能解释春莺流产。但这怎能办到?怎么只我吃的橙糕下了堕胎药?橙糕切开,随意盛于器皿。我取哪块,你不可能知……」 「我没必要知道,姐姐。」 丹蓉嫣然一笑。停下脚步,抱住了夕丽。 「只要在姐姐手上涂毒,无论取哪块,都会中毒。」 夕丽只觉倒吸一口气。是因惊愕,还是疼痛袭向腹部? 「那时,姐姐为安慰我,握住了我的手吧?我轻轻握回。」 她事先在手上涂毒。为令试毒徒劳无功。 「……为什么?妹妹该是为我怀孕高兴的。那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啊。姐姐怀孕,我怎会高兴。」 她猛力推入刺在夕丽腹部的短刀之柄。衣隔数重,刺出致命伤需力度。丹蓉将沸腾的怨憎,注入握柄之手。 「……妹妹,也仰慕皇上……?若是如此,直说便……」 「我仰慕皇上?别说笑了。男人个个恶心。」 丹蓉面目扭曲。想想男人便觉反胃。 「我喜欢的,是夕丽姐姐。因为,姐姐又温柔、又亲切、又愉快。我过世的姐姐,也像夕丽姐姐这样。自叔父手中保护我的,便是姐姐。我那时,特别喜欢姐姐。真的真的特别喜欢。想永远永远与姐姐一起。姐姐之外的,一概不需要。」 夕丽痛苦般呻吟。可怜般呻吟,她定是十分痛吧。 「我本想与姐姐两人共度一生……可姐姐却因父亲命令出嫁。可怜的姐姐。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想必很是痛苦。但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常去看她。几乎日日去看她。两人吃着点心有说有笑。夏戏水,冬玩雪。姐姐与我。我与姐姐。仅仅彼此二人。」 那时真幸福。相信着此刻定能永恒。直到姐姐即将临盆。 「姐姐怀孕了。我那时全然不懂。见姐姐欢喜,我便觉得是高兴之事。但这大错特错。有孕并非喜事。而是祸事。姐姐就是因为身孕,死了。」 难产末了,姐姐产下男婴。随后,入了鬼籍。 「我一直陪姐姐走完最后一程。片刻不离。握着她苍白的手,哭着求她『不要死』……可她死了。不,是被杀了。被寄寓在姐姐体内,那丑陋的小活物杀死了。」 「我恨那个夺走姐姐的东西。若没怀上那妖怪,姐姐便不会死。都怪那东西。是那东西杀了我姐姐。」 哭声如兽。面若鬼怪。手足似巨大青虫。 「他可恨,于是我报复他。很简单。我塞住他口鼻。吵闹哭喊声静了,真是神清气爽。但姐姐没有苏醒。那东西死了,姐姐仍冷冰冰。我哭得眼睛似要化了。想姐姐想得不得了。我想姐姐回来。没有姐姐,我根本活不下去……」 不知不觉,丹蓉泪如雨下。 「没有姐姐的世界没有价值。我几度想死。我对这世界毫无留恋。但幸亏我断了死念。毕竟,我活着,才能遇上夕丽姐姐。后宫只有可怕女人,夕丽姐姐愿帮我,我很欢喜。眨眼间便极爱上姐姐。姐姐之外的,一概不再需要。」 本想着身处后宫,便无男人碍手碍脚,能与最爱的姐姐相亲相爱度日。 「那日夕丽姐姐被召去龙床,我霎时面色发青。与皇上同衾,或许会怀孕。若是怀孕就完了。我,又要失去姐姐。」 她决不重蹈覆辙。丹蓉向夕丽下了避孕药物。 「……没想到,妹妹拿来的点心里竟……」 「这是为了姐姐好。为姐姐不怀上妖怪。那可是恐怖怪物。吞噬姐姐性命,降生于世。我想保护姐姐,不受那东西伤害。我不想姐姐死。我以为好好让姐姐服了药,听闻姐姐怀孕,登时眼前一黑。于是我下了堕胎药。想了结那邪恶妖魔。」 丹蓉嘻嘻笑道,双肩轻摇。 「不过这是杞人忧天。姐姐并未怀孕。并未怀上妖魔。」 得知夕丽有孕实为误诊,丹蓉如释重负。如此,她便无须丧姊。 「只要姐姐不怀孕,我便能永远永远与姐姐一起。话虽如此,后宫实在是令人生厌之地。姐姐总受人嫉妒、憎恶、算计。周围净是仇敌。泉芳仪将姐姐香囊扯个稀烂。毁坏姐姐重要之物,我绝不饶恕。所以我了结了她。」 「……什么、意思……」 「我推她落井。她下去时一脸蠢相。似是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因何遭殃。真蠢。明明是自作自受。」 想起泉氏那肮脏死相,丹蓉捧腹大笑。 「说到自作自受,段贵妃亦是。那卑劣女人陷害姐姐。险些令姐姐死罪。姐姐之敌便是我之敌。我泼她一脸开水。溃烂面庞何等丑陋!那才是段贵妃真实模样!」 爽朗大笑忽然断绝。 「我给加皇后,也送了带毒的点心。想方设法动了手脚,试不出毒。现在,恒春宫怕是乱作一团吧?」 「……不会吧。竟给皇后娘娘下毒……」 「是加皇后不好。都怪她三番五次训斥姐姐。我早就怒火中烧。虽想着早晚了结她,却并未下致死剂量。只是让她今生再无法起床。毕竟,如此才更有效。于紧抱皇后凤冠的高傲女人而言。」 怕是会索性寻死吧。拖着那般身体,甚至拿不起皇后印玺。 「了结了结,敌亦不减。毕竟后宫三千人。难料何时又卷入阴谋。无法安心与姐姐生活。该如何是好,我颇为烦恼。绞尽脑汁,便想出了一件佳事。为与姐姐永相守的秘藏良策。」 丹蓉笑着抽出短刀。撑住了夕丽大大歪斜的躯体。 「我们一起死就好了。姐姐不觉得这是妙计?活在后宫,必要为不幸心惊胆寒。若二人共赴九泉,便再无忧心之事。」 「……住手,妹妹。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一直翘首企盼,与姐姐共同赴死。来吧,一起下冥府吧。去往彼世,再没什么能拆散我们。只我二人,于无忧之地,永远……啊,对了。不只二人。冥世,还有亡故的姐姐。我要介绍给你,我们一定会亲密的。我们,是三姐妹呢。」 丹蓉咯咯笑道。夕丽用手压住被刺处,徐徐后退。 「姐姐?为什么要离开我?」 「……你、你、疯了……说什么、一起、去死……」 弱声嘶哑。花颜僵硬,如遇幽灵。 「姐姐怕死?」 丹蓉步步逼近,夕丽挪动颤抖双足,向后退去。中途,裙绊住足,猛然翻倒。大髻崩开,喜相逢金簪浮于月色,滚落在地。 「放心。死不可怕。」 夕丽蹲伏着痛苦呻吟,身侧,丹蓉轻轻蹲下。 「我不会让姐姐孤身一人。我,马上会去追你。」 嘴角犹绽,丹蓉挥起浸血的短刀。 「所以,安心死吧,姐姐。」 到了彼世,做可口点心吧。为她最爱的二位姐姐。 三姐妹永远亲睦生活。永远永远,永久只贪于幸福。 夕丽面前,滴血短刀高高挥起。身体僵住一动不动。恐惧支配全身,几欲将烧尽肚肠的剧痛一扫而空。 「住手,爪闲仪!!」 尖利喊声飞来同时,挥下的丹蓉之手被谁人攥住。甚至不予对方抵抗之暇,迅速夺去短刀者,乃那身着五爪祥龙的万乘之君。 「夕丽!!振作啊!!」 她被有力臂膀抱起。那份可靠令她胸口温热,眼角零泪。 「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 皇帝珍重般抱起夕丽。背向被宫正司宦官押住的丹蓉。 「不要!!别碰!!还我、还我姐姐!!」 悲鸣扎上头颅。心脏悚然瑟缩。 「姐姐!!回来!!姐姐!!」 丹蓉一遍又一遍呼喊夕丽。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啼血般尖声回荡四方。 恐怖。恐怖至极。夕丽那般喜爱的丹蓉。夕丽视作亲妹妹的她。仅是听到她声音,仅是觉出她存在,便不寒而栗。 「没事的,夕丽。」 低语轻抚耳畔。仅是这份温暖,便能治愈战栗。 「我在你身边。」 夕丽拼命抓紧龙衣。震悚渐渐平复,意识随之远去。 十二月过半,内院银装素裹。腊梅枝上,玲珑梅花盛放,枝亦覆重雪,寒牡丹映照雪光,愈发红煌煌。 「是我的错。」 依在皇帝胸前,夕丽呆望大敞的窗子外面。 「那日,我算着亡炎不在的工夫,单与丹蓉一起,才……」 宫正司疑丹蓉下了堕胎药,欲讯问丹蓉。夕丽探问宫正司,可否稍缓再讯。说会先自己问她。 宫正司审讯过严。她想着丹蓉这窈窕淑女,恐怕耐不住。 支开每每欲行拷问的亡炎,迎接丹蓉,亦是同样理由。 照夕丽预想,丹蓉该会否定她疑惑。夕丽深信,她不可能下堕胎药,定是遭人陷害。 但夕丽错了。丹蓉岂止主动认罪,还将余罪供认不讳。 「我大意了。明明后宫之中,对谁也不可放松警惕……」 丹蓉被处极刑。如今在浣衣局服苦役,等待行刑。 她所犯最重之罪,并非涉于杀害泉芳仪段贵妃,亦非欲杀夕丽。而是向加皇后下毒。 虽保住一命,但加皇后今生,再无法起床。 愧于自己再无能尽责,加皇后提请废后。 然皇帝劳其十年内助之功,许其仍居恒春宫,命妃嫔侍妾及百官,继续尊加氏为皇后。 皇后职责由尹皇贵妃接手,后宫为新女主人管理,安然无事。 (……是我令丹蓉误入歧途。) 丹蓉将夕丽想作亡姊。过度深情侵蚀其心,驱其犯下骇人罪孽。夕丽的存在促使丹蓉行凶。 若丹蓉被泉芳仪抢去喜相逢簪时,她未出手相助,若她未与丹蓉亲同姐妹,或许爪丹蓉不会成为罪人。 悔悟之念接连涌来,几已痊愈的腹部伤口阵阵钝痛。 「爪氏在寻亡姊的替代。若你未接下这角色,怕也将由他人扮演。无论如何,结局不异。」 背倚宽广胸膛,便觉再不愿动弹。 「妾能为丹蓉送些吃食吗?浣衣局饭食太差。」 「我安排。你一切莫操心。」 「不,请让妾去送。」 夕丽回头。双瞳滚热,仰视皇帝。 「作为那孩子姐姐的替代,妾来负责。」 如何恃宠,也无法抹去丹蓉之罪。