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 第四卷》 1 九宣的伤势远比卓风所知严重得多。 最后一击刺死崔微那时,崔微手中的钢刺也扎进了他的腹中。当时只闭了几 处穴道止血,连伤药也没有抹。这时越走越是周身无力,望望四周的荒野,那痛 一波波翻上来,双腿麻木发抖,他手捂着伤处,慢慢半跪在了地上。 痛,只是痛……浑身上下的意识都在叫嚣,那痛越来越厉害。 能去什么地方呢?该去何方? 慢慢折向西行,越走越是荒僻少人行,伤处又渗出血来,寻了几味草药,来 不及捣制,嚼碎了敷上。天色渐渐暗了,他不辨方向,听得有溪流水声,徇声找 了过去,身子已经弯不下,半跪着掬起水来喝了,嘴里那因为嚼草药而泛起腥苦 味稍稍淡了一些,忽然胸口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溅进溪水中,转眼间化了开。 那水潺潺的流向下游,茫然不知人世多愁。 道路难走,草木茂密,他在暗夜中摸索道路,腹痛越来越剧,他知道是药效 上来,这时只能苦笑着软倒。 没想到会这么穷途落难。 世情无常。 虽然艰难,他撑着靠在一株老树的根上。迷迷糊糊到了中夜,浑身发烫起来。 他难耐的吸气吐气,心知不妙。脸上忽然一凉,一滴水落下,扑簌簌下起雨,幸 而树大叶密,权可遮身。但冷风一阵阵刮过,雨水便哗哗地落了一头一身,如冰 般凉。 浑身火热,似乎哪里都在痛,他反手抠住树身,用力之大,树皮扎进手指, 十个指尖都流出血来,他全无所觉,咬住领子不吭声,专注的吸气吐纳,不泄心 头一点清明。电光一道接着一道,闪亮过去之后依旧是漆黑无力的夜,冷雨浸透 了衫紧贴在身上,头顶树动枝摇,九宣身子蜷了起来,只觉得这夜永不会过去, 这热这痛永远不会消失。 到天明时,他解衣查看伤处。那伤口仍在不断渗血,高烧不退,意识几度昏 沉。他整个人沉在寒彻心肺的溪水中,冷得手脚麻木刺痛,便趁这短暂的清醒, 默默运念化生诀。 到第三天上,烧退了。 他挣扎又行,终于挨到一个极小的镇子,投宿在客栈里,写了方子让店伙去 给抓药。那人受了他的赏钱,办事殷勤麻利。九宣的伤处慢慢愈合,内伤虽重也 有了起色。只是身子虚得象经不住风,在那小镇上孤伶伶躺了快两个月。待他能 再起程时,秋天也已经过了大半。 黄叶满地,九宣买了一匹马代步。那马并不神骏,走得也慢,九宣却也没有 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办不可的要事,任那马放开足四处走。有铺子便打尖投 宿,没有便啃干粮宿野外。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事。 这是放在以前的朱九宣不会想过的生活。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的生 活。 也或许,找个地方住下来,便这样过了也罢。 只是,还有些不甘心。 不想就这么算了,又不知道自己心深处上还想要做什么。 就这样奇怪的心思,自己和自己厮磨,硬是不能放过,放任着劣马一直走下 去。那马见道就走,逢岔路必走左边的一条。九宣闷着无聊,还想着这马或是想 去出生之地,后来才发现那马右眼半瞎。 他越走越是向北,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这一日上北风吹得忽紧忽弱,他系严了灰鼠的斗篷,那马越走越不肯走,转 过一个弯子,道旁有间茶寮。九宣下马,要了热茶和吃食,又让人备料喂马。他 虽然不事营生,但手头的银钱也不短少,日子在兜兜转转间,过得象流水般快。 领子紧了又紧,凉风还是不住的灌进衣服里来。他抱着那壶热茶取暖。自上次的 重伤后,分外的畏冷。他自己医道精湛,却不愿意调理。自映雪去后,他再也没 有心情去做任何一件小事。比如穿衣,比如治病,比如练功。 茶寮里另有人在,言来语去谈得甚是热闹。九宣不经意间听到提起北狼城, 心里微微一动。他不愿再和过去多牵绊,也不去细听那些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转 身便出了茶寮,上马便行。 他心中有事,又不控马,那马逢路便转左,等九宣再定下神,却离北狼是更 近了。他勒了马站在道中,一时有些茫然。要说一点儿不想知道严烈阳的近况, 那是假的。可是…… 身后有一队人赶上来,嘴里一连声地:“借光,让个道儿。”九宣拉马向道 旁闪。后面来人极快,他马又不好使唤,竟然重重的撞了一记,九宣晃一晃身向 一边跌,后面一人伸手拉住了他臂膀。 身下马受了惊,九宣下来,把马牵到一旁。撞了他那人跳下来道个歉,九宣 说不要紧。问道:“兄台这样急是要去哪里?” 那人笑道:“北狼严城主今天成亲,我们赶去道贺。” 九宣怔了一怔,嘴里重复了一句:“嗯,今天成亲。”脸上那一派淡然自若 的神气还在,只是有些凝滞。那人见他不再说话,又道了一声扰,才上马去了。 九宣本也只是路过,不见得会上山去。这时双腿象是自已会走般,踏上了麻 石子砌的山道。山口那面石碑一点儿没改样,上面遒劲的几个字,九宣觉得象是 前世,不然就是在久远的梦里见过面。 北望天狼路不尽。 怔怔看了那石碑半天,九宣想到那一年初上北狼,也对这石碑发了半天的愣, 好象真的是没隔太久,仿佛四五年光景,一切人事都已不同了,不变的,好象只 有这石碑。 进得城来,处处张灯结彩,那一派繁华热闹与前些次见着的清冷直不可同日 而语。到得那巍峨的府门前,眼前的富丽真堪堪是说也说不上来,画也画不出来。 红红的亮眼的一团一片一眼。九宣跟着其他贺客一起向里走,在礼簿那处签了一 个名字,柳宣,上了十两黄金的封仪。那执笔的人见惯厚礼,也不怎么着意,只 当是普通客人了,让进厅里坐。厅里人来人往,多是武林中数得着的人物。他穿 一件书生和青衫,面目平平无奇,坐在厅角,并没有人理会他。身边的人有一句 没一句的低声说着话。他一句一句都听进了耳中,却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 颗心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象是坐在云里雾里,眼睛不知道该看何处,便只半垂着, 只看那柱上的描金,象是能看出什么至胜美景来。同桌坐的人不知他来历,寒喧 了一句,九宣说是从西南来的,柳宣这名字自是没人知道。那人嗯了一声,说道, 原来是柳兄台。此人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九宣也客气一句, 问道,兄台是哪里人氏?可是此地城主的亲朋?那人一挺腰道:“我是出云山庄 来的人。”九宣又是一怔,又问道:“出云现在是孟四少爷当家了么?这回他可 有无前来?”那人道:“少当家的多少要事在身,这次便没有来。”言下之意, 显是把孟管云的身份抬在了严烈阳之上。虽然现在北狼势大,但孟家根深,又一 向隐然是白道的领袖,那人倨傲也是自来有因。北狼冒起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 名门大派一向是觉得倘是根底浅,枝子再大也不作得数的。 九宣哦了一声,也不再作声。孟管云现在声望日隆,早也没有人记得当初他 曾经少年轻狂过。恐怕……这世上,只有九宣自己,还记得那些过去了的事。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喧喧攘攘,不认识的互相见礼,认识的便凑在一处叙 旧。九宣喝了两盅茶。他糊糊涂涂进来了,这时却觉得自己实不该来。要待转身 走,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想起身。浑浑噩噩在桌上拈了一颗松子瓤的糖粒放在 嘴里。当年是他自己走的,现在却又来做什么?话说回来,便是当年没有走,现 在会是什么光景谁又能知道。九宣在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傻,而且无道理。他在 心中对自己说,只看他一眼,看了就走。至于为什么要看这一眼,却是说不上来。 这时司礼官已经高唱吉言套话,厅里静了下来。九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 只是现在人人凝神屏气等着典礼,他若此时站起身来走,已经迟了。呆坐在那里, 听那司礼把古往今来的吉庆喜言都说尽了,才说道:“吉时到……新人行礼。” 这一声拉的极长极响,九宣心里的一根弦象是被这声音重重拉扯了又弹回来,嗡 嗡嘤嘤的颤个不休,一双眼定定的看着大厅的入口那里。 鼓乐鞭炮齐响,新人终于露了面。 门口起了小小的骚动,自是争看新人之故。坐在后面的人看不清,纷纷站了 起来。九宣目力强于众人,看着严烈阳穿着一身大红,丰神俊朗地迈了进来。手 里握着一条红绸,红绸的那一端握在新妇手中,旁人窃窃低语那新妇举止得宜, 裙上的飘带端头系的铃,行动时只有一些隐约的轻响,人声低低的起来,根本便 听不到响声,实在是端庄凝重,堪为佳偶。司礼一长串子吉言套话说完了,说到 拜天地一语,旁边的婢女扶那新妇站了位置,摆下红毯,那两人便盈盈向下拜去。 一边的人哪有不尽力锦上添花的,口里白头到到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恩爱百年等等 美言说了无数。九宣只觉得那新娘衣帔上的珠饰耀目生痛,别开了眼。 三拜九叩已经跪了两次,夫妻交拜之时,九宣低头不看。听得礼炮轰然作响, 震的耳内生疼,司礼大声说:“礼成!” 九宣身子轻轻一震。旁人纷纷拥上去赶这热闹,他趁着乱抽身向外走。厅里 人多气浊,外头清冷的气一扑,只觉得那寒气直侵进骨子里。眼睛从刚才起就酸 痛难当。他揉了揉眼,抬脚便向外走。 2 刚步下台阶,忽然耳后风声有异,九宣微侧身子,反手轻拍。他这一掌是师 门不传之秘,当年映雪也没有学得到。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五指微分间,凌厉 的杀招隐隐不绝而来,共有三十多种变化。