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手阎王令》 楔子 绝心谷。 ——一提起这个地方,江湖中大多数人会噤若寒蝉、闭口不语;另一部分正义之士则会高张声讨的旗帜,亟欲除之而后快;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毫厘不惊、声色不动。这其中,朝暮楼的楼主苏放无疑算得一个。 谁都知道当今武林浩然门、朝暮楼、绝心谷可谓是三足鼎立,各自雄踞一方,各门各派各个世家均要让其三分颜色。且不说浩然门成立已有二十余年,朝暮楼和绝心谷却是在短短五年之内便已名动江湖。只是除了白道浩然门门主“正气剑”罗苍劲罗老爷子经常在武林走动,不时做些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之事外,其余二位——黑道绝心谷谷主“毒手”雷玉和天下第一杀手楼朝暮楼的楼主“阎王令”苏放俱是行踪诡异、变幻莫测之人。武林中甚少有人能亲睹其二人之容颜,至于那些见过的也大都早早投胎转世去了。倒是绝心谷的二位副谷主“笑面煞星”林亭轩和“长空三击”武天笑以及朝暮楼的二当家“无名枪”莫敢与三当家“招魂一鞭”宁芷儿更为人熟知。虽说是熟知,不过每逢这四个人出现之际,那三十六策、脚底抹油的功夫当即被众人发挥得淋漓尽致,半丈之内,少有人烟——端看底下的人已如此令人生畏,那正牌的主儿,还用得着说吗? 七月廿八。 辰时。 朝暮楼。 客厅。 “在下想请苏楼主亲自出手杀一个人。” 台阶下端立着的少年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一瞬间,天地中所有的颜色仿佛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漆黑的青丝、高挺的鼻梁、明如秋月的翦水双瞳,玉为其骨,柳为其姿,举手投足却又尽显男子的爽利,不带半点脂粉之气,一件普普通通的月白色衣衫硬是被他穿得别有一番韵味。 怪不得江湖中人人称道扬州引月派少主“落雁剑”秦心逸乃当今武林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人如其名,确有沉鱼落雁之容,此般风神奇韵,足可当之无愧。 “让我来猜一下,”长相艳丽柔媚,身材纤秾合度的宁芷儿嫣然一笑,“你想杀的人不会是绝心谷的那位大谷主吧?” “正是雷玉。”提起这个名字,秦心逸怎么也掩不住目中的仇恨与哀痛。 ——果然还太嫩了,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很容易就能看穿。坐在宁芷儿身边英俊挺拔的莫敢抬眸道:“你能肯定此次引月派全派被灭之事确是绝心谷所为?” “是。这件事是‘金口玉言’刘应天刘老爷子亲口所说,当时有多人在场,‘正气剑’罗老爷子就是见证人之一。” 听闻此言,莫敢蹙起了两道浓密的剑眉,不再言语。 ——“金口玉言”刘应天乃是武林公认的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之士。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说过一句无稽之言,行过半分偏颇之事。二十二年前被横行漠北、凶残无比的“十三黑衣盗”的十三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在脖子上只逼他说一句“十三黑衣盗亦有道”,便允其安然离开——这十三剑的首领“厉剑”金照虽生性残暴,倒是个信守承诺之人。换作他人,早就随口一语,敷衍了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有许多人都学得十分透彻。只可惜刘应天偏偏是个死不低头的顽固分子,不但不肯说,反而从头到脚历数“十三黑衣盗”之罪状,甚至破口大骂,直把这十三个人骂得狗血淋头。金照当即大怒,削其一目,剁其一手一足,刘应天仍照骂不误。若不是白道盟主罗苍劲凑巧经过出手相救,一人力敌十三剑,一百二十招内斩杀金照,重创其七,逐走了剩余的十二人,刘应天必死无疑。此漠北一役,令罗苍劲名震江湖。之后,谁都不敢再小觑当时才登上白道盟主之位、年纪轻轻的“正气剑”。“十三黑衣盗”就此烟消云散,而刘应天痊愈以后,依然拄着拐杖照旧行侠江湖,“金口玉言”之名广为传颂。武林中人只要提起刘老爷子,无不竖起拇指,交口相赞。象这样的一个人,说出口的话已等于是事实。 “刘应天虽然一向实话实说,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蹊跷。半个月前秦府灭门之事武林中没半个人知晓,却偏偏给他撞见——秦公子,你不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一个优哉游哉的低沉声音自客厅台阶上立着的巨大屏风背后传来。 “苏楼主此言恕在下不敢苟同。”虽然江湖历练少了一些,秦心逸却并非愚钝之人,立刻意会到屏风后面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哦?此话……怎么讲?”苏放倒是并不介意少年过激的语气。 “刘老爷子说了那番话后,当夜便已遭人毒害,若雷玉并非凶手,又何必杀人灭口?” “小兄弟,你这话就错了。”宁芷儿插口,“消息既已泄露,又怎算得‘杀人灭口’?” “也许他是因为被刘老爷子揭了底,怀恨在心才下此毒手。”秦心逸辩驳。 “但是,”莫敢抬目,“‘鹤顶红’这种毒药实在太过普通,你又怎能断定是雷玉下的手?” “难道刘老爷子不是因为站出来指证绝心谷才会遇害的吗?”秦心逸忿然道。 “秦公子说得对。”苏放悠然道,“据本楼主猜测,刘老爷子的确是因为指证绝心谷才惨遭横死,至于杀人凶手嘛……尚有待商榷。” “那苏楼主是不愿意接下这笔生意了?”秦心逸清俊绝俗的面上满是不屑,“原来大名鼎鼎的朝暮楼楼主也有不敢杀的人!” “你不必激我,”苏放的声音纹丝不变,“秦公子既然身在江湖,总该听说过朝暮楼接买卖的规矩吧?每件事情敝楼都将在彻查之后,才决定接或不接。本楼中人虽为杀手,却也并不想为人愚弄,单听雇主的一面之词便妄下判断——这种事,朝暮楼从来不做。” 秦心逸默然。关于朝暮楼的种种传闻,江湖中人均知之甚详。三年前,京城“落花公子”林烟以黄金十万两之价索要关西巨匪仇生鹏的项上人头,直言其杀其子辱其妻。此事朝暮楼仅花了三天时间便已探明真相,原为林烟颠倒黑白、混淆事非,杀子辱妻者有之,正是林某人。因他深知自己绝非仇生鹏之对手,又惧其上门寻仇,便心生毒计,来个先下手为强,不惜于十数日前假扮仇生鹏狠心杀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亲生儿子,又强暴了自己的妻子,以致其妻在不明真相之下自尽而死。而林烟则以此为由,欲借朝暮楼之手为己除去强仇。他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朝暮楼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象此等先杀人子辱人妻,后为求活命,又连自己的妻儿也一并残害的手段,实在令人发指。待一切拨云见月后,朝暮楼中众楼主大怒,宁芷儿当下手起鞭落,林烟登时真正化作了一缕轻烟到阴曹地府对妻儿谢罪去了。自此,凡请朝暮楼出手者,再无敢说半句谎言之人。 “那么,”沉吟良久,秦心逸重又开口,“苏楼主需要多久才可接受在下的委托?” “一个月。”苏放稳稳道,“一个月后你再来听消息。至于价钱,可容后再议。” “如此,在下告辞。”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年冲着屏风及堂中端坐的两位楼主抱了抱拳,转身而行。 “秦公子,本楼主再奉上一句,这一个月内你最好自己多加提防,绝心谷很可能会找上你。” “多谢苏楼主提醒。”秦心逸身形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绝裾而去。 “大哥。”厅外忽地迈进一人,静静而立,“我已经查过有关近二十年四起灭门血案的资料。” “怎么样?” “这个……” “小俞,你就别卖关子了。”宁芷儿催促道,“不要每次说话都吞吞吐吐的行不行?” “这个不叫‘吞吞吐吐’,”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青年淡淡道,“这叫‘慢条斯理、井然有序’。”此人正是朝暮楼中另一甚少露面的人——四楼主“铁口寒心”俞骏飞。据说此人机智百变,非但精通奇门遁甲,占卜之术更是精准无比,每次出手杀人均将时间、地点、气候、方位拿捏得十分准确,一击必中。 “随便你怎么说,”宁芷儿挑眉,“我只想知道这一次引月派的灭门惨案是不是跟以前那几宗有所关连?” “一模一样。”俞骏飞缓缓道来,“二十年前河北‘金刀门’、十六年前洛阳王家、七年前湖南‘忠义堂’,包括这一次的扬州‘引月派’均是为同一组织所灭,用的杀人手法也是与前几次毫无二致。” “这就有趣了,”莫敢双眸炯亮,“前几次凶手行凶干净俐落,每次都是先杀后烧,不留一点痕迹。