若只是夕丽还好,但她危及了国母加皇后性命。 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将丹蓉送去刑场。恐惧男性的丹蓉,若被双目放光的看客团团围住,想必会尝到酷烈恐怖,甚至胜于死之苦痛。丹蓉敬慕她如亲姊,她虽知其罪孽深重,但也不愿其见识地狱。 (不能托付他人。必须我亲自下手。) 令他人背负罪孽,只自己一清二白,她不愿做如此卑怯者。必要下定决心。即便被骂冷酷恶女,亦要自负罪恶。 「你也要成罪人吗?」 皇帝握住她手,夕丽轻轻握回。 「是与你般配之妻吧?」 夕丽很快将成杀人者。正与皇帝相同。 他未答话,而是叠上唇来。二人填补彼此空虚般亲吻。 她明白这并非最后。妃嫔之位,容不下光明磊落。为保护自己,为保护他人,夕丽恐将继续脏污自己之手。 (若有朝一日,尹皇贵妃娘娘私通之事公开……我) 她自浣衣局宫女复为危芳仪后,尹皇贵妃随即来访。 『素王山所见,我希望你忘掉。』 尹皇贵妃一直忧心,自己与叔父幽会,可有被夕丽撞见。加皇后以冤罪责问夕丽之时,尹皇贵妃甚是犹豫,可要为封口,袒护夕丽。 『……结果,我只袖手旁观。于你不利的证据过多,仅与皇后对立,毫无胜算。而且……我想着,若你成了罪人,便无法走漏天机。』 然夕丽重回宠妃之位。 『事到如今……说这些实在自私自利。我深知我有己无人。但已顾不得这些。只要你能保密,我什么都愿做。』 屏退左右的房间内,尹皇贵妃双膝跪地。 『今后万事,听凭你指示。我发誓,决不违抗你意愿。所以还请……放过我犯下的罪。』 尹皇贵妃淌泪诉说,夕丽无法弃之不顾。 『我不会揭露你罪过。我并非想要皇贵妃宝冠,至于做到那般地步。但若万一,你的罪行暴露,我亦无意庇护你。我会如你对我那般,保持沉默。』 她无法轻率许诺。许诺会在尹皇贵妃身陷困境之时伸出援手。 『谢谢。这足够了。』 夕丽伸手欲拉她起身,尹皇贵妃深深低头。 『对不起……你明是冤枉,我却未帮你。』 夕丽无意非难尹皇贵妃。尹是也是为自保,忙得不可开交。 『后宫众人,无不拼命保全自己。仅此而已。』 无人可善良。常有局面,令人不得不优先保身,先于良心。无人清白。无人无罪。欲生于此,必将悖天而行。 所以,至少,想与人共情。作为同囚于帝王花园者。 「你真不用搬去其他宫殿?」 事件之后,皇帝欲将夕丽迁居别处。他考虑,因凶行起于蝶飞殿,若夕丽留居此地,恐怕无法忘却事件。 虽感谢皇帝挂虑,但夕丽郑重拒绝。 「妾不想忘。不想忘记那事件,也不想忘记丹蓉。」 她谁也不想忘记。不想忘记那些在后宫遇见,又分别之人。 便是为今后跨越苦难,也想记下,引以为戒。 「你真是灯笼般的女人。」 皇帝小声嘟哝。 「灯笼?您是说妾朦朦胧胧?」 夕丽故作气恼反问,便觉含笑亲吻落上额头。 「是说你如照亮黑暗之光。」 他唇所触之处,似有热流溢出。 「若妾是光,皇上是什么?」 「大概是被光吸引去的羽虱吧。」 「羽虱可不美。妾想想啊,黑暗如何?」 「黑暗?你想说我是阴暗男人?」 皇帝故作气恼,吊起半边眉毛,夕丽见此,轻轻微笑。 「妾想说,是黑暗令灯笼放光。」 正如无暗,灯笼便无光,夕丽在无皇帝的世界,亦不会展露笑颜。 想永远伴他身旁。若可以,直到这生命燃烧殆尽。 年节过,至绍景四年。 正月七日,人胜节。依往年惯例,天子赐宴于都中名胜兰翠池。 垂峰离席,携夕丽移步寒绯樱林。清爽初春时节。寒绯樱花开喜人,向苍天展枝,绘出娇艳纹样。 「你的人胜,和你真像。」 人胜,为绫绢剪作或金箔镂成的人形之物。人胜节为除魔,装饰发上。 夕丽髻上,饰金箔妇人形人胜。 「是吗?这倒并非照妾模样做的。」 她歪头思索,举止无比可爱。 「简直一模一样,像你一般闪闪发光。」 「人胜发光理所当然吧。毕竟是金箔做的。」 「别答得那么不可爱。还有其他反应吧,比如脸颊泛红啊,腼腆羞怯啊。」 「你若期待可爱反应,何不换些动听说法?」 鸳鸯贵子绢扇覆在嘴边,夕丽眯缝双眼,略带几分捉弄。 「稍等。我要在你耳畔,说最美的情话。」 怎能任她嘲弄就此退缩。垂峰抱起双臂,陷入沉思。 他搜索枯肠,想寻出令女人之心骤燃的甜言蜜语,却怎么也寻不到。 「还没想出?」 「你太性急。我这是正深思熟虑。」 「你快些想吧。妾会等倦的。」 夕丽得意洋洋般欠伸。那模样也甚是可爱,令垂峰格外生气。 苦思冥想良久,终于寻到一答案。 「好,想到了。」 垂峰转向夕丽,郑重凝视她。身浴明朗日光,双瞳熠熠生辉。满载鲜活期待的光芒,捉住垂峰不放。 「……不在这里说了。」 见垂峰背过身去,夕丽发出不满声音。 「妾现在就想听。」 「等晚上吧。这不是大白天能说的。」 「啊!你要说什么越矩之辞吧?」 「越什么矩。是极正经的话。」 「那大白天说又何妨?」 「有妨。这种话,该在恰当之时说。」 垂峰故作镇静,假作看花,夕丽见此,绕至他身前。 「看来,你是没想到吧。」 「我不是说想到了吗。」 「可你不说具体内容。」 「晚上告诉你。」 「果然,你是想说下流话啊。」 「绝不下流。」 「那说来听听。」 「不。我不想说。」 垂峰逃开般走在寒绯樱林中。夕丽追来,挡住他去路。 「皇上不说,妾会讨厌皇上的。」 挑战般眼神射穿垂峰。二人相瞪片刻,终于垂峰投降。 「好吧。我说,你闭上眼。」 「妾为何非闭眼不可?」 「好了,别问了闭眼。否则,晚上也不说了。」 夕丽怪讶皱眉,合上花瓣般眼帘。 他仿佛求婚男子般紧张。明明数月之后,他二人名分、实际上结为夫妇,便将满一年,可他甚至觉得,连她的手都未握过。 「我爱你。」 「……诶?」 「喂,谁让你睁眼了。闭着。」 「你还有话要说?」 「没了。该说的都说了。」 垂峰轻巧转身,原路返回,夕丽跑着追上。 「你不用看妾的反应吗?」 「反正,又是说些不可爱的话吧。」 「可爱不可爱,还请你看了再决定。」 夕丽赶过垂峰站住。花颜望向垂峰,似是面红耳赤。 「……过会儿告诉你。」 「别故弄玄虚。现在说。」 「在、在这里说不出口。等晚上吧。」 她一个回身,向前走去。垂峰即刻追上,立在她身旁。 「看来,你是要说下流之辞啊?」 「什、什么下流之辞。别说奇怪话。」 「那没必要拖到晚上吧。快说。」 「不要。这话不能在这儿说。」 「在哪儿,你就愿意说了?」 「……在房间内,仅你与妾两人。」 「那便能在这儿说。天下乃皇帝私物。无论何处,都是房间内。」 「就算你强词夺理,不行就是不行。」 夕丽冷淡回答,正欲溜掉,垂峰见此,攥住她手臂,将她拉过身侧。 「求你了。告诉我吧。」 他着迷般凝望。她外之物,一切不入他眼。 「……妾爱你。」 动人之声扬起刹那,便见她面颊绽开胭脂之花。 「总、总独占皇上,实在过意不去。差不多、该回宴席……」 一度唇唇相叠,便无法止步。 「真想念月亮。」 还要再等多久,夜幕才会降下? 浸染薄红花枝的阳光,实在可恨。 终章 白头富贵 元宵,彩灯笼装点黑暗,多如繁星。我伴皇上行至京城大道。 「危芳仪娘娘将诞下皇子殿下,还是公主殿下呢?」 舌太监面色憔悴,向我发问。 「肯定是皇子殿下。我们女主人定是生男。虽说我也没根据。」 色内监自信满满道。 因皇上微服出行,我们未着宦官官服,而是豪商随从打扮。 「无论生皇子殿下还是公主殿下,都不会改变皇上对娘娘的宠爱。」 我微笑道,望向皇上与危芳仪。 二人扮作豪商与千金,杂在百姓中放天灯。前不久,刚得知危芳仪有孕。皇上挂虑危芳仪,常疼惜般于她耳畔细语。 (皇上想必深爱危芳仪娘娘吧。) 我不知为何,有此确信。危夕丽将成绍景帝最初亦是最后之宠妃。 后宫之中,无数爱恋屏息。人人可动情,但并非人人之情,均可开花结果。正因如此,相互理解才是无可替代的幸福。 即便这无上幸福,不过一枕黄粱。 (看着皇上与危芳仪娘娘,我便想起你。) 我念及亡妻。妻为跟随普宁妃之女官。 我们曾两情相悦。结下夫妻之契,誓愿相守共白头。 但约定化作泡影。愧于自己未能搭救普宁妃,妻自绝性命。发现妻之亡骸时,我仿若气绝。心爱之妻已去,我怎能独活于世,便自暴自弃。寻死也并非一次两次。 但我仍活着。胸怀妻之记忆。 (与你相识,亦是观灯时。) 怀念之感灼烧胸膛,渗入天灯,天灯寻夜空而上。 生与死。邂逅与别离。幸与不幸。现世万物,黑白共生。虽无意违抗天定之律,但有人心者,必难舍希冀。 愿今夜,新相逢恋人之蜜月,天长地久。 愿其与心爱之人,永无阴阳相隔,尽享天年。 那是我未能实现的梦。是寄于来世的凄切之愿。 番外一 火树银花 「好慢啊……」 垂峰望向人山人海,喃喃自语。 绍景四年元宵。彩灯笼千千万万,如覆夜空,装点京城大道,道若天中银汉。盛装男女往来、邂逅,处处描绘恋之花纹,万紫千红。 今夜,垂峰扮作豪商,前来观灯。 宫中亦办元宵节宴,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至京城大道一游。他想重过四年前,那未能与夕丽相识之元宵。 树形大灯架上,燃起无数灯火,照计划,他将于此火树之下,与良家千金装扮的夕丽相遇。可约定时间早过,夕丽却迟迟未来。 「这夕丽,到底去哪儿闲逛了。我都等许久了。」 「咦,您能说这话吗?」 暗奴配合主君,一身随从装束,大方微笑道。 