对手若是识货,非得立即收势躲开。 谁想那来人竟不闪避,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了身上。腰身一紧,被人紧紧的 抓住。九宣愕然回望。 厅里静得能听到针落之响,谁也不知道新郎倌何以丢下新娘和满堂宾客,飞 身扑了出去抱住一个普通观礼的客人。九宣倒吸一口气,看那眼中满满的震惊, 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艰难的挣了一挣,却哪里挣得开,低声道:“快放手。” 他虽然脸上罩着面具,但严烈阳与他同床共枕那样久,身形气韵再不会认错。 他情急之下又没有假装口音,严烈阳的手反倒更紧了一下,口气极阴沉:“你休 想。” 九宣挑挑眉:“你的新娘子在后面,你抱错了人。”连自己也听出这话里浓 浓的酸意,愣了愣,语气放的柔了些:“我只是路过上来看看,你快放开。” 严烈阳声音也缓下来:“你只是路过上来看看?故旧重逢,不说说话便走么?” 他声音虽缓了,手上却一点儿没缓。 九宣原是什么也不上心着紧的人,现在却知道此举大伤北狼的体面,连带着 扫了北方武林的脸面,道:“我不走便是,你先放开。” 厅里已经骚动起来,此举实在是大异寻常。九宣再挣了一挣,严烈阳手稍松 了松,仍然抓住他的一臂,一起走进厅去。众人眼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严烈阳朗 声说:“承蒙各位前来观礼,严某不胜感激。今天的婚事就此作罢,我取消与吕 氏的婚约。” 这句话象是晴天霹雳,厅里济济近千人一时都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子才轰然 一声炸了锅般。九宣震惊望向严烈阳,严烈阳却也转回头来看他,眼底深情无限。 厅里的人看他二人神情亲密站在厅口,而九宣明明便是个书生打扮,怎么看也是 个男子,一时间只是鼓噪,却不知道该如何置评。一片混乱中,忽然一个女子的 声音道:“严城主,你我拜过了天地,已经礼毕,我已经算是严家的人。你现在 说取消婚约,置我于何地?” 声音清亮,新妇正缓步走了过来。众人不自觉地向两边退让,让她经过。九 宣看她一身的鲜红,心头那古怪感觉越来越重。那女子仍然是红巾蒙头,步履轻 盈,缓缓走到几步之外停下,说道:“城主这样说话,置我于何地,置我吕家于 何地?又置这满堂宾客于何地?” 严烈阳道:“今日之事,我自会给吕门主交待,吕二姑娘先随送亲的人回去, 改日我再登门领罪。” 那新娘又走近了一步,道:“婚约是两家谈定,现在大礼已成,岂容你说毁 便毁?” 严烈阳张口欲言,九宣看新娘拢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忽然将严烈阳向旁一 推。他情急之下这一推上用了极厉害的手法,严烈阳只觉得腰间一软,身不由已 向旁边跌了一步。利物破空之声大作,那新妇已经扑到了跟前,九宣伸手挡开, 那女子头上红巾未除,身法却灵动已极,一击未中,反手切了过来,九宣鼻端嗅 到淡淡的腥气,他下毒制药多少年,脸色立变,下手绝不容情,三指骈直,切在 那女子脉门。那女子登时半身酸麻,同时背上十余处大穴被人一一点中,委顿在 地。九宣一把抓起她的右手,那指间仍是牢牢挟着几根细针。他脸上罩着面具, 严烈阳只看他眼里厉芒闪动。他认识九宣许久,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神色。点完 那女子穴道,一把揭了红巾,只见那珠冠下一张脸狰狞骇人,却绝不是他曾见过 一面的吕家二女吕茵。 厅内中人早被这几下迅如雷电的交手惊呆,待那新妇陪来喜娘叫出一声: “啊呀——这不是我们二小姐!”屋里更是炸了锅一般轰然吵嚷起来。 场面一时大乱。九宣把那女子手指缝间的针取了出来,严烈阳看那针尖上蓝 芒闪闪,只知是淬了剧毒,却不知是什么毒在上面。九宣看那女子脸色发黑,扭 曲得厉害,啊了一声,急急去封她臂上的穴道,却已经来不及,那女子眼睛翻白, 眼耳口鼻中都流出血来,身子倒地再不动弹。严烈阳看那女子由手至臂全是漆黑, 惊骇莫名。一把打掉九宣手手里的针,说道:“快些解毒!” 九宣白他一眼道:“若我怕这点毒,就不会把针拔在手里了。你觉得我没生 脑子的么?”俯身把针又捡了起来,那针细如牛毛,通体碧蓝,看了叫人心里说 不出的郁闷。北狼的人出来维持厅里的局面,九宣说道:“你先把这处的事情理 了,我去看看这针上的毒。”严烈阳反手握着他,九宣道:“我答应了你不走便 不会走,你婆婆妈妈的,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场合。”严烈阳松了手,九宣便绕过 大厅去了。他在北狼住得久了,地形自然熟极。江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恭敬 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要小人去办么?” 九宣一脚迈进贮玉阁的院门,回过头来,眼里似笑非笑,说道:“江总管眼 力倒好……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江亭躬身道:“小人从未见城主对第二人露出过那样的眼光,天下之大,他 只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公子一个。” 九宣走近了他,说道:“江总管,你倒是能言善道的多了。” 江亭说:“不敢……”他不敢下面的话便噎在喉间没得说出,九宣出手出风 点了他胸口几处要穴,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脸上面具做的精巧,那笑中 的恶意尽显:“江总管,一个人聪明过了头儿,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江亭身子僵住,幸而旁边便是院墙,没有倒地。九宣的脸凑上来,声音极轻 :“江总管,这针上喂的什么毒,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江亭骇然道:“公子莫开小人玩笑,小人怎么会知道?” 九宣微微一笑:“这也好办的很,我扎你一针试试,你恐怕就知道了。” 江亭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却是一动也动不得,眼里那神气既恶毒又恐惧,忽 然臂上几下刺痛,九宣持针在他身上连刺了几下,跟着挥手解开他穴道。江亭一 得自由,并没向九宣出手,也没有转身便逃。他急急的从怀中摸出个瓷瓶,倒出 药丸便向嘴里咽。九宣笑吟吟地看他把药吞进嘴里,一指点出,又封了他穴道。 那药卡在喉间不得咽下,江亭脸上的神气真是要多难看便有多看,象是垂死的毒 蛇般恶毒的直盯着九宣。 “哎哎,这个药可不是能乱吃的东西……”九宣笑着把手反摊开,掌心里一 枚银针,一枚那碧蓝的小针:“我来想一想,这个百虫涎的解药……若是没中毒 的人吃了,会怎么样……对了江总管,这个那个么,我刚才扎你的不是沾了百虫 涎这毒的针,是我随身的银针……你瞧,话尽管乱说没关系,东西是不能乱吃的。 你也不听我把话说清楚,急急忙忙就吞药丸……” 他说话这功夫,江亭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黑连变了几次神气,怕得腿象筛糠 样抖了起来。九宣凑近他嘴边,掰开他牙关看了看,讶道:“这个药丸的蜡封做 的不好呀……都要融了,这一融还不就滑进肚子里了……唉呀呀,江总管,这个 解药,我虽然没吃过,不过吃了之后有什么下场,我倒是很清楚……” 江亭只觉得喉头那药确是渐渐化开来,只吓得魂不附体,眼神里满是恐惧哀 恳。 九宣在他背上腿上重重踢了几脚,江亭只觉得被踢之处痛彻心肺,“哎哟” 一声蜷起了身子,才发现手脚已经可以动弹,急急便用手去抠喉头,翻肠倒肚的 吐了起来。 九宣笑吟吟地看着他,把刚才由他手里夺来的瓷瓶抛上抛下,待看他吐的差 不多了,一脚重重踏在他背上,柔声说:“就算今天真毒死了严烈阳,你这三脚 猫的功夫又怎么能坐得上城主之位?玩笑不是这等开法……想必你也不是主谋。 你这等老奸巨滑之人,钱也不缺,日子也没有什么大不顺心,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犯上杀人呢?” 江亭全身痛得难熬,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却不开口说话。九宣在他身上踢的 几脚大有讲究,现在看他硬撑着,只是冷冷一笑,转身进了院子,竟不再睬他。 江亭倒在贮玉阁的院门口,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响。引来了不少人,手忙脚乱的想 扶他,却被他势若疯虎般都挥了出去,叫得更加凄厉。 3 天已过午,严烈阳也是没有回来。外头有人战战兢兢的进来探看动静,便见 九宣执着一枝笔,墨蘸的饱满,白纸上却一个字都没有。有个胆大的仆役进来了, 打个千儿,哆嗦了半天都没挤出句整话来。九宣低头想了半晌,慢慢地说:“现 在是越发没了规矩,坐了半日,竟然一盏茶也没人给上。”那人打个寒噤,脑子 倒通了,说道:“多有怠慢……公子勿怪。城主在前面一直未归,那……江总管 已经叫得没声儿了,小的怕他一口气转不上来死了,反而误了公子的事情。” 九宣抬起脸来,那人愣愣的便站在那里。九宣适才将脸上的面具摘了去,极 秀丽的一张脸,削瘦清俊,眉如远山目如水。九宣眉头皱了皱,那人惊醒过来, 不敢再说,躬身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便有沏好的香茶端了上来。九宣放下手里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送茶那人看他面前案上仍是一张白纸,不由得心里暗暗纳闷。