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室》 第1章 新生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月灵 录入:月灵 东京都。你对这个地方有什么印象? 全世界的事物都聚集到这个地方,要什么有什么。或许是吧! 热闹繁华的城市。或许是吧! * 我的名字叫做灰原巧,东京出生、东京长大、东京生活的大学二年级生。 我没有梦想,也没有任何特长。 这座城市给人的繁华印象,大多是归功于「部分拥有特色的人」的活跃。大部分的人都和我一样,低调地在这个大都会里生活。 成为大学生以后,和来自各地的人交流的机会变多了。 刚入学时,他们满怀期待,以为来到东京就有乐子。 过了一年以后,约有半数的人了解其实不然,和我们一样低调地融入东京之中。 剩下的一半则是全心享受东京,努力过著多采多姿的生活。结果,他们成了「部分拥有特色的人」,这样的人释放的讯息被东京外的人所接收,构成了东京的印象。 物质上确实不虞匮乏。也因此,东京这座城市不容易产生强烈的特色。 这是我进入大学至今的感受,也是我对自己生长的家乡的看法。 加入社团以后,每天都和女生喝得烂醉如泥的家伙是鹿儿岛人;上完课后就去明治路上的星巴克杀时间,每晚都到涩谷的夜店钓男人的女生是新舄人;靠著直销一年赚进五百万日圆的男人是鸟取人。 包含我在内,原本就住在东京的人则是不卑不亢,低调地融入都会之中。 我还没出过社会,只是透过打工单脚踩进那个世界略微窥探而已。大学生是一生中最可以当半吊子的时期。 换个说法,就是「可以浪费时间换取自由的身分」。 我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自由,而大多数的大学生都跟我一样。 既然不惜浪费时间换取自由,就得用到手的自由做些开心事。对自己的将来有无助益不是这时候需要考量的问题。 「所有大学生都认为只要现在过得开心就好。」这么说或许过于偏颇,但就我所见,至少东京的大学生多多少少都是以这样的想法为行动基准。 只不过,实际上能够按照这个基准行动的人少之又少。 听到这儿,是不是觉得和你想像中的东京有落差?这下子你应该明白其实大部分都不是那么光鲜亮丽了吧! 然而,也有和一般印象相去不远的部分。 东京的物价确实是世界第三高。 来自其他地方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房租好贵」,无一例外。打从出生以来,我从没遇过说「东京的房租很便宜耶」的人。 像我这样的东京人看到其他地方的房租行情,反而会大吃一惊。 这年头只要上网,就可以获得各种资讯。试著查询北海道札幌市闹区的房子吧! 说到东京的闹区,就是新宿、涩谷。现在就拿相同条件的房屋来比较看看。 距离车站五分钟路程,一房两厅,屋龄十年以内。 札幌的「札幌」、「大通」站附近是七万日圆起跳,东京的「新宿」、「涩谷」却是十五万日圆起跳,足足差了两倍多。如果是札幌以外的都市,差距就更大了。 在东京,要活得有文化,劳动条件是非常重要的。 打工时薪是多少?条件不够好,便无法过上像样的生活。 领便宜的时薪打工,就会变成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既不能善尽学生的本分用功读书,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其中也有人例外,爱上了工作,化为工作狂就是了…… 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诀窍,端看能否用最少的时间赚取最多的金钱──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 纵使将视野放宽至全国也一样。在这个资本主义国家?日本,「劳动」是必经之路。 不,不光是日本。「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状况在许多国家都是一样的。 小学生、国中生以后同样得工作,所以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益无害。 在各种「劳动」之中,打工具备了格外残酷的一面。 那就是「时薪」有明显的阶级差异这一点。顺道一提,时薪指的是工作一小时可以拿到的金额。有的人是980日圆,有的人是2000日圆。 即使做同样的工作、耗费同样的时间,时薪不同,拿到的金额就不同。顺道一提,东京都的最低时薪是958日圆。 要打工就要尽量找可以领到更多钱的工作,这个道理大家应该都明白。 不过,时薪高的工作向来有门槛,是不争的事实。 人人能做的工作容易找,但时薪也很低。 有能力做的人很少,或是有意愿做的人很少的工作就算是打工,时薪也很高。比如要有证照才能做的工作、要通过考试才能做的工作、必须精通外文才能做的工作、外貌出众才能做的工作等等。 就算自己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只要有胆量,照样能赚钱。冒著高风险工作,或是去找没有人想做的工作。 比较知名的就是新药临床实验的受试者,或是卧轨自杀者的遗体处理,都是可以在短时间内赚钱的工作。 在我的说明之下,大家应该明白要在短时间内赚钱有多么困难了吧! 身为融入大都会的平凡东京人,我选择了补习班讲师的打工。 时薪3000日圆,两小时就有6000日圆,数字乍看之下还不赖。 不过,实际上一做,就知道这份工作不适合赚大钱。 我工作的补习班是以一堂九十分钟的课程为中心,小学低年级班甚至有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程。 平日的课程是从学生放学以后的傍晚上到晚上。这就是讲师的工作时间。 靠著在有限的时间中排出的课表,一天顶多只能赚上两小时的时薪。 配合学生或补习班的行程,有时候一天只能上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 以我的情况而言,如果一天只上四十五分钟的课,日薪就只有2250日圆。 再加上补习班讲师必须备课,得预习课程内容,或是制作教材,至少要花上三十分钟。 而且上完课以后,一定会有学生来询问不懂之处。 面对好学不倦的学生,应该没有讲师说得出「接下来的时间不算在我的时薪里,你去问正职老师」这种话吧! 绝大多数的讲师都是忘了时间,教到学生懂了为止。 而我算是那种乐意为了他们和她们享受加班的类型。 补习班里有各种学经历的大学生和正职员工。 对于顶尖国公立大学的学生们而言,补习班讲师似乎也是打工的选项之一。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和他们交流,我鲜少有愉快的感受。 我就读的不是可以拿来说嘴的大学。 不过,以这所大学为第一志愿的学生也不在少数,这样贬低它,好像有点失礼。 补习班讲师的世界可说是非常显著的学历社会,我的时薪和他们这些精英当然不一样。 某一天,和同一家补习班打工的东大生讲师聊天,我才知道他的时薪是5000日圆。 当时,我不禁暗想:学历究竟为何物? 过去我从未针对大学排名深入思考过。 我知道大学的名号足以证明每个人的努力程度,但这在「补习班」这种地方能产生多少价值? 当然,若是大力宣传他的出身校名吸引学生,时薪是该有差别,因为他的出身校名对于补习班的利益有所贡献。 然而,大多补习班都没有公开讲师是大学生的事实。 「全是正职员工」这种夸大不实的广告可能构成诈欺,所以网站和宣传单上都不会出现这类字句,也不会写「大学工读生亲切教导」;想当然耳,更不会公布讲师的出身大学。 当然,学生和家长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又或是在半途就会察觉我们是大学工读生。 重要的不是头衔或身分,而是内容与结果。 只要能够和学生建立信赖关系,让学生爱上学习、考上志愿校,一切都不成问题。学生和家长几乎都是抱著这样的认知上补习班的。 那么,为何时薪会因校名而异? 这一点完全无法解释,甚至可说是不讲理、不合理。 我的大学和他的大学就大学排名而言确实有段差距,但是就补习班讲师的业务而言,应该是没有差别的。 可是时薪却差了近两倍。工作两小时,我只能领到6000日圆,他却能领到10000日圆,差额足足有4000日圆。如果在牛丼店吃饭,等于一个礼拜的伙食费。 明明是做同样的工作,却在短短一天内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差距。 顺道一提,那个东大生和他班上的国中生坠入爱河,被家长发现,所以被补习班开除了。结果不但没有产生利益,反而造成了损害。 大学排名究竟为何物? 后来,我离开了补习班。是因为我无法忍受这种不合理吗? 老实说,并不是。 到目前为止所说的一切,只是想要表达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合理的事而已。 我离开补习班是有决定性的理由的。 那就是我被开除了。 别误会,我并没有和国中生坠入爱河。当然,以后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么天经地义的事还要特地写出来,似乎有点荒谬,不过人生在世,有时候必须白纸黑字写明,或是出声表明自己想传达的讯息才行。 那么,我是怎么被开除的?请大家耐著性子听我道来。 某天,我一如平时地上课。 当时我带的是小学二年级生的班。起先我是受聘为国中生的国文讲师,但是到后来,从小二到高三,各个学年的所有科目我都得教。 每家补习班应该都是这样吧!来上课的学生形形色色,需求也各不相同;唯有足以应付各种需求的讲师才能生存下来。上完课以后,到了边和学生闲聊边目送他们离去的时间。我喜欢和学生交流,向来很期待这段时间的到来。 「老师!星期天我去迪士尼乐园玩耶!」 某个学生精神奕奕地向我报告。 小学二年级这个年龄,只要有人在自由时间起个话头,大家就会开始聒噪起来。整个教室倏然变得生气蓬勃。 「我也去过!」 「我之前也去了!」 我一面听大家说话,一面收拾课本和教材。 小孩真的很喜欢迪士尼乐园耶!我如此暗想,环顾喧嚣的教室,突然发现某个小男生闷闷不乐。 他的名字叫做羽田勇气。 平时很懂得察言观色,个性文静,是个认真又善良的孩子。在喧嚣的教室之中,唯独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一面目送学生三三两两地离去,悄悄地将那个孩子叫到了讲师区来。 「刚才看到你突然变得闷闷不乐,如果是因为我提到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题,我很抱歉。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没有,我没事。」 「你讨厌迪士尼乐园的话题吗?」 他略微踌躇过后,接著说道: 「我不是讨厌啦……」 要延续对话,其实是件难事。 对话时,用字遣词之中必须带有尊重之意。 如果说出了缺乏尊重的字句,小孩就不会接话,而大人则是会隐藏心思,尽说场面话。 这个世界上的大半「对话」都是看似有来有往,其实不然。 我认为「和小孩说话的诀窍」就是不把对方当小孩。 眼前的和我一样,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抱著这种理所当然的心态说话。 「如果你不想说,不必勉强。我只是看你闷闷不乐,关心一下而已。」 「呃,老师,我没有去过迪士尼乐园。」 当时,教室中尽是「我去过!」的声音。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没去过的他当然闷闷不乐了。 「这样啊!你想去吗?」 「嗯,可是爸爸和妈妈都很忙,没办法。」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闷闷不乐。谢谢你告诉我。抱歉,留你到这么晚。」 「不会,没关系。」 「待会儿我得打电话跟你的爸妈说你离开补习班了,要不要我顺便跟他们说你想去迪士尼乐园?」 「不用了,爸爸跟妈妈是真的很忙,没办法。」 「是吗?爸爸妈妈那么忙啊……我知道了,回家的路上多小心。」 「嗯,再见!」 勇气打起精神,跑下了补习班的楼梯。 如此这般,打电话通知各个家庭学生已经下课以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一来告知上课时的状况,倾听家长的需求,二来家长也可以知道小孩确实有去补习班上课、什么时候下课。这么做有助于赢得家长的信任。 向其他家庭报告完后,我最后打电话到了勇气家。 『喂,这里是羽田家。』 「我是成雄学院的灰原,平时承蒙关照。」 今天接电话的是爸爸。 『啊,老师,您好,谢谢您平时的关照。』 「别这么说。刚才勇气已经回家了。我注意到一件事,想跟您说一下……」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他给您添了什么麻烦吗?』 「不,没有。其实也算不上问题……」 我转达了和勇气的谈话内容,并希望家长抽空带勇气去迪士尼乐园。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我明白了,谢谢您告诉我。』 「如果近期内可以带勇气去,他一定会很开心的。麻烦您了。那么,下礼拜再麻烦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收拾物品,踏上归途。 * 隔周,又轮到替勇气的班级上课,而课程顺利结束,并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目送学生离开以后,我开始拨打电话到各个家庭。 不知怎么地,我将羽田家的电话留到最后才打。 这次是妈妈接的电话。我告诉她今天一切安好,勇气有写作业。 妈妈心满意足地听我说完以后,突然开口说道:「老师,今天有件事想拜托您……」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听到家长这么说,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上个礼拜勇气的爸爸大概也有这种感觉吧! 『不,不是问题……』 妈妈欲言又止的态度令我忍不住担心起来。 善良勤勉的勇气若是遇上了问题,身为带班讲师,我当然想了解,也愿意尽我所能帮他解决。出于这样的感情── 「如果有任何困难,我会尽力帮忙的。」这句话脱口而出。闻言,妈妈说道: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就麻烦您了。这个礼拜或下个礼拜的星期日,能不能请您带勇气去迪士尼乐园玩?』 居然是这件事?面对意料之外的请托,我感到困惑不已。 「勇气应该是想跟父母一起去吧!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他会比较开心的。」 『不,勇气说他想跟老师一起去。外子也说老师愿意陪同的话,就可以去。我们做的都是周六日不能请假的工作……』 是勇气本人的意思?而且连爸爸都同意了。 刚才自己所说的「尽力帮忙」的责任化为沉重的压力朝我袭来。 星期日没有其他行程,既然勇气也想和我去,或许这个主意还不坏。 「知道了,如果我去也行的话,就一起去吧!」 『谢谢!真的很感谢您答应这么冒昧的请求。为防万一,我先把到时候会给孩子带著的手机号码告诉您。』 如此这般,陪同羽田勇气去迪士尼乐园玩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 星期日,我提早抵达了舞滨站。 约定时间将近,勇气现身了。 「真的要我陪你去吗?如果下次爸爸妈妈能陪你来就好了。」 「嗯。可是,我不能打扰爸爸妈妈工作。学校里没去过迪士尼乐园的人很少,大家都说好好玩,我一直很想来玩玩看。」 羽田家替我出了一日门票的钱。接受这点好意,应该无妨吧! 难得来到梦幻国度,我也想和勇气一起玩个痛快。 星期日的迪士尼乐园如我所料,人潮汹涌,热门游乐设施得排上一个多小时的队。 游园顺序可说是至关紧要。我有个高中同学是迪士尼乐园痴,我事先联络了他,向他讨教有效率的游园法。 排队时,勇气和我分享了学校及家中发生的小插曲。 除了太空山、巨雷山、飞溅山这三大基本设施以外,我们还玩了好几个游乐设施,也观赏了花车游行和烟火。我得好好感谢我的老同学。 勇气看起来很开心。我也很久没来迪士尼乐园了,玩得意外地尽兴。 我拿著爆米花桶,和心满意足的勇气一起搭上了电车。 京叶线的车窗外夜幕低垂,我在勇气家附近的车站下了车,送他回家。 当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勇气的爸妈还没有回家,似乎是真的很忙碌。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一面沉浸于在迪士尼乐园玩了一整天的余韵之中,一面进入了梦乡。 几天后,我一如平时跷了大学的课到补习班工作;上完课后,班主任把我叫去。 「你上个礼拜日和学生一起出去玩,对吧?」 我暗叫不妙。这件事被班主任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我怎么也想不透。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班主任继续说道: 「羽田同学的家长寄了封感谢信过来。如果是装在信封里,我不会偷看,可是寄来的是明信片,我稍微瞄到了内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只能乖乖认命。 「我们签约的时候,合约书上有明文规定不可以和学生私下联络吧?」 「当时有特别向我强调这一点,我知道。」 「对吧?这么一提,迪士尼乐园的门票是谁付的钱?」 「羽田同学的父母付的。」 「原来如此。你知道讲师私下收取家长馈赠的财物,也是违反规定的吧?」 「是,当然知道。」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也知道羽田同学的父母很感谢你。身为班主任,我也很清楚灰原老师对于补习班的贡献有多大。不过,如果我置之不理,就会给公司留下放纵违规者的前例。身为员工,对于你这次违规,我不能网开一面。」 「那您要怎么处置我?」 「很抱歉,我们不能继续雇用你。是我能力不足,真的很过意不去。我也会提醒羽田同学的父母的。我是真的知道你和家长都没有恶意。」 没想到等著我的居然是这种结局。 当然,那是在明知违反规定的状态之下采取的行动,既然事情曝光,我只能接受。 只不过,突然面临失业,让我感到非常焦虑及困惑。 日本这个社会是彻底的书面主义,一切都得按照合约书上的规定来。 我想,班主任也不愿意开除我。从他所说的那番话,我感觉得出来。 他只是按照公司的规则处置我而已。规则就是规则,不容许他夹带私情。 如果你即将出社会,劝你最好了解一下这种书面主义。 这么做可以带给你许多好处。了解过后,再决定自己的行动。 如此这般,几天后,我联络自己班上的各个家庭,说明因为私人因素,无法继续带班。当然,我也联络了羽田家。 「喂?我是灰原。」 『老师,这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都是因为我思虑不周……』 是爸爸接的电话。他似乎知道原委,一开口就向我赔罪。 他这么惶恐,我反倒过意不去。 「不,是私人因素,爸爸不必感到内疚。」 我姑且这么说。 『原因是什么我很清楚。真的很抱歉……!』爸爸继续道歉。不过,这次我也玩得很开心,再说手头上还有些积蓄,暂时不用为了钱烦恼。面对突如其来的环境变化,我固然震惊,但是并没有把事情看得很严重。 然而,从语气判断,羽田爸爸似乎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 『请和我见个面,我得当面向您赔罪……』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见一次面也好。见面时,我已经不是这里的讲师了,不受合约的束缚。 「好吧!挑您方便的时候就行了,我可以配合。」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之后,我又打了几通电话,向家长说明原委,并和接任的讲师交接各班的事务。 交接花费的天数比预计的更长,煞是累人;而我的补习班讲师生活也就这么轻易地落幕了。 几天后,我在大学的大教室里听课。我不是坐在前排听课的类型,通常是坐在正中央以后的座位上。今天,我坐在这间足以容纳三百人的教室的最后一排。 现在视野中有一百多个大学生。我完全没把教授的话听进去,而是在想著其他事情。 大学生真的是过得轻松惬意。虽然轻松惬意,却又不可思议。找到梦想的人往往会朝著梦想全心努力,把大学拋诸脑后。我也有个想靠音乐维生的古怪朋友,他几乎不来上课。 很多人都抱有「不可以不去上课」的成见,这样的人进了大学以后,往往会受到文化冲击。 有的科系只要能在半年一次的考试中拿到及格分数,就算完全没去上过课,也可以获得与全勤学生同等的待遇。 就某种观点来看,这是很合理的做法,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却又很不合理。 所以学生为了拿到学分,总是使尽浑身解数。 交个平时乖乖上课的朋友,考试前夕和大家一起死背他的笔记,或是和大家一起做学长给的历年题库。当然,临时抱佛脚对大多数的考试不管用,不过还是能捡到一些学分。 我的朋友完全属于这种类型。全心投入音乐之中的他似乎没时间上大学。 不过,梦想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的。再说,尚未找到梦想的人也不见得会认真上大学。找不到想做的事就去上大学,是个正确的选择。想必也有人是因为认定「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而选择升学吧! 这样的人入学以后,真的会用功读书吗?我想,在高中之前,他们应该都带有「上学是义务」的意识;然而,一进大学,这样的意识就被打破了。 如前所述,就某种意义而言,大学是容许「不去上课」的地方。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获得了自由。大多数人每天都是懵懵懂懂地想著「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过生活,突然获得自由,便会感到困惑。 其中也有人抱著「既然有了自由,就拿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吧!」或是「现在有许多时间可以为将来做准备,趁现在提升自我吧!」的想法而行动,但这些人是极少数派。我当然属于前者。 也有不属于这两者的特殊类型存在,就是认真上大学的人。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普通的大学生都是无法理解的存在。 如果你属于这类人,社会大众应该要更加尊敬你才对。 以大阪夏之阵为例。 大阪城的防御关键护城河被填平,又被由日本全国聚集而来的三十五万大军包围。 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假设你是被大军包围的丰臣军武将。开战之后,德川军立即展开猛攻。 然而,你带领寡兵打游击战,趁著德川军动摇之际直捣大本营。 连运气也站在你这边,你取下了家康本人的首级,形势大逆转。若是这样的武将真的存在,想必会被当成英雄,传颂至今。 毕竟就连英勇善战但终究未能得胜的真田父子都获得了这么多的赞誉。拥有「在大学好好读书」的气力,就和丰臣军在大阪夏之阵获得胜利一样困难。 用功读书的气力(丰臣)vs怠惰(德川)。获得胜利的你丝毫不逊于历史人物。 大学的怠惰势力足可媲美天下大势所趋的德川。 像这样,举战国为例说明,补习班的学生们都觉得浅显易懂,大为受用;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思及此,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不再是补习班讲师的事实。 看著映入眼帘的大学生,陷入这样的思考。我自己明明也是个大学生啊! 现在的我已经成了有空想这些五四三的闲人。 当下的行程只有和羽田爸爸见面这件事。 之后也没有任何安排。而今天晚上就是约定见面的时日。 * 离约定餐厅最近的车站,正好是我家当地的车站。 羽田爸爸是为了迁就独自居住在东京都心边缘的我才订了这家餐厅的。 那是家中华料理店,美食网站tabelog的评价超过3?5。我偶尔也会来这家餐厅吃午餐,很好吃。 当我抵达时,羽田爸爸已经入座了。 「这次因为小犬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您。」他深深地低下头来。长辈如此郑重向我赔罪,令我大为动摇。 「不,当天我自己也玩得很开心。我现在手边还有点存款,暂时可以悠闲生活。请您真的别放在心上。」 就算这么说,还是难以释怀,是人的天性。羽田爸爸依然是一副失落的模样。要让一个人打起精神,享用美食是最好的方法。这里的料理素来是有口皆碑,先吃饭再说吧! 「我们先吃点东西吧?这里的盐味炒面很好吃,分量也很够,点来吃吃看吧!」 过了一会儿,盐味炒面上桌了。 这里的盐味炒面面条弹力适中,盐味充足。 非但如此,吃起来十分爽口。一般要做出足够的盐味,通常会变得很咸,但是这道料理却完全不会。我猜秘诀就藏在高汤的分量或配方中。 高汤应该是加了鸡骨熬成的,还有几种鱼贝类。汤里有花枝、虾子和干贝等食材。 这些食材应该也发挥了好汤头的作用吧!这里的盐味炒面要我吃多少盘都没问题。 羽田爸爸也是一口接一口,见了他这副模样,刚才因为他低头赔罪而感到惶恐的我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美食果然伟大。 「老师接下来打算找新的打工吗?」 「不,我暂时会靠存款生活。」 「这代表存款很充裕啰?那我就稍微安心了。」 「不,没这回事……老实说,我什么打算也没有。」 「如果您愿意的话……要不要当家教?只做到找到新工作为止也行。」 「家教?我完全没想过。倒也不是没有意愿就是了……」 「当然,我不勉强。不过,凡事都有适性,如果是老师您,我就可以放心托付这份家教工作了。请您务必考虑看看……!」 他又低下了头。 「适性」、「这份家教工作」等用词让我感觉到事有蹊跷,是我想太多吗? 人生在世,会遇上许多感到有蹊跷的事,不过大多时候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这是份可以活用补习班讲师经验的打工,我并不是毫无兴趣。 「我得去哪间家教中心登记吗?」 「不,是某个家庭正在找家教,可是一直找不到条件符合的人,所以我才拜托老师。我想把老师介绍给对方,可以吗?」 「原来如此,所以是由羽田爸爸居中牵线吗?」 「对,没错。不过,我牵完线以后就不会介入了,到时候请老师凭著自己的裁量工作。」 「不是透过家教中心,而是私下找家教的家庭?」 「这个嘛……哎,可以这么说。」 虽然含糊其辞,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骗人的类型。 说归说,我的见识还没有多到足以自诩识人精准的地步,活得也还不够久。 「好,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打算。可以告诉我地点、教授科目和目标之类的资讯吗?如果是『三天内达到考得上国公立大学的学力!』这种不可能的任务,我就要考虑看看了。」 「谢谢您愿意积极考虑!首先呢,我想想……一开始请您先拜访这个家庭吧!」 说著,他从包包里拿出一张资料。 松田顺 15岁 私立中学三年级生 目标报考高中 志愿校随意 教授科目为国文、数学、英文 除此之外,还有住址与就读校名。唯有一点令我好奇。 志愿校随意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意报考高中,这个时期通常已经订下了目标。 总之,他家的地址和教授科目都在我能够应付的范围之内。 「对了!如果老师有希望时薪,我可以代您转达给对方。如果没有,就交给我来谈吧?我不会让老师吃亏的。」 「这个嘛……」 我略微思考。难得不是受雇于补习班,而是当自由的家教。 时薪究竟为何物?补习班讲师的打工让我对这一点产生了些许疑惑。 工作的价值是取决于时间吗? 有些工作以一小时为单位来看,似乎没有多少价值,但是以三百六十五天来看,却具备重大的意义。 以时间为单位加以评价,似乎不合理。 别的不说,补习班和家教这类工作不就是必须长远来看的工作吗? 「对不起,可以别订时薪吗?」 「哦?您的意思是?」 「请家长决定我每一次的价值。上完课以后,随对方开价。」 「刚才我也说过,老师去拜访对方的家庭以后,要怎么做是老师的自由……不过,真的没关系吗?」 「对。只要我上的课能让家长满意就行了。很公平吧?」 「随对方开价啊?有意思!」 羽田爸爸开朗地回答。或许他其实是个很淘气的人。 「我知道了。老师果然正如我们的期待。之后我会再通知您拜访家庭的日期,现在就好好吃饭吧!」 毫无计画的我突然成了自由工作者,面对这份家教工作,我确实有些兴奋。 人往往在不知不觉间依附于某处生活,就好比我现在是依附在大学底下。打工也一样。 从事自由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原原本本地回报到自己身上,无论好坏。 说来意外,在现代社会的架构之下,其实很难体认到这件事。 我们吃完了盐味炒面。这里提供的料理分量足以满足两个成年男人,是家十分宝贵的店。许久没来,这家中华料理店还是一样棒呆了。 第2章 每周一17点 纪录片 第一天上班,是个大晴天。 这么一写,活像是件大事,其实只是平凡无奇的日常一景。在约定的时间,前往约定的地点。 我姑且准备了国中生使用的参考书。第一次上课,我没有安排特定的课程,只是想看看情况,所以没有预习就出发了。 我是头一次当家教,难以预测会发生什么状况。 既然如此,用不著太过紧张,临机应变就行了。我怀著这样的心态离开了家门。 我坐上了从东京前往神奈川县的电车,一路颠簸。从都内出发,大约是四十分钟车程吧! 到了新宿,从jr转乘小田急线。我的目的地是急行和快速列车不停靠的百合丘站,所以搭乘的是区间车。小田急线的起点站是新宿,因此区间车通常有座位可坐。我在车上看书,消磨时间。 坐著看书,目的地往往一转眼就到了,车程彷佛只有站著看书时的一半。如此这般,在我埋首阅读之际,不知不觉间就抵达了百合丘站。 我以前从未来过这个车站。下车一看,对于站前的第一印象是:这是条很有在地特色的街道。 东京郊外的住宅区。我不讨厌这种「在地感」。 我在站前的巴士站寻找通往目的地的巴士。 我平时不搭巴士,所以有点不安,不知道乘坐这辆巴士是否真能抵达目的地、会不会坐过头;不过,在看似目的地的巴士站按下下车钮以后,我顺利地下了车。距离车站大约是十分钟车程啊?我将地址输入智慧型手机,照著导航行走。 有时候,我会遥想没有这种便利机器的时代。 只要将地址输入手机,导航就会显示路径,引导我顺利抵达目的地,不至于迷路。这在现代是人手一支的物品,可是二十年前我刚出生时,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当时的人是怎么做的? 只靠地址就能找到目的地吗? 我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目的住宅。 那是栋极为普通的独栋楼房。距离约定时间17点还有十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在附近散散步。 对于东京都民,尤其是住在23区里的人而言,「旱田」和「水田」真的是无缘的字眼。打从懂事以来活到现在,完全没见过这些东西的人应该占了大半吧! 在松田家周边散步,可以看见散布在住宅之间的旱田。住宅区与农地的共存。 见了这样的光景,我不禁感动起来。距离都心一小时车程以内的神奈川县居然有旱田。田里种了蔬菜,不知道是家庭自用的?还是要出货给超市的? 每天吃的沙拉所用的蔬菜近在身边。 这么一提,以前听别人说过东京农田其实不少,但是在亲眼目睹之前,我一直不相信。 我有个大学的朋友住在世田谷区,他是在考上大学以后,从栃木县搬到东京来的。他选择住在世田谷的理由,是因为氛围与老家相近。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 或许正因为我在东京出生长大,反而不了解东京。 对于世田谷区,不知道大家抱有什么样的印象? 高级住宅区?艺人住的地方?我从前也这么想。媒体呈现出来的确实是这样的印象。如同这类印象所示,成城和二子玉川等地确实是有钱人聚居的地区,但世田谷区里其实也有治安很差的地区。世田谷区的抢劫案很多,当然,是因为人口众多之故。 这个事实和我们抱持的世田谷区印象可说是大相径庭吧? 没错,我去那个朋友家玩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田谷区里有农田。过去我所看见的,只是狭小东京的有限一面而已。来自栃木的他没有成见,才能真正地认识世田谷这个地方。纵然同属东京,并非处处都是闹区。倘若放眼至整个日本与世界,应该尽是我不知道的事吧! 上了大学以后,我才知道世田谷区有农田。忆起当时的震撼,走著走著,时间到了。 回到松田家的门前,我按下了门铃。 应门的似乎是妈妈。 「晚安,我是今天来拜访的家教灰原。」 『啊,我听说了,我这就开门。』 数十秒后,门开了。 出现的是位若是以「这是有个国中生儿子的妈妈」介绍,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人都会觉得名符其实的女性。世上有许多与印象不符的人事物,和印象相符,往往能带给人一股安心感。 我走进玄关,来到客厅。 「打扰了。我已经知道大概了,但还是想听您说明一下详细的状况。还有,今天我想和令郎聊聊,或许不会上课……」 我自己也是头一次当家教,凡事都还在摸索中。 妈妈手脚俐落地泡了杯红茶给我,说到红茶就立刻联想到的黄色包装商品同样给了我安心感。我也不客套,一面喝茶,一面和妈妈谈话。孩子的成绩似乎很差,让父母伤透脑筋。 待话题告一段落以后── 「我现在去叫小犬过来。」 妈妈站了起来,走向二楼。 片刻过后,走下楼的,或该说被抓著手臂不情不愿地拉下楼的,是一个完全不肯直视我的男孩。对于今后将会带来学习时间的家教,他毫不掩藏厌恶感。 甚至可说是厌恶全开。 「晚安,幸会,敝姓灰原。你就是顺吗?」 「对没错。」 他垂眼回答,显然不想与我交流。从他这副模样,我看到的只有日后上课时势必面临苦战的未来。不祥的预感骤然席卷而来。 想到得喂讨厌红萝卜的人吃红萝卜,任谁都会心情沉重吧? 假设你大费周章,变了许多花样,将红萝卜煮得美味可口。 可是讨厌红萝卜的人依然不愿意吃。这种时候,一定很失落吧?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本能告诉我,和这种类型的人在父母在场的时候谈话,并非上策。 「我们去书房好了。」 我被带往一楼的和室。和室里摆了张圆茶几,看来这里就是上课地点。 我请妈妈离开以后,关上了纸门。 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上写的事项我大致都记得。 顺现在是都内私立中学的三年级生,小学读的是公立学校,国中才报考私校。要求考私校的是顺本人。 顺的父母就读的也是同一所私立中学,当年在学校相识,后来结婚,直到现在。因为如此,他们对私立学校并没有不好的印象,儿子要求考私立中学,他们一口就答应了。 然而,莫说第一志愿,就连备胎校也全数落榜。后来慌忙报考二次招生的学校,总算是考上了,就是现在就读的学校。 报考者比招生名额还少,换句话说,考试只是形式,实质上是有报必上的私立中学。 校风似乎是以尊重自由为方针。 「你为什么报考私立学校?」 「没为什么,想读就去考了。」 他用冷淡至极的态度回答。学生说不出报考私校的动机,通常可分为两种情形。 一种是小学时代的好朋友要报考,所以自己也跟著报考;另一种是虽然有理由,但是有不能说或不愿说的苦衷。 比如霸凌。因为被霸凌,不想和霸凌自己的人上同一所国中,所以决定报考私立学校。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种情形,对于这种类型的学生,打破砂锅问到底绝非上策。我只能自行寻找蛛丝马迹,瞧出端倪。 提升成绩是件难事。先了解学生的性情,才是提升成绩的捷径。 「爸爸妈妈好像希望你考高中,你自己呢?」 「我考不考都没差……」 「不考也可以,要考也无妨的意思?」 「嗯。」 「你现在就读的私立中学是完全中学,就算不报考其他学校,也可以直升高中吧?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唔,对啊!反正没差。」 因为父母的意愿强烈而报考的人,往往会因为不想考试而态度消极;顺虽然也很消极,但是方向性不太一样。 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思考,便拿出带来的参考书,让顺试解几个题目。 每个补习班都在用的参考书不出那几款。 我带来的是补习班使用率特别高的参考书。 这款参考书依照水准不同分为三个等级,我今天带来的是中级。 总之,我先透过国文,特别是记叙文的解读来衡量他对于学习的态度。 国文的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都是以日文为主;换句话说,只要是日本人,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来。 而国文还有问答题。这种问题并不是单纯地选择选项就行,而是要写下「请叙述你的看法」这类个人意见。 只要看这些问题的解答,就能掌握语文能力水准,也能多少了解学生思考问题时的思路。 「在十五分钟内做完这两页的习题。我要再和你妈妈谈谈,先到客厅去了。」 「嗯。」 我打开纸门,回到刚才的房间。 妈妈还待在原地。 「我和顺聊过了。能否给我看看他的在校成绩单或是可以了解考试结果的东西?」 「好,我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羽田爸爸也隐约提过,实际看到数字,才知道顺的成绩比我想像的更差。数字残酷地显示了顺在学校里的排名,毫无争议的余地。 他现在的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3名。不是最好的前三名,而是最差的前三名。 从他本人的态度看不出他做何感想,但对于父母而言,想必是种严苛的现实。 「我们也有送他去补习班,替他请过好几个家教,甚至亲自教他,身为父母能做的都做了,但是三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快到升高中的时期了,至少得确定要报考其他学校或是直升才行……我们觉得待在现在的学校对顺没有好处,希望他去报考其他学校。」 「您有向本人这么说过吗?」 「有,说了好几次,可是他老是答得模棱两可,到后来,连外子和我都忍不住说出重话来了。」 「是啊,我刚才也问过他,他说没差。」 「就是说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师,希望您想办法让顺去报考其他学校,至少让我看看他拿出干劲的模样。只要学年排名变得比现在更高,看得出他的努力就够了。」 如我所想,父母似乎因为倒数第3名而大受打击。 这种情况,家长通常会送小孩去补习班,或是替小孩找家教。 然而,父母自行努力教导小孩的情况却很少见。有时候,父母亲自教导,反而能够激发小孩的干劲。松田家的父母都有教顺功课,看来他们是真的想尽了办法。 所以,我也很想帮忙。不过,听妈妈说从前请过好几个家教还是不管用,我实在有些担心。身为新手的我能帮上多少忙?前程多舛,让我萌生了一股挫败感。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顺应该做完习题了吧! 「我先回去上课了。情况我大致上都了解了,虽然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麻烦您了。」 无论接下来会面临何种状况,我说要尽力而为是真心话,没有半点虚假。我坚定意志,打开纸门,回到顺所在的和室。 「好了,十五分钟过了吧?让我看看。」 说著,我从铅笔盒里拿出了红黑双色原子笔。 这枝红黑双色原子笔加自动铅笔的多功能笔是我的爱笔。 是我在上了大学以后,刚开始当补习班讲师时大手笔买下的。 三色原子笔加自动铅笔多半比较粗,写起来不顺手,所以我选择了这种双色笔,而且挑了最细最优雅的一款。 我喜欢绿色,这枝笔的笔身也是绿色,充满难以言喻的高级感。虽然要价三千日圆,并不便宜,但是只要拿起这枝笔,干劲就会涌现。用了一年多,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了感情,现在我觉得这枝笔物超所值。 这个系列的笔最贵的要价两万日圆左右,足以买七枝我手上的这种笔。顺道一提,那种笔的笔身是用纯金或纯银制作的,还加上细致华丽的雕刻;拿著那种笔,看起来确实像个有钱人。不过,我并不是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有钱人,只是想挑款中意的,好让自己每天使用时心情能够为之一振。 现在用的这枝笔恰到好处。 离题了。总之,我拿起笔来,准备批改顺的解答。 今天同样是一拿起笔就干劲十足。我一面品尝不为人知的拍档感,一面在正确答案上划圈,错误答案上打勾(注1)。答案栏只有一处空白,其他都填上了答案,但是答对率大约只有五成。从这两页的解答,可以看出他的思考方式与学习态度。 有几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虽然选择题勉强答对,问答题却是零分型的全灭。第三题问答题更是连动也没动。 请试著在脑中想像。俯瞰这两页的习题,右页有三题,左页有四题。他的第五题问答题是空白的,换句话说,后半的左页第二题是空白的。 想像过后,你应该也会明白,这个位置就艺术观点而言是个非常调和的位置。就算这一处空白,只要其他地方都填满了,就可以制造出「已作答完毕」的视觉效果。填了答案的两道问答题也都是牛头不对马嘴,写法与内容都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没有「思考」,只是「填写」解答而已。 截至目前,我得知了一件事,就是这十五分钟之间顺根本没用大脑。 这明明是解读题,可是顺完全没有阅读文章。 解读题要求的是阅读文章之后,揣测出题者的意图并进行解答的能力。他之所以能够勉强答对选择题,应该是因为他只读了问题部分的前后文。 这样的方法对于这种程度的参考书管用,但是对于大考绝对不管用。 答案杂乱无章,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阅读文章。他为何不阅读文章?因为嫌麻烦。 写法杂乱无章,也是因为他嫌麻烦。 既然嫌麻烦,为何还乱掰了两题?因为他想填满答案栏,营造「已作答完毕」的感觉。 为何其中一题问答题空著?因为那一题位置适中,空著也无妨。 我可以想像出他的这些意图。 顺的思考模式、学习态度,甚至连他的生活态度都一览无遗。我在内心叹了口大气。小子难缠,这下子可棘手了。 我将这番心思掩藏起来。 「做得好。现在一起来检讨答错的地方吧!」 说著,表面上我是照常上课,其实是一面上课,一面摸索学生的性情。第一堂课就在这样的状态之下结束了。 「顺,下次的作业是从这里到这里。别忘了也要练习汉字。」 「知道了。」 第一次接触结束,不知何故,我还没打算教他功课。我总觉得在那之前,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回程,我并不是搭乘巴士到车站,而是由顺的妈妈送我一程。这么做对我来说比较方便,而且我也可以利用这十五分钟向她报告今天的上课过程与印象。 开车前往车站的路上,妈妈开口说道: 「今天很感谢您。顺的情况怎么样?」 「有点棘手……」 我老实回答。 「果然。我并不是希望他上好学校,而是希望看到他拿出干劲……」 「唔,或许他需要的不是念书……」 「什么意思?」 「不,我也还不明白,只是有这种印象,或该说是直觉……」 聊著聊著,车站到了。妈妈递给我一个信封。我都忘记这是打工了。 接著,我搭上电车,一路颠簸回到都内。这个时段,开往新宿方向的小田急线空空荡荡的。 我搭乘电车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看书,今天却是一路想著顺的事,抵达了我家附近的车站。 我居住的荻漥位于东京都心的西侧。 长年蝉连最想居住地区排行榜冠军的吉祥寺就在附近。有规模适中的闹区,但是治安比新宿这类代表性闹区更好,应该就是受欢迎的理由吧! 荻洼位于这样的吉祥寺和次文化发讯地?高圆寺之间,属于住宅区,居民相当多元;虽然不是学生街,却有许多学生,既有破旧的公寓,也有非常气派的木造宅院。 这一带是地方乐团上京后的居住首选地区。 大概是因为展演场众多的高圆寺就在附近,近年以爵士街打响名号的阿佐谷也近在咫尺的缘故吧!这些乐团和主流唱片公司签约走红以后,就会移居到三轩茶屋或驹泽大学;若是爆红,则是移居到六本木之丘或月岛的摩天大楼;假如红得发紫,大概会忙得无法定居,在各地的饭店生活吧! 这是之前提过的乐团朋友告诉我的。 得知这里是众多音乐人选为出发地的地区,感觉还不坏。不过,我没有在玩乐团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风土民情之故,这条街上有许多便宜好吃又营业到很晚的餐饮店。 今天才19点多就抵达车站了,我有充分的时间在这种便宜又好吃的餐饮店享受美食。 「东京是晚上七点」。 每到这个时间,这首歌就会在脑中重新播放。这是玩乐团的朋友介绍给我的歌曲,他说这首歌虽然老,但是很帅气。 「东京是晚上七点」。 歌手的名字我忘了,唯独歌词和旋律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在补习班打工,忙碌的时候大多是在22点过后回家,常常得搭末班车。 不,家长会前一天制作资料的时候,甚至得搭首班车回家。 荻漥的便宜好吃餐饮店之中,我最中意的就是私下称之为「脏其林」的「赤岛食堂」。至于老板是不是姓赤岛,就不得而知了。 店里很脏,但是料理十分美味。 在我的心中有个法则,就是菜色越多的店越接近平均分数;而这家店虽然有二十几种套餐和单品,却是样样都可口,价位全在七、八百日圆之间,而且连我都吃得饱。如果是女性,或许会吃不完。 我特别钟爱且大力推荐的是炸鸡套餐。这里的套餐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炸鸡无论是哪家店的通常都很好吃,而这家店轻易地超越了那道门槛。 问题点在于我刚才也再三强调过的,店里真的很脏。 老板太过喜欢交流。 日语说得和日本人一样流利的菲律宾店员更加喜欢交流。 我原本以为那个人和老板是夫妻,有次问她「你先生呢?」,而她回答:「我们没有结婚耶!」害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大概就是这几点吧! 即使有这些问题,这家店依然充满魅力,所以我成了常客。 「欢迎光临!小哥,今天也打工啊?」 「对,今天刚去新的地方打工。」 「怎么,新打工还是得穿西装?是什么工作啊?」 「家教。我会好好加油的。」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对,为了方便起见,就叫「老板娘」吧!老板娘一面送上炸鸡套餐,一面跟我说话。 「哎呀,你不做补习班的工作了?」 「对,出了一些状况,我被炒鱿鱼了。」 「哎,当家教就更没机会遇见对象了,你得好好去大学上课,交个女朋友才行。」 现在大家应该了解我刚才提过的这家店的问题点了吧!这家店基本上完全不顾虑客人的隐私,不管有多少客人在场,不管是什么内容,他们都毫不在乎,大声谈论。 「小哥,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这个嘛,哎,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一帆风顺。或许会很辛苦。」 「怎么啦?哪里辛苦?跟我说说看,说不定心情会轻松点。」 「嗯,我在想,对于讨厌念书的人,我能为他做什么?」 「是啊!我也不爱念书。」 「看得出来。」 「啰嗦!要你管!」 说著,他放声大笑。 「这么一提,老板怎么会当厨师?有什么契机吗?」 「哎,煮饭、吃饭最让我开心,任何事都比不上。当然,比起念书更是开心一万倍。所以啦,一来煮起来开心,二来我自认手艺很好,煮给别人吃,大家也都说好吃,后来就开店啦!」 听了,我恍然大悟。道理很简单,能让自己开心的事物学起来往往最快。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说来意外,有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事的时候最开心。 我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我能像老板一样活得如此单纯就好了。 老板虽然活得单纯,炸鸡却是各种滋味复杂交融,造就了单纯的「好吃」。今天的味道同样棒呆了。下次来的时候要吃活力拉面?还是姜烧猪肉套餐?我拿不定主意。 结完帐以后,我走出店门,回到了家。脱下西装,换上家居服以后,我在床上躺了下来。顺的干劲究竟沉眠在哪里? 光靠教他功课这种正常的家教手段,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才第一天,我就察觉了这件事。