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 第一部》 1 九宣十三,卓风十六。一起在书院念书,夫子也是同一个,睡一间房,在一 张桌上读书习字。 九宣活泼,卓风喜静,两人虽然同住,却不同行,也很少言语。 九宣常被夫子打手板,罚抄书,跪集贤堂,卓风从没有过。 九宣人缘好,跟谁都说得来,卓风总是一个人,和谁也没深交。 九宣砰然一声撞开门的时候,卓风正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高热烫 人,似醒非醒,嘴里喃喃的不知道说着些什么。 “喂,”九宣拍拍他:“你发热呢,怎么没去看郎中?” 卓风神智不清,翻了个身,并不答话。 九宣闻到浓浓的酒味,恍然:“你吃了酒——咦?在哪里吃的?胆子不小, 不待酒醒就敢回来,要让学监抓到啊,你可要好看了。” 卓风迷糊听到问在哪处吃酒,挣扎着答:“在碧桃轩,只吃了两盅……” 九宣一惊,急问:“和谁去的?” 卓风含糊不清地说了个人名儿,九宣登时红上脸来,拍腿骂道:“你真晕了 头了!一直本本份份,怎么今天倒失脚!他一心地想算计你,你只当不知道?碧 桃轩的酒岂是你能喝的!” 骂完了又急起来,舀水进来,没头没脑给他往下灌,拧了湿巾给他擦身,卓 风人事不知,任他摆布,脸上身上都泛起绯粉之色。胸前那两点嫣红也突了起来。 九宣看他胯下已经挺立,心知道那酒里药量下的重,普通的药剂哪有这样霸 道?又不知道他究竟喝下去多久,灌水擦身都没用处。得亏卓风立身谨正,从不 涉那些风月事情,要不早已经是受不了。 心一横:“帮人帮到底,少爷今天伺候你一回得了。” 九宣虽然年纪不算大,可是朱门里头秽事不少,早开了窍,平日里走东串西, 斗鸡调狗样样来的,比卓风老成了不知多少。当下爬上床去,把卓风的裤带解了, 连小衣一并褪下,先是用手上下调弄,后来轻轻含进口里,竭尽所能,终是让卓 风泄了一回出来,拿草纸替他抹净了,又擦一遍汗,才把他衣服重系上,拉过被 子,从头到脚将他盖了个结实。自己出得房来,净手漱口,理理衣帽,天已经黑 了下来。 这晚九宣又外宿,自然学监也是逮他不到。 吃了一杯酒,相好的伴当凑趣儿,问说九少爷要不要找个小娘儿来打发,九 宣啐了一口,道:“这处的勾栏除了一个碧桃轩里丑女少些,其他各地方竟都比 母夜叉不差什么,少爷我也不是那样不挑口儿的人。” 伴当陪笑,又给他敬酒。 九宣吃得几口,却想起卓风醉倒榻上,衣散发乱,肌肤白细的模样来,不觉 得心里一动,手里半杯酒便没吃完,一推桌子:“我要歇了。”伴当收拾俗雷樱 判雇反笏? 第二天晨读,九宣险险赶上,不算误时。不一时曹夫子进来,看看各人的功 课。忽然刘化站起身来说:“夫子,学里有人眠花宿柳,该如何处置?” 夫子竖起眉来说:“胫棍四十,赶出书院,这规矩哪个不晓?” 刘化便说:“昨天便有人去碧桃居喝花酒嫖花娘去了,夫子可管不管?” 夫子问:“何人?” 刘化指着卓风:“便是卓生!” 卓风吃一惊立起身来,大睁双眼,不知如何应对。 夫子说:“胡闹,卓风立身正派,何曾去过那样所在。” 刘化拉起身边同桌:“张生昨天和我一同看到的,他进了碧桃居,半夜也没 有出来。”一边张生连连点头。 九宣伸了个懒腰,说道:“许是看错了吧,都穿一样的衣帽,看错也不奇怪。 昨天我倒见卓风在东市挑蜜柑,还买了一套紫砂的茶壶茶杯来着。” 刘化没想半途插进九宣来,这小霸王行事全不按常理,今天来乱出头。深吸 口气说:“张生也见着,一人看错,两人总不致都看错。” 九宣道:“真怪了,你们看到同窗去犯禁,不拦他不说,反而在妓馆的门口 站足一宿等看他几时出来?那你们这同窗当的也怪没有味儿了。我说呢,昨天我 回来的晚,卓风是早回来了,正弄他的蜜柑香茶呢,我还想讨一口茶吃,他小气 不给,说是一夜才沏得出来,不知你们两个人一起看走眼,还是我见了鬼?” 九宣泼赖素有个名声,张生仍是大着胆子说:“你们同宿一房,交情好,你 自然替他掩饰。昨天……我们原也想喊住卓风,他走的快,叫不住,我们又不敢 进去找,只好在门口等他出来。” 九宣笑吟吟地说:“便算我和他交情好,那昨天买蜜柑时也不止我一个看到。” 身后果然又有几个说:“不错,我们昨天原都看到了,确是卓风在买东西的。” 夫子只气得胡子也翻了起来,说道:“统统胡闹!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转 向刘化:“口说无凭,你们可有什么凭藉说卓生进了勾栏?” 刘化登时傻愣,张生眼见夫子偏袒,冲口说:“可以喊碧桃居的六姐儿来对 质,看卓风去是没去!” 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九宣便拍起手来:“好好,原来二位都有相熟的粉 头儿了,连卓风几时进去几时出来何人陪酒都说的清楚,要说这交情不好,哪个 来信?夫子,我们昨天确实见了卓风在买东西,绝无虚话的。” 夫子连连摆手,气得直哆嗦讲不了话。 卓风一直愣愣着,这当儿看一眼九宣。九宣正懒洋洋的趴在桌上,一手提笔, 在纸上乱画着,抬头向他微微一笑,眼神既柔且亮,似一只睡足吃饱的猫咪。 每人胫棍十下,照九宣说,还是轻的。卓风平时的灵秀全惊没了影儿,一直 象回不过神般,连下学敲了钟,还是九宣拍他才会动。 三三两两的人出来,卓风收拾的慢,九宣压根儿便没想起身,在地席上一歪, 卓风轻声说:“多谢你。” 九宣摇摇头,小声说:“谢你自己才是。本来我看你平常,想不到你能跑回 来,抗着那药力……话说回来,六姐儿的相貌是不错的,没事时不妨去转转,但 要记得下次别和刘化那人一起去便是。” 卓风让他的话闹个红脸,愣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咳了一声,抬 脚走了。九宣在地席上翻个身儿,割伤的手指却碰到了矮几,痛得他直吸气…… 奶奶的,十年行盗,难得做一次好人了,还把手割成这样儿。 卓风顶头碰上曹夫子,夫子倒无愠色,还道:“茶香得紧。” 卓风摸不着头脑,夫子又说:“难为你想着我爱喝这茶……”下面的话咽了 没说,转身去了。卓风低头肃立,待夫子走远了,才渐想通是怎么一回事来,再 回头找九宣时,屋里空无一人,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这一日直到午后,也不见九宣踪影。下午卓风坐在后山石子上温书,总有些 心神不宁。那书便打开在那页上,半天没翻一翻。树上的花被风吹落,粉簌簌地 落了一身,卓风伸手去头上拂拭,忽然一物落下,正打在他的书上。 卓风仔细看,原来是个纱结,里面包着些花瓣儿,香喷喷嫩生生的一个香包 儿模样。头顶上有人吃吃笑,卓风一抬头,便看到绿叶粉花丛里一张雪白的脸探 出来,一双眼亮似星辰,红唇弯弯如菱,一条腿伸了下来,在风中微微摇着,正 是九宣。 “里面有蜜柑,剥出来吃。”九宣清脆的声音说,一面剥了一瓣放进嘴里。 卓风愣愣的打开那包,花瓣儿中间果然有半个剥开的蜜柑,慢慢的拿起来放嘴里 吃了,只觉得那蜜似的滋味一直甜到骨子里。 风吹紧,花落紧,卓风心中倒静了,不理会头上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自管看起书来。九宣昨晚忙碌半晚,着实累了,不一会儿,竟然便在树上睡了过 去。 春渐到了尾声,黄梅雨终日淅淅沥沥,下的人都提不起精神,九宣这样一日 不上房揭瓦便浑身不自在的人,竟然也在屋子里闷着不愿出去。卓风和他虽然没 甚话说,却相处一如前时平安。落雨天黑早,卓风点了灯,难得九宣一向是擦黑 就睡,今天也点了灯,在床头不知看什么。卓风唤他用饭时,一错眼,脸登时涨 得通红。 九宣笑眯眯的把春宫画册一丢,说:“饭我不去吃了。”自从枕头边摸出点 心填嘴里,转身向床里,似是要睡。卓风这下也不管他,自去用了饭,回来在灯 下用功,九宣呼吸平稳,竟然睡了。 窗外风紧起来,带着一篷雨洒进屋内,卓风站起身来关窗,捡起两张被风吹 落的纸,床上九宣呢喃了两声,被子踢到了一边。卓风为他把薄被盖得严实,看 着昏黄的光影里,九宣沉酣的睡态,发起怔来。手不自觉便摸到他的鬓边。乌油 油的好一头青丝,流光水润,好似女子。卓风一时闪神,待回过神时,九宣已经 睁开了眼,星辰般闪亮的眼睛就在近前,香软馥郁中,卓风才明白自己竟然亲吻 了九宣。 九宣眼睛眯起来,仍然似猫,伸臂将卓风一揽,两人一起滚在榻上。 卓风似梦似痴,傻傻着不会动弹,九宣把他的外衫一点点脱了,灵活的手隔 着小衣抚摸揉弄卓风的身子,卓风呼吸渐促,身子发烫,九宣这才把他内衫也解 了,红唇微张,将他胸前小小的樱桃含进口中。卓风浑身一震,轻轻推了一把九 宣。九宣仰头看他,眼睛半张半闭,一片娇痴,似是不知他因何推他。卓风和他 同房两年有余,何曾见过这等风情,心头一点清明荡然无存,抱着他便向那唇上 吻了下去。 清淡的,甜香的味道,仿佛那一天花树下面的蜜柑,卓风沉溺在那芳唇香舌 的甜腻中,销魂滋味,少年初尝。 一边手也不觉地去脱九宣的衣裳。九宣本来一直在榻上厮缠,未着外衣,小 衣也松脱大半,虽然同房已久,卓风却从未看过九宣的身子。光影里,他肌肤光 洁如剥壳荔枝样晶莹生光,摸上去柔滑腻手,让人暗为骨软。卓风只晓得亲吻摸 索怀中的人儿,九宣轻声一笑,微挣开卓风的抱拥,滑下身子,头埋下去,将卓 风的欲望含入口中,轻吮调弄....... 第二日早上醒来,榻上便只有卓风自己,小衣穿的整齐,九宣不在房中。雨 不知何时停住,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昨晚种种,有如梦境。 卓风向来严谨,昨晚那样情不自禁从未有过,不免有些不自在。一时想起九 宣与平素不同的面貌,又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在九宣不在,不必四眼相对, 卓风免了尴尬。