「老爷还不认识危家小姐。不该知道她的名字吧?」 暗奴笑着指出,垂峰便沉默了。 依垂峰自想的情节,今夜,将与夕丽初遇。 自然,这不过预先商定的戏,但欲重行未能与她邂逅的四年前元宵,此番设计必不可少。 (她没在某处,听别的男人甜言蜜语吧?) 良家千金装束的夕丽仍未现身。她在故弄玄虚,不让他见到。虽说不见也知是美丽动人,但正因如此,才令垂峰担心。 元宵节为男女邂逅之时。 小姐打扮的夕丽四处漫步,定会招男人蜂拥而来。虽说有扮作随从的色内监和近侍方雨果与夕丽同行,但垂峰却无法放下心中的挂虑。 「等待的时候,去看看踏歌如何?」 暗奴望向广场。 那里数名少女盛装艳服,手手相牵,衣袖翻飞,载歌载舞。此即名为踏歌的歌舞,为元宵节精彩演出之一。男人于歌舞少女中,寻觅心仪美人,为追求中意者煞费苦心。 「奴也是,在踏歌中初见荆妻。」 暗奴怀念般眯起双眼。 「荆妻比任何人都耀眼,令我一见倾心。一曲毕,奴马上想前去搭话,可眨眼间,荆妻便被群男围住,奴甚至无法接近。」 之后,他幸运地与她单独相处,结伴欣然赏灯。 「不巧,我一见钟情之人已经定了。我对踏歌女子们没兴趣。」 「您别这样说。没准,危家小姐也正看踏歌。」 一想或许夕丽在此,目光不禁飞向广场。他立刻兴致勃勃,细细凝望,可观客之中,并无似是夕丽的美姬。 他失了兴趣,正要移开视线之时。 他在娇艳众少女圈中,见到位分外美丽的小姐。 花颜浸染银镯光辉,溢满明朗笑容。伴她轻快舞动,衣袖翩翩飞扬,袖上饰花卉,黑发结髻,金步摇若流星明灭。发式虽为小姐风格,但一看便知是夕丽。 顷刻,其他少女无影无踪。这是他初见夕丽小姐打扮。想来四年前,亦是如此杂在少女中起舞。想来是回绝众多男人之邀,与比剑良看了灯。 他甚至忘却呼吸,出神之间,踏歌已毕。 少女之圈刚散,众男便似久等般,奔向看中的美人。垂峰出师已晚。 回过神来,夕丽已被崇拜者团团围住。 「这实在有趣。老爷竟和奴过去,陷于同样处境。」 暗奴通晓般笑道。执着劝垂峰观踏歌,定是因其早知夕丽参加。 「我可不会蹈你覆辙。」 垂峰粗暴丢下话,冲破龌龊人群。连连推开碍事者,挣扎到夕丽身旁,攥住她手。 「别嬉皮笑脸和我妻子搭话。」 他拉她快步离开喧嚣。后方响起男人们「你有丈夫啊」的露骨遗憾声。 「我还不是你妻子哦?我们今夜才初次见面。」 「不说那些,你为何参加踏歌?你可是有孕在身。跺脚起舞很危险吧。」 二人停在深红彩灯下。他察看她可有不适,然夕丽神采奕奕,面颊飞红。 「我正走去火树,却被某家千金邀请。踏歌只能未婚女子参加,但今夜我是小姐,所以无妨吧?」 「妨碍大了。刚才,初见你的男人不就一拥而上吗?你有夫君,和男人们亲密交谈,可是寡廉鲜耻。」 「什么,你说我寡廉鲜耻?」 「当然。那群人看你,眼中满是别有用心。真是,一群不可原谅的东西。真想立刻挑明身份,把他们一个不剩,统统拿下大狱。」 一想起便怒火中烧。呆望着夕丽的好男人,只有垂峰。 「幸亏我发现了你,若我发现晚了,恐怕那群人要对你纠缠不休。虽说有人盯着,你也太粗心大意。该小心些。毕竟此处并非后宫。」 「总之,你是吃醋了?」 夕丽欢喜难耐般嘴角飞扬。 「不行吗?我可是你夫君。妻子被其他男人围住,任谁也会动怒。」 「我可是小姐。没有夫君。」 「戏到此为止吧。你是我妻子。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 烧灼胸膛的念想倾吐而出,他握住夕丽之手。 「我看见你在踏歌圈中时,惊得屏息。宛若看着四年前的危夕丽。」 「我今夜是第一次踏歌。」 「那、比驸马没见过你的舞吧?太好了。」 「你还在吃醋?」 「我无一日不吃醋。不独占你,便无法安心。」 「……我也是,总在吃醋啊。」 夕丽回握垂峰之手,羞涩沾湿双瞳,凝望垂峰。 「你看了踏歌,可有被别家小姐迷住?」 「怎么可能。其他女人根本入不了我眼中。我看到的,只有你。」 「你喜欢我跳的舞吗?」 「看一天也不会厌。但可惜,距离太远,听不到歌声。」 「我可没唱歌。只是假装唱。」 「原来如此。怪不得男人们围上你。因为没听见你歌声吧?」 「什么!你这话真过分!」 见夕丽柳眉倒竖,垂峰笑得双肩轻摇。 「惹你生气了,买些什么以表歉意吧。」 「便宜货可不行。」 夕丽目光炯炯,逛起街边小摊。垂峰跟在后面,看她好似花间飞来飞去的蝴蝶。 「哪个好呢。」 首饰摊旁,夕丽拿起绿手镯与红手镯。 「绿我喜欢,但红也极好。可红也觉得太花哨……」 她一本正经烦恼的模样,甚是可人。 「你喜欢哪个?」 「都买了不就行了。」 「真是,别敷衍,好好选。」 她绿镯戴上右手,红镯戴上左手,让垂峰细看。 「我想想啊,绿很配你,但红也难舍。红的光润又华贵。」 「那,选红的?」 「等等。细细一看,还是绿衬你肤白。」 「那选绿的。」 「别急下结论。我还在斟酌。」 绿色红色均配夕丽。二中择一,颇为困难。 「选绿……不、红的更……还是绿吧。」 「啊啊真是!优柔寡断!」 「你让我好好选,我才认真选的。」 「交给你选,天都亮了。我来选。」 夕丽将绿镯递还店主。付了钱,离开小摊。夕丽哼着拙劣小曲,二人牵手,不知不觉间,回至火树下。 「为何选红的?」 「为何呢?」 玉颜捉弄般微笑,浸润燃灼黑夜之灯火,妖艳生辉。 「我猜猜。因为你喜欢红色。」 「我虽喜欢红色,但这并非理由。你再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红色吉利。」 「绿也是吉祥颜色。」 「因为红是剪纸颜色?」 「剪纸也用其他颜色的纸。」 垂峰想法已尽,陷入沉思。忽然灵光一闪,回到先前那小摊,买了只男用手镯。自然,颜色是红色。 「你为何买红镯?」 「因为是红绳的颜色。」 传说,姻缘神?月下老人以红绳相系的男女,便是反目成仇,将来也必将结合。本来,红绳该系在脚腕,但他以手镯代替。 「既已红绳相系,无论天降刀枪风雨,我们必要做一世夫妻。」 垂峰戴红镯的右手,紧握住夕丽左手。 「你小心。今生、来世,我决不放你逃离。」 「你才该做好觉悟。我可是执拗女人。一度抓住的幸福,决不放手。」 夕丽紧紧握住他手。温暖叠合,甚至令他胸中阵阵温热。 「彼此彼此。我亦无意放手与你贪享的蜜月。」 三千彩灯浸染夜空。水晶光华缀饰火树。装点元宵的美丽群物之中,映照灯火之花的夕丽双瞳,最是无价。 「明年别去踏歌了。」 他拥过细肩,在雪白耳畔低语。 「否则,我会成为暴君的。」 樱桃小口泄出甘甜笑声。 「你已经是暴君了吧?」 拥揽她肩的手上,夕丽叠来手掌。 「你总是玩弄我的心。」 「这话,我原样奉还。玩弄我心的邪恶女狐。」 二人互瞪片刻,同时笑将起来。 元宵繁盛刚刚开始,可他心生预感,今夜将无比短暂。 因为幸福之时,光阴似箭。 番外二 爱日之梦 我伺候着小女主人。 「公主殿下!跑着太危险了!若是又摔了受了伤……」 「没事!这次不会摔了!」 我的劝阻之类,都是耳旁风。 碧兰公主提起裙摆,跑在薄雪轻敷的斜坡上。 黑发结成幼女式双平髻,悬吊在白貂毛皮边外套之上,一蹦一跳;衣带上铃饰跃舞清歌。 前方为祭祀普宁妃的天镜庙。 普宁妃为碧兰公主生母。因集先帝宠爱于一身,为卑劣阴谋所害,香消玉碎,死于非命。 「看,我没摔着吧?」 来至正殿大门前,碧兰公主轻快回头。 柔软桃色面颊上,银海成双,闪闪发光。通透玉肌映唇,唇若蔷薇花蕾,微笑欲溢,耀眼如春阳,模糊冬日阳光。 「只是这次运气好。若脚边掉个石子儿,惊觉之间,便已经摔了。您精神饱满,奴婢甚是欢喜,但太顽皮可……啊、公主殿下!」 我唠唠叨叨之时,碧兰公主已令宦官开了大门,伴着铃饰欢鸣,冲入正殿。 冬日微光照入格子窗,赫赫沾湿祭坛。小女主人奔入光辉之泉,我追着她,踏入正殿。 天镜庙建于灰龙案发生之地。 丰始六年夏,普宁妃被叫去曾建于此处的高楼。 这正是可怖的陷阱。 犯人点了高楼,将被药迷晕的普宁妃留在火海。 得知凶讯,奔向现场的先帝——丰始帝,挣开左右劝阻,冲入烈火高楼。 但一切,为时已晚。 嫉妒之焰不仅烧焦了普宁妃,还焚伤了丰始帝龙体,二人同成不归人。 此次惨痛事件,称为灰龙案。 灰龙案发生时,碧兰公主刚满一岁。不可能理解何为双亲入了鬼籍。 每当稚嫩的碧兰公主想见父母,李太后便微笑道「二人出门了」 ,岔开话题。 『祖母,父皇母妃何时回来?』 我们、我们下人们,全犹豫着可否要告诉碧兰公主实情。我们不忍伤害眷恋父母的幼小心灵。 光阴荏苒,天镜庙修建。 『祭祀是什么?』 李太后讲给她,此处祭祀着普宁妃,碧兰公主听罢,如此问道。 我已不记李太后答了什么。我那时心碎般如坐针毡。 (她定是初去天镜庙时,察觉了什么。) 她聪明伶俐,想来已发觉,日月更迭,双亲亦不会现身。她渐渐不言父母之事。 (普宁妃娘娘该多懊悔。) 我尚未成婚,不懂有子母亲之心绪,但想及不得不抛下幼子,撒手人寰的普宁妃心情,便心如刀绞,宛若切肤之痛,断肠之泪似要夺眶而出。 普宁妃亡故,碧兰公主交由李太后抚养。虽非血亲,但李太后对碧兰公主爱如己出。又有太上皇照顾,生活如意,除父爱母爱之外,一切应有尽有。 即便如此,我对小女主人甚是哀怜。 