察觉归察觉,该怎么办才好,我心底完全没个谱。 但愿接下来在每周一次的上课时间里,我可以找到解决方法。 * 隔周,我同样在指定时间17点抵达了松田家。 我开始上课。顺没有写作业。当然,从他上次的态度,我早已料到他可能不会写作业,但如今亲眼目睹,还是觉得很遗憾。 学生不写作业,有他的理由。 即使是嫌麻烦,也是种理由。从理由中可以汲取到什么讯息?这些讯息应该可以成为日后相处的参考。 在我的心中,没有劈头就责怪顺没依约写作业的选项。 「你为什么没写作业?」 「对不起。」 「不,没关系,告诉我理由就好。」 「学校的作业太多,我写不完。」 「有那么多吗?你读的学校很严格吗?」 「我一直没写作业,越积越多。」 说著,泪水浮上他的眼眶。 「老师,对不起,下个礼拜我会好好写的……」 眼泪其实是种浅显易懂的玩意。这么想的只有我吗? 情感的结晶──这种比喻真是贴切,说得一点也没错。 眼泪可以传达一个人的心思。 真的因为心有所感而「流下」的眼泪,能让人感同身受,连心绪都跟著起伏。相反地,为了某种目的而「挤出」的眼泪,其实很容易被看穿。基于哭了就能获得原谅的算计而「挤出」的眼泪是无法打动人心的。顺的泪水显然属于后者,是「挤出」的眼泪。我在泪水中看见了15岁的狡猾,感到有些悲伤。 我切换思绪,要他把累积的学校作业拿过来。 顺回到二楼的房间,拿了许多学校的课本,以及注明作业范围的清单过来。 唔,量的确很多,这一点似乎不假。 举凡国文、数学、英文、自然、地理、历史、家政,各种科目应有尽有。 总之,他铁定完全没写作业。不只我派的作业,其他老师派的也没写。这一点我很确定。 如此这般,当天的上课时间只好拿来写学校的作业。说归说,进度非常迟缓;有不懂的地方明明可以发问,他却往往连问都不问,就这样连发好几分钟的呆。 这种时候,我会主动开口教导他,而他只是嘴上答「是」,照著我说的写,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感觉上活像是我在使用顺的身体解题。 顺的脑袋显然是处于放空状态。即使如此,妈妈还是很开心,因为她已经很久没看过顺用功念书的模样了。 妈妈开心,我当然也开心,但心里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吧?」。第二堂课就在这种状态之下结束了。我交代顺在下礼拜前写完堆积如山的学校作业之后,便打道回府了。 * 又到了隔周。 我有预感,顺在上个礼拜之后八成完全没写作业。 非但没写,搞不好连这个礼拜学校派的作业也置之不理,越积越多。我抱著这样的疑虑前往他家。 学生没写作业的时候,站在讲师的立场,有时候必须加以斥责才行。 我不喜欢斥责学生,因为有时候反而是开口斥责的人受到的伤害比较大。 说归说,单单交代他写作业,他若是没写,感觉上就像是被放鸽子一样,会造成我单方面的伤害。 不过,这就是补习班讲师的工作。 我在17点准时抵达松田家,今天难得爸爸已经回到家中了。 「谢谢您对顺的关照。您是新老师吧?辛苦您了……」 爸爸,您说得没错,确实很辛苦──我如此暗想。 「我会全力以赴的,还请您多多指教。」 我还有课得上,打完简短的招呼以后,便前往和室,开始上课。 「顺,学校的作业写完了吗?」 「这个嘛……」 「你没写吗?这个礼拜学校也有出作业吧?」 「对……对不起。」 果然如此。作业变得比上周更多的预感成真了。这样根本无暇准备考试。就算今天和上个礼拜一样,把时间用来消化作业,我不在的六天里,顺同样不会写作业。 这么一来,即使利用每周我在场的这两个小时力挽狂澜,只要顺在家不写作业,隔周作业总量增加的现象就会持续发生。 负债的人再怎么还钱都追不上利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应该就是先前的家教纷纷辞职的理由之一。 我好想抱住脑袋。 「为什么没写?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顺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我要准备文化祭,真的很忙!对不起!」 哦?有别于上个礼拜,顺的这句话带有几分真实感。 我想他的思考回路八成是「有准备文化祭这个工作要做,就可以不用写作业」;即使如此,「忙著准备文化祭」并不是谎言。 「有那么忙吗?」 「对不起……」 顺哭得比上个礼拜更厉害。 就在这时候,纸门开了,爸爸走进房里。 客厅与和室只隔著一扇纸门,我们的声音大概全听得一清二楚吧! 他听见儿子的哭声,所以才前来关切。 「顺,你又在哭了?这样老师很困扰。」 闻言,顺更是泪流不止,不断地重复「对不起」。不知几时间,妈妈也进了和室,召开了临时家庭会议。 不过,这是个了解父母对顺有什么想法的大好机会。 「顺,你在哭什么?」 顺只是不住地哭著道歉,所以我代替他说明上周至今的来龙去脉。 「顺,文化祭很忙和念书是两码子事,作业要好好写完,知道吗?」 向来温厚的妈妈似乎也有些焦躁。 「听好了,顺,念书是为了你的将来。难得上私立学校,你却完全不念书,这样有什么意义?不想念书的话,当初上便宜的公立学校就够了。让你上私立学校,是希望你可以努力念书,或是发挥兴趣,可是看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老是无心念书?今天一定要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 爸爸说的这番话,是身为父亲理所当然的意见。 儿子依然只是不断地哭著道歉。 妈妈也一脸担心地询问: 「欸,顺,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如果有,就说出来。」 「如果你有想做的事,以后去读可以做那件事的学校就行了。不过,要上高中,必须先通过考试才行。念过的书不会白费,将来一定对你有帮助。」 顺依然在哭泣,不见说话回应的迹象。 「不好意思,可以请老师也说说他吗?」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也有我的想法。 「爸爸妈妈说得都很有道理……不过,顺好像听不进去。我觉得彼此之间似乎存在著某种隔阂,必须先加以解决才行。」 父亲的情绪原本就有些激动,听了我的话以后更是勃然大怒。 「老师,您太宠顺了吧?这小子用讲的也讲不听,要对他严格一点才行!」 妈妈居中缓颊: 「老公,别这样,我们先出去吧!交给老师处理。」 说完,父母上了二楼。 现场只剩下我和顺两个人。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冷静下来了。 「你是真的忙著准备文化祭吧?」 「嗯。」 「哎,就像爸爸妈妈说的一样,就算忙著准备文化祭,我还是希望你把作业写完。」 「真的很抱歉。」 开完家庭会议以后,今天的上课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所以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和顺好好聊聊,什么话题都行。 「文化祭是什么时候?」 「下礼拜。」 「我可以去吗?」 说到提不起干劲念书的理由,头一个该怀疑的是嫌麻烦这类怠惰因素,第二个该怀疑的则是霸凌。我尚未排除这个可能性。 我问他可不可以去参观文化祭,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不限于霸凌,如果他在学校里有麻烦缠身,应该不会同意让我去。 好了,顺的反应如何? 「咦?可以吗?老师肯来吗?」 他表现出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正面反应。霸凌的可能性或许可以排除了。 他对于文化祭相当积极。得知这一点,可说是意外的收获。如果我真的去参观,或许可以了解到其他情况,再说,我也想看看现在的国中文化祭是什么样子。 「我要去,你在哪一班?」 「三年a班。我们班推出的是像电影般有固定时间的节目,来的时候请注意时间。」 「这样啊!到时候你也在场吗?」 「对,我是司仪。」 时间到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为止。这次我没有派作业给顺。 今天是爸爸送我到车站。 「刚才真的很抱歉,一谈到小犬,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哪儿的话?失礼的是我。说了那些不中听的话,真的很抱歉。」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说不出「谢谢」两字的人。 或许是觉得说了「谢谢」,就像是欠了对方一笔人情吧! 不过,说得出「对不起」三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是因为「道歉就代表你有错」的氛围弥漫于社会与生意场合?还是因为现在的社会体系已经演变成道歉就得负起全责?那么在个人之间,觉得道歉就输了而硬是要争一口气的人,又是出于什么因素? 顺的爸爸似乎不是这种人。 他是个「好爸爸」──我不禁如此暗想。 我坐上电车,回到了都内的家。 * 到了隔周,顺就读的私立中学的文化祭当天。 文化祭是在六日举办,而我选在顺会上台的星期六前往。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之下,我来到了人声鼎沸的中学。 校门为了文化祭而装饰得五彩缤纷。穿过校门,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私立学校的文化祭往往也是为了留给明年的考生们良好印象而举办的。 我从前就读的中学也是所致力于文化祭的学校。回顾当时,整个班级透过准备过程团结一心,携手迎接文化祭,真的是段美好的回忆。 上了大学以后,完全没有以班级为单位进行的活动,上课也是各自去上自己选修的课程,都要毕业了还不认得全班同学的情况并不罕见。高中毕业至今不过两年,国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的隔阂却是如此之大。 距离顺他们班的节目上演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去逛逛文化祭的基本款──鬼屋。 文化祭鬼屋拥有不同于游乐园鬼屋的另一番乐趣。文化祭鬼屋的醍醐味是「创意」,国中生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达到吓人的效果,充满了感动与刺激。像富士急乐园的战栗迷宫那种气派的鬼屋固然有趣,这种充满文化祭感的鬼屋也不赖。 另一个吸引我的节目是茶道社的泡茶体验。这是日常生活中少有的经验,由茶道社员指导泡茶方法,而且还能喝到道地的好茶,我当然得去了。 大家知道袱纱吗?念作「fukusa」,是擦拭或使用茶具时所用的布。这种布有特定的使用方法,我无法完整地说明;正确地说,是太过复杂,我已经忘光了。难得学了,真是可惜。 喝完社员和顾问老师泡的茶,我说了句「好工夫」。就是要说这句话才有品茗的感觉啊! 如此这般,我一面享用好茶,一面消磨时间;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我前往顺的教室。走进教室一看,桌子都清空了,只剩下供游客坐的椅子。黑板的位置上有一面萤幕。 教室化为临时电影院。我坐在椅子上,等待开演时间到来。 时间一到,灯熄了,现身的居然是顺。进行开场说明,这可是超重要的工作啊! 他拿著麦克风,开口说道: 「接下来要发表三年a班的作品。我们班调查了少年法的问题点,并整理成影片。现在就请大家观赏。」 顺移动到讲台边缘,影片开始播放了。 影片的内容充分满足了我对于未知事物的求知欲。 当然,这是由国中三年级生制作的,难免有拙劣之处,但是影像编辑、影像特效的使用方式却值得特书一笔。可以感觉出制作者是站在观众的角度思考,力求浅显易懂。 正片结束,开始播放工作人员名单。而在最后── 「影像编辑?监修 松田顺」。 居然打出了这样的字幕,令我大吃一惊。从字幕判断,这部影片是顺制作的。 结束以后,我立刻走向他。 「喂,你好厉害喔!这部影片是你做的?」 「嗯,是啊!」 他垂下头,腼腆地笑了。 「太惊人了!没想到你有这么厉害的技术!这应该不轻松吧?」 「哎,还好啦……谢谢,我很开心。」 「你有这种本事,怎么不早说?」 「嘿嘿嘿……下次上课的时候见。」 说完,他跑掉了。这彷佛是我是自相识以来头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顺。 我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光是心脏在跳动,称不上活著。 好了,今天是星期六,时间还不到傍晚,有充分的时间供我调查。 我在三年级的楼层找了几个平易近人的学生,向他们打听顺的事。 「我跟他不同班,不清楚。」 「他的成绩很差,常常被叫去职员室。」 「嗯,很普通?」 这是我听到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回答,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所隐瞒。 换句话说,顺在学校并没有课业以外的问题。这个事实让我安了心,不仅如此,我还见识到他的才能,因此今天的脚步和心情都变得特别轻快。 待会儿去表参道购物好了?还是要回家尽情阅读喜欢的书籍? 嗯,两件事都做就行了。就这样,一天缓缓地过去了。 * 到了第四次上课的日子。 爸爸不在家,而妈妈一见到我,便说:「外子说他『上个礼拜很抱歉』。」 而开始上课以后── 「老师,我爸说他很抱歉。」 这下子我从本人、母亲和儿子三人口中都听到了顺的爸爸的道歉。 真是个多礼的人。 「能够好好道歉的大人不多见,尤其是对于晚辈。」 「嗯,是啊……我爸妈是普通的好爸妈。」 这句话乍听之下是夸赞,可是不知怎么地,却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顺似乎又变回一个月前的他了。不过,他立刻恢复了生气。 「对了,老师,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参观文化祭。」 他终于看著我的眼睛说话了。 「我玩得很开心。你知道吗?袱纱其实很难折耶!」 「什么是袱纱?」 「茶具的一种,是某种布。对了,我要再说一次,那部影片真的很棒!」 闻言,他一脸开心地拿出智慧型手机。 「我还有其他影片,老师要看吗?」 他打开youtube应用程式,出示影片清单。大约有十部影片。 「这些全都是你的作品?」 「对。」 「先给我看这部播放次数最多的。」 那是某首动画歌曲与现实中的风景照片结合而成的影片,看起来就像mv,做得非常精美。 「这些照片也是你自己拍的?」 「对,用这个。」 原来是用智慧型手机拍的啊! 接著,他给我看的是吉卜力电影名曲加上移动、消失或变化的图形结合而成的影片。 他用的不是照片,而是动态图形,光看就知道制作起来有多么辛苦。 最后我把所有上传影片都看完了。头一部影片是在两年前上传的,算起来平均一年大约上传五部作品。 点阅次数虽然不算多,却有随著影片上传逐渐增加的趋势,留言也是以肯定性质的居多。 若是大家知道这些影片是出自全年级倒数第3名的15岁少年之手,铁定会大吃一惊吧! 「每部影片都好棒!全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是啊!」 「你电脑很强耶!你有自己的电脑吗?」 「没有。家里有一台桌上型电脑,可是爸妈不太让我用。」 一问之下,才知道二楼有一台旧电脑,而松田家的规矩是念多少时间的书,就能用多少时间的电脑。 对于讨厌念书的人而言,这样的环境很严苛。我请顺让我看看那台电脑,他便替我带路了。 好厉害。就某种意义而言很厉害。 windows xp。已经终止支援几年了? 靠这台电脑编辑刚才的影片,想必很费力吧!规格显然不足。 「编辑的时候常常当机,所以要定时存档才行。」 「存档倒还好,影像编辑很吃硬体吧!不会很慢吗?」 「超级慢。我朋友家的电脑用起来完全不一样。」 如我所料,顺时常违规使用电脑。 他说是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使用,但有时候会被抓包。 「欸,你的作品那么棒,怎么不拿给爸妈看?」 「不能给我爸妈看。光是用电脑,他们就很生气了,所以我也不想跟他们说。我爸妈真的无法沟通。」 他的才能不在课业上,而是在这方面。 可是父母认为他是因为沉迷电脑才不念书,搞不好还在他的面前说过电脑的坏话。 因此订下的规矩,顺大概打一开始就无意遵守吧! 哎,就算没有电脑,顺不念书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就是了。 父母发现儿子不但不用功念书,还违反规定偷偷使用电脑,自然是更加生气了。 亲子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深,形成了无法脱离的恶性循环。 了解内情以后,我们暂且回到书房。 「今天不上课了,跟我说说文化祭的影片吧!那也是用那台电脑做的吗?」 「我本来是打算用那台电脑做,可是怕来不及,所以每天都去朋友家做。」 「我想也是。这样啊!你说忙著准备文化祭,没时间写作业,原来是真的。欸,你还是把你上传的影片拿给你爸妈看吧!」 「不要,我不会再拿给他们看了。我给他们看过一次,说我想做影片,希望他们买电脑给我,结果挨了一顿骂。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大人是不会理解这些东西的。所以起先我也没打算给老师看。」 「原来如此,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没有电脑,实在太可惜了。这种才能该好好发挥才对。有没有什么办法?」 聊著聊著,时间到了。 我渐渐地了解松田顺这名少年了。 在妈妈开车送我到车站的路上,我拜托她在近期内拨个时间与我谈谈,看是要爸爸出席、妈妈出席,或是两人一起出席都可以。站前的家庭餐厅方便等人和谈话,因此我指定那里做为见面地点。 妈妈说她会尽量拨空出席。 如果可以,希望父母两人都能出席,这样才能一劳永逸。我一如平时,在电车上一路颠簸,越过河川,回到都内。回家以后,我一口气看完了想看的书,沉入了梦乡。 * 几天后,我在百合丘站前的家庭餐厅里等候顺的父母。 听说爸爸也会拨空前来。过了约定时间不久后,两人一同到来了。 「感谢老师今天大老远跑来我们这边的车站。」 「不不不,我才要感谢两位拨空前来。」 「老师这么忙,还为了小犬抽出时间来,该感谢的是我们。」 妈妈,我和您先生不一样,其实我很闲。 我们向送开水过来的店员点了三份饮料吧,并立即倒了一杯饮料,回到座位上。 「今天我来,是有关于顺的事情想拜托你们。我就直说了,希望你们买台电脑给顺。」 两人都露出了讶异之色。 「为什么……?」 我驱使自己拥有的所有知识,向两人说明今后影片制作的市场需求很大,是门前景大好的行业。 「百闻不如一见,顺的才能是在这方面。」 我启动youtube应用程式,播放最新的影片。顺上传的第一部影片确实有些粗糙,但若是考量制作者当年只是个13岁少年,可就另当别论了。觉得他是块才能原石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 经过两年,他的技术进步了许多,不知能否打动父母? 「这是顺做的……?」 「对。我个人觉得做得挺精美的。」 「的确。顺是什么时候做的……」 顺说他曾经拿给爸妈看过一次,但是看他们的反应,似乎并不记得。 「他是用家里的桌上型电脑做的。用那台电脑编辑影片很辛苦,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电脑太旧,性能已经跟不上他的技术了。如果他能够继续学习电脑与影片的相关技术,应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创作者;到时候,他就可以独立生活,用不著你们操心了。」 看了顺的新作,爸妈似乎惊讶不已。爸爸开口说道: 「说来惭愧,我没发现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才能……身为家长,真是太可耻了。」 说著,他垂下了头。他的确是个「普通的好爸爸」。 「很抱歉,之前还说老师太宠孩子。是老师看出了小犬的才能。」 听了这句话,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顺的痛苦来源。我的语气变得强烈到连自己感到惊讶的地步。 「老实说,我认为对于顺而言,爸爸和妈妈是既严厉又可怕的存在。」 两人面露错愕之色。这回开口的是妈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一直尽力让顺过得无忧无虑,也没有体罚过他。我们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所以才不好。 顺既不擅长运动,在班上也不是风云人物,成绩更是吊车尾。 考中学的时候也是名落孙山。若是落榜了以后改上公立中学,就会变成大家的「笑柄」。 周遭的孩子都知道哪些人要考私立学校、哪些人要上公立国中。 考私立学校的人去公立国中读书,等于是昭告天下他落榜了,所以说什么都得设法挤进其他非公立学校,无论是二次招生或是有报必上都行。因此,顺进了现在的学校。这所学校的学生和老师追求的水准都不高,说得好听一点是自由,说得难听一点是散漫。 原本就不爱念书的顺失去干劲,是时间的问题。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上私立学校没有意义。既然不念书,读便宜的公立学校就够了」太过流于正理。正理的好处是正确无误,坏处是没有反驳的余地。 不仅如此,家里还有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父母。顺也感受得到自己所受的关爱,可见父母对儿子的爱有多么深厚。 他们是「好爸妈」,所以无法正面反抗他们。 无法反抗,代表起不了冲突。 有时候,人与人必须产生冲突才能互相理解,尤其亲子之间更是如此。 现在的顺,大概就像是被父母用蚕丝勒著颈子吧! 他一定很痛苦。 爸爸妈妈并没有错。 不过,没有错的父母有时候会把小孩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回到家以后,还得面临这种严酷环境的话。 「至少家教多纵容他一点没关系吧?反正我是个宠孩子的家教。」 爸妈默默聆听,不时微微点头。 听我说完以后,他们的脸上浮现了五味杂陈的表情。凝重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气氛好凝重。 爸爸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最了解顺,看来我其实不了解。电脑的事,我会和小犬好好谈过以后再决定。」 「麻烦您了。对不起,说了这么多不中听的话。下礼拜该怎么办?」 「啊,请您一定要来。顺也会很开心的。」 「太好了,到时再联络。」 说著,我打算离开餐厅,但是妈妈对我说: 「老师,您还是学生吧?吃饱了以后再走吧!」 于是乎,我恭敬不如从命,加点了料理。焗烤义大利面和饮料吧,价格不到一千日圆,应该还好吧! 填饱肚皮以后,我打道回府。但愿松田家能够朝著良好的方向迈进。 后来,我接获了联络。 顺决定参加考试,而非直升。非但如此,连目标都订好了。 他想上的不是普通高中,而是五专。虽然不是顶尖学校,但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 就算顺的实技不用担心,距离考试的时间所剩不多,现在可说是处于临界线。 不过,从这个礼拜起,顺像是变了个人似地发奋苦读。 相对地,他完全不管学校的作业。我和爸妈都觉得这样也好。听说妈妈已经告知校方顺无意直升高中,断了他的退路。 现在顺将全副心神投注在目标五专的学科考试之上,全力以赴。 * 如此这般,过了三个月,上考场的时刻来临了。 我一大早就在顺报考的学校校门前等候。 到了考试开始的三十分钟前,顺在爸妈的陪同之下到来了。 「老师!」 我是为了考前打气而来的。爸妈似乎没料到我会出现,一脸惊讶。 「加油!像平时那样解题就行了。保持平常心!」 「嗯,我走了!」 顺正视我的眼睛,与我互碰拳头,显得干劲十足。 目送松田家三口走进学校以后,我便直接前往大学了。 几天后,妈妈用电子邮件告知考试结果。 虽然没考上第一志愿的五专,但是考上了第三志愿。 顺决定就读可以选修影像技术专业科目的综合高中。 电脑成了课业必需品,想当然耳,爸妈送了台电脑给他。 对他而言,这应该是最棒的入学礼吧! 〈顺说他下次上课的时候想亲口向您致意,麻烦您了。〉 邮件以这段文字作结。 接著,最后一堂课到来了。 如果学生是考生,有的老师在考完试后的课堂上还会是上课,但大多都是向学生及家长打个招呼而已。 打开玄关一看,顺已经等在那儿了。他劈头就说: 「老师,对不起,我没考上第一志愿。」 他虽然在道歉,但是完全没有流泪,看起来神清气爽。 「你在说什么?考国中的时候,你连备胎校都没考上,现在考上第三志愿,是很大的进步啊!」 顺笑著说了句「说得也是」。那种生气蓬勃的表情是上榜者独有的。 考生感受到的情感不是只有喜悦,还有许许多多的懊恼。从前的我也是这样。 形形色色的情感结合而成的,就是「考生」。经历这个阶段以后,便能成为高中生。 今后,他就是如假包换的高中生了。 「老师,高中的文化祭,你也会来参观吗?」 「当然!到时候要像中学的文化祭一样,让我大开眼界喔!上了高中以后也要继续当导演!」 「那所学校里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学生,应该很难吧!」 「不,正因为如此,所以更要当第一!」 顺一直默默地琢磨自己的才能,想必很快就能开花结果吧! 回顾过去,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才能。 虽然起步异常缓慢,不过在上高中之前就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实在很了不起。 哪像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不知道顺的才能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 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即使到了三月,还是因为回冷而留有强烈的冬天气息。 不过,天气越冷,樱花的粉红色就越浓。温差越大越美丽,是樱花的特徵。 樱花在毕业与入学时期绽放,就像是在替考生今后的人生加油一样。 我如此暗想,将视线移向松田家庭院里含苞待放的樱树。 注1:日本惯用的批改符号与台湾不同。 第3章 每周二19点 最后一棒的人生 某一天,羽田爸爸又联络了我。 「可以见个面吗?」他在电子邮件里如此写道。 这次不是约在我家附近的车站,而是约在下町的某家餐厅。 我家附近的荻洼站位于东京的西北边,是餐厅的反方向;不过,在都内只要搭乘电车,无论哪一区,大多能在三十分钟内抵达。 在东京,最佳交通工具不是汽车,而是电车。不可置信吧? 不光是日本,放眼全世界,电车较为方便的地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地区的最佳交通工具都是汽车。 老实说,在东京土生土长的我一直难以接受这样的看法。 直到上了大学以后,听到来自各地的朋友们的亲身经历,才终于能够理解这种看法。 在他们看来,东京每隔五分钟就有一班电车,才是不可置信。像山手线,巅峰时段甚至是两分钟一班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反过来说,要是有人跟我说错过这班电车,下一班要三十分钟以后才会来,我铁定是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来聊聊我现在正要去的东京?下町吧! 江户时代,基于军事上的优势,寺院和大名宅邸都是盖在武藏野台地的高地上,庶民只能住在低地,而商人看中了流经武藏野台地的隅田川、荒川的水运之利,纷纷在这里定居下来。 久而久之,东京便分成了统治阶级居住的高地区与老百姓居住的下町区。地域性或许多少有些变化,但是这种倾向始终未变。高地区住的是名流,下町区住的是庶民──至今人们依然怀有这样的印象。 我国中的时候是住在东京下町,因此对我而言,下町区远比高地区舒适许多,充满庶民气息,活力充沛又温暖。每天上学途中,商店街的蔬菜店老板都会跟我打招呼。我爱极了这样的下町人情味。说归说,下町还是有它的缺点。 现在「下町」在广义上带有「充满庶民气息的地区」之意;若是以这个基准区分,东京23区的右半边都可以称为下町,而这些下町又可以分成好几类。 首先,是地价凌驾高地区的下町,「临海区」。以江东区的丰洲为中心,用关东大地震的瓦砾填埋而成的土地上矗立著许许多多的摩天大楼。用毫无价值的废弃瓦砾,打造出价值连城的土地──对我来说,这是个充满梦想的故事。 如果去看过就知道,这些建筑物十分惊人。打开一楼的自动门以后即是柜台,柜台里有门房伺候,乍看之下和饭店没有两样。根据八卦杂志报导,由于地近东京巨蛋,住在最上层的是职棒选手和常常可以在电视上看到的女歌手。 这个地区或许已经不该称之为下町了。其他的地区依治安又可分为三类,至于具体地名,我就避之不谈了。 第一类是大家印象中的下町,相对安全,女性独自走夜路也不成问题的「俗称下町区」。大多数的地区都是归入这一类。 部分「俗称下町区」历经重新开发以后,近年来变得炙手可热。富有人情味,街道又焕然一新,难怪人潮会往这里聚集。 剩下两类仅占了东京下町的一小部分,在这些地区,女性最好别落单。其中一类是太保横行的「太保区」。或许你会想:现在这个年头还有太保?其实一般认为全盛期是70至80年代、到了2000年时已经全灭的飙车族至今仍然悄悄地栖息于东京之中。 这种「太保区」的另一个特徵,就是每到傍晚,上班前的酒店男女公关便会出现在商店街等处,酝酿出一股独特的气氛。住在这个地区的国高中生放学时间和这段「出勤尖峰时段」正好重叠,时常可以看见身穿制服的国高中生夹杂在昂首阔步的男女公关之间。歌舞伎町虽然气氛相似,但是附近并没有教育设施,与下町的太保区其实大不相同。 最后一类则是所谓的「危险区」,是哪里我就不明说了。这种地区有某些场所是老弱妇孺绝对不可靠近的。在这个年头,治安与全球先进国家相比相对良好的日本首都?东京居然会有不可靠近的场所,你相信吗?就算不是老弱妇孺勿近的场所,女性最好也别落单。这是东京的深水区。 好了,这样大家大致掌握东京下町的气氛了吗? 羽田爸爸指定的餐厅若是按照这种分类,算起来是位于「太保区」。 我搭乘电车一路颠簸,来到了约定地点。 时值傍晚,车站前一片喧腾,充满了下町的活力。 下了电车以后,我又发现了一个特徵,就是太保区的车站前似乎一定会有小钢珠店。这种视觉和听觉上的喧嚣也助长了下町感。 我将约定地点的地址输入智慧型手机,开始导航。走了片刻以后,来到的又是一家小钢珠店。这栋楼房的二楼就是约定的餐厅。 不过,从外观看来,这栋三层楼房好像全是小钢珠店,至少可以确定一楼和三楼都是。是我打错地址了吗?我暗自纳闷,走上了二楼。电梯开启以后,出现于眼前的果然是小钢珠店。我重新检查地址,是这里没错。 是羽田爸爸搞错了吗?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下三分钟,我决定打电话询问。 「喂?我是灰原。我来到您说的地址了,可是二楼是小钢珠店……」 『啊,就是这里没错。我现在就过去接您,请等我一下。您是搭电梯上来的吗?』 「对,那我在电梯前等您。」 原来是这里没错?我们不是要吃饭,而是要边打小钢珠边谈话吗?过了一会儿,羽田爸爸来了。 「对不起,这个地方容易让人混淆。我本来是打算主动过来接您的,失礼了。请跟我来。」 说著,他替我带路。我们走过小钢珠机台林立的店内,深处有扇不知是通往厕所还是后场的门。羽田爸爸毫不迟疑地打开了那扇脏兮兮的门,我也略微屈身,随后跟上。入内的瞬间,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穿过小钢珠店内深处的骯脏小门以后,居然是个气氛宛若酒吧的房间;巨大的水槽覆盖了整个店面,热带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在间接照明的照耀之下,美丽的鱼儿优雅地游动著。 西装毕挺的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对我们说欢迎光临。 在他的引导之下,我们从柜台走向店内。好惊人,原来这就是隧道水槽?被180度水槽包围的通道。一条大鱼游过了我的头顶。 走出通道以后,是媲美热带植物园的茂盛植物、在墙上的水槽里游动的热带鱼群和气氛绝佳的灯光,彷佛像是把拉森的世界绘成了图画一般。不对,拉森的世界原本就是图画。 我的脑袋完全跟不上这里和刚才的小钢珠店之间的落差。 服务生带领我们前往的是包厢。这种店大概全都是包厢吧!有要事商谈的时候,可以不用顾虑周遭的耳目,尽情说话。所谓的密室正是这种感觉。 「我已经点了全餐,边吃边聊吧!」 送来的前菜是汤。 这是什么?我暗自寻思。汤里的食材就像迷你庭园一样,摆设匀称。服务生说明: 「前菜是『一匙幸福』,请尝尝看。」 好厉害,尝一匙就能获得幸福,这可不是下町人想得出来的点子。 服务生的说明之中夹杂了许多法语,我没有完全听懂,只知道这道汤铺了一层鹅肝、一层海胆,并在上头放了各种食材。在服务生的建议之下,我一口就吃掉了。 立刻吞下去太浪费了,根本是暴殄天物。 鹅肝和海胆两种素以味道浓厚见长的食材交织而成的和声。乍听之下,味道似乎会互相冲突,但正因为分量只有一匙,和声化成了超浓厚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种滋味让人百尝不厌,我该分成两口吃的。各种思绪在我的脑海中交错。 「好好吃喔!没想到小钢珠店里有这样的餐厅。」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很惊讶,后来不时就想再来。」 之后上桌的是标准的法国料理全餐。 每道料理都十分可口。我们边吃边聊。 「之前介绍松田同学给您,情况如何?有没有任何问题?」 「哎,老实说,要激发他的念书意愿相当困难,我还得多加把劲才行。我总觉得他需要的是念书以外的事物。」 「这样啊!不过,能够考虑到念书以外的需求,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想借重老师的能力,再请老师多接一个学生。」 「多接一个学生吗?只要我的能力许可,我愿意积极考虑。」 「您现在是什么时候去松田同学家?」 「每周一的17点。」 「对方说只要是平日的傍晚,哪一天都行。您哪一天比较方便?」 「平日星期二到星期五都没问题。傍晚以后,我每天都有空。」 连我都觉得自己真的很闲。说得更详细一点,星期三大学没课,所以上午也有空;至于六日就更是不用说了。 不久前,我还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没想到我的人生一少了打工,竟立刻变得如此清闲。 一个月前我可以跟朋友装忙,现在可就完全不行了。 「松田同学的父母似乎很高兴,我身为介绍人,也觉得很开心。这次要借重老师的能力,介绍难度比较高的学生。」 「具体上是难在哪里?」 「这个嘛,要注意的可能不只课业,还有体育方面……」 「体育?要教什么?」 「具体上来说,大概是跑法吧……?」 我在国高中都是参加田径社,多少可以指导跑法。 我抱著轻松的心态回答:「哎,我喜欢跑步,应该帮得上忙。」 「基本上还是以课业为主,必要的时候再加上体育就行了。」 高中的时候,我曾去国中的田径社当过教练,应该没问题吧! 听了我的肯定答覆,羽田爸爸立刻从包包里拿出资料来。 庄村梨子 15岁 国中三年级生 全科目 非入学考 而是平日的学校课业 比起提升成绩 希望把重点放在快乐学习上 就资料看来,并不是从这个时期才开始准备入学考的国三生,应该没问题吧? 「我不知道能否帮上忙,但我愿意努力看看。」 「您肯接吗!?谢谢!老师希望在星期几的几点上课?」 「这个嘛……星期二的19点可以吗?」 「好,我会跟家长说。这次也要麻烦您了。」 全餐已经出到甜点了,全都很好吃。 我突然想到,这些料理如果是在我家附近的赤岛食堂里端出来的,我还会觉得好吃吗? 或许美好的气氛也左右了料理的滋味──我有这种感觉。 若是如此,赤岛食堂真的很厉害,那么脏乱却那么好吃,反倒教我怀念起来了。明天去赤岛吃饭吧! 今天是羽田爸爸请客,我道过谢之后,便搭著电车回家了。 * 隔周二,我前往约定地点。从涩谷搭乘山手线,经过两站,在代代木站下车。距离我家附近的车站约十五分钟车程,距离大学附近的车站则是五分钟左右,无论从哪里出发,通车都相当方便,还可以成为前往大学的动机,对于常跷课的我很有帮助。我下定决心,以后星期二都要乖乖去大学上课。 代代木在东京之中,是个交通格外方便的抢手地区。 搭乘电车,五分钟以内就能抵达涩谷或新宿,甚至算得上是位于徒步圈内。而代代木在都内属于黄金地段住宅区,新成屋以独栋楼房居多,和大多是兴建摩天大楼或华厦的新兴黄金地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成城等地的高级住宅区里大多是代代相传的独栋楼房,虽然一样是独栋楼房,街道整体的气氛却和代代木略有不同。 来到约定的地址一看,庄村家也是独栋楼房。 我只住过华厦和公寓,对独栋楼房颇为向往。有庭院真好。虽然我没有特定想做的事,却有做什么都行的感觉;可以种植喜欢的树木,也可以烤肉。 我在约定的19点准时按下门铃,应门的是妈妈。门开了,我走进屋里。 妈妈在玄关迎接我。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非常温柔且老实的人。 「晚安,请多指教。我是来当家教的灰原。」 我们走向客厅。梨子大概在楼上的房间里吧? 学生是女生,最好在客厅里上课。 身为有个女儿的家长,看得到上课时的情况,应该也会比较安心吧?开始上课以后,我就这么提议吧! 这次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非常简洁,没有详细的资讯,因此第一次上课前,和家长与本人之间的对谈极为重要。我必须掌握对方的需求才行。 我询问妈妈今后的希望。 「我的重点不在入学考,而是希望让她跟上学校的课业。」 「梨子是要直升高中部吗?」 「对,可以这么说。」 国三生找家教,大多是为了应付入学考,像这次这样是为了跟上学校课业的情况很少见。 「老师,梨子的成绩本来很好的。」 说著,妈妈给我看了三年间的成绩单。 一、二年级的时候,她的成绩可说是出类拔萃,在全年级250人之中保持20名前后的成绩,相当了不起。然而,一进入三年级的第一学期,她的成绩就突然下滑了。250人之中的第250名。这可是吊车尾啊!成绩下滑四字根本不足以形容这样的状况。 「她的成绩突然下滑这么多,您一定很惊讶吧!是什么原因?」 妈妈说出了理由。 梨子小学时跑得很快,曾经获选为都内联合田径大赛的百米选手。她在当时的都大赛里以14?11秒跑完百米的纪录夺冠,并参加了全国大赛。 小学六年级就能跑出这样的纪录,确实很快,搞不好比我这个男人六年级的时候还要快。上了国中以后,她理所当然地加入了田径社,大为活跃,才一年级就挤下了学姊,获选为接力选手。她在课业方面也相当努力,看在妈妈眼里,是个快快乐乐地过著学校生活的乖孩子。 然而,在二年级即将告终的某个冬日,她的脚突然发疼,动弹不得,到了晚上依然没有好转,便去医院检查。虽然当天就回家了,但由于疼痛的缘故,脚无法自由活动。她趁著春假期间接受检查和治疗,也做了复健。多亏了医院定期开的药,现在虽然动作不太俐落,至少可以走路了。 想当然耳,她暂时不能跑步了。依她的表现,原本在升上三年级之后可以成为田径社长的。 社员和顾问全都一致赞成,有这样的成绩和人望,想必连她本人都自认是众望所归吧!不能跑步以后,她沮丧不已,变得无心念书。 这也怪不得她。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啊!我明白了。我的能力或许有限,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除了指导课业以外,希望老师也能够陪梨子谈心。如果她谈起田径的话题,请您陪她聊聊。这个话题最能纾解她的郁闷。」 「是吗……?说不定这是她现在最不想听到的话题……」 「如果梨子提起跑步的事,请您听她说下去。从前她放学回来,每天都会跟我们说起跑步的事,当时的她真的很快乐……对不起,麻烦您教导这么复杂的孩子。梨子变成这样以后,不爱跟我们说话;她和学校里的朋友应该处得不错,但我还是很担心。上完课以后,请跟我说她上课时的情况。」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帮忙。顺道一提,我觉得别在梨子的房间上课,改在客厅上课比较好,您认为呢?」 「谢谢您的体贴,不过客厅有我在,那孩子可能不会对老师敞开心房。如果要在客厅上课,我会外出两小时。看老师想在哪边上课都可以。」 既然在哪边上课都是两人独处,那就选不必把妈妈赶出家门的那一边吧! 「那我在梨子的房间里上课好了。对不起,反倒让您费心了。」 说完,我上了三楼。妈妈在上楼途中对我说了句「麻烦您了」之后,便回到一楼去了。 我敲了敲门。 『来了。』 传来的是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开朗许多的声音。 我有些错愕。亏我刚才听了妈妈那番话以后已经做好了觉悟。 我收拾心绪,打开房门。开始上课了。 「你好,我叫灰原巧。从今天起,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说著,我走向梨子坐著的书桌。 「是,请多指教。」 我原以为她的情绪会相当低落,但是看上去并没有这种感觉。至于内心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修长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田径社的。从她的外表,也可看出她性格活泼,在班上应该是个不需要哗众取宠也能成为中心人物的女孩吧! 庄村家的需求不在于指导课业、提升成绩,而是在于其他地方。我必须和梨子建立信赖关系,让父母看到女儿打起精神的模样。 我该营造的不是「好,开始用功吧!」的氛围。 「老师是大学生吗?」 梨子用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看著我。 「对,大学二年级生。」 「听说要请家教,我还以为来的会是中年人。」 「庄村家是第一次请家教吗?」 「对。我跟爸妈说过这么做没有意义,可是他们说没关系,我就随他们去了。」 我想起妈妈说的那番话。爱护女儿的爸妈应该很担心她吧! 「你妈妈要我提升你的在校成绩,你觉得呢?」 我故意装作毫不知情,如此询问。 「唔,我已经决定不再念书了。」 「咦?是吗?伤脑筋,那我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请家教没有意义!」 「不过,你有去上学吧?」 今天就和她聊聊天,摸清她的脾性吧! 她这么明确地决定不再念书,应该有什么理由。 就算只有一点蛛丝马迹也行,我必须找出理由。 「哎,有是有啦!」 「不想念书,可是愿意去上学,是因为上学很快乐?」 「唔,不知道该怎么说耶!倒也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觉得不去很可惜。」 「不念书也很可惜吧?」 「书我从前已经念得够多了,没关系。学校的课业一点意义也没有。啊,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不,没这回事,只是看你成绩下滑那么多,问问看而已。」 「我不是不会,只是不想写而已!考试都是交白卷。」 「那我带来的参考书习题,你也解得出来啰?」 「当然,我立刻解给您看。」 梨子干劲十足。看来她并不是单纯的不想念书。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个很复杂的个案,但似乎没那么严重。今天我带来的是标准难易度的参考书,先请她解一般国三生水准的数学题吧! 就叫她解二次方程式好了。国中的二次方程式就跟拼图一样,教起来很容易,不过高中的可就复杂多了。 限制时间为二十分钟。梨子并没有偷懒,而是默默地动手解题。在这段时间里,我漫不经心地环顾房间。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几面闪闪发亮的奖牌了。这些奖牌诉说著她过去辉煌的田径人生。 地区大赛、都大赛、关东大赛、全中运。 在这个过程中持续走上颁奖台,就能够获得这么多奖牌。其中说不定也有小学时拿到的奖牌。 虽然妈妈那么说,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田径话题或许太过残酷了。我自己也加入过田径社,对这类话题颇有兴趣,但我认为还是等到以后再提起这个话题比较好。 就在我暗自寻思之际,她迅速地解完了习题。 别说二十分钟,要不了十分钟,答案栏就填满了。 「老师,我写完了!」 「好快啊!我看看。」 一来是因为在想事情,二来是因为她解得太快了,我没能及时拿出爱笔。我按下红色原子笔键,开始批阅,答案全部正确。 这本标准参考书的内容和梨子就读的国中水准差不多。看来她说考试都交白卷,并非谎言。 「真的,你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想写。」 「我只是决定不再念书了而已。我不做笔记,也不考试。」 「所以考试都交白卷?」 「对。懂了吗?」 说著,她笑了。从她的笑容,看得出她真的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这样的孩子放弃了念书,可见不能跑步让她多么地失落。 「既然你有心做就做得到,那就不成问题了。你是故意不念书的吧?代表你想念书的话,随时都能念。」 「老师比我想的还要通情达理,太好了。」 「那就好。作业是这里到这里,记得要写。」 「啊,您出作业我也不会写,我已经决定了!」 「好吧!我就特别破例,不出作业。不过下个礼拜我还会再来。」 当天的课程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结束了。离开庄村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搭乘电车回家。时间将近20点,是肚子最饿的时段。抵达荻漥站以后,我决定去填饱肚皮。 今天去的是一家叫做「阿兆拉面」的店,老板可能如店名所示,就叫做阿兆吧!这是家只有吧台座的舒适小店,主要是由一位看似老板的和蔼中国男子打理;至于他是不是阿兆,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阿兆(暂称)时常藉故回中国,所以最近大多是太太、女儿和儿子三人打理店面。尤其是这一个月,我完全没看到阿兆。回中国很正常,可是太太和两个小孩都没回去,他到底是回去做什么的?每次来这家店,我都感到疑惑。 店名虽然带有「拉面」二字,其实只是普通的中华料理店。荻漥有好几家中华料理店,搞不好比超商还多。记得在日本,只有牙医诊所比超商多吧?我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在这里一向都是点猪肉蛋套餐。鲜少自行下厨的我是以外食为中心,外食的营养通常不均衡,所以我向来注重营养价值。 小学时的家政老师曾说过:「蛋很了不起,因为它包含了一条可能的生命。大家每天都要记得吃蛋喔!」这句话强烈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至今我仍然一板一眼地加以实践。 套餐中除了猪肉与蛋以外,还有炒菠菜,菠菜在黄绿色蔬菜中的营养价值也非常高,而且我很喜欢吃猪肉,所以每次来这里都点猪肉蛋套餐。顺道一提,今天阿兆同样不在,是由儿子烹煮我的料理。 吃完晚餐,我回到家,思考梨子的事。 羽田爸爸的资料和梨子妈妈的一番话。相较之下,与本人面对面时的印象。 两者之间确实让我感受到极大的落差。 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阴晴不定的女孩,相处起来势必得花费一番心力,没想到并非如此。 本来担心她会因为过度沮丧而拒绝交流,但是实际上的她反倒给了我元气十足、开朗活泼的印象。她虽然拒绝写作业,却做了一些习题。 今天没有提到脚和田径的话题,但总有一天还是得提,我必须建立足够的信赖关系,逐步缩短彼此的距离。 * 隔周。月历上的夏天早已过去了,但是天气依然十分炎热。这不像残暑,反倒像是盛夏。就算到了傍晚,一样光是站在外头就汗如雨下。 今天同样在梨子的房间里上课。打完招呼以后── 「老师,下个礼拜我要请假,您知道吗?」 梨子如此询问我。 「不,我现在才知道。」 「我妈没跟您讲吗?星期二晚上我要做复健。」 「这样啊!那只好请假了。要好好加油,才会慢慢好转。」 「脚变成这样,连走路都很慢,也不能跟朋友出去玩,糟透了。」 「是啊!真糟糕。」 「每个礼拜都要去一次医院,也很麻烦。我已经不想考虑以后的事了。」 梨子冷冷地说道。这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 「去医院是去接受治疗吧?这是为了把脚医好啊!考虑以后的事,也没什么坏处啊!」 「是吗?很难说。」 梨子的表情微微蒙上了阴霾。她主动提及我不方便提起的话题,倒是值得庆幸。 「你不念书,和你的脚有关吗?」 