怎么这一次却引出个绝心谷来?” “而且还独独遗漏了一个人。”宁芷儿笑得别有深意。 “七月十三那天,秦心逸受‘正气剑’罗苍劲之子罗正所邀去了浩然门,是以才能避过此劫。”俞骏飞叙道,“七月十四日晨,‘金口玉言’刘应天在众人面前指绝心谷为幕后黑手,当晚便身中鹤顶红之毒气绝身亡。” “真巧啊。”莫敢喃喃道。 “的确很巧。”苏放自屏风后面悠悠转出,施施然地在莫、宁二人对面坐了下来,顺便也示意俞骏飞落座。“小俞,事发之后绝心谷那边有何动静?” “没有动静。到目前为止,绝心谷尚未有任何表示。”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吗?”宁芷儿蹙眉,“绝心谷也未免太沉得住气了吧?” “你放心,”苏放笑道,“发生了这种事,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因为此事非同小可。揽下了这件事,就等于承认了金刀门、王家、忠义堂上千口的血案尽是其所为。当时此三家无论男女老幼、仆从婢女,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均被杀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然后再一把火烧个尸骨无存、灰飞湮灭。行事如此毒辣,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早已引起了武林的公愤——雷玉那么聪明机巧的人是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的。 “浩然门那边又如何?”莫敢侧头望着俞骏飞。 “有许多白道名宿均已赶至浩然门,准备请出罗苍劲罗老爷子主持公道,一起前去绝心谷降妖伏魔。” “哼,”宁芷儿冷笑,“绝心谷若那么容易对付,又怎配跟咱们朝暮楼齐名?我看这些人是急着前去投胎吧?” “其他人不足为惧,”莫敢挑眉,“不过罗苍劲此人不但剑法卓绝,而且老谋深算……” “雷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除了下毒,他的暗器功夫亦出神入化,另外……就连他的长相也是个谜,”宁芷儿思来想去,“真不知会鹿死谁手?” “看来平静的江湖马上就要掀起大浪了。”苏放伸了一个懒腰,慢慢起身,“我要走了,你们就按计划行事,好好睁大眼睛做个看戏的渔翁吧。不过,可不要让自己也掉进了河里。” “是。” “我知道了,大哥。” “大哥,”在苏放即将迈出大门的那一刻,俞骏飞忽然道,“我昨日替你占了一卦。” “哦?”苏放倏然驻足,“说来听听。” “红鸾星动,不日将遇上终身相伴之人。” “真的?!”发出惊呼的并非苏放本人,而是站在一旁侧耳细听的宁芷儿。“太好了!” “恭喜大哥。”莫敢已抢着连连道喜。 就连苏放也好奇地问:“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能不能说得详尽一些?” “是个……很奇特的……女人。”俞骏飞脸上表情僵硬、十分古怪,“大哥……你多保重。”说完这句话后,他立刻转身迅速消失,看样子仿佛正在竭力地忍耐着什么似的。 厅中三人面面相观,不解其意。直到走出朝暮楼,踏上官道,苏放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头皮发麻的感觉。 第一章 古道西风。 远处不见小桥流水,近处亦无炊烟人家,倒是有不少来住马匹扬起的尘土飞腾于空中。 一阵清脆的兵刃交接之声从道路附近的密林深处传出。一个白衣胜雪,十七、八岁,手持长剑的少年正被四个拿着大刀的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少年虽然身处下风、神情狼狈,却仍掩不住一身的绝世风貌。 “我说,秦家小子,”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大汉乜目瞅着少年,涎着脸调笑道,“以前有你老爹在替你撑腰,咱们‘长江四侠’才不敢动你。现在嘛……你还是乖乖听话,让咱爷们爽上一回,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哈哈哈哈……”随即响起一阵猥亵的笑声。 “呸!”秦心逸怒骂,“凭你们‘长江四鬼’也敢自称‘四侠’?!