九宣问道:“你叫 什么,所司何职?”那人道:“小的姓宋名平,管后二进院子,和牲口上的事。” 九宣点了点头,道:“那也算得大管家了……江亭死了,你上头少个辖治, 不是正好,做什么理他死活?” 宋平有点噎住,虽然场面上的话他没有不会说的,在这个人面前却象是一句 说不上来。九宣也不跟他为难,把茶盅放下,缓缓说:“你们城里我曾经住过很 久。这间贮玉便是我的屋子。” 宋平打个哆嗦,道:“原来是朱公子,小人一向在外,不识得公子,公子勿 怪。” 九宣一笑:“我自是不来怪你。江亭他痛晕了也不打紧,过个把时辰便会醒 过来,只不要管他,让他接着疼,什么时候他愿意开口说实话了,再来告诉我一 声。我看你象是个聪明人……” 宋平忙躬身,道:“公子尽管吩咐。” 九宣道:“北狼我来过不少次,可除了严烈阳,一个功夫好些的人也没有见 过。你们这里倒是怎么打响的名头儿,成了北方一霸?” 宋平想着这倒不算什么难题,便接口将北狼城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到北狼下 辖百余个堂口,总堂设在城北,堂内高手如云时,九宣轻轻嗯了一声,道:“你 这人说话倒是伶俐简断,暂时先顶着江亭的差事吧。” 宋平心中打个突,不知此言吉凶,慢慢退了出来。几年前他原也听说城主有 个内宠,倾国倾城之貌,见过的人无不为之心醉,只觉得那是夸大之辞,一个男 子,便是再如何秀丽妖娆也有限了,多半和锦肆的相姑们也没大差别。现在却知 道自己是井底之蛙。那人身上半点脂粉气也没有,眉间一股英气,教人不能小觑。 偏偏……偏偏又那样……那样的好看。现下看他说话行事高深难测,一股威严, 心里又是奇怪,这样的人怎肯给人做男宠……他却也知道这些想头儿是绝不能让 人知道,脸上一派严霜的出来。九宣既然许了他大总管之位,谅来是不会假得了, 心想着从此后在这府中的权柄,也不由得在仓惶中多出一点欢喜来。 这一日的北狼城,白昼好似特别的长。 九宣坐在安静的贮玉阁里,似乎也还可以闻得到血腥气息。 他看得出,严烈阳想必也看得出,这事是内贼通外鬼,直冲着他来的。 婚事当然是不算数的了……九宣知道自己想到这一点时,有些轻松,有些释 怀。 可是,心里那不能释怀的,又是什么? 那不能释怀的……究竟是什么? 严烈阳深夜方回,身上换过了一件白衫,显然是梳洗过的。九宣支着头坐在 一边看书,严烈阳的脚步在门口便停了下来,一时竟不知眼前之人是梦是真。淡 淡的,以为永远不能再拥有的香味,弥漫一室。九宣抬头看见他,困倦地打了个 哈欠:“你回来的真晚,事情很棘手么?” 严烈阳踏进门来,说道:“一共四十一人。” 九宣点点头:“恐怕不止。” 严烈阳点了点头,这一天他着实是耗损心力,内乱这种事无论放在何处,一 样是伤元气。只是现在心中却觉得一片平静,他坐在他的身畔,一双手熟极的揽 住他的腰,叹了一声:“你瘦得多了,日子不顺心么?” 九宣有片刻的停滞,说道:“映雪她去世了。” 严烈阳心里突的一跳,他自是明白柳映雪和九宣之间的情深义重。搂着他的 手紧了一紧,并不言语。九宣也不要他有什么言语宽慰。只是觉得走了很久的路, 实在是累,而这处可以让他闭了眼休息。他闭了眼,靠在严烈阳肩上半晌,屋里 两人都不说话,熟悉的熏香味道,窗外永不止歇的风声,心中仿佛是安定,可是 还有一点,只那么一点的刺,横在那里,拔也拔不去,抹也抹不平。 他不说,严烈阳却说了:“这婚事,现在说来很荒唐了。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你要笑也由得你。那个吕家老二吕茵……眉眼间,有几分象你。吕家想与我结盟, 提起这桩婚事,我当时只觉得永远不会再见到你,所以应了下来……” 九宣从鼻中轻轻哼了一声,脸转向一边。心里那一根刺,跳跳的不安份。 严烈阳只觉得面上发烧,自从拜师学武出道,好象从没有过这样难堪,难堪 里又有一些甜蜜,九宣他终是也在乎着他,当年告别时,那一句话说的何等明白。 过得三年五载,你们成亲成子,这世上有我无我,又有何分别? 有他无他……分别何止天差地远! 九宣着实累的狠了,踢掉脚上的靴子,倒头向后,头沾在枕上便睡了过去。 严烈阳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之极,平定肃清内乱也是大耗气力,在床的外沿躺了 下来,一双眼只顾着看他。他长大不了少……比前番见时更加消瘦,他精力渐渐 不济,一双眼仍然是舍不得合上。 大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窗里面却是宁静安逸,温暖似春。 九宣在中夜醒来,殊不料烈阳也是没有睡,一手支着头,侧着身在那里看他。 九宣懒懒打了个哈欠,说道:“你多少要事得办,在床上磨什么,顶好的时光都 磨完了……夜里总不睡,白天哪里有精神?” 烈阳微微一笑,那一笑里万千的话藏在里面。九宣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睡意 消去不少,回以一笑,道:“再呆——变木头了。” 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拜那两年的相处所赐,他一直知道九宣喜欢什么样的 触抚,手指沿着那曲线向下滑。九宣却只是白了他一眼,并没有推拒。 那手有些颤抖着滑过朝思暮想的人的颈项,严烈阳勉强一笑:“我象是急色 难忍的……登徒子。” 九宣只是横他一眼,并不答言。烈阳慢慢向他俯下身去,紧紧的搂住了他, 一点一点细碎的吻过他的发丝,眉眼,两颊。他的消瘦令他心中隐隐的痛,怜惜 渐渐漫上来,盖过了情欲。他抬起头,轻声说:“你不肯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 九宣睁开眼:“我有说不肯么?” 严烈阳道:“你嘴里不说,心里却是一直不肯的。” 九宣似笑非笑的撇一撇嘴:“那么头一次你下药时,怎么不问问我肯不肯呢?” 严烈阳一时语塞,看他眉眼里尽是促狭的笑意,深深的向那唇上吻下去。温 软的唇,带着一点淡香,这软这香象是早用刀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便是心里不想 念,身子自己也会去想念。灵巧的舌抵开他的牙关,细细的腻腻的纠缠一处。前 尘旧事一层层揭开了尘纱,抵死缠绵的情境,不知有多少次。他至了解他,他也 至了解他。 “九宣,九宣……”他唤道,恍惚中仍然觉得这似一梦,绚丽虚幻。他欺上 他只着小衣的身子,将他摁在柔软温暖的床被中,身下人一双水样的眼中,映出 了自己,多少旧事,多少心醉,他慢慢的沉向过往的深水。 九宣咬着牙,觉得那灼烫一分一分的抵进来,慢得象是要磨尽人所有耐性。 他扭动身子,拢紧双腿,身上的人却不为所动,他恨恨的咬住他的肩,咬得极深, 血腥味儿漫了开来。他方松了口,恨恨的说:“你便是再施风流手段,我也是记 得你昨天和旁人拜了天地。” 烈阳轻笑道:“你可是拈酸吃醋了——”一语未了,便大力的冲了进去,九 宣声音破碎不能成语,只是捉紧了他的手臂,身不由已的随他起舞。 他灼痛了他,他也抓痛了他。似乎是籍着这痛,才证明这是真实,他的确在, 他也的确在,他们是在一起,不是在发梦。他越深越重的钉进他体内,他则吃痛 的吸气,呻吟,颤抖。很久没有见这样的严烈阳……褪掉了那层总是深沉难测的 表象,他真真实实在他的面前,在他的身体里面。 这一刻,变成了世上最最接近。 他不用说话,他也不用说话,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自然而然便能体察得到。 九宣只觉得身体里那物越来越硬挺,哽着声音呜咽了几声,无限委屈的模样。情 潮似水,爱欲如火。火将水也越滚越热,水将火托上浮载。两人都抛下了其他, 专心的,迎向对方。 九宣轻轻的啜泣,而这啜泣也在不断的进犯里变得破碎,只余下喘息和细细 的呻吟声。 风仍在窗上在门外呼啸不停。 时光,仿佛便要停下脚,仔细的张大了眼,看这春光旖旎的一幕。 九宣朦朦胧胧,这一夜零零碎碎凑起来好象也没有睡到一个时辰的觉。每每 都在睡意中被后庭入口处张狂高耸的欲望惊醒,待到那灼热又闯进体内,他紧闭 着眼,顺着那顶入的力量摇摆着身体。严烈阳的动作也不甚猛烈,犹有闲情掬起 他一绺头发,在唇边深嗅轻吻,道:“你的头发倒象比往年黄稀了。” 九宣瞪他一眼:“你……是嫌我?” 严烈阳俯下头来深深一吻,九宣呻吟了一声,只觉得那贲张的欲望在体内戕 凿的更深,破碎的声音道:“你还说……你不是急色鬼……” 严烈阳戏谑的,大力进出着,捏弄他胸前可爱的樱桃:“我轻些,九宣要怨 我嫌弃……我重些,又要说我急色……真正是十足小人,远疏近狎,古人诚不欺 我……” 九宣哪里还有回嘴的力气,只是细细的轻吟,大口喘息。分身被严烈阳握在 了手里,耳中听那人轻笑道:“我的手法不甚高明,九宣不要挑剔。”九宣这时 连瞪人的气力也是难觅,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那搞怪的手快一时慢一时,身 上的进出却是越发猛烈起来。 这一番颠鸾倒凤直到东方泛白。严烈阳方才放过了他,手上加快令他倾泄出 来,自己也释放在他身体里。将他汗湿柔软的身体紧紧抱着,为他清理了下面, 还是觉得不心足,指尖在他胸口突起上慢慢一点点的动。九宣累的再也不能动, 啐道:“让人睡一会儿成不成。” 严烈阳轻笑:“要睡也不难,九宣求求我。”他们自相识以来,但凡风月情 事,九宣总是尽力相陪的,便是吃痛虚弱,也从来没有哭求告饶过。这时不知怎 么的便说出这句话来,九宣合着眼,声气甚虚弱:“色鬼……趁早办你的正事去, 少在这里烦人。” 严烈阳也早知他不肯。 虽然初见面时他那副风流无赖状确实教人又是齿冷又是恼恨,接近后才摸到 那一身骄傲的骨头。这时只是一笑,抱着他眯了一会儿眼,便起身穿衣洗漱,看 九宣在帐里趴伏着睡得正沉,嘴角含笑,踏出门去。 