『来到这里,仿佛能见到父皇母妃。』 不知何时,碧兰公主跪在祭坛前,低声呢喃。 我无言可答。 似是拙劣安慰反而剜心,我只得一言不发。 「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冬日阳光注入格子窗,碧兰公主呆立光中,仿若足下生根。 我跪在旁侧,窥视她面庞,却见那乌黑双瞳竭力大睁。 「……母妃……?」 蔷薇唇中,泄出私语般细声。 「真的是、母妃……?」 双目若黑蕾,直直凝望,望向熔融琥珀般阳光之泽中,浸浴衣裙的女神像。 听闻,那以黄金雕作月之女神嫦娥丽姿的神像,是仿貌美若盛放红蔷薇之普宁妃建造。 想来是她思母之情日甚一日,将嫦娥像错认作普宁妃。 碧兰公主聚精会神,仰望祭坛。 (真可怜。哪怕有张普宁妃娘娘的画像也好。) 自然,皇后将传下肖像,而诞下皇子的妃嫔侍妾,亦可得人画像。但普宁妃并无皇子。 若普宁妃留有画像,便能作碧兰公主的慰藉了…… 「父皇、也在……?」 声带踌躇,细语呢喃,令我眼角愈发滚烫。 公主虽刚毅顽强,不似孩童,但亦不过四岁。想来甚是思念父母,至于白日做梦。 「真的是真的?真的是我的父皇母妃?」 她凝视虚空,目现不安,随即黑瞳光辉如绽。 「父皇!母妃!」 碧兰公主奔向祭坛。宛若她朝思暮想的父母,正等在那边。 祭坛之上,饰有大架烛台。花烛沉重,烛火熊熊,冒失接近,实在危险。 「公主殿下!不能跑……」 我立时高呼,欲拦下碧兰公主,却话音未半,张口结舌。 如同被吸入向阳之处,碧兰公主无影无踪。 「……公主殿下……?」 庙内,我的声音四下回荡。 我面无血色。全身筋骨若冻住,身体动弹不得。 「公主殿下!?您在哪儿!?」 无人答话,却听得到笑声。 那是碧兰公主的笑声。 声清如银铃翻滚,喜似云雀啼鸣,于浸漫庙内的光之水面上,漾去轻波。 『母妃远比我想象中漂亮。像真正的天女一样。』 我惊讶回首,却未见结双平髻幼女之身姿。 唯有冬日阳光,析过格子窗,支离破碎,尽染我目之所见,一片灿烂辉煌。 『父皇好像比我想得高。父皇的脸,我总在画像上看,所以认得,但我更喜欢真实的父皇。』 又是她的笑声。 声比上次更高昂、更明朗。同时听得铃声。仿佛碧兰公主正四处奔跑,听任心之飞扬。 『今后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吧?父皇母妃,哪也不会去吧?』 担忧般问询回响。光之波纹覆盖视野,弱弱摇荡。 『……为什么?明明我终于能见到父皇母妃……』 声若指离琴弦,独残虚幻余韵。 『不要!不要走!』 碧兰公主连叫不要、频频摇头之模样,仿若浮现眼前。 『那,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高高天棚之上,短暂沉默回荡。 『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走?父皇母妃……讨厌我吗?』 我仿佛见到,她双肩歪斜轻摇,那肩好似遭人触碰,便会如雪砌之兔般碎裂。 『……我很喜欢祖父,也很喜欢祖母。但我想待在父皇母妃身边。我一直一直想见你们。一直一直,在等你们……』 碧兰公主抽抽噎噎。不久,言语断绝,单有哭声积聚。 『……真的?真的是真的?』 她翻来覆去询问,似要向人确认。 不知她听得哪般回答? 微笑烂漫,化作朦胧歌曲,四向飘溢。 『何时都能见到吧?今后永远,想见时便能见到吧?』 笑声似鞠球翻滚,散在日光之池,宛若花瓣落于水面,波纹扩至岸边,渐渐充溢庙内。 随后,便寂然无声。 「……公主殿下!」 「怎么了?」 我猛然回神,呼喊女主人,不料听得回答。 我蓦然回首,如翻过打开之折扇,便与祭坛前歪头疑惑的碧兰公主四目相对。 结作双平髻之黑发,映照阳光之桃色面颊,如若漆黑结晶雕削之成双银海,一切与片刻前无异。 做白日梦的,似乎是我。 安心之感涌上,好似噎住喉咙,我深深吐息,深胜九死一生之人。 「说来奇怪,奴婢刚做了个梦。」 「梦?我也做了!」 「诶……?公主殿下也做梦了?」 「嗯!做了个非常快乐的梦!」 碧兰公主欢欣雀跃。 「我见到父皇母妃了!」 「……在这里、见到的?」 「嗯。刚才,父皇母妃就站在那里。」 手似花间飞舞之白蝶,指向祭坛。 「父皇甚是潇洒。母妃极为漂亮。他们说,是从远处来见我的。他们说一直想见我。」 那腰绘出孩童般线条,腰间,结带铃饰之音清脆爆裂。 「我问他们,今后能永远与我在一起吧,他们说不能。说必须回到远处。所以,我求他们带上我。可……」 「他们说不行?」 「嗯……他们说那地方好远好远,所以不行。但只要来这里,无论何时,都能与他们相见。说是他们时常来这里。来这里见我。说迄今为止,他们仍在看着我。」 瞳映冬日光辉,碧兰公主仰望祭坛。 嫦娥像凝聚温暖阳光,灿烂辉煌。面庞若清月,微笑尽安详。 (普宁妃娘娘……) 不知为何。 我得了确信,祭坛上微笑者,正是普宁妃。我虽与她无一面之缘,但强烈感到,那嫦娥像相貌、身段、神态,与普宁妃无异。 是爱日呈现的幻影吗。 大概是因那嫦娥像微笑之中,满是慈爱。那里,映着不得不抛下幼子、与世长辞之妇人的情意。 「我总想着见父皇母妃,但其实,每次来这里,都能见到。」 稚嫩侧颜如春日之兆,甚是闪耀,我为压下眼泪,眯缝双眼。 「看见茁壮成长的公主殿下,先帝与普宁妃娘娘,想必很是欢喜吧。」 「他们是这么说的。说我长大不少。」 「嗯,那是当然。奴婢初见您时,您恰能躺在摇篮里,如今,却已是出色的公主了。」 「毕竟,我都四岁了!马上能嫁人了!」 「啊呀啊呀,您真性急。要穿嫁衣,您这个头还远远不够。」 「我要长得更大更大!长父皇那么大!啊,那是不是太大了。就母妃那么大吧!」 碧兰公主散布朝气般来回蹦跳,我边告诫她莫跳,边抬头望向嫦娥像。 是因冬日阳光倾泻而入吗。 金色眼尾温和歪斜,宛若一液滴盈盈,光辉熠熠。 番外三 命之证明 「今夜,皇上好像要来。」 跟随条敬妃的掌事女官淡漠说道。女主人被指定侍寝,她却面无喜色。 那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条敬妃——也就是我,是宦官。 「朕带信来了。」 进了房间,屏退左右,皇帝递与我两封书信。 「一封来自条氏,一封来自李首辅。」 真正的条敬妃已非后宫中人。 去年夏,她出了后宫。自然,一切秘密进行。 证据是,如今绍景帝后宫中,仍有唤作条敬妃的妃嫔。但,条敬妃真身是我。 我与真正的条敬妃互换身份,选择留在后宫。 因为,条敬妃——条香娥想离开后宫。 香娥嫁与皇上前,爱慕李首辅——当时为李大学士。 二人年差二十,曾为师徒,但两情相悦。想来是彼此对学问的热爱,成了跨越年龄差的爱之火种。 但条家李家势如水火。 两家家主棒打鸳鸯。 结果,香娥嫁给皇上,李首辅十年间,未娶妻妾。 一度抛鸾拆凤,却又比翼齐飞,实在稀罕。 香娥与李首辅之恋,想必堪称例外中的例外。 香娥企图与我调换,逃出后宫,皇上非但恕她无罪,还为她备下他人身份名姓,甚至为她做好出嫁准备。 『只要后宫中,存在叫条敬妃的妃嫔,便够了。管这条敬妃到底何人。』 仗皇上裁夺,香娥得以正式嫁与李首辅。 听闻她如今,正作为李首辅正室夫人,主持家政,研究至爱之学问。 与情投意合者结为夫妇。此乃何等幸福之事,我尚无经验,只得推察,但香娥定远比身居后宫时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心满意足。 「条氏写了什么?」 待我读毕两封信,皇上喷吐紫烟,如此问道。 「皇上您尚未过目?」 「朕未读。不过让暗奴确认过内容,知道无甚问题。」 暗奴即跟随皇上的掌事宦官,米太监。 能登高级宦官太监之位者,大半出身宦官学校内书堂。 若于内书堂修业,成绩优秀,便可于二十年后成为太监。十余岁求学,三十余岁将近,便可得称太监。 我曾经,也志学于内书堂。横竖要作宦官而活,那便想位极人臣,我抱有如此狂妄野心,与平民出身甚是不称。 不,或许与出身无关。米太监追溯身世,也是贫农儿子。 兄弟姊妹因疫病相继离世,米太监为养家糊口,决心舍弃男身。他天资聪颖。因此于内书堂修得优异成绩,得以飞登发迹之梯。 高级宦官大多如米太监那般庶人出身。即便出身卑贱、家境贫寒,只要材优干济,便可得富贵身份。 行事得当,能以一己斟酌撼动天下。成为侍奉皇帝左右、令出身名门的众高官甘拜下风的大宦官,也不无可能。 自愿去势者,往往胸怀如此辉煌野心。 但能如愿以偿者,寥寥无几。 世界并非平等。并非人人天资非凡,努力未必成功。辛辛苦苦勤学苦读,却跟不上内书堂学业,终至落第者数不胜数。 我亦其中之一。 内书堂为宦官开拓学问之路,但若于定期考试中落第,便不得不离开学舍。此处并非容易之地,能让落第者久居不去。 我得知自身极限,离开内书堂,除了沦为净军,别无选择。 从事苦役的下级宦官称净军。 残废、骡马、阉奴、朽木……一切蔑称加诸身上的宦官之中,也最受轻鄙、最受践踏如虫豸,遍身耻辱、匍匐于地、苟且偷生的该死之徒。 自早至晚清洗马桶,淘掘散发恶臭的水沟,捕杀集于污物的老鼠,搬运将腐的宦官尸体。