难道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本少爷今天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哟,”“长江四鬼”中的老二“阴死鬼”冷招风阴阳怪气地道,“这小子还挺倔!不过,越会反抗的做起来才越有味儿。上次那个号称‘玉面神飞’的姓耿的小子一开始不也说什么‘宁死不屈’,后来还不是在咱哥们的胯下扭腰摆臀地直发浪?就不知道秦大少爷你又如何?” 秦心逸面色寒白,浑身发怵,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往外冒。他用力咬牙才能抵挡住那八道似欲将他剥皮去骨、生吞活吃、充满淫欲的目光。 “休想!!”随着一声清叱,一道剑光匹练飞起。这一剑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用的是拼命的打法——“长江四鬼”性喜男色,落在这四人手上会有什么后果,他心中十分清楚,与其如此,还不如拼死一搏。 当!四鬼中的老三“急色鬼”骆赚挥刀拦下了这一剑,嘻嘻笑道:“秦大少爷,你又何必急着拼命?瞧你一身的细皮嫩肉,若不小心伤着了,咱们可是会心疼的!” “三哥,”老四“醉鬼”吴中一刀封住了秦心逸的左路,淫笑道,“我看姓秦的小子就快没力了,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尝尝武林第一美男子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以前那些人有所不同?” “那是当然。”老大“绝鬼”赵胜的两只大暴眼死死地盯着少年不放,嘴里的口水都快淌到下巴上了,“这么漂亮的货色,绝对是百分之一百的极品……” 刀光剑影中,胜负渐定。秦心逸的气力在长久的交战缠斗间一点一滴地消耗,看样子恐怕最多只能再支撑个一柱香的时间,目前的情况已十分危急。 不远处的枝丛无风自动,忽然闪现出两道人影。细细看去,一人是个眉目如画、柔弱无依、纤细苗条的大美女;另一人则是个面带刀疤、满脸虬髯、眼神凶恶、虎背熊腰的大汉。见此情形,大汉起身欲往前行,却被身边的美女轻轻一扯,勾住了衣带。 “你打算上哪儿去?”清冽的语声自美女口中吐出,非常地悦耳动听,只不过稍稍显得低沉了些。 “俺、俺去救他。”走在路上都能吓哭孩童的凶恶大汉在纤细秀丽的女子面前宛如羔羊。 “救他?”美女冷笑,“不是你自己说不想惹这个麻烦,吵着闹着要我另派人手的吗?” “可、可是……这种事……既然碰上了,俺就不能见死不救!” “好一个‘不能见死不救’!”美女笑得愈发阴森,“我看你是‘见色起意’吧?” “大……你……不要冤枉俺!”大汉涨红了脸,“俺、俺是……” “哼,”美女冷冷道,“你真的准备去救他?” “是的。”大汉的眼光频频溜向激斗中的五个人身上。 “你放心,他还能再支持个片刻。”美女的神色一下子由阴转晴,“既然你已经接下了保护他的任务,那就快去吧。” “什、什么任务?”大汉瞠目,“俺不过只是救他一次……” “一次?”美女瞪圆了眼,“你说什么?!象他这种既无江湖阅历,武功又烂的大少爷,根本就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如果你救了他以后又把他抛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那倒还不如让他死在这里算了。” “这、这怎么行?” “那你就从现在开始好好地看着他!”美女一把揪住大汉的衣襟,仰起头,眼对眼、鼻对鼻地道,“你给我听着,他若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唯你是问!” “为、为什么是俺?”大汉兀自做着垂死挣扎,“别、别人不行吗?”——他实在不想当保姆啊。 “好胆量,还敢问‘为什么’。”美女松开手,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道,“你好好看看,究竟是谁害我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是、是俺。”大汉嗫嚅着不敢去瞧对方恐怖的眼神,“但、但是俺又不知道……” “是啊,”美女咬牙切齿地道,“说好了是七天,你竟然一声不吭地提早一天回来,害我输了赌注。你说你该当何罪?” “俺没有一声不吭啊,”大汉委屈地道,“俺事先就飞鸽传书通知了二师兄。” “什么?!”美女脸上青筋凸现,“你们两个很好啊,居然敢联起手来骗我。