4 九宣一觉直睡到正午时分,他翻身坐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嘎嘎作 响,象是断了一般,在心里把严烈阳骂了个臭头,扯过衣衫穿上。屋外有人恭敬 的声音说:“公子起来了么?可要洗漱用饭?” 九宣皱着眉头,说道:“我不要吃。”一边把衣裳穿上系上,头发拢了一把, 用头巾一系,翻身下床时,腿一软,险些没有站稳。屋外那人不敢多言,肃立在 那处不敢动。九宣梳洗过了,抬头望一眼天,问道:“什么时分了?” 屋外的人答:“午时过半了。” 九宣伸伸手臂踢踢腿,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漫不经心地问 道:“江亭死了没有?” 那人声音顿了一下,说道:“一早便供了出来是受雪山派的指使,只求速死, 只是大伙儿都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未敢擅专。只是将他睡穴点了,弄些迷神药 物给他喂下去,让他暂且少受些疼痛,现请公子示下,是不是要杀了此人?” 九宣喝一口茶,奇道:“你们城里人的死活,我怎么做得了主?” 那人上前几步,半跪着奉上个锦盒:“城主吩咐将此物交给公子。” 九宣好奇的把那盒打开来看,雪白的绸布上有小小一面铁牌,上面铸着几句 阳文的话,正是山下石碑上的那一句。 北望天狼路不尽。 九宣有些失神,指尖摸到那冰凉的牌子,说道:“这不是天狼令么?” 那人低头道:“正是。城主一早便在总堂发了话出来,公子智勇双全,又于 他有救命之恩。这面天狼令奉与公子,凡我北狼门下弟子,见此令如见城主。公 子拿这令牌,一切生杀予夺大小事体尽可自便。” 九宣面上没有表情,看了那令牌几眼,说道:“这么小小的,我却是不好带 在身上的。” 那人说道:“我命人拿线绳来串好了公子佩上吧。” 九宣点一点头,心里乱乱的一团,真想不出严烈阳为何有此举。不一时婢女 将铁牌串好,为九宣系在腰间。那婢女脸颊绯红,跪在他脚边只是发怔。九宣理 一理衣裳,说道:“严烈阳在何处?” 自有人引他一路去了正厅。他在厅外站住脚,看厅里满满是人,穿的都是北 狼的服色,略犹豫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进去。严烈阳已经看到了他,站 起身来说:“九宣,你进来罢。”他这样一说,厅里人的目光自是都齐齐的向这 边看来。九宣想走也是不妥了,便迈进厅里来。 他身量本不算太高,一袭青衫,深秋的北狼风已经极冷,他便这么飘飘摇摇 的一路走进来。厅里的人有的认识他,有的不曾见过也是听说过他的名头。现在 看到这样一个端丽的少年,面上冷似清秋,但觉得那些流言蜚飞无损此人分毫。 一人在严烈阳身边摆了一张椅子,严烈阳向他招手:“过这里来坐。” 那是与他的位子并齐的一张椅子,远高于其他人的座次。九宣却也知道现在 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便走到跟前坐了下来。 这两张披着锦帔的椅子上,端坐着他和他…… 他究竟是想跟他说些什么…… 旁边有一人说话,声音甚响。九宣看一眼,认出这人他见过。便是那一年他 和映雪在这里时,那人态度极不客气,指九宣伤了他堂中弟兄的那一个。现在看 他仍然穿着当年的服色,可见地位是没有升迁。那人一把胡子,相貌粗豪,严烈 阳轻声在耳边说:“这是郭堂主。” 九宣点点头,也放低了声音:“你没有让人去雪山派找麻烦吧?” 严烈阳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你觉得我只有力气没有脑子么?江亭那厮胡 咬一气,我便要信他了。雪山派哪有那个本领胆量在我这里作耗生事。”他说话 这声音落在九宣耳中已经不小,可是看旁边的人一点没有听见的迹象,九宣心中 微微一震,说道:“恭喜城主,练成传音入秘的无上神功。不过这样的功夫拿来 和我讲私房话,却嫌大材小用。” 严烈阳轻轻一笑,说道:“好说,好说。” 九宣别过脸去不再理他,只是这样一打岔,那郭堂主说了什么他便一点儿也 没听得到。只是他刚说完,旁边一人立起来道:“郭兄弟这话,小弟不能苟同! 雪山派与我们北狼城向来交好,他门派虽然百年根基,现在却已式微,不要说没 那个本事打我们的主意,便是有,这样当着天下武林的面冒大不违行此毒计,又 岂是白雪公子那样聪慧的人会做的事?便是昨天真的能伤了城主,他们哪里又能 侵占我北狼一寸一毫?江亭那等小人说的话,又岂能尽信!” 九宣于这几年江湖上的事不大精熟,侧头问道:“白雪公子?” 严烈阳轻声道:“雪山派新立的掌门,年少有为,面白如雪……不过照我看, 这白雪二字该当留给你来用才是。” 九宣只听他上半句,下半句便当没有听到。严烈阳昨日心头激荡甚巨没有问, 这时却实在是觉得纳闷,问道:“你怎就一眼看出江亭可疑?你和他可没打过几 回的交道——连我心中也只是隐隐有些怀疑罢了。” 九宣嘴角一动,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来,那笑意清冷中透着俏皮,细声细气地 说:“我原也不知道他是内贼……只不过看这人神气一向狡诈讨厌,诈他罢了… …谁叫他自己沉不住,急着慌着的掏解药吃呢……” 严烈阳心中虽然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仍然威严慑人,目光如电扫过一圈, 堂上坐的人无不低头服气。唯有九宣一个,憋得闷闷的只是想笑,却又知道这时 这地是万万笑不得的,一手掐住腿侧,一手捂着嘴,好不辛苦。又小声说:“他 眼神闪烁,你在堂上遇险,他却能顾得上来问候我么?这是破绽之一。那新妇被 揭破不是吕家二小姐,他身为总管事,不去维持秩序查问情由联络往来,而且面 上一点惊变之色也无,此其二。我手上有剧毒之物,堂上人人见到。我出门之时, 那些人无不离我远远,他这么胆大凑上来,我讲话之时那手都沾到了他,他倒象 是一些儿不怕,物之反常即为妖,他那样老奸巨滑之人怎会不惜命,便只能解释 为他不怕这剧毒,此其三。这么说,可明白了没有?” 九宣把话一口气讲完了,又紧紧咬住唇,严烈阳脸上神色不定,他总是想拍 案大笑一通。 他忍笑忍了半晌,却听得议事话已经岔开来,说道成山堂主参与谋逆,昨日 伏诛,成山堂现下主位空悬,堂口辖下弟子与从属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严烈阳 开言说话,口齿简断,将事情交待清楚,另委派了一人暂代堂主之位。九宣从没 有见过他处置公事,这时收了笑,一双眼时不时溜过去看他一眼。旁人又提起银 钱上的事来,九宣对此道一点兴趣也无,扯着桌巾上的流苏只是乱撕一气,觉得 气闷。严烈阳传音响起,说道:“再忍一会儿,就要议完了。”九宣闻言,稍稍 静了一会儿,可是一件事讲完另一件又跟上,实在不知道还要讲多久。他一双眼 四处闲望,突然想起一件旧事。 严烈阳终于是说了结束的话,底下的人鱼贯退了出去。九宣忽然说:“那一 年传你的手令将映雪擒到北狼来的人是谁?” 严烈阳有些意外:“现在想要翻旧帐?严复现下不在城中。当年的事,也是 他揣摩我的心意错办了,我早也罚过他。” 九宣似笑非笑,横他一眼:“我要翻旧帐早也翻了,还等到现在来问你呢。 你北狼一城的向心力极强,大凡是有头有脸的这些人全是本城子弟,若是昨天那 女人杀了你,外人也当不得你这里的头脑。你若不在,谁最有可能坐这个位子?” 严烈阳携着他手,两人慢慢步出厅外,笑道:“现下自然是你了,手里握着 北狼令,一呼百应,谁敢不从!” 九宣也笑,眯着眼说:“你当我傻子么,这面牌子有甚用处,你若死了,谁 也不会听我的。老实讲,那个严复你有没有看住?我总是觉得这件事是内贼引外 鬼,但江亭尚够不上这内贼的份量。别的不说,单说那百虫涎的毒药和解药,他 不见得有本事能弄来,九成九是他的主子给他。只不过……他供出的雪山派,倒 值得好好推敲推敲……那白雪公子,相貌真的很美么?” 严烈阳眉毛挑了起来:“难道九宣嫉妒他貌美?那我这便派人去和他为难, 捉来之后,你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破相断肢都随你。” 九宣甩脱了他手,又是好气又是想笑,道:“少年人逞勇斗狠没多少能例外, 他若真是相貌绝顶心高气傲,未必便不想把你北狼扳倒了。便就是没有插手你们 内哄,只是坐山观火,也够好看的了。” 严烈阳将他搂住,低声说:“你现在还说什么‘你们内哄’的话么,我的便 是你的,北狼也是你的,你难道不明白?”九宣侧过头来看他一眼,说道:“我 饿了,还没有吃过东西。” 严烈阳放开了手,说道:“我也还没有用饭,一起用吧。” 用过了饭,严烈阳仍是要去议事,九宣却不肯再跟去了。严烈阳一笑,也不 多说什么便去了。午后却来了几名郎中,九宣正在窗前抱着一卷书,那几人便进 了来,问了安,要给九宣请脉。九宣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严烈阳不知道怎生想的, 找些庸医来给他看什么?他面上含笑,那几句郎中“望闻问切”中只记得了一个 望字,看着他半天转不开眼,连一边的宋平也大觉尴尬,解释说:“城主说公子 身子失于调养,所以叫大夫来给公子瞧瞧。”九宣只是微笑,坐在那处也不动也 不说话,宋平只得带那几人又退了出去。九宣捧起书来又看了几行,觉得大是无 趣, 掷下书来,将这两天之事在心中想了又想,却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了现下 这个样子。北狼令还系在他的腰上,他把令牌拿起来看了几眼,越觉得荒唐。 5 下人走来给他换了茶,揭开铜鼎又撒了两把香在里头。一股甜涩的气味袅袅 四散。九宣看了几行书,嘴角带一丝浅笑,身子向前慢慢伏倒,歪在了桌案上, 竟然沉沉的睡了过去。 任雪飞看那在木箱中沉酣的少年,面孔显得小巧孱弱,疑惑不定地问道: “这便是朱九宣?” 一边的人恭敬地说:“回门主,是我们的人费了偌大气力从贮玉阁里掳来的, 绝不会错。他腰间这块北狼令天下只此一块,门主查验过便知。” 任雪飞注目看着木箱,挥了挥手,那人知机的退也下去。