工作结束,便将泥水般粥汤灌入胃中,身着褴褛衣衫,包在称不上被褥的破布内入眠。 我生于极贫之家,严酷的净军生活,于我甚是熟悉,但来自同侪的阴湿恶意,令我不胜其苦。 我那微薄粥食定被抢去,有时无缘无故遭人暴力,每与人照面,定是骂声一片。 我不记得何曾冒犯他们。自内书堂落伍者,往往被当作出气筒,发泄郁愤。 内书堂有姿容审查。出身内书堂者将服侍贵人左右,比起才智,更需美貌。 其貌不扬者,甚至无法跨入学舍大门。他们甚至不得受教育之机,净身便成净军,如狗一般任凭驱使,于侮蔑屈辱之渊苦苦挣扎,迈向死期。 与其他内书堂落第者同样,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求助上司岂止无用,反而落得受罚下场。想来众上司亦曾被内书堂拒之门外。即便同为净军,也因可曾踏入内书堂大门,工作内容、饭食多少、被褥薄厚、每日所受痛骂天差地别。 真是人间地狱。 每日清晨苏醒,便不禁憎恨这微弱脉搏。 我想尽可能宽心,与其他内书堂落第者结为友人,但他们一个、两个离我而去。 一个遭上级折磨至死,一个因伤病命丧黄泉,一个被杀前自绝性命。搬运他们亡骸的是我。身死净军将被聚在一起,丢入坑中,放火烧却。 嗅着友人渐化飞灰的恶臭,我拿定个主意。 (逃吧。) 这里我再待不下去。 出宫,混入民众之中。外部世界对宦官无故生厌,我心知肚明,但留居此地,也迟早为同侪所杀。 我慎重谋划,以暗度陈仓。 欲出皇宫,必要先出后宫。 若问出后宫之路,最先想到的,便是连接内廷与外廷之银凰门,但其实别有间道。即穿过位于后宫西北的糺黑门。 糺黑门距失宠后妃侍妾所居之冷宫颇近。 搬运宦官尸体时,我总出糺黑门至皇城。去往内城之外——外城的火葬场——净乐堂。 每每轮至我处理尸体,便意味着逃亡之机转来面前。 但事情并不简单。 隶属净军的最下级宦官,均着朴素深灰官服。穿此衣装,一看便知是净军,无法混入百姓之中。 处理尸体毕,返回内城时需变装。即必须带上替换衣物。 我捡了上司丢弃的便服,事先藏于净乐堂旁。 还需首要之物。 我还是自上司处盗来些银子。盗多了会被识破,所以不过少许零钱,但总好过两手空空。 实行计划之日终于来临。 时值深冬。我选了雪日,因为愈是严寒,盘查愈是草率。若门卫未察觉逃亡者存在,便帮了大忙。 我与众同辈工作毕,出了净乐堂。密携路银与替换衣物。再只需进入内城,寻恰当时机与同辈走散,换下衣服,不动声色混入百姓之中。 我想回到内城,因为那里有熟人。 有我为净身刚至京都时,亲切照望我的老夫妇。 无论今后如何谋生,需暂有个落脚之处。若那老夫妇健在,或许会容我藏匿。 计划一帆风顺。但变生不测。 锦衣卫武官前来巡视。 东厂下部组织锦衣卫,行事件事故之搜查及逮捕犯人。 公正处置,本就无法指望。因冤罪被捕,拷问致死者有之,罪大恶极者万民憎恶,仍可行财买免。万事在其方寸之间。 这日,锦衣卫似在搜捕逃亡罪人。 我只能死心,中止逃亡计划。锦衣卫远比净军同辈上司危险。若有不慎,被其盯上,才是完事大吉。 结果,我一如既往,自内城入皇城,无奈再回宫城。 不甘充塞胸膛,我远落在众同辈身后,穿过糺黑门之时。 听得门卫宦官与年轻净军争论之声。 「求你了。让我过去吧。」 年轻净军递过贿赂。门卫冷笑着接过。 「这么点儿,不够吧……?」 「我不是给够了吗?」 「谈不上够吧。要放走逃亡宫女。」 「……我是宦官。」 「撒谎。你以为我见过多少宦官?便是天人相形见绌的美男子,也无你这般玉肌。」 「就是。你一身净军打扮,脸却如此俊俏。怎么看都是女人啊。怕是想扮净军逃出去吧,可惜。」 众门卫面露狞笑,来回舔舐般看向年轻净军。 「不过,让我们快活快活,也不是不能放你。」 「很是个美人啊。可远比银子好。」 「……别碰!」 被众门卫抓住手臂,扮作宦官的宫女大叫。 「喂喂,你想闹出动静?想直接拉你去宫正司?」 「宫女逃亡是重罪。杖刑三百。不过一般数不到百,就一命呜呼了啊。」 宫女咬住唇,回瞪众门卫。 「怎么办?」 「来服侍我们?还是被宫正司乱棍打死?」 我并未觉得她可怜。我无暇同情他人。 我只是心烦意乱。为发泄积愤,下定决心,上前搭话。 「喂,默禽!你在这儿啊!」 我奔向宫女,粗暴攥住她肩。 「看你总不来,还以为你干什么呢,原来在这儿闲逛。你发愣的空儿,活儿都办完了。」 「什么,这家伙、真是宦官?」 「当然是宦官。不过他一副女相,常被错认成宫女。」 「身为净军,衣服却这么整洁啊。」 「那是当然。他天生是个懒货。今天要搬尸体,他却没来。总这德行偷懒。真是,人手不够,可把我们累坏了。」 我怨恨般戳碰宫女。 「但,只看脸像个女人。这般姿容,便是宦官也……」 「啊—、我劝您还是别追问了。这家伙,害病了。」 「害病了?」 「和这家伙同床的,死了好几个了。今天我们出来,也是去处理他们尸体。听说是蛮族特有的病。这家伙,看去像凯人,其实出身蛮国。夷狄病可麻烦了。口吐鲜血,眼珠溶化,皮肤溃烂,牙齿脱落……」 「等等!那什么病,碰了他会传染吗!?」 众门卫顿时面色发青。 「各位安心。只碰碰,不传染。我常戳碰这人,照样活蹦乱跳,便是证据。」 见我欲靠近,众门卫如遇鬼怪,齐齐后退。 「知道了,快走吧!」 「别再让他来糺黑门!」 遭斥逐如野狗,我搭着她肩膀,带宫女入了宫城。 「皇宫腐烂了。」 走到无人之处,宫女窃窃私语。 「门卫竟提那般肮脏交易。真令人目瞪口呆。」 「我才目瞪口呆。虽不知你有何情由,但若出逃,该准备更周到些。便是穿净军衣服,脸不似净军那般脏,也会立刻败露。」 我迅速抽开搭在宫女肩膀的手。 触碰年轻女子身体,还是第一次。 纤弱细肩与宦官之肩明显不同,长久触碰,仿佛要如先时门卫那般,心生怪异。 「谢谢你帮我。」 宫女道谢,声中并无几分谢意。 「但你这是多管闲事。我本打算若有万一,就下毒解决他们。」 「我多管闲事,真抱歉了。不过啊,即便你闯过糺黑门,结局也不言自明。」 「为什么?」 「锦衣密密麻麻聚向内城。似在搜寻逃亡犯。的的确确是来回嗅探。漫不经心走入其中,上来就要被捉。」 「若是如此,那我重新谢你。若被锦衣卫捕住,可大事不妙。」 宫女俯首致谢,坦率得出人意料。 目不转睛打量起她,便觉她身为女性,个子却高。与我不相上下。 窈窕之躯包裹深灰衣装,拼命遮掩女儿之身,却遮不住芬芳四溢的清新美色。 端整花颜干净利落,从容不迫,想来较我大为年长。 「话说,叫默禽的是谁?」 「我朋友。不过已经死了。」 默禽早已自经而死。 「你叫什么?」 「为何问这个?」 「以后报答你,不知你名字,不就难办了?」 「不用报答我。」 细细一想,我与年轻宫女交谈,亦是第一次。想及这事实,不禁后知后觉般惊慌失措。 (真是荒谬。我又不是男人。) 我九岁净身。拼死接受手术已过五年,身为男人之时诸事早已忘却。 可为何,胸中阵阵嘈杂。 仿佛到了年纪的少年,忽然在意起异性。 我对自己瞠目结舌。明明是宦官,明明是骡马,可只与女人交谈两句,胸中便悸动不安,真是失常。 「告诉我你的名字。」 宫女执拗询问,我便给了她所欲回答。 不过,那并非真正名字。而是成宦官后得的嘲名。 「不是这个。你有本名吧?」 「……问什么宦官本名啊。」 「因为,嘲名不是真名吧。问来假名,也无济于事。告诉我你真正名字。」 若对方言辞坚定,我便无法拒绝,这是我的毛病。 「这名字是取自古代贤人啊。是令尊起的?」 听我答了名字,她愈发追问连连。 「是爷爷起的。我爹是彻头彻尾的农民,但爷爷年轻时略学过科举,有些学问。」 我记起年迈祖父反复言语之事。 『科举为任何人打开门户。无论富人、穷人,甚至异邦人。即便是你,只要拼命读书,科举及第,也能做高官。』 祖父错了。科举并非门户大开。 莫奈何备科举,需金钱。 备齐古典经书自不必说,还需最新的举业书(科举考试参考书),入受人称道的私塾、赶考需盘缠店钱,又要给考官谢礼,另有应酬费宴会费……如此种种随各阶段试验及第,步步膨胀。 若非能负担种种费用的富家公子,便无法专心致志,为科举勤学苦读。科举为万民张开门户,实乃弥天大谎。到头来,贫家子弟发迹之途,仍是窒塞。 证据便是,祖父学费耗尽,只得卖了书笔,步上代代先祖老路,默默耕田。 向贫瘠土地倾注心血,天气反复无常,将人玩弄于股掌,拼命劳作,也逃不开粥稀如水的生活。 贫民之子只能成贫民。 我欲战胜这现实,上京做了宦官。 宦官无需参加科举。求学内书堂,不费分文。只要材能兼备,便能直上青云。 我净身之时,一身背负家族期待,胸间翻腾发迹野心,如今却何等不堪。 (并非因我生于贫家。而是我才疏学浅。) 我曾自负强识。其实,入内书堂一年内,我学力便突飞猛进。 但从某时开始,课业变得分外困难。我再跟不上学友谈论。愈是挣扎着想追赶他人,试验结果愈不尽人意。 我在内书堂读了四年零数月,但最后数月,仿佛倚仗教官恩情,才得以学习。 落第分数有加无已,至于无力回天。负担无发展余地的学生,教官将受学长叱责。为不再令恩师蒙羞,我自发离开内书堂。 我输了。 输给自己。 输给未来。 输给人生。 (就算顺利逃出皇宫,今后又有何展望?) 