我问道,她并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 「老师,念书是为了什么?」 她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我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氛围,知道自己接下来绝不能失言。我慎重地拣选言词,回答: 「我认为念书的重点不在于内容,而是在于锻炼脑力。」 「锻炼脑力?」 「对,比方上个礼拜要你解的二次方程式,将来在工作上会实际用到这个的人应该很少。其实学习的重点在于内容的情况出奇地少。不过,解题的时候,会用到脑袋,对吧?在念书的过程中,这是最有意义的行为。只要能够锻炼脑力,说得极端一点,不念书也无妨。像肌肉训练,不是可以强化肌肉吗?以锻炼腹肌的动作为例,日常生活中,其实不会做出那种动作吧?」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哦,肌肉训练的例子似乎打进运动员的心坎里了。 「锻炼腹肌的重点,不在于那些动作,而是在于那些动作带来的肌肥大。肌肉增加,各种动作的负担就会减少,比较不容易疲劳,动作也会变快。肌肉训练的重点就在这里。我认为念书也一样。」 小时候,我也思考过念书的意义。 数学和物理是我的罩门,我一直觉得这种玩意对将来根本没帮助。那时候,身边没有大人教导我念书的意义,我只能自行思考,而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刚才对梨子说的那番话。 我不知道正不正确,不过,如果孩提时代的我知道这个道理,应该会更加认真念书才是。 「啊,不过也有例外。像英文,学到的东西大概有一半是可以直接派上用场的。」 「嗯,原来如此……」 梨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肌肉训练的重要性我也明白。只要以此类推就行了?」 「没错!肌肉训练很重要。小六的时候,我心血来潮,每天睡前都锻炼腹肌,后来某一天上体育课,我的五十米纪录缩短了0?4秒。我明明完全没有在练跑。那时候我好惊讶:啊,原来跑步也会用到腹肌,只要锻炼腹肌,跑步速度就会变快。」 「老师五十米跑几秒?」 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和刚才截然不同。 「高三时的五十米成绩是6秒4。」 「咦?是穿钉鞋吗?」 「当然是穿钉鞋。」 「老师跑得比我快耶!」 顺利将话题不著痕迹地带到田径之上,让我暗自松了口气。 「那当然。男女的肌肉量有差,再说我的纪录是十八岁时的。你现在才十五岁啊!」 「对喔!」 说著,梨子笑了。我开始怀疑是她的父母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我趁机打破砂锅问到底。 「话说回来,你的奖牌真多。老师也有几面奖牌,可是没这么多。」 「老师也有?是什么奖牌?」 「田径大赛的奖牌。之前我没提过,其实我国高中都是田径社的,不过只有国中那三年比较认真。」 「这样啊!老师是跑什么项目的?」 「跳高。不过,百米、四百米接力、掷铅球和跳远我都拿过金牌。」 「咦?真的,老师连掷铅球都拿过金牌?骗人的吧!」 看了我的体型,也难怪她会怀疑。我自揭底牌。 「你听过涩谷区大赛吗?」 「没听过。」 「那是地区性的大赛,你当然没听过。多亏它没有知名度,我才能拿到奖牌。」 涩谷区大赛,是当时我们田径社里的所有社员都争相报名的大赛。这个大赛只有住在涩谷区的人,或是就读区内学校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而且竞赛还依照学年、年龄分组,所以每个项目的参赛人数都极端地少。 换句话说,如果参赛者只有五个人,只要赢过其中两个,纪录上就能赢得铜牌。我国三那年的运气很好,掷铅球的国中三年级组没有其他人报名。 换句话说,参赛者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笃定可以获得金牌。 其他竞赛的参赛者顶多也只有十人,是个很容易夺牌的大赛。三年级时,光靠这个大赛,我就夺得了跳高、接力、掷铅球、百米四个项目的金牌。顺道一提,顾问老师每年都报名参加长青组的掷铅球项目,是大会纪录保持人,连续十五年金牌得主。很好笑吧? 不知道这个纪录被破了没?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大赛!我也能参加吗?」 「只要学校位于涩谷区,有报名的话,就能参加。」 「如果参赛人数只有一个人,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可以夺冠。」 这句话让我心如刀割。 「你可以的。下个礼拜的复健好好加油吧!」 今天连参考书都没翻开,上课时间就结束了。 走出梨子的房间,我向待在一楼的妈妈打招呼,并报告今天的情况。 她很有精神,跟我聊了脚和田径的话题,还有今天完全没有翻开参考书。 听了报告,妈妈很开心。 「老师,对不起,下礼拜梨子要做复健,想跟您请假。」 「当然可以,下下个礼拜我再来。」 如此这般,我和庄村家的交流开始了。参考书时翻时不翻的「课程」持续了约两个月。 一谈到田径,我们就聊个没完。 某天午后,我收到妈妈传来的邮件。今天虽然是星期二,但先前说过要做复健,所以不上课。 内容是〈在您休息的时候打扰,很抱歉。今天虽然不上课,能不能请您来医院陪梨子复健?我会按照授课费付您薪水。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反正我没有任何行程,便回信答应了。 来到邮件上告知的医院,向柜台询问之后,我前往复健室。复健室比想像中的更加宽敞,大小和住院病房的大房间差不多。我想像中的复健是在单人房里埋头苦干,但实际上还有其他病患,与陪伴者及主治医生一起努力复健。 我找到了庄村母女。梨子正在使用器材抬腿,妈妈坐在附近的长椅上。我走上前去,向两人打招呼。 「老师真的来了。」 「你妈妈叫我来的。」 「咦?妈妈真的把你叫来了?真是够了!」 「哎,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加油!这看起来好像是腿后肌的训练。」 虽说是复健器材,看起来活像重训室。如果主治医生没穿白衣,要说这里是会员制的健身房,我都会相信。我在妈妈坐著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对不起,特地把您找来……」 「没关系,我是真的闲著没事做,待在家里也是发闷,反倒要感谢您呢!」 「梨子复健完后心情总是特别低落,老师,能不能请您在复健完以后陪梨子聊聊?大概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了。」 「我时间很多,没问题。」 「最近梨子变得比较有精神,或许是因为有老师陪她谈心的缘故。今天我其实也很犹豫,可是又觉得只有老师能让复健后心情低落的梨子打起精神,所以才把您找来。听了她最近上课时的情况,我认为还是有像老师这样的第三者陪伴比较好。亲子之间有血缘关系,有些事反而不好处理……」 听了妈妈的话,我暗自思索。 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是梨子已经能够走路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复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想跑步,想恢复到可以跑步的程度。然而,短时间内,她是不可能跑步了;就算继续复健,也不见得能跑,搞不好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她大概怀有这种看不到未来的心情吧!越是拚命努力,得不到成果的时候就越痛苦。 这话听起来或许有点矛盾;不拚命努力无法得到成果,但是也有人没有拚命努力,靠著运气得到了成果。不过,运气是机率,并不确实;想要确实得到成果,只能拚命努力。 在我寻思之间,复健结束了。在看不到未来的状态之下努力,想必很痛苦吧!不过,人生就是这样谱成的。 「辛苦了。复健室活像健身房,真壮观。」 「嗯。」 梨子只是点头回应而已。有回应,我该知足了。 妈妈说道: 「梨子,难得今天老师过来,和老师一起吃顿饭吧!」 正好我肚子也饿了。医院附近有什么?国中女生喜欢吃什么?sweets paradise?eggs‘n things?不,bills距离这里比较近。 「我会早点送她回家的。」 「不,这样不好意思,我会在附近等候,请你们不用急,慢慢吃。」 时间已经过了20点,比较精致的餐厅都开始打烊了。这里是东京,好歹也该开到22点吧!可是20点打烊的店却很多。 如此这般,我们来到了回转寿司店。 带著国三女生来这里,真的是个好选择吗?我十分怀疑。哎,也罢。 「辛苦了。你每个礼拜都要复健一次?」 「嗯。」 梨子显得无精打采。不知道她持续复健多久了?感觉大概宛若身在看不见出口的隧道中吧! 就在这时候,鲑鱼粉色的寿司从回转道上流向我们。 「啊,是鲑鱼耶!先吃鲑鱼吧!」 「咦?我是要吃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喜欢的乐团在演唱会上说过:『为什么女生都爱吃鲑鱼?女生只要去寿司店,一定会点鲑鱼,开口闭口都是鲑鱼。』」 「什么跟什么啊!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别担心,我也喜欢吃鲑鱼。一个分我。」 「搞什么,原来老师也喜欢吃啊?不过我才不分你。」 「不分我啊?算了,我自己点,反正用点的比较新鲜。」 「那我要吃用点的!」 鲑鱼真厉害,竟能如此轻易地让无精打采的女孩开朗起来。 我暗自感谢北海道产的鲑鱼──虽然也有可能是俄罗斯或其他地方产的。 「欸,老师,20岁就是成年人了,你觉得变成大人以后有什么好处?」 「这个嘛,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哎,变成大人确实有好处,可是要问好在哪里,就很难说明了。活到20岁,遇过好事,也遇过坏事;而经历过这些事,就是一种好处。大概是这样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大人好复杂。」 「啊,不过我不认为满20岁就是大人了。这只是法律上的分界,代表要负起成年人责任的年龄是20岁。小孩和大人之间是种渐层地带,没有『从这里开始就是大人』的境界线。你的心中有大人的部分,而我的心中也有小孩的部分。刚上大学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成熟许多,其实15岁和20岁没有多少差别。」 「可以喝酒、抽菸,很快乐吗?」 「喝酒要看时间与场合。有些人很爱喝,不过我没那么喜欢。菸我没抽过,不知道。站在前运动员的立场,抽菸会影响运动能力,所以我不建议你抽。」 「老师没抽过菸,怎么知道?」 「哎,透过臆测和旁人的意见知道的。」 梨子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我想快点变成大人。有很多事是变成大人以后才能够体验的吧?老师不也说过,变成大人的好处,就是可以活用过去的经验吗?我有好多想知道的事。」 说著,她垂下了头。 「有句老生常谈是这么说的:没有不会天亮的夜晚。说过这句话的人很多,应该是真的吧!就算放著不管,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大人,也会能够跑步的。喏,鲑鱼又来了。」 「啊!我要吃。」 「不行,这是我要吃的。」 「好奸诈,老师一点大人样也没有,根本是小孩!」 要是她气呼呼地回家,妈妈会担心,所以我分了一个给她。女生真的很爱吃鲑鱼,这一点我要记起来。我得让她精神奕奕地回家才行。今天妈妈的心愿,就是让女儿打起精神来。 离开寿司店以后,我联络妈妈,庄村母女和我各自踏上了归途。 回转寿司的钱是妈妈出的,赚到了。穷学生最该节省的就是伙食费。 * 到了隔周二。暑假结束,大学下学期开始了。 刚收假的时候最不想上学。我无奈地上完大学的课,傍晚和朋友在学生餐厅消磨时间。第四堂课结束后,距离家教时间还有一阵子。对于学生而言,学生餐厅真的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来这里的不只学生,还有来自周边办公大楼街的社会人士,而且为数不少。或许就算不是学生,也觉得学生餐厅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虽然有点吵,但是价格便宜,味道也不差。就在我和朋友闲聊打屁时,庄村妈妈打了电话来。 「失陪一下。」说著,我正要离席,朋友调侃道:「女人打来的?」 确实是女人,所以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没错。」离开了座位,到外头回电。 「喂?对不起,刚才不能接电话。」 『我才感到抱歉。呃,从上个礼拜开始,梨子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 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上个礼拜回到家后,梨子突然发起飙来,问她理由也不回答,后来她就把房门锁起来了。』 她先前明明元气十足,丝毫没有这种迹象啊! 「那吃饭要怎么办?」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蠢毙了。还有其他该担心的事吧! 不过,人遇上意料之外的事时,往往都是这样。 『我们睡著以后,她好像有出过门,大概是去了超商吧……』 我立刻前往梨子家。按下门铃以后,我和出来应门的妈妈一起走进屋内。 爸爸在一楼的客厅里。他因为担心女儿,这个礼拜都是提早下班回家。也难怪他担心。倘若没有脚的问题,梨子是个和茧居族完全相反的女孩。 和初次见面的爸爸打完招呼以后,我前往梨子的房间。 我走上三楼,来到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反应。等了一分钟后,我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没有反应。我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出声呼唤。 「晚安,我是灰原。晚安~」 想当然耳,没有反应。这也难怪。父母在这一个礼拜间费尽心思,梨子依然是这种状态,突来乍到的我自然是无力回天。那我为何要来?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或许帮得上忙才来的吗? 回到一楼,我告诉爸妈梨子毫无反应;爸妈并无失望之色,而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今天害您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自己要来的。可以跟我说说详细的情况吗?」 虽然帮不上忙,我还是很好奇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我毫无头绪。不过,爸妈似乎也是一头雾水。 上个礼拜复健完后,梨子和我去吃回转寿司,后来就跟妈妈一起回家了;回家以后,她表现得与平时无异,但是到了深夜,一楼的客厅突然传来了嚎啕大哭声。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的爸妈立刻起床,前往一楼查探。 只见梨子在那儿哭闹不休。 问她理由,她只是哭泣;想制止她,她便挣扎反抗。她似乎知道若是被爸爸抓住,就会被制伏,拿起客厅里的东西乱扔一通,并趁机跑上三楼,之后就不再开门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状况是明白了,但是理由和心境完全不明白。该不会是我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她的心伤吧?我总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不过,我能做的事只有这些,继续待在庄村家也无济于事。 「对不起,上门打扰却完全帮不上忙。」 「不,我们这样麻烦老师,才该说抱歉。」 我只能含恨撤退。说归说,我现在也不想回家。我在代代木站周边闲逛了一阵子,走进离车站有段距离的印度咖哩店。我不断地思索。 这次的事也是起因于不能跑步吗? 照常理推断,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能再做热爱的事,是很痛苦的。 我边吃咖哩边思考。即使心情沉重,还是觉得奶油鸡肉咖哩很好吃。 成了茧居族,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奶油鸡肉咖哩和鲑鱼了。活著难免会遇上痛苦,只要还能够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就够了。吃到美食,就有活著的真实感。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梨子问我变成大人以后有什么好处,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好事坏事都是种经验。当时我只能那样回答。或许我不该那么说的。 这种店通常可以无限续烤饼,但是我没有胃口,完全没续就结帐离开了。 离开咖哩店以后,我并没有前往车站。双脚不自由主地再度走向庄村家。或许是因为陷入沉思之故,时间已经过了24点。 来到家门前一看,三楼的灯是亮著的,一楼客厅的灯已经熄了。 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我重新思考。 虽然很想帮忙,但是刚才我根本无能为力,不是吗?然而,思及父母的心情,思及梨子,正视自己的心,我还是想帮忙。我还没想出自己能做什么,便已经抓住了庄村家外墙上的金属管。 我用双臂使劲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撑。这和自来水管是相连的吗?我爬上二楼屋檐。没有从二楼通往三楼的管线。环顾周围,看到隔壁人家的二三楼间有梯子,借用一下吧! 我从庄村家跳到隔壁人家的屋檐,爬上梯子,来到三楼,再跳回庄村家三楼的屋檐。 这时候我很庆幸自己学过跳高。跳跃是我的看家本领。 我在三楼的屋檐上眺望夜晚的代代木街景。 do电信公司的代代木大楼亮晃晃地照耀著黑夜。就算到了日期改变的时间,东京依然一片明亮。do塔看起来和纽约的知名大楼有些相似。 东京没有多少优点,夜景倒是挺美的,用不著去六本木之丘或晴空塔也看得到。当然,那些地方的夜景也很美,但我最喜欢的是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偶然看见的寻常东京夜景。从绚烂的霓虹灯闪烁的风景望向身旁,只见代代木的住宅区拓展于脚下。这个时间很安静。从三楼的高度看到的都会夜景和宁静住宅区之间的对比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头。待在屋檐上也不坏嘛!我移动到灯火通明的窗边,藏起身子敲窗。没有反应。 看了一阵子夜景以后,我再次敲窗。唰!窗帘拉开的声音传来,但是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我又敲了一次窗。 『是谁……?』 这道声音传来。 「我是灰原,晚安。从这种地方打扰,失礼了。」 『咦?老师?你在外面?这么晚了,你脑子有问题吗!』 唰!随即又传来了拉动窗帘的声音,她似乎把窗帘拉上了。糟了,这下子她又会拒绝交谈了。房里似乎有人在走动。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 『老师,你还在吗?』 这道声音传来。 「还在啊!你的房间真好,夜景很漂亮。」 『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想跟你聊聊。就算没聊成,至少看到了这么漂亮的夜景,也不吃亏。不过,如果聊得成就更好了。你肚子饿不饿?一直关在房间里,要怎么吃饭?」 『我半夜会去超商,不要紧。』 「要不要现在去?」 『不要。是爸爸和妈妈拜托你来的吧?现在出去,他们一定就在外面!』 「相信我,我是自己跑来的。我可不想被你爸妈知道我爬到你们家的屋檐上。」 『老师也是大人,大人说的话不能相信。』 「可是,你不去超商,肚子会饿,口也会渴吧?」 『我想去的时候就会去,不用你管!』 「好吧!你高兴就好。」 接下来就没有反应了。 不知道梨子什么时候会出门?今天我来了,她或许不会出门了。反正都来了,顺便爬到梨子房间的屋檐上吧!那里是庄村家的顶端。 视野变得更加开阔,通风也相当良好。 好舒服。九月的深夜令人心旷神怡。我在屋檐上躺了下来,沉浸于书本中;片刻过后,脚底下传来了开门声。 我悄悄地往下爬,尽快下到一楼。下楼比上楼快多了。来到一楼以后,我躲在从玄关看不见的围墙边。 随后,传来了玄关大门开启的声音。来了。 梨子没有察觉下了楼的我,正要走过围墙,我从身后叫住了她。 「梨子?」 「哇!」 她吓了一大跳。怪不得她。 「老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别在这种时间大呼小叫。我一直待在屋檐上,不知道时间,现在几点了?」 「已经3点多了!还有,老师,你的头发好乱!」 「在屋檐上待了三小时,头发当然乱。风吹起来很舒服。」 你的头发也很乱啊!我很想这么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一直关在房里,任谁都会变得蓬头垢面;对于正值敏感年纪的女孩而言,这铁定是禁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她又拒绝交谈,可就糟糕了。 「我说过了吧?你爸妈都在睡觉。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欺骗你的意思。」 「嗯,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相信。」 我们前往站前的全家便利商店,买了饮料和饭团以后,穿越高架桥底,拿到do塔的广场吃。站前有派出所,有被辅导的危险,我们必须鬼鬼祟祟地移动。 「不快点回去,爸妈就起床了,时间不多。」 「我知道。话说回来,半夜3点过后去超商,你还真是只夜猫子啊!」 「白天妈妈在家,3点是他们两个一定都在睡觉的时间,所以我都选在这个时候。」 「时间不多,我就有话直说了。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关在房间里?」 「不要,我不想跟老师说。」 「哎,我想也是。不过,一直关在房间里,很不方便吧?我可以帮你送食物。要我每天深夜都爬到屋檐上送餐也行。」 「老师,我有事想拜托你。如果你答应,我就出房间。」 梨子突然说道。 「真的?是什么事?」 「三年前,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参加过联合田径大赛。」 在我接任家教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从全校学生中脱颖而出的小孩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各地区举办的田径大赛。 「我想请你帮我找当时参加长距离项目的男生,拜托你。」 「好。你当然有线索吧?」 「唔,我只记得制服的颜色和款式。」 线索只有这些,老实说,相当困难;不过,联合田径大赛是官方比赛,只要洽询中体联,或许能够找到三年前的资料。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件事能够成为梨子的希望,如果她真的愿意走出房间,爸妈不知道会多开心。 「好吧,我试试看。」 「其实我很讨厌老师,不过这件事只能拜托老师帮忙。」 我是什么时候惹她讨厌的?爬上屋檐的那一刻吗? 她这么坦白,让我很伤心。 是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令她不愉快的话吗?虽然震惊,但我并未表现出来,因为我是大人。 「趁著爸妈还没起床,我要快点回去了。如果老师没有好好帮我调查,我会变成痛恨老师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可就不能混水摸鱼了。就算跷掉大学的课,也得好好调查才行。 梨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距离首班车还有段时间,因此我在站前超商的内用区读了片刻的书,等待首班车发车。我在6点回到了家,昏昏欲睡,立刻就钻进了被窝。 * 隔天,我开始著手处理梨子的委托。 我先打电话给中体联,查询三年前的涩谷区小学联合田径大赛的纪录,对方表示:「基于个人资讯保护法,不便透露……」 我想也是。计画一开始就遭遇了挫折。没办法,这时候只能依赖网路了。我搜寻涩谷区联合田径大赛、2015年,各项目参赛者的资料马上就跑出来了。这是非官方资料吗?如果是官方资料,刚才的电话就白打了。原来只要上网搜寻就能够轻易获得资讯,打从一开始我就该上网的。窗口保护个资,网路上却完全公开,现在就是这种时代。 说归说,如果是非官方名单,或许会有遗漏的选手。这一点让我感到不安。 不过,不付诸行动,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移到长距离区,小学校名和选手姓名随即出现了。我把这部分另外存成一个档案,传送到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这么一来,坐车时也能够进行调查,可说是准备万全。接著,为了调查各所小学的制服特徵,我以各校校名、田径、制服为关键字进行搜寻。 有的学校出现在搜寻结果,有的没出现。没出现的学校只好待会儿再说,先比对出现的学校与线索。 目前尚未找到和梨子提供的特徵一致的学校。正确答案是在没搜寻到的学校之中吗?这样的不安纠缠著我,但我今天还是专心做好文书工作。 明天再开始进行实地考察吧!待调查告一段落时,已经完全入夜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饿得厉害。幸好星期三大学没有课。昨天彻夜未归,我的身体亟需休息。如此这般,我决定去站前填饱肚皮。 今天要去阿兆拉面?赤岛食堂?还是其他地方? 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连锁店是最佳选择。去sukiya吧!sukiya的沙拉套餐,应该没有人点了这个以后会觉得吃亏。我要补充说明一下,没有人点了sukiya的沙拉套餐以后会觉得吃亏,也没有人点了松屋的沙拉套餐以后会觉得吃亏,两者相去不远。米其林指南说过,东京就连500日圆一碗的牛丼味道都保有一定的水准。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将沙拉套餐扒入口中。这是独居人士的最佳良伴。如果单点牛丼,只要300日圆。万岁!这就是日本品质,日本实在太酷了。为了2020年东京奥运访日的外国人一定会彻底体认到东京的饮食水准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庄村妈妈打了电话来。 「喂?」 『老师,梨子出来了!所以我立刻打电话通知您!』 什么?太好了,看来我多少也帮上了一点忙。 也许是昨晚的事让她改变主意的。不过这件事绝不能跟她的父母说。 『可是她说她不想去上学……只愿意给家教上课。』 从茧居族变成了软性茧居族啊?比起足不出户的茧居族要来得好多了。愿意离开房间,至少心情会舒爽一些。 「这是一大进步,太好了。我会设法劝她去上学的。」 『老师,给您添了麻烦。接下来也要继续拜托您了。』 从妈妈的语气,可以感受到她的喜悦,我也很开心。这固然是个好消息,但是我必须在下个礼拜前做出足以让我可爱的客户满意的资料。要在兼顾大学课业的状态之下充分运用这六天的时间,似乎有点辛苦。 * 隔周,我照常去当家教。 透过制服,我将范围缩小到几个男孩之上。在小学代表学校参加联合田径大赛的人,上了国中以后加入田径社的可能性很高。 老实说,我从前也以跳高选手的身分参加过联合田径大赛,上了国中以后,为了继续跳高而加入了田径社;梨子也一样。所以,我也调查了国中的田径社。这一个礼拜间,我抓准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偷偷拍照。做这种事,学校铁定会发通知单警告「有偷拍照片的可疑人物出没」。 因为这个缘故,拍照时我莫名地紧张。这个礼拜我成功地拍下了三个人的照片。我把照片拿给梨子看。 「不对,这些都不是。」 老实说,我并没有期待,但还是忍不住失望。警察每天都做这样的工作,持续二、三十年吗?实在太厉害了。我不过做了一个礼拜,就快受不了了。随著我询问其他特徵、当时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印象如何等问题,上课时间就这么结束了。 完全没有其他的线索。梨子和那个男孩好像连话都没说过。 下了一楼,我向妈妈打招呼,顺便询问某个问题。 梨子闭门不出两个礼拜,应该也没去医院做复健吧? 我一直惦记著这件事。 「妈妈,幸好梨子肯出房间了。我一直想问,这两个礼拜她有去医院吗?」 只见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铁青。 咦?怎么了?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吗? 「老师,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我和妈妈一起离开家门,来到站前的老旧咖啡馆。 两人都点了咖啡。过了十分钟左右,咖啡送上来了,我先喝了一口。在这段期间,妈妈只是低头不语。这里的咖啡味道相当浓厚,不知是不是妈妈的氛围给了我这种感觉。 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说,这种时候不能妄加催促,该耐心等候。虽然这么想,但我似乎还不够稳重。 咖啡馆店长花了十分钟冲泡的咖啡,我才用三分钟就喝完了。 「老师,要再来一杯吗?」 妈妈体贴地问道。 「抱歉,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点了第二杯。不过,这成了妈妈开口说话的引线。 「老实说,我有事瞒著老师,今天得跟老师坦白。不,一开始我就该坦白说出来的,对不起。」 「是什么事?」 妈妈吞了口口水以后,回答: 「是梨子的事……」 她清了清喉咙,又吞了口口水。 「嗯。」 妈妈连珠炮似地对我说道: 「那孩子得了恶性骨肉瘤,简单地说,就是骨癌。已经是末期了。」 第二杯咖啡送来了。 说归说,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心情喝咖啡。 然而,手却与心情背道而驰,伸向了杯子。 妈妈娓娓道来。 每周去医院一次,其实并非单纯为了复健,治疗才是主要目的;那是瞒著本人进行化疗之后的复健时间。年轻人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父母一直对本人隐瞒事实,生活在不知几时会曝光的恐惧之下。 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现今医疗技术的进步之上,进行延命治疗。之所以雇用家教,是因为看到梨子为了不能跑步而沮丧,但是做父母的却无能为力之故。 要延长生命,必须在两个礼拜之内动手术,全面进行化疗。我无言以对,想起了祖父罹癌时的事。化疗的严酷深深地烙印在记忆之中。 那种痛苦将侵袭15岁的梨子,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据说末期癌症的治疗成败取决于当事人的求生意志。虽然治疗带来的痛苦相当大,但也有人靠著意志力克服了痛苦,成功延命。反过来说,除非医疗技术有了剧烈的进步,否则只能依靠本人的意志力。以梨子现在的情况,绝无生机。 我的祖父在癌症进入末期以后,面临了要继续待在医院,或是放弃治疗,回到自己长年居住的家中迎接死期的选择。 他不再勉强延命,选择了居家疗养。当然,他每天都有服用抑制癌细胞扩散的药物。我不是回家等死,是因为医院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才回家的──他总是这么说。而某一天,癌细胞突然消失了;之后他又活了九年,才因为衰老而死。 世上也有这样的案例。 梨子的父母是怕她萎靡不振,才一直隐瞒事实,实在怪不得他们。 「原来是这样啊!」 我说不出第二句话来。由于我一直默默聆听,妈妈的话不到三分钟就说完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第二杯咖啡已经喝光了。从胃部到脖子下方都沉甸甸的,是咖啡因摄取过量吗?大概不是吧!八成是心情问题,或是两者兼有。 「谢谢您向我坦承您的难言之隐。手术已经安排好了吗?」 「对,手术日期已经决定了。动完手术以后还得住院一阵子,请老师来上课的日子所剩不多了。受到您诸多关照,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不,我还会来的。等她出院以后,请让我继续当家教。我也会去病房探病的!」 我的语气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强烈。 「老师,谢谢您这么替我们设想。这件事请您千万别告诉梨子。」 妈妈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当然。反倒让您费心顾虑我,真的很抱歉。下礼拜也请您多多关照。」 我搭乘电车回家,完全没心情吃晚餐。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要找到梨子托我找的人。 种种迹象让我怀疑梨子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找到心仪的男孩,八成是她的死前心愿。 想见心上人一面──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她完成这个理所当然的心愿。 * 我到处奔走,这个礼拜拍到了四个男孩的照片。 我怀著五味杂陈的心情前往庄村家,把照片拿给梨子看。 「都不是。」 还是没找到吗? 距离手术只剩下一个礼拜了。我暗自抱头苦恼,焦急不已。不过,我不能让梨子察觉我的焦急。 「欸,老师,如果我死了,你会有什么感觉?」 「咦?」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我只能这么回答: 「嗯,当然会很难过。」 「为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个嘛,人都是这样,一旦认识,就算不熟,还是会难过,对吧?」 「哼!算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刚才我的回答是正确答案吗?在人生之中,绝大多数的对话都是无关紧要的传接球,但偶尔也有答错就会改变结局的问题。 和梨子相识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场面似乎很多。老实说,从她冷淡的反应判断,刚才我的回答或许是错误答案。 之后,我们聊著无关紧要的话题,结束了上课时间。最后── 「老师,下个礼拜之前你一定要找到他喔!」 她对我如此说道。我不敢反问为什么。为何她会强调下个礼拜之前? 「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联络我,向我报告调查状况。这是我的line。」 我从担任补习班讲师时就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和学生交换联络方式。 我从未违反过这个原则。 和羽田同学去迪士尼乐园时,用的是家长的手机,所以不算违反原则。对吧? 可是,这次的情况呢?虽然就个人的情感而言,我很想满足她的要求…… 「抱歉,我不能和学生交换line。找人我绝对不会偷懒,相信我。」 「哇,原来老师是这么无聊的人!立刻回家去给我调查!快!」 我被她赶出房间,只能照她说的立刻回家。 就在我走出玄关之际,我发现梨子在三楼的窗边窥看著我。 我正要向她挥手致意,她却对我竖起中指。窗户随即关闭,窗帘也唰一声拉上了。 * 隔天起,我更加努力找人。 之前我当然也很认真,现在更是连大学都不去了,成天埋首于找人之中。梨子应该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处境吧! 这一点绝对错不了,从她的那番话也看得出来。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赌上一口气,在一星期间将剩下的人全数清查完毕,并拍下了五个人的照片。所有循线找到的长距离选手都调查过了。拜托,一定要是其中之一! 隔周,我抱著祈祷的心情前往庄村家。一踏入梨子的房间,我就立刻拿出照片给她看。梨子默默地凝视我的智慧型手机。 不行吗?我还是没找到? 不久后── 「老师,够了。」 听见她这么说,我领悟到自己的无力。果然失败了? 「对不起,我没找到人。」 我忍不住叹气。 「不,不是的。」 隔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其实全都是假的。老师,对不起,我骗了你。」 什么意思?她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没找到人的我吗?我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嗯,我在联合田径大赛上看到的长距离选手根本不存在,制服特徵也是我乱掰的。我骗了老师。还有,明天我要动手术,很可能会死掉。医生、爸爸和妈妈都不敢跟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就快死了。对不起,一直瞒著你。」 早在我来当家教之前,梨子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妈妈和爸爸都太嫩了。家里的文件和病历又不是锁在保险箱里,当然有可能被我发现,对吧?」 梨子虽然勤做复健,却只能恢复到某种程度,没有更大的进展;非但如此,有天她还咳出了带有血丝的痰。 她每天都在家里寻找线索,想知道自己究竟罹患了什么疾病。 某一天,她在家中的置物柜里发现了一个纸箱。唯独这个纸箱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引起了她的怀疑;她拆开来看。只见里头装著诊断说明书。 庄村梨子 恶性骨肉瘤,已扩散到肺部鳞状上皮 恶性、扩散。就算只有15岁的知识,看到这些字眼,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即使如此,她还是怀抱著或许可以痊愈的希望。 每周去医院一次,每次置物柜里的纸箱都会追加新文件。 显示病情并未好转的病历表。 而我陪她复健的那一天追加的病历表上是这么写的。 九月第三个星期三预定动手术。之后住院进行化疗 从那一天起,她便关进房间里。原本模糊的「死亡」景象突然变得清晰,朝她席卷而来。 「我不恨爸妈。我们家不是有钱人,从那些病历,看得出他们已经尽力了。那么好的医院,一定很贵。」 的确,那间医院的复健室看起来活像健身房。 「可是,我讨厌他们不跟我说实话。我不念书,有一半是为了气他们,另一半是因为都要死了,念书也没用。」 「原来如此。」 爸妈大概也没料到梨子知道这些事吧! 包含我在内,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不能跑步而意志消沉。 实际上,她是在更深沉、更严酷的层面独自奋战。 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那种孤军奋战时的心理挣扎。我当真有帮上任何忙吗? 「抱歉,其实上星期你妈妈就跟我说了,可是我瞒著你继续上课。」 「怎么,原来是这样?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想,假如我妈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老师了,该怎么办?我这么掏心掏肺,要是老师从一开始就知情,可就有点遗憾了。」 说著,梨子笑了。 「不,我完全没察觉。对不起。」 我的脸色想必很凝重吧! 「没关系,这代表在上星期以外,老师都是把我当成普通人看待吧?这样更好。我不希望老师也把我当成快要死了的可怜人。太好了,老师爬到三楼来,并不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只是希望你能往好的方向前进而已。」 「老师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很开心。在我死前,除了家人以外,还有人真心替我著想,我真的很开心,所以忍不住得寸进尺起来了。」 说著,梨子用双手摀住脸庞,嚎啕大哭。 「对不起,老师,我希望死前有人一直惦记著我,所以才说谎的。我乱掰出来的人物绝对找不到,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正因为无法轻易解决,老师就会为了我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对吧?最后一个礼拜,我本来想传一堆line给老师,可是被老师拒绝了。」 「抱歉。」 「不,是我太任性了。老师有惦记著我吗?」 「嗯,尤其是这个礼拜,满脑子都是你的事,连大学的课都跷掉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之后,她哭个不停,我只能坐在一旁望著她。 我坐在书桌的左边,梨子坐在右边,中间是阖上的参考书。 就让她哭个痛快吧!生与死,两者之间有多少差别? 是有没有呼吸的差别吗?我要谈的不是生物学上的定义。 人在什么时候会有「活著」的感觉?先不说别人,我是「活著」的吗?何谓「活著」? 「我很喜欢跑步。」 我将身子转向她。 我有种感觉,我必须用心理解她所说的话语,并将一字一句全数牢记在心。 「我真的好怕我会死掉,因为死掉以后,就再也不能做我喜欢的事了。不只跑步,连我现在还不知道、以后或许会喜欢的事都不能做了。我还没有和心上人牵过手、接过吻、让他看过身体。头一次看见我身体的外人,是明天替我动手术的医生。这样结束的人生未免太惨了吧?就算我活下来,我的身体在给心上人看之前就已经有了伤痕。这就是死亡吧?不过,我大概会死,带著伤痕死去。现在喜欢的事,和未来我会喜欢的事,全都会跟我一起死去。老师,这就是死亡吧?」 生与死,我无法明确说出这两者之间的差异。 虽然她才15岁,但是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和我无法想像的孤独与恐惧奋战,面对死亡。 听了她这番话,我只能点头。 21点到了,今天的课程结束了。不过,时间已经不重要了。 「老师,求求你,看看我的身体,摸摸我。今天是我还能漂漂亮亮的最后一天了。」 我该拒绝吗?我有种感觉,若是答应梨子的要求,她就会接受死亡。 不过,若是拒绝,她或许会在心愿无一达成的状态之下,带著失意与绝望死去。 「生」是何物?死为何物?为什么偏偏是她!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轻轻地触摸了她的手。 这么做的不是「我的意志」,而是「生命的意志」。 我的生命和如此渴望活下去的生命共鸣,产生了反应。这是本能吗?渴望活下去的生命十分耀眼,在这道光芒的照耀之下,我确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著」。 终于明白生存意义的我,想必到死都不会忘了今天吧!我又岂能忘记? * 隔天早上,我在自己的家里从浅眠中醒来。 昨天晚上,究竟该不该实现她的心愿?至今我仍然不明白。我确认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梨子传来了讯息。 我终究还是和学生交换了联络方式吗?不,不对。过了21点,上课时间已经结束,而下次的课完全没有著落。 在那一刻,家教与学生的关系就结束了。 所以不算违反原则──我如此告诉自己。 好狡猾,真的。原则依解释方式不同,要怎么扭曲都行。 我似乎又长大了些。长大成人是件复杂的事,而唯有一点我敢肯定,就是大人很狡猾。狡猾并不是坏事。不狡猾,无法在这个社会生存,这一点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 受到伤害以后,正直的部分就会扭曲。这就是长大成人。虽然光是狡猾成不了大人,但是不狡猾,是无法变成大人的。 我查看讯息。 〈手术从上午开始,好像会持续到晚上。我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我还想再当一次你的家教。我会祈祷手术顺利成功的。〉 讯息显示已读。 〈谢谢!那你出个作业吧!这样就有还有下次的感觉,我也比较有斗志。〉 〈好。老实说,我接这份工作的时候,介绍人问过我能不能教田径,我说可以,可是我连一次都没教,一直难以释怀。下次上课之前,你要跑完十次百米冲刺。〉 讯息显示已读。 〈就算动完手术,也不可能马上就能跑步啊!〉 〈我会扶著你,你尽力而为,用当下最快的速度跑就行了。〉 讯息显示已读。 〈我整个干劲都来了。我要去动手术了,到时候老师一定要跟我一起跑步喔!〉 〈动完手术、情况稳定下来以后,记得联络我。祝你成功。〉 讯息并未显示已读。 后来,时光流逝,大约过了半年,春天来了。 我突然想看看梨子的line。她的line已经掉到了下方。 讯息显示已读。 她应该已经出院,上了某所高中吧!铁定错不了。她过得很好,一定是的。 有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一天和梨子的谈话,以及代表了求生欲望的体温。不过,终有一天,这些回忆也会淡去吧!这样也无妨。 等到我遗忘的时候,应该就会收到讯息了。 第4章 每周三17点 始于右钩拳 羽田爸爸再次联络我,是在残暑炙人的八月底。 他说他想了解介绍给我的两个学生的近况,我立刻答应了。 话说回来,大学生的暑假真够长的。若要补充说明,春假也很长,加上考试停课,一年有一半是在放假。这样一看,真是教人不敢置信啊! 这又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日本这个国家的气候,我有话要说。 除了冲绳以外,一~五月、十~十二月都是凉飕飕的。换句话说,一年有八个月都颇为寒冷。东京尚且如此,换作东北和北海道,搞不好连六月都会冷。这么算下来,不冷的月份只有三个月? 如此这般,经过上次的教训,如果交给羽田爸爸决定,搞不好他又会带我去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今天我打算请客,相对地,必须请他移驾到我家附近来。 我指定的是站前的某家酱油拉面店。 我爱吃拉面,这里的拉面是我的最爱。酱油拉面是拉面的基本款,调味却最为困难。 以极简风穿搭为例。极简风格的服饰谁都会穿,可是要穿得帅气,可就很困难了。 了解自己的体型,选择剪裁与尺寸合宜的衣物,是绝对条件。如果能够更进一步确认质料,穿得有型,就可以穿搭出极简却潇洒的风格。 若是缺少其中一样,就只是「安全穿搭法」。 好了,回到正题。位于站前的「昭和轩」──全国的拉面爱好者之中,将这家店评为第一的人不在少数。这里白天通常大排长龙,但平日的晚上只需要等上几组人即可入店。我喜欢在平日的20点左右来这里,既不需要排太久的队,又可以悠闲地用餐。 羽田爸爸一定也会满意这家店的。 如此这般,现在我正在站前的派出所等人。 20点。到了约定时间,他从车站地下街搭乘电扶梯来到了地上。 拉面店离车站只有一分钟路程,一下子就到了。店门外有两组人在排队,大概十五分钟就进得去了吧! 店内是以吧台座为中心,不过深处也有桌位。 两人以上来店,通常会被带到深处的桌位。 几个先来的客人走出店门,我们被带往店内。店内极为普通,平凡无奇,就是一般的酱油拉面店。 我们被带到了桌位。 「今天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对不起。」 「平时都是要灰原先生配合我。谢谢您介绍这家好店给我。」 「这里的酱油拉面很好吃,希望您会喜欢。」 菜单也很简单。有些拉面店提供盐味、酱油、豚骨等各种口味的拉面,但这里的口味只有酱油一种,可以感受到老板的自豪。 拉面立刻送来了,真的很简单。 我先喝了口汤。鸡骨和海鲜熬成的汤头香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在酱油的味道扩散之前,这种汤头的风味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味道如此浓郁的汤头是怎么熬成的?铁定费了不少工夫。