夫子与学监都不在学里,九宣便整整两天没有回转。卓风先是不 以为意,以至九宣晚间外宿,才隐隐挂心起来。到第二天上,已经无心读书,然 而九宣仍然是没有回转。 这夜里卓风便一夜没合上眼,只是反复的想:他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上九宣终于赶回来晨读,捧着卷书,一双眼似睁似闭,神色说不出的 疲倦,脸色苍白。卓风不住偷眼看他,他一无所觉,后来索性趴在了几上瞌睡起 来。 好容易挨到敲钟,卓风又延延磨磨到旁人出去了,过去拍拍九宣,说道: “不要睡了,用饭去——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九宣一睁眼,乌黑的眸子里竟然没有半点神彩,懒洋洋地说:“饭有什么好 吃。”一面慢慢爬起来,整整衣帽,竟不理卓风,一个人向外走。卓风追了一步, 又问:“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九宣在阳光下回头看他,眼里淡淡的尽是玩世不恭:“少爷去哪里,你管得 着么?怎么跟个小娘儿似的唠叨,迷上我了?”说完,也不待卓风答话,自顾自 走了。 卓风立在滴水檐下,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阴恻恻的寒风,他双手捏紧了衣襟, 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四月底里阴雨过完,树上尽是一片浓绿,一片粉色桃花也不见了。 九宣出得书院来,仰头看看天,真真好天气,那天瓦蓝瓦蓝的,颜色又深又 净,大好时光,暮春里,让人只想懒懒的睡个觉,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 他略住一住脚,头也不回地去了。 六月里日头最毒,九宣天天日日的向外跑,脸上仍然细白,头发嫌热束了一 把,方巾帽子都不用。 学里各式各样的闲言都出来了,说他嫖院,赌钱,吃酒,斗殴。他不闻不理, 每天来应个卯,给看门老叟塞点钱,便不见了影儿。 那一日学监齐集,和几位夫子一起巡院,九宣倒是回来了,只是精神不济, 一点点的瞌睡着,忽然张生立身而起,大声说:“夫子,败坏学院声誉,条规全 犯的,怎么处置?” 夫子颜色不太好看,似是觉得张生当众如此让大家都下不来台,问道:“又 有哪个吃酒闹事了么?” 张生道:“不止!还又嫖又赌,前些时日连同窗都打了。”旁边有两个书生 也站起身来,把帽子揭了,头上果然红肿青紫,还破了一大块皮,捋起袖子来看, 伤疤也没合上。 九宣听他们你一言他一语在那里说他,只是懒洋洋的看着,竟不起来辩解。 夫子聚起来厉声问他,他只气死人那声调说:“他们哪有什么凭据说我行止不端, 打架生事?”四顾望一眼,旁人惧他素来名声不好,急急都转开脸。 却忽然卓风立起来,说道:“九宣在外面如何,学生不清楚。但九宣夜夜外 宿,确是事实。那天和张生他们口角然后动拳脚。学生倒是看到了。” 卓风在夫子中一向口碑好,肯上进又知礼,这样一说出来,夫子们颜色便都 改了,立时叫进学监来把九宣拉了出去,上午课便停了,快到正午的时候,已经 议出个论断来,为收杀一儆佰之效,所有学生聚到院中,看九宣挨胫棍。 九宣本来已经被罚跪了这半日,毒辣的日头快把人也晒昏过去。学监和仆役 们拿了长凳绳子棍子来,夹手夹脚捆了,挥棍便打。 九宣开头尚叫,后来便只哼哼。学监们因夫子动怒,打得越发死狠,八十下 未打到一半,忽然听得哪处轻轻“喀嚓”脆响,九宣手脚挣动了一下,头一歪, 真的昏了过去。学监看他口角流血,有些后怕,可夫子未叫停,也不能停下,足 足把那八十棍打完,仆役这才解开绳子,把九宣拖了出去。夫子这边训诫众学子, 仆役中有一个小跑步来了,凑在夫子耳边道:“小腿断了,要不要请郎中?” 夫子挥挥手,那仆役便又小跑去了。 卓风立在一大堆人里,静静听夫子说话。九宣挨打时那青白的脸色,一直在 眼前绕,目光不觉移远,看刚才行刑那处,青砖地下几点暗红,想是棍子挥舞时 溅下来的。 九宣在客院里软禁养伤,夫子早便通知了他家中来接他走。第四天上朱家的 马车便来了,九宣仍然是昏昏沉沉,被家里来的下人小小翼翼抬了上车,车内坐 得一人,轻轻一声笑,说道:“看你闹,回家还有一顿好果子等你吃的。” 九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车便磷磷的驶走了。 2 语嫣抖抖索索说:“再说一次,要让我嫁姓温的,除非我死了,抬我的尸身 到他家去。” 堂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举着一杯清茶,那话便象没听见,低头啜了一 口茶。 他越不说话,语嫣抖得越厉害:“我死也是不嫁的。” 那男子悠悠然转过头来,一张俊颜上没半分表情,淡然的说:“你还想等朱 九宣来娶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说他不会来,就算来,也进不了山门。下个 月出门,你该预备的东西,都给我预备起来。” 语嫣提高了声音:“他定会来,他说过喜欢我。” 那男子嘴角一抹笑,却并不显得温柔,反而更加冷诮:“你以为你是谁?霜 剑山庄的玲珑剑好生了不起?相貌及得上江南花魁柳映雪么?才艺比得过京城的 第一才女宋菱蓉?他不过是给你治了场病,你便自作多情起来。我且问你,他走 了两个月,来过一个口信没有?” 语嫣脸色忽青忽白,咬着唇不语。 男子站起身来,掸掸袍子的下摆:“你要想死也成,花轿抬到温家,你想怎 么死法我也不管,只是不能死在山庄里。” 留语嫣一人跪在那里,清泪流了满脸。 那男子出了厅堂,信步向东走。这山庄方圆数里,名震一方。他在花园中绕 了几圈,走到了栋孤伶伶的石屋跟前,说道:“开门。” 青衣的从人摸出钥匙将门打开,吱吱作响的门轴声令人牙酸。那男子躬着身 进了屋,顺着一条下向的石阶走了约摸一盏茶功夫,不知转了几个弯子,推开一 扇门。门内是间小小的石室,虽然在地下甚深,却不阴霉潮湿。屋里一桌一床, 俱是石制。床上躺有一人,听到门响,也不动弹,只是懒洋洋地说:“又开饭了? 这是早中晚哪一顿?我昨天说要吃红焖肘子……”却忽然觉得气息不对,一翻身 坐了起来,清秀如少年的一张脸,眼睛乌黑似寒星,正是九宣。 “想吃红焖肘子?”进来的男子声音冷冷的说,目光下滑,落至九宣的手臂。 九宣不自觉向后缩一缩,陪笑说:“以为是庄丁,我说说罢了。” 那人慢慢在桌边坐下,九宣仍然坐在床上,衣散鬓乱,显得孱弱惹怜。那男 子看看他,说道:“你平素吃的也算不错了,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竟然还丰腴了 些。” 九宣心里叫苦,面上陪笑。那人定定的看了他几眼,九宣目光躲躲闪闪,说 道:“庄主有事么?” 那人忽然一笑:“你不是唤我何深的么?怎么这样见外,又叫我庄主?” 九宣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说话越发小心:“少年人莽撞不懂事,庄主大 人大量,原宥一回罢,以后绝不敢再犯了……” 何深打断他话:“朱九宣……你这风流神医的名头儿,是怎么闯下来的,我 心里自然清楚。语嫣今天长跪不起,说死也不嫁温家,要等你来娶她。” 九宣说:“语嫣心眼儿死,其实没吃过什么苦,饿她几顿饭说不定便好——” 忽然何深手一动,九宣长声惨叫,身子向后重重撞在石墙上,肩膀剧痛,眼 前一阵发黑,险些就晕去。深吸两口气,何深已经逼到了脸前:“真想把你的心 挖出来瞧一瞧,都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 九宣咬牙忍痛,还着紧讨好他:“庄主明见万里,我这么个小混混实在犯不 上惹您不痛快。您说一句话,我立马儿滚出落霜山,从此再不踏进北省一步。您 大人大量……” 何深拧起他的下巴,好一副玉人似的皮囊,却着实是一个刁滑的流氓。 杀了他只是举手之劳,却不知道为什么没下手。放了他,却又不愿意。 “语嫣下月出嫁……” 九宣一双眼定定的看他,因为剧痛而漾着些微水光,象是云烟浩淼的秋水。 何深原本要说的话全顿在喉间,低头向那眼睛上吻了下去。 九宣跟破布一样躺在石床上,桌上摆了给他送来的,不知是早中晚那一餐的 饭盘。中间居然真有热腾腾红焖肘子。他眼睛死死盯着屋顶不动,过了半晌,想 起身来填饱肚子,可就是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铁门又开了一条缝,一条人影闪了进来,快步走到床前,一看九宣那副 惨样,倒吸了一口凉气。九宣冲她无力的笑笑:“喏,我今天肯定是逃不了。” 那人说:“少废话。”一边麻利的把他衣服系好,将他负在背上,轻巧地又 出了石门。 守卫被来人用迷药放倒大半,她轻盈的纵跃出了一边偏院的围墙,似乎背负 一个人全无妨碍。出了霜剑山庄就是一阵狂奔,背上九宣的声音闷闷地说:“别 跑太快了,伤身。” 那女子不理会,下山仍是飞快。过了一条溪涧,喘气渐促,步履便慢了下来, 九宣伏在她纤细的背上,似是自言自语:“下次……不要再来救我了。” 背他的那人仍然没停步,在密林间疾行。 “其实……”他的话被打断,那女子说:“又不是我要救你,是门主要我来。” 九宣的声音在静夜中象是山泉清流:“你不需要救我的,我其实也不会死在 这处——何深哪里舍得杀我。” 那个女子真气一窒,脚下绊了一记,整个人向前跌,九宣跟着滚在地上。 她不管自身,先过来扶他:“摔伤没?” 月光下可以看到她面貌精致,眉眼秀雅惊人,九宣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眉廓, 声音低低的:“你又瘦了。映雪,他对你可好么?” 映雪哼一声:“何深是舍不得杀你,可作践你就能受么?” 