我想到该如何勉强糊口,对此我并无思量。 我想着只要出宫,总有出路。想着养活自己一人,该总有办法。 但,譬如,千方百计寻得某种工作,却未必胜于现状。 能谋得比搬尸体轻松的生计吗?能过上强于净军的生活吗?能吃到美味佳肴吗?能穿上完好衣服吗?能在温暖床榻上歇息吗? 逃亡后生活无保障,不安却多若层峦。岂非比今并无大变?或是愈发糟糕?若宦官身份暴露,岂非会遭人围打? 作为宦官未能成功的败落者,能在市井把握成功? 能过上人样生活? 明明是肮脏骡马。 (……我意欲前往何地?明明并无目的。) 早已失却男身,无法回归故里。 若非身着高级宦官官服,宦官归乡不受欢迎。 我已无处可去。 只能漫无目的、匍匐而活。 只能清洗马桶、捕杀老鼠、掏掘污沟、搬运尸体……自己的尸骸终将丢入火葬场,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将在无所欢喜间,了却残年。 吃不得一口珍馐,未曾穿靓丽衣着,从未卧柔软被褥,不曾与佳人相拥,人世一切欢愉与我无缘,我将于此间死,死得轻如鸿毛。 「尊祖父对你心怀期待。希望你聪慧若古贤人。」 宫女无心之言,令我心如刀绞。 「我配不上这名字。还是嘲名合适。」 我道声再见,正欲离去,却被宫女叫住。 「我叫香娥。」 「问了你名字也无用啊。毕竟我们后会无期。」 「没准再会呢。后宫是个小地方。」 香娥笑了。仿佛心有挂虑,笑容生硬。 与香娥分别数日后。 我形同褴褛。 偷盗上司银子之事败露,我遭了毒打。 长时间责打虽毕,此事并未就此作罢。工作倍增。微薄饭食与破烂床铺被夺去。同侪谩骂嘲笑劈头盖脸。 (不如死了……) 逃出皇宫,也未必能正经过活。 那么,干脆死吧。 如默禽那般自尽,至少能逃离这人间地狱。横竖活着亦无乐事。无处归去,生无希冀,岂非死路一条? 待众人睡下,夜深人静,我爬出睡铺。去寻死亡之处。 蓄积的饥饿与疲惫,令身体发出悲鸣。 风雪在后推拥,我走在黑暗之中。拖着半边脚。脚过于肿胀该作痛,但许是暴于寒风,我甚至不觉疼痛。 我欲尽量远离熟识之所。至少死时,想走去恶骂怒声不达之地。 朦胧意识之中,白色之物映入视野一隅。我起初以为是雪。想来是池畔积雪。 我折向那边。寒气几令皮肤冻住,片片剥落。若投身池中,便能不见那可憎清晨,与世诀别吧。 仿佛被无形丝线拉去,我走向那边。 便发觉方才白色之物并非积雪。 那是件白皮毛镶边外套。布料织出花卉图案,一看便知货品上乘。 我在内书堂时,远远见过侍妾们。那时,她们肩披的高价外套与此颇为相似。 侍妾外套为何在此?是何人遗失之物? 疑问涌起,但随即失了兴趣。 管他如何。横竖我要去死。挂虑侍妾失物,也无可奈何。 甚至无力叹息,我沉重视线投向水面。 霎时,箭穿头过。 不,是有那般感觉。骤然意识鲜明。 如同受婀娜月光指引,一女人走在池中。 随她步步前踏,纤纤之躯徐徐沉没,黑发散搭于背,于玻璃一般水面扩散开来。 女人意欲何为,不想也知。 下一刹那,我跃入池中。双足早无知觉,我胡乱蹬水,追上那女人,攥住她细腕。 女人大力抵抗。我险些被推开,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一言不发拉住女人手臂,回至岸边,爬出池塘。 「为何妨碍我!?」 我动作带些粗暴,拉她上岸,女人劈头便骂。 「放开我。我……」 「你是,香娥?」 想来是因激怒,女人脸色愈发苍白,我看见她相貌,眯起双眼。 面前之人,乃纠黑门邂逅之女,名香娥。 「你为何寻死?」 「……我想死。自尽之人,谁不是这样?」 香娥移开视线,似有几分难堪。 「为何想死?」 「我懂了活着也没用。世上并无希望。越活,越只是延续痛苦。」 「世上并无希望?」 我吐出冻僵之声。 「像你这般幸福之人,也这么想?」 「你看我像是幸福?」 「像。你,不是宫女啊。是侍妾吧?」 香娥打扮,说是宫女也太过高级。也与朴素为上的女官相异。地位定居其上。 「若是宫女姑且不论,侍妾首先不愁吃喝。无论居处大小,日日生活所需该是一应俱全。又无须似女官宫女那般劳碌。不挨饿、不受冻、不遭残酷驱使,安稳生活,如此处境,却有悲观至于轻生之事?」 「不挨饿,但并不满足。不受冻,但并不温暖。不遭残酷驱使,但并不幸福。看似生活安稳,却并非不知不幸之味。」 「你不幸吗?」 「我若幸福,怎会在这寒天,投身池中。」 香娥自抱双肩。青白双手喀哒喀哒颤抖。 「真蠢。」 「……你说什么?」 「不是说你。是说我。」 我就地而坐,伸出双腿。水浸到大腿,身体该已冻僵,可肠若裹油起火,粗乱热气腾腾。 「不幸到令不挨饿、不受冻、不遭残酷驱使之人至于寻死,那我算什么?野狗一般空着肚子,死人一般浑身冻僵,破布一般用至力竭。而且,甚至不算男人,已经无处可归,无一日不挨骂,无一日不受打,生来至今,从未尝过何为幸福,这样的我,到底算什么?」 感情若风暴大作,我一反常态,喋喋不休。 「你若自尽,我该如何?你不挨饿、不受冻、不遭残酷驱使,我岂能与你等同?若无法自尽,我该如何?我到底如何,才能逃出这人间地狱?」 我话带责难,滔滔不绝,随即叹息。 「啊—啊,真愚蠢至极。好不容易一心寻死,来到此地,却出师不利。」 「……你也想死?」 「我若不想死,怎会大冷半夜四处闲逛。」 「你为何想死?」 「和你一样。厌倦这世界了。人生事事,没一件让人觉得活着也无妨。越活,越只会遇见破烂事。还不如早早从世上消失。反正,苟延残喘,也吃不上好东西,睡不着好被褥,穿不了没腐尸恶臭的衣服。」 为搪塞空腹,我满吸一肚雪风,遭上级踢打的脊背痛若针扎。 「你受伤了?」 香娥窥望我脸,似是担心。 「常事了。自从成了净军,没一天不受伤。」 我想笑,却只泄出干枯气息。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但该比我强吧?比搬尸体的宦官凄惨的,世上罕见啊。」 「……你想劝我别自尽?」 「别狂妄自大。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可你刚阻止我寻死。」 「那是你碍我事。要死在池中的是我。你想死,上别处去。」 我正欲站起,脚却如龟裂疾驰,扬起悲鸣。 「看你伤得厉害。今夜……还是算了?」 「你是让我康健时自尽?无聊。身体好不好,又有何干。反正要死。」 我拖着破烂身躯,正欲入池,却被香娥攥住手臂。 「我帮你治伤。」 「不需要。横竖要死。」 「让我还上次欠你的人情。还完再死也无妨吧。横竖要死。」 那双眸直直将我射穿,眸中有着不容分说之力。 「你呢?你现在不是要自尽吗?」 「今天死明天死都一样。还是该先还情。受人恩惠未还便死,实在不舒服。」 见她双眉紧锁,仿佛天降青虫大雨,我忍俊不禁。 「你傻吧。同情净军,也一无所获。」 「你觉得想明日就死之人,会考虑得失?」 「明日死?」 「何时都行。只要还清人世受的恩,何时都行。」 香娥面无笑容。仿佛笑了便会失去重要之物,一副无趣神情,拉过我衣袖。 「跟我来。我给你吃的。」 一句话定胜负。 我饿。饿到想死。 「侍妾,吃得真好啊。」 我将两个热腾腾包子塞入胃中,喝下香娥泡的茶,稍作歇息。 这是间空房。 后宫空置房屋多如牛毛。自然,除前去清扫,净军严禁擅入。 不顾我踌躇,香娥宛若归家般,进了这房屋。 此地大概是皇帝宠妃旧居。内院宽广,池山并立,凉亭悄然覆雪,屏气凝神,仿佛待人到临。 确是花木枯尽,雪景凄凉,但正房清扫周到,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品一应俱全。 但此处似乎并非香娥房间。 「我想要个独处之处,便收拾了间空房。」 「侍妾有华丽宫殿吧。在那儿,不能独处?」 「不能。有成群佣人。」 「他们碍事,命他们退下不就好了?」 「屏退左右,他们也高竖双耳,探查我动向。仿佛进了东厂牢房。自早至晚受监视,甚至无法叹息。」 说是不时避过佣人眼目,溜出卧室,到这里松一口气。 包子是昨夜带来作夜餐的。因已冷透,香娥用火钵温热。 「多带些包子就好了。抱歉只有两个。」 「这么好吃的东西,能吃上两个。我不会抱怨的。」 说实话,我想吃更多,但她泡的加糖茶甚是美味,虽远未果腹,但心生满足。 「我想都没想过向茶里加糖。这是你故乡做法?」 「不。我这是模仿师父。」 香娥洁白眉宇上,昏暗灯影阴郁般摇曳。 「你师父喜欢甜茶?」 「其实他喜欢点心。但先君遗言,不可因耽溺美食葬送一生,他遵父命,始终粗茶淡饭。也吃不得最爱的点心。」 「于是代替点心,向茶中加糖?」 「他并非每天喝。分外消沉时,或是遭遇苦痛时才喝。他说,这是心情低落时,稍稍放纵自己。」 香娥俯首倾杯。颊边黑发倾泻而下,映照烛火摇曳,辉煌若乌羽色绢帛。 「他怎么了?」 我移开视线,避过香娥。因见她泫然欲泣。 「为何问这个?」 「因为你也向自己茶中加了糖。」 她如今分外消沉,或是遭遇苦痛、郁郁寡欢。 令人至于寻死,想必并非微末苦恼。 「不会是……死了吧。」 「喂,别说不吉利话。别擅自把师父说死。」 「什么,活着呢吗。那有什么好悲伤的?」 「悲伤啊。心都要碎了。」 