任雪飞把那少年从 箱中抱了出来,朱九宣出道之时他也有所闻,这几年却都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只 道这人纵然貌美如花,然而岁月如刀,风霜无情,纵情淫乐之人只该是残萎凋零 之态。却见怀中人蜷成小小一团,肌肤极细致晶莹,苍白的双唇象是染霜的花朵。 将他轻轻的放在榻上,拉过锦被给他盖好,自坐在一旁。 按那药的份量,本该有两个多时辰的好睡。这时算算算已经差不多,这人又 常与药草毒物之属为伍,料来没有那样久的时候好睡。果然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 分,九宣眼皮动了一动,微微伸展下身子,却已经感到四肢穴道被制。他未睁眼, 低低叹了声,说:“不知道哪一位高人,舍得下安魂香那等贵重的好药召请我来?” 任雪飞双眼和他对上,那眼睛里尚是一片迷蒙,淡淡似秋水笼烟,引得人要 向里面跌陷下去。心里不由得一惊,脸上却是浅笑,温言道:“多有得罪,朱公 子勿怪。” 九宣眨眨眼,看清眼前人一身青衣,肤色甚白,眉目清秀,清一清嗓子,说 道:“外传白雪公子相貌生的好,果然盛名无虚,真正闻名不如见面。” 任雪飞虽有美名在外,但是自负武功卓绝才学满腹,一身傲骨。若有人当面 赞他貌美,往往要狠狠发作一番。这时却不以为意,说道:“公子谬赞。” 九宣话风一转,却道:“任门主请我做客,又何须如此费事,递一封柬,小 弟一定倒履前来。这样请客请到用起安神香和制穴法,未免有失门主的身份。” 任雪飞闻言一笑。他相貌清秀,这一笑也极是动人,慢慢俯下身来,将九宣 腰间那枚北狼令握在手里,说话间鼻息喷到了九宣的肌肤上:“朱公子固然是雅 人,严城主却不见得肯放心令你前来。说不得,也只好小小冒犯这么一次。”九 宣身上那股淡而清远的香味在陋室中慢慢弥漫开来,沁人肺腑。任雪飞心里也不 由得微微一动。 那人温热的气息扑在略冷的肌肤上,九宣轻轻打了个寒噤。任雪飞恍然道: “看我多粗心,公子不是北人,深夜寒气这样重,公子衣单衫薄,我竟然忘了。” 他取了怀中一个小小的瓷瓶,在九宣鼻端晃了晃。九宣脸上发急,淡淡的粉色涌 上来:“任门主,这春风语却是不敢拜领。” 任雪飞道:“公子真是广闻博记,神医公子看来也非浪得虚名。我为邀公子 而特特备了此药,公子何必客气。”看九宣颊上的粉色慢慢晕开,连耳后都红了, 晶莹的耳垂上象是白玉涂了抹胭脂般动人,笑说:“公子宽一宽长衣,躺着舒服 些。 九宣身不能动,任雪飞的手寻摸上来,将他外衫钮子都解了,把他的袍子剥 了去。月白的里衣襟口散敞着,任雪飞的手在他颈上轻轻滑动抚摩,道:“公子 当年尝为严城主治过内息不调,经脉淤塞之疾,我也有所耳闻,却不知现下严城 主的功力可尽复?内息可精纯正?再度错乱的机会有几成?” 九宣定定看着他,眼里一些儿恐惧也没有:“北狼的内功自成一格,到第七 重上是有凶险,现下已经无碍。门主这等聪明,自然知道我与严烈阳是什么关系。 门主这样剃他眼眉,他岂能容忍?我看门主的气度也绝非奸佞小人,切莫中了奸 人的挑拨。” 任雪飞一笑:“严烈阳凭藉什么?北狼才不过多少年的基业,这些年才出了 些风头罢。我雪山派代代都是西北龙头,只是上代掌门早逝因而式微。九宣不过 是遇见他在先,严烈阳待你又有甚么好?这面牌子,也不过是个障眼之法,他若 真心待你,当日又岂会迎娶吕家的女儿?” 九宣微微一笑:“门主听不进我话,我也没有什么可说。门主绑我想也是为 了从我身上找严烈阳的破绽,现下既然门主都把我批驳到一文不值,那我自是没 有什么用处。却不知道门主花偌大气力请我来,又作什么?” 任雪飞面色一沉,手往下滑进了九宣的单衣里。九宣微微皱起了眉头,脸偏 向一旁,耳中听得任雪飞轻轻的道:“朱九宣当年何等风流倜傥,现在却一副三 贞九烈的模样。严烈阳有那么好的功夫,九宣肯这样为他守身?” 九宣默不作声,任雪飞手下施力,看他咬唇闭眼,楚楚动人模样令人几难自 持。心里的妒恨情欲一时都翻腾上来。他本不欲对朱九宣真的做什么事,现在却 忘了初衷,一手拉扯他的衣襟,一手下向摸寻。九宣身子一颤,碎玉般的牙齿陷 进了嘴唇里,却是一声不响。眼神软弱里带着倔强,尽落入那人眼底,忽然间灼 热的唇舌吻将下来。 任雪飞半强迫他结了个缠绵的长吻,看他唇色鲜红,越发显得秀色可人。一 双手几乎已经将他衣衫全褪尽了。手下向摸到那一处,九宣身子打战,欲躲不能。 任雪飞将他抱了起来卧在怀中,舌尖在他耳后轻轻舔弄,声音不似适才那样一派 轻松,带着几分压抑的情欲:“春风语的效力你也知道,何必同自己过不去?严 烈阳榻上的功夫,真有那样精到之处?” 九宣微微喘息,一言不发。任雪飞的手拨弄了几下,不怀好意的笑道:“看 看……你也想要了不是?九宣试试的我功夫,恐怕便不会对严烈阳这般痴心了。” 他手上不停,轻轻揉弄九宣胸前细嫩的嫣红。细细啮咬他耳后颈项上细滑的 肌肤,只觉得清香满口,滑腻非常。生平所遇的男男女女再没有哪个有这等销魂 的滋味。觉得九宣身子渐渐发热,他已经难以自持,手向下滑,摸到了那处所在。 九宣身子一震,抖得越发厉害。 任雪飞柔声说:“不要怕。”手上却没有停住,径向那里面探进去。九宣急 促的喘息起来,忽然轻声说:“门主再不停手,我要恼了。” 这一句话风情无限,任雪飞扳过他脸来,看他眉间似笑非笑,眼角带着些微 嗔意,身上情热难耐,忽然间胸腹之间一麻,接着双臂双腿上的穴道也尽皆被制。 抱着他的手便松脱了开来,身子向后歪倒在榻上。九宣慢慢站起身来,拉过一边 的长衫披了,笑吟吟地说:“门主累了,且歇一歇罢。” 任雪飞惊怒交集,一时间怔怔看他说不出话来。九宣把衣衫拢紧了些,还是 觉得冷,向任雪飞俯下身来,一脸的笑意:“门主要我看你的榻上功夫……这话 我可记得的。不过你这屋子真是冷的狠,我可不喜欢。” 任雪飞勉强说:“朱公子神通广大,我真是走了眼。” 九宣那珠玉生辉般的笑容在烛光下似真似幻,道:“门主过奖了。我本领是 不大,但是鸡鸣狗盗的手段倒是会着不少。十五六岁出来闯江湖,要是那么容易 被人用迷香放倒,早死了一百回了。” 任雪飞眼睛转了几转:“公子一开始便没有被迷香所制么?” 九宣的手轻轻摸上他的头发,说道:“门主的这一头青丝倒是生的真好…… 你也不必费心想着你的手下会过来。他们知道你捉到我等人,肯定是要‘单独’ 的讯问,哪敢过来窥看?至于那些迷香……门主不提,我本也想不起说。这个安 神香么,在江湖上冒出名来也不过三四年的功夫,想当初我调这香,只是因为师 姐常常的睡不好觉……不料今天却有人反拿了来给我安神,真正好笑。”他凑近 了任雪飞,吐气幽幽:“门主的榻上功夫,到底有什么精到?” 任雪飞身子颤动,九宣的手已经摸进了他的衣裳底下。 任雪飞只觉得那微凉的指尖上似带着火焰,在胸前两点游移,轻挑慢捻,手 法极精妙。饶是他定力过人,也禁不住呼吸散乱。 九宣整个身子覆在了他的身上,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说:“白雪 公子……究竟何处似白雪一般?我来瞧上一瞧,门主反对么?” 任雪飞这间石室修得壁坚门厚,室内杀猪外头也不能听闻,又知道手下素来 畏惧他手段厉害,无论如何不敢靠近。九宣听不到外头一点声息,风声叶动一丝 也无,更不要说人声,也已知道这处铜墙铁壁无人在侧。他闻了那春风语也有了 一会子,这时候觉得身体慢慢热起来,鼻间轻轻唔了一声,向任雪飞唇间吻了下 去。 任雪飞身不能动,这时却向后微微仰头。九宣也不相强,舌尖香软,在他唇 边轻轻描绘轻点。任雪飞只觉得那一股酥痒直能销魂,紧闭的唇终是张了开来, 九宣的舌尖直抵了进去,与他缠腻相交。 这一吻令两个人身体都热了起来。任雪飞虽然没中那春风语,却受不住九宣 的挑情,只觉得手宣指尖冰凉,掌心却是滚烫,知道那药效渐渐上来了。他天生 骄傲,今日这样让人压在身下还是生平头一遭,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不那样的 愤恨抗拒。胸前那小小的突起在九宣的掌下慢慢挺起绽放,每一下轻逗都令他颤 抖。那手无所不至,慢慢滑向他的身下,伸进了中衣里面。 他将任雪飞的外袍穿在了身上,又把头发束了起来,顺手拔了任雪飞的玉簪 挽住头发,系一系腰间的带子便向外走。任雪飞看他费力拉那铁门无功,慢慢的 说道:“向左三转,向右半圈,再向下压一记。” 九宣回头看了看他,烛光中这人衣衫半褪的歪在榻上,脸上春意未消,向他 微微一笑,道:“这个我可有点信不过,若你门上有机关,我岂不死的冤枉?” 任雪飞声音甚低,说道:“这世上舍得杀你的,若不是死了,便是还没有生 得出来。你不信,便在这里一齐关着罢。” 九宣偏头想了想,那模样十分可爱,道:“好,试便试,赌一次好了。你若 要杀我,我也没办法。”伸手拉着那门把,按任雪飞说的旋了旋,最后一压,果 然那门扣“喀”的一响,弹了开来。 九宣眉开眼笑象个孩子一般,道:“任门主,这就失陪了。”他迈步便走, 任雪飞的声音在身后说:“你一直向东走,逢人问你,你便说是我的侍儿小昔。” 九宣步子缓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道:“多谢你了……下次再见你,希望不是 在这样的地方。” 任雪飞听他脚步细碎,渐渐去得远了,室内烛影摇摇,余香袅袅,刚才的情 色旖旎便似一场春梦。 6 九宣走得极快,路上也没多少人查问。他出了院子,看一看天色,向北边疾 走。山路陡峭,他全力向上疾奔,体内那烫热越来越高,他呼吸渐促,终于看到 了北狼的城墙。脚步栽了一下。刚才虽然在任雪飞面前充硬说是没中那迷药。可 是春风语……这该死一百回的春风语! 若是和合散,若是鸳鸯泪,若是杏花春……都没关系!可偏偏是没药解的春 风语!越想越是窝火,越觉得刚才实在是便宜了任雪飞! 他身形扑入墙内,便有呼喝之声传来。他气急败坏,理也不理拔身直向前纵。 身后破空之声频传,可哪里又追得上他。堪堪奔到府门口,严烈阳的声音已经传 入耳中:“九宣——” 他声至人至,九宣刹不住势子,重重扑进了他怀中。烈阳的手急急抱起他, 说道:“你可有受……唔?” 