浮在表面上的油并不油腻,反正带有一股甘甜味,与酱油一起化为第二波滋味扩散开来。 真的很好吃。说到天天吃也吃不腻的味道,通常只是味道很淡而已,但这里的拉面却能在心头和舌头留下扎实的滋味,而且百吃不腻。 面条吃完以后,留有明确的余韵,却不腻口,不管吃几次都觉得美味。若要勉强在鸡蛋里挑骨头,缺点只有一个,就是价格。 就算不加料,也要850日圆,以拉面而言,价格偏高。如果点大碗的,就超过1000日圆了。 不过,即使不点大碗的,分量也很充足,女性应该吃得饱。 「真好吃!」 我们俩都沉浸于拉面的美味之中,没说上几句话,就这么吃完了拉面。 我甚至连汤都喝得一乾二净。 真糟,这样羽田爸爸跑这一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不起,我们换家店说话吧!」 我结了帐,前往平时常去的咖啡馆。 那家咖啡馆位于商店街里,气氛很好,开到22点。 每条常去的街道,都有一家我突然有空时会去的咖啡店。 这里是想离开家换个地方读书时,或是想用笔电打学校的报告时,我常来的地方。 这家店有许多与现代风格迥异的家饰,用家饰这个字眼来形容可说是相当贴切。留声机、骨董镜子、壁挂式摆钟、用精致木框裱装的绘画。 或许是照明的缘故,店内就像是施了温暖的光魔法一样。我不知道这种气氛算是昭和、大正还是明治,总之能够带给人安详的时光。 我对于咖啡的味道没有研究,不过盛放的容器很美,附上的汤匙也是骨董汤匙,可以感受到老板有多么注重店内的调和感,连细节都十分讲究。 咖啡送来了。我喝了一口以后,说道: 「对不起,害您多跑一家店。」 「不不不,刚才多谢您的招待。真的很好吃。」 「您是要问我现在这两个学生的情况?」 「对,还顺利吗?」 「哎,还算顺利。松田同学还是一样让人操心,庄村同学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相处,是个活泼的女孩。不过他们两个几乎都不念书就是了。」 「是吗?那就好,我也安心了。和补习班讲师相比,有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 「不,那倒是没有。很有成就感,也很快乐。」 「看老师如此活跃,星期三17点能不能再多教一个学生?」 「星期三大学没课,时间上没问题,只要科目和内容是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就行。」 羽田爸爸给了我一份资料。 木田泰明 13岁 国中二年级生 目前处于拒学状态,希望加强他的学力,好让他复学以后跟得上 「原来如此,拒学啊!」 「拒学的学生不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希望您务必帮忙……」 「好,我会尽力试试看。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嘛……」 羽田爸爸思考片刻过后,说道: 「从十月开始如何?」 「当然没问题。」 如此这般,不久后,我又会多出一个学生了。 我目送羽田爸爸进车站以后,步行回家。 这么一提,不知道羽田勇气过得还好吗?他因为爸妈太忙,不能去迪士尼乐园,是我陪他去的。 他的爸妈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一提,我从来没问过。 羽田爸爸应该很忙碌,可是最近几次见面,他都会配合我的时间。 下次乾脆问问他的职业吧!不,可是,询问职业算不算失礼的行为? 最近,我有个女同学在在学中结婚了,对象是比她年长的编剧。 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和婚宴,之后的续摊我也去了,而当时听到的插曲让我很震撼。 「之前我去找高中的朋友,向她报告结婚的好消息,结果她劈头就问我老公是什么职业。我跟她是好朋友,觉得说了也没差,就告诉她是编剧。结果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说:『我这么问或许很失礼,他年收是多少?』太扯了吧!」 「这样真的很失礼耶!先打预防针,然后还真的问了个失礼的问题。」 「对吧?所以这次我推说我老公有很多工作伙伴要来,只邀她参加婚宴以后的行程。」 「这么说来,她也有参加现在的续摊啰?是谁?」 「你猜猜看。」 我想起当时的对话。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对于发问的她而言,幸福的指标大概是地位或财富吧!这固然是种容易比较的幸福指标,但我个人认为这是种难以幸福的基准。 以相互比较为基准,难以获得幸福。 幸福在于能否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如此而已。 我有个朋友的爸爸在经营公司,毕业后到公司当高阶主管,待父亲退休之后接管公司,可说是既定路线,但我那个朋友却迈向了演员之路。 因为这个缘故,他被老家断了金援,过著非常简朴的生活。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不幸,总是快快乐乐的。当然,如果他成为成功的演员,赚了大钱,应该会更加幸福,我也会替他开心。 幸福的基准不是只有金钱一项。虽然在其他人看来毫无价值,对于本人却非常重要──我相信拥有这样的事物就是幸福。如果不是,人生未免太难熬了。 离题了。现在大家应该知道我为何犹豫该不该询问羽田爸爸的职业了吧!是我想太多了吗?我一直想过简单的生活,却老是如此多虑。 这种时候,一边泡澡,一边阅读喜欢的小说,接著再睡一觉,是最好的方法。 * 到了入秋的季节。 气候变得凉爽宜人,让人好想出游。在这般秋高气爽的星期三,我前往木田泰明家。在我目前任教的家庭之中,就属这里最远。我搭乘电车来到新宿,转乘到横滨,之后又转搭相铁线,坐了十分钟左右的车。星川这个车站立地幽静,充满了横滨郊外住宅区的气息。 从最近站步行,大约十分钟的距离。以户到户计算,我大概花了一个半小时,足可说是一趟小旅行了。以后每个礼拜都要来,我得随身携带两本小说才够。 我已经养成了搭乘电车时读书消磨时间的习惯,若是忘了带书,便会坐立难安。 啊,要是手上有本书多好!怀著这样的念头,在车站的商店里随便买本书来看,可是九成以上都不好看,往往让我有种吃了小亏的感觉。 假设在这段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交通时间里,手上有本读到一半的书,而我看了半小时就看完了,剩下一小时对于我而言就是烦恼地狱。如果看完一本书,还有另一本书可看,就不至于坠入地狱了。 很多人认为交通时间是种浪费。 人们往往会设法说服身边的人迁就自己,其实交通时间究竟浪不浪费,是取决于当事人度过时间的方法与心态。 我一面思索这个问题,来到了疑似木田家的住宅。 那是栋两层独栋楼房,和这一带的恬静气氛相比,显得相当时髦。说归说,并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而是恰到好处。我按下了门铃。 「晚安,我是今天开始任教的灰原。」 『好,我这就开门,请您直接从庭院走到门口来。』 以住宅区的独栋楼房而言,庭院可说是相当宽敞。 庭院修葺有加。真羡慕,我小学的时候一直很向往有庭院的房子。要是我住在这种有庭院的房子里,一定会养狗。这里的庭院大到让我忍不住打起这种算盘来了。 房子还很新,裸露的混凝土外墙充满时尚感,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设计住宅。大门也烘托了无机质的质感。 屋内走出一位仪容整洁的女性,应该是泰明的妈妈吧!淡粉红色的针织衫很适合她。 设计住宅连室内装潢都很讲究,好漂亮。我一面在玄关脱鞋,一面如此暗想。 妈妈带我来到一楼的客厅,只见客厅里已经备好了香气四溢的红茶。 我不客气地享用了。 「您好,重新自我介绍,我是从今天开始任教的灰原巧。」 「您好。泰明现在在二楼。很抱歉,这孩子比较棘手,要劳烦您多费心了。」 说著,妈妈低下头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正确,有教养?还是有气质?有些人就是能够给人这种感觉。是因为特定理由而让周遭的人有这种感觉?还是血统所致?泰明的妈妈正是这样的人,看起来端庄优雅。 妈妈叙述儿子拒学的经过。 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泰明是正常上学,并没有任何问题。他读的是私立明星学校。我还在当补习班讲师的时候,有几个人考进了这所国中;每个礼拜替报考这所学校的学生上课之前,我都得花费许多心力备课。国中入学考的考题有时候比高中课程更难,而泰明就读的学校可说是私立大学附属中学里最难考的一所。 这所学校并非学业至上,对于学校活动也投注了许多资源,素以校风多元而闻名,是所各种类型的学生并存的学校。 泰明满怀希望进入了第一志愿,头一年正常上学,为何升上二年级以后却突然拒学?身为家长的妈妈完全不明白。 非但如此,他现在也不愿意和父母交流了。 「以前他有事都会跟您分享吗?」 「对……放学回来以后和晚餐时间都会跟我聊天。外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单身赴任外地,每个月会回来一、两次;他回来的时候,泰明也会和他聊天。我实在想不出原因,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毫无头绪。」 莫非泰明的心境在父母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有了什么变化? 「不知道泰明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学,希望老师帮他补习,让他回学校以后跟得上课业。」 「是啊,这所学校的水准很高。我会尽我所能,让他维持复学以后跟得上课业的学力。」 我立刻上了二楼,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没有回应。 继续等下去不是办法,我直接转动门把,走进房间。 泰明坐在书桌前,背对著房门口。 我走上前去,往应该是为我准备的椅子坐了下来,呈现与泰明并肩而坐的姿势。这是当家教最常见的位置关系。 「你好,幸会,我是灰原。」 「你好。」 他回打招呼。 是害羞?是淡漠?还是两者皆有?看不出他有和我交流的意愿。他的个子虽然高,但毕竟是国中生,体格瘦弱,看起来是个比起太阳底下,更适合待在房间里的男孩。 「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没有反应。哎,不意外。如果不是怀有某种问题,是不会走到拒学这一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愿意告诉我当然最好,至少也要激发他的学习意愿,才能满足家长的期望。 由于他毫无反应,我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话说回来,你读这么好的学校,教起来应该不容易。你先把这本参考书的这里到这里的习题解完吧!时间二十分钟,开始。」 我今天带来的是其他家教学生也在使用的参考书,难易度最高的版本。不过,泰明上的是顶尖学校,小学的时候用的参考书应该更难。 好了,他会做何反应?第一堂课时,我向来致力于掌握学生的特质之上,而非教书。 现在要他做的习题也一样,答对率高低不是重点,主要的用意是观察他的学习态度。 初次见面就要求学生解题,怎么知道这些科目和内容对于学生是否真的必要? 所以第一堂课该致力于掌握学生的特质之上,从第二堂课起,再就掌握的内容判断怎么做对学生最好。 好了,情况如何?看泰明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解题的打算;他的手根本没动,答案栏一片空白,连笔都没碰一下。不过,我知道他若是有心解题,一定解得出来。 我必须先打开他的心房才行。既然他不动手,继续盯著他也没有意义。我环顾房间,试图多了解他。 以儿童房而言,这个房间可说是非常宽敞。配合室内装潢,使用的是金属架等调合气氛的家具,感觉还不赖。我从前对这种风格的房间毫无兴趣,没想到待起来其实颇为舒适。 若要举例说明,就像是ikea家具摆设样本里的房间。 杂志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架子上。那是图书馆里常见的那种平放式的杂志架,放眼望去,有什么杂志一目了然。 要说以国中二年级生而言较为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汽车杂志很多。还有ps4。摆在一旁的是赛车游戏。原来如此,泰明喜欢车子啊? 他解不解我指定的参考书习题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交流。我不是想陪泰明念书,而是想和他说话。 我并未提及参考书,而是对他说道: 「欸,泰明,你喜欢车子吗?」 「嗯。」 怎么,原来他还是会回话的啊! 「从前很喜欢。」 「咦?现在没那么喜欢了吗?」 「嗯,没那么喜欢了。」 「你对车子满有研究的吧?」 「我没有和别人比较过,不过在同龄的人之中,应该算是有研究的吧!」 「是吗?我没有驾照,对车子没什么研究,不过我不太喜欢跑车。高速公路上,不是会有呼啸而过的跑车吗?看起来活像自我显示欲的结晶。我比较喜欢房车那种简单的外观。你喜欢跑车吗?」 「我也这么觉得。外国的跑车一点也不帅,德国车只是比较坚固而已,美国车很耗油,义大利车的形状很奇怪。」 「哦,说得好直接。」 泰明比想像中的更为健谈,让我很开心,很好,再多说一些。 「所以日本车是最好的,不但坚固,而且没有多余的配备。因为没有多余的配备,才能把价格压在大家都买得起的价位,而且很省油。还有另一个重点,就是排放的废气也很少。为了地球著想,开日本车最好。」 泰明完全没有正视我的眼睛,身体也没转向我,但是现在他肯跟我说话,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你对车子有兴趣吗?还是想开开看?」 「这个嘛……应该都有吧!」 「如果你打算考驾照,建议你在高三满18岁的时候去考。你是要直升大学吧?」 「嗯……没问题的话应该会直升吧!还不知道就是了。」 「如果确定可以直升,之后的第三学期就没事可做了,到时候再去上驾训班就行了。这一带应该是二俣川吧?很近啊!」 「哎,那是以后的事。」 和他说话,可以感觉出他的脑袋很灵光。 挤进顶尖学校以后拒学的案例不少。小学时就拥有足以考上顶尖学校的学力的人,成绩大多是名列前茅。 然而,入学以后,就被扔进了这类人聚集的环境之中。想当然耳,能像从前那样依然名列前茅的人只有极少数。 因此感到挫败,拒绝上学。 泰明拒学前的成绩虽然不到名列前茅的程度,但还算不错,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因素。这么一来,头一个该怀疑的就是霸凌,第二则是单纯嫌麻烦,第三是与教师合不来,第四是找到了别的生活目标,第五是对父母不满。大概就是这些吧! 这些可能性都只是臆测,重点是持续发掘原因。 今天光是聊车子,就用掉了两个小时。以拒学学生的首堂课而言,成果算是不错了,交流比想像中更为顺畅。 「再见,我下个礼拜还会再来的。」 说完,我下了楼,向妈妈报告今天的状况之后,踏上了归途。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商店街的书店一趟,买了几本汽车相关书籍。隔天,我开始针对车子做功课。 * 到了隔周,我转乘电车,前往木田家。 我事前收到联络,得知今天妈妈工作,17点前赶不回来;时间到了以后,我进了屋里,敲过二楼的门以后才入内。 今天我没有上课的打算,只想和泰明交流。为此,这个礼拜间,我吸收了许多车子的相关知识。 全球最有名的日本人之一──本田宗一郎的传记很好看。阅读汽车相关书籍,有不懂的单字或专业术语,就上网查询。网路上什么资讯都有,只需要分辨是真是假即可。 我靠著学到的知识向泰明攀谈。他还是老样子,不肯正视我的眼睛,身体也没转过来,但是对话比预期中的更加有来有往。 「老师,你是不是为了迎合我才特地做功课的?」 「是啊!我学到了不少知识。实际了解过后,才知道车子很有趣。」 喜欢车子的男性很多。透过这一星期间得到的知识,我终于理解这种浪漫了。 说穿了,车子就像是自己的秘密基地。搭乘秘密基地漫游各地,在保有个人空间的状态之下移动,铁定很快乐。可以走喜欢的路线前往喜欢的地方,这是其他交通工具无法品尝的醍醐味。 「老师是来教我功课的,结果反而是老师在做功课。」 说著,泰明笑了。 今天的上课时间全用在请泰明教我更多汽车相关知识之上,两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要教书,必须先和学生建立信赖关系;一个不信任的人要自己念书,是不可能提得起劲来的。我必须慢慢地累积泰明的信赖。 下楼一看,妈妈已经回到家了。 「老师,谢谢您今天也上到这么晚。今天我打算开车送您到横滨,您觉得呢?」 我很感谢她的提议,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求之不得,谢谢。」 「到了车上,请跟我说说泰明的情况。」 转乘次数变少,心情居然可以变得如此轻松。让妈妈开车送我到横滨以后再搭电车,就不必搭乘相铁线。搭乘相铁线从星川站前往横滨需要十分钟左右,开车则是十五分钟,考量等电车所需的时间,花费的时间其实差不多;然而,即使不计算省下的电车钱,希望有人接送的心情还是压倒性地获胜。 冷静想想,差别其实并不大。我大概是被车子的特性之一──可以保有个人空间进行移动所吸引吧! 我和妈妈一起走出家门。木田家的车库铁卷门是自动开启式的。吸收了关于车子的新知识以后,就会注意到从前不曾注意的事物。泰明家的车子是国产大厂制造的。随著知识增加,我也开始关注起标志与制造商来了。 我利用在车上的十五分钟向妈妈报告今天的情况。 「泰明很喜欢车子,跟我说了许多关于车子的事,我学到不少东西。他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哎呀,泰明开心就好。不瞒您说,外子就是在汽车制造商工作。」 「这样啊!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辆车的制造商吗?」 「对,没有错。」 原来如此。这辆车是由日本人皆知的厂商制造的,放眼全球也是超一流的公司。 原来泰明的爸爸是在那里工作啊!在这样的大企业里单身赴任,代表他应该是某个层级的主管。爸爸任职的公司是确立了世界级优质品牌地位的汽车制造商,泰明会喜欢车子,也是合情合理。或许他一直以父亲为荣。 妈妈给了我更进一步了解泰明人格特质的钥匙。我带著开朗的心情在横滨站下了车,搭乘电车,踏上归途。 * 到了隔周的星期三。 今天劝泰明多少念点书吧!我怀著这样的心情去上课。 「今天再不念书,我怕会挨你妈妈的骂,要不要做一点习题?」 我拿出国文参考书,如此说道。 「咦?念书好麻烦喔!」 「别这么说,就当作是为了老师吧!从这里写到这里。写完了以后,今天就不必念书了,我也不会出作业。从这一页开始,写完这两面就够了。给你十五分钟。」 泰明不情不愿地拿出铅笔袋。从拿出铅笔袋到拉开拉炼,足足花了三分钟。 我发现自己在泰明的课堂上还没有拿出爱笔过。这么一提,已经是第三周了,我们却完全没有念书。 我原本还担心他不肯写,不过至少笔有在动。 第一堂课时他一点干劲也没有。思及当初他的手连动也没动,这可说是莫大的进步,让我感到很欣慰。泰明花了整整十五分钟填完了所有答案栏,很好。 得分是85分。 「不错嘛!」 「马马虎虎啦!」 之后,我讲解答错的题目,授课就此告一段落。我遵守约定,今天不再上课,而是开始闲聊。 「对了,上个礼拜你妈妈开车送我到横滨站,你们家的车是好车耶!坐起来很舒服。那是油电混合动力车吧?油耗也很低吧!」 「嗯,是啊!」 「好厉害喔!那辆车的制造商就是你爸爸上班的公司?」 「嗯,对。」 「以后就是氢能车的时代了,你不觉得吗?」 「应该错不了。虽然现在市价还高达700万左右,等到普及化,产线确立以后,价格就可以压到一半。地球上的车子全都该改成氢能车,这样就不会产生二氧化碳了。」 「你懂的真多,是爸爸教你的吗?」 「嗯,是啊!」 之后,泰明替我解说全世界的氢能车历史,度过了对我而言相当有意义的时光。 谈论充满梦想的话题,真的很快乐。科技逐渐改变了世界。假如全世界的车子都变成氢能车,车子排放的就不是二氧化碳,而是水了。如果是水,在路上排放再多也无妨。 氢气可有像石油那样采掘殆尽的风险?据说石油再过五十年就会枯竭,必须开发替代能源才行。 氢气给人的印象就是充斥于周遭的空气之中。去查查看好了。其实这才是学习的本质,想了解某件事,所以学习。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为止吧! 我遵守约定,没有出作业就下了一楼。在妈妈开车送我到横滨站的路上,我向她报告今天的情况。 「今天他肯念书了。虽然只有两页,下个礼拜我会乘胜追击。」 「哎呀,太好了!泰明已经好几个月没念过书了。」 「这么一提,他是从什么时候不去上学的?」 「从一年级结束的那个春假以后就没去学校了。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透过授课报告而缓和的车内气氛蒙上了些微的阴霾。挡风玻璃也有点雾气,所以我善尽副驾驶的职责,按下了除雾键。 顺道一提,我是这几天才知道除雾键这个名称的。原本还奇怪车窗为何会起雾,一看时间已经过了19点,不知不觉间周围多了几分凉意。秋意越来越浓,已经称不上初秋了。 「这么一提,我和泰明也谈到了爸爸。」 「是吗?关于外子,他说了什么?」 「呃……」 咦?我确实和泰明谈到了爸爸,不过我们说了什么?说来不可思议,我的脑中几乎没有留下印象。 「泰明从以前就和外子比较亲。」 「这样啊!」 是吗?从泰明身上感受不到这种印象。 老实说,妈妈这句话让我大为意外。为什么? 「外子是在开发部门工作,单身赴任前一起吃饭的时候,常提起当时开发的车子。」 「今天泰明谈到氢能车,想必也是爸爸跟他说的吧?」 终于能够把妈妈说的话和今天上课时的印象连结起来了。原来如此,泰明对爸爸怀有尊敬和崇拜之情啊! 「当时我听了也觉得很有趣,很兴奋。外子单身赴任不在家,泰明或许很寂寞吧……我无法代替外子。他们男人之间大概是有某种纽带吧!」 说著,妈妈呵呵笑了起来,车内的阴郁氛围一扫而空。 不光是泰明,妈妈也很尊敬并深爱她的伴侣,让我觉得爸爸一定是个很棒的人。我在横滨站下了车,搭乘电车回家。 抵达荻漥站时,已经过了晚上8点30分。肚子好饿,今天也去赤岛食堂吧!走进店里一看,上完晚班的附近超商店员正在边喝啤酒边发牢骚。 哇,运气真背。这个偶尔会出现的集团只会说别人的坏话。不知道是针对新进店员,还是针对店长,他们来这里的时候总是在大声批评某人。 那家超商离我家最近,所以我也常去。这些人在傍晚值班的时候,总是像舍弃了自我似地拚命工作,让我看了忍不住暗想:用不著把自己搞得像机器人一样吧! 所以在赤岛食堂看到他们的人性阴暗面,反而让我松了口气。日班的那个爱装熟的欧巴桑,和大夜班那个喜欢和客人闲聊,导致收银台前大排长龙的中国人在上班时都能让我感受到他们的人性。 或许就工作面而言,现在在这里大发牢骚的晚班员工才是优秀的员工。他们结帐时手脚俐落,只要收银台前一开始出现人龙,就会迅速地开启第二、第三收银台。他们的合作无间应该要归功于长年的职务历练和在赤岛食堂的交流吧! 原来工作中像机器人一样完美的人,在离开工作岗位以后也会露出背后的另一面。不成熟的我还无法判断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工作才是正确的。 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人性化的一面。这个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就在我暗自思索之际,老板亲自端著姜烧猪肉套餐走过来了。 「久等了!今天帮你多加了些姜。」 老板生性豪迈,即使有其他客人在场,依然毫不避讳地大声说话。还是他替所有客人都加了姜? 我立刻开始享用姜烧猪肉。好吃,太好吃了,没想到猪肉能够好吃到这种地步。把姜烧猪肉的酱汁加进大碗高丽菜以后吃,也很美味。味道好吃,分量充足,价格便宜。料理完美无缺,但是店里脏兮兮的,老板又是个大嗓门(很吵)的赤岛食堂。我深爱这家店的一切,包含这些优缺点在内。填饱肚皮以后,我便回家了。 * 隔周的星期三。 我在预定时间抵达了星川站,前往木田家。 按下门铃,从玄关走到客厅一看,风闻已久的爸爸就在眼前。 「幸会,我是泰明的爸爸。」 「幸会,我听泰明提过您。」 我没有心理准备,有些错愕,心境就像是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习惯所致,爸爸立刻递了张名片给我。 「木田秀敏 开发组第一课长」。 我常看警察小说,所以抱有第一课尽是英才的印象。说到警视厅搜查一课,在为了制裁社会之恶而从全国各地召集杰出警察组成的刑事部中,可谓是王牌部门,汇集了专门侦办重大犯罪的精英分子。 泰明的爸爸任职的公司如何排序不得而知,但是在我心中,开发组第一课已经贴上了王牌部门的标签。他在这样的部门担任课长?单身赴任果然是升官路线的证明。 他相貌精悍,留著一头短发,声音宏亮有力,看起来很年轻,是个充满自信、爽朗帅气的人物。不知道这么说能否充分表达我的感觉,用个不怕被人误解的比喻,他看起来像是大学时代参加网球社的人。 比起开发组这种研究职务,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顶尖业务员。 「对不起,我没有名片。」 「我因为工作上的习惯,顺手就递了名片,反倒让您费心了。您平时这么照顾泰明,真的很感谢您。」 「不,我自己上起课来也很开心。」 虽然上了三堂课进度只有两页,不过这一点不说出来也无妨吧! 「他一直待在家里,应该闷坏了。希望老师在上课之余,也能陪他聊聊天。」 爸爸,请放心,这一点我完全做到了──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如此这般,我走上二楼。敲门还是一样没有回应,所以我擅自进了房间。泰明一如平时,背对著我,坐在书桌前。 仔细想想,知道家教要来,乖乖坐在书桌前等候,已经很了不起了。换作真的无心念书的学生,说不定会坐在床上,更糟的甚至躺著。 「你好。今天你爸爸在家啊!」 「你好。」 总之,今天也多少念点书吧! 我从闲聊顺势引导,打开了数学参考书,指定页数。时间限制是十五分钟。 泰明和上周一样不情不愿地解题。说归说,他的笔动得比上周快。我观察了一会儿,还不到十五分钟,他就把习题写完了。 似乎不是因为有干劲。上个礼拜和这个礼拜,他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这么说来,代表数学是泰明的拿手科目啰? 「这么快就写完了?来,我来检查。」 我用红笔批改。数学对错分明,基本上就是列出算式,导出唯一的正确答案。 国文就得从各种观点审视对错。尤其是问答题,还会有满分十分得四分这种只拿到部分分数的情况。 对错分明的数学,和对错界线模糊的国文,完完全全表现出文组人与理组人的差异。理组人重视结果与效率,文组人则是重视过程与心情。 活到20岁,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在这个社会上,理组人的工作需求比较大。当然,也有弃理从文、兼具双方面能力的人。 「泰明是理科比较强吗?」 「考国中的时候,我的数学偏差值是65以上,国语大概是60左右。」 「看来你比较偏向数理型。」 「我铁定是理组的。我不太喜欢文组的科目。」 「以后应该跟爸爸一样,很适合从事开发车子的工作吧?」 「哎,谁晓得?」 我想起上个礼拜感受到的不对劲。这股异样感从何而来? 「今天爸爸在楼下。你们平时难得见面吧?」 「嗯。」 今天我本来打算跟他聊聊爸爸的事,但他似乎兴趣缺缺。我试著回想上周的对话。 上一堂课的气氛很热络,却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就是爸爸的话题。唯独对于这个话题,泰明表现得兴趣缺缺。我不记得细节了,但就是有这种感觉。记得谈起氢能车的时候,泰明明明还很健谈。 对,我渐渐想起来了。后来妈妈送我到横滨站时说的话,放大了这股微小的异样感。 透过和妈妈的谈话,我得知泰明很崇拜父亲;那么为何谈到爸爸时,他的反应却是那么冷淡? 原来一直梗在我心头的就是这个疑惑啊!当然,或许青春期的男孩原本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无法拂去这股异样感。 总之,若是继续谈论爸爸的话题,好不容易打开的心房铁卷门搞不好又会关起来,因此我不再谈论爸爸的话题了。如此这般,过了两小时,课程结束了。 有别于上次,这次的课程是在不完全燃烧的状态之下结束的。虽然遗憾,今天还是先回家吧!我离开了泰明的房间。 下了一楼,今天居然是爸爸要送我一程,虽然惶恐,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车上的十五分钟,是报告泰明上课状况的宝贵时间。 爸爸动作俐落地做好准备,打开了车库的铁卷门。接著,我们坐上了车子。 「今天我叫泰明解数学题,他都答对了。泰明比较偏向数理型吧?」 「他考国中的时候,最拿手的科目是数学和自然。如果继续保持,或许以后真的会朝数理方面发展。」 「爸爸也是理组吧?开发汽车感觉上就是理组的领域。」 「是啊,我是理组的。内人是文组,泰明大概是遗传到我吧!」 爸爸一脸开心地回答。他应该很爱家人吧!对于单身赴任的他而言,偶尔回家的短暂时光定然十分宝贵。 「爸爸回家,泰明一定很开心,可是您却拨出宝贵的时间送我到横滨,真的很谢谢您。」 「不,今天我突然回家,内人和小犬应该都很头大吧!原本是预定下周回家的,明天我又得回去工作了。」 「您真的很忙呢!我知道了。下次见面之前,我会把名片做好的。」 「不不不,不必勉强做名片!」 我在横滨站下车,搭乘电车回家。 肚子饿了,但我现在没有心情慢慢用餐,便在站前商店街的牛丼店里草草解决了事。 泰明对爸爸的话题表现出的反应令我耿耿于怀。 回到家以后,我依然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当然,我知道青春期的男孩不会轻易地称赞父母与表露好感。还不到21点,这个时间应该不算失礼吧! 我这么告诉自己,打电话给泰明的妈妈。 『喂?』 「这么晚打电话给您,很抱歉。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哎呀,是什么事?泰明做了什么吗……?』 「不,不是的。泰明和爸爸之间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最近吗……?外子不常回家,我没注意到……不过,就我所知,应该没发生任何问题……』 「今天泰明应该是跟爸爸一起吃饭的,他的情况如何?」 『和平常一样,乖乖地吃饭……』 「和尊敬的爸爸同桌吃饭,他看起来没有比平时开心吗?」 『不,他话本来就不多,所以我也说不准。』 「那他小学的时候呢?」 『这个嘛……好像比现在更喜欢和我们说话……』 「每天一起生活,或许不容易分辨是从什么开始的;您有感受到当时的泰明和现在的分界线,或该说改变,是出现在什么时期吗?」 妈妈虽然不明白我的意图,还是有问必答。 人类大多是渐进式的,没有单纯到能够明确区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地步。 『好像是升上二年级的时候……』 「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拒学的?」 『对,错不了。不去上学以后,泰明就变得不爱说话了。』 第一次上课时,妈妈说过她不明白泰明为何拒学。 妈妈自己应该也很想知道吧! 「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单身赴任的?」 『泰明上国中不久后。其实公司早就想派他去外地工作了,但是外子坚持要等泰明考完试以后再去。』 「谢谢。抱歉,在您休息前问东问西的。」 『不,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欢迎随时提出来。』 「啊,对了,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下次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按照预定行程,下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三会回来,待到星期日。』 「我知道了。这么说来,我又可以和今天一样向他致意了。」 『是啊!如果老师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男人应该喜欢吃烧肉吧?泰明和外子都爱吃烧肉。』 「求之不得,就这么说定了!」 我挂断了电话。 整理妈妈的一番话,可知爸爸单身赴任和泰明进国中就读的时期几乎一致。泰明是在今年四月升上二年级以后才拒学的,就时期而言,大约差了一年左右。 在这段期间里,泰明都有上学,成绩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对爸爸的话题反应冷淡,果然是我多心吗?青春期特有的叛逆──可以用这种老套的说词一语带过吗? 以后交流时,我必须更加仔细地观察木田泰明这号人物。 下个月底和爸爸一起吃饭,或许能有什么发现。现在线索太少,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结果。无可奈何,这时候最好睡上一觉。 不睡觉,无法下正常的判断。我钻进被窝。天气越来越冷了。 该加件棉被?还是开暖气?我犹豫不决。 * 隔周以后的课程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同样是一天写几页习题,之后闲聊。 不,有个很大的变化。如果科目是数学,泰明愿意做的习题页数增加到了六页。 起初光是写两面习题就满脸不耐烦的泰明居然愿意解六页的习题。身为补习班讲师和家教,最大的喜悦莫过于这一瞬间。 没有改变的,是他依然毫无复学的徵兆。这一点急不得,我只能尽力而为。我和泰明的关系逐渐变好,是无庸置疑的。 除了页数以外,我也渐渐地能从闲谈时的只字片语之间看出他的感情了。被夸赞时的开心,和被吐槽时的难为情。远大的目标往往要靠著日积月累的微小成功才能达成。 曾几何时,让泰明复学成了我的远大目标。随著拜访木田家的次数增加,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已经可以窥见冬天的入口。季节进入晚秋,红叶美丽无比。 到了十一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三,今天是泰明的爸爸回家的日子。 烧肉对于穷学生而言是奢侈品,但这个事实无法抑制我想吃烧肉的冲动。这种时候,我都会去圆乐亭吃午餐。花1180日圆就可以吃到250g的烧肉,牛肉与猪肉各半。 一个礼拜能够吃上一次,就很奢侈了。要在晚餐时段吃烧肉,没有从清水舞台往下跳的气概,至少也要有沿著绳索爬下去的气概才做得到。能够毫不迟疑地在晚餐时段吃烧肉,就是摆脱穷学生身分的证据。这就是境界线。 我为了睽违已久的烧肉晚餐而满心雀跃,一面在上课前胡思乱想,一面搭上电车,前往星川站。我一如平时地按下门铃,走进玄关。没看见皮靴,爸爸似乎还没回到家。 向妈妈打过招呼以后,走上二楼,一如平时地敲门,而房里也一如平时地没有回应。 我转动门把,走进房间,只见泰明一如平时地背对著我坐在书桌前。 「你好。」 没有回应。平时他都会回话,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好吧! 我没放在心上,走上前去,发现泰明垂著头,似乎睡著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反应。真稀奇。 那就摇晃他的双肩好了。我伸手触摸他的身体,身体是凉的。 我猛省过来,宛若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失温一般,手心却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仔细一看,他的脸上不带半点血色。 我连忙环顾房间。两罐500ml的宝特瓶扔在床上。 一罐是空的,一罐喝到一半。 垃圾桶呢?垃圾桶在哪里?有了。我查看里头。有五、六个晕车药「travelmin」的空盒。我对著一楼大叫: 「叫救护车!」 继先到病房的我和妈妈之后,提著公事包的爸爸也现身了。 「老公!」 妈妈抱住爸爸,哭成了泪人儿。时间就这么流逝了片刻。 医师和护理师走进病房,我们三人都紧张兮兮地等待下一句话。 「我这就说明木田泰明同学现在的状况。」 送医之后,医师立刻替泰明洗胃。 没有人知道吞药之后过了多久的时间,而光听说明,也不知道究竟吸收了多少药性、阻止了多少吸收。 只要意识恢复,就没有生命危险;今晚到明天是关键期,如果明天意识还是没有恢复,就得尝试别的治疗法。 在我听来,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像是明天若是没有恢复意识就没救了。我的解读应该没有错吧!泰明的处境十分危险。 说明完毕之后,医师他们离开了病房。 据实告知现况,居然是如此残酷的一件事。这不是医生的错。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紧抓著渺茫的希望,即使那是谎言,即使并不确实也无所谓。而这种渺茫的希望若是没有实现,往往会化为更大的绝望,甚至引发纠纷。我知道医疗现场的知情同意本该如此,虽然知道,还是希望医生能告诉我们泰明一定有救。 求求你,明天结束之前一定要醒来。现在我只能祈祷了。 「老师,谢谢您带小犬和内人过来。要是晚一步发现,一定更加危险。」 「不,没什么。」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才好? 对于爸爸的话语,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今天已经很晚了,您可以先回去了。给老师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很过意不去。」 我能帮上什么忙?现在或许该让他们一家人独处。 就算我陪他们一起待到早上,结果也不会因此改变,反而还得让家长花心思顾虑我。 「对不起,打扰了。」 我只能说这句话。 我想了解泰明的病情,请联络我──我连这句话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明天泰明如果醒来,他们应该会联络我吧!如果没醒呢?所以,我无法开口要求他们联络我。 我离开医院,走向车站。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一起坐上救护车的时候无暇他顾,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横滨市立市民医院。离这里最近的车站是横滨站吗?我搭乘电车回到本地的车站,但完全没有食欲,就这么回家了。 应该有徵兆,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连家人都没有发现的事,我这个一周只见一次面的家教能够察觉吗? 不,有些事正因为是家人才无法察觉。 虽然一周只见一次面,在两个小时的课堂上,我们说了许多话,不是吗?在那些话语之中,难道没有一句足以让他打消念头吗? 我该说什么才好?现在的我毫无头绪。 越是思考,越没有食欲和睡意。 所以我上网搜寻「travelmin」这款常见的晕车药。 这款晕车药我也吃过。幼稚园的时候,我每次远足都会晕车。当时我很怕坐巴士。大家应该知道吧?一闻到那种独特的气味,我就开始晕车。菸味和「不知什么」混合而成的臭味。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会晕车了,但还是不喜欢那种味道。 这种药在街上随处可见的药局里就买得到,称之为常备药物也不为过。 如果你家有医药箱,请去找找看,说不定里头就有。这种药就是如此随手可得。 没想到这也是服毒自杀最常用的药物。虽然药局不会把药卖给试图大量购买的顾客,但只要多跑几家药局购买即可。当然,或许也有人在跑药局的途中打消服毒自杀的念头,所以这样的措施还是有一定的效果。 话说回来,世上居然有这么多汇整自杀方式的网站,令我大吃一惊。 每个网站首先列出的都是服用晕车药、安眠药寻死的方法。没想到「自杀」如此近在身边,只是我一直没察觉而已。 仔细想想,原本就是这样。我现在住在公寓的四楼,开窗跳下去,就是不折不扣的自杀。不光是自杀。基本上,只要外出,就有死亡的风险。你不知道开在马路上的车子什么时候会冲上步道,搞不好在车站下楼的时候会一脚踩空,撞到头部。 不光是户外,在家里也有各种可能性。如果家电空烧起火呢?瓦斯因为某种原因外泄,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呢?自己的心脏也有可能突然停止跳动。每年七万人,一天两百人。即使是完全没有高血压等因子的十几岁健康年轻人,也有可能因为不明因素而心跳停止。 换句话说,「活著」可以代换成「侥幸没死」。我的这些想法一点也不新奇,全是稍微发挥想像力就能察觉的事。 我只是不愿正视「死亡」而已,其实死亡一直近在身边。沉溺于网路汪洋之中,不知不觉间,天亮了。我实在不想去学校上课。 疲于思考的我沉入了梦乡。 *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很厉害。 饿到醒来,想吃东西。没错,我确实还活著。不,不对,我只是今天侥幸没死。 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调味料是什么?胡椒?盐?这些确实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松露奶油?你是个美食家 。大蒜?这个答案是目前最接近的。 正确答案是「饥饿」。饥饿正是最棒的调味料。 那么第二棒的调味料是什么?我就不卖关子,直接揭晓正确答案吧! 那就是「跷课去吃」。 今天最棒和第二棒的调味料都有了。无论如何,必须先吃点东西。纵使调味料齐全,我还是不想去热闹的地方。 去牛丼店速战速决吧!我如此盘算,走出了家门。 电话突然响了。看到来电者的名字,我的心跳倏然加速。 是泰明的妈妈打来的。我抱著祈祷的心情接起了电话,而妈妈劈头就说: 『泰明醒了!』 我忍不住做了个胜利手势,改变目的地,直接去吃烧肉午餐。 在拳击世界,第1名和第2名之上还有王者。而调味料的王者,当然就是「学生从昏迷状态醒过来了」。 今天我可以吃到全世界最美味的午餐,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回家换了套衣服以后,前往横滨市立市民医院。我向柜台表达面会之意,对方说明除了家属以外谢绝面会,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联络妈妈,请她放行。 妈妈到一楼来接我,和我一起前往病房。泰明从加护病房转到了个人病房,躺在病床上。爸爸也在场。 想必爸妈都是一夜未眠、粒米未进吧!从他们的憔悴面容可以看出他们的疲惫。这也是难免的。不过,从两人身上,可以感受到昨天没有的安心氛围。 在他们之间的泰明则是一脸不悦。我对爱护儿子的父母说道: 「可以请两位暂时离开一下吗?」 面对这个突然的要求,爸妈似乎都很困惑。 「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开?」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拜托了。」 或许是因为情绪不稳定,或许是因为疲累,平时应该不会如此显露情感的爸爸毫不掩饰焦躁之情,说道: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是我觉得很失礼。凭什么要我们离开刚清醒的儿子?」 「我想,泰明寻死的原因应该出在您身上,爸爸。」 我笔直地凝视著爸爸的眼睛。数秒过后── 「好吧!」 他轻声说了这句话以后,带著依然不服气的妈妈离开了。 泰明仍旧一脸不悦。他的心情我有一半能够了解。 另一半则是打算现在询问。 「泰明,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原因是出在爸爸身上吧?」 漫长的沉默。我静静地等待答案。不久后──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小声反问。 「说起车子时的你,说起爸爸时的你,爸爸单身赴任的时间点,你不敢去上学,不对,是不去上学的时间点,还有你吞药的日子是爸爸预定回家的日子。从这些状况判断,原因不是爸爸才奇怪。」 「嗯,是啊!真有你的。」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理由完全不明白。」 泰明沉默片刻以后,说道: 「我爸在搞外遇,烂透了,对吧?」 他说出的理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欸,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证据吗?」 他娓娓道来。 泰明的爸爸似乎是会通知妻儿自己何时回家的类型。 季节回溯到今年春天。泰明得知爸爸预定回家的日子就是下个礼拜日,当时还在放春假,他一来等不及和爸爸见面,二来想给爸爸一个惊喜,便在前一天星期六出发前往爸爸单身赴任的县市,事前没有联络任何人。地址是他向总公司说明原委之后问来的。 泰明见过公司的人,父亲的部下也来过家里,当时和他交谈过的人不少,要打听出父亲在赴任地的住址很容易。 不难想像上司和同事们听了泰明天真无邪的计画以后,全都十分乐意地开口透露住址。他在打听到的租赁华厦的集合式信箱上确认了「木田」字样之后,便守在看得见入口的地方,直到晚上。 过了20点,父亲回来了。然而,父亲竟和某个比母亲年轻许多的女性手牵著手。 泰明震惊不已,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一天,他在接近末班车的时间搭上了新干线,并在新横滨下车,回到了家。 从那一天起,泰明开始针对父亲进行调查。电子邮件、脸书、line的帐号。 他成功登入的是电子邮件,因为密码是自己和母亲的生日。顺利登入信箱的泰明逐一检视分类资料夹。 最上方的资料夹放的是自己和母亲,也就是家人寄来的邮件;第二个资料夹是工作用途,第三个是朋友寄来的邮件,也就是私人资料夹;而泰明在更下方发现了一个资料夹,里头的邮件是从平时的父亲完全无法想像的。 这是他确定自己尊敬的父亲有了外遇的瞬间。 「所以你升上二年级以后,才不去上学?」 「嗯,很蠢吧?就算我不去上学,我爸也不会停止外遇。」 「我不觉得蠢。」 「真的?」 「真的。现在我最庆幸的就是你活下来了,其他事都不重要。」 「嗯。」 「欸,泰明,你是真的想死吗?」 「都可以。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没死也无所谓。」 「你是想让爸爸发现你吗?」 「不,没这回事。发现我的是老师吧?」 「该不会是我多管闲事吧?」 现在我有心情开玩笑了。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但我们都笑了。 「老师,我有事要拜托你……」 「哦,什么事?大部分的事我都肯做。到了这个关头,就算是稍微超出能力范围,我也会努力帮你达成的。」 「我想拜托爸爸让我和他的外遇对象见面,老师可以陪我一起拜托他吗?」 这件事稍微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如此暗想── 「嗯,当然可以。」 并一口答应。 他一定做好了非比寻常的觉悟。若是问他见了面要做什么,就太不上道了。 他甚至不惜一死。听说他吞下的药物超过了致死量。 「谢谢。这种事我只能拜托老师。我本来还担心老师会拒绝……」 泰明哭了。每个人都怕死。 而活著同样可怕。 * 后来我寄了封信给爸爸。 这封信泰明或许也看得到,所以我格外小心斟酌字句。我告诉爸爸,我和泰明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爸爸既没有拒绝,也没有逃避,而是正面回覆了我的信件。我、泰明和爸爸三人约好了见面时间。新宿的黑猪涮涮锅,我上网查询,得知这里有包厢,所以选择了这家店。 谈论复杂话题的时候,最好使用包厢。爸爸的公司是大企业,员工众多,不知道隔墙是否有耳,越慎重越好。 我和泰明在新宿站南口会合,一起走进店里。 爸爸准时到来,和先进了包厢的我们会合。 我们点了饮料和套餐。蔬菜与肉先送上桌,接著才是饮料。 好了,接下来除非我们加点,否则店员是不会来的。现在就看谁先开口了。 先开口的是爸爸。 「泰明,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这个道歉蕴含了许多意义。 儿子因为自己外遇而自杀未遂,而且他发现这件事以后,没有告诉妻子,独自隐忍了数个月。 沉重的沉默。片刻过后,泰明毅然决然地说道: 「错的是爸爸。不过,我也无法原谅那个叫做晴美的人。我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所以我会继续瞒著妈妈这件事。