九宣忽然一笑:“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谁还不都是一样……我给你的药,可 按时吃了?” 映雪不答,把他重又负上,展开身法,没入山下茫茫的黑暗中去。 进了客栈里,映雪给他褪了衣服,擦净了血渍精斑那些污痕,细细的一点点 上药。何深看上去斯文雅道的一个人,想不到这样狠法,胸口一块肉险些便咬了 下来,浑身上下除了脸上,竟然没有一块好好儿的地方。映雪轻轻给他翻个身, 后背上也尽是伤痕。 九宣咬着牙不吭声,只觉得映雪的手指冰凉,在背上轻轻涂抹滑动,渐渐抹 到了腰下,九宣一惊,撑起身来:“下面我自己涂。” 映雪说道:“还怕我看你。” 九宣只是夹着腿不肯让她下手去,映雪便把药给了他,自己反身出了房,虚 掩上门。过了一时,九宣轻唤她,说:“涂好了。” 映雪再进来时,手里端着药汤。九宣只一闻那药气,便皱起眉来:“哪里庸 医开的方子,不对症的很。” 映雪端给他,他便也把药喝了。 “给你捎的东西,你收到了?”他问。 映雪点一点头,问道:“何深竟还不知你窃了他东西?” 九宣一笑,微光中一抹绝艳之色:“带在身上么?” 映雪探手入怀,摸出小小的一把匕首,放在九宣手中。 九宣看那绝无半点异常的东西,定定瞅了半晌,叹口气:“倒是看不出什么 古怪,兴许师父是骗我们。” 他坐在那处,薄被向下滑,露出单薄而优美的肩颈,青红处处。映雪想他从 小吃的苦楚,一时心酸,伸手揽住了他。 九宣一惊,倦极的身子突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她个趔趄,怒道:“你不要命 了!” 映雪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滴泪慢慢流下来,在白玉样的面颊上,颜色当 真倾国。九宣和她对视,映雪说:“我早不想要了。” 九宣低一下头,又抬起来,换了一张笑颜:“我却还想要的……活着总是好 的。” 映雪偏过头去,低声说:“我这便去了,你可……要处处小心。实在不行的 时候,回来找我。” 九宣看她细瘦的纤影弱不胜衣,似乎大风便能摧折了一般,喉咙动了一动, 却没说话。 映雪把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没有回头看他,关门而去。 北望天狼路不尽。 九宣看着道旁那石碑上刻的字,微微一笑。他的相貌比之十二三岁时变化不 大。要说真有哪里变了,便是那眉梢眼角的风情艳色远胜童稚之时。道旁另外有 人看到这珠唇玉貌的少年,对着石碑发呆,不住偷眼看他。 九宣无缘无故的微微一笑,引得旁边那人目瞪口呆,这才向山上去。何语嫣 不知道托了什么门路,终是把一封信送到了他手里。他看那纸上淋漓惊人已经发 暗的血渍,眉眼不动,轻轻一松手,那轻飘飘的纸张,便被山风一下子卷没了影 儿。 到了半山,山势陡峭起来。 向来少人行,却有青砖砌的道路,虽然险恶,他也一路走了上来,眼见前面 一座好大的山城,早有人拦了上来,他摸出一块木牌,晃了一晃,那两人让开了 道,他便进了城。 天狼城。 靠着木牌,他一路通行无阻。城中风物与山下不同,他左看右看,倒似特特 攀上这山,冒着凛凛严寒逛街来着。堪堪一条长街走了头,转一个弯子,房舍更 加坚实精致。九宣站在一间挂着酒字招牌的店外,跺跺脚,走了进去。过不多时 又走了出来,脸上已经让酒气薰得有些绯粉,继续抬脚向前走。 “朱公子。” 九宣手里正拈着一盒大红的胭脂,转过了头来,一个中年人站在身后,面无 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他那一种惫懒劲儿又使了出来,浑身象没骨头似的,靠在店家的 柱子上。 “小人严六,来迎公子。” 九宣笑一笑:“主人家恁不好客,我都进了城了,才来迎我。不过,你们城 里倒很耐看。” 店家早让到一边,恭敬的低着头,那自称严六的中年人微微躬身:“请公子 移步过府。” 九宣点点头,手里的胭脂匣子也不放下,说道:“你给付了钞吧。” 店家慌着手脚:“使不得使不得,城主的贵客,小人请都请不到,小小玩意 儿,公子喜欢便留着顽儿,钱是万万不能收。” 九宣跟着严六进了写着严府两字的大宅门。 想不到……严烈阳住这等地方。 那严六请九宣厅上坐着奉茶,自己进了内去,过了一时,出来说:“公子请 进。” 九宣跟他进了内里。眼前豁然一亮。那厅后竟然是一块参天巨石矗立中庭。 九宣在厅上坐着这会子没动弹,冷风飒飒吹得身上好不难受。 “你们这里人丁稀落,好不冷清。”他说。 严六不管他,只顾往前走。 “严城主家里有几房妻妾……偌大家业,想来少不了内宠……”严六忽地回 过头来死盯他一眼,目光闪烁好比毒蛇吐信。九宣却不怕他,自管向下说:“严 城主家中可有姐妹妯娌在此处居住?” 严六回头向前走,穿过极长极黑的一道回廊,眼前一间精舍。严六站住了脚, 提高声音说:“城主,朱公子到了。” 屋里有个声音说:“进来吧。” 严六向推开门,闪过一旁。九宣嘟囔着“请字也不说,好不客气”进了门。 屋里有些暗,他眨一下眼,还是没看清什么,门在身后又合了起来。 九宣睁大了眼,也不过只看到屋里有桌有床,床上坐着一人,其他便什么也 看不清。 “严城主?”他试探着向前走两步。 床上那人清冷的声音说:“朱公子远道而来,烈阳未能亲迎,失礼莫怪。” 九宣便笑了,虽然暗中看不到他的笑颜,却感觉到他一下子松畅许多。他走 近床边,道:“城主身上不适,客套便省了也好,我这个人也是怕客套的。还请 城主伸手出来我把一把脉。” 床上那人依言伸手,九宣摸索着按上腕去把了脉,三根手指冷冰冰的。约摸 盏茶功夫,他说:“请城主再换那只手。” 两只手都换过,九宣静坐不动,象是出神。 床上那人的目光有若实质,落在他的侧面,一瞬也未稍移。 九宣忽地微微笑,说:“城主不必挂心,内息一时岔了经络,与走火入魔虽 然象到十分却不相同,定能恢复。” 床上那人身子一震,道:“有劳公子。” 九宣点点头,站起身来:“城主放宽心养息,九宣出去想一想方子。” 那人说:“公子慢走,恕我不能相送。” 九宣出了那屋,寒风侵骨,他只穿着夹衣,内力不济,缩手缩脚地,望望四 周一片萧索,各条回廊居然一模一样,一时想不起从哪条路来,那严六又不知去 向,在门口跺脚驱寒,嘴里喃喃的骂,忽然旁边转出一人,躬身道:“请公子这 边来。” 九宣没奈何,跟着那人去了,到了一间房,倒是颇明亮整洁,最叫他眉开眼 笑便是屋中烧了一盆炭火,比屋外暖和不少。 一时有人送茶饭进来,九宣慢条斯理用了饭,下人又伺候上笔墨。九宣凝神 想了一想,笔走轻灵,写了方子与他们,言说:“从明日起用药,早晚我要各施 一次针。” 下人见他举重若轻,旁的名医束手无策,他却轻描淡写就把方子开了出来, 各各叹服。 九宣见袖上沾了一点墨迹,眉头轻轻一皱,立时有知机的仆人上来给他宽了 外衣,又另取长衫来给他穿了。本来九宣也不挑剔,但那衣衫料子精致,剪裁合 体,九宣一笑:“这是城主的家常衣裳么?” 下人一时痴望他,回过神来道:“是。” 九宣自己上下看看,说道:“看来城主身量与我差不多罢。” 下人收拾了去了。九宣长途赶上山来,本已累极,倒床上便睡,一觉直至天 黑。 到掌灯时晚饭送了来,严六来了,站在一旁静待九宣用了饭,说道:“朱公 子,外面有霜剑山庄的人来寻公子。” 九宣放下茶盏,说:“我行医时是不会客的,怕扰思路。你回过你们城主没 有?” 严六道:“好教公子放心,城主已经吩咐过,公子在此暂居,外客一概不见。” 九宣笑一笑:“城主很是周到。” 严六只觉那烛光下的笑容耀眼生辉,低头躬身说:“应当的。公子请好好休 息。”说着便欲退出去。九宣忽地把他叫住,说:“中午有一点没有看明白的, 我想再见一见城主,问一下病况。” 严六道:“我去回过城主。”过了一时回来,说道:“劳驾公子移步。” 九宣跟他又曲曲绕绕走了一大段路,到了中午那间房门口,屋里点了灯,九 宣进了房,严烈阳竟然已经起了床,坐在桌边,看到九宣进来,站起了身。 剑眉,星目,薄而美好的唇,唇边带着一点含蓄温文的笑意。 九宣怔了怔,才上前去重新见礼:“又扰城主了。” 严烈阳微笑着扶住他的臂,道:“哪里有大夫看诊还给病人道扰的,公子客 气。” 九宣立即笑了,影影的灯光下,象是清莲初绽:“城主也是一样见外,小弟 才出江湖几年,看过几个病人,这声公子也不敢当的。城主看来比小弟年长,小 弟斗胆,就唤一声大哥了。” 严烈阳一笑,道:“倒是我也有不是,你说的对。” 九宣便坐下,三指搭上烈阳腕间。烈阳凝神屏气,待九宣撤了手,问道: “朱……” 九宣竖起一指摇了摇,神色有些俏皮:“大哥又客套起来了,唤我九宣便是。 大哥的伤势没大妨碍,只是治起来费些时日。” 烈阳看着声名狼藉的如玉少年在灯下精灵一样的笑颜,说道:“那我便就多 了一个兄弟了。宣弟,你可知我北狼的独门心法?” 九宣道:“不知。” 烈阳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不再发问。 九宣和他寒喧几句,烈阳突然说:“宣弟,愚兄有一言劝你。” 九宣心中诧异,脸上却仍然从容:“大哥请讲。” 烈阳道:“贤弟人品出众,过往行止却有不端之处,引致旁人追索,少年人 荒唐些原也无妨,只是不可偏了正道,你可明白?” 九宣心里一震,脸上却满是笑容:“大哥讲的是,小弟原年幼不晓世事,大 哥多多提点小弟些。” 九宣便告辞出来,嘱烈阳好生歇一晚养足精神明日针灸。烈阳面容疲倦地说 :“愚兄不能相送。” 九宣出得门来,突然回首一笑,门外月光雪光映得他一身单薄晶莹,衣袂飘 飘。烈阳和他目光对上,那一眼当真是颠倒众生,风声中似乎听到他低声唤一句, 烈阳。 烈阳定一定神,门口杳无人迹,月光清冷,刚才那笑那声象只是他的幻觉。 3 九宣一生中做人从未有现在这么老实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是他有多么的想要改过自新了,端的是这北狼实 在是冷的让他一动也不想要动。 “想我一代淫医的名号啊……”他厚颜的抱着一团锦被。早上施过了针,他 一天便不再出房。 昨天那个送餐来的小厮好象还不错……马马虎虎,今天把他拿来尝尝也罢。 当然严烈阳看来更动人可口,可惜,是个比何深更不惹的狠人物……能当上 北天狼的城主,靠的可不是身为前任城主的弟子……看起来温雅文秀,九宣还是 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得绕道行。 如果不是为了偷那东西,他也不想惹到何深的…… 严六听厨下的人说道小叶这几天神思恍惚,夜里也不回大房睡,心里格登一 跳,吩咐不再叫小叶给九宣送茶饭。自己站在风口里发了一下子呆,这事儿不知 道是不是该让严烈阳知道。 九宣这几日来全不同刚上山时收敛,一脸秀色横逸,看得府中人人眼睛直呆。 便他声名甚坏也顾不得了。这样的天仙似的人物,就是和他如何,也没有什么不 好。 严烈阳如何不知,这天快到晚间,他已经换好中衣等着九宣来施针。九宣名 声坏是坏,但手下却也绝不含糊,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回复知觉,内力也可以凝聚。 “淫医么……”烈阳似笑非笑捧着茶盏。本来是不想…… 九宣果然便准时来了,下人放下针盒,九宣寒喧过两句,烈阳解开衣裳袒露 上身,九宣凝神,手腕轻抖,三根银针同时刺入了他胸口要穴。 夕阳欲下,一抹红霞倒映进窗来,九宣已堪堪将针插完,这时回首掠一掠头 发,面上虽然平静,但那娇艳的红色却令他如春花盛绽般动人欲语。他歇一气, 将银针取下。 虽然行止不端,可是九宣也有如此一面。 “山上这几日倒暖和。”他换了针,刺入烈阳肩颈的穴道。 烈阳微微点头。 “再两天便算大功告成。”九宣眨一下眼:“我可要狠狠收诊金。这山上好 生闷人。” 烈阳只是微笑。九宣施完了针,为烈阳把衣服拉拢,两人贴得极近,烈阳嗅 到一阵淡然的香气,奇道:“宣弟身上熏香?” 九宣点个头,收拾了针盒,便告辞出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单看这时候 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传言秽事套上他身。方才离得近,能看到那极长的 睫毛轻颤,吐气幽幽,带着如兰如麝的香气。 严六进来,踌躇一下,方道:“小叶死了。” 烈阳淡然问:“几时?” “刚才找他时,才看到吊在后面林里,已经死透了。”严六说,眉梢轻微的 鼓跳:“朱公子……” “死了便埋了。我伤势未大好,这事先不提。” “是。” 严六应命出去。烈阳半身的麻痹已经好了大半,多日出没有出房门,现在披 一件长衫站在窗口,外面天色已近黑,这间屋地势高,远远看到九宣站在一棵树 下出神,末了儿把斗篷一解铺在地下,竟在那树下躺了下去,翻了两个身,一副 要安眠的模样。 烈阳微微一笑,把窗子关上了。 第二日天气转阴,铅云浓堆,北风分外紧,一阵一阵,吹得窗纸都咝咝轻响。 九宣扳着手指计算日子,霜剑山庄的人分明有潜进北狼,只是烈阳未提罢。 再有三四天功夫,烈阳便神功尽复,到时狠刮一笔诊费,速速逃命为上。虽然霜 剑的人一直穷追,但只要何深不亲来,他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只是天寒……冻得他手指发僵,施针时特别花气力。 皱眉往手上呵气的模样,既艳丽也精灵。有经过的下人,虽然已经知道小叶 吊死,仍然胆大凑上来,说道:“天冷,公子回房吧。” 九宣似笑非笑瞄那人一眼,那人便似被雷打了定在原处,眼见九宣翩然走远 了,仍然回不过神来。 远远离了客房,一大片空旷之处,若是春夏,应当也就有花有草,现在却是 一片荒凉。北狼,北狼,北望天狼路不尽……直是少人行。 越走越是平阔,一片白雪落了下来。 九宣惊喜的抬头看。 下雪了。 映雪虽然名字中占了这个雪字,可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幼时还言,大了 定要去看看那白雪。九宣还记得当时自己说,好,一定带你去看。 可世事弄人,竟然到今时今日,才看到下雪。 而映雪,却仍在江南的浮华烟水里,做一个倾倒众生的花魁娘子。 那一片一片轻盈的由天而降,似落英乱舞,也象秋叶飘坠,清清冷冷,散散 漫漫。 九宣伸出手去,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掌中。他体温甚低,那雪一时不化。九 宣着迷的看着那六角的雪瓣。,细致碎弱的一片冰凝成的花。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凑近,呵出的气雾仍然让那花消融了。 一片片的落雪,一点点冬的短歌。不及落地,便化了灰。 冷如天光,色比沧海。 九宣在雪中痴痴的立着,不一时衣上发上全是雪花,身周一片洁白,毫无尘 垢。 雪越落越紧。 苍茫的一片大雪中,一个穿灰衣的人疾步走来,忽然脚下一绊,险向前跌。 亏得是功夫好,满地厚雪中,仍然站稳了身子。长身玉立,丰神若仙,眉宇间满 是书卷儒雅。他定了神,刚才绊他的却不是树根,雪中坐起一个人来。 那人穿白衣,发上全是雪,揉一把手臂上被他踢痛之处,仰脸看过来。 玉为骨格水为神…… 那是凡世间不能有的容颜,晶莹细薄的肌肤与雪一般,美目如水,红唇略苍 白,却别有一番孱弱的美。那人见了这似雪中精魄的少年,脑子里嗡然一声,向 后退了小半步。 九宣偏着头看他,忽然说:“这位兄台,你刚才踢着我了。”声音在茫茫旷 野里听来,清亮柔和,象是地底泉流。 那人不言语,只是定定的看他。 九宣咦了一声,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相貌,道:“兄台,你好生面善——我们 以前见过吧?” 那人面无表情,回身就走。 九宣一个人坐在雪中,越想越觉得那人相貌好生眼熟,却偏偏想不起来,索 性向后一躺,又卧在了雪中。身边积雪并不会被他身上的体温煨融,便可知他身 体比冷雪也不暖。他侧身蜷卧着,似乎一点儿没觉得冰雪冷的刺骨。 那人走了不远,忍不住回首来看,却见天地一片空旷,一片冰雪中,哪有那 少年的身影。 九宣睡意朦胧,忽然臂上又一痛,他痛呼出声,睁眼看时,却是适才踢过他 一脚的那人又站在了身旁。九宣皱起了眉:“兄台,你又踢着我了。” 那人声音冷的比冰雪也不差:“朱九宣,你想冻死,倒不如一剑抹了脖子来 的快些。” 九宣爬起身来,雪一样的衣,雪一样的眼,刚才还略带浅粉的红唇变得一片 苍白。他搓搓手,又跺跺脚,慢吞吞的拂拭发上的雪花:“兄台,我还是觉得你 好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你也知道我名字,莫不是我曾医过的病家?” 那人见他爬了起来,多一句话也不说,便又向前走。九宣在背后喊:“哎, 你可是要去北狼城?” 那人不理。 九宣扁扁嘴,怪人。 不过,真的面善得紧。 远远的,九宣望见有两人不远不近辍在那人身后,姿态一看即知是随从一路。 不过那轻功就厉害的狠了,九宣望着那三人走远,跺一跺脚,寻一寻方向,冒雪 向另一边走去。 严府中寻九宣已翻了三番了,严六看远远的白影来了,犹以为是眼花,迎上 去看了,一口气冲上来,又硬生生咽下去,说道:“公子可回来了,真怕您道路 不熟,迷了向。” 九宣只是点头不语,看看天色说道:“把针盒备了,我为城主施针。” 严六低头说:“城主今日有客来。” 九宣心中一奇,烈阳抱病也要会的客,定是要人。他心知烈阳此人城府深沉, 行事不是他可以窥探猜度。便点头说:“知道了,那我晚些过去。” 回房中换了衣裳,九宣坐到桌前,待要再写一张调息的方子,笔握在手中, 却怔在那处,一滴浓墨滴了下来,在雪白的宣纸上溅出触目惊心的黑白分明。 九宣想起了下午见到的那人,便是少时曾经同窗共读过的卓风。 落雪天,九宣与已经模糊的记忆不期而遇。 这个人的大部分事情,都模模糊糊,唯记得名字,还有面貌。 他放下笔,坐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方想通为什么他这么一个记心极好的人, 把同窗忘得这么干净。 又是忘情丹。 九宣摸摸怀里藏得极深的瓷瓶,似有若无的笑了笑。 原来……曾经和他有过情? 那清雅的面貌,出尘的气息,下午见到,也令他很欢喜。 却原来是不能沾惹的。 4 九宣苦忍了两天,烈阳的伤势已经算是好了,他又把庄里另一个清秀的少年 抱到了怀里。那些尚不知道情爱的少年,在这样天仙一样的美丽面前,是没有一 点点的力气的。小叶算得痴情,也太过聪明。其实,人笨一些,活得更快活。 那少年在云雨后,近乎膜拜地一点点亲吻九宣的雪背。他的声音含含糊糊: “公子……你生得象神仙一样好看……” 九宣轻轻一笑:“你见过神仙?” 那少年痴痴的又吻他,九宣却闪躲开,把衣裳穿上,系好腰间那织锦的细带, 顺手摸出一锭银子来,丢给那柴草堆上的少年。 “买点吃食顽物去。”他伸手摸摸那少年的发。 一头乌发,倒是让人喜欢。 那少年呆呆的握着银锭子,看九宣纤细的背影去远了,一时仍然没从迷梦中 醒来。 九宣却已经不记得那少年相貌,只依稀记得那是一头水滑的头发的少年。 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烈阳在晚间设酒,请九宣过席。 九宣知道这一餐算是谢医了,找了一件更精致的衣服穿上,头发梳好,已经 暗暗盘算诊金之数多寡。到得厅里,才看到卓风也坐在一旁。 九宣莞尔一笑,也不至于如此罢……多年前或有的,模糊的情事,值得他记 到今天? “大哥身体康复,小弟不胜欢喜。”他正色说。 烈阳一笑:“多亏贤弟妙手回春,这一杯谢医酒怎么也要喝个尽兴方休。” 