她手握茶杯,浸润灯影,却仍苍白若深冬之月。 「我今天听说。师父订婚了。」 「是吗,恭喜啊。」 「根本不恭喜啊。我,就是因为这事想死的。」 「为何?师父订婚,也是弟子喜事吧?只该欢喜,无来由悲伤啊。」 香娥未作回答。仍是垂首,长睫低垂,咀嚼沉默。 窒息般寂静,与火钵内侧发烟火焰交缠,震破我双耳。 「……抱歉。」 「为何道歉?」 「因为我好像说了痴钝话。也就是那样吧,你并非只是弟子。你喜欢师父。」 我与情爱全然无缘,察觉香娥垂头丧气理由,花了许久。 「是,是喜欢。」 香娥嘟哝着连缀言语,讷讷讲起与师父爱恋之始。 二人于国子监邂逅。国子监为凯最高学府。学生称监生。 「我自幼喜好学问。比起靓丽衣装、悠扬音乐,埋头读经史更快乐百倍。」 香娥女扮男装冒充监生,混入国子监奋勉求学。 「国子监!?那般厉害地方,女人竟混进去!?」 「并非多厉害。我入学前也满心期待,可进去便觉无趣。监生净无甚干劲。不考试却流连花街的,负债累累努力筹款的,热心行贿胜于读书的,写通俗小说赚应酬费的……教官们不好好研究经籍,对监生教育亦无兴趣。岂止如此,还竞相向时常奉命而来的朝廷高官阿谀谄佞。我本以为国子监,是精挑细选的才子切磋琢磨、埋头志学之地,现实却是这样。」 为参加科举,需于某处国立学校在籍。反过来说,取得国立学校学籍即可,热情高涨监生,于国子监甚是少见。 如此境况,也源于众教官难称优秀。 非只国子监,国立学校教官均未能科举及第。可谓科举落伍者,众监生起初便轻视教官。 教官并无威严,忙于向前程有望的监生献媚,毫无纯粹探明学问道途之气概。 「既说是师父,你爱慕之人是教官?」 「不。师父当时,是内阁大学士。」 「内阁大学士!?那不是极厉害的高官吗!?」 「是啊。是出身国子监的官僚。」 香娥仿佛自己受夸赞,得意洋洋般昂首挺胸。 内阁大学士为皇帝顾问官、秘书官,是于难关之科举及第,且成绩优异,活过种种政治斗争,老奸巨猾的策士。任职皇帝左右,于朝政亦扮演中心角色。 「是吗—。你,喜欢老爷子啊。」 「哈?」 「因为,做到内阁大学士可就位极人臣,颇是个老头子吧。」 「真无礼。师父那时,才三十多岁。」 「三十多岁就是内阁大学士……!?你这心上人,真厉害啊。」 「他可是令我醉心的男子,肯定〈厉害〉。」 双唇得意舒绽,仿若红梅花瓣。 「但我与他初见时,并无甚兴趣。国子监定期有大学士前来授课,但尽是徒具形式,实在无趣。我想着这人讲义,横竖也是千篇一律,全无期待,但却超出了我期望。」 年轻内阁大学士向列坐监生提出一新鲜问题。 『试举出我国税制诸问题。』 众监生面面相觑。国子监讲义论及古老经书解释,并非现行律令。 凯之科举,考察运用古典知识做技巧性文章。对律令有几分理解,起初便算不上问题。 众监生只向绞尽脑汁做美文迈进,并无论述税制的知识。 「大家一言不发,我便回答。接着成了我与师父论战。真是久违地激昂。忘了那里是讲堂,忘了身边众多监生,只是没头议论。」 想来直言不讳的大胆监生,令年轻大学士心怀好感。 香娥被他招去宅邸,接受个人指导。 二人成了师徒,有时吟诗唱和,有时谈论读书,有时交谈时政,师徒羁绊日益加深。 自然,他一无所知。身着监生衣服,与大学士不分轩轾、议论政策的才华横溢少年,其实是少女。 「结果,他知道你是女人了吧?怎么知道的?你自己挑明的?」 「怎么会。我本没想挑明。毕竟我想着,若师父知道我是女人,会将我逐出师门。」 女子不能成监生。岂止如此,女子禁止参加科举。 「那是初夏。我与师父在一大树下读书,忽然袖口爬进只毛虫。我最讨厌毛虫,高声尖叫四处奔跑,师父说怕是毒虫……」 大学士心生担忧,欲脱去弟子衣服,取出毛虫。 「因此暴露了?」 「……我大意了。虽紧紧绕胸缠了布,但仍被他得知是女人。」 大学士愕然。 「你被逐出师门了?」 「逐出之前,我先离他远去。」 香娥不再登门拜访。她无颜见他。 「毕竟我一直骗他。我过意不去,甚至无法接近师父宅邸。」 打破长久沉默者,并非香娥,而是大学士。 「那日,国子祭酒(国子监长官)叫我出去,说师父有东西给我,交给我一册书。那是之前,我于师父书斋读的古书。书晦涩难解,我几乎读不下去。」 ——读毕这书,再来见我。 大学士捎了这口信。 「我拼命读完,去拜访师父。师父热情相迎。」 一切复旧如初。比起性别,大学士更看重她才华。 「师父是真君子。我身为女子,对学问抱有兴趣,他从未对此恶言相向。他支持我,说学问之途该向一切人敞开。我之疑问,他悉数解答。遇难题则共同思索,分出大把时光与我辩论,引导我自己寻得答案。」 每每念出师父这词,香娥双瞳闪耀,如映晨星。 「我尊敬他。他比我至今遇见的一切男子,都明理、博学、高洁、对任何人表里如一、严厉而宽大……魅力不胜枚举。我本以为君子只于书中存在,但我错了。因为我确确实实,遇见了活生生君子。」 起初是单纯尊敬之念。置身阴谋翻卷的皇宫中枢,却不沾染宫中恶习,品性若泥中莲花,令她心怀由衷敬意。 敬畏若泉涌,不知不觉间,化作恋慕,香娥如此说道。 「化作,这词用得不当。恋慕由敬爱补足。宛如红梅娇艳盛放,清净雪片飘然起舞,纷落枝上。」 师父读书时那伶俐侧颜,令她望得出神,掉了手中笔;师父处理政务和衣而睡,她为他披上外衣;师父突然需入宫,她目送他离去…… 她一字一句中,恋慕洋溢,带着细腻辉煌。 「听你讲述,你这爱恋似乎并非单相思啊。」 「我很幸运。师父将我视作女人喜欢。不过并未立刻承认。」 她爱慕者并非长于情爱把戏之人。 他少年时光献与勤学,人至壮年仍未成家,难以应付自己情感。看不透自己对女弟子之感情的真面目。 「师父在乎年龄差距。我与师父年差二十。」 「你不在乎啊。」 「年龄差无关紧要。能否在对方面前展现真实自我,才至关重要。」 无论如何,二人心意相通。 男装的女弟子与古板的师父历经何事、互倾情愫,香娥并未具体言说。仿佛那是专属二人之秘密,她装模作样,岔开话题。 「你二人心心相印,成婚不就好了?」 「我们是想成。但,做不到。」 香娥一族与师父一族势如水火。二人立场相对。 「我嫁与当时是简巡王的皇上。入王府后数欲出逃,但次次失败。我周围跟着众多娘家带来的佣人,监视之目灼灼……」 绍景帝即位,香娥随之入宫。 「……喂,等等。」 我只觉不寒而栗。 「在皇上还是亲王时嫁去,你……不会是妃嫔吧?」 除非艳福甚盛,皇帝亲王时代迎娶的妻妾,将册封妃嫔。 「我没说我是妃嫔?」 「没说啊!!啊……万、万分抱歉!还、还请娘娘赎罪……」 我瘫倒般跪在地上,香娥见此,高声叹息。 「事到如今,你怕什么呢。你称呼我多少遍〈你〉了。再说,即便我是侍妾,你言行也很难称合礼。」 「那、那是、我以为你是最下位侍妾……啊、奴、奴失言!求娘娘赎罪、求娘娘赎罪……!!」 我向冰冷地面叩头。 净军单是擅睹妃嫔姿容,便会受罚。 本来,净军罕入妃嫔视野,但万一与其撞见,必要立刻下跪拜礼。 瞻睹妃嫔花颜,实在岂有此理。运气好,能见五彩衣摆,携优雅衣裙摩擦声一闪而过,但即便如此,过度也可能受罚。 「求你了,别这样。我讨厌人跪我。来,坐椅子上。咱话还没说完。」 香娥半强迫着拉我起来,让我坐上椅子。 「今后禁止毕恭毕敬说话。这儿又不是我宫殿,你也不是我佣人。行吧?」 她语调强硬,向我确认,我不知所措,但点了头。 「刚才说到哪儿了?」 「嗯……您说您入宫了。」 「我说了让你别毕恭毕敬吧?」 「啊,说你入宫了。」 纠过我诚惶诚恐措辞,香娥手罩上火钵。 「我入宫后,也片刻未忘记师父。前些时日,也是想逃出后宫。顺便,那般尝试,已非初次。是第三次了。」 「你要去找师父?」 「我并无其他想去之处。与师父结为夫妇。是我唯一心愿。」 但逃亡再度失败。 「那日……即便勉强些,也该出去。都怪我提防锦衣卫,断念放弃。若想方设法出去,该也能阻止师父订婚。」 听女官们传言,香娥得知师父决定迎娶某名门千金。 不得已与香娥别离后,师父仍始终独身。 香娥将此视作他对自己爱情之证。 (听闻恋人订婚,绝望寻死啊。) 我终于懂了。她的不幸与我的不幸,性质全异。 「师父把我忘了……也难怪。我乃皇上妃嫔,师父为皇上臣下。宴席上常彼此窥望,却无法交谈。好似海市蜃楼。我看他在视野彼侧,看得一清二楚,可愈想接近,愈是遥远。」 既已嫁与皇帝,二人欲结合,除私奔别无他途。 「若私奔,师父须为我舍弃一切。官位宅邸财产……迄今为止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切。所以其实我明白,欲逃出后宫本身便愚蠢。即便成功逃脱,也未必得到师父欢迎……」 香娥倦怠啜茶,想来茶早冰冷。 「我深知路途艰难,但仍常想逃离今居之地……」 香娥之懊恼,亦是我懊恼。 无法保证顺利。未必得人欢迎。 纵然幸运脱逃,也会有可怖报复追来,对此亦有预料。 「眼前一片漆黑。师父并非多情男子。若娶妻,定只永爱她一人。我已……自师父心中消失。在师父看来,一切,已然结束……只有我囚于无果思慕,蹉跎并无生存价值的岁月。」 她声微颤,道出胸膛伤痕之深。 「一切令人厌倦。千思万虑、辛苦筹划逃离皇宫,已无意义。若师父忘了我,我无理由去见他。