他的声音被九宣的唇堵在了喉间,只觉得他身子剧颤,手下那肌肤热的极不 寻常。这一吻热烈得让两个人的呼吸都差点断绝,九宣松开了他,气喘吁吁道: “我……中了春药。” 身后的人已经看清了这深夜闯进城来的便是让全城上下找翻了天的朱九宣, 一时间不敢造次,待看到两个人当众热吻起来,更是尴尬的手足无措,各各散去 了。严烈阳抓住九宣探进他衣内的手,轻声道:“慢一些,进屋里去。” 九宣难耐的扭动身子,严烈阳半拖半抱将他挟进了屋内,反身踢上了门。九 宣的手臂又缠了上来,脸上绯红一片,身子滚烫发热,抱着严烈阳没头没脑的吻 将起来,手极不安份的撕扯他的衣裳。严烈阳闷闷的哼一声,将他两只手都箝住 了,反手伸向他胯下,九宣身子剧烈的哆嗦起来,玉茎早竖了起来。严烈阳握住 了他上下套弄了没两下,九宣嘴里呻吟着,已经泄了出来。严烈阳奇道:“这么 快?”九宣扯着他领口两下里用力,那质料上好的袍子顿时被撕作了两片。他张 口咬上了严烈阳紧实的肩膊,闷声说:“早着呢……”严烈阳的手下向下一摸, 果然他那东西又立了起来。 两人纠缠间,衣物纷纷都落在了地下,严烈阳把他轻轻抱起来放在厅中间的 桌案上,分开他双腿,一手握着他那处,挺身便送了进去。他手上动作不停,九 宣有一声没一声的低叫,过不多时又泄了一次,连带着后面也剧烈收缩痉挛起来, 严烈阳只觉得销魂无边。九宣身上已经没了气力。他中这药时间已经不短,硬撑 着这么长的路程回来,又连泄了两次身子,这时只觉得手指头儿都抬不起来,可 是身上的燥热依然不减,他浑身难过得几乎想哭出来。严烈阳的手在他身上揉搓 挑逗,他没气力回应,只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断续的呻吟。他两腿被分得大开压 在自己的胸口,只觉得严烈阳不停的进出,力道大的象要把他铲碎一般。那药性 仍是没有要退去的迹象。 九宣双手在光滑挺硬的桌案上乱抓乱挥,却是什么也抓不到。身下的案子凉 得象冰,身上那人烫得象火。那冷那热交煎而来象要把他烧化了再冰透了,他只 是想哭想叫喊。忽然身上压力突增,严烈阳重重地压了上来,两个人的唇贴在一 处,缠绵热吻。 严烈阳大力的动作,看身下那人的脸上红得象要能滴血一般,心下怜惜,可 是身子却象是自己会动,无论如何也是停不下来。忽然看他口唇微动,声音低得 听不清。他俯耳过去,却听得九宣含糊不清的道:“嗯……我要杀了任雪飞…… 这个狗娘养的……” 严烈阳认识他许久,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等粗话。心下明镜一般,知道他这样 定是被任雪飞算计。嘴里轻声哄他:“好,杀了他……回来就去。” “呜……”九宣眼角落下泪来,巨大的破败感和快感象交织了一张密密的大 网,他象在粘在网中的飞虫,再怎么挣扎动弹也是无济于事。严烈阳听他又在破 碎不成语的说什么,仔细听却是在说:“……我……要杀了你。” 严烈阳一分心,动作便缓了下来,九宣却是不依不饶,嘴里发出不满的腔调, 身子里面剧烈收缩着,严烈阳只觉得那灼热一阵紧似一阵,当真能销人魂魄。按 捺不住,猛烈地冲了进去。九宣发出细微的低叫,在他身下宛转相就。 这半夜过得极是痛苦,待九宣身上灼热终于渐渐退了去,严烈阳松开按着他 的手,将他抱进怀里,慢慢抚慰。九宣半昏半醒,气息奄奄,声音细不可闻: “完事了?我真的要死了……” 严烈阳道:“天亮我便去挑了雪山派,给你报仇出气。” 九宣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扬起手打了他一耳光。只他连番折腾之后甚是无力, 这一掌打在严烈阳的脸上一些儿痛也没有。 严烈阳眼睛眯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里满是阴郁:“你做什么!” 九宣虽是气促声微,眼睛里却冷的象冬日寒冰:“你利用我,你当我不知道 么?” 严烈阳脸上的神色真是能有那么难看便有那么难看,但这失态也只是一瞬间, 他拉过一边的衣裳给九宣披上,说道:“你累了,净说些胡话。” 九宣眼神清冷:“你装啊,再装。” 严烈阳站直了身子,说道:“九宣对我有所误会了。” 九宣双腿直抖,抱着双臂坐在桌边:“一件是我误会,两件三件也全是误会 么?你也别欺人太甚。” 严烈阳俯下身来,轻轻抚摸他散了一肩的头发,声音低低的在耳边说:“我 从小长到这么大,九宣是我第一个倾心相待的人。北狼令世上只有这一枚,除我 之外你是万人之上,这令牌我也永不打算收回来,即便将来北狼之主不是我,九 宣凭此令也可以横行江湖,这还不能让你明白我待你的心?” 九宣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声音细弱嘶哑:“我怕我没那么长命去享受这权柄 风光。你治下怀恨我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城外的敌手也不是十个八个,我什么时 候能挨到你内乱平了,外患清了?今天城里想杀我的有多少?象雪山派一样虎视 眈眈的又有多少?我一个饵有多少大鱼张着口等着吞……严烈阳,你别太心狠!” 严烈阳的手慢慢摸到他的脸颊,那药的效力退了,他脸上一片冰凉。 严烈阳渐渐向下,手摸到他的颈子上,肌肤下面那脉搏一跳一跳的动。他声 音在静夜里显得分外阴冷:“九宣,你是聪明人。” 九宣摇了摇头:“我要聪明人,今天就不会跟你撕破脸……我要是真聪明, 前日就根本不该来这里看你成亲……成亲?我早知道你做一件事有十个后着。那 天在喜堂上我就是不出手,那百虫涎也不值得你一哂。你前后两个管事都厉害得 紧……严六弄了多大的财势,末儿了我把他杀了,什么也还都没跑出你的掌心。 江亭在你眼皮子底下和那个严复搞鬼,你也不动声色,我又来冒冒失失插一手儿, 给你省了多少气力。严烈阳,和你一比,我真是天下第一蠢人!” 严烈阳的在他颈上轻轻收拢,似无意般,扣在他的喉头上,声音依旧淡然: “九宣,我当年跟你说过,我是真心的喜欢你。你身上中着毒,我才放你走。你 心里是不是真的喜欢着我?你喜欢的人为数可是不少,柳映雪,卓风,孟管云… …和你这薄幸的浪子比,我严烈阳何尝不是蠢人?我本没有打算把你卷进这些事 情里来,你自己撞了来看我成亲,又非要那个时候走到厅堂门口去引我注意…… 怨得了我么?” 九宣轻轻一笑,那笑声里无限酸涩:“原是我不对,倘若我不来,那就一点 儿什么麻烦也沾不上了……我只想问你,任雪飞的人把我装走,你知道不知道?” 严烈阳没有答话,九宣仰头看他,嘴角那一点笑象是冰渣子溅上去的,要多 么冷就多么冷:“我知道的,北狼守备这样好,一只鸟儿想飞出去也是不能的… …” 他嘴角那抹笑渐渐变得柔软,声音里带着点醉人的甜软,说道:“如果我今 晚不回来,明天你就该去找雪山派的晦气吧……可是我现下回来了,你的打算呢?” 严烈阳声音不变,道:“雪山派胆敢犯我,这一口气全城上下哪个也吞不下。 明天之事势在必行。” 九宣点了点头,严烈阳的手仍然扣在他的颈上,他轻声说:“任雪飞倘是今 夜将我杀了,想必你更加的理由充足。” 严烈阳的手慢慢移开,手掌下是他细弱的肩胛骨,他微微有些分神,为了这 越来越瘦的一把骨似的人:“任雪飞舍不得杀你……这天底下,舍得杀你的人, 大概是还没有生在这世上。” 这话好生耳熟……不久之前,有个人也这样说过。 九宣怔了怔,手慢慢抚在脸上,嘴里淡淡地说:“我困了。” 严烈阳道:“你原也辛苦一天,我送你回去,早些安睡。” 九宣摇头道:“不用劳烦。”自己挣着下地,双腿软瘫着,撑不起身体,便 跌坐在地上。严烈阳冷冷的低头看他。九宣慢慢又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挨着向外 走。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初上北狼被严烈阳强要的夜里,那冷心冷性的人。早上 他离去时,也曾经在地上跌了一跤,那人只是冷眼看他,并不上来相扶。其实从 头至尾,那人是一些儿也没有变过。中间那些温柔,不过是他的假意,也是自己 的错觉。 深秋的北狼,夜间寒风侵骨。九宣扶着门框,看天边一弯冷月,已经近四更 的天时。 他强撑着走了一段路,再难动弹,将身坐在那青石的阶上,身上衣单,身下 石寒。嘴里轻轻的念叨了一句:“映雪,不是我不要听你的话,实在是你不知道 的事情太多。” 这院子偏静,夜深只有风声叶动。九宣望了一会儿天,双手捏成兰花状,默 默的运起功来。 时光流逝得象水般快,他运功仿佛只短短一个周天,天边已经泛白。深秋里 天亮的迟。九宣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把身上的衣衫理好,又拢一把头发。有 仆役扛着笤帚走过,只望了他一眼,便愣愣的站在那里。 九宣看了看方位,知道自己走了与贮玉阁全然相反的一边,回身向正厅的方 向去。远远便听见人声寂然,心里微微奇怪。这时的北狼,子弟们早起身来练功, 呼喝有声,兵刃破风,拳劲腿功的动静着实不小,今天却一些儿不闻。 忽然身后遥遥有人唤他一句:“朱公子?” 九宣回过头来,见是那管事宋平。宋平看他在晨光里淡淡的身影,也觉得有 些眩晕。这人明明是这几日来已经见熟的人,可是眉间眼底的冷艳光彩却逼人而 来,不能直视。他低下头,恭敬地说:“今日有客来,城主一早出迎,陪不得公 子,公子昨天受惊,不如回房多休息一时。” 九宣要笑不笑的斜眼看他,那一眼直象销魂蚀骨的利剑般,将宋平钉在当地, 动也不会动。九宣转身便向正厅那方向去。果然见那边洒扫极是麻利。他歪靠在 廊下看人忙碌,也不知道严烈阳这时迎客迎到了哪里,迎的又是是何等客人。能 令他今天放弃初衷去找雪山派的岔子,总是一位响当当的客人了。 他坐厅里,下人沏上茶来,他已经一日一夜未食,叫厨下煮了粥端来。宋平 站在一旁看他在这肃穆的大堂里喝粥,心里只是急,怕是严烈阳迎客便回。可是 身边这个人做事自有他的派头,便是在这大堂上喝粥,别人做不得,偏他做得, 且做得那样理所当然理直气状理所应当,让人一个不字也提不起。好容易粥碗撤 下去,又捧着一盏茶,慢慢的品味。