卓风却不起来寒喧,九宣肌肤虽薄,脸皮却象是不痛不痒的,招呼过他,在 另一边坐下。 烈阳笑容如煦,九宣妙语如珠,这一餐虽然卓风在一边,淡淡的不言语,但 是仍然不算冷清的吃完。九宣多喝了几杯,两腮晕红,双眸汪汪的象要滴水,自 觉得酒气上涌,辞了烈阳,摇摇晃晃的回房。 走了两道回廊,才发现道路不妥,再转回身时,又双腿发软,只手撑着一边 的墙壁,向前挨了两步,终是头重脚轻,软软的向前栽去。 忽然腰间一紧,有人从后面抄过手臂,将他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九宣含含糊糊的喃喃自语,觉得身子一直在摇晃着,背脊终于挨到了柔软的 床褥,懒懒的翻转身子,揪着棉被,睡意朦胧间,似听到裂帛之声,下身一凉, 他本能地瑟缩。下一刻,有人用力闯入了他的身体。 九宣吃痛,低低叫了出来。便是这样无意的惊呼,落进他人耳中也是缠绵入 骨的低徊。身后那人一口咬在他背上,九宣挣动也是无用,勉力张开眼看。眼前 一片淡青之色。九宣天天来日日见,自然识得这是烈阳的床帐,昏沉中也是一惊, 用力扭头回望。 身后那人揪住他的头发,灼热的唇吻将下来,九宣口中“咿唔”有声,怎奈 气力提不上来,但觉身后那硬硕的性器一下下顶将进来,五内剧痛如焚,细白的 指紧掐住了青绸的床巾,或拧或放,总是不能摆脱那被硬生生贯穿的痛楚。 那人将九宣翻过了身来,那硬物便生生在九宣体内转卷,九宣痛呼失声,眼 角珠泪迸溅,身子痛得弓了起来,雪白的颈子向后仰去,黑发披散了一肩。满床 浅青中,象是玉雕粉琢的人儿,青丝如浪起伏,啜泣之声不绝,明明是被强迫交 欢,一声一声却风情无限。那人欲望更炽,箝着他的细腰,更深更重的进犯。 九宣神智虽昏沉,心头却有一点清明,情知道越是挣扎吃的苦头也越大,索 性使出本领来,媚眼如丝,低喘吁吁,宛转相就,千伶百俐,那一副淫媚曾教多 少豪杰神销骨软,却偏生那样系出自然,不带半点矫柔造作,天生艳骨,风情万 千。 身上那人越发用力,九宣却是苦痛不堪,终于一股热流冲进身体里,灼得那 些细碎伤处痛得更加厉害。那人退出他的身子,九宣又痛了一番。 那人将九宣软软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在他唇上一吻,九宣有气无力,眼帘 低垂,长睫便象大风中的蝴蝶般抖颤,声音低碎地问:“大哥为何这样待我?” 烈阳的声音似远似近,倦怠似温水漫上来,九宣飘飘忽忽,听得他说:“如 此尤物着实难得……” 九宣暗咬一记舌尖,才没有晕去,睁开眼来,向烈阳微微一笑,低声道: “还以为城主与他人不同,却原来一般无二。” 烈阳只是笑:“淫医名下无虚,我功力尽复,怎可不重重相谢。” 九宣轻轻啐他,似嗔似喜:“城主的功夫却不怎么精到,这种事总要两厢情 愿,硬来我可不欢喜。” 烈阳重重拧了一记他胸口的红樱,九宣眉尖蹙起,微微偏过了脸去,烈阳却 一把拧住他下巴,迫他转回头来,唇舌与他强卷交缠。九宣惯于风月,觉得他气 息渐促,已经知道不好。身子突然被压入床褥,眼前天旋地转,那粗大的凶器又 进了体内。 九宣咽下一口甜腥,勉力说:“细水才长流……城主别一时心急玩坏了,以 后可没什么意趣……” 烈阳声音象是隔着一层纱般模糊不清:“你是有名的浪荡,什么阵仗没有见 过……腰上这几点红,可不是撞到了哪里吧……” 九宣分明已经倦极,身体知觉却处处灵敏异常,心知晚上那酒里不妥,微微 一笑,不再吭声,只是实在受不得,便轻轻呻吟几声。烈阳的唇盖将下来,两人 气息相缠,下体似乎便痛得轻些。他心里着恼,脸上却是春意无限,秀丽的容颜, 冰雪般的肌肤,眉眼俊雅惊人,有一声没一声的轻吟,令烈阳一些儿顾忌也无, 下力的进出动作起来。 九宣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觉得那折腾他许久的物事退 出了身体。他实在是倦怠,也不管是在何处,松松的吐出一口气来,便陷入沉睡。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来时身上已经穿了雪白的里衣,整整齐齐睡在那一片 青色里。九宣半侧着坐起身来,烈阳正在案几边翻弄书册,听他醒来,回过头来 微微一笑,温文和煦,双目明亮,说道:“醒了?可要吃些什么不要?” 九宣摇了摇头,说:“多谢城主。我倒不肚饿——外头雪停了没有?” 他勉强抬手,把那散滑的黑发束成一把,从床边摸起那套叠好的白衫穿了, 系衣带时手却轻颤不听使唤,心下一惊,仍是执意要把那带系上。烈阳看他自己 弄了半天,气息急促起来,那衣带仍是系不拢,不觉失笑:“原是我不好,昨天 握住你手的时候太使力了。” 九宣终是把那衣带打了个结,轻声说:“醉花丛的药力也太猛烈些。” 烈阳笑说:“这药名儿倒俏皮,只是药却是卓风帮我下的,我可不知道原名 这样动听。” 九宣听到卓风之名,微微偏头思忖片刻,突然问道:“何深来过了罢?” 烈阳望着不胜慵懒之态,欲起不能的少年,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说 :“前日来了,我已经让他走了。” 九宣双腿落地,却身子一软向前仆跌,烈阳看他重重倒在地上,仿若不见: “何深此人阴狠,一定是没有走远。宣弟现在下了北狼,一定可以重逢故旧。” 九宣咬牙撑起身子,看到原本带在身上的各色物事放在桌前,伸手拿了纳入 怀中,向烈阳说:“多谢城主昨天的谢礼。”本是意思不好的一句话,他说来偏 是回肠荡气的低柔。撑着墙慢慢走到门外,外头仍然是大雪乱飞。 他只顾向前走,倒似浑然不觉身后跟上了一人。积雪已经甚深,九宣便只穿 着那一件软绸的轻衫,一步步向前挨。忽然脚下一松,整个人仆倒在雪地上。只 觉得浑身骨头寸寸欲裂。他脸埋在冰雪中,口中低叫了两声映雪,一滴泪涌出来, 转瞬间冻成了冰。 身后忽然一人说:“朱公子,你没事么?” 九宣昏昏沉沉的坐起身来回头看,不认识的人……他道:“我没事。这雪能 下得多久。” 那恭敬地道:“小人并不是此地人氏,不过看天色,应该还有几天才停。” 九宣点了点头:“你是跟卓风一起来的?” 那人便应是。 “何深也还在城中罢?”九宣淡淡的问。 那人一惊,抬头见冰雪中这声名狼藉的一代神医,却只是个孱弱的少年,气 息散乱,双目无神,小视鄙夷之心去了几分,回话却更加着意:“小人不认得此 人。” 九宣坐在那里想了一想,伸出手来道:“拉我一把。” 那人犹豫一下,将他从雪中拉了起来。九宣掸掸衣上的雪,慢慢跟着那人回 了院舍。 屋里却坐着一人,浅灰的长衫,正是卓风。 九宣象是累极,竟然寒喧也没有一句,往床上一倒,翻一个身,竟然便要睡 觉。 卓风倒似在出神,一言未发,屋里静悄悄的,窗子没有关拢,外头雪落簌籁 有声,寒风一丝丝从窗缝里灌进来。 九宣只觉得坐在桌前那人身上气息寒冽犹胜北风,这样一个煞星坐在屋里, 哪里去睡着。躺了半晌,闷闷地道:“请你换别处坐坐,我想睡个觉。” 卓风看那少年的容貌竟与七八年前初见并无大太分别,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淡淡地道:“前有狼后有虎,你也能睡么?” 九宣无力地说:“便是有狼有虎,也不能不让人睡觉——你所为何事,要说 便说,不说便罢,我反正没力气相陪。” 卓风低低的声音道:“你要留在北狼,严烈阳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主子。要出 去,何深更不能放你走过,你想怎样?” 九宣甚是奇怪的看他,眼底一片冰冷:“我想怎样——干卿底事?” 这话甚是无理,卓风倒也不动怒,只是说:“第三条路也摆在这里,你要怎 么走,自己想清楚。” 九宣眨一眨眼,做出一个苦思的表情来,忽地向卓风一笑,媚态毕露:“你 比严烈阳狠,比何深也要阴毒,我若选第三条路,也跟个傻子没什么大不同。醉 花丛何深怎么肯给你?我又不笨,严烈阳和你又怎么样?无论怎么样,你们三个 总都是一样。话也说完了,你请别处闲坐去罢。” 卓风看他又翻身躺倒,这一次呼吸渐渐匀细,竟然真的入睡。走到床沿,看 他平静安详的睡态,肌肤细薄剔透,眼下一片青影,想是累得狠了,微微叹一口 气,在床沿坐了下来。 5 九宣苦忍了两天,烈阳的伤势已经算是好了,他又把庄里另一个清秀的少年 抱到了怀里。那些尚不知道情爱的少年,在这样天仙一样的美丽面前,是没有一 点点的力气的。小叶算得痴情,也太过聪明。其实,人笨一些,活得更快活。 那少年在云雨后,近乎膜拜地一点点亲吻九宣的雪背。他的声音含含糊糊: “公子……你生得象神仙一样好看……” 九宣轻轻一笑:“你见过神仙?” 那少年痴痴的又吻他,九宣却闪躲开,把衣裳穿上,系好腰间那织锦的细带, 顺手摸出一锭银子来,丢给那柴草堆上的少年。 “买点吃食顽物去。”他伸手摸摸那少年的发。 一头乌发,倒是让人喜欢。 那少年呆呆的握着银锭子,看九宣纤细的背影去远了,一时仍然没从迷梦中 醒来。 九宣却已经不记得那少年相貌,只依稀记得那是一头水滑的头发的少年。 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烈阳在晚间设酒,请九宣过席。 九宣知道这一餐算是谢医了,找了一件更精致的衣服穿上,头发梳好,已经 暗暗盘算诊金之数多寡。到得厅里,才看到卓风也坐在一旁。 九宣莞尔一笑,也不至于如此罢……多年前或有的,模糊的情事,值得他记 到今天? “大哥身体康复,小弟不胜欢喜。”他正色说。 烈阳一笑:“多亏贤弟妙手回春,这一杯谢医酒怎么也要喝个尽兴方休。” 卓风却不起来寒喧,九宣肌肤虽薄,脸皮却象是不痛不痒的,招呼过他,在 另一边坐下。 烈阳笑容如煦,九宣妙语如珠,这一餐虽然卓风在一边,淡淡的不言语,但 是仍然不算冷清的吃完。九宣多喝了几杯,两腮晕红,双眸汪汪的象要滴水,自 觉得酒气上涌,辞了烈阳,摇摇晃晃的回房。 走了两道回廊,才发现道路不妥,再转回身时,又双腿发软,只手撑着一边 的墙壁,向前挨了两步,终是头重脚轻,软软的向前栽去。 