怪不得姓林的那小子跟我打赌的时候那么镇定,原来是早就收到了你的密报——嘿嘿,让我变成这副德行,我一定会加倍‘报答’你们的。” “不、不知者不为罪嘛。反正只有短短的十天,”大汉不知死活地道,“而且,大师兄,你这样穿起来很合适、很好看啊……” !!!! 火山爆发。只见美人先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唇角慢慢向上扬起,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弯弧——糟糕!!大汉赶紧捂住自己惹祸的嘴巴,头顶直冒冷汗,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当啷! 一声脆响,两人转头望去,却原来是秦心逸的长剑已被脱手击飞,在四周渐渐逼近的狞笑声中,少年飞快地掏出怀中暗藏的匕首,引颈自刎。这一下电光火石,就连近在咫尺的“长江四鬼”也不禁失声惊呼—— “啪”的一声,秦心逸手腕蓦地一震,匕首霎时坠落在地,一道身影迅疾掠过。待“长江四鬼”定下心神,面前早已空空如也,地上除了匕首,另有一粒小小的石子在不停地滚动。 “各位好啊。”一个奇怪的女子拨开草丛缓缓地走了出来。之所以说她奇怪,既不是因为她貌美如花的长相,也不是因为那一头未绾髻插簪、仅在身后系了根红绳的青丝,而是在于她走路的姿势。其实,她的走姿相当地漂亮,只不过步伐稍稍大了一些,没有半分女子袅袅婷婷的感觉,反而带着一股十足的男子气——好一个中性的美人!若她换上男装,必定是一个温雅隽秀的翩翩美男子。 赵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走到近前的人,满嘴的口水险些又要往下掉,但他毕竟在江湖上打混了多年,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出现的人,定有其诡异之处。 “你……究竟是谁?” 望着眉目含笑、看似柔弱无依的女子,“长江四鬼”心中各自惊疑不定。 美人摊开了左手掌心:“我是来给各位送礼的。”纤瘦骨感的手掌中赫然躺着四颗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暗褐色小石头。 “原来是你!!”四鬼大惊失色,刚才那粒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小石子,无论角度、速度、力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单凭这一手暗器功夫,足可跻身于武林排行的前十位高手之中,如“长江四鬼”此等二流角色当然万万难及其项背。 美人淡淡一笑:“放心吧,我是个很公平的人,一人奉送一粒,绝对合理。”笑语嫣然间,四颗石头分成四个方向激射而出,直奔四人的太阳穴,出手又狠又准。短短一刹,“长江四鬼”只觉眼前一花,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已真正下黄泉去做了小鬼。 现场唯一伫立着的人左右望了望,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双手,随即足尖微微一点,身形翩然而动,在半空中一转一折,如流星般逸向林外,眨眼不见踪迹。幽深的林中偶然响起几声宛转的鸟鸣,一阵沁凉的山风飘然掠过,卷起了几许秋叶,覆盖在尸体的身上——一切,重归寂静。 秦心逸一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天的星斗。他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愣了半晌,忽然面色大变。他惨白着脸往自己身上一瞧——幸好,衣裳仍旧穿得整整齐齐,身体也没有什么异状。放下心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抬头,蓦然撞入一对炯炯发光、气势逼人的眼瞳中。 “谁?!”秦心逸惊跳而起,惶然间还以为自己碰上了常在森林中出没的——“熊?!” “噗!咳咳咳……”一个靠着树干而坐、正仰起脖子的人登时将满嘴的烈酒全都喷了出来,当下咳个不停。“咳咳……真没礼貌。秦大少爷,你看仔细了再说话行不行?”——只要不是对着自己那两位恐怖的师兄,大汉说起话来倒也十分顺畅。 “你……你是什么人?”秦心逸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是“人”,而不是“熊”,不过,他仍戒慎戒惧地望着对面的凶神恶煞。 “俺是你的救命恩人。”大汉不客气地道,“若不是俺带走了你,你早就玩完了。” “救命恩人?”少年眨了眨清澈似水的眼眸,显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急忙抱拳道,“多谢兄台仗义出手,在下感激不尽。”——他一举手、一抬足均礼数周到,不难看出平素良好的教养。 “唉,”大汉仰首吞下了一大口酒,感叹道,“你也忒容易相信别人了吧?” “咦?” “如果俺是骗你的呢?” “啊?” “你难道没想过俺也有可能是抱着跟‘长江四鬼’同样的目的才别有用心地接近你——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秦心逸后退了几步,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观察了一遍,摇着头困惑地道,“可是,我看你很好啊,一点儿也不象坏人。” “……”这回轮到大汉说不出话来,他行走江湖五、六年,每每听人提及,也总是用“面目可憎、眼神凶狠、性情狂躁、冷酷残暴”此等词句,如今这小子居然说什么“很好”、“不象坏人”——是不是在侮辱他啊? “在下虽然没什么江湖经验,”秦心逸直言不讳,“但是看人一向很准,绝不会出错的。”他说得甚有把握。 “真有自信啊,小鬼。”大汉斜目瞅着他,一肚子的不爽。 “别叫我小鬼!”十七岁的敏感年龄,正值长大成人之际,自然最不愿意被旁人看小。秦心逸鼓起了腮帮子,严正声明,“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瞧他歪着头,满脸不服的样子,大汉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少年还蛮可爱的。 “好吧,”他耸了耸肩,“你说你看人很准,那你能不能告诉俺,你是怎么看待你的好朋友罗正的?” “罗正?”秦心逸蹙眉,“我跟他的交情并不算太好。” “是吗?”大汉竖起了一道浓眉,如鹰般的厉眸正正对上少年的眼——这世上除了师父师母以及两个专爱耍着人玩的师兄之外,还不曾有人敢面对他的这种目光。“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你跟他乃是生死至交。” “谁跟他是生死至交?”出乎大汉意料,秦心逸并没有回避他的眼光,两只黑黝黝、清亮亮的大眼睛一霎不霎地迎视着他,仅是在语气中放上了几分嘲讽,“白道掌舵‘浩然门’门主罗老爷子的公子,区区在下我又岂敢高攀?” 大汉的目中忽地多了层赏识,少了点威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原来这小子还挺有骨气,倒不是个趋炎附势之辈。 “听你的口气,并不想与罗正有过多的牵扯。既然如此,七月十三那天你为什么会受他所邀去了浩然门?” “那是我爹让我去的,”秦心逸垂下眼,低声嘟囔,“又不是我自愿的。我爹那几天心事重重,我压根就不想去参加什么无聊的赏花宴——”他倏然停口。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反而愈来愈象是在抱怨?因为家教一向极其严格,身为家中唯一的独子,从小到大,莫说是撒娇了,连抱怨的机会都被自己的老爹明令禁止,是以秦心逸虽出生于名门,却无半点普通世家子弟的浮夸与恶习。不过,他到底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又从未在江湖上历练过,自然免不了会有些不通世务。只是,今天居然会冲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大吐怨言,就连他自己也大吃了一惊。 “怎么了?”大汉望着他,眼含调侃,“小孩子偶尔撒撒娇也没什么,你用不着太在意。” “你说谁是小孩子?!”秦心逸立刻怒目相向,“你又比我大了几岁?!” “俺?”大汉有趣地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胡子,“你倒说说俺有几岁?” “瞧你的模样,”秦心逸以眼角瞥着他,十拿九稳地道,“应该在二十一到二十二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三岁。” “!!”大汉当真被唬了一跳,怪不得这小子对自己的眼力如此有自信,原来的确不是在吹牛。他不由大加赞赏,“有趣。看来俺不用再后悔救错人了!