宋平到这里也急无可急,便是在来客面前失 礼,城主也能体谅得不是自己的过错,实在是这个人叫人扎着手无计可施。 远远听得人声步声,严烈阳冷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客套,说道:“孟四公子, 请。” 一人回道:“城主请。” 接着厅门口人影幢幢,一人当先走进厅里。 九宣坐在靠左首的椅子上,看到当先进来的那两人,一个当然是严烈阳,另 一个剑眉星目,身子如枪杆般笔直坚削,却是出云山庄现在的主事人孟管云。 7 也许厅里本来就是很静,也许是他什么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分明是认得那衣 袂飘摆走进来的人,却觉得也并不认得。那冷到了极处的脸庞,挺拔削立的身姿, 在在都陌生。 那进来的人看到厅上坐着的人,住了脚站在那里,严烈阳停在他的身后,眼 底深的看不见任何东西,说道:“九宣,我们这里有正事商谈,你且出去。” 孟管云道:“这位便是朱九宣公子?朱公子也是这件事里有干系的人,倒不 用回避。”他口气淡然,如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的神气。只是看向九宣的眼 光里还有些奇异,仿佛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并且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惫懒 的,令人生厌的一等人存在着。那冷然的眼光扫过去,多一分的停留也没有。 九宣坐在那里不动,严烈阳的目光对上他的,只觉得他眼里空茫茫的,不知 看向什么地方。孟管云不记得前尘,自然也不会有人到这隐隐然是下届武林盟主 的人面前去说他少年时的风流无行。既然人家自己已经做出了不记得前尘旧事的 坚决,又有哪个嫌命长会去说长道短?便是孟管云自己不计较,孟家的老爷子和 几位当家爷们儿也绝不是吃斋念经的主儿。好容易这一个宝贝老幺浪子回头了, 会容什么人上去揭他的疮疤么?这些事严烈阳早是清楚,现在看到孟管云脸上冷 淡的神气,朱九宣有些怔忡的样子,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双方寒喧落坐。 下人递上茶来,那烫热的瓷盅子握在手里,九宣象是依稀找回一点热气。心 头一块儿地方满满的,另一块儿却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象是分成了两个,一个 坐在那椅上发愣,一个却腾身从顶心里钻出来,象离魂一样在大堂的上方游荡。 那些事分明是前生里的事,却又从坟里伸出了一只枯爪来,在已经积了多少辰光 的土里乱抓乱扒。曾经好看过的颜色,喜欢听的声响都给翻腾了出来,远远近近 一片朦朦的扑到了眼前,乱纷纷的晃着响着,直让他看不清听不见。百般滋味都 翻倒了瓶儿罐儿,掺和在了一起,被一张细细的筛网滤过,略甜些的渣子全沉积 在了纸上,酸的苦的汁儿一滴滴的渗下来,嘴里满满全是酸味,热茶在嘴滚一滚 下了肚,那酸味儿还是在。 孟管云与严烈阳说了什么话,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只是那前一字与后一字 间仿佛扯着一根丝,细细的把那些字连了一串,在耳中绕来绕去,又远又近,把 脑子勒得有些隐疼。那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却是半点也没有听得进。风从空 旷的院里吹进来,衣裳在风里飘飘的动,心里面让这大风刮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只是一片空。冷冷的气从眉心散出来,慢慢把头脸都包住,包得严严实实。 心里面静得多了,听严烈阳的声音道:“四公子也应知道我已将北狼令相赠 给了九宣,此生绝不相负。与吕家的婚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践。” 孟管云声音里没有起伏:“城主身份尊贵,行事一向稳重。一两个内宠,也 当不得什么妨碍。人立足于江湖当讲信讲义,应下来的事可得做到。吕二小姐在 成亲那日遇劫,喜堂惊变一事也怪不得她。城主刚才也说了,此事须怪不得吕茵。 既然如此,自当履行当日诺言,择期迎娶。” 严烈阳微一沉吟,欲待答话,忽然外面一个快步走来,呈上一个拜匣,声音 里有些气急交加:“回城主,雪山派的人现在城下,说有事与城主见面相商。” 严烈阳声音波澜不惊,道:“来者是客,请进来吧。”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严烈阳向孟管云道:“四公子,此事容后慢慢商 议。”孟管云点了点头,嘴角有一点冷笑。他脸色有些苍白,这一笑显得有些刻 薄,还带着几分肃杀之气,身形稳如山岳。过不多时,便听到一腔柔和的声音说 道:“任雪飞来得冒昧,严城主勿怪。” 声音似远似近,听来甚是平和。厅里坐的多是识货之人,这一手千里传音便 已经惊人。严烈阳提气道:“任门主远道而来,烈阳有失迎迓,十分失礼。” 任雪飞声音又响:“城主不必客气,这世上原也只有一个孟四公子,当得城 主一迎。”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人已经踏上了厅口的石阶,缓步走了进来。 厅中人人注目,任雪飞相貌极俊雅,秋阳下面,嘴角带着浅笑,白衣锦带动, 玉树临风般翩然走了进来,整个人温润如玉,白雪公子一名确是实至名归。 严烈阳与孟管云都站起了身,互相道过久仰。严烈阳道:“门主请坐。” 任雪飞一笑,说道:“城主不用客气,雪飞今日前来,有两件事想与城主说 清。前日城主成亲,喜堂惊变,新娘被偷龙换凤,欲施暗袭,雪飞当日未能到场, 但雪飞可以担保此事与雪山派绝无干系。” 严烈阳点头说:“门主多心了,我并没有往那上面猜想。一两个小人之言, 也做不得数。” 任雪飞偏头看了一眼九宣,那人穿着件单衣坐在风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与昨晚间那风流灵动的模样大相径庭。他转回头来,续道:“第二桩么,便是朱 九宣公子昨日在舍下别院里作客,拉下一件重要的物事没有带回来。雪飞知道此 物事关紧要,必要亲手奉还才妥当。” 九宣坐在一旁,这时慢慢抬起头来,眼睛亮如寒夜的星子,慢慢向四周扫了 一圈。厅里坐的诸人在心中鄙夷他的着实不少,现在却觉得那一双眼黑不见底, 象是万千的话在里面,又象是古井无波,一时间只觉得神为之夺。 任雪飞走到他身前,从袖中摸出那块铁牌北狼令,柔声说:“九宣走的匆忙, 这个竟然也能忘记。” 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宠溺意味,不必多伶俐的人都听得出来。九宣一笑,似 珠玉生光,伸手接了过来。任雪飞握着那牌上的系绳没有放开,说道:“九宣有 没有听说过雪山玉笋峰的美景?玉林蕴雪,天河牵星,都是北地有名的胜景。九 宣若不嫌弃,不妨与我一同回去,我可以保证九宣会觉得此行不虚。” 九宣唇边含笑,心里却暗道你这是公然来削严烈阳的面子了。哪里是来还物, 分明是来寻衅。只是时机挑得好,孟管云在座,许多江湖上的头面人物看着,严 烈阳便是再咬牙也发作不了。 他没有回话,任雪飞忽然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鬓发,说道:“这枝绯玉原是我 心爱之物,九宣插上后却这样的合适,不如赠与你,美人美玉,相映生辉。” 一时间厅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九宣发间那枝玉簪上。与孟管云同来的众 人中忽然有一个蓝衣青衣站了起来,大声说:“严城主,这样的妖精你留在身边, 也不怕枕席之间被人偷施暗算么?” 这话人人心里都想着了,可是只那人说了出来。严烈阳并没回答,只是说: “九宣,任门主这簪是心爱之物,你还了人家。” 那人一脸不忿之色还欲开口,孟管云说:“吕兄不必冲动,严城主做事自有 分寸。” 九宣仍是微微一笑,手下使力将那铁牌的系绳拉了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声 音里懒洋洋的全是浪荡不羁的意味:“我本是个江湖闲人,走到哪处算哪处。在 严城主这里打扰了不少时日,也着实过意不去。大家对我有些误会,我实是不便 多留。严城主厚赐之物,九宣不敢领具。”他手臂轻动,那铁牌凌空掷了出去, 严烈阳伸手抓住,脸上蒙了一层霜,目光如电,灼灼的看着他。那眼里面什么也 看不出,正是因为看不出,所以更让人觉得危险。 九宣恍若不觉那目光的可惧,浅笑说道:“今日就此别过,城主多多保重。” 拱手作了一揖,便向外走。任雪飞说:“不多打扰城主会客,雪飞也告辞了。” 向外追了一步,道:“九宣不同我一道走么?” 忽然身后劲风作响,任雪飞急侧转身避那锋芒。严烈阳那一掌原不欲伤他, 去势极狠厉,径向九宣的背心击了过去。九宣脚步一错,极巧妙了闪了个身,右 手幌动还了一招。严烈军属阳身上那怒焰便是四周座中人也觉得可惧可怖,那掌 风更是扑天卷地般让人透不上气来。孟管云手里平端着茶盅,冷眼看着,并不起 来干预。任雪飞身子一掠,挡在九宣身前:“城主且慢动手……” 九宣道:“城主何必苦苦相逼。人生之事,分分合合自有天数。你我相识也 有四,五年了,终不能这么不清不白的一直纠缠下去。” 严烈阳双目寒烁,声音极阴冷:“九宣,我待你难道还不算倾心尽力?到今 日你还是想着离我而去。” 九宣微微一笑,厅外的大风吹得他衣摆飘摇,直如画中人:“城主说笑了。 当年我上北狼来为城主治伤,银货两讫,并没有亏欠之处。那以后的两年共处, 九宣神智不清,也当不得数。算一算前后四五年间,九宣可曾有虚言欺哄?又或 是有什么许诺给过城主?” 他唇边那温柔笑意象是淡墨画上去的,在大风里显得飘摇不定,眼神里一片 清冷:“我若许过你,自然不能相负——可我从未一言相许!