我很气爸爸。可是,只有爸爸道歉不公平。让我跟那个叫做晴美的人见面。我要当面向她抗议,叫她别搞外遇。」 面对儿子的要求,爸爸显得非常为难。 「这有点困难……爸爸保证不会再和那个人见面,这样不行吗?」 泰明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爸爸。不久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流下了一滴泪水。 爸爸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 便沉默下来了。 「抱歉,请容我冒昧说句话。」 两人看著我。我望著桌子正中央调节炉火的位置,继续说道: 「泰明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我也要拜托您答应他。」 如果我低头拜托可以带来任何改变,要我拜托几次都行。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可别说出去。」 我看著泰明,而泰明也望著我。 「好,这是我们三个男人之间的秘密。」 「老实说,我已经跟她提分手了,她很不高兴,我现在联络不上她。」 「如您所知,泰明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心愿。他是真的赌上了性命来思考。能不能请您安排他们见面?就算得花上一段时间也行。拜托您!」 我低下头来。 「好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排好,我会想办法的。」 他虽然语带保留,至少是答应了。 涮涮锅是一人一份,吃完一轮就饱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的话,希望能够好好品尝。我们离开了餐厅。 爸爸从新宿前往品川,搭乘新干线返回赴任地。我们一起目送爸爸离去。 「如果那个叫晴美的人拒绝,就不能见面了。听我爸的说法,这种可能性好像很高?」 「是啊……不过,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你爸爸看起来不像是会出尔反尔的人。」 「嗯,是啊!」 泰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哎,如果安排好了,你就勇往直前,把自己的感受全部说出来吧!」 「咦?」 泰明一脸错愕地看著我。 「咦什么?老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自己的学生当然要顾到底,你有领钱吧?」 「我姑且问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当然也要跟我一起去。搭新干线,不到两小时就到爸爸单身赴任的地点了。」 「老师也得去?真的假的?」 见我如此惊讶,泰明也一脸惊讶地点了点头。 我在湘南新宿线的月台上目送泰明搭上电车以后,便打道回府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一不做,二不休。听起来虽然相似,含意却大不相同。我做的不是坏事,所以应该是「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不,「一不做,二不休」好像也行。 * 又过了一个月,季节已经完全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就我的记忆所及,就属今年的十二月最冷,令我不禁怀疑到了圣诞节是否连东京都会下雪。 某天上课前,泰明联络我,说是爸爸已经把日程安排好了。年底正忙,真亏他拨得出时间来。 我必须先买好新干线车票才行。今天回家时,顺道去新横滨买车票吧!年底自东京发车的新干线无论去何地都是人挤人。反方向的上行列车应该比较空就是了。 如此这般,当天上完课后,我前往新横滨,买了两张车票以后才回家。 师走(注2)二字用得真是贴切,年底的时间总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时间简直就像是用跑的一样。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和泰明约在新横滨会合,我把新干线车票交给他之后,便一起上了车。我买票的时候,座位几乎都满了,无法坐在一起。车程大约是一个半小时。 我事先交代泰明下车以后在bamera对面的出口等我,所以一下车就顺利会合了。 接著,我们转搭市营地下铁,坐了两站。爸爸指定的是这一带常见的连锁咖啡馆。 泰明的爸爸已经入座了,对面就是那名女性。 那是个留著褐色长发的女性,有著一双又大又圆的垂眼,看起来很有人缘。 我们走向座位,爸爸察觉了,一脸尴尬。坐在对面的女性并未察觉我们,看到我向爸爸攀谈,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我带泰明来了。」 「没想到连老师都来了。」 爸爸显得更加尴尬了。疑似晴美小姐的女性看著我,用眼神询问「你是谁?」;而当她把视线转向泰明时,那双下垂的大眼睁得更大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性大声说道,店内一阵哗然。 爸爸的尴尬之色变得越发强烈了。 「别开玩笑了!我说过我不想见他!你居然骗我?」 这回她顾虑周围,降低了音量,但依旧是满脸怒意。 我想,爸爸确实欺骗了她。如果照实说,她一定会拒绝和泰明见面。今天爸爸大概是谎称要继续谈分手,或是单纯想见个面,把她叫到咖啡馆来吧!总之,为了遵守和儿子之间的男人约定,爸爸铁定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人拐来,而我们则是在他指定的时间到场。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在场。哎,我也没料到自己会在场就是了。 就在我寻思之际,晴美小姐质问爸爸:「你太卑鄙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立场!」难得她长得这么漂亮,但是自我见到她以来,她表现出的都是充满攻击性的话语和怒气冲冲的表情。 突然,泰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你就是晴美小姐吧?」 她看著泰明,不发一语。 「呃!爸爸和你做的事是错的,所以我是来抗议的!」 加油!泰明!我的神经也跟著紧绷起来。 「我和爸爸、妈妈是一家人。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打算说,因为她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难过!我爱妈妈,所以我不会说!」 她依然不发一语,用一双大眼凝视著泰明,默默聆听。 似乎有点怒目而视的味道。 「请你道歉,然后别再和我爸爸见面了!」 干得好,泰明,完全说出了你的感受,了不起。我才刚这么想,一直保持沉默的她便在泰明把话说完的瞬间扯开嗓门,连珠炮似地叫道: 「很难过?别开玩笑了!我也受到了伤害啊!你爸爸也有错。我一直努力不去破坏你们的家庭,虽然痛苦,只要能跟这个人在一起,我愿意忍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拆散我们!」 「结了婚的人喜欢上别人,本来就不对!」 「哪里不对?你以为这种事情是法律可以轻易决定的吗?我知道这个人已经有家室的时候也很难过啊!我很伤心,也很烦恼,可是喜欢的感觉是无法抹灭的,我无法克制想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在这种看不见未来的情况之下跟他在一起,我也很痛苦!」 「可是,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该……」 泰明好不容易才挤出这道细若蚊蚋的声音。 「事到如今,我不再忍耐了。我要去你家跟你妈摊牌。就这样被骗,我不甘心。」 爸爸看著她,露出了慌张失措的表情。 「我不会再顾忌你们的家庭了。我要去找你妈,叫她离婚。」 泰明的泪水浮上眼眶,沿著脸颊滑落。 「请你别这么做,求求你,别伤害我妈……」 「别开玩笑了!像你这种小鬼,怎么会懂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爱有多么沉重吗?像你这种小鬼,根本不懂别人的心情!」 啪!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店内。 我的右手又麻又痛。店里突然被寂静包围,背景音乐听得一清二楚,让我觉得好滑稽。「像你这种小鬼」,这是多么骯脏的话语啊! 我在她说到「小」字的时候给了她一巴掌。 起先她似乎一头雾水,渐渐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便开始尖声大叫。 「别开玩笑了!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你到底是谁啊!居然对女人动手动脚,烂透了!真不敢相信!」 「喂,你给我听清楚!打女人的男人确实很差劲,不过我打的不是女人。」 「你在说什么?你的脑袋有问题是不是?」 「我叫你听我说话!」 我的声音很大,响彻了安静的店内。 「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不该跳过这个前提区分是男是女!现在的你不是女人,在你区分男女之前,先当好一个人吧!面对一个心痛的人,你居然说得出『像你这种小鬼』这种话!泰明已经是个懂得思考的大人了!讲这种话太没人性了!」 「啰嗦!你也不懂别人的心情!」 我准备再给她一巴掌,爸爸察觉了我的动静,挡在我的身前,对我摇了摇头。下一瞬间,我感觉到右侧有阵风窜过。 喀当! 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这回是泰明打了爸爸,用拳头。 当时,桌上的杯子掉到了地板上。这家咖啡馆用的咖啡杯偏厚,或许是掉到地板上的时候摔破了。 店内又是一阵哗然。情况不妙,要是有人报警就糟了。 「喂,泰明,快逃吧!」 「嗯。」 我们冲出店门。 「快跑!」 我们没有决定方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虽然只跑了十分钟左右,距离并不长,但是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陌生的街道了。这里是哪里? 泰明突然笑了。 「我们太糟糕了,没结帐,打了人就跑,根本是犯罪嘛!」 我也跟著笑了。 「对啊!一点也没资格指责别人。」 当天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风和日丽;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在不知名的街道上奔跑,开怀大笑。我原本满怀不安,现在一看,今天似乎没那么糟糕,甚至算得上是个好日子。就这么回东京,未免太可惜了。 「泰明,要不要顺便去科学馆逛逛?逛完以后可以去吃味噌煮乌龙面。」 「好啊!走吧!」 我们玩到傍晚,才买了回程的新干线车票。 车上和去程时截然不同,空空荡荡,所以我们可以坐在一起。 「话说回来,泰明,打爸爸实在太不孝了。」 我如此调侃他,他笑著回答: 「老师不是说要撇开身分,看为人判断吗?现在的爸爸不配为人父。我本来很尊敬他的。」 「看得出来。」 「可是,连我那么尊敬的爸爸都会做出这种事,做出伤害家人的事。先不论他是不是我爸爸,这样的为人太差劲了,所以我才打他的。」 「你是第一次打人吗?」 「嗯。」 「我也是第一次。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一辈子都要记住。」 「老师没教我多少功课,却教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比如说?」 「打人的方法。」 「你可别跟你妈妈这样说喔!」 空空荡荡的新干线自由座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放声大笑。 「欸,泰明,你恨爸爸吗?」 泰明略微思索。 「不会,只要他清醒了就好。他应该不会再跟晴美小姐见面了。要是我爸还学不乖,我就要和他断绝关系。我会让妈妈幸福的。」 「你爸爸只是一时著了魔,现在他一定清醒了,被儿子的拳头打醒的。他其实是个很棒的爸爸吧?连我都看得出来。」 泰明默默地点了头。 「你知道著魔的意思吗?」 「嗯。像老师这样的人也会打女人,也是因为著了魔吧?」 我看著如此回答的泰明。和刚认识的时候相比,他似乎更加茁壮了。 我有种感觉,今后他应该会以今天发生的事为精神粮食,走出自己的道路吧! 「新干线在预定时刻通过了小田原。」 一如平时的广播声响起,新横滨就快到了。 泰明会先一步下车,而我则是坐到终点站?东京。 家长是我的客户,我却对他出言不逊,还教他的儿子如何打人,铁定会被炒鱿鱼。这段时间过得很快乐,看来星期三又要空下来了。 家教这份工作不光是教书而已。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而现在又多了一个意义──不光是教书,有时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今后的人生,我一定会遇上很多困难或伤心事,到时候我应该会想起今天的事吧! 新横滨到了。如果我被炒鱿鱼,就再也见不到泰明了。 我送他到车门边。 「老师!我会跟妈妈说的!如果老师来上课,我就去上学!」 「哦,谢谢!你一定要跟妈妈说喔!那下礼拜三17点,我会去上课的。」 「我等你。」 我独自回到座位上。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 每个礼拜都有教人难忘的回忆。 虽然也有令人悲伤、令人痛苦的事,但我逐渐在这份打工之中找到了成就感。 学生的这句「我等你」,正是当家教最大的幸福。 注2:日本对于农历十二月的别称,源自连法师都忙著四处奔走诵经之意。 第5章 每周四17点 跳上通往银河的高速公路 冬意越来越浓,季节已经到了十一月。 羽田爸爸又联络了我,表示想见我一面。大概又要介绍新学生给我吧! 多亏了他过去介绍给我的学生,我不但付得起房租,而且无须动用存款。 如果他能够再介绍一个给我就更好了──我暗自打著这样的如意算盘。 上次和羽田爸爸见面时,是在本地车站前的拉面店,由我请客;而这次我交给羽田爸爸安排。 十一月某日,22点,在六本木交叉路口前的almond见面。 我看到邮件上的时间时,很担心时间这么晚,会赶不上末班车;不过,他选在这个时间,应该有他的理由吧! 话说回来,这个会合地点真老套。东京有好几个老套的会合地点。 我有个朋友这样说过: 「东京人才不会约在老套的地点见面。」 那么,这些老套的会合地点是哪里? 名列榜首的就是涩谷八公像前。这个无庸置疑,确实很老套,甚至可说是世界级的老套,就和罗马许愿泉一样老套。 而新宿站东口派出所的老套度虽然略逊一筹,以日本级来说,也是个十二分老套的会合地点。 不久前,「新宿alta前」也很老套;不过《笑一笑又何妨!》节目播毕以后,「在新宿alta前会合」这句话彷佛从日本消失了一般,所以现在约在「新宿alta前」见面反而很潇洒。 哎,在距离沟口站两分钟路程的居酒屋「土间土间」里借著醉意如此大放厥词的,是个鸟取人就是了。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成了东京人,真有意思。 顺道一提,在东京都出生长大的我一样会约在新宿站东口派出所前或是alta前等人。 老实说,我并不在乎老不老套,好懂才是最重要的。 22点,我站在老套会合地点之一──六本木almond前。六本木在东京之中真的是个很特殊的空间。 涩谷和新宿也是不夜城,但是动力的本质却大不相同。在东京之中,猥亵与贪婪的动力最为充斥的,就是这个街区?六本木。 说来令人意外,这里的交通其实不太方便。无论是从新宿、涩谷或是周边的住宅区,电车都称不上便捷。多亏了都营大江户线,乍看之下似乎四通八达,其实这是个陷阱。 如果你要在东京生活,最好记得一件事:稍不留心,大江户线便可能化为陷阱。来看看大江户线的路线图吧!它弥补了jr无法顾及的东京都要地,主要是港区等方面。换句话说,结合jr和大江户线,就可以在东京畅行无阻。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一点并没有错。不过,大江户线有个大问题,搭过的人应该都知道。 对,没错,就是从地上走到地下的乘车处所需的时间太长了。 大江户线是东京最新的地下铁,换句话说,由于已经有其他地下铁在行驶,必须在最下方挖掘隧道,铺设线路,因此从地上的入口走到地下的月台,通常需要花上七、八分钟。 当你在网路上看见租屋资讯写著「步行三分钟即可抵达大江户线站!」而感到心动的时候,请想起我的警告。加上搭乘电车之前所需的时间,实质上需要步行十分钟。当然,搭乘地下铁,就得返回地上,所以在目的地的车站下车以后,还需要花上七、八分钟走回地上。 这样你懂了吗?这就是都营大江户线。虽然四通八达,却有美中不足之处。要搭乘大江户线,记得提早十分钟出门,不然来不及。这就是东京的陷阱之一,大江户线。 东京还有许多陷阱,下次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基于这样的理由,在六本木?麻布一带搭乘电车并不方便。 这里可说是以汽车为前提的街区,搭计程车,或是开自用车。 说归说,像东京这种人口密度超高的都市,坐车移动随时伴随著塞车的风险;即使如此,人、物、钱还是不断地往这里聚集,铁定是因为背后有某种力量在运作。 我现在就站在让我不禁这么想的神奇地点?六本木的交叉路口。 不久后,羽田爸爸出现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老师。」 「不,我完全没等到。我在想一些有的没的,转眼之间您就到了。」 「那就好。从这里大概要走个十分钟,没关系吧?」 「当然。」 对我来说,这是段根本不用特地确认的距离,不过讨厌走路的人不少,要他们走这么点路,他们就会不开心。 之前工作的补习班里,有个绝对不肯步行五分钟以上的人。他基本上是骑机车,只有搭计程车的时候才会走路。走路明明有益健康,他却懒成这副德行。 如此这般,羽田爸爸带我前往的,又是家「莫名其妙」的店。 「莫名其妙」,老实说,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因为这家店非但没有招牌,从门外也无法窥探内部。 以成年男性的脚程,走个十分钟,便足以摆脱站前的喧嚣了。这家位于小巷的店周边尽是些不知道是打烊的商店还是住宅的建筑物,以及无人租借的商业大楼。这个时间的六本木小巷总是有一股独特的氛围。 如果事先不知情,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家店。打开木门一看,昏暗的店内正播放著音量适中的优美古典乐。 虽然不宽敞,却很有「隐世之家」的味道,彷佛有魔物或恶魔栖息一般。整家店都弥漫著过著正常生活无法来到这里的气息。 我们被带往桌位。虽然有菜单,我却完全无法从上头撷取任何资讯。菜单八成是用法文写的吧!数字旁边的记号应该代表欧元。现在一欧元等于多少日币?我不知道,所以包含价格在内,对于我而言,资讯量是零。 羽田爸爸一面浏览菜单,一面问我: 「这家店的葡萄酒很出名。您喝葡萄酒吗?」 「不,我很少喝酒,不过不是因为讨厌喝才不喝的。」 「我很喜欢葡萄酒,所以对这家店情有独钟。您对葡萄酒有相关知识吗?」 「不,完全没研究。」 「那今天就来享受一下葡萄酒的世界吧!」 首先送上的是个细长的玻璃杯,注入杯中的是淡金黄色的液体。大小均一的可爱气泡不断地从底部缓缓上升,周而复始,看起来十分美丽。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酒很美。 「餐前酒就喝champagne吧!」 champagne,是香槟吗? 「这是气泡酒吗?」 「很可惜,有点不一样。在法国的香槟地区酿的酒叫champagne,其他地方酿的叫做气泡酒。」 我完全不晓得。羽田爸爸倾斜酒杯,闻了闻香气,接著又凝视液体。 我也有样学样,先闻了闻香气。好优雅的香味。 虽然华丽,却不抢眼。正因为不抢眼,反而让人更想追逐。我忍不住凑过鼻子闻了好几次。越看越觉得色泽和气泡很美。 葡萄酒是饮料,所以我原以为主要的享受方式是含在嘴里品尝味道,这会儿才察觉并非如此。是五感,要五感并用。这就是葡萄酒吗? 我轻轻地喝了一口,口感相当温和;随后,碳酸的刺激感覆盖了舌头。这时候我才知道市售碳酸饮料的刺激感有多么令人不快。这瓶香槟中的碳酸带给舌头的是柔和纤细的刺激。 光是一杯香槟,就令我感动不已。 「羽田先生,葡萄酒好厉害。光是一杯,就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样就不枉费我带老师来了。待会儿来尝尝波尔多和勃艮第红酒有什么不同吧!」 接著注入酒杯的是红酒。我看了标签,上头似乎是法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念。 「这是拉菲。」 说著,羽田爸爸又转动酒杯闻香。原来如此,念作拉菲啊! 我如法炮制,这回加上了转动酒杯的动作。 味道很扎实。葡萄香十分浓郁,带有质量的果香充满肺部。光用果香二字,绝对不足以形容如此浓烈的香气。这不是单纯的葡萄香。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杯子正中央出现了一道波浪线,看起来宛若日本刀刀刃上的波纹。这是什么?就在我仔细端详之际── 「这就是俗称的酒泪,受到红酒的酒精度数与黏度的影响,在杯子内侧形成的现象。很漂亮吧?」 正如酒泪这个名称所示,在我聆听说明之间,线条从刀纹变成泪水般的形状,缓缓地往下滑落。确实和泪水一样,好漂亮。我再次转动杯子,仔细观赏泪水滑落的模样。 接著,我喝了一口,和香气给我的印象差不多。沉重的涩味扎扎实实地传到了舌头上。那是用甜味、苦味、酸味这些字眼无法表达的复杂滋味。 「怎么样?」 「这个嘛,味道很复杂。香气和滋味都很扎实……」 羽田爸爸笑了。 「我该先请老师喝勃艮第的,哈哈哈!不过,请您记住今天的拉菲的味道。老师的感想一语中的,拉菲年代不够久,就无法发挥真正的价值,不适合太早饮用。我是姑且请您喝喝看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会铭记在心的。」 从他的口气听来,以后似乎还会带我来这里。 能够再来这么有意思的店,是种很宝贵的经验。 「好,接下来尝尝勃艮第吧!」 接著注入酒杯的同样是红酒,色泽比刚才更加鲜艳;说归说,并不是单纯的酒红色,而是各种深浅不同的色调交织而成。比起刚才,颜色中多了股太阳的气息。 「这是乐华。」 我已经适应喝酒前的仪式了。转动酒杯,闻香。 这种酒的香气余韵比刚才更长。拉菲的香气是闻了之后会有诸多资讯窜过脑海,随即又沉入黑暗深渊之中,而乐华的香气则是轮廓分明。 华丽,但不仅止于华丽。闻香的时候,这种酒在木桶中熟成的景像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大概是因为还留有木桶的香气吧!它的神秘感更胜于扎实感,像是个不解之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终于到了品尝味道的时刻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层层折叠起来的重量慢慢地与舌头叠合,酝酿出一股滋味。层次分明的滋味十分纤细,让人不禁犹豫该用大脑感受哪个部分才好。虽然如此,却又完美调和。 令人想再喝上一口。 「这种酒好好喝。」 「您喜欢吗?乐华是我情有独钟的葡萄酒,我真的很喜欢……好酒!」 羽田爸爸喝了一口以后,隔著酒杯望著深沉的红色。 不过三杯葡萄酒,就用掉了两个小时,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没想到好酒的资讯量如此庞大。 「老师,下次谈事情的时候,也选在这里如何?很久没来,这里还是一样迷人。」 「我没有异议,甚至可说是求之不得。」 「太好了。对了,老师还有空档吗?」 「有,一个礼拜有一半的天数都是闲著没事做。」 「说归说,替现在任教的学生备课,应该很忙吧?」 「偶尔会比较忙。比如学生拜托我帮忙调查事情,或是为了了解学生而做功课的时候。」 「这些时间没有薪水可领,关于这一点,老师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 开始当家教至今,还不到四个月。 可是感觉起来却是这辈子最漫长、最浓密的时光。 大概是因为必须深入别人的人生吧! 「我知道这些时间也会变成我日后的财产。」 「是吗?听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既然老师是这么想的,我想拜托老师再接一个学生。」 我借著些许醉意顺势问道: 「羽田爸爸是从事家教仲介工作的吗?」 他笑著回答: 「不,不是。的确,我老是在介绍新学生,难怪老师这么想。像我现在又要介绍一个学生了。」 说著,他从包包里拿出资料。 杉原杏琉 12岁 小学六年级生 想让她报考私立学校 备注栏上写了一段引人注目的文字。 「上一个家教只上了一堂课」。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如同备注栏上写的,上一个老师只上了一堂课,没有继续教下去。所以我才想拜托老师。」 「就您能够透露的范围就行了,上一个老师是因为什么因素而没有继续教下去?」 「这个嘛,大概是不适合吧……」 「我能胜任吗……?」 「如果连老师都不行,我会请对方暂时别找家教了。」 羽田爸爸笑著说道,喝光了杯里剩下的葡萄酒以后,便把服务生叫来,表达结帐之意,并刷了卡。 当时的气氛不容许我询问价格。离开餐厅时,已经是深夜了。时间接近凌晨两点,凉意袭人。 要搭计程车回家吗?就在我暗自寻思之际,羽田爸爸从包包里拿出一叠纸,撕下了其中一张递给我。 上头写著「计程车券」。 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看过。 「呃,这是……?」 「到了目的地以后,把这个拿给司机就行了。」 「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那个学生就麻烦您了。」 说完,羽田爸爸也搭上计程车离去了。 原来计程车券是一次给一整叠的?话说回来,是谁给的?20岁的我不知道的世界还很多,葡萄酒也是其中之一。 我拦了辆计程车,告知我家的地址。搭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车,包含夜间加成的两成费用在内,车资足足超过了一万日圆。我拿出刚才收下的纸片,司机请我自行填写金额,我便照著计费表上显示的数字填上了金额。收下收据,一下车就是家门前。 计程车虽然贵,却很方便。 回到家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忘了询问是从哪一天的星期几、几点开始上课。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喝醉了吧!我寄了封信,表达今天的谢意并询问日程。 使用手机时,我顺便用店名查询今天的餐厅,立刻就找到了。 我点击网页,一看到平均价位,醉意顿时全消。 * 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四,我搭乘地下铁银座线前往上野站。 从我家出发,大概得花上四十分钟,但是从大学只要搭乘电车就能直达,看来以后的星期四也得乖乖去上课了。我很喜欢上野,常常去玩。 我会去阿美横商店街买东西,假日则是喜欢去上野的森美术馆赏画。 最推荐的当然是上野动物园。除了这里以外,我不知道其他只花600日圆就可以玩很久的地方。去了动物园,就知道白天活动的动物其实很少。白天去看,动物不是在睡觉,就是慢吞吞地迎接游客。平日的白天人很少,可以在安闲的气氛之下与动物相处。 一想到以后每个礼拜都可以去我最爱的上野,我的情绪就微微高扬起来。 我在上野站下了车,走向阿美横的反方向,穿越首都高下方,步行约十分钟后,抵达了杉原家所在的华厦。不过,第一次上课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家庭餐厅。这是对方要求的。 杏琉的妈妈会坐在一旁看我上课。 相对地,我可以任意点餐并附带饮料吧。赚到了。 到了约定时间,母女俩搭著电梯下来了。 疑似杏琉的女孩肤色白皙,戴著眼镜,看起来很文静。牵著她的手前来的妈妈长得很漂亮,但整体看来略嫌花俏。 说归说,并没有俗艳的感觉。她穿著花纹内搭衣,加上品味十足的夹克,看起来一派优雅。 「幸会,我是来当家教的灰原。」 「晚安,今天这孩子就麻烦您多关照了。这是我女儿杏琉。」 在妈妈的介绍之下,杏琉低下头来致意。她一面致意,双眼从眼镜底下目不转睛地打量著我。我们边聊边走向餐厅。 「灰原先生是大学生吧?打工只有家教这一项?」 「是,没错。」 「有打过其他的工吗?」 「当然有。我打过很多工,做了最久的是补习班讲师。」 「怎么,原来先前也有教书的经验啊!这下子可以安心了。太好了,杏琉。」 杏琉点了点头。她真的很文静。 「啊,就是这里。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请老师照著先前联络时说好的,在这里上课吗?」 步行数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家庭餐厅。位子已经订好了。 妈妈要我别客气,我便不客气地点了份牛排。 「杏琉和平时一样吃汉堡排吗?」 「嗯,好啊!我不想配白饭,想配面包。」 如此这般,继我之后,杏琉点了汉堡排。 没错,要是我在这时候客气,杏琉一定不好意思点餐。 「餐点在上课中就会送来,先开始上课吧!杏琉,加油!」 「嗯,我会加油的。」 她带著腼腆的笑容回答。她和妈妈似乎能够正常交谈。 该如何让她卸下心防?这是首要之务。 在家备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教过小学生了。 这是离开补习班以后的第一次。说归说,其实时间并不算久。 要衡量学生的各方面能力,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解国语和数学题。 首先是国语,接著是数学。两者她都在指定时间内一题题地解完了。她做了几个单元,答对率并不差。一个段落结束以后,我们暂且休息片刻。 我和杏琉一起走向饮料吧。 「杏琉不考试吗?」 我问道,杏琉只是望著我,歪起头来。 看不出是不考还是要考。这是第一次上课,也难怪她还无法卸下心防。 我不以为意,倒了杯蔬果汁,杏琉则是倒了杯柳橙汁。 「开始吃饭吧!趁热吃。」 杏琉点了点头,默默地吃起汉堡排来了。 杏琉的妈妈打开笔记型电脑,不知在做什么;上课中也是这样。照常理推断,应该是在工作,但凡事都有万一。 假如她是在记录我上课中的一举一动,该怎么办? 或许她正在输入的是用来判断「有」「无」下一堂课的材料──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上一个家教才上完一堂课就被炒鱿鱼,这件事我可不能忘记。到目前为止,我的表现还可以吗? 吃完饭小憩片刻,剩下的时间用来各做一个单元的国语与数学习题之后,就结束了。 杏琉在学力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上课期间,她完全没对我出过声。或许她是个极度文静的孩子。 虽然我交代的事她会努力做完,但是我教起来却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再文静的孩子,教起来也会有反应;就算是和杏琉一样沉默寡言的学生,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教学得到回响的瞬间。 不过,今天的授课不一样。我总觉得杏琉没把我说的话听进脑子里,这两个小时,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妈妈结了帐,我和杉原母女就地道别了。 上完课以后,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确认手机,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信。 寄件人是杏琉的妈妈,收信时间是上课中。 内容是希望我上完课后到上野车站大厅一楼艾妥列商场里的星巴克和她见面。 原来如此,她就是用那台笔电寄信给我的啊! 如此这般,我没有前往剪票口,而是前往车站直连商场内的星巴克。我点了小杯的焦糖拿铁,在空著的两人座上等候。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妈妈来了。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 「不,不会。不好意思,我自己先点了杯咖啡来喝。」 「嗯,不必客气,请用。我是想跟你谈杏琉的事。不知道你下个礼拜能不能继续来上课?」 听到下周还可以继续上课,我松了口气。 「今天上课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对吧?她最近都是那样。」 「她有学习意愿,可是该怎么说呢?我也觉得她毫无反应,完全没有吸收新知识时的那种感觉。」 我也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是啊!那孩子在学校里好像也是这样,之前家长面谈的时候,老师跟我说的,说那孩子突然变得死气沉沉的。」 「死气沉沉?」 「她本来是很普通的孩子,不算开朗,但是也不会乱发脾气。运动神经普普,成绩也是马马虎虎。可是,最近她突然变得很不对劲,完全不说话。」 「她和任何人相处都是那样吗?」 「就和上课中一样。她对我会敞开心房,可是面对其他人就变成那样了。真的是死气沉沉的。」 「这样啊……」 「像上次来的老师,杏琉完全关上了心房,我觉得这样彼此都很可怜,所以就请那个老师别再来了。」 「那是男老师吗?既然杏琉和妈妈相处起来没问题,或许她比较能够接受女性?」 「如老师推测,上次的是男老师,不过在那之前是女老师。她教了很久,杏琉变成那样,她也很烦恼。后来她又教了一阵子,毕竟已经相处这么久,我也希望她继续教下去,但还是不行。」 「您有想到什么可能的因素吗?」 「我也是毫无头绪。」 妈妈对于我大概也没有任何明确的要求吧! 而是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委托我。 她说杏琉对上一个家教关上了心房。就杏琉今天的样子看来,我觉得她的心房也是完全紧闭的。 「抱歉,今天在家庭餐厅上课,是因为那孩子现在不愿意让外人进家里。」 「没关系,我反而要谢谢您的招待。」 「不,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别客气。我本来是打算让杏琉考私校,才帮她请家教,让她上补习班;可是她变成那样以后,我有点犹豫。她现在也不去上补习班了。不过,今天老师问她问题,她不是点了头吗?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杏琉对其他人做出反应了。所以下个礼拜也要麻烦老师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 如果心房完全关上,连反应都没有吗?虽然前程未卜,我就全力以赴吧!至少下个礼拜我还可以继续上课。 这回我真的坐上了电车,踏上归途。 * 隔周的同一时间,我同样在家庭餐厅上课。 而我毫无斩获。该怎么办? 讲师的工作是教导新知识和消除学生的罩门,两者只要达成其一便可喜可贺,若是能够额外和学生一起找到人生的宝物,就更加完美了。 这次和上次,我都没有获得杏琉的信任,一事无成,所以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一点我很清楚。 人类的心墙是很坚固的,有时候会让你觉得再怎么做都无法打坏,但相反地,也有可能在一瞬间崩塌。在妈妈喊停之前,我只能做好眼前的事。 今天我同样在妈妈的招待之下吃过了饭,坐上电车,一路颠簸回家。 人的性格五花八门,杏琉不爱跟人说话,也可以用性格二字带过;不过。她并不是生性如此。她原本是个普通的孩子,却突然变成这样;这么说来,应该有个明确的原因才是。 杏琉完全不说话,没有线索供我推测。既然无法从本人身上获取情报,只能靠妈妈了。杏琉对妈妈是敞开心房的。 能否找到任何足以推测的蛛丝马迹?我如此盘算,立刻联络了妈妈,请她拨空和我见面。 几天后,我不好意思占用太多时间,原本打算找间咖啡馆简短地聊聊就好,谁知杏琉的妈妈却特地在餐厅订了位。 那是银座的某家休闲义大利料理店。 「抱歉,因为我的工作地点在银座。」 「我才要道歉,劳烦您特地拨出时间。」 「杏琉上课时的反应如何?」 「和上次一样,所以今天我才想向您讨教。」 餐前酒送来了。我忍不住转动酒杯,闻过香气之后才喝。 「哎呀,老师对葡萄酒有研究吗?」 「不,倒也不是,只是前几天刚有人教过我喝法。」 喝下的餐前酒像是把火力全都集中在口感之上。 这样也很好喝。 「我认为杏琉突然有了180度大转变,一定有她的理由。我想找出线索,能不能告诉我详情?」 「这个嘛,好是好,可是之前我也说过,我真的是毫无头绪。」 「她在生活上有没有最近才开始做,或是不再做了的事情?」 「我想不出来。」 「她和爸爸感情好吗?她是女生,或许是开始疏远爸爸的时期了。」 「不,她从以前就只黏妈妈,老是跟著我,和爸爸几乎不说话。再说,她爸爸很少回家。」 「爸爸是从事什么工作?」 「贸易公司。我知道他很忙,可是他也该多少参与一下育儿吧!我也在工作,照样可以照顾小孩。说穿了就是有没有心的问题。」 原来如此。既然从以前就是这样,杏琉的变化因素应该不是家庭环境。 「妈妈是从事什么工作?」 这个问题纯粹是基于兴趣而问的。 「哦,我是从事这一行的。」 说著,她递出一张名片,上头印的是知名服饰精品店的「公关」。她在这家服饰精品店的总公司工作,又是担任公关,难怪对于穿著打扮如此讲究。 杏琉只对妈妈敞开心房,或许有部分是出于崇拜之情。这似乎可以成为新的推测线索。 之后,我开始享用送上的料理。每当吃到美味的义大利面,我总是忍不住赞叹义大利这个国家。就像在日本天天吃白饭一样,在义大利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吗?从妈妈口中得到了关于杏琉的些许收获,因此我得以专心享受美味的餐点与美好的时光,踩著轻快的步伐回家。 如此这般,到了隔周的上课日。这一天同样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家庭餐厅上课。 会有让我进家里上课的一天吗? 在妈妈的陪同之下上课。杏琉一如平时地写国语与数学习题,而课程也一如平时地淡然进行。接著,休息时间到了。说来过意不去,今天感觉起来也和上次一样。 现在是倒饮料和用餐的时间。 我突然想到,由于用餐的缘故,两小时中有三十分钟是休息时间。这门课我似乎上得格外轻松? 我们一起去倒饮料,回到座位上。杏琉选的是乌龙茶。入座时,她因为手撞到扶手而打翻了乌龙茶;然而,餐厅的地板并未弄湿,因为大部分都被我的牛仔裤吸收了。 「啊!对不起!」 杏琉忍不住出声叫道。 「不,没关系。」 我用桌上的纸巾和湿巾擦拭水分。 杏琉和妈妈也一起帮忙。 「老师,对不起。」 「不,完全没问题。乌龙茶不会黏答答的,乾了就好了。」 「可是裤子会弄脏吧……?」 「应该不至于吧!乌龙茶就算打翻,颜色也不明显。再说,牛仔裤脏一点,看起来比较帅气。」 虽然我这么说,杏琉还是一脸歉疚。在日常生活里,不带恶意的过失是很常见的。 在这种案例之中,犯下过失的那一方通常会感到歉疚。 我得想个办法,毕竟她只是个12岁的小女孩。 我大力宣扬牛仔裤脏了比较帅气的理由。 杏琉看著我的眼睛,频频点头。 「服饰有两种,一种是刚买来的时候最帅气,一种是刚买来的时候最俗气。对我来说,牛仔裤、布鞋和皮制品都属于后者,使用时间越长、回忆越多,就越有韵味。就算这条牛仔裤沾上了乌龙茶渍,我还是会继续穿,甚至会更想穿。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杏琉一脸严肃地听我说话── 「弄脏比较帅,我懂了。」 并如此喃喃回答。 如果她真的能懂这种男人的浪漫就太棒了,不过,一个12岁的小女孩能够理解多少,实在令人存疑。 「总之,现在饮料没了,再去倒一次吧!」 我一口气喝光了刚才倒的蔬果汁,拿著空杯站了起来。 杏琉快步跟在我的身后。到了饮料吧,我试著和她交谈。 「杏琉,你还在犹豫要不要报考私校吗?还是已经决定不考了?」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这个问题被她以歪头作结;今天呢?希望她肯回答我。 「我想考。」 她回答了。超乎想像的如释重负感在我的胸口扩散开来。 我以前养过仓鼠。我每天都会把仓鼠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散步三十分钟。放出来时,由于笼子和地面的高度有落差,我怕它不好走,便伸出手来;而它嗅了嗅我的手以后,便露骨地避开我的手,跳下地面。 我每天都会伸手,而它每天都会露骨地避开,让我每天都小受打击。然而某一天,我一如平时地伸出了手,仓鼠也一如平时地嗅了嗅我的手。 接著,命运的瞬间降临了。这一天,仓鼠终于跳到了我的手上,而且之后还在我的手上理毛,在我的手上放松!我心中感动不已。 没错,杏琉回答我的问题时,我想起了饲养仓鼠时的那种感觉。 「是吗?我很高兴能够听到你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我听你妈妈说过希望让你报考私校,可是你妈妈好像又有点犹豫。这下子可以切换成应考用的课程了。时间所剩不多,以历年题库为中心吧!志愿校已经决定了吧?」 「对,决定了。我去补习的时候,偏差值还有点不够……」 「还有两个月。有两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 杏琉倒了柳橙汁,我则是倒了综合蔬果汁。 「老师真的很喜欢这种果汁耶!」 「是啊!感觉上有益健康,不是吗?」 「光喝果汁就能健康吗?」 「哎,光靠果汁应该不够吧!不过有喝总比没喝好。」 「我看电视上说过,饮料吧里成本最高的就是蔬菜汁。」 「是吗?那就是最划算又最健康了。」 回到座位上以后,我们继续闲聊。 我们居然可以这样闲话家常,连我都感到惊讶不已,坐在一旁打电脑的妈妈自然更是惊讶。 我并不是能够透视人心的超能力者,而是因为妈妈一脸惊讶地看著我,所以我才知道。 见了妈妈的表情,我的惊讶程度大概有杏琉跟我说话时的一半。这个人和女儿不同,表情丰富,心事全写在脸上。之后,两个小时经过,课程结束了。 离开家庭餐厅以后,我和杉原母女道别,走向车站。 走到一半,我的手机开始震动。我收到了邮件,寄件人是妈妈。 『你已经回家了吗?如果有空,可以在艾妥列的星巴克等我吗?」 我从阿美横口走向车站,并未前往剪票口,而是右转来到星巴克。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妈妈来了。 「好厉害,我还以为你用了什么魔法呢!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杏琉和我以外的人说话了,尤其是和成年男性说话,从她变成这样以前就很少见了。」 「我也很开心。和她有了交流以后,上起课来的反应完全不同。我终于有了做好分内工作的感觉了。」 「不知道还赶得上考试吗?我希望她能够上好学校。」 「对了,她的志愿校是哪里?」 我用智慧型手机搜寻「东京都、私立、偏差值」,叫出了依偏差值排列的校名清单。 「她还在上补习班的时候,目标是这一带。」 妈妈指给我看。虽然不是顶尖学校,却也是确立了品牌形象的学校;换句话说,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千金小姐就读的那种学校。 第二志愿是知名的贵族女中,备胎校也是这种类型的学校。 就目前的状况判断,虽然不到遥不可及的地步,却也是一大挑战。剩下的两个月时间必须妥善运用才行。 「现在知道志愿校是哪里了,从下次开始,我会把上课内容切换为历年题库。时间不多,所以我会出很多作业。平时她在家里念书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教她吗?」 「外子不在家,基本上是我在教。」 「考国中,家庭学习要有家人的协助才有成效。考高中的时候,就是学生自发性念书居多了。」 「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那孩子没有我不行,所以要我盯著她写作业吧?」 「哎……可以这么说。」 「要不要再来一杯?看你想点什么都行。」 我恭敬不如从命,又喝了一杯。从下个礼拜开始努力吧!聊得开心,咖啡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可口了。平时我鲜少去星巴克,不过真的很好喝。 我从上野站搭乘地下铁银座线,转乘半藏门线,前往神保町,在书店街买了杏琉的第一至第三志愿的历年题库。 为了慎重起见,我也买了原本打算推荐的备胎校的历年题库。这所学校的品牌形象虽然不明确,但是学校设施十分齐全,换句话说,是「内行人才知道好」的学校。 学费在私立中学之中偏贵,是这所学校的缺点,不过我觉得杉原家应该不会在乎这一点。 我拿著四本历年题库回到了家。每一所学校的题库都有十年份,在下个礼拜之前,我自己也得做完一半才行。讲师的工作附带了一种名叫备课的回家作业。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国中入学考是人生的第一个分歧点。 当事人与讲师同心协力,才能获得好成绩;用两人三脚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和学生一起高兴,一起懊恼,一起辛苦。我不能只是摆个架子给学生出作业。说来遗憾,这样的老师很多。 * 到了隔周的星期四。 我从大学直接前往上野。这一个礼拜间,我在大学上课的时候也在做历年题库;托杏琉的福,无聊的课堂变得有意义许多,我相当感谢她。 我大幅超越了做完一半的目标,居然把四所学校的全年份题库都做完了。这一个礼拜应该是我大学生活中用脑最多的礼拜。 前几天妈妈传了封邮件来,上头写著:「从这个礼拜开始,不在家庭餐厅上课,改在我家的客厅上课。看来杏琉的心房已经打开了?(笑)」 今天就要开始准备入学考,在家庭餐厅上课,会被周围的声音干扰。在家里安静多了,我求之不得。 上完大学的课以后,我搭乘地下铁银座线,前往上野站,从车站走到华厦,通过入口大厅,搭乘电梯上了八楼。 我按下门铃,原本以为会是母女俩一起出来应门,没想到还多了一个人。 不对,是一只狗。不,既然是家人,用一个人来算也行吧! 那是只玩具贵宾狗。我很喜欢动物,家里有猫狗,让我很开心。我连招呼都没打,便说道:「原来你们有养玩具贵宾狗啊!好可爱。」 「不是的,老师,我们家摩卡是茶杯贵宾狗。很小只吧?」 妈妈回答。我不清楚玩具贵宾狗的体型通常是多大,直到现在才知道世上还有茶杯贵宾狗这种品种。它比茶杯大多了吧?我虽然这么想,还是觉得它好可爱。 我走进玄关时,摩卡微微往后退。 为了和摩卡打招呼,我微微弯下身子,伸出了手背。摩卡闻了闻我的手背,终于镇定下来了。 人类大多是靠视觉捕捉世界,而狗则是靠嗅觉,所以我得先让它闻我的味道。就拿我们人类来说,要是看不到初次见面的人长什么模样,也会满腹狐疑。 如果一个人在说完「你好,幸会!」以后就躲起来,任谁都不会信任他。我向狗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建立在这种逻辑之上。先让它闻味道。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于狗而言,是不是正确的打招呼方式。顺道一提,这个方式好像也可以应用在猫身上。 「幸好老师不讨厌狗。今天就麻烦你用这张桌子上课了。」 桌上已经备好了文具用品和单面空白的废纸,也就是计算纸。我在桌边坐下,为上课进行准备。我拿出历年题库和爱笔。好了,可以开始上课了。 这是附带开放式系统厨房的客厅。基本上,妈妈都是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工作。 我立刻要杏琉做历年题库。 私立学校的考题通常不会年年大幅变动,就算不实际做完十年份的题库,只需要浏览一遍,大概就知道会出哪些题目。掌握了这一点之后,再去了解学生容易答错哪些单元。 容易答错的单元如果是两、三年出题一次,就视为复习重点,因为今年也有可能会出。如果十年间都没有出题,那今年应该也不会出了。 较具代表性的数学题目是角度运算题、鸡兔同笼问题,以及比值和比例运算题,这些题目大多数学校都会出。反倒是矩阵运算题,鲜少有学校会大量出这类题目。 至于国语,绝大多数的学校都会出记叙文、论说文和汉字题,其他则是取决于各校的特色。出诗题的学校不少,但是出散文诗的学校至今我只看过一所。 志愿校可能不会出题的单元,到了二月大考的最后冲刺期十二月,就不需要再加强了。 话说回来,茶杯贵宾狗对于新来乍到的人类似乎兴味盎然,一直在脚边闻我的味道。 太好了,对于它而言,我的打招呼方式没有错。