若去,反而……令师父为难。事已至此,我只能去死。做不了师父妻子,世上只有痛苦。无论如何丰衣足食,心死,便谈不上幸福。若不幸福,便无生之价值。不如干脆死……」 「我说啊,我想问问。」 我故意用明朗声音压过香娥悲叹。 「师父订婚了,是真的吗?」 「女官们传的。」 「是传言吧?并非听师父亲口所说吧?」 「怎可能听师父说。我们甚至无法见面……」 「那,你问别人确认了吗?内阁大学士订婚,除了女官,也该有许多人知道。」 「……没问。但。」 「若没确认,或许是误报吧。女官间传言,与烂醉如泥的痴话无异。那群人活着的意义,便是不论虚实,切切察察。管他谈资是真是假。」 香娥双手握茶杯,一言不发。 「是你贸然断定吧?没准师父一如既往念着你。」 「我嫁给皇上十年了啊?师父再重情,也难说会总记着我……」 「你不是记着吗。纵然十年已过,纵然嫁与万乘之君,你还喜欢师父吧。或许他亦如此啊?为何你未忘记,却断定师父忘了?你那师父,是那种薄情汉,区区十年,便忘却自己真心迷恋的女人?是那种卑劣者,心爱女人归了皇上,便另娶他人以求慰藉?你爱上的男人,不是君子吗?互许终身的女人被皇上轻易夺去,却满不在乎,与人订婚,哪里谈得上君子,称是凡夫都不自量力。那般窝囊废,只能算匹夫。」 「师父不是匹夫!他真的很优秀!不薄情也不卑劣,更别说窝囊。」 「那便信他啊。他不是别人。是你真心爱恋的男人吧。相信他就这么难?」 香娥欲还口,面容扭曲,仿佛手巾揉作一团。 她定并非想死。 她想哭。想不管不顾地、痛不欲生地、听任凄惨破碎之心的悲鸣,号啕大哭。 「我想信他。我想信他啊。但……一想……若传言为真,便不安难耐。」 「若他真订婚了,就你来抛弃他。反正,这人不过如此。你的人生,丢去一两个匹夫,也无关紧要吧。」 白瓷双手浮出黑暗,掩住遭无情雨打般花颜。 我沉默片刻。若能哭,还是哭好。人,流不出泪便无可救药。 若哭泣之念涌上,或许委身于此亦好。泪虽无力改变面前现实,但该能洗去受剜挖胸膛中溢洒之鲜血。 「若你师父是匹夫……」 茶杯空尽。未溶之砂糖残余杯底,编织无聊暗影。 「……你便换我吧。」 是舌尖缠绵甘甜之故吗。出人意料言语脱口而出。 「我虽不是男人,但短短十年,决不忘记真心爱恋的女人。无论状况如何,即便再不能相见,纵使她嫁与他人,亦永不忘记。非她不娶。永念着她一人。」 我自知蠢话连篇。 明明直至方才,我仍一心寻死亡之地,欲逃离这人间地狱,明明什么爱恋滋味,我一无所知,明明我甚至并非能爱女人的活物,却宛若自己是健全男人、洋溢异性魅力、成为她恋人大有可能,一文不值的情话冲口而出。 (……什么爱恋,与我无缘。) 近来,宦官不成家才稀奇。听闻高级宦官中,亦有令众多美姬陪侍者。 勉强过活的净军,莫说妻子,一切女人都不会接近。清洗马桶、搬运尸体,除此之外别无所能,愿嫁与这般最下级宦官的怪人,不存于世。 想来我将独自茕茕,终老一生。对我来说,女人手之柔软,无异于天帝宫殿漂浮之云。 若未遇见香娥,我从未这般与女人交谈。更不必说,坠入情网、互表心意、彼此相拥,诸如此类,甚至无法想象。 如此种种,我沦为净军时,该已认命。无须重新自觉。 对此我一清二楚,可到底为何。为何空洞胸膛喀哒作响。 (……真羡慕你啊,香娥。) 相逢邂逅、互通心意、誓约未来。人人理所当然般行为,于我是异想天开,与长生不老之药无异。 有幻想携手共步之未来的对象,该是何等心境?与恋慕之人交心,胸中该多么炽热?相爱却须相离之苦,该留下怎样创痕? 我不禁心生羡慕。 羡慕尝过爱之蜜的香娥,哪怕这甜蜜转瞬即逝。连爱之毒焚身模样,也令我觉出嫉妒。 因为此乃我一生未知之事。 日日清洗马桶、掏掘污沟、捕杀老鼠、搬运尸体,她迄今为止经验的蜜与毒,分毫不会降临。 我是污物遍身的骡马。遭胡乱痛打,自早至晚受辱,暴虐驱使至残坏,最终丢入昏暗坑中,付之一炬。 我死无人悲伤,死后亦无人追念往事。不出数日,我这宦官曾存于世,亦将为人忘却。 空虚。寂寞。遗憾。便是冠予我分得的人生的修饰之词。 若能经历所谓爱恋,哪怕今生一次……若存在愿珍惜我者,哪怕世上一人……徒劳祈愿迸散虚幻之声,团团回旋。 啊啊,我算什么呢。 我究竟为何,以何因果,降生于世? 明明世界不愿容我,顽固得令人腻烦。 「也不错。」 朦胧笑声若蝴蝶之翼,驱开浓云般低垂静寂。 「那,若有万一,还要劳烦你。」 「……诶?」 「我说若情况有变,我会换你。看你小我不少,但爱与年龄无关。」 浸泪眼角浮出微笑,宛若雨过天晴,云间倾洒之日光。 「你……换我?喂喂,你认真的?」 「不是你说让我换你吗。事到如今,不情愿也为时已晚。我要你负起责任,你可得有这打算。」 她伸来手,手似白玉兰。冰冷指尖于我嘴边触碰、分离,我呆若木鸡。 「嘴上沾包子渣了。说话一副大人口吻,但仍是孩子啊。」 「我、我可不是孩子!明年我就满十五了!」 「你小我十岁?难怪觉得你像我弟弟。」 见香娥嘻嘻发笑,我心头火起,口唇扭曲。 被当小孩实在气愤,但舌头空转,无言反驳。 (……都怪这东西……!) 指尖触感残余嘴边,令我心头撞鹿。 我净身后,第一次触碰我的女人手指。 远比我梦想中柔软、纤细、亲切。 且冰冷,胜于一切。 正与她心相反。 「她似乎很幸福。」 我读毕书信,放入火钵点燃。调换身份之证不可留。 香娥与李首辅笔迹端正流丽。是师徒之故吗,二人字迹约定般相似。 二人以各自视角,讲述幸福满溢之近况,缀写于皇恩感谢之念,于我慰劳之言。 (看,我说的没错吧?) 李首辅订婚为误报。直至去年,他未与任何人订婚。切望着与香娥互誓之未来。 二人终结白头偕老之契。想来将夫妇相依,尽其天年。 「他二位好像很感谢皇上。」 「该感谢的,并非朕吧。」 皇上离席。似乎确只是来送信。他走出房间,像是事情已毕。 他将去宠爱之危芳仪住处吧。诊明身孕后,危芳仪所受天宠与日俱增。 若她诞下皇子,或将上演皇太子更代之剧。 「只是个提议。」 将下长廊,皇上止步。 他凝望散染内院花木之残雪,叹息道。 「你要试着写写书吗?」 「您这是?」 「小说也好,戏曲也罢,疏注犹可,诗文亦无妨。朕看你颇有文才,该留下著作。想来执笔能为无聊后宫生活略添欢愉,亦可能诞生后世称赞之杰作。无论如何,比起虚度光阴,更有为有益。」 听闻这番不意言语,我瞬目连连。 「你讨厌做文章?」 「不。我喜欢。」 「那,不论体裁写写看吧。朕有空读读。」 我将皇上送去门前,后至月影色内院散步。 春雪温雅,如欲牵绊逝去寒冬,于朦胧月黑之时,勾勒阳气一般纹样。 因寒气瑟缩的地面,很快将遍浸春阳,微风起舞,百花开颜。 似是对那一刻期盼已久,似是想稍稍止步当前,含糊情感充溢沉默内院。 这将成我最后的栖身之所吗? 当前尚未明了。 后宫之中,无一确定之事。纵使今日安泰,明日命运如何,无人可知。 但若于此宁静终老,似可称与满身污物之骡马不相称的幸福结局。 (多亏与你相遇。) 若未遇见香娥,我早凄惨丧命。 与她相逢,改变了我前行之路。此路行至何方,都与香娥那并无交集,但我将脚踏实地,走完人生最后瞬息。 (那,写些什么呢?) 我想感谢皇上惦念。 我无法传下子孙,但能留下著作。 若终有一天,我记下之文章,能于谁人胸中残存余韵,或许那便是我命之证明。 后记 大家好。我是阳丘莉乃。后宫系列第九卷主题为「吉祥文样」。 首先,要向各位致歉。『后宫乐华传』与『后宫刷华传』有几处错误。前者并非崇成十年,应是「崇成十一年」,后者并非崇成二十三年,应是「崇成二十四年」。以及,前作后记写到角蛮述于番外篇『免罪之杯』初次登场,而初次登场应在『后宫乐华传』。插画中也出现了(女装形象)。承蒙读者指正。细小错误很多,实在抱歉…… 本作舞台设在前作『后宫丽华传』五年后。连续两作出场的高垂峰福从天降,做了皇帝。『后宫刷华传』中,他与异母弟高秀麒不和,但现在似乎并非如此。封面夕丽手持的提灯上纹样为孔雀牡丹。汉服之中,女性内衣不同时代略有差别,但基本是吊带无袖、自胸至腰。本作中选用清代内衣(肚兜)。肚兜像是自身后系带、敞露背部的吊带短贴身衣。 关于宦官角色,在此略作补足。 米太监(米暗奴)在『免罪之杯』中只出现了名字。他曾在朋友间以醉酒撒泼出名,但妻子亡故后,便滴酒不沾。舌太监为『后宫幻华传』中登场之历太监的亲戚。受他引起的事件牵连,没为奴婢,后自愿做宦官。色亡炎为商人之子,在祖国有妻室。当时并不喜欢拷问,但后来卷入战争、成了凯国俘虏,于是有了今天。 虽未在本作出场,跟随李太后的掌事宦官为笑太监。长年侍奉崇成帝的刀太监,于绍景元年辞官,与夫人过上了隐居生活。 由利子老师这次也画了许多美人。我喜欢美女齐聚的朝礼一幕。电子短篇集『红之断章?悉尽如华』的封面也极好!美艳的娇月令我心醉。老师一直以来,为后宫系列绘制美丽插画,令其增彩,真的万分感谢! 对负责人只有感谢。感谢支持后宫系列。 也向各位读者深表谢意。我能写到九卷,多亏各位读者。迄今为止创作一直按时间顺序,但下一作想试着回溯时代。我衷心祈愿,能在下一作与大家相见。 阳丘莉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