忽然腰间一紧,有人从后面抄过手臂,将他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九宣含含糊糊的喃喃自语,觉得身子一直在摇晃着,背脊终于挨到了柔软的 床褥,懒懒的翻转身子,揪着棉被,睡意朦胧间,似听到裂帛之声,下身一凉, 他本能地瑟缩。下一刻,有人用力闯入了他的身体。 九宣吃痛,低低叫了出来。便是这样无意的惊呼,落进他人耳中也是缠绵入 骨的低徊。身后那人一口咬在他背上,九宣挣动也是无用,勉力张开眼看。眼前 一片淡青之色。九宣天天来日日见,自然识得这是烈阳的床帐,昏沉中也是一惊, 用力扭头回望。 身后那人揪住他的头发,灼热的唇吻将下来,九宣口中“咿唔”有声,怎奈 气力提不上来,但觉身后那硬硕的性器一下下顶将进来,五内剧痛如焚,细白的 指紧掐住了青绸的床巾,或拧或放,总是不能摆脱那被硬生生贯穿的痛楚。 那人将九宣翻过了身来,那硬物便生生在九宣体内转卷,九宣痛呼失声,眼 角珠泪迸溅,身子痛得弓了起来,雪白的颈子向后仰去,黑发披散了一肩。满床 浅青中,象是玉雕粉琢的人儿,青丝如浪起伏,啜泣之声不绝,明明是被强迫交 欢,一声一声却风情无限。那人欲望更炽,箝着他的细腰,更深更重的进犯。 九宣神智虽昏沉,心头却有一点清明,情知道越是挣扎吃的苦头也越大,索 性使出本领来,媚眼如丝,低喘吁吁,宛转相就,千伶百俐,那一副淫媚曾教多 少豪杰神销骨软,却偏生那样系出自然,不带半点矫柔造作,天生艳骨,风情万 千。 身上那人越发用力,九宣却是苦痛不堪,终于一股热流冲进身体里,灼得那 些细碎伤处痛得更加厉害。那人退出他的身子,九宣又痛了一番。 那人将九宣软软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在他唇上一吻,九宣有气无力,眼帘 低垂,长睫便象大风中的蝴蝶般抖颤,声音低碎地问:“大哥为何这样待我?” 烈阳的声音似远似近,倦怠似温水漫上来,九宣飘飘忽忽,听得他说:“如 此尤物着实难得……” 九宣暗咬一记舌尖,才没有晕去,睁开眼来,向烈阳微微一笑,低声道: “还以为城主与他人不同,却原来一般无二。” 烈阳只是笑:“淫医名下无虚,我功力尽复,怎可不重重相谢。” 九宣轻轻啐他,似嗔似喜:“城主的功夫却不怎么精到,这种事总要两厢情 愿,硬来我可不欢喜。” 烈阳重重拧了一记他胸口的红樱,九宣眉尖蹙起,微微偏过了脸去,烈阳却 一把拧住他下巴,迫他转回头来,唇舌与他强卷交缠。九宣惯于风月,觉得他气 息渐促,已经知道不好。身子突然被压入床褥,眼前天旋地转,那粗大的凶器又 进了体内。 九宣咽下一口甜腥,勉力说:“细水才长流……城主别一时心急玩坏了,以 后可没什么意趣……” 烈阳声音象是隔着一层纱般模糊不清:“你是有名的浪荡,什么阵仗没有见 过……腰上这几点红,可不是撞到了哪里吧……” 九宣分明已经倦极,身体知觉却处处灵敏异常,心知晚上那酒里不妥,微微 一笑,不再吭声,只是实在受不得,便轻轻呻吟几声。烈阳的唇盖将下来,两人 气息相缠,下体似乎便痛得轻些。他心里着恼,脸上却是春意无限,秀丽的容颜, 冰雪般的肌肤,眉眼俊雅惊人,有一声没一声的轻吟,令烈阳一些儿顾忌也无, 下力的进出动作起来。 九宣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觉得那折腾他许久的物事退 出了身体。他实在是倦怠,也不管是在何处,松松的吐出一口气来,便陷入沉睡。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来时身上已经穿了雪白的里衣,整整齐齐睡在那一片 青色里。九宣半侧着坐起身来,烈阳正在案几边翻弄书册,听他醒来,回过头来 微微一笑,温文和煦,双目明亮,说道:“醒了?可要吃些什么不要?” 九宣摇了摇头,说:“多谢城主。我倒不肚饿——外头雪停了没有?” 他勉强抬手,把那散滑的黑发束成一把,从床边摸起那套叠好的白衫穿了, 系衣带时手却轻颤不听使唤,心下一惊,仍是执意要把那带系上。烈阳看他自己 弄了半天,气息急促起来,那衣带仍是系不拢,不觉失笑:“原是我不好,昨天 握住你手的时候太使力了。” 九宣终是把那衣带打了个结,轻声说:“醉花丛的药力也太猛烈些。” 烈阳笑说:“这药名儿倒俏皮,只是药却是卓风帮我下的,我可不知道原名 这样动听。” 九宣听到卓风之名,微微偏头思忖片刻,突然问道:“何深来过了罢?” 烈阳望着不胜慵懒之态,欲起不能的少年,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说 :“前日来了,我已经让他走了。” 九宣双腿落地,却身子一软向前仆跌,烈阳看他重重倒在地上,仿若不见: “何深此人阴狠,一定是没有走远。宣弟现在下了北狼,一定可以重逢故旧。” 九宣咬牙撑起身子,看到原本带在身上的各色物事放在桌前,伸手拿了纳入 怀中,向烈阳说:“多谢城主昨天的谢礼。”本是意思不好的一句话,他说来偏 是回肠荡气的低柔。撑着墙慢慢走到门外,外头仍然是大雪乱飞。 他只顾向前走,倒似浑然不觉身后跟上了一人。积雪已经甚深,九宣便只穿 着那一件软绸的轻衫,一步步向前挨。忽然脚下一松,整个人仆倒在雪地上。只 觉得浑身骨头寸寸欲裂。他脸埋在冰雪中,口中低叫了两声映雪,一滴泪涌出来, 转瞬间冻成了冰。 身后忽然一人说:“朱公子,你没事么?” 九宣昏昏沉沉的坐起身来回头看,不认识的人……他道:“我没事。这雪能 下得多久。” 那恭敬地道:“小人并不是此地人氏,不过看天色,应该还有几天才停。” 九宣点了点头:“你是跟卓风一起来的?” 那人便应是。 “何深也还在城中罢?”九宣淡淡的问。 那人一惊,抬头见冰雪中这声名狼藉的一代神医,却只是个孱弱的少年,气 息散乱,双目无神,小视鄙夷之心去了几分,回话却更加着意:“小人不认得此 人。” 九宣坐在那里想了一想,伸出手来道:“拉我一把。” 那人犹豫一下,将他从雪中拉了起来。九宣掸掸衣上的雪,慢慢跟着那人回 了院舍。 屋里却坐着一人,浅灰的长衫,正是卓风。 九宣象是累极,竟然寒喧也没有一句,往床上一倒,翻一个身,竟然便要睡 觉。 卓风倒似在出神,一言未发,屋里静悄悄的,窗子没有关拢,外头雪落簌籁 有声,寒风一丝丝从窗缝里灌进来。 九宣只觉得坐在桌前那人身上气息寒冽犹胜北风,这样一个煞星坐在屋里, 哪里去睡着。躺了半晌,闷闷地道:“请你换别处坐坐,我想睡个觉。” 卓风看那少年的容貌竟与七八年前初见并无大太分别,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淡淡地道:“前有狼后有虎,你也能睡么?” 九宣无力地说:“便是有狼有虎,也不能不让人睡觉——你所为何事,要说 便说,不说便罢,我反正没力气相陪。” 卓风低低的声音道:“你要留在北狼,严烈阳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主子。要出 去,何深更不能放你走过,你想怎样?” 九宣甚是奇怪的看他,眼底一片冰冷:“我想怎样——干卿底事?” 这话甚是无理,卓风倒也不动怒,只是说:“第三条路也摆在这里,你要怎 么走,自己想清楚。” 九宣眨一眨眼,做出一个苦思的表情来,忽地向卓风一笑,媚态毕露:“你 比严烈阳狠,比何深也要阴毒,我若选第三条路,也跟个傻子没什么大不同。醉 花丛何深怎么肯给你?我又不笨,严烈阳和你又怎么样?无论怎么样,你们三个 总都是一样。话也说完了,你请别处闲坐去罢。” 卓风看他又翻身躺倒,这一次呼吸渐渐匀细,竟然真的入睡。走到床沿,看 他平静安详的睡态,肌肤细薄剔透,眼下一片青影,想是累得狠了,微微叹一口 气,在床沿坐了下来。 6 第二日上九宣一爬起来,又成了那精灵秀美的风流少年,若无其事去找烈阳, 讨要他的诊费。烈阳也是一如常态,命人捧上一个包裹来,里面厚厚一叠全是银 票。九宣眉开眼笑的收了,说道:“多谢城主厚赐,我雪停便下山,城主事忙, 今天便算辞了行了。” 烈阳说道:“虽然雪停,路滑恐怕也是难行。” 九宣摆手说不要紧,抱着那包裹便走。烈阳望着他走了,嘴角带着轻笑,低 头继续翻他的帐册。嘴上虽然说的漂亮,但是事到临头,不信这小滑头还能这么 自在。 这一日雪仍未停。 九宣似是不畏冷,又在厚厚的积雪中倒卧了半天。他练的内功极是古怪,一 般人体温定会将身周的冰雪融化,而那寒气侵入体内也不是顽的。他却象是没有 体温般,雪花无声的落在他脸上身上,竟不融化。 远远有人看着,发觉这在雪中睡卧竟是他的习性,顿觉得这几日来的心事全 是白担了,抬脚便走了。下人们不敢过来,雪越得紧,不一时便将九宣满满盖住, 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再望不见他身在何处。 等到一众人想起来,九宣却是不见了。风雪中北狼满城的人都在扫落雪,可 是雪便是雪,冰便是冰,并没有那似冰雪一样的人儿。 难道他便随雪化了不成?见过他的人,心里差不多都浮出这念头。 北望天狼路不尽。 严烈阳的心性一向是极冷,再美的人也只是床上热一热,下了床便丢开手, 这次九宣走的奇怪,他便也只是笑笑。卓风见寻不到什么结果,命人打探何深处, 报说毫无动静,应该也不是被他所掳。 卓风在山上盘恒了几日,便也告辞而去。 过得两三个月,九宣的名声又更坏了一层,他竟然又勾搭上了武林盟主孟剑 秋之子,行四的孟管云。说到孟管云,虽然只得一十九岁,剑术上的造诣却远远 超过其他兄弟,但究竟是怎么个精法,却没几个人说得上来。这次却为了朱九宣, 抛家远走。 不管武林中人说得怎么沸沸扬扬,孟管云却不管不理,一心只跟着九宣。他 要做什么,他便为他做什么。他去到哪里,他便也去哪里。便是天涯海角,十八 层地狱,他也跟着他去了。九宣脸上满是笑,心里却暗暗叫苦。怎么料这少年心 性这么倔,又这么痴,沾上了手甩不脱。 