不理睬它太过冷淡,所以我偶尔会摸摸它。它并没有反抗,不时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又回到我的脚边闻味道。 而我就摸摸它,这样的情况一再重演。见状── 「老师,狗一直打扰你,害你无法集中精神吧?要我把它带开吗?」 妈妈如此说道。 「不,没关系。它好可爱,我希望它留下来。」 我回答。 「老师,你喜欢狗吗?」 杏琉询问。 「当然。」 我回答。 如此这般,我开始批阅杏琉的答案。数学满分100,她得了40分。杏琉和妈妈对于结果都大失所望,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是在预料之中。就算是偏差值低于自己水准的学校,做历年题库时,一下子就能拿到高分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是得40~50分,有的人甚至更低。 而国中入学考通常不用考到100或80分也没问题。大多数的学校只要考到55~65分之间,就算及格了。如果是出难题考验应用能力的学校,及格分数可能是45分;而如果是考验基本解题能力的学校,及格分数可能是75分。 换句话说,光靠数字来解读历年题库的分数,会误判许多事。一开始得了40分,只要拟定对策,再提升20分就没问题了。 学生的水准会在两个月间上升,但是考题的水准通常不会有所变动。所以,第一次做历年题库得40分,完全在预料范围之内。我也向杏琉和妈妈说明了这个道理。不需要为了这个数字而悲观,反而是大有可为。 我抄下出题频率高却答错的单元,开始讲解。今天光是做这些事,就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分钟。 老实说,我还想继续教下去,但若是我这么做,学生就无法养成老师不在的时候自行念书的习惯。 「今天的作业很多,记得要写完。四所学校的历年题库各做两年份,下个礼拜之前做完。记得要测量时间,自己批改,答错的问题要复习;复习了还是不懂的问题做个记号,下个礼拜我会讲解。好好加油吧!」 「是,我会加油的。」 虽然杏琉如此回答,步调突然变得这么快,不知道她跟得上吗?这种时候,需要家人的支持。 不知几时间,茶杯贵宾狗趴在我的膝盖上睡著了。虽然依依不舍,今天只能先回家了。 几天后,妈妈寄了邮件来。 『恭喜!杏琉说她希望下次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上课。这或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让男人进房间喔!(笑)』 信上是这么说的。我不禁暗想:连爸爸都没进过房间吗?在杏琉的房间上课,摩卡也会在场吗? 「了解。历年题库她做了吗?」 我如此回覆。 『有我盯著她,没问题。那孩子没有我不行。』 而她随即回了信。 * 隔周的星期四。 我从大学前往上野。上个礼拜把四所学校的十年份历年题库都做完了,所以这个礼拜上课时我又闲著没事干了。早知道就别急著做完,分成两个礼拜来做。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从车站走向华厦,搭乘电梯上了八楼。 首先,我在玄关向摩卡打招呼。今天我同样伸出了手背给它闻。妈妈带我穿越客厅,前往杏琉的房间,而摩卡也跟在我的身后,进了房里。好耶,太棒了。它在场也无妨。 接著开始上课。杏琉事先写完了作业,因此我得以将一百二十分钟完全用在讲解和复习上。然而,由于有国语和数学两个科目,即使只针对不懂的地方,时间还是很匆促。 而今天的作业变得更多了。除了上次的内容以外,还加上了这次上课中没有复习到的单元。 「呜呜,作业变多了……」 「这个礼拜很吃力吗?」 她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爸爸和妈妈有教你功课吗?」 「爸爸没回家,妈妈有时候会教我。」 这么一提,听说爸爸从以前就鲜少回家。这是不是她突然拒绝与人交流的原因之一?我如此暗忖,开口询问: 「杏琉,你有讨厌的人吗?」 她沉吟了片刻。 「我有很多讨厌的人。」 她回答。 「是啊!我也有很多讨厌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唔……」 我也略微沉吟。 「在推特上推文宣称『我去居酒屋,店员居然要确认我的年龄』或『被搭讪害我迟到,有够烦的』的女性。」 杏琉笑了。 「什么跟什么!不过这种人真的很讨厌。」 「对吧?不知怎么地,看了就讨厌。」 「我讨厌男人。」 「是吗?我呢?」 「老师没关系,不过我特别讨厌成年男人。」 「是吗?我呢?」 「我说过,老师没关系啦!」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摩卡今天也一样趴在我盘起的腿上休息。它或许是认为杏琉腿上的空间太小,不足以趴著休息吧!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就算开著暖气,地板还是凉飕飕的。 只要摩卡开心,要我出借温暖的膝盖几个小时都没问题。我带著疼爱之情抚摸它。 「老师喜欢狗?」 「嗯,超喜欢。」 「为什么?」 这么一提,我为何喜欢狗?不光是狗,动物我都喜欢,喜欢到可以在上野动物园耗上一整天的地步。 我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缓缓地拣选言词,回答: 「这个嘛,应该是因为动物不会背叛我吧!」 「什么意思?」 「我觉得动物不像人类那么容易背叛,只要我别对它们做出残酷的事。」 「这样啊……」 杏琉陷入沉思。我说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话吗? 片刻过后,杏琉突然问道: 「老师,你有在玩推特吗?」 她到底怎么了? 「嗯,有啊!我偶尔会推文,通常都是用来看朋友的推文。」 杏琉突然在纸条上写了些文字递给我。 那段文字以@为首,再加上几个英文字母,应该是推特帐号吧! 「老师,绝对别跟其他人说,也别告诉妈妈!拜托!」 总之,我对折过后,放进了手机保护套的口袋里。 上完课后我们又聊了一阵子,时间过了三十分钟。 我和摩卡回到客厅。 「哎呀,怎么这么久?你们在做什么?」 妈妈淘气地问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我想不出风趣的答覆── 「对不起,时间超过这么久。」 只能这么回答。 「要在上课时间教完历年题库太难了。下个礼拜也麻烦你用这股冲劲继续上课啰!」 「我会全力以赴的。作业变得更多了,麻烦您帮忙盯著。」 说完,这个礼拜我也同样抱著对摩卡的依依不舍之情,离开了杉原家。 我搭乘电车回到荻漥站。 在站前商店街吃完饭后,我回到家,从手机保护套的口袋中拿出杏琉给我的纸条。这是她的推特帐号吗?我在推特的搜寻栏位中键入了纸条上的帐号。 出现的是「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的帐号。这不可能是杏琉。我打错了吗? 我重新检视纸条,逐字确认,小心翼翼地输入,并按下搜寻键。 「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出现的依然是这个帐号。会不会是杏琉写错了? 我又搜寻了一次,出现的仍旧是同一个帐号。 下个礼拜见面时,再问她正确的帐号吧!机会难得,我来看看这个帐号的推文好了。 「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的跟随者人数超过四万人。 推文内容正如帐号名称所示,股票投资占了七成,偶尔还有去丸之内大楼的餐厅吃饭的照片。这个人是在丸之内工作吗?既然自称是粉领族一年级,那就是接近二十岁或二十出头的女性。她也贴了部落格的网址。点进去一看,部落格里写的也是股票投资的事。 我阅读部落格最上方的文章,从日期判断,应该是最新的文章。上头刊登了照片,是显示股票买卖纪录的电脑画面。内文宣称在这一年间她的资产已经翻了倍。 文章写得浅显易懂又风趣,连我这种对股票一无所知的新手也看得懂。我又重新浏览了关于股票投资的推文一次,内容是如何运用股票,以及配合当下股价的买卖技巧。 对于不久前还得动用存款生活的我而言,投资是完全无缘的世界;不过,从大二开始多了门叫做「公司法」的必修课,从历年题库可知这门课的考试每年都会出关于股票的问答题。要拿到大学学分,历年题库同样掌握了致胜关键。 顺道一提,大学的考试比国中入学考宽松多了,三年前的题目连数字都没改就再次登上考卷的情况时而可见。换句话说,就算不念书,只要把答案背起来,就能通过考试。无论在任何时候,师法先人的精神都是很重要的。 如此这般,为了取得公司法的学分,我跟随了「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有空的时候,也把部落格看完吧!应该可以学到有趣又实用的股票相关知识。我暂且告一段落,去打开浴室的水温加热器。 我的洗澡时间颇长。泡在浴缸里读书,是我结束一天的习惯,或许就跟工作完后来杯啤酒的意思差不多吧!顺道一提,啤酒很苦,我不爱喝。 今天也一样,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我拿著看到一半的书,走向浴室。我使用浴缸的半边盖子当书桌,说来意外,这样书本完全不会被弄湿。在冬天,即使身体泡暖了,手往往还是冰的;不过,沉浸于书本之中,过了片刻以后,就会连指尖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暖呼呼的。这大概就是俗称的半身浴吧! 这一天,我同样沉浸于书中两小时之久。 推理小说往往教人欲罢不能,一看就看到最后。 据说半身浴有益健康,这代表我每天都在做有益健康的事。我用莲蓬头冲掉汗水,走出浴缸,擦乾身体,换上了家居服。 我察觉手机的通知栏显示了推特的讯息,便开启应用程式,点阅私讯。传讯给我的竟然是「粉领族一年级!股票投资女孩」。 不会吧!我连忙点开讯息观看,显示的是〈老师,我是杏琉〉。 我不敢置信。这个帐号是杏琉的? 〈你是杉原杏琉本人?〉我回覆。 对方随即回覆了。〈对,这个帐号是我的。我不是23岁的粉领族!〉 〈部落格的内容很有趣,我忍不住就跟随了。现在是什么情形,我有点搞不清楚。〉 〈是啊,我谎报年龄。我想跟老师商量这件事,星期六1点,您能来我家一趟吗?〉 〈好啊!反正我也没有其他行程。要瞒著你妈妈吗?〉 〈谢谢!请您别跟妈妈说。〉 〈了解。〉 〈那后天我就在家等老师了。〉 〈了解。〉 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杏琉在投资股票吗? 如果是,小学生在法律上可以投资股票吗?还是有人在帮她?种种疑惑浮上脑海,后天星期六见面的时候,再向她问个清楚吧!我重新体认到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 我在大学只有星期一、二、四、五有课。 星期三和六日都放假。从高中升上大学以后,我的头一个感想就是假日真多。 然而,一堂课变成九十分钟,所以上课时的疲劳感也非同小可。基本上,课都是学生自行选的,所以也有学生在星期三排课;不过,既然学校好心不在星期三排必修课,我也就从善如流了。 这让我发现一件事。如果星期三放假,世界应该会和平许多吧!一个礼拜的正中间放假,精神上就会变得很轻松。六日放假,努力撑过星期一。假日前夕总是比平时有干劲,就像星期五那样;所以星期三放假,人们在星期二就会提起干劲,而星期三放假,撑过星期四,就是星期五了。 如果我成了政治家,一定会把绝大多数的国定假日都移到星期三。 大学生的时间真的很多,多到可以让我在星期六的午后胡思乱想。 我搭乘中央线来到神田,转乘地下铁银座线前往上野。 我在1点准时抵达杉原家,按下门铃,杏琉和摩卡一起出来应门。杏琉带我前往房间,而摩卡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地趴到了我的膝盖上。 光是如此,让我觉得花费宝贵的星期六是值得的。我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老师,趁著妈妈还没回家的时候谈吧?」 「是啊!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六早的话是傍晚,晚的话可能不回来。」 「那就不用急了。」 杏琉拿了笔记型电脑过来。 「老师,你看这个。」 那是先前在部落格上刊登的交易画面。 「啊,我在部落格上也有看到!真的是你啊!」 「其实我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买卖股票了。」 「太惊人了。这么说来,你的投资资历已经有六年了?这么小就可以投资吗?」 「只要家长同意就行。爸爸在我一年级的时候,为了让我学习如何运用金钱,替我开了投资用的帐户。不过我也不是六年间都在投资就是了……」 「你妈妈知道吗?」 「不晓得。我没说,但是爸爸或许有跟她说。不过爸爸和妈妈感情不好,爸爸几乎不回家,所以妈妈大概不知道吧!」 杏琉小学一年级时在爸爸的鼓励之下开设了投资用帐户,爸爸还存了一万日圆进户头里,当作给她的红包。当时她什么也不懂,放著没动,后来把二年级和三年级时的压岁钱全数存进自己的户头里,余额便超过了十万日圆。 此时,她突然想起这是可以投资股票的帐户,便自行做功课,尝试投资。一股的价格虽然便宜,但一次至少得买一百股,所以并不是任何一档股票她都买得起。她一面投资,一面摸索,慢慢学会了规则。 她在部落格上也说过,如果只是单纯买卖,规则并不复杂。放眼整个股市,十万日圆买得起的股票并不多,而她从其中挑选了一家新创食品公司投资。她将十万日圆全数投资在这家公司之上。 「你为什么选择那家企业?」 「因为我看了它的公司概要以后,觉得很有意思。居然想到要把绿虫藻做成食品,增进健康。」 「绿虫藻?」 「上头说研究结果显示绿虫藻有多种增进健康的效果,将来地球因为人口增加而产生粮食危机时,绿虫藻有望成为克服危机的关键,所以我才投资那家公司的。」 投资从事有用研究的公司,这是正确且理性的投资动机。 后来她把股票搁置了一阵子,隔了半年一看,股票居然涨了五倍。 她大吃一惊,查询过后才知道那家公司是世界第一家成功培养绿虫藻的公司。目前成功培养绿虫藻的公司依然只有这一家,因此股票仍在持续微幅上涨中。杏琉的过人之处是她并没有在股价涨了五倍的时候把股票全数卖掉;她认为这家公司还会继续成长,所以只卖了一半,将二十五万日圆分成五等分,又买了其他五档股票。 如果看到十万在短短半年间变成了五十万,我应该会全数脱手吧!有这种想法的我或许不适合投资股票。之后,她又有好一阵子没去关注股价,升上四年级以后,她确认各档股票的价格,发现全数涨价了。 当时的合计金额大约是一百五十万日圆。杏琉从中卖掉五十万日圆的股票,又去购买别档股票。如此这般,她现在成了持有二十家公司股票的小六生。在部落格里,她一再苦口婆心地提倡「分散投资」。 将所有资金全数投资在同一档股票,如果股价大涨倒还好,大幅下跌时,可就损失惨重了。用同样的金额投资,分散到多档股票上,亏损的风险就会变小。她完美地实践了分散投资。 之后,她发现了股票的乐趣,自行购买书籍学习,直到今天。 尤其今年全球股价高涨,经济新闻甚至说这是「难以亏损的一年」。的确,这一年股价上涨的新闻好像特别多。新闻常说「日本的景气复苏了」,但老实说,我完全感受不到。 杏琉是从今年四月开始在推特上发表自己学到的投资技巧的。创设帐号至今约八个月,转眼间就成了话题,跟随者人数超过了四万人。她还附上交易纪录与金额的照片,证明自己运用部落格上的技巧获得的成果。 有了这些证明,说服力可就大不相同了。就算自己不投资,看著她成功也很痛快。推特和部落格的文章浅显易懂又有趣,连小学生都看得懂。 实际上真的是小学生写的,难怪才几个月就博得这么多人气。 「好厉害,你还这么小,根本是天才投资客啊!」 「不,只是运气好而已……」 杏琉露出了腼腆之色。帐户上显示的金额远远超过我今年当家教能够赚取的总额,连位数都不一样。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自称为23岁的粉领族?」 「要是被人知道我是小学生,我怕会发生问题……可是,自称23岁也不行……今天我要给老师看的就是这个。」 说著,她用电脑开启推特,点阅讯息。 她出示的是几个男性寄给她的讯息和照片。 从想约她见面开始,接著是「你有男朋友吗?」、「在哪里工作?」等一连串的问题攻势。 当然,杏琉并未理会他们,但这些讯息反而变本加厉了。 讯息之中开始出现猥亵字眼,最后甚至附上了照片,全是些连我都不想看的东西。我哑然无语。实在太过分了。 杏琉依然没有理会,而言语暴力就此展开了。丑八怪、去死、消失吧等字眼是基本款,除此之外,还寄了一堆让我不禁感叹他们真有闲工夫的讯息。 「大人在推特之类的台面上都把话说得很好听,背地里却这么骯脏,我觉得人类真的好恐怖。」 我彷佛窥见了杏琉心中的阴暗面。她一定受到了伤害吧!在公开场合说好听话,背地里却做出如此过分的行为,难怪杏琉的心头会蒙上一层阴影。 推特、留言板、line、ig,这些都是交流的工具。像这样直接传送给本人的言语是种暴力,背著本人所说的坏话也是种暴力。就算是在本人看不见的地方推文或留言,还是会有其他人看见,恶评便会在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扩散开来,无凭无据的说词反而显得可信。 以杏琉的状况而言,光是本人就收到了这么多的恶意,不知道在其他地方还有多少恶意围绕著她打转? 光是想像,我就毛骨悚然,即使我并非当事人。 「欸,这就是你讨厌大人的原因吗?」 「嗯,对啊!我不敢跟其他人说。大人自私自利地伤害别人,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们会说谎,毫不在乎地背叛别人。当然,小孩也会这样,可是大人严重多了。」 没想到杏琉一直把如此重大的问题藏在心里。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妈妈随时可能回家。 「欸,要是遇上了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传讯跟我说。反正我们已经互相跟随了。」 「嗯,谢谢。」 摩卡,给杏琉力量吧!你是动物,不会背叛她。 我在心中如此诉说之后,快步离开了杉原家。 我在阿美横闲逛了一阵子,走进了广受好评的立食寿司店。虽然是星期六,但是离晚餐时段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一下子就轮到我了。这里的鲑鱼很好吃。 我边吃边想。杏琉不希望我把今天的事告诉妈妈。 杏琉和妈妈的关系究竟如何? 杏琉是怎么看待妈妈,而妈妈又是怎么看待杏琉的? 我能为杏琉的人生做什么? 我一面思考,一面用可口的寿司填饱肚皮,结完帐之后,走向车站。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杏琉的妈妈。糟了,我该回家以后再吃饭的。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换了家店,来到上野的居酒屋。 糟了。早知道要在这里吃晚餐,刚才就别吃那么多立食寿司了。 现在不是悠悠哉哉地想这种事的时候。 「老师,真巧啊!怎么会来这里?」 「呃,假日我常来上野。」 这不是谎言。 「你和杏琉见了面?」 「不,没有啊!」 这是谎言。 「你说谎。」 穿帮了。 「我不会责备老师的。老师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染指12岁小孩的人。」 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别跟妈妈说杏琉要我瞒著她的事。 「是讨论课业方面的事吗?」 「这个嘛,她找我商量事情。」 「商量什么?」 「抱歉,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觉得最好别跟妈妈说。」 妈妈一脸讶异地看著我。但愿我没有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如果要在不撒谎的前提之下说明原委,只怕会加深误会。 妈妈,请您支持杏琉──换作几天前,我应该会对眼前的她这么说吧! 不过,不知何故,现在我不认为这句话是最佳选择。 「哎,算了。不过,以后你要和杏琉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联络我,知道吗?」 「知道了。」 伤脑筋,这个承诺我能守住多久? 见我几乎没动料理,妈妈便早早结帐离店了。 这回我总算是走向了车站,搭上电车,一路颠簸回家。 我在玄关确认手机,发现杏琉透过推特传私讯给我。 「老师,明天能见面吗?我有话要跟你说。大概约17点,只要一小时就好。如果不行,就改约星期一。」 「没问题。」 「那17点在上野吉池的入口见。」 对妈妈的承诺这么快就守不住了。 隔天,我在上野知名的鲜鱼店吉池前等候,不久后,杏琉便现身了。 「星期日是我负责采买,为了不让妈妈起疑,可以边买边谈吗?」 星期日妈妈应该放假吧!这种时候,杏琉没事外出,确实显得太过可疑了。 「昨天你和妈妈见过面了吧?」 「抱歉,我想吃完饭再回去,没想到就遇见了你妈妈。」 「不要紧,这也没办法。老师,你跟她透露了多少?」 「不,我什么也没说。」 「真的?真的什么也没说?」 「真的,真的什么也没说。」 「妈妈昨天回家以后,问我有没有什么事瞒著她,我还以为是老师说了什么……」 她边说边挑鱼。 「欸,老师,妈妈没有我不行。」 真有意思。妈妈曾说「杏琉没有我不行」,而现在杏琉则是说了完全相反的话。 「妈妈没有爸爸在身边支持她,所以就拿我当精神支柱,这也没办法。其实我好想过无所事事的生活。我想搬出去一个人住,不想去上学。」 她具备在这个资本主义社会?日本活下去的技能,只要别挥霍,她已经拥有足以让自己生活到成年的金钱;所以她的这番话听起来极具分量,完全不像小学生的戏言。 「妈妈和爸爸明明是相爱才结婚的,现在却跟陌生人一样。大人都是这样吗?学校的朋友老爱说别人的坏话,我信不过。可是不去上学,妈妈会伤心,我只好乖乖去上学,也不敢跟她说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她一面采买,一面滔滔不绝地说道。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减轻她现在的负担?我突然想起一个疑问,开口问道: 「欸,杏琉,你是真的想报考私立学校吗?」 「嗯,不考不行。」 「不是因为你想考,而是不考不行?」 「公立学校水准太低,所以必须考私立学校。」 「什么意思?公立有公立的优缺点,私立也有私立的优缺点。你为什么这么想?」 「读好的私立学校,上好的大学,才会认识很多高水准的人吧?没和这种人认识、结婚,就会变得不幸。女人要和条件好的男人结婚才会幸福,对吧?会传那种讯息和照片的,铁定是读公立国中,连高中也没上的人!」 我从未听过如此直接的学历歧视。 从杏琉的口中听到这番话,让我产生了轻微的晕眩感。 「欸,杏琉,这些话是别人跟你说的吗?还是你自己得出的结论?」 杏琉默默地采买,她的眼神很认真。拜托,千万别说是你自己得出的结论。 「是妈妈说的。」 结果如我所料,让我松了口气。 我们聊了很久,篮子里也多了许多食品。右臂开始微微发痛。 「篮子变得好重,该去结帐了。」 「嗯。」 结完帐以后,我送杏琉回到华厦的楼下。当然,是在极力留心,以免被妈妈发现的状态之下。 接著,我便回家了。智慧型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妈妈寄来的。 〈明天晚上你能拨出时间来吗?〉 〈星期一我可以在20点到都内,有点晚就是了。〉 〈没问题。请在20点30分到新宿站东口的圆环来。〉 这个礼拜好像每天都有人找我,真忙。 隔天,傍晚的家教课结束以后,我搭乘小田急线前往新宿。 来到东口的地面层一看,明明是星期一,却是人潮汹涌。说归说,比起周末的新宿还是好上一点就是了。 妈妈把车停在新宿的圆环等我,我坐上了她的车。 「我已经在惠比寿订好21点的位子了。」 说著,她发动车子。平日的这个时间路上车很多。 我们在21点出头抵达餐厅,妈妈已经预订了全餐。店里的装潢充满民族风气息,既舒适又恬静。 她居然知道这么有格调的店。我开始享用送上的料理,前菜和汤都很可口。 「最近杏琉渐渐改变了。」 「是往好的方向吗?」 「当然。老师来了以后,那孩子变得开朗多了。我觉得她应该可以变回原来那个乖孩子。」 「这不是我的功劳,应该是她正视自己的心,领悟了什么吧!」 「那孩子还是个适合背护脊书包的小学生,没有我看著她不行。」 沙拉、鱼料理依序上桌。杏琉背著的可不是护脊书包足以容纳的东西。 我不发一语,朝著料理伸出手来。 「欸,最近都在上什么课?」 「如同我报告过的,是以历年题库的练习、讲解和复习为主。」 「你们都聊些什么?应该有我不知道的事吧?那孩子有了变化,是因为跟你说了什么心事,或是你说了什么话打动了她吧?」 「没什么特别的。」 「你说谎。」 为何女性总是这么快断定别人说谎?不过她说中了,我确实是在说谎。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吗? 「不,真的没什么。」 这样的说词虽然牵强,但我实在不愿意违背对杏琉的承诺。 肉类料理上桌了,是香草烤鸡,香菜风味颇为强烈。 胸口渐渐有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了上来,害得我无心享受料理。我尽可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接著,甜点上桌了。 妈妈看出我在避重就轻,变得有些焦躁。 「那孩子对你敞开心房,我很开心。因为她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说著,她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点的姜汁汽水。 由于开动时间较晚,夜已经相当深沉了。我也将自己点的芭乐汁一口气喝光。 「我送你回去,你要搭便车吧?」 「可以吗?谢谢。」 时间已经过了23点30分。越接近末班车,jr就越拥挤。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走到停车场,坐进了副驾驶座。 「杏琉的房间乾净吗?」 「嗯,整理得很乾净。」 「是吗?那就好。她平时很少整理房间。」 我回想起昨天杏琉的房间,一点也不凌乱,东西很少,看起来乾乾净净的。 「欸,我会送你回去,陪我喝一杯吧!」 坐在副驾驶座上还能拒绝这种要求的,大概只有美国的生意人吧!说来遗憾,我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我就这么任车子载著我,不久后,六本木的景色映入了眼帘。我们将车子停在停车场里,走下通往大楼地下的楼梯。 打开挂著「open」牌子的木门一看,里头是个气氛幽静的吧台式酒吧。 店内并不宽敞,吧台共有十个座位,没有桌位。 光看构造,活像新宿黄金街那种充满亲近感的骯脏酒吧。当然,这家店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吧台内侧是个西装笔挺的酒保。他双眼低垂地招呼我们:「欢迎光临。」是位很迷人的男性。 店内最深处有个中年男性正在独自凝视著酒杯。 店里很安静,背景音乐是钢琴、小喇叭和鼓合奏而成的纯音乐。 我们在正中央的吧台座坐了下来。 「来两杯平时的饮料。」 妈妈点了饮料,酒保立刻开始调制。 我平时完全不去酒吧,这样的步骤让我感到很新鲜。 至于酒保调酒的动作,应该不需要我说明了吧!当他真的开始在我眼前摇酒时,我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液体从雪克杯倒入酒杯之中。 「乾杯。」 酒杯互相碰撞之后,我喝了一口。 咦?这个真的有酒味。坐在右边的妈妈也喝了。或许六本木的法律是规定喝酒也能开车,一定是这样准没错。 「你当然会陪我一起喝吧?」 她用比我稍快的步调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醉意所致,她变得比在餐厅时更加多话。 「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吗?」 「对。」 「那你得陪我喝到底才行。喝吧!」 我想,社会人士应该都有想要喝上一整夜的时候,我就稍微奉陪一下吧! 喝到第三杯,她变得相当健谈。 「做这一行,常有机会认识模特儿和艺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抢手的。」 「看得出来。」 确实如此。她虽然已经有个12岁的女儿,看起来还是很年轻,服装也因为工作关系,总是光鲜亮丽又充满品味。 「在服饰业工作是我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我拚命念书。别看我这样,我很会念书,考试从来没有落榜过,考大学的时候也是考上了国立大学,让爸妈很开心。后来有不少条件好的男人自己黏上来,我从里头选了一个,就是现在的老公,只是现在完全没有当时那种感觉了。不过不要紧,因为我有了杏琉。」 「她真的是个聪明又乖巧的孩子。」 「对吧?我的人生过得很快乐,我希望我的女儿也能这么快乐。我希望她上好学校,就算没有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要是没嫁错人,我的人生就堪称完美无缺了。我希望那孩子能过上真正完美无缺的人生。」 原来如此,我似乎了解妈妈对杏琉抱著什么样的心态了。她是将自己的人生投射在女儿身上。 她边说边喝,喝的酒约有我的两倍多。我看著间接照明照耀眼前的酒杯,静静地听她说话。 基本上,我都是一面望著在吧台内侧闪闪发亮的酒杯,一面点头附和;而当我不经意地望向身旁时,我发现椅子的位置似乎变近了。她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不知是香水的味道,还是洗发精的味道?她的身上带有一股好闻的人工香气。 「你是那种千杯不醉的人?」 「不,我已经醉了。」 「你又没喝多少!我还以为你喝醉了就会透露口风。」 「不,我真的醉了。」 我自知酒量不好,所以一直维持著固定的步调喝酒,而我现在确实有了些许醉意,所以完全不是谎言。 「真有你的。我没想到杏琉会对你敞开心房。」 她的整个身子都转向了我。我察觉她的动静,将视线从酒杯移开,把头转向右边。 她从近距离仰望著我。 「要不要试试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我听见了略带醉意的脑袋全力运转的声音。 吧台后的酒保正在全神贯注地擦拭酒杯。 显然不会替我解围。思考,快思考,灰原巧,一定有突破僵局的方法,只要你不放弃。 她有她身为女性的自尊心,而且很强。记得从前看过的书上有说过,这种时候能够巧妙拒绝的人不但不会与人结怨,而且前途不可限量。 好,听天由命吧!我努力装出乐意上钩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提议不坏。」 这时候要尽量摆出笑脸。 「酒还没喝够,再喝一会儿,我们就离开这里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了座位。 「正合我意。陪大人喝酒是种礼貌。」 我去了趟厕所,在男厕里思考接下来的战略。我酒量不好,不能多喝,只剩速战速决这条活路。从一开始就火力全开吧!我洗了把脸,用双手轻拍双颊。好,灰原巧,上阵吧! 回到座位上以后,我一开口就是点酒。 「店长,来两杯龙舌兰。」 这家店也有可能不提供龙舌兰,这就是所谓的听天由命。只见店长从身后并排的酒瓶中拿出了其中一瓶,代表有龙舌兰。虽然知道六本木的酒吧里没有龙舌兰才稀奇,但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龙舌兰,好久没喝了!」 她有点亢奋。 送上来的是一口杯。我们互相乾杯,一饮而尽,铿一声把酒杯放回桌上。这是喝龙舌兰一口杯的整套流程。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喜欢喝烈酒。」 这是天大的谎言。 「我也爱喝。还要喝吗?」 「再来一杯。」 原来她酒量很好吗?哎,看得出来。局势对我不利,但我还有其他策略。 店长立刻备好了第二杯。 我又是一饮而尽,喉咙就像烧伤一样滚烫。非但如此,味道很苦,一股反胃感从舌根涌上。我的身体大概没把龙舌兰当成饮料,而是当成了异物或毒物。酒精这种物质就跟毒物差不多,就生物学而言,我的身体反应是正确的。 「当然还要继续喝吧?」 「好啊!」 店长开始准备第三杯。 酒杯上桌,乾杯,喝酒,放下酒杯。 这时候,我转换了方向。 「光喝烈酒没意思,要不要来点葡萄酒?」 「你喜欢葡萄酒吗?」 「哎,浅尝而已。这家店有什么葡萄酒?」 「请看。」 酒保将酒单递给我。 价格是日币,法文写成的品牌上方也有用片假名标注读音。 这样我也看得懂。 我拚命回想羽田爸爸说过的话。 「这家店有二军乐华,也就是普及价位的葡萄酒,就点这个吧!」 「你对葡萄酒有研究?」 「哎,一点皮毛而已。」 不知我是否成功扮演了对葡萄酒有研究的男人? 龙舌兰的酒力发挥得比想像中的更快。照这样看来,或许不需要喝葡萄酒。 我像个行家一样慢慢品尝送上的葡萄酒。 转动酒杯的方式,闻香的方式,欣赏色泽的方式,酒泪。 接著,我一面畅谈勃艮第与波尔多的不同,一面啜饮葡萄酒。 「葡萄酒真有意思。你还这么年轻,就懂这么多,让我很惊讶。你学过?」 「哎,一点皮毛而已。」 酒保全神贯注地擦拭酒杯。 「我去上个厕所。聊得这么开心,就算只有片刻,也教人难分难舍啊!」 一开始扮演惯游花丛的男人,语气就变得怪怪的。不,我只是喝醉了而已。 我一进厕所,就用最快的速度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我必须在不至于引起怀疑的时间内吐个一乾二净。只要在酒精被身体吸收之前吐出来,就是我赢了。 急遽喝下三杯龙舌兰以后,慢慢饮用葡萄酒,等待反胃感袭来,忍耐到最后一秒,一口气吐完,立刻回座。 战略大致成功,脑袋变得清晰许多。每个人体质不同,我是那种吐了以后就能恢复原状的类型。如果继续喝龙舌兰,我一定会醉得不省人事。我必须争取时间,而几天前和羽田爸爸共进晚餐时的经验发挥了作用。 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吧台。恶心感全数重置,刚才那股让大脑判断力变得迟钝的醉意也几乎全消了。我找回了来店前的自己。脸色或许变得有些苍白,多亏了间接照明,应该看不出来。 「来,再喝几杯吧!」 「酒量很好嘛!我已经醉了。」 酒保立刻端出了龙舌兰一口杯。哦,真机灵。就是这样,不留间隙,进行波状攻击。 酒杯上桌,乾杯,喝酒,放下酒杯。 这套流程又重复了三次。不妙,视野开始模糊了。醉得果然比刚才更快。虽然重置了一遍,但是酒精正一点一滴地侵蚀著我的身体。 我已经没有余力了。这场胜负是我输了吗?我拖著摇摇晃晃的身子,又去了一次厕所,吐个乾净。有别于刚才,我无法迅速吐完,只觉得恶心不已。第二次催吐带给身体相当大的负担。我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时间才离开厕所。吐是吐光了,可是老实说,我已经不想再喝了。 我踩著沉重的脚步走出厕所一看,发现她趴在吧台上。 我的老天爷啊!这一夜我以些微之差获胜了。 我回到座位上观察情况。她已经完全睡著了。待会儿我就悄悄离开这家店吧! 此时── 「目的达成了吗?」 酒保缓缓问道。 「对,差不多了。只要在事后寄封信给她,说〈您醉倒了,所以我先回去了〉,目的就达成了。」 「原来如此。手段很强硬,但是成功拒绝了,是吧?」 我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有察觉您的意图,起先还考虑过要不要把您的酒换成开水。」 「真敏锐。如果您真的换成开水,我可就轻松多了。」 「哎,后来我改变主意了,想给不吃到口肥肉的男人一点试炼。」 「真狠心。我暂时不想再喝任何酒了。话说回来,您是怎么察觉我的意图的?我以为您没在听我们说话。」 「我的师父跟我说过,懂得装聋作哑的酒保才是一流的酒保。」 原来他一面擦拭酒杯,一面偷听啊? 「这个人常来吗?」 我看著呼呼大睡的妈妈问道。 「对,周末常来光顾。」 「和男性一起来?」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 「这句话就等于是答案了。」 我们都笑了。 「大家似乎都会接受她的诱惑,所以我很感兴趣。我经营这家店已经快十年了,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世上的男人都是把女人灌醉好占便宜,您却是把女人灌醉好不占便宜。还有关于葡萄酒的话题,真的很有趣。」 「不,其实我完全没研究。有家很棒的店,应该就在这附近……」 「您说的是不是这里?」 酒保用智慧型手机搜寻,显示出某个画面。 「对,就是这里。我只是不久前在这里听了某个很有研究的人说了些相关知识而已。」 「我每个月都会去这里一次,对于喜欢葡萄酒的人而言,这是家很有名的店。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一起去吧!在那之前,我会针对葡萄酒多做一些功课的。」 我和酒保交换联络方式以后,便搭乘计程车回家了。 在计程车里── 〈看您好像休息了,虽然遗憾,我只好先回去了。谢谢您的招待!〉我寄出了这封邮件。 目的达成了。 隔天星期二的课我本来打算去上的,但是迫于无奈,上午只好自行放假了。没办法,我实在抗拒不了睡魔。 * 隔天。星期三一整天都没课,我把时间拿来做劳作。 我列印出各种字型,买了好几家报纸剪贴文字。 小道具完成了。 接著,我打电话给朋友。 「喂?明后两天你有空吗?嗯,嗯,对。」 好,人手也找到了。 再来就是……嗯,气氛还不够。我前往站前的唐吉轲德。 隔天星期四,我来到了杏琉家。包包很轻。 平时包包里总是装著四本题库,今天却只有一张纸。 我按下门铃,出来应门的只有杏琉。 「哎呀?今天妈妈不在啊?」 「嗯,还没回来。」 太好了。我面露贼笑,用右手打了个「上吧」的手势。 一个戴著头套的男人从我的背后跳出来,抓走了杏琉。 「咦,干嘛?咦?等等!」 他抱著手忙脚乱的杏琉下了一楼。 我则是走进屋里,把昨天印好的纸张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戴上头套,走下一楼。 被两个戴著头套的男人硬塞进车子里的小六生,会有什么下场? 车子畅行无阻地沿著东北道北上中。我和杏琉一起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 「哇!我是绑匪!」 我摊开双手,但是杏琉一点也不害怕。亏我为了营造气氛,还特地买了头套。 「老师,你在干嘛?」 我拿下头套。 「你居然知道犯人是我。」 「当然啊!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开车的朋友说道: 「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ok!」 他是日义混血儿,但是看起来完全是个义大利人,是从国中到大学都和我玩在一块的朋友;他虽然是个好人,但是情绪一高昂,开起车来就会变得横冲直撞。 果然是拉丁血统所致吗? 他的名字叫做马可,取自圣经的「马可福音」。他是基督徒,总是戴著十字架项炼。 会陪我这样胡闹的向来都是马可。 「杏琉,很遗憾,明天要请你跷课了。」 「啊?真的假的?怎么办……」 她突然变得闷闷不乐。 「你在担心什么?」 「因为这样妈妈会担心,学校的老师也会生气……」 「你有跷过课吗?」 「当然没有啊……」 我也一样,在高中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跷课,但是升上大学以后,跷课就成了家常便饭。至于小学的时候更是不用说,跷课对我而言就和世界末日一样严重。 不过,学校之外也有许多重要的事物。 或许上了大学以后,不知不觉间,我也在学校之外找到了某些重要的事物。 「杏琉,我可以对天发誓,跷一天课不会死人,世界也不会改变。在学校之外,还有许多数不清的重要事物。」 就在车内的气氛变得略显沉重之际,正在开车的马可说道: 「欸,我想把头套拿下来了,可以吗?」 「你在说什么?试著想像看看。现在是晚上20点,又是冬天,东北道一片漆黑,对向车只能依靠自己的车灯照路,对吧?」 「对啊!」 「如果对方看到在车灯的照耀之下,迎面而来的车子上坐著一个戴著头套的义大利人,会怎么想?」 「应该会吓一大跳吧!」 「对吧?」 「那我还是维持这样就好。」 我们俩哈哈大笑,杏琉也笑了。 不知不觉间,肚子开始饿起来了。我们到休息区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以后,重新出发。 行驶了一阵子,杏琉突然开口问道: 「老师,前天晚上你有和妈妈见面吗?」 「嗯,有,一起吃饭。」 「老师,后来你和妈妈上宾馆了吗?」 叭!喇叭突然作响,马可吹了声口哨:吁! 「并没有!」 我扯开嗓门,好让两人听见。 「真的?」 杏琉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 「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大人。」 她闹起脾气来了。 「欸,你怎么知道前天我和你妈妈见过面?」 「唔,应该是直觉吧……」 好厉害,原来小学六年级就具备女人的直觉了?男人果然一辈子都敌不过女人。 「你说过自己喜欢动物吧?你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动物。你说只要不做出残酷的事,动物就不会背叛自己,我觉得也是真的。牛仔裤弄脏比较帅气,听起来也像是真话。」 「那就好。我是真的那么想,才那样跟你说的。」 「所以我才想试著相信老师。我发现妈妈和爸爸闹翻了以后,变得漂亮多了。这应该是因为她和其他男人恋爱了吧!」 我想起酒保所说的话,默默点头,继续聆听。 「妈妈已经不爱爸爸了,所以才说我很重要。可是,光靠我一个人,无法支持妈妈;妈妈去找爸爸以外的男人,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时间不长,我对于杉原家的观察?考察结果几乎和她说的一致。 「我喜欢妈妈,可是我真的很讨厌她这一点。」 「杏琉,你怎么不跟妈妈说?」 「我怎么说得出口!要是我说了,妈妈会疯掉。」 车子在栃木县一路畅行无阻,不久后就会离开关东地方。 杏琉的妈妈应该看到我的「恐吓信」了吧! 地点转换为上野的杉原家。 由报纸和杂志剪下的各种字型、大小不一的文字贴在同一张纸上。 杏 琉 在 我 手 上 想 要 她 平 安 回 家 就 学 会 放 手 杏琉的妈妈下班回家以后,拿起这张纸,一字一句地缓缓念出来。 「什么跟什么?有够蠢的……」 她露出了苦笑。 地点回到东北道。 首都高灯火通明,路灯宛若永不熄灭的火把照耀著我们,直到天明。 离开东京,来到东北道以后,则是变得一片漆黑,反而让人觉得路灯太少了。 平日的这个时段,无论是正向车道或对向车道都没有车。 「这辆车要开到什么地方?」 「停车场。」 「我不是在问这个!」 「抱歉、抱歉。不过,先卖个关子,到了以后就知道了。」 「哼!对了,老师有女朋友吗?」 「没有。」 「欸,就算喜欢上一个人,最后感情还是会变淡吗?」 「这我就不明白了。」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我是真的不明白。 「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就变淡了。妈妈是不是喜欢老师啊?」 「唔,我觉得应该不是。」 「为什么?不喜欢你,就不会邀你去酒吧了吧?」 「不,她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很爱你,所以才邀我去的。应该是这样吧!我不知道这么说你懂不懂。」 「我不懂。」 杏琉一脸讶异。她果然听不懂。 「男女之间的情爱我不明白,不过你妈妈是真的很爱你。这种感情以后也不会变的,绝对不会。」 杏琉默默地点头。 时间已经接近22点,我们应该可以在预定时间抵达目的地。 我和马可尽量延续话题,好让杏琉不去注意窗外。 「喂,巧!我现在要玩那招了!」 说著,马可在行驶中关掉了所有车灯。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杏琉大声尖叫,我和马可也放声尖叫。 在乌漆抹黑的山间高速道路上突然关掉车灯,便会出现超乎想像的黑暗。 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突然袭来的黑暗带来的那种恐怖与刺激的滋味。 虽然只关掉一、两秒就会开灯,恢复原状;不对,是如果超过一、两秒,就很危险。 车内气氛热络。车子下了高速道路,开进一般道路,穿过几个像rpg那样散布四周的小镇,朝著山路迈进。 好,目的地就快到了。我的心脏开始扑通乱跳。 车子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跑了好一阵子,终于抵达了。这里是藏王高原刈田停车场,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好几辆车。 「喂,马可!打开吧!」 「oh,yeah!」 马可按下按钮,车顶渐渐地折叠起来。 拓展于上方的是「满天」的「满分」星斗。 「哇!」 「这是什么!」 「yoo-hoo!!」 目睹如此美丽的景色,岂能不放声大叫? 冬天的山上空气很紧绷,每吸一口气,就会有锐利的寒意侵袭身子。 穿越这种刺骨的空气映入我们眼帘的星光,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用宝石这种廉价的字眼不足以形容。数不尽的星光。为何我有种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感觉? 原来银河是真的存在。你说这是当然的? 在东京,搞不好有人活了一辈子都没看过银河。真的。 杏琉和马可也都是兴奋不已。 「欸,巧,你看!那颗星星在动!那是什么!」 有道光缓缓移动,描绘出一条轨道。 「该不会是幽浮吧!?」 「马可,那不是幽浮,是人造卫星。」 「骗人!人造卫星怎么可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这么想,不过在漂亮的星空里,真的可以看得这么清楚。」 这么一提,我在都会里看到蝙蝠的时候也觉得不敢置信。跟朋友说,朋友起先也不肯相信。 哪颗星星是哪个星座的一部分。时光就在我们吵吵闹闹地指手画脚之间流逝了。 虽然寒意刺骨,这也是一种回忆。要说冬天的敞篷车正确使用方式,毫无疑问地就是观测星象,这一点无庸置疑。 地球之外有数不清的星星。身在都会,往往会忘了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只要看过一次,就会想再次回味,百看不厌。 宝贵的回忆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我们三人都已经冷得受不了,便关上了敞篷车的顶篷。 「杏琉,很遗憾,如果中途不停车,现在回去还赶得上上学的时间。之后我们两个男人要一起去看日出,你呢?」 「我要跷课!」 「就这么说定了!马可,走吧!」 「要去哪里看日出?」 「嗯,小田原的海边吧?」 「这样赶不上日出时间啦!」 车子热热闹闹地行进。 回到高速道路时,马可胡闹地打开了顶篷。 「好冷!快关上啦!」 不知道是不是拉丁血液在沸腾,他显得莫名亢奋。风声好大。 「老师,下个礼拜也麻烦你了!」 大到得在耳边扯开嗓门说话才勉强听得见的地步。 「你在胡说什么!前天和你妈妈发生那么尴尬的事,而且我还绑架了她的女儿!我铁定会被炒鱿鱼!」 我们载著宝贵的回忆疾驰于乌漆抹黑的东北道上。 朝著黎明前进。 第6章 每周五17点 大考战争 羽田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我了。 寒冬过去,季节进入了春天。樱花一如往年,在三月下旬绽放。虽然还称不上盛开,根据天气预报,气象厅似乎已经发布了开花宣言。 回顾过去介绍给我的学生,大概有一半我都没能好好上课,尽是惹事生非。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距离他上次介绍学生给我,已经过了半年左右。他不想再介绍学生给我了吗?就在我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个礼拜晚上22点到深夜之间,有哪天是您比较方便的吗?上次喝的是红酒,这次想跟您一起品尝白酒。〉 是要去上次那家六本木的店吗?乐意之至。我指定了星期五或星期二晚上。 隔天大学没课,可以放心熬夜。如此这般,我们约在下星期五见面。 22点在上次那家店集合。 我提早抵达了车站,沿著大路走向中城一带。我重新体认到自己果然不喜欢这个街区。 同样是东京,每个地区的样态各有不同。 关东地方的登山新手一定会爬的山,高尾山。标高约600m,可以让人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轻松享受登山之乐的这座山其实也是属于东京都。 我不想去大学上课的日子,总是会犹豫该去箱根汤本还是高尾山。爬到高尾山顶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沿途景色秀丽,委身于自然之中,总是令我不禁忘记自己身在东京。 