朱九宣仰不愧于天, 俯不怍于人!”最后这一句声音极清亮,厅里厅外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孟管云听了这一句掷地有金石声的言语,心里忽然莫名的一动,看那声名狼 藉的少年站在厅堂正中,眉目如画,神情凛然,不知怎么着,竟有些恍惚,仿佛 斯情斯景在何处见过一般,却只是想不起。 严烈阳冷哼一声,眼前那人真是恨到了极点,双手颤颤的,直想扑上去捏碎 了他,提步再欲上前,九宣忽然一笑,扬起手来:“城主莫冲动……你倒运一口 气试试,身上没有什么不妥么?” 严烈阳闻言色变,他适才急怒交加,现在略一凝神,自觉经脉间不知何时竟 然淤滞难通,全身内力一些儿也是提不起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九宣温言道 :“厅上各位,九宣多有得罪,还望各位原宥则个。” 忽然“哐当”之声连响,厅里功力稍差的人已经握不住手里的茶盏,惶急之 下立起来,叫道:“你下毒!”却觉得浑身上下气力都不知叫什么给抽了去,有 几个便软倒在地,双眼翻白,竟然晕了过去。余人惊惧更甚。九宣道:“这几位 胆气不足,是吓晕了的,和我用的药倒不相干。” 孟管云脸上神色未变,将茶盅放在一边几上,缓缓说道:“朱公子真是好手 段,孟四佩服之至。却不知道公子何时做的手脚,用的又是什么药物?” 九宣微微失神,看他一眼,并不作声。上前几步走到严烈阳身前,后者的脸 上真是要多么冷便有多么冷。 厅外的人发现厅里的异动,喊了一声便要冲进来。九宣一手扣在严烈阳顶心, 朗声道:“哪个敢进来,我这就一掌击死了他。” 那些人一时全刹住了脚,厅里厅外静的很,只听着风声卷着中毒的人呼吸声, 四下里一片混沌。 九宣慢慢放下手来,温言道:“那年我如不出手为城主治伤,城主恐怕要让 那些乱行乱撞的内息纠缠个一年才算。世事无常,想不到今日你我反目成仇到眼 下地步。九宣从无伤人害人之心,城主却一直苦苦相逼,又是何苦?” 严烈阳嘴唇紧闭,身子立得笔直。那脸上神气看得四周人人都是心惊。 九宣手在他肋下轻轻一抹,严烈阳身不能动,一双眼死死看着他。九宣声音 里满满全是柔和:“城主囚我两年在先,又利用威逼在后,九宣无以为报,城主 当日见我时什么样子,九宣令你回复旧观,也算清了旧债。从此后你不欠我,我 也不欠你,各走各的路罢。” 他说完这话,掌心里一股阴劲凝聚,缓缓推出。严烈阳只觉得肋下象是利刃 划了长长一道开口若悬河,那寒气一分一分透体而入,似利剑加身。不一时全身 上下象尖刀乱攒乱戮。他只是咬牙苦忍,一双眼眨也不眨那样盯着眼前人。九宣 以袖轻轻拭去他额上滴下的冷汗,说道:“城主何以要这样怨忿我?九宣一直也 是情非得已。”他手下施力不停,约摸盏茶时分,严烈阳脸色红了又青,青又转 白,惨淡的一丝血色也无,后来渐渐变得腊黄怕人,冷汗将身上衣裳全副打湿了。 厅外虽然是站了许多的人,但怕九宣手下狠厉害了城主性命,无一人敢越雷池半 步。 九宣轻轻放脱了手,严烈阳软坐在地。z y b g 他直起身来,环顾一周,厅上人人自危,生怕他来加害。任雪飞强笑道: “九宣真正本事,我进得厅来茶也没喝一口,怎么着了你的道儿,倒是想不明白。” 九宣悠然负着手,说道:“门主昨日下药来请我,盛情拳拳。九宣不才,今 天也来投桃报李,学上一学。”他指一指厅角一只青烟袅袅的铜鼎:“只是城主 那药金贵,我的鄙贱不为人知罢了。” 任雪飞虽然内力尽失,身在险地,依然风度如旧,说道:“九宣一直韬光养 晦,手段药物不为人知。不过今天之后,九宣的大名可就传遍江湖。这许多成名 的英雄豪杰都栽在你手下,足可自傲。” 九宣一笑,眼底清澈明亮:“此物效力虽强,不过两三个时辰后自解,功力 五天便能尽复,大家倒不必惊慌。”他慢慢转头,看着孟管云,声音有些飘忽: “四公子,严城主元气大伤,非一年半载不能尽复旧观。你若要他同意吕家的亲 事,倒是便易得多了。虽然今日失礼,但也不无微功,四公子说是么?” 孟管云目光灼灼,道:“朱公子好生了得,孟四佩服。” 九宣一笑,召手叫那在厅口探头探脑的宋平,说道:“去我房里我的行囊来。” 宋平惊怕畏惧难当,挣扎着应了一声,飞跑去了。过不多时,果然取了九宣 的包裹来。九宣接在手里,掂了一掂,解开那包外面的布巾。孟管云看那包裹作 长形,已经猜到是兵器之属。果然里面抖出两柄剑来,古意森森。九宣摸摸剑身, 面上有些恍惚,将剑递与孟管云。 孟管云看那并躺在一起的两柄剑,剑鞘古雅清奇,细微的花纹转折浮凸凹陷 处连一丝丝的灰也没有。一柄青铜鞘子,云纹连绵,锦丝盘出的篆字作“青水”。 这剑却是眼熟之至。另一柄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 九宣道:“青水剑原是四公子所有,现下物归原主。这一把裂日,烦请四公 子归还给六王爷卓风。今日多有得罪之处,四公子勿怪。” 管云手上无力,将剑放在一边几下。心中隐隐约约不知道是什么兜转不休。 这剑原是他所有,他依稀是记得,十岁那年他将家传剑法的第一层练成了,父亲 在祠堂将此剑给他佩上。可是后来这剑……这剑是怎么失落了,他却是一些儿也 想不起来。看着九宣向他微微一笑,心里那奇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喉咙里发干, 道:“朱公子真非常人,管云适才也有失礼之处。这剑原是我有,只是不知……” 九宣截煌他的话头儿,回头向任雪飞说道:“门主素与北狼不睦,现在又身 上乏力,身置险地只恐不妥,不如和我同走的好。今后两年之内,严城主恐怕无 暇找门主的岔子。门主也还请修心养性,过两年舒坦日子,不要先寻事端。门主 若能听我一言,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了。” 任雪飞命悬他手,情知不能在此事上拗得过去。这一声如应了下来,有孟管 云这样的人物在旁边听着,那便是板上钉钉再不能反悔。他微微苦笑,说道: “九宣行事当真滴水不漏,雪飞结识你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 九宣微微一笑,挽了他手道:“我送门主一程。” 任雪飞回以一笑:“与美同行,固所愿尔。” 两人堪堪走出厅堂,严烈阳忽然叫了一声:“九宣——” 九宣住了脚,这一声唤里真有百般滋味,千言万语。他身形顿了一顿,并未 回头,挽着任雪飞纵身上了屋顶,不见了踪影。 8 沧海变作桑田,不需要太久时间。人在时光中翻滚起落,不知道红尘背后那 一双手,究竟把你扔到了什么样的局里。你只能向前走,一直走。或喜,或痛, 或者,有时也会后悔。 午后的春光无限明媚,卓风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信笺。封袋已经裁开,信纸摊 开来在一边,上面压着的金狻猊纸镇用得久了,有一点陈旧的,圆熟的光。 信上长篇大段不过日常过日子的闲话,字迹算不得太好看,扭来扭去。这一 笔字他始终是没有下力气去练。 “……收了两个蒙童,也教字也教点医道。昨日一早喜太阳甚好,将所藏的 药材尽搬出来晾晒,不想到午间天降大雨,紧收慢收也还是淋湿了不少,不堪再 用,心痛。左邻狗儿下崽,请弟去接生,扎手半日,生四只,似肉珠儿一般。右 邻给盛了一碗粳米,蒸食,清香扑鼻,险些把舌头吃了下去。门前地里除了药草, 什么菜也是栽不活,幸而手头有积蓄,倒也不怕日子难捱。山野闲居无事,也常 出门去,并不走远,只在邻近村镇落脚行医…… ……天还是有些冷,一件夹袍穿了两年,棉絮都象纸一般,御不得寒。买了 一件新衣,青底带水波纹彩,平时不大舍得穿,弄脏了浆洗不便。旧衣被邻家讨 去,做了狗窝的铺垫之物。清早出门,望见一小犬出门,已经长出分许长的毛, 看得出甚肖其母,将来也必是一黄狗无疑…… ……兄之威名日盛,虽荒村偏僻也得闻六王爷之声名,多赞誉语,弟心甚喜。 然人力有时穷,事则无尽时,须得细水方长流,切不可贪功冒进伤身损气……“ 密密的两大张纸,最末写着一句: “……孟家四子管云,与弟有旧。然多年前一粒忘情下肚后,尽皆销帐了事。 月前小镇忽遇,孟四竟将一应前尘记起,泣涕难言,在弟身侧恋恋不去。现弟仍 是一人劳苦,所赚的银钱却是两人花用。弟偶然间提起,责其不事生产,则必定 痛哭怒斥弟当年之负心薄幸,罪状历历,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声言若不是弟 犯下滔天大错,他大好英杰又怎会误入歧途,弟束手无措,每逢此境,必千宛百 转,俯首相就,阿四往往一天半日才得心回意转,重露欢颜……实是,天作孽犹 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也……” “爹爹,爹爹!”书斋外的园子里,一个锦袍小儿声声唤他:“爹爹出来晒 太阳,好暖好暖——” 卓风膝下已有三子,此子行二,玉雪可爱,生性爱动,幼名宣儿,极是得宠, 往往人不敢言而他言,人不敢行而他行,捉鸡戏狗,淘气生事,只愁无人教其上 房揭瓦。若是哪一天学会了,保不齐也真会把王府的屋顶掀了过来也说不定。 卓风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儿,一溜小跑儿不见了 人影。侍儿端呈茶盘进来,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小碟切开的蜜柑。 蜜柑的甜味在嘴里泛开,窗子外头,宣儿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在树下 花间奔来跑去,咭咭咯咯的清脆笑声远远传了来。 风从窗子吹了进来,信纸在桌上忽闪忽闪的动,象一只上下翻飞的蝶,发出 “哗喇哗喇”的轻响。时光缓缓的从这春日的午后漫行而过,时光已经不是旧时 光,然而春光还是旧春光。春光里面不知忧愁的孩子,流泄不谙世事的, 天真的忧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