好在过不多时,孟家其他几个弟兄便赶上来,剑架到了九宣的颈子上,孟管 云待要再硬挣,却禁不住九宣说,留得青山在的话,终于弃了剑,说要跟兄长归 家,只是不能伤九宣分毫。九宣面上凄苦,实则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管云最后和 他说,九宣,你不能总是一个人,你总有飘不动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来找我, 我们一起老去也罢。 九宣瞪大了眼,看着孟家人走了,半晌回不了神。 原以为这小孩儿不懂什么,想不到他心里却是什么都明白,看得比他人还透。 想着初见他时重伤难治,病中缠绵相就,现在却是清透干脆分了手,心里止不住 一阵凉。 然而感慨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是没心少肺的淫医朱九宣。 倒提着手里孟四赠他的长剑,九宣一笑。 一把好剑。 脂香粉浓。 九宣又醉了一回酒,这一回是醉在映雪的香闺。 没了管四保护他,何深的人追的又紧,还有一支来路不明的人马,明里暗里 找他踪影,没奈何,也只得先避风头。 映雪待他,从来都是好,绝无藏私的好。 他待映雪,何尝不是? 只因为,天下之大,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对方的隐秘和苦痛。 映雪手下美女如云,九宣天天尝鲜,眉眼似是都宝光流动,春意满脸。映雪 看他胡闹,只是不问。实在狠了,才戳着他额头骂几句,九宣便嘻嘻笑,不当真。 这一日本来抱着一个腰肢极软的花娘睡着,醒来时只觉得身上没力气,暗笑 最近是荒唐了些。可是下一刻便觉得不妥,鼻端那近来常常闻到的甜浓香气不再, 他陡然翻身起来,竟然睡在霜剑山庄的石室里。这石室他住过两月有余,连头顶 石块的纹路都看得清楚细致,绝不会有错。铁门吱呀一响,何深负着手走了进来。 九宣微微一笑,自知在何深手里绝没好处。他武功不及他,智计也不及他, 狠辣更是沾不上边儿。何深也是怪人,当初若真有情浓蜜语,放出身段勾引了他, 九宣便也不觉得冤屈。偏是媚功没使,就被他所擒,此后种种身不由他,想破了 脑袋也没想透何深究竟怎么把他恨到十分。 何深站在床沿看他,从头看到脚,开口说:“你出去跑这些日子,倒瘦了几 分。在这里平平安安住着,又有甚么不好?” 九宣只是大睁着一对妙澄的美目看他:“庄主厚意,九宣受之有愧。语嫣小 姐也嫁了人,九宣先前的胡闹,庄主也忘了罢。” 何深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了他一只手,慢慢摩挲:“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 我都不会短了你。” 九宣陪笑:“庄主只当是养了一只猫罢?可是猫也不能装在笼子里养的。” 何深握着他的手渐渐使力,九宣痛的皱起了眉,只听何深说:“你发一个誓 出来,永远不离开我,我以后也一定好好待你。” 九宣忍痛,白玉的般的容颜上那一抹痛楚令人爱怜:“庄主其实是明白人, 嘴上说说的话,怎么担保得了日后?” 何深一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口气柔和:“你便是学不乖。有时看着挺明白, 有时候却是傻的。” 他扯着九宣的领口向两下里用力一扯,那单衣变成了破布,雪白的胸口两点 嫣红,何深低头便咬了上去。 九宣痛又不敢动,何深几下连他的下衣也撕了,分开他双腿,便闯了进去。 九宣痛得低叫,身子绷得紧紧的,一粒一粒细汗在那白瓷般的肌肤上渗了出 来。何深却没有动作,低头慢慢将他胸口的汗珠都吮去,轻问:“九宣,严烈阳 待你如何?” 九宣侧过了头去不吭声,何深更向下使一分力,没入他体内更深的地方。九 宣痛不可抑,咬住下唇,一滴血便滴下了唇角。何深看那淡粉的唇上一点莹红, 欲望再也收束不住,在他身上大肆挞伐。 虽然他使力甚猛,却比九宣原来想象中易捱得多了。待到泄了出来,竟然给 他擦拭了,上了一些药。九宣气息微弱,说道:“庄主给我吃了什么药?” 何深亲亲他面颊,说道:“你不要怪我对你用药,不然你不会老老实实让我 抱着。” 九宣想了想,道:“是用翠梦酣调的百日醉,不然我不会这样没气力。” 何深听他语意平和,刚才那样使强,他居然没恼,心里也有些欢喜,把他抱 在怀中,道:“这药性算得温和,不会太伤你身。” 九宣喘得几口气,问道:“我上次被庄主关这里,身上的药都留在此处。里 头有一味醉花丛,原是有这个用处,不知道庄主为什么不用。” 何深不以为意,说道:“是么?我并不知道,给了人了。” 九宣闭上眼,似是昏昏欲睡,又道:“这床太硬,给我多送一床软褥来罢。” 这句话说的楚楚可怜,何深在他眼皮上亲了亲,觉得他呼吸渐沉,睡得很平实。 本来吃了翠梦酣,多睡是寻常的。但他这样柔顺,却令他意外惊喜。看着怀里的 少年在梦中也时时呻吟出一声来,疼惜一阵。又想到他风流薄幸的名儿,又恨一 阵,折腾了半日原也累了,便抱着他也睡了过去。 7 这一日何深依言给他带来不少医书,看九宣翻翻拣拣,不甚开心,说:“都 是我看过了的。” 他柔顺非常,何深已经不做他求。搜罗些医书又不是多么费难的事,能叫他 开心,他便愿意做。这时他虽然薄嗔,仍是风姿惊人。轻轻把他抱在了怀里,摸 出样东西,说道:“小宣竟然不止喜欢偷香窃玉,还偷人兵器呢。” 九宣看他掌中拿的正是那把他曾偷摸去的匕首,低声说:“看着一时好顽儿 才拿的,你要出气,不妨在我身上刺几下子。” 何深只是笑着亲他,手便顺着衣襟摸进去,不知揉到了什么所在,九宣身子 一颤,咬住了下唇,展眼说:“好好说一会儿话不行?” 何深要用强,他原也不能怎么样。只是现在两人相处温和,不愿坏了他心情, 到底狠狠又捏了一记,才退出手来。九宣脸上已经飞了一抹粉霞,下死力盯他一 眼,只看得何深下腹紧缩,抱了他在怀里,亲了一记,说道:“别拿那样眼睛看 我。” 九宣默不作声任他抱着,忽然说:“这小东西我就是喜欢,你送了给我罢。” 何深一笑,把那匕首递了给他。 九宣看了看,往枕边一丢,只道:“奇怪了,一见它时便没鞘子。” 何深说:“我也没有见过。不知道是谁放在武库里面,有天语嫣看着小巧拿 出来的,就放在书房里头。你要喜欢,回头我让人去武库里找一找,配上了给你 玩。”抱着他亲了又亲,强压下欲念,道:“我有要客来,今天你自己看会儿书, 晚间我再来。” 他走到门口,九宣忽说:“我今天很想吃蜜柑。” 何深说:“好,回头给你拿一篓子来。”再看看他趴伏着,翻弄书页的模样, 咬牙回头去了。 九宣听他去远了,眉梢一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曼妙又极诡异的笑容来。 这天连晚饭也没有给他送来,九宣摸出昨天的点心糕饼吃了,斜靠在床头翻 着书,一手把玩那小小的匕首。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听到那死寂的甬道中传 来脚步声,与何深一样轻盈,却远比他的步速快许多。声音由远而近,门被推开, 一人站在门口,与他四目相对。 九宣望见那人右手倒提着长剑,那剑身雪亮,隐隐的血光闪动。奇就在左手 里拿着一个蜜柑,慢慢走进石室里来。 “你还好?”他问。 九宣笑了笑,说道:“还好。就是身上没力气。” 那人走到床边,抱起他来,深深嗅了一口他身上的淡香,悠然说:“怎么想 起吃蜜柑?” 九宣埋头在他肩上,声音因而有些沉闷,似是十分苍凉:“我生过一场大病, 前事都忘的差不多了,就还是记得这个甜味。” 那人手一松,九宣身子略向下滑,和他四目相交,那人眼底深情无限,底头 轻吻上他的嘴唇。九宣檀口微张,丁香暗吐,舌尖和那人相交相缠,气息渐促, 那人松开了他,他便无力的伏倒,那人轻轻的细碎的吻落在他的发上,九宣轻唤 着,卓风,卓风。 卓风却突然目闪寒芒,握住他肩膀的手指用力,喀喀两声脆响,九宣的锁骨 险些移了位,双臂似断折般软垂。真亏他咬牙忍住,竟然一声也没叫出来,身子 抖颤象风中的树叶。 卓风硬拉他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嘴里便没有一句实言——你便从没有 一些真心待我!”九宣只是望着他,两眼幽黑空洞,说道:“你便有真心待我? 你何曾有过真心待我?” 卓风一手扯着他,一手便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记耳光。九宣肌肤何等细薄,登 时红肿起来,头发散了些在颊边,黑白红色交映,让人从心底里爱出来,又想狠 狠捏碎了他。 卓风放脱了手,九宣向后倒下,衣衫被扯得粉碎,卓风打开他双腿,一双眼 死死看着他,九宣却仍然是那副神气,突然双腿间剧痛,硕大的凶器硬闯了进来。 8 九宣痛得浑身冒出一层冷汗来,呼吸都磕磕绊绊,咬牙说:“姓卓的……我 当年欠你多少银钱……你至于这么狠法……呃啊——” 下身被毫不留情的贯穿,九宣痛不成声,散乱的发粘在汗湿的脸颊肩颈上, 只觉得腰上那只手象是要把他折成两断一般狠力,身子绷得紧紧的,头颈死命的 向后仰过去,紧咬着下唇。这一副弱不胜欢的模样,卓风不知在梦里惦念了多少 回,现在重现在眼底,止不住心里一阵发痛。一想到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人看过 了这副风情万状,心里越发恨的厉害,冲刺得更狠了几分。 灼热的唇舌含上了他胸前一边的突起,忽地重重一咬,九宣身子颤抖,却不 肯出声,眼前痛得一阵阵发黑,始终不闭上,死死盯着石室顶上那已经瞪视过无 数回的地方,不知道这苦痛何时到头。他向来油滑多计,当日被严烈阳下药强索, 也能媚颜宛转,今日凶险远胜当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始终不想向身上那人讨 饶乞求。 