不知是不是几年前的「山女」风潮所致,女性登山客意外地多。有时候爬到山顶一看,女性甚至比男性还要多。 我是在跷课的日子去的,或许是因为从平日的上午到傍晚都待在山上的缘故,看到的外国女性比例相当高。就我的感觉,约有四成登山客是女性,其中一半是外国人,而且都是欧美人。有些亚洲女性乍看之下和日本人没两样,所以实际上的外国女性也许更多。 而日本男人就去向这些在山顶野餐的淑女们搭讪。 说来不可思议,只有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绅士们会这么做。果然是窈窕淑女,绅士好逑。目睹这种情景,往往让我感受到些许的东京风情。 还有一件事不能忘记。从东京湾南下,即是包含八丈岛在内的伊豆群岛与小笠原群岛。小笠原群岛的最南端就是比起日本或许更靠近关岛的冲之鸟岛。 冲之鸟岛是无人岛,基本上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就地图上的横线,也就是纬度而言,是位于台湾与菲律宾之间。请用手机的地图应用程式确认位置,看了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没错,「请回答日本位于最南边的都道府县」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并不是「冲绳」,而是「东京都」。这是超级有名的大考陷阱题,但是就我两年的讲师经验看来,只有一所学校出过这个题目。冲之鸟岛的地址正是位于东京都。 人们提及东京的特徵时,往往只会谈到它身为大都会的一面,其实东京也有这样的地方。 而每个地区的风貌都不尽相同。涩谷、原宿、新宿、池袋、银座、浅草、北千住、品川、秋叶原。把我想到的所有站名列出一看,真的是每条街都各有特色。 回到正题。东京的代表性闹区之一,六本木。 毫无疑问地,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这是东京都中「欲望」和「金钱」最为显在化的街区。我曾经读过某个富豪的传记,白手起家的他在书中是这么说的: 「人类想赚大钱,必须拥有才能。这里所说的才能只有四种,艺术的才能、发明的才能、投资的才能和骗人的才能。」 记得我读到这部分的时候,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当然,是针对「骗人的才能」这句话。 然而,走在六本木,便可深切体认到这句话的真实性。拥有骗人才能的人,即使行骗,也不会被对方察觉,更不会招人怨恨,周遭反而认为他是个诚实的好人。把人当成垫脚石,却不让垫脚石发现自己被拿来垫脚的才能。每次来到这条街,我就会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人生的成功是什么?只活了二十年的我完全不明白,而目前这条街和我的人生态度似乎完全合不来。在街上逛了一圈以后,我便前往餐厅了。 走过五光十色的喧嚣街头,进入狭窄的巷弄之后,我来到了铁卷门紧闭的安静角落。这家店还是一样难找,明明已经来过一次,还是差点错过了。 我找到了深处的木门,走进里头,只见羽田爸爸已经先到了。店里还有另一组男女。 昏暗的店内播放著富有情调的音乐。 「好久不见了,这阵子都没联络。」 说著,我坐到椅子上。 「看到您如此容光焕发,我就安心了。多谢您平时的关照。」 「我才是被关照的人。有没有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我试探性地询问,想知道过去介绍的学生有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最新的委托还不到两个月,就因为我绑架学生而落幕了。之后整整四个月,羽田爸爸都没有联络我。 手头依然拮据,但至少还没有动用到存款。 委托增加,我就可以过上比较有文化的生活,因此我求之不得。 「不,哪有什么麻烦可言?以后我也会继续委托老师的。我介绍的都是困难的个案,而老师到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完美。」 完美?这是恭维吗?就我的记忆所及,我几乎没在教书。 「如果符合您的期待当然很好,可是我有点担心……我觉得我好像没做到家教该做的事。」 「不不不,教育不光是教书而已,对吧?我是这么想的。」 羽田爸爸替我介绍学生,应该是基于工作上的立场,但他似乎不是单纯的家教仲介业者。 我和目前任教过的家庭从未谈过价码,打工薪水也都是直接拿给我的。不,我并不是明确地受雇于某人,用打工薪水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正确。而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没有金钱流向羽田爸爸;换句话说,羽田爸爸并没有赚到半毛钱。 然而,每次和我讨论工作事宜,他都是选在高档餐厅。 不久前,我和刚认识的酒保来过这家店一次。网站上有写参考价位,所以我带了自认绰绰有余的现金前往。 我们吃了八分饱,喝了三杯葡萄酒;想当然耳,结帐时是各付各的。此时,悲剧发生了。我带的现金完全不够,只好刷卡付钱。我忘了网站上的参考价位是用最便宜的餐点来计算的。 那是荷包和气温都变得冷飕飕的某个冬日。自那天以来,我和那个酒保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一想到今天羽田爸爸也会花上那么多钱,我就不禁暗想:介绍工作给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最近我心中最大的疑惑,就是「羽田爸爸到底是什么来头」,说是唯一的疑惑也不为过。 这是他的正职?还是兴趣?认识这么久,应该可以问了吧! 「我一直很疑惑,爸爸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露出淘气的表情,回答: 「哦?您对我有兴趣啊?为什么?」 「哎,您介绍家教学生给我,我却完全没有给您任何回馈;照这样看来,这应该不是您的工作吧?」 他依然带著温和的笑容,回答: 「老实回答您的问题,这对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工作。您刚才说没有给我任何回馈,才没这回事呢!多亏了您,我吃了不少甜头。」 「这果然是工作啊!那我有没有给您添麻烦?上个家教不到两个月就结束了……」 爸爸爽朗地笑道: 「是吗?原来也可以这样解读啊!立场不同,看到的面向也不同,是我失敬了。在我看来,是不到两个月就能拿出成果,很了不起。托老师的福,我才能升任更重要的职务,所以这几个月变得忙碌许多。灰原先生,谢谢您。」 亏我鼓起勇气开口询问,结果不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更摸不著头绪了。 就在我正要继续追问之际,服务生前来倒酒。 确认标签,就像是喝葡萄酒时的仪式。我看了一眼,姑且点了点头。羽田爸爸应该一看就知道标签上写什么,但我是有看没有懂,只是形式上点个头而已。 白色液体注入了酒杯之中。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那不像是白酒,感觉上黑抹抹的。是间接照明造成的吗? 「今天原本要喝白酒,不过店里进了很稀有的红酒,所以先来一点红酒吧!」 先转动酒杯,再端到鼻子前闻香。当我转动酒杯时,我又察觉了异状。 杯中的液体看起来黏度很高。我继续将酒杯端到鼻子前闻香,但比起香气,有一点更加吸引了我视觉上的注意。 我忍不住问道: 「这看起来怎么黏糊糊的?好像还有结块……」 「没关系,就算看起来那样,还是可以喝。香气如何?」 我无惧于外观,闻了闻香气。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土。有股泥土味,几乎闻不到葡萄和酒精的味道。前调是泥土味,中调是霉味,后调是木头味,或该说木桶的气味。 这种外观和气味应该让不少人却步吧! 像我显然就却步了。我老实对羽田爸爸说出感想,他却一脸满意地说道: 「没错!老师的感性很正确。来,喝吧!」 老实说,要我喝这种液体,我实在很迟疑,可是他都说没关系了,我也只能相信他。 我把酒含在嘴里,转动舌尖品尝。瞬间,我大吃一惊。这是多么直接纯净的味道啊!刚才用鼻子感觉不到的另一种芳香从嘴巴窜进鼻腔。 有股五月新绿季节的香气,这股香气在脑中与微风吹拂草原的景象连结起来。口感既纤细又直接,与那黏糊糊的外观正好相反,纯净无垢,没有杂味,只感受得到浓缩于葡萄中心的滋味,几乎没有酒精的刺激感。可以感觉出杂味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消失的。 「这有点超乎了我的想像……」 「人不可貌相。虽然外表垂垂老矣,内在却像是坦率纯净的孩子。」 「这就是俗称的年份酒吗?」 「正确答案。这是drc的拉塔希,1980年份的,算起来是三十八年前。」 三十八年前酿的酒?当时日本还没进入泡沫期吧?这瓶酒的年龄几乎是我的两倍。 「这种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进货,有的话就要赶快喝。」 「是吗?」 「1980年不是丰年,价格比其他年份酒低,请放心吧!」 就算他这么说,我还是完全无法放心。 接著,服务生连同料理送来了一瓶酒。 「来,还没结束呢!这才是今天真正的目的,贵腐酒的最高峰,伊更堡。」 注入酒杯中的是白酒。虽说是白酒,却是种难以言喻的颜色;而料理则是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 「这是鹅肝。伊更堡白酒配鹅肝最搭。」 没想到是鹅肝……光是听到名字和闻到浓郁的油脂香,我就饱了。 先从白酒开始品尝吧!我转动酒杯,欣赏酒泪。 酒泪的垂落方式相当滑顺。刚才的年份酒是黏稠,两者之间差异很大。 接著,我开始闻香,又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鼻而来。很像香水,但香水是人工制造的香气,闻起来有股刺鼻感。 这种白酒是怎么回事?要我闻多久都没问题。葡萄香中的甘甜格外突出,令人陶醉。 还有色泽。这应该是琥珀色吧!不,这个字眼似乎不足以形容全貌。那是种美丽的渐层色,每个部位颜色看起来都不尽相同,令人百看不厌。 无论是香气或色泽,都不像是光靠天然物能够酿造出来的。真可谓是地球的恩赐。 在入口之前就有如此大量的资讯,反而让我无法轻易饮用。葡萄酒的品味方式真的是奥妙无穷。 我望著酒杯,决定先尝料理。 虽然不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到目前为止,我吃过鹅肝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用刀叉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送到嘴边。真是美味。如此鲜甜的食物应该不多吧!不,在各种食材之中,最为鲜甜的或许就是鹅肝。 说到和牛的美味之处,当然就是霜降,也就是丰富的油脂;而鹅肝就像是用霜降的霜制成的一样,当然美味了。此外,由于鹅肝味道浓郁,余韵持久,就算慢慢吃,也能感到满足。 待余韵消退以后,我将意识移回葡萄酒之上,含了口伊更堡白酒。 甜味直接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好甘甜,没想到居然这么甘甜,这么好喝。 「好甜,好好喝,简直难以相信。」 「对吧?这叫做贵腐酒,酿造方法有点特殊。简单地说,葡萄发霉,水分流失,就会结成高糖分的果实;这种果实叫做贵腐果,有一股独特的芳香。用这种葡萄酿造而成的酒,就是贵腐酒。」 「原来是逆向思考啊……真亏从前的人能从发霉的葡萄里发现这种魔法……」 我赞叹不已。这种不腻口却浓郁无比的甘甜滋味原来是光靠葡萄就能酿造出来的?地球果然拥有无穷的潜力。没想到区区一杯酒,能让我如此钦佩地球。 葡萄酒真是奥妙无穷。我在这家店喝到的仅是一小部分的葡萄酒,却在我心中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感觉与感想。 「不知道您还满意吗?」 「嗯,满意极了。贵腐酒真的很好喝。」 「那就好!客人满意,我也很开心!」 待我们酒足饭饱之后,已经过了两小时。 现在总算能够专心谈正事了。羽田爸爸从包包里拿出资料。 「我有另一个学生想委托老师。」 他递给我的资料上写著: 菅原满博 12岁 小学六年级生 希望提升他国中入学考的国语偏差值 与补习班双管齐下 注记事项:父亲是外务省职员 我将内文也浏览了一遍。 「原来如此,这次的目标很明确,是国中入学考。看来这下子可吃力了。」 看到满博上的补习班名字,我不得不卯足干劲。 sharp补习班。包含个人补习班在内,市面上的补习班可说是多如繁星,而sharp毫无疑问地是个中翘楚。有某所私立中学在男校中排名第一,素来被称为东京大学登龙门;每年大约有四百人考进这所学校,而其中超过两百五十人都是这家补习班的学生,占了半数以上。 补习班的实绩取决于有多少人考上了顶尖学校,而这是个令人惊异的数字。 说白了,若是单论国中入学考,sharp可说是在现在的补教业界中独领风骚。 「对,老师指导考生的经验很丰富,一定能够胜任的。对方希望在星期五17点上课。不过,家长很忙,无法亲自和您接洽,要请您联络负责打理家务的人。这是联络方式。」 「了解,我会全力以赴的。」 六本木的夜变得更深了。今天我同样拿著羽田爸爸给我的计程车券踏上了归途。 搭乘计程车时,我突然想起他的职业话题才说到一半。 只好日后找机会再问了。 * 接著,对方指定的星期五到了。 俗话说春天是三寒四暖,真是一点也没错。一个礼拜间,有些天还带有凉意,有些天却很暖和,而且风大多很强。我没有花粉症,不过有花粉症的人应该很辛苦吧! 每年都得像感冒那样鼻水直流,会不会不想赏花啊?对于越过寒冬到来的这个季节,应该有许多人都是感慨良多吧!理由因人而异就是了。 樱花已经盛开了。相识与别离的季节。每年日本人都会将这个季节发生的事烙印在心头,不时回忆。 此时,我正搭乘地下铁有乐町线前往月岛站。 满博家距离月岛站约有五分钟的路程。我回家以后,重新把资料浏览了一遍。 满博上的是邻站的sharp丰洲分校,这所分校每年级各有十五班。 这些班级又按照水准细分,每年会在星期日举办三次分班测验,依成绩决定分到哪一班。到了六年级,补四个科目的学生基本上每周都要上两天课,每天四小时,再加上星期六还有为时五小时的特训课程,几乎每个学生都会参加,所以实质上是每周要上三天课。 而这家补习班的特徵之一,就是彻底的复习主义。他们并不鼓励预习,而是透过家庭学习,也就是回家作业让学生熟习课堂上教授的单元。我自己当考生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预习过,所以觉得这个方法颇为合理;而作业量极为庞大,或许正是sharp最大的特徵。 授课内容的水准也很高,如果是排名前三的班级,就会教连大学生也解不出来的「数学」,和让人怀疑大学中心考试的现代文搞不好还比较简单的「国语」。 满博就读的是从上头算来的第五班。十五班中的第五班,听起来或许会给人马马虎虎的感觉,但是以这家补习班而言,就算是第五班的学生,也比绝大多数的大人聪明。相对地,这里也制造了许多跟不上的学生。由于这家补习班是基于自学复习的精神在经营,跟不上的学生会被毫不容情地舍弃。在每年亮眼的榜单背后,「平均水准」的学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考试原本就是种竞争,或许怨不得人就是了。总之,这是家持续缔造佳绩、独霸国中入学考业界的补习班,这一点无庸置疑。 满博在这样的补习班里分到了第五班,要替他上课,必须做好准备才行。sharp用的全都是自制教材,书店里买不到,所以我前往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买了本最难的国语科国中入学考参考书。 对方指定的地址是位于中央区月岛的摩天大楼区。光看地名和门牌号码,我就知道了。 老实说,我小时候是住在隅田川对岸的江东区。我很喜欢隅田川,这个度过敏感时期的场所与回忆一同成了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中央区和江东区,隔著隅田川相邻的两个地区。 中央区因为地价高,定居人口很少,但由于坐拥银座、日本桥等大商业地带,白天的人口非常多。 换句话说,是足以在都内黄金地段营业的一流企业林立的地区,也是位于日本中央的地区。 河川对岸则是江东区,宛若东京下町代表选手的地区。在古老的江户时代,港区和千代田区一带建设了许多城池与武家宅院,而这里则是商人、工匠等江户庶民的居住区。那股活力至今仍然生生不息。 至于现代性的特徵,则是坐拥丰洲这类因东京都重新开发而迅速发展的新生地。现在这里摩天大楼林立,逐渐成为江东区中的高级住宅区和办公街。 这两个地区在历史上虽然互成对比,却又相互连结。 而夹在这两区之间的隅田川沿岸地带即是月岛,这次的学生满博就是住在这里。 河岸的大楼每栋都是高层又高级,入口大厅甚至有门房。内廊看起来也不像大楼,倒像是饭店。 然而,只要从那里步行五分钟,就是以佃煮的发祥地──佃岛为中心的住宅区,至今仍然留有江户时代的气氛。往上看就是新兴的摩天大楼,这样的对比令人兴味盎然。 近年外国观光客日益增加的东京热门景点「月岛文字烧街」也在这里。文字烧是类似大阪、广岛御好烧的「面粉类食物」,和御好烧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面糊的水分含量。御好烧的面粉比例比较高,煎著煎著就会变硬,但是文字烧的面粉较少,加热过后依然呈现液态。 有人说御好烧其实是源自于文字烧,但若是高声宣扬这种论调,会被关西人围剿,奉劝大家最好小心一点。 对于近年因为外国观光客涌入而变得热闹非凡的月岛文字烧街,也有日本人不以为然。 月岛文字烧街是条美味文字烧店林立的商店街,我也去过好几次,点一份文字烧,至少要花上1000日圆,视加的料而定,搞不好得花上1700日圆。由于面糊的感觉如前所述,只吃一份绝对吃不饱。说穿了,就是观光地价格。我小学时的班导曾经如此感叹: 「我小时候去柑仔店花个80日圆就可以买到文字烧,为什么现在买这种零嘴要花上一千多?」 据说在过去的时代,只要在都内,不只这一带,到处都可以吃到文字烧,就连柑仔店都行。现在柑仔店已经消失无踪,而文字烧则以高级品之姿存活下来。 对于知道那个时代的人而言,现在这种价格确实是难以容忍。 谈到月岛,还有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话题。畅销漫画《三月的狮子》的舞台正是这里。在主角高中生棋士的身边支持著他的三姊妹就是住在这里,这个地方与作品的创作背景也有很大的关联。 我在国中毕业之前也是住在江东区那一侧的附近,晚上常隔著河川欣赏月岛的夜景。都厅和六本木之丘的夜景绚烂无比,而月岛的夜景则是像画框中的绘画一样美丽。个人比较喜欢后者。 在月岛的家庭当家教,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可以一路欣赏我最爱的夜景。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雀跃不已。 我在约定的17点准时按下门铃。说归说,这类摩天大楼在进入入口大厅之前,必须先透过面板输入房号,请屋主开门才行。 自动门开启以后,便可以进入大厅。 我向门房大叔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电梯间又有一个面板,我再次输入房号,电梯间前的自动门便打开了。 摩天大楼的陷阱,就是当你想去较高的楼层时,会坐到根本没到那一楼的电梯。 第一次来,我完全中了这个陷阱。 走进电梯间,左侧和右侧各有三台电梯;我按下左侧的按钮,只有左侧的电梯产生反应,因此我顺便按下右侧的按钮,让右侧的三台电梯也一起反应。左侧的电梯先到了,我便坐上了左侧的电梯。菅原满博住在38楼,可是我坐上的电梯按钮只到30楼。 原来如此。我暂且出了电梯。后来,右侧最底端的电梯开了。这次总行了吧?我如此暗想,走入电梯,结果居然只有最上层的40楼按钮。 摩天大楼的最上层户数通常较少,有的甚至只有一户。最上层是天选之人才能居住的特权空间,为了保障这些人的安全,电梯之中通常有一台是最上层专用的。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如此这般,事不过三,我总算坐上了抵达38楼的电梯。经过这番折腾,我稍微迟到了。 抵达38楼以后,我走到门前,再次按下门铃。 在抵达菅原家之前,我总共按了三次门铃。虽然在安全方面令人安心,却很麻烦。 门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位高龄女性,要说她有个小学六年级的小孩,年纪似乎太大了。 应该是奶奶吧!奶奶的应对周到有礼,直教我感到惶恐。 话说回来,多么豪华的装潢啊!简直像是一幅画。 翻修公司的网站就是这种感觉。穿过客厅时看到的阳台景观十分美丽。38楼的视野比我想像中的更加辽阔。我最高只住过11楼,为此雀跃不已。 「请跟我来。」 她带我来到儿童房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房里随即传来了精神奕奕的回应声。 我打开门,还没打招呼,少年便从椅子上起身,向我低头致意。 真有教养。我暗自赞叹。 「你好,你就是菅原满博吧?」 「幸会,请多指教!」 他看起来是个很好沟通的孩子。 「老师,我已经整理好少爷的成绩了,就在这里。」 等等,刚才这名女性称呼满博为「少爷」? 她该不会是……倘若有「大家都知道真的存在,但实际上没见过的职业」排行榜,应该可以排进前三名的「女佣」。用西洋化的说法,就是「女仆」。 如果是假女仆,秋叶原到处都有。站在电气街发传单的她们主要是穿著女仆装,在咖啡店里服务客人。 换句话说,只是「假扮成女仆的店员」。 可是,现在在眼前的是真正的女仆。女仆称呼雇主的儿子为「少爷」。实际上听到这句话,居然能带来这么大的震撼。 这么一提,羽田爸爸事前提醒过我,家长非常忙碌,要我联络负责打理家务的人;我没想到那就是眼前的女仆。和秋叶原的她们相比,两者大相径庭,最大的差异就是服装。原来真正的女仆不穿女仆装啊?既然真正的女仆不穿,女仆装这个名称似乎不太正确。眼前的她穿的也不是家居服,而是即使外出也没有任何异样感的服装,真的非常普通。 她不用魔法,声音也不是卡通声,而是极为普通的女声。由于用字遣词温文有礼,听起来清晰易懂。 我满怀新鲜感,打开了她准备的档案夹。 上头有条有理地汇整了满博从四年级至今的补习班成绩。 甚至还有四个科目与偏差值的折线图。 要从考试分数解读学生的学力,有几个诀窍。分数大大地受到考试难易度的左右,如果出题者出的题目很简单,平均分数就会上升;反过来说,如果出了许多小学生难以解答的题目,平均分数就会下降。 比方说,满分150分,上次得了120分,而这次得了75分,乍看之下,成绩似乎大幅下滑;然而,上次的考试很简单,平均分数是130分,而这次很难,平均分数是25分。在大家都拿到130分的考试中得了120分,和在大家只拿到25分的考试中得了75分。加上这个数据,便可以解读出这次的分数虽然低,但成绩却很高。 这样大家应该知道成绩不能光靠分数衡量了吧?只要掌握交叉比对平均分数的诀窍,就很容易了。 正因为如此,才存在著另一种方便了解成绩推移的指标「偏差值」。偏差值是以50为基准。 假设现在举办了一个满分150分的考试,而这个考试的平均分数是100分。这代表大多应考者都得到了100分左右的分数。 a君得到100分,正好和平均分数一样;这种情况,a君的偏差值就是「50」。而b君在这个考试中获得98分,b君的偏差值就是「49」,略微低于50。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就是比平均分数略低的事实。c君得到120分,偏差值是「58」,这代表他的得分比平均分数更高。 如果偏差值超过70,假设那场考试有一万人应考,那就必须挤进前230名,才能得到这个数字。一万人之中的前230名,这是相当杰出的学力。透过偏离基准数字「50」多少,可以轻易地衡量该学生的学力。 偏差值虽然是种浅显易懂的成绩指标,但数字却容易因为考试的内情而出现大幅的变动。 比方说,关东的大多国小考生都会参加的首都圈模拟考偏差值,和sharp内部举办的模拟考偏差值在数字上就有很大的差异。 参加首都圈模拟考的学生水准参差不齐,相较之下,sharp内部模拟考正如他们的榜单所示,参加的尽是学力优秀的学生。偏差值是显示个人分数与平均分数相差多少的数值,因此后者很难出现高偏差值。 在这里以某私立中学的80%录取线偏差值为例,给大家参考。首都圈模拟考是「62」,但sharp居然是「41」。这个差距代表什么意义? 即使在整个关东圈学力属于前段班的学生,到了sharp就沦为平均以下了。这也意外显示了sharp这家补习班的水准有多么高。判断学生的成绩时,必须考量「分数」、「偏差值」与「考试分母」三点。 现在我手边的资料显示了满博的sharp内部模拟考结果。最新的考试偏差值依序是数学54、国语44、社会62、自然51。四科合计的偏差值是52。 他的第一志愿是私立大学两大巨头之一的附属中学。一旦进了这所中学,只要别惹出问题或选择其他大学,就可笃定进入私立大学霸主就读。这所学校的sharp内偏差值80%录取线是55,时间还有一年,要金榜题名绰绰有余。 满博的社会科格外突出。在这个补习班的偏差值是62,代表在日本全国也是名列前茅。他自从四年级进补习班以来,一直维持在第4名的水准,但是升上六年级以后却掉到了第5名。 从成绩判断,应该是因为国语成绩大起大落的缘故吧!其他科目用不著担心,所以只针对不擅长的科目雇用家教。 「老师,从今天起,少爷就拜托您了。」 「是,我会全力以赴的。」 打完招呼以后,女仆便离去了。好,开始上课。我打开事先准备的国语参考书,先请他实际解题给我看。 我带来的参考书难度很高,他却写得很顺手,时间还没到,就把两面的习题都写完了。接著,我替他批改,讲解答错的部分。 对答如流,一点就通,是他给我的印象。我们进入下个单元,继续解题,并进行讲解。节奏比我预料的更快,课程进行得很顺利。 时间只过了一个半小时,但今天准备的进度全都上完了。讲师大多会事先设下底限,规定自己至少要在上课时间内上到哪个部分。 为了避免时间没用完,还会再多准备一些课程。 而满博连多准备的部分都上完了,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 如此这般,这是第一次上课,机会难得,我决定改变方针,和他进行交流。 「哎呀,老实说,我刚才吓了一跳。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真正的女仆。」 「我爸妈不常在家,大多时候是小百合太太在家。」 原来女仆的名字是小百合啊! 「刚才的成绩档案夹是她整理的吗?」 「应该是。」 「好厉害,资料整理得条理分明,一看就懂。」 「小百合太太以前是帮我爸爸工作的,大概本来就很拿手吧!」 「原来是和你爸爸一起工作的人啊!那就可以放心把儿子交给她照顾了。」 此时,我突然想起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注记事项上好像有写父亲是外务省职员。 擅长整理资料的小百合太太。这么说来── 「小百合太太以前是你爸爸的秘书吗?」 「没错,她退休以后就来我们家了。」 「记得你爸爸是外务省职员?应该很忙吧!」 「对,每个月能回家一次就算好的了。我在电视上看到我爸爸的次数还比较多。」 说著,满博露出腼腆的笑容。对于难得见上一面的父亲,他似乎没有寂寞之情,反而感到骄傲。家人的话题同样给人正面的印象。 满博的爸爸因为工作关系常到各个国家,每次回来,就会跟满博说外国的趣事。他的社会成绩之所以特别好,应该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自发性学习之故吧! 「顺道一提,我妈妈也不常在家。」 「妈妈也很忙吗?」 「她是墨田医院的医生,现在主要是上夜班,所以傍晚到早上通常不在家。」 「墨田医院的医生吗?我以前在那里住过院。」 「是吗?老师以前住在这附近?」 「我住在河岸对面的华厦,是江东区。我那时候就常常看到这栋大楼了。」 我们聊得很开心,上课时间一转眼就结束了。 离去的时候,小百合太太一路送我到一楼的入口大厅。真是个礼数周到的人。 「这是第一次上课,为了慎重起见,我想联络一下家长。」 「谢谢您的细心,我会跟长官他们说的。今天请您先回去休息吧!下个礼拜再麻烦您了。」 对于已经退休的小百合太太而言,爸爸依然是「长官」啊?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花这些多余的心思了。一面欣赏月岛的夜景,一面踏上归途吧! 我在电车上用智慧型手机搜寻「外务省职员、菅原」,只找到一个人。「菅原真」,是刊登在干部名簿里、有官衔的人物。这个人应该就是满博的爸爸吧!满博说他在电视上看到爸爸的次数还比较多,似乎不是单纯在说笑。 * 之后,每个礼拜我都替满博上课,就这么过了两个月。 时值六月上旬,雨天应该会变得越来越多吧! 他还是一样一点就通,所以我以时间用不完为前提,制作了补充讲义。难读汉字、文学史作品解说、世界名著文学。制作补充讲义的秘诀,在于增加杂学和谜题要素,激发学生的兴趣,而不是只注重强化课业。 「圣林」。你知道这个词该怎么念吗? 这是我准备汉字一级检定时实际上遇过的难读问题。 好奇的人可以去查查看,查完一定会觉得:「这是什么鬼?」(注3) 如此这般,当天连补充讲义都上完了,还是剩下了十五分钟。 我向他提议: 「今天已经没事可做了,不如由你来教我社会吧?」 「咦?这么突然?怎么办?我要教什么?」 「这个嘛,那就从你爸爸跟你说过的外国趣事里挑个最有趣的,简单扼要地说给我听吧!」 「这样根本不像是我在教老师嘛!」 他一脸开心地娓娓道来。 那是前年爸爸去菲律宾工作时发生的事。爸爸走在首都马尼拉的市场里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你的脖子上有颗瘤。」 声音的主人是个席地而坐的老年男子。 说归说,爸爸完全没有自觉症状;他每天早上都会照镜子,今天也没看到脖子有什么异状。是老人搞错了?还是想乞讨?他如此暗想,没做反应,打算直接走过去,但老人又说: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掉。我不会跟你收钱,也不会偷拿你任何东西。你也看到了,我这双腿根本动不了。只要让我碰一下就行了。」 爸爸大可以不理会他,可是听到他这么说,又无法置之不理。 爸爸走近他,蹲了下来。老人问道:「可以碰你吗?」 爸爸回答可以,他便用食指触摸爸爸耳后的凹陷处。 瞬间,有股微小的抽痛感,而老人已经放开了手。 「瞧,我没说错吧?我帮你把瘤拿下来了。」 说著,他伸出食指,指头上有种黏答答的物体。 后来爸爸回国以后,跟其他职员聊起这件事,才知道菲律宾偶尔会出现这种奇人。 那个职员认为爸爸身上可能真的有什么病灶,爸爸在好奇之下去做了检查,发现脖子内部有摘除肿瘤的痕迹。那是必须切开其他地方才能接触到的部位,想当然耳,爸爸并没有这样的经验。 肿瘤的意义依良性或恶性而大不相同,如果是恶性,就是癌症;就算是良性,也有可能癌化。 或许那个菲律宾老人救了爸爸一命。 「天下间居然有这种事,真不可思议。」 剩下的十五分钟过了。今天的课程就在令人兴味盎然的故事告一段落时结束了。 「老师去过菲律宾吗?」 「没有,不过听你说完这个故事以后,我很想去看看。」 「嗯,我以后也想去看看。」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的社会成绩或许也会跟著变好。我站了起来,打算离开房间。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小比类卷」四个字。由于满博的书包是开著的,我起身的时候,碰巧看到了里头。那应该是人名吧?是姓氏吗? 我姑且不去理会,离开了房间,和女仆小百合太太打招呼。 今天她同样送我到大楼的入口大厅。我一面欣赏夜景,一面走向车站,搭乘电车。 话说回来,「小比类卷」四个字一直梗在我的心头。 是念作「kohiruimaki」吗?我好像在其他地方看过「小比类卷」四个字。 可是我记不起来是在哪里。 应该是人名没错,这部分我想起来了。而且好像是在满博家看到的。当然,不是在他的书包里,而是其他地方…… 虽然难以释怀,但是当天我并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七月,梅雨季结束,季节进入了夏天。 在日照变得更加强烈的星期五,我走在天色仍然明亮的傍晚街头,前往月岛。 对于考生而言,这是一决胜负的夏天。即将到来的暑假增加了学生的自由时间,但由于时间分配不再受学校这个既定的框架限制,生活规律也容易变乱。没错,暑假可以有益,也可以有害;换句话说,是个容易与周遭产生差距的时期。 在这段期间,学生若能以规律的步调持续用功,偏差值就能大幅成长。而大多补习班在夏天到来之前,就会把大考要考的单元全数教完。 一般而言,到了夏天,便会开始针对志愿校拟定包含历年题库在内的各种对策,配合志愿校的出题趋势,强化不拿手的单元。如果拖到十月、十一月,往往会造成考生的精神压力,因此必须趁著夏天多少加强弱项,而暑假就是最后的好时机。在sharp,会在这个时期举办分班测验。 测验结果,满博维持现状,留在同一班。 国语偏差值是47,微幅上升。而每个礼拜的家教课他也都上得很认真。 授课过程与平时一样顺利。预定时间过了,到了19点。和冬天相比,夏天即使到了这个时间,天色依然和傍晚一样明亮。 分班测验在sharp是相当重要的考试,因此小百合太太在我回去的时候带著结果资料来到入口大厅,并在道别时交给了我。 我眺望初夏的隅田川,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一片幽暗之中,有种飞得摇摇晃晃的动物。是蝙蝠。虽然感觉起来与都会格格不入,在夏天傍晚,抬头仰往天空,时常会发现它们的存在。点缀灰色丛林的动植物其实是相当多采多姿的。 东京有几条代表性河川。荒川、多摩川、江户川,以及隅田川。 如果想观赏初夏充满生命力的面貌,就去多摩川。多摩川虽然是东京的河川,这几年水质有了显著的改善,有各式各样的鱼、鸟与河岸植物栖息。生态的多样化也替它博得了一个取自于亚马逊河的绰号,「多摩逊河」。 阵雨过后的夏夜,在河岸散步,便可以吸收到浓厚的生命力。 空气十分浓密。荒川和江户川的河岸都还留有自然风情,相较之下,隅田川却是完全人工化。即使如此,夏天的河川依旧充满生命力,我很喜欢。 我做了个深呼吸,大大地吸了口气,发现自己肚子饿了。 对了,从月岛步行一站以后就是门前仲町,站前有家大正时代创业的猪排店,我就去那里填饱肚皮以后再回家吧! 我快步走向猪排店,穿过门帘,拉开拉门。 相隔四年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令人安心。不管什么时候来,客人都不会过多,大概就是一、两组人;这一点同样一如往昔,让我松了口气。 我点了份炸猪排,小憩片刻。 这么一提,今天小百合太太给了我满博的分班测验结果,这就来看看吧!我拆开信封,确认内容。里头附上了成绩优异者一览表,依照分数高低顺序,每个科目各列出前20名,两科、四科的综合排名则是列出前50名的姓名与所属校舍。 满博并没有上榜。我的视线不经意地停驻在某个名字上。 四科综合排名 第26名 小比类卷智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对了,距今三个月前。 第一次上课,我浏览满博的成绩档案夹时,似乎也有看到这样的成绩优异者名单;或许我就是在那里看到这个名字的。 这是个看过一次就不会忘的名字,应该是念成「kohiruimaki」没错吧! 那么满博的书包里装著写有「小比类卷」名字的讲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讲义会互相借来借去吗?就我所知,考生之间很少会这么做。 满博和小比类卷很要好吗?各种可能性闪过我的脑海。 哎,或许满博是在阴错阳差之下,不小心把其他学生的讲义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吧! 就在我暗自寻思之际,炸猪排上桌了,我吃完以后就回家了。 * 隔天的课程一如平时,进行得很顺利。 上课期间会安插上厕所用的休息时间。满博暂时离开了房间。 「抱歉。」 我小声地喃喃说道,擅自打开他的书包,窥探里头。书包里有本写著「小比类卷智」名字的讲义。从六月我发现至今的一个月间,这本讲义一直放在书包里吗? 不,不对。这是这个礼拜sharp教的单元的讲义,是最新的。照这样看来,每个礼拜发的讲义都在满博书包里的可能性变大了。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满博回来了。待会儿再思考吧! 考生才刚迎接关键的夏天,我现在不该胡思乱想,必须集中精神教国语。 如此这般,休息后的剩余时间也一如平时,都用来上课了。 「今天辛苦你了。」 「谢谢。」 「明天也要上补习班,一定很累吧!今天写的这本讲义明天就要交了吧?」 「哎,或许很累,不过我已经习惯星期六也要上补习班了。」 「作业的分量也跟其他补习班完全不一样,真的很辛苦,可是你都写完了,实在很了不起。」 「大家都有写,不写就跟不上了,而且会掉到后段班。作业要是一直忘了写,下场会很惨。」 sharp是彻底的复习主义,忘了写作业在补习班里被视为一大「恶行」。sharp甚至禁止预习,每周都发自制讲义,当周就会上完。 我忍不住问道: 「对了,你和小比类卷是读同一所学校的吧?你们很要好吗?」 「哦,我和他不同班,不算要好,顶多就是在补习班见了面会聊几句而已。」 一瞬间,满博的氛围似乎变得和平时那个聪明伶俐的他不一样了。看来现在最好别继续追问下去。 「这样啊!夏天刚到,小心别中暑。」 「是!我会加油的。」 我离开了菅原家。女仆小百合太太一如平时地送我下楼,而我在38楼的电梯前向她提出了一个请求。 「小百合太太,今天也很感谢您的帮忙。对了,除了满博的考试结果以外,成绩优异者一览表您也有保留吗?」 「有,只要是补习班发的东西,我都会保存起来。」 「满博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上补习班的吧?」 「对,从四年级的十月开始为大考进行准备。」 「如果可以,能不能现在就给我一份您保存的成绩优异者一览表?」 「这个嘛……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就能整理好。三十分钟应该就够了……」 「好。整理好以后,可以联络我吗?」 「好的。很抱歉,要请您稍等一下了。」 「不,是我做出任性的要求,对不起。」 小百合太太转身回到了菅原家。三十分钟看个夜景很快就过了。我如此盘算,准备搭乘电梯下一楼。 老实说,打从我第一次来满博家时,就一直对某个地方感到很好奇。 大楼的电梯里有成排的按钮,各自代表它们通往的楼层;如果想去10楼,就按下「10」。大多数人应该都想像得出来吧!而这栋大楼在「28」到「32」之间,并没有「29」、「30」、「31」,取而代之的是「lounge」钮。这到底是什么?我每次来,都觉得很好奇。 lounge是什么?我只知道29到31楼应该都是lounge。现在正好有三十分钟的空档,我便按下了按钮试试看。如果按钮没有反应,就是只有管理公司的人才能进入的楼层,就像后场那样。而灯亮了起来。 「lounge」是住户和我这样的访客也能进入的区域。从38楼前往「lounge」,大约是七到九层楼的距离;换作一般华厦或大楼,都可以从最上层坐到地上了,但是搭乘这座电梯却几乎感受不到重力。 「lounge」楼层到了,电梯开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拓展于眼前。简直像是一座植物园──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仔细一看,甚至还有道小瀑布与河流。整个「lounge」楼层宛如南国的绿洲。 由于是打通三层楼兴建而成的,极具开放感。都会的摩天大楼是个光听就充满闭塞感的字眼,待在这里却教人难以置信。走过枝叶浓密的植物环绕的步道,我来到正中央的空间。那儿有几张东洋风情的木制长椅,应该是供人休息用的吧!甚至还有自动贩卖机。 小时候,我很喜欢梦幻岛的热带植物馆,常央求大人带我去;对于这样的我而言,这里是个非常舒适的场所。 好厉害,原来河岸区的大楼居然还提供住户这种服务? 主妇在上午送小孩和丈夫出门,做完家事以后,来这里享受专属于自己的时光,多么美好啊!或许也有养狗的家庭每天都到这里来散步。大学生带著ipad来到这里,写完报告以后再回家。 这里的用途应该很多吧!从外头眺望,根本看不出这栋摩天大楼的正中央是绿洲。 世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光是探险一圈,便花了不少时间。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坐在长椅上喝,等候小百合太太联络我。感觉起来宛若在丛林里喝咖啡。 好奢侈的时光。话说回来,要维持如此美好的空间,这里的住户每个月究竟得缴多少管理费? 这里应该不是租赁大楼,住户的房子都是用买的;假设管理费是五万日圆,买下了房子,每个月还得缴五万日圆,一定很吃力吧!五万日圆都可以拿来租一间房子了。 会浮现这种多余的疑问,足见我真的是在下町江东区长大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智慧型手机响了,是小百合太太打来的。我接起电话。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已经准备好您要的资料了,您现在在哪里?』 「谢谢。我还在大楼里,这就过去。」 罐装咖啡正好喝完了,我把罐子丢进垃圾桶里,前往38楼。 小百合太太在电梯间将一个牛皮信封交给我。今天害她多费了这些工夫,但她还是一路送我到一楼的入口大厅。 我搭乘电车回到本地的车站,草草解决晚餐,回到家中,打开牛皮信封确认资料。 sharp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月考,出题范围是一个月内教授的课程,每次都会公布成绩优异者名单。 资料是从四年级的十月开始按月排列的。我按照顺序查看,想找的名字迟迟未出现,不过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 那个名字是突然从五年级九月的月考结果蹦出来的。 国语第1名 小比类卷智 数学第7名 小比类卷智 自然第1名 小比类卷智 社会第1名 小比类卷智 四科综合第1名 小比类卷智 在五年级的八月之前名字从未出现过的学生突然以这种方式登场,想必震撼了所有sharp生与讲师。 接下来寻找名字的过程变得非常顺利。小比类卷这个姓氏有四个汉字,要从众多姓名罗列的名单之中找出来十分容易。 再加上之后的月考和公开测验的结果,即使单一科目偶有将第1名拱手让人的情况发生,国语和四科综合第1名一直都是小比类卷;只要把视线移向「指定席」,就能立刻找到。十月、十一月、一月、二月、三月。这七个月间,他都没有让出sharp四科综合第1名的宝座。 在sharp夺得第1名,要说他是全日本头脑最好的小学生也不为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我非常感兴趣。异变是出现在六年级的四月。登上四科综合第1名的是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小比类卷是第5名,公开测验的结果是综合第10名。 蝉联榜首的学生居然跌下了第1名的宝座。说归说,他的成绩还是很好就是了。五月的月考是第16名。数学成绩优异者的名单上并没有小比类卷的名字;各科优异者只刊登到20名,代表他的数学是在20名以下。六月是综合第20名,最新的七月分班测验就如同先前看到的,是第26名,而且数学和自然都没有挤进前20名。下礼拜的七月月考,他的成绩是否会继续下滑? 考试是种竞争,这样的成绩推移当然并非不可思议。其他学生也和小比类卷一样拚命用功,稍有松懈,名次下跌是必然的结果;这么一想,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我看到了。满博的书包里有小比类卷的讲义,这件事令我耿耿于怀。 sharp用的是独家教材,每个礼拜都会发各单元的自制讲义。这是复习至上主义的sharp才能采用的方法。 基于这种性质,学生之间互借讲义的可能性远比其他补习班低。回家作业是直接写在讲义里提交,就算真的要把讲义借给别人,照常理判断,也该是在把作业写完以后才对。 sharp的小六课表是星期一、四、六有课,有的星期日会安排考试。我是在星期五替满博上课,星期四补习班出的作业,要在星期六交回。 如果满博是在星期五向小比类卷借讲义,代表小比类卷是在星期四上完补习班回家以后,就立刻把当天出的作业写完了? sharp在为数众多的补习班中,素以作业分量多而闻名,甚至可说是斯巴达教育。上完课以后,回家已经将近22点的小六生岂能在隔天之前写完如此大量的作业? 就算真的写完了,也找不到他把讲义借给其他学生的理由或动机。满博持有小比类卷的讲义,铁定不是出于寻常的理由。 将这件事与少年轻易跌下综合第1名宝座的事实互相连结的应该不只我一个人。我回想起满博平时的样子。他在其他人面前,究竟是什么样的面孔? 在学校呢?在补习班呢?在小百合太太面前呢?在父母面前呢?在小比类卷面前呢? 胸口有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了上来。这么一提,我还没和菅原家的父母见过面。岂止没见过面,连电话都没通过。 我怀著难以释怀的心情上了床。 * 隔周的星期五,季节即将迈入盛夏,即使到了傍晚,阳光依然耀眼。 我的心境和这样的天气正好相反,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疑念。这股疑念折磨了我一整个礼拜。然而,大考这只怪物可不会等我,课还是得好好上。一百二十分钟,该教的我都教了,满博也都有跟上。 我只看得到上课时的他,是个脑袋灵光又乖巧的好孩子。 看到人会打招呼,也会说谢谢,从来不曾忘记写作业。 然而,今天非问个清楚不可。开口询问这种事,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满博,对不起,我必须先跟你道个歉。」 回去之前,我突然如此说道;他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老实说,我不是有意要看的,但是我不小心看到你书包里的东西。你的书包里有小比类卷的讲义吧?」 「哦,这件事啊!」 看得出他有些动摇。平时他是个乖巧的小学生,现在却突然露出了对我掂斤估两般的目光。 「小比类卷很聪明,所以我借他的作业来参考。」 「这么说来,小比类卷的讲义上已经写好了所有的解法和答案啰?」 「当然。」 「欸,满博,那是昨天上课发的讲义吧?现在在你的手上,代表小比类卷昨天上完补习班的课以后,就立刻把那么多的作业全都写完了,而且借给你看?」 「对,很厉害吧!他真的很聪明。」 满博面露冷笑,如此回答,和他从前对我展现的模样有著极大的落差。当然,我无法否定事情真如他所言的可能性。我不是因为怀疑他才问的,而是希望我搞错了。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很好奇五年级的时候蝉联综合排名榜首的学生是怎么解答的。」 满博的语气微微地改变了,表情也变得有点僵硬。 「不行,老师。」 见了他的模样,我的怀疑几乎转为确信,心情虽然沉重,却又有些安心。在这个世上,存在著无法从表情或态度窥知恶意的人。 这类人是真正的穷凶恶极之徒,从小就拥有这种才能;而被我看出心思的满博似乎不是这类人。 「为什么不行?」 「就算是老师,我也不能随便拿给别人看,这是侵犯隐私。」 「这样啊!抱歉,做这种要求。」 「没关系。」 气氛非常尴尬。我当然知道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很难过。 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我强烈地这么想。 「那下礼拜也多多指教了。月考的国语成绩如果又进步了,我会很开心的。」 「是,我当然会加油的。我一定要考上第一志愿。」 是啊!我得好好上课才行。 虽然我没见过满博的父母,儿子若是金榜题名,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小百合太太也一样。如果满博上榜,就能成为补习班的实绩,有助于明年以后的宣传。 没错,考试就得背负周围的期待。 虽说这是考生的宿命,背负这些大人的期待,真的很辛苦。我也是过来人,很能理解这一点。 说归说,我的心实在不容许我不管小比类卷的事。 隔天是星期六,我开始思考有无和小比类卷见面的方法。 首先想到的,是洽询sharp丰洲分校。 不过,要拿什么当理由?这年头很讲究安全。 尤其sharp是十分注重学童安全的补习班,总是安排好几个警卫护送学童前往最近的车站。 就算洽询,没有充分的理由,他们是不会透露的。 还记得我在补习班打工的时候,连随身碟都不准带回家,害我回家制作教材的时候很不方便。 而且我不知道小比类卷长什么模样,换句话说,在补习班前埋伏没有意义。再说,这么做也太可疑了。 暂且放弃补习班这条管道吧!这么一来,只剩下学校了。 从网站可以得知的电话号码大多是打到职员室的,要校方转接给学生,比补习班更加不可能。 既然不知道小比类卷长什么模样,找到他的线索就只剩下名字了。 整理一下现在已知的资讯吧!首先,小比类卷和满博读同一所学校,班级似乎不同;六年级有一、二、三班,满博是一班,代表小比类卷是六年二班或三班。 和他接触的线索只有这些。我从这里导出的结论非常简单且传统,那就是「鞋柜放信」,如此而已。虽然得实际看过才能确定,日本多数小学的室内鞋都有写名字。 一个班级顶多五十人,而现在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两班,换句话说,只要检查一百个鞋柜,找出「小比类卷」的名字就行了。如果他是姓「佐藤」或「铃木」就麻烦了,每个年级至少会有两个人是这种姓氏,搞不好有四个人。 幸好「小比类卷」这个姓氏很少见,一个年级应该顶多只有一个吧!非但如此,由于它是四个字,所以很好找,只要有两分钟,就绰绰有余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要怎么进入小学? 隔天星期日,我从地下铁丸之内线转乘有乐町线,前往月岛。 记得是二月的时候吧?位于中央区银座的公立小学采用的标准服是阿曼尼设计的,这件事上了新闻。有的私立小学会规定要穿著制服,但是公立小学原则上是没有制服的,只卖标准服给想穿的家庭;而一套要价九万日圆的标准服掀起了正反两面的热议。 我读的是江东区立小学,没有标准服这种概念,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某些公立小学里存在著比照制服的服装。 满博和小比类卷上的小学虽然同样位于中央区,并不是新闻上的那所小学,而是所有校门、有红土操场的学校,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对于公立小学的印象。 今天是星期日,没有学生。这几年来,不管是公立学校或私立学校对于安全管理都变得相当严格。从前只要自称是这所小学的毕业生,警卫就会放行了。 顺道一提,我也试了自称是毕业生,想进入自己毕业的小学;想当然耳被制止了,令我感到很懊恼。 我在小学周围绕了一圈。要进入校舍和操场,必须穿越正门,再不然就是走后门。体育馆旁边还有一个出入口,但就算是平日也不开放,而且有点高度,要爬上去不容易。 凡事都需要事前调查,然而过度仔细,反而会招致失败。不到三十分钟,我就离开了。 难得来到这里,我很想去满博住的大楼里的那个空间休息,但若不是受邀的访客,别说电梯间,就连入口大厅都进不去。现在连大楼都不能任意进出了。虽说是理所当然的,这年头的安全管理真的变得越来越严格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暗自寻思。像今天这样的假日,包含楼梯口在内的所有出入口都上了锁,只能选在平日去。入侵风险最高的应该是后门,工友室就在眼前。 晚上所有的出入口应该也都上了锁,而学童在的时候工友当然也在。从校门光明正大地进入,穿越操场,走楼梯口──或许这反而是最实际的方法。学生在校期间,会把室外鞋换成室内鞋;换句话说,上课中,鞋柜里是没有室内鞋的。 思及此,就知道我的机会十分有限。学生上学前,或是放学时的短暂时间。在这些时间以外,不是上了锁,就是没有室内鞋。 这代表我只要在上学前或是放学时间,趁著学生出入时混进来就行了。不过,不难想像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无论是哪个时段,都可能有接送学生的老师在场;就算没有老师在场,我要融入上下学风景之中,得花费一番工夫才行。我必须伪装成在场也不奇怪的大人。 我开始上网搜寻。有了!就是这个。比我想像的便宜多了,让我大吃一惊。有时候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搜寻,就会发现网路上居然有卖意想不到的东西。另一样东西则是到处都有卖。我把两者都加入了购物车。 隔周的星期二,我前往大学上第三节课。课程通常是在14点30分结束,接著搭电车去月岛,再走路去小学,时间上稍嫌太晚。我希望15点就能抵达附近。 如此这般,我自动提早下课,前往车站。 之前我上网买的东西意外地占空间,只好买个新包包来装。 我坐著地下铁颠簸了二十分钟来到月岛,接著又步行十分钟前往目的地。 一般东京小学的放学时间最早是15点,我按照计画,在这个时间抵达了附近。 学生似乎还在学校里。15点15分,打钟了;接下来学生应该会陆续离开学校。 sharp星期二有课,如果要先回家一趟,再去邻站的丰洲分校上课,就必须早点离校。这代表小比类卷应该会早早换下室内鞋,穿回室外鞋,离开学校。若是等到学生大多走光了以后,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所以我必须算准时机。 时间是15点16分,打完钟后才过了一分钟,学生就陆续出现了。 这些学生的帽子是黄色的,应该是教室在一楼的一年级生吧!八成是一打钟就离开教室了。小比类卷是六年级生,教室应该是在三楼,大约会在两、三分钟后离开。我就多抓一点时间,五分钟后开始入侵。预定时间是15点21分。 我看著手机画面。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缓慢。过了一阵子,15点21分到了。好,开始准备。 我从包包里拿出化装道具。印有「穿越中」字样的黄色旗子,324日圆;换句话说,就是俗称的「导护妈妈」在拿的那种旗子。接著,我戴上黄色帽子,243日圆。 男人当导护妈妈的情况很少见,不过只要暂时不会引人怀疑就够了。 我需要的时间只有让我在鞋柜里找到「小比类卷」名字的两分钟。有了这顶深戴的帽子,就算遇上满博,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准备万全,上阵。 校门没有接送的老师,通行无阻。 我并没有故意展示旗子,而是保持自然。多亏了变装,小孩完全没有对我起疑。我横越操场,走向楼梯口,来到并排而立的鞋柜前。 戴著黄色帽子的学生是一年级生,我藉此得知了一年级生的鞋柜位置。六年级生的鞋柜应该是在反方向吧!大概是那里。按照一、二、三班的顺序排列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最底端的铁定是三班,中间的是二班。 我走到底端,逐一确认名字。约有三十人。底端的鞋柜里没有小比类卷的名字,代表他不在三班吗?我又移动到中间的鞋柜,逐一检视。 结果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小比类卷」果然很显眼。目前花费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 我从包包里拿出了信。 你好,小比类卷同学,我是菅原满博的家教,大学三年级生灰原巧。我很关心你,也很担心你,想帮你的忙,请你联络我。 这是我昨天写好的。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联络我,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联络的。 我正要把信塞进室内鞋时,鞋子里隐约传来了啪啦声。 该不会是那个吧?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种声音。小比类卷的室内鞋是在鞋柜的下方。 我原本是以半蹲的姿势塞信,这会儿则是完全蹲下来窥探里头。 只见室内鞋里有个黄铜色物体散发著钝光。果然是图钉。有小学,就有图钉。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图钉依然扮演著小学生霸凌工具的角色。 我的胸口深处有股熟悉的痛楚。鞋柜所在的楼层气味就快和我脑中的记忆连结起来了。不行。我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转动脖子。 接著,我把手指伸进鞋子里,打算拿掉图钉;瞬间,一股令人不快的黏著感传到了皮肤上。 中招了。是嚼过的口香糖。 这是老套的霸凌招数。在室内鞋上方黏上口香糖,反制拿掉图钉的动作。 只要被霸凌者拿掉图钉时像现在的我一样感到不快,就达到目的了;万一被霸凌者没发现,直接穿上鞋子,更是完美无缺。袜子沾上口香糖,会让人更不舒服。 为何别人的唾液沾上自己的身体或物品,会感到如此不快? 我清除附著在室内鞋上方的口香糖,并拿掉了图钉以后,才把信放进去。事情办完了,我觉得很不自在。 并不是地点造成的,而是记忆与心情造成的。我只想早一刻离开这里。 我从操场走向正门,来到了公路上,前往附近的公园,把图钉和口香糖丢进垃圾桶,在公共厕所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乾净。胸口的痛楚和水一起流走,心情变得舒爽了些。 现在的我没有心情欣赏夜景。直接回家吧!我祈祷小比类卷会联络我。 * 之后又过了几个礼拜。到了八月半,季节正式转为夏天,学生尽情地享受暑假生活。 对于大学生而言,是快乐的暑假,但是对于考生而言,却是一决胜负的暑假,想必没有半点兴奋之情吧!我除了家教工作以外,还去欣赏朋友的乐团演唱会,和朋友去关东小旅行。 某一天上午10点。我的手机响了,是未知号码。该不会是……我立刻接起了电话。 「喂?」 『是灰原先生吗?』 这应该是小学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澈。 「你就是小比类卷吗?」 『对。』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困惑的氛围从电话彼端传来。我继续说道: 「我想跟你见个面。不,就算不能见面也没关系,可以跟我聊聊吗?」 『为什么?』 「我很担心你。今天也有暑期辅导吗?」 这种时候要靠发问延续对话。 『对,不过今天是暑期辅导前半期的最后一天。』 他回答了我的问题,让我稍微安了心。 「这样啊!从明天开始可以放几天假?」 『四天。』 「不过,作业应该很多吧?」 『对,很多。』 「你住在月岛吗?上完补习班以后,可以跟我聊聊吗?」 他没有回答。 「你上完补习班以后,我会在丰洲五丁目公园等你,比较小的那个公园。今天也得上一整天的课,应该很辛苦,加油喔!」 他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sharp的暑期辅导是从中午开始,19点结束。我和朋友约好了今晚一起吃饭,但是我决定取消,去丰洲赴约。 我在18点前离开家门,前往丰洲。从车站步行,应该一下子就能走到公园了。 丰洲公园很大,不适合没有彼此联络方式的人相约见面;而丰洲五丁目公园没那么大,晚上有小学生走进来,应该立刻就能察觉。补习班和公园分别位于车站的两侧,从补习班步行,大约三分钟就能抵达公园。 18点50分,我坐在公园游具间的石椅上,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到了太阳下山、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终于有个背著书包的小学男生来到了公园入口。 他走到入口和我所在位置正中央的时钟下方,停下了脚步。 我起身走向他。 「晚安。你是小比类卷吗?」 「对。」 「辛苦了。暑期辅导前半期结束了,很累吧?」 小智沉默不语。 「我就直话直说了。你的成绩下滑,和菅原有关系吧?如果你不敢跟身边的人商量,可以找我商量。」 被霸凌者通常不会和身边的人商量,不,是不敢商量。 如果找朋友商量,而朋友力挺自己,那个朋友可能也会成为被霸凌的对象;「原本是」朋友的人也可能因为预测到这种后果而疏远被霸凌者,这种时候,被霸凌者只能默默接受。 至于父母或亲戚,更是不敢商量。不想让他们担心,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被霸凌,不想让他们伤心。 找学校的老师商量,也是件难事。霸凌是小孩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演变而成的,世上有多少老师能够彻底解决这种问题? 不,一个也没有。霸凌是无法解决的。 即使如此,老师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把霸凌的学生叫到职员室,要他跟被霸凌的学生道歉,握手言和。 光是想像这一幕,被霸凌者就会浑身发抖。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握手。自己的人权并不会在这一瞬间复活。班上同学会替他贴上告密者的标签,物理性的霸凌或许会消失,但是今后他必须活得像空气一样。 哪种处境比较好?两种处境都是地狱,都令人痛不欲生。你有经历过让你痛不欲生的事吗? 一个人不被当人看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被当人看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 人是群体动物,所以今后霸凌一样会发生。 霸凌应该很有趣吧!霸凌者应该觉得乐趣无穷吧! 我不懂这种乐趣。正因为有趣,霸凌才不会消失。不过,我不想懂这种乐趣。 人生在世,其实不需要经历痛不欲生的事。 这种痛苦会让人格扭曲,而扭曲的人格永远不会复原。 被霸凌者必须面对这种扭曲。 因为若不面对,扭曲的人格就会成为「缺点」。一旦被霸凌,自己的人格便会产生「缺点」,很残酷吧? 若是面对,就会成为「特色」,甚至可能成为「长处」。届时,会有许多人当作「特色」或「长处」看待,但还是会有不少人会视为「缺点」指责。即使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将扭曲转化为「特色」,终究还是被当成了「缺点」吗? 思及此,难免感到伤心。不过,这种状况会持续一辈子。 被霸凌者必须背负这种不利条件活下去。 而霸凌者不是忘了霸凌过别人的事实,就是当作没发生过。 又或是这样一语带过: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玩而已。」 「只是开玩笑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这也难怪。若是他们了解霸凌的本质,一定会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过之深而绝望。 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是如何摧残一个人的心灵。 在心灵受到摧残的状态之下活著与死亡,何者比较痛苦?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然而,说来遗憾,鲜少有人理解被霸凌者的处境。 就比例而言,每一百人就有一个受过霸凌。没错,被霸凌者的人数永远无法超越其他人,他们是永远的小众,是少数派,永远无法被人理解。 「小智,你不敢找人商量,只能藏在心里,对吧?我从前也是这样。」 小智抬起头来看著我。 「我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很痛苦,只能一直藏在心里,度过小学的六年间。」 「灰原先生也被霸凌过?」 「对,我被霸凌过,从一年级到毕业为止。」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铁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看我不爽之类的。霸凌开始的理由有时候很明显,有时候不明显。」 小智盯著地面,似乎在聆听我的话语。 「我也是选择报考私立中学,因为不想和霸凌我的人上同一所学校。毕业典礼结束以后,我有种强烈的解脱感:啊,以后再也不会被霸凌了。」 「六年间,好厉害,我只是小儿科。我是从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开始被霸凌的。」 「我猜是因为换了补习班吧?」 「您怎么知道?」 「我在菅原家看到sharp这三年来的成绩优异者名单,推测出来的。你本来是上别的补习班,后来离开,在五年级中途进入sharp,突然成了成绩优异者第一名。没错吧?」 小智默默地点头。 「你后来成绩下滑的方式有点异常。还有,菅原的书包里有你的讲义,这一点也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灰原先生就因为这样……想和我见面?」 「对。就因为这样。我考国中的时候也遇过相似的状况。受到霸凌的六年间,最痛苦的就是最后一年。」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挤出话语: 「我被霸凌了。菅原是个混蛋。」 我感觉得出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被霸凌的事。 「还有,我觉得因为这样就约我见面的灰原先生是个超级怪胎。」 「真的跑来赴约的你也是个怪胎吧?」 小智笑了。 「您放信的时候,替我清掉了图钉和口香糖吧?所以我才觉得可以和这个人见面。」 「那些东西每天都有吧?真的很讨厌。话说回来,真亏你来了,你很勇敢。欸,你随时都可以联络我,知道吗?就算我当下不能接电话,之后我一定会回电的。」 原本面带笑容的小智突然静静地哭了起来。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他,直到他停止哭泣为止。 然而,后来小智并没有联络我。季节就这么迎接秋天,迈向冬天。 满博的成绩突飞猛进,不但升上了第四班,社会也挤进了成绩优异者名单之中。另一方面,小智的成绩持续下滑,从第一班跌到了第三班,只有国语还勉强留在成绩优异者名单上。 今年就这样结束了。 * 关东的国中入学考从十二月开始起跑,而重头戏则是从二月一日开始。 首都圈的学校大多将考试安排在二月一日~五日之间,多数考生的第一、第二志愿都集中在这里。 基于可以增加临场经验的理由,绝大多数的考生都会报考十二月和一月的考试,当作预演。 倘若上榜,就能抱著轻松的心态面对二月的重头戏;就算落榜,就当作是为了适应大考氛围,至少可以消除缺乏临场经验的不安。 当然,以十二月、一月报考的学校为第一志愿的学生会在这时候卯足全力。 满博报考了两所一月举办考试的学校,分别位于千叶与埼玉县,结果两所都上榜了。在这个时期获得好结果,对于二月的重头戏有正面的影响。 这也有助于增进学生的自信与从容。在最新的考试中,满博的sharp内偏差值是55,而志愿校的80%录取线是54,换句话说,完全在录取范围内。只要做好健康管理,发挥平时的实力,考上第一志愿的日子近在眼前。 如此这般,决定命运的二月一日到来了。小百合太太联络我,告知满博的身体状况没有问题。 我搭乘地下铁,前去替满博打气。入学考当天,补习班讲师都会全体出动,替学生加油打气。 我当讲师的时候也有去。早上来到校门前一看,不愧是炙手可热的明星学校,各大补习班的讲师全都齐聚一堂了。我是无阵营代表,却站到了满博上的sharp补习班的讲师们身旁。 如此这般,到了7点30分,提早出门的学生渐渐地聚集到会场来了。 每当有学生到来,就会有某个补习班集团精神抖擞地吆喝:「加油!」热情地替即将上考场奋战的考生们打气。 7点50分左右,满博来了。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小百合太太。 啊,那应该就是他的妈妈吧!直到考试当天,我才见到他的妈妈。她穿著深粉色的紧身洋装,给人一种优雅知性的印象。 sharp的讲师们活力十足地吆喝: 「加油!」「平常心!」 不光是满博,所有的考生都是一脸开心。 那当然。一起在人生的岔路上奋斗至今的老师们前来替自己打气,岂有不开心之理? 「满博!」 我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叫道。 「老师?你来了?」 「当然。没规定家教不能来吧?」 一旁的女性露出猛然醒悟过来的表情。 「对不起,这么晚才打招呼。我是满博的妈妈。」 「承蒙关照,我是担任家教的灰原巧。满博只要拿出平时的实力来,就不用担心了,对吧?」 「咦?嗯?别增加我的压力嘛!」 满博笑了。看他这么从容不迫,应该没问题吧!他和妈妈一起从校门走入校内。 目送他离去以后,我又回到了车站。 在那之后,满博是不是依然持续霸凌小智,直到今天? 小智现在是否也正前往某所学校应考? 我很希望他多联络我,但是他并没有打电话给我,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加油,考完试后,毕业典礼就近在眼前了。不再被霸凌的日子终究会到来的。 之后,我前往大学上第一节课。不过,由于今天比平时早起,有半堂课都被我睡掉了。 隔天,小百合太太打电话给我。 「喂?」 『喂?抱歉,打扰您休息。』 小百合太太的声音之中流露著喜悦之情,让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我请少爷来听电话。』 『老师,谢谢!我考上了!』 「是吗?恭喜!太好了,努力有了回报。」 国中入学考的结果通常公布得很快,有些学校上午才考试,下午就放榜了。当然,大多数的学校都是隔天公布。有的学生会直接去学校看榜单,有的学生则是会在家里上网查榜。 总之,太好了。 考上第一志愿,代表包含今天在内的其他考试都可以不必参加了。持续了约一年的授课,也将在下一次告一段落吗?这么一想,就觉得感慨万分。 补习班讲师每年一到二、三月,就会陷入这种心境。 总之,太好了。 二月六日。今天是星期三,大学没课,我在家度过了悠闲的午后。 我的手机接到了一通03开头的号码打来的电话。 我姑且接听。 「喂?」 对方没说话。是无声电话吗?我如此暗想,随即有一道微小又嘶哑的声音传来。 『谢谢。』 电话挂断了。怎么回事? 到了下个星期五。大考完后的家教课,这应该是最后一堂课了。 我前往菅原家。一如平时,应门的是小百合太太。 我来到38楼,按下玄关前的门铃。这样的流程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我对这栋大楼的走廊和电梯风景也产生了感情。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不由得有些落寞。 小百合太太一如平时,迎我入内。玄关有双没见过的鞋子。 来到客厅一看,爸妈都到齐了。 「老师,这一年来真的很感谢您。一直没有当面向您致意,很抱歉。我是满博的爸爸,菅原真。」 我终于和双亲都见到了面。 爸爸散发出一股老成持重的存在感,虽然态度温文有礼,却带有非比寻常的氛围;乍看之下,像是个普通的温和大叔,但是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他伸出手来,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力气好大。 「这次真的多谢您的关照。」 爸妈都深深地低下了头。外务省职员和女医生一齐向我低头致谢,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也道了谢,随即前往满博的房间。 虽说是上课,气氛并不像过去那样紧绷。我提前教了他一些国中英文。 过了一小时以后,已经无事可做,我们开始闲聊。想加入什么社团活动?考上的是附属中学,等于大学也有著落了,以后想读什么科系?聊著聊著,我提出了一直惦记在心的问题。 「这么一提,不知道小比类卷的情况如何?」 「谁晓得?他二月一日以后就没有来上学了。」 基于健康管理考量,考生自一月起就不必去学校,而是待在家里念书;不过,考完试以后,就得去上学。今天是二月八日星期五,首都圈的学校大多是在二月五日结束考试,六日公布结果。 我做了某种不愉快的想像,其余的闲聊内容完全没听进脑子里。 虽然爸妈表示这是最后一堂课,已经订了豪华餐厅,但我还是婉拒了晚餐邀约,离开了菅原家。接著,我拨打小智夏天联络我时使用的那个090开头的电话号码。 他没有接听。过了一阵子,我又拨了一次,同样没有接听。 待自己的通话纪录在反覆拨打之下淹没了画面以后,我放弃了。但愿我只是杞人忧天。 隔天,我的手机接到了来自小智号码的电话。 我怀著祈祷的心情立刻接听,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小智,而是小智的妈妈。 我昨天打了太多通电话,所以她才回拨的。 听了理由以后,我得知自己最坏的想像成真了。 小智在三天前自杀了。 二月六日。那天接到的电话莫非就是小智打的?03开头的号码,是小比类卷家的电话号码吗? 挂断电话以后,小智就自杀了。 我说明自己为何知道小智的电话号码。 小智的妈妈哭著对我诉说小智的事。 成绩突然下滑以后,她自己也对小智发过脾气;父亲对儿子期望很高,家庭环境虽然不算富裕,还是把所有资源都用在儿子的学业之上,这三年间几乎没能存钱。补习班的学费并不便宜,这是事实。即使成绩下滑,考量到父母的付出,以及小智自己的自尊心,他不能调降志愿校的等级。 于是,小智落榜了。 第一志愿不用说,就连备胎校也落榜了。 而在五日之前,他连原本没打算考的学校也考了,但依然落榜。 六日公布了五日的榜单,小智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打定主意的吧!最后,他打了通电话给我。 请试著了解小智的立场。他在学校被霸凌,在补习班因为成绩下滑而无地自容,在家里又得面临爸妈的压力。无论去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 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动机,说来讽刺,就是入学考。 只要金榜题名,毕业后就可以摆脱霸凌。 也能满足爸妈的期待。只要金榜题名,一切都能圆满收场。 不难想像他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然而,现实却是所有的学校都名落孙山。 听说他留下了遗书,说明他在学校里被霸凌的经过。 补习班讲义每次都被抢走,害他不能念书。虽然他没有写出具体的姓名,却把自己的遭遇清清楚楚地写了下来。 小智的爸妈想对霸凌主犯提告。 我挂断电话,思考片刻过后,打电话到满博家。 接听的是小百合太太。我表示有话想跟满博说,询问可否登门拜访。 小百合太太说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满博准时放学,会在14点回到家。 我开始准备出门。 * 我在14点左右抵达了菅原家。 「满博,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可以去你的房间吗?」 「好啊!」 我原本以为不会再来这里了。房里只有两人,一如平时的上课光景。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比类卷智自杀了。」 满博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他强自镇定── 「是吗?真的吗?」 如此说道。 「他好像留下了遗书,写下他被霸凌的经过。」 满博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的动摇是来自于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恨吗?还是为了自保?事情一旦曝光,刚考上的名校或许会取消他的入学资格。 「他说他的讲义每个礼拜都被抢走,害他无法念书。」 「你骗人!」 满博大叫,对我怒目而视。瞪我也没用啊! 「我没骗你,是小比类卷的妈妈说的。就算你不相信,他的爸妈说要对霸凌主犯提告。到时候,学校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的。」 满博哭了。 「你为什么要霸凌他?」 他只是哭,没有回答。 不过,我大概知道满博霸凌小智的理由是什么。 满博生长在优渥的环境里,拥有社会地位崇高的父母,以及可以自由接受教育的资产。长到12岁,他应该也知道自己的条件比别人优渥,从而产生了优越感。 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他首次遭遇的挫折就是「小比类卷智」。 满博天资聪颖,父母和小百合太太应该也这样称赞过他吧!而他一定也知道自己聪颖过人。 然而,升上五年级以后,突然出现在补习班里的「小比类卷智」却是他怎么也无法超越的存在。虽然就读同一所小学,原先补习班不同,自然是互不相识。突然冒出一个比自己优秀的人,他铁定是大受震撼。 小学时的学力大多是取决于才能。纵使再怎么努力,若是对方也一样努力,便无法缩短才能的差距。 他心有不甘,所以才霸凌小智。 至于霸凌的手段,则是阻碍小智最大的特徵──学力和念书。这对于满博而言是最为理想的形式。 「满博,就算你继续保持沉默,事情也会曝光的。与其这样,不如自己说出来吧!跟你的爸妈,还有跟小比类卷的爸妈说。你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 满博哭个不停,无法沟通。 我走出房间,请小百合太太自行询问他缘由之后,便离开了菅原家。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 几天后,小比类卷的妈妈打电话给我。 她说提告这条路行不通,声音因为愤恨不平而颤抖。 校方出面调查霸凌,可是没有找到霸凌的证据。 既然无法证明霸凌的真实性,遗书的内容或许只是为了逃避大考压力而编造出来的──这就是校方得出的结论。 校方宣称没有证据,无可奈何。 我虽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是面对一名少年「被杀」却无法替他讨回公道的状况,也不禁哀叹。 若是霸凌属实,会影响学校的形象;对于警察和司法机关而言,自杀的原因是考试落榜以至于对将来不安,也比霸凌来得好处理多了,因为加害者有大医院的医局和外务省撑腰。 没有人期望为霸凌所苦而自杀的事实,除了我和小比类卷的父母以外。在这个世上,想必有许多事实是在司法裁夺之前就被扭曲了吧!某一年的国高中生自杀人数是279人,但理由是「霸凌」的自杀却只有4人。 真的是这样吗?超过八成的理由都归类到「对将来感到不安」之上。 再这样下去,小智在2018年未成年自杀人数的资料档中,也会被归类为「对将来感到不安」,沦为单纯的数字「1」。 警察大概也是跟家长说「校方没有找到证据,提告也没用」吧! 岂有此理?如果家人的立场相反,这件事会怎么发展? 如果自杀的是父母有头有脸的满博,而出身普通家庭的小智是加害者。我知道这么想无济于事,但我感觉到背后隐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小智自杀,加害者按照原定计画,进入志愿校读书。 挂断电话以后,我有好一阵子连动都不想动。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东京在四、五天前发布了樱花的开花宣言。 到了樱花花瓣渐增的时期。 今天是中央区小学的毕业典礼。阳光普照,天气和煦,我来到了小学。 典礼结束后,毕业生和家长一起走出礼堂,个个都是笑容满面。 这让我再次体认到小智和他的父母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却不在这里的事实。 我看到了满博和他的父母,一直线走向他们。他们当然也察觉了我。 父亲挡在两人之前。 「老师有什么事吗?有事的话,跟我说就行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前进,父亲也往前踏出一步。 他试图挡住我的去路,但我绕过了他,走向满博。 此时,我的右臂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抓住了。 「我要找的是满博。」 「你或许会危害我儿子,我不会让你跟他说话,有事跟我说。我不认为把事情闹大是好主意。必要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吧?」 即使动用权力,也要保护儿子的将来。这确确实实是种父爱。 多么扭曲的爱啊! 隔著这段距离也无妨。满博用充满怒意的表情瞪著我。我用力扯开嗓门。 「你千万要记住!小智死了,但是以后你还会活下去!你千万别忘记,别忘记被你杀掉的小比类卷智!到死都要记著他!」 满博垂著头,听我说话。 我无法改变什么。今后的未来,小智并不存在。 但愿能让小智和他的爸妈知道我的愤恨不平。 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吗?我气恼自己的无力,可是再怎么气恼也没用。 我转过身,离开了小学,脑袋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隅田川。我眺望河面片刻。 春光,烂漫,隅田川──轻快的旋律在脑内播放,但只是徒增空虚。 我突然灵光一闪,再次返回小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和学生都离开了,学校恢复了假日的气氛。 我不像上次那样戴著黄色帽子、拿著导护旗。被逮到就算了,我不在乎。 我从校门一路穿越操场,走向鞋柜所在的楼梯口。 六年二班的鞋柜几乎都是空的。 毕业典礼结束,鞋柜里的室内鞋当然会全数清空。几天后,就会有新一批六年级生使用这个空鞋柜。 不过,只有一双室内鞋留在鞋柜里。 我拿起那双鞋,里头有图钉,还有因为时间经过而变黑的口香糖渣黏在上头。 「胡说八道,明明就有充分的证据啊!」 我在空无一人的鞋柜前喃喃自语,泪水潸然滑落。 注3:其意为美国地名hollywood。 尾声 几天前,羽田爸爸打了电话给我。 满博的家教工作结束了,现在我并未担任任何人的家教。 而我这个大学生也将在几天后迎接新学期。 「喂?」 『好久不见,这阵子疏于联络,很抱歉。』 「不会。您过得还好吗?」 『很好。老师也过得好吗?』 「嗯,马马虎虎。」 『不知道能否跟老师见个面?』 「当然。大学就快开学了,不过我现在还在放春假,只要是在这三、四天里,什么时候都行。」 『现在正值樱花盛开的时候,不如中午一起赏花吧!如何?』 「好啊!我家附近的公园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地方,没什么名气,所以人比九段下的千鸟渊或新宿御苑少很多,但是樱花很漂亮。在东京赏樱,我最喜欢这个地方。」 『这我倒是不知道。那就在那里见面吧!我拭目以待。』 如此这般,几天后,我骑著脚踏车前往距离我家约有十分钟路程的善福寺川绿地。 风有点大,但是正好吹散了云朵,晴空万里。今天的预测最高气温是20c。 我披了件薄外套就出门了,街上也有人只穿一件t恤。 我飞快地骑著脚踏车,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了公园。 毕竟是赏花季,人还挺多的,但是还不至于连铺张垫子的空间都没有。 我在路上超商买了几款罐装酒和一瓶600日圆的葡萄酒,又买了些洋芋片后才过来。 虽然羽田爸爸是个美食家,但是赏花就是要吃超商的东西才搭。 时间、地点、场合是很重要的。善福寺川绿地很宽敞,河边是观光步道,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距离足足超过四公里。如果一面赏樱一面漫步,得花上近一小时才走得完。 我在入口处打电话给羽田爸爸。我们似乎是在不同的方向。 长长延伸的善福寺川绿地正中央有片很大的草皮广场,我们约好在那儿会合。 先到一步的我在时钟底下等候。不久后,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人物映入了眼帘。 「让您久等了。」 「不,我完全没等到。」 「话说回来,我一路走到这里,风景真的很漂亮啊!樱树的树枝朝著河面伸展,看起来魄力十足,美极了。」 「我也一样,光是来这里的路上就欣赏了不少美景。那边还有个没什么人但是种了很多樱树的地方,我们过去看看吧!」 善福寺川绿地本身就是个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去处,而那里又是我找到的最佳景点。 不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 从正中央的广场步行约十分钟,其实有条偏离步道的小路。 乍看之下,像是通往路边民宅的玄关,绝大多数的人应该都没想到这是公园的观光步道,就这么过而不入吧! 我牵著脚踏车,道路的宽度勉强可以容纳我通过。穿过这条路,有个小广场。 就是这里。这里是全东京之中我最爱的赏花景点。 徐缓倾斜的草皮,乱数分布的樱花遮蔽了八成的天空。 这里也有引自善福寺川主流的人工分流,可以同时欣赏河川与樱花的风情。 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两组人,应该是住在步道边的人吧! 我们摊开羽田爸爸带来的野餐垫,坐了下来。 「我买了些东西来,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我拿出刚才在超商买来的即席赏花套餐。 羽田爸爸想喝一瓶600日圆的葡萄酒,我倒在纸杯里递给他。 而我则是选择了罐装梅酒。 「超商葡萄酒的实力如何?」 「这个嘛,不当成葡萄酒,而是当成加了酒精的葡萄汁来喝的话,确实很好喝。」 羽田爸爸笑道,已经喝掉了一半。 看他喝得津津有味,我也跟著喝喝看。 我把葡萄酒倒进纸杯里,抱著好玩的心态转了一圈,闻了闻香气。 从葡萄香中感受到的只有甜味,之后又逐渐转换为酒香。 这应该是在葡萄果汁里加入防腐剂与香料,再混入酒精制成的。 与道地的葡萄酒成分虽然相同,成品却完全不同。 我喝了一口,好甜。在甜味消散之后,最终留下的余韵是酒精消毒水味。不过,口感很好。只要不计较最后留下的气味,是种很顺口的「喝得醉的葡萄汁」。 和洋芋片一起品尝的超商酒,是晴天赏花时最棒的奢侈品。 「我和老师也认识很久了啊!」 「是啊!虽然还不到两年,受您关照已经有一年多了。您介绍那么多学生给我,让我每天都过得多采多姿。」 「那就好。老师很适合这一行,在大多数的家庭都是以成功收场。大家都说您是个胜率很高的老师。」 「谢谢您的赞美。」 「我们以后也想继续介绍学生给老师,可以吗?」 「是,求之不得。我现在手头上没有学生,星期几都没问题。」 没有学生,就没有收入。 虽然勉强在不动用存款的状态之下撑过了一年,再这么下去很危险。 我体验了许多难能可贵的经验,如果他愿意再介绍学生给我,我当然是感激不尽。 「有鉴于老师的实绩,我想介绍更困难一点的个案,比如像菅原同学那样的。」 「在您介绍给我的学生之中,菅原同学的成绩从一开始就很优异了。虽然备课比较辛苦一些,但是负担并不大。」 虽然还得附注一句「以家教的成果而言」才行。 开始做这份打工以后,多了好几个永生难忘的名字。 羽田勇气、松田顺、庄村梨子、木田泰明、杉原杏琉、菅原满博,以及小比类卷智。 回头一看,不禁感慨参与孩子们的人生,竟能让自己成长这么多。 欢笑、悔恨、恼怒。过去我从未在这么多感情的驱使之下生活。 「最后介绍的菅原家,只有这个案例令人遗憾。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是我的失策。对不起。」 「什么意思?满博考上了第一志愿……」 「您认识小比类卷智吧?」 「对。」 我的心头倏然沉重起来。 「如果我介绍别人给菅原家,把老师介绍给小比类卷家,或许结果就不同了。」 什么意思?我帮菅原考上了第一志愿,就结果而言,十分成功啊…… 「小比类卷同学和菅原同学,我原本希望他们双方都有好结果。我经手的个案已经连续成功了四件,这是很惊人的纪录。从我们展开活动以来,鲜少进行得如此顺利。我真的没有看错老师。」 连续,成功,我们,失策。这些字眼不该出自一个以个人立场仲介家教的人之口。 回想起来,在过去的一年半之间,他好像也说过一些令我纳闷的字眼。 「刚才您说『在大多数的家庭都是以成功收场』,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替仲介的家庭带来幸福,是我们的工作。」 「依您刚才的说法,菅原家算是失败吗?」 「抱歉,我的用词不精准,造成了误会。我的意思是,老师表现得很好,但是就整体结果而言,没能阻止小比类卷同学的自杀,这一点不尽人意。」 我虽然听得懂字面上的意思,却听不懂言下之意。我们谈的明明是同一个话题,却活像是鸡同鸭讲。 「您介绍给我的是菅原家,他的家长和他自己都希望我能帮他提升成绩,让他考上第一志愿,结果他也考上了。说句冷漠的话,小比类卷同学和这件事无关吧……?」 我故意说了这番违心之论。 「那您认为这次菅原家的结果很圆满吗?包含小比类卷同学的事在内。」 「当然不是!」 我的语气忍不住激动起来。 「我知道老师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羽田爸爸垂下了头。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懊悔。 「我们设想的最佳结果,是小比类卷同学不再被霸凌;至少支持他到大考结束为止,让他上新学校。结果,他没考上新学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我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不想继续说下去。 「听羽田爸爸的说法,介绍我给博满家有其他理由吗……除了我想的理由外。」 「详情我不能透露。就连刚才那些话,我也没对其他老师说过。事到如今,我就坦白跟您说了。我希望将来能让您坐上我的位子。对于我们而言,像您这样的人才很宝贵,日后一定不可或缺。」 他是在称赞我吗?虽然感觉不坏,但我还是一头雾水。 岂止一头雾水,他越说,我越糊涂了。 「我信任老师,才说了这些话,请您别说出去。」 「我不知道要跟谁说,更何况我听得一头雾水,就算要说也无从说起。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从事的工作是?」 「工作名称我还不能说,不过,目的我可以回答。我的目的是增进社会的幸福,减少不幸。」 他越说越玄了。 「举例来说,您可以把我当成在特殊法人、npo等非营利机构工作的人。」 「我还是不明白。」 表面上羽田爸爸是介绍家教工作给我,实际上却是透过我达成他,或该说他所属的团体的目的──是这个意思吗? 「总之,期待老师以后的表现。」 接下来无论我再怎么问,他不是打哈哈,就是不回答。 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用闲聊打发剩下的时间,但我实在无法释怀。 再说,我还是不明白羽田爸爸的目的是什么。 他并没有向仲介的家庭收取手续费,而且介绍完后,基本上就不再做任何干涉;然而,他似乎又从某处掌握了实际的状况。 可是,我从来没听过家长提起羽田爸爸。 这是最让我觉得古怪的地方。试想,既然是透过他的介绍,应该多少会谈起他吧? 看来我还是别光等羽田爸爸介绍,自己上网张贴广告,寻找需要家教的家庭吧! 我并不是不信任他。我觉得他是个富有魅力的人物,也很感激他的恩情。 若要把这种古怪感换个说法,或许就是好奇心吧! 「糟糕,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该回去工作了。和老师见面也是工作,但是说来不可思议,跟老师见面的时候,我老是会忘记是在工作。过几天我再联络您。以后也请您多多指教啰!」 说著,他站了起来。离这里最近的车站是地下铁丸之内线的南阿佐谷站。 我牵著脚踏车替他带路,并目送他离去。 * 四月半的某一天,我从东京站搭乘东北新干线前往仙台站。 在车上,我发现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 寄件人是松田顺的妈妈。 很久没联络了。顺过得很好,每天上学都上得很开心。不知道老师过得好吗?前几天,顺上传了新作品到网路上。作品虽然拙劣,如果老师能去看看并给点感想,一定能带给小犬很大的鼓励。再见。 邮件中附上了网址,我点开来看。 他的最新影片作品出现了。刚上高中,适应起来一定很辛苦;为了活用在学校里学到的技术,想必是经过了反覆的试行错误吧!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相隔一年上传的新作变得更棒了。 自制的音乐影片配合我没听过的乐团歌曲播放出来,不知道是朋友的乐团还是无名的独立乐团? 影片中没有演员,而是拍摄风景与街上行人,并打上歌词。好厉害,影片质感很专业,一点也不像是出自于16岁少年之手。制作的影片比这部品质更差的导演比比皆是。 我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该介绍他给我的乐团朋友认识了。 顺很努力,刚相识时的印象彷佛是假的。 这封邮件让我想起了每个学生。 在名古屋之行以后,我依然会不定期地替泰明上课。 考试前或写暑假作业时,他都会请我去上课。今年春假,我也上门打扰了一天。 之前未能成行的烧肉晚餐,后来也和木田一家一起去了,包含爸爸在内。 当时,我感觉到我、爸爸和泰明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男人的连带感。 现在无论是聊起车子或爸爸,我们都聊得很开心。 爸爸和晴美小姐铁定分手了。 泰明拜托我开车载他去兜风,我没有驾照,正在考虑要不要去考。是要上驾训班?还是参加驾照集训? 集训比较便宜,我应该会选择集训。 杏琉则是常用推特传私讯给我。 从「又有人寄这种奇怪的照片和讯息给我了」,到「学校里发生了这种事」,内容五花八门。 顺道一提,在那之后,我和杏琉的妈妈完全不曾联络过。她是否已经学会放手了? 我很开心杏琉改变了。从前她一有事就闷在心里,这样会过得很辛苦。 不过,现在她常会传讯息给我,似乎能用比较轻松的态度面对生活了。 做为吐苦水的对象,我应该多少帮上了忙吧? 从推特和部落格的内容看来,她的投资似乎依然是一帆风顺。 由于她也公布了金额,我连她现在有多少资产都一清二楚。虽然有趣,却也让我被迫面对自己至今仍然过著拮据生活的事实。 顺道一提,她没有报考私校,而是直接进入公立国中读书,我也赞成。 待在公立学校这种各种价值观并存的环境之中,或许能够改变杏琉对于学历的偏颇成见。顺道一提,她想去美国的高中读书,学费当然是打算自己出。 她还不敢对妈妈提起这件事,不过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的。加油,杏琉。 我突然心念一动,确认久未查看的梨子的line。 比起一年前查看时,聊天纪录掉到了更下方。 新干线的行驶声流向远方,四周安静得直可听见自己的耳鸣声。胸口突然变得很闷。这时候,车内开始播放音乐,告知新干线已经接近仙台站。 我穿上刚才脱下的登山外套,拿起包包,准备下车。 我在仙台站下车,转乘了几班当地电车,前前后后大约坐了三十分钟的车。 下了车以后,我在附近的超商里买了蜡烛和线香。 计程车招呼站里没有计程车。我拨打上头写的计程车队电话,请他们派计程车过来。 等了十分钟左右,一台计程车来了。我坐上车子,告知寺院的名字。 随著车子前进,风景变得越来越恬静。时间已经过了13点。 多亏了明媚的春光,车窗外的世界显得很明亮。 风景从住宅区转为田园,在农道上行驶片刻过后,目的地的寺院到了。 我下了车,走进院区。那是座小寺院,因此我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坟墓。 悄然伫立的墓石还很新。我点燃蜡烛,并用烛火点燃线香。 此时,春风吹来,白檀香飘然扩散,扑鼻而来。 视野中突然粉色纷飞。环顾四周,是漂亮的樱花。 东京的樱花大多已经凋零了,原来这个时期,在仙台樱花还是盛开的?我双手合十。 「小智,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这下子可以期待每年的樱花季了。」 我供奉从东京带来的鲜花。在我之前,还有别人供奉的两朵花。 「明年我会再来的。」 说著,我行了一礼,背向小比类卷;此时,又是一阵春风吹来,樱花四处飘散。 后记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家庭教室? 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吃了许多意料之外的苦头。 我应该也给kadokawa的编辑添了不少麻烦,在此要致上我深厚的谢意。 开始动笔以后,主角灰原巧变得比我当初描绘的人物形象更加地自由奔放,彷佛动笔的是他,写故事的也是他。 多亏了他,故事的分量大幅升级(笑),可说是令人开心的失算。 像是和一个活生生的人交流一般,在写作过程中,我和灰原巧一同愤慨,一同悲伤,一同喜悦,这样的感觉十分新鲜。 某位漫画家在访谈中曾经说过连载结束时,他很舍不得和自己作品中的角色道别。 这次写完一本书,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对我而言,关于这本书描写的主题,我还有一整本想写的东西。在我的心中,这个故事还会继续下去,灰原巧依然精神奕奕地活动著。 才刚写完一本书,就开始想著下一本书是什么时候,似乎太性急了;不过,只要我还有想写的东西,我就会继续写作。 今后,他会遇上什么样的问题?有什么样的感受?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我抱著这样的期待,暂时搁笔。 最后,我要在此感谢阅读本书的您。 真的很谢谢您。 身为一个创作者,无论是在音乐或写作方面,我都会持续精进下去。 还请大家今后也不吝支持。 伊东歌词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