卓风自然看到他双目空洞迷离,腰间重重一下,让身下人克制不住逸出一声 哭泣似的痛呼。下身的鲜红随着进出的动作蜿蜒流出,洇湿了身下的床褥。他痛 极也还是痛,恨极也也还是恨,心里把卓风骂了无数次。 卓风心里爱恨翻腾,手忽然移到他颈上,慢慢收紧。九宣呼吸受阻,已经惨 白的脸上泛起淡青,双眼中最后一点点神采也不见,头慢慢垂向一边,昏了过去。 一直一直的想不通,为什么始终对他放不下。 若真下得去手扼死了他,倒一了百了,可偏偏到了最后,又松了手。 他坐在御者之位上,回转头看着车里昏沉不省人事的九宣,心里对自己也不 大看得起,车赶得飞快。 何深那样狠忍的一个人,为了这个妖孽竟然也能下死力一搏,将他两个随身 的高手都击死了,末了儿才不得不退去。但是看他那眼神里的怒焰怨毒,只怕… … 只怕不能将车里这人,平平安安的带回去。 九宣昏沉间,隐约闻到一点香气,在鼻端盘旋不去。睁开眼看时,却见入目 橙黄鲜艳,是切开的半个蜜柑。他嘴里满是铁锈味道,喉咙干痛难当,忍不住便 伸舌舔了一舔那上面的汁水,只觉得甜而浓冽的香味在嘴里蔓延开。处身的地方 忽地一震,浑身上下似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他低低呻吟了一声,忽然很久之前 的往事一下子闯进心里来。 好象什么时候,也曾经极痛极痛的,躺在一辆马车里面,车从何处来,往何 处去,都模糊记不得清楚,只是记得在那极痛之时,也曾经咬过一口类似的甜冽 滋味。他不愿去想,那香气滋味却萦绕不去,身上各处一跳一跳的灼痛着,象是 无数小刀子在刮在挖,就连这痛——也好生熟悉。 九宣朦胧中,叫出一个名字来。 这一叫,他自己也浑身剧震,被忘情丹阻隔了数年的往事,排山倒海般翻过 来,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卓风,卓风。 他低声唤着这名字,想起学堂里的初见,想起那一回醉酒的荒唐,想起花树 下面,那青衣白裤的少年,不带一点尘的眼仰望着树上的他,想起雨夜里面,他 和他第一回的温存…… 原来,是卓风……多少回在梦境里,那温柔的手,安全的怀抱,是卓风…… 想起早晨醒来,在晨光中看着卓风的睡颜,却突然心痛难当,呕出血来。 他知道自己动了情,知道性命危矣。仓惶的逃走,怕被他得知,怕被他看见 ……血大口大口的涌上喉头,他觉得自己真的把一颗心全呕了给他,呕心沥血… …原来是这般的痛。用情,原来这般痛…… 真以为会死在荒野的树下……却遇见了映雪和师傅……吃了忘情丹…… 师傅叹了又叹,说道这一种毒早绝,为什么却又重现在人间。他不明白…… 他中的什么毒……他只知道,娘亲死的时候,便死死的瞪他,告诉他这一生可千 万别喜欢上什么人……可千万不要喜欢上什么人! 映雪和他……是被上天诅咒的孩子么?师傅摇头又摇头,中这样的毒的孩子, 却偏那样好眉好貌天生情种……注定不能长矣。 一人一瓶的忘情丹,师傅走了……九宣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得了书院,一切事 都朦胧遥远,只是牢牢记得,师傅说: 不动情,保平安。 不动情,保平安。 一切一切的事情,都被一粒粒的忘情丹给阻隔。 可是,忘情丹吃得下去,却令得他性情大变,风流浪荡,身不由已,他不想 吃,可是也不想痛,不想死…… 他在迷茫中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心头痛得厉害,胸口一阵阵窒闷……他 张开口,暗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 不要再想…… 他伸手入怀,去摸那须臾不离的瓷瓶。 空的。 怀里空空,那瓶呢? 他急起来,双手四下里摸索,却摸不到救命的药。 胸口绞痛难当,他虽然咬牙闭口,那血仍从鼻腔冲出来,滴滴的向下流。 那痛一阵紧似一阵,九宣摸索着封了胸口几处穴道,唤道:“卓风,卓风。” 卓风勒住马势,回身挑帘来看,但见殷红处处,九宣面色惨白,挨着一边的 车壁,上气不接下气,这一惊非同小可,抢身扑上来抱住他,连问:“你怎样?” 九宣眼前发黑,软伏在身前那人怀中:“我的药……还在霜剑那石室里。” 卓风不及细问,眼见他口角不停溢血,一口气似有若无,掰开他嘴,喂了一 粒丸药,一边掉转车驾,向回急赶。 那车快得便象人飞得起来,卓风一颗心象是放在油里煎熬,上下里外无一不 火烧火燎般灼痛。两旁树木飞快的后退,身后车里却死寂寂的一点声息全无,那 车却是无论如何再快不得一分。心一横,衣袖回卷,将车里人抱在手里,身向前 扑上了一匹马背,挥剑斩断后面车累,那马甚是神骏,撒开四蹄疾奔。 卓风只觉怀里抱的人儿身子一点点冰冷,口角的鲜血却一直蜿蜒不停。眼见 落霜山已经映入眼中,而马儿也已疲累,咬一咬牙,抱着他轻飘飘腾空而起,展 开轻功,平稳如云般向上掠去。 霜剑山庄死寂一团,卓风身法极快,在院与院之间跃行,远远看到那石屋, 一闪身下得地来,掠入屋中。 在地下甬道里三转两绕,进了那间石室。里面一团漆黑,卓风把怀中人放在 屋角,晃亮火熠四下里细看,隐隐见床角有点微光一闪,伸手捞了起来,果然是 个样式古雅的瓷瓶。他抱起九宣,轻轻摇晃,九宣双目紧闭,他伸手在他背心要 穴抵着,一股热热的真力递送过去,九宣轻吟一声,长睫动了动,眼睛睁了开来。 卓风把那瓶亮给他看,急问:“是不是这药。” 九宣无力的点了点头,卓风便倒出几粒来,九宣气若游丝,道:“一粒便可。” 卓风已经将药送到了嘴边,九宣却不张口吃药,寒星般的明眸定定望着卓风, 眼角忽然毫无预兆流下一滴泪,晶莹剔透,沿着白玉般的脸颊留下。卓风定定看 着他,却听他低语,断断续续说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 足风流……” 卓风头里嗡然一声,胸口如被大锤重击,一口气登时噎住,抱着他的手一紧, 两人头脸相贴,却听他颤声说:“九宣,九宣。” 九宣气窒难当,挣扎着说:“卓风……你很怨我么?” 卓风本一直镇定自若,现在却声哽气噎,勉强说:“你还是没忘了我的。” 他向后退了些,看九宣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中,染血的孱弱模样。九宣眉梢轻 扬,唇边扬起一个极明媚的笑来,种种狐媚刁钻再不复见,双目明亮,射出极喜 悦的光彩,便似那年的粉花碧叶中,那个天真爱娇的少年。忽然那眼中的光亮一 弱,一大口血又喷了出来,直溅得卓风脸上衣上点点腥红。卓风急道:“这些话 慢慢再说不迟,你先把药吃了!” 九宣只是定定看他,一口气接续不上,卓风急急给他运功,九宣才讲出话来 :“可是……这药一吃,我……便……又忘了你了……” 卓风身子剧震,但见九宣眉眼已经渐渐失色,似一朵要谢尽的花朵,急问: “为何?” 九宣断断续续地说:“忘情丹……忘情,保命……我身中奇毒,动情……就 要殒命……吃了这药,便忘却前情……我若不是……记起你来……又怎么会…… 呕心呖血……” 卓风只觉一颗心象被什么往四下里锹扯,兜头一盆冰水浇将下来,全身都僵 在了那里。 “我想再……多记得你一会儿……卓风,卓风。”最后这两声轻唤,当真是 相思穿肠,缠绵入骨。 卓风一颗心瞬息间转了千百个弯子,张口把那药丸吃进了口中,只觉得清甜 微涩,低头吻上九宣的唇,就着浓浓的血腥将那药渡了给他。两人唇舌极尽纠缠 情热,那药向下滑进了腹中,卓风才松开他, 凝神看那张失血的俏颜,眼睛一眨也不眨,嘴里泛起极苦之味。 忘情…… “还记得……那天你抱着我时,在我耳边说……陌上谁家少年……足……足 风流……”九宣挣扎着抬手轻轻抚摸一下他的脸,手指沾上微微湿意,说道: “卓风……别哭……别哭……我虽然想不起来你……可是也再没有喜欢别人…… 那些人……我都不……不曾真心喜欢过……”他声音渐微,两眼酸涩无比,如巨 石重压,可硬是不想闭上眼。心里明白,这一闭眼,再醒来时,似海情深便又忘 却,萧郎重又成路人。 一滴水滴在九宣脸颊上,卓风手颤颤着抚去那滴水渍,再轻轻蒙上了九宣的 眼。 火熠子快燃到头,卓风只顾看着九宣安静的睡颜,呼吸虽弱却已经平稳,慢 慢把他唇角下颔的血痕拭净,眼睛不愿稍眨一眨。 火光跳了两跳,无声的熄灭了。 石室里一片默黑。 卓风抱着九宣直起身来,慢慢向外走。石室外甬道中火把的光一闪一闪,映 在九宣如花的容颜上,卓风只觉得身体里某处慢慢扭痛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悲 意蔓延全身。 忽然间耳旁风声有异,卓风避让已是不及,反手迎上。 砰然声中,壁上的火把狂烈抖颤,扑的一声灭了,何深口角溢血,被那一掌 击中胸口。他眼中射出既是得意又是怨毒的光芒,手中长剑已经直直没入卓风胸 中。 卓风手一软,怀里的九宣向下滑落,跌伏在地上。 “卓三公子……哈哈哈……六王爷……你不是英雄盖世,智计无双么……” 何深软软委顿在地,犹自放声大笑:“想不到一堕情关,便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卓风靠在石壁上,身子向下滑挨,那一剑刺得极深,他却只想着九宣可能摔 伤,伸手只想去摸索他的所在。 何深硬着站起来,借着甬道那一头的火把微光,看九宣摔到了何处。刚才火 把将熄时,他分明看到九宣坠在这里,这时摸索一遍,竟然空空如也。 他还以为是自己记错,晃亮火摺再看,地下只有卓风一人,便再无其他。这 一惊非同小可,火摺竟然脱手掉在了地上,甬道里又陷入黑暗。 忽然间胸口剧震,一股大力自背后击来,何深一声也没叫得出,只听得胸口 背心背骼劈啪作响断成碎块,仆倒在地,再也不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