哈哈哈……江湖上那些以为俺已经年届不惑的人都应该跟来你学两手。” “喂,”秦心逸偏过头瞅着他,“说了半天,你究竟是谁?” “武笑天。” “‘长空三击’武笑天?!” “是。俺正是绝心谷的副谷主之一。” “原来……”秦心逸睁圆了眼,飞快地从靴子里摸出一柄匕首,直直指向依然一派镇静的大汉,“没想到绝心谷果真找上了我,你……” “小鬼,别那么冲动。”武笑天稳稳道,“你不是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吗?难道你宁愿相信江湖的流言,也不信自己的眼睛?” “说过了别叫我小鬼!!”秦心逸大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金口玉言’刘老爷子的话怎可与江湖流言相提并论?” “他若真是‘金口玉言’,又怎会信口雌黄?” “你胡说!” “你若不信,俺也没有办法。” “你是来杀我的吧?”秦心逸咬着牙,握着匕首的手略微发颤。 “俺才没那闲功夫。”武笑天懒洋洋地道,“俺是奉了俺大师兄——也就是俺们绝心谷谷主的命令前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秦心逸嗤之以鼻,“雷玉有那么好心?” “小鬼,动动你的脑子行不行?”武笑天眯着眼道,“俺如果要杀你的话又何必费力救你?俺才不会干那种‘脱了裤子放屁’的事。” “……”秦心逸思考良久,终于慢慢将匕首收回靴内,在距离武笑天十步之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喂。” “干嘛?” “我家真的不是……” “当然。绝心谷跟引月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事儿到人家家里去杀人放火——你以为俺们都吃饱了撑着?” “……你说的全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 “……如果不是绝心谷……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 “你放心,俺师兄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到时候俺要第一个上前去砍那个栽赃陷害的王八羔子十七、八刀,把他变成王八肉饼,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那个……” “还有什么事?” “你说话太粗鲁了。” “……” 寂静。 久久,久久。 “臭小子!你太嚣张了!!” 山谷间猛然响起了一声巨熊的怒吼,惊起了两三只黑鸦,聒噪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章 扬州。 瘦西湖。 两岸花堤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放眼望去,四处花草毓秀,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雅趣。 “咦?那个采花大盗当真在咱们扬州境内?”一个略带讶异的嗓音自一间临湖的酒楼中传出。 “嘘……你小声点。”坐在二楼中央方桌旁的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面现惊惶之色,慌忙阻止身边同伴过于大声的言辞,“这个采花大盗非比寻常,下手尤其狠毒,不但奸淫美貌女子,甚至连漂亮些的男孩儿都不放过。而且……”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特别喜欢辣手摧花,每一个都是先奸后杀。前晚,东头黄员外家的闺女便遭了毒手。唉,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哪……”言下不胜唏嘘感慨。 “踏月临香”梅亦情——三年前现身于江湖,到目前为止已犯下奸杀案八十九宗,黑白两道均有其不少仇家。怎奈他轻功卓绝、行踪诡密,那些子女被杀的父母、弟妹被害的兄姊虽恨之入骨,却始终捉不住这个狡诈如狐的采花贼,以至今日仍无人知晓其真实面目。 凭窗而坐的一位吸引了整个楼上大多数人眼光的娇柔秀美的女子,将方才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内,不由地轻轻颦眉。梅亦情这个淫贼竟会突然出现在扬州,这件事……是不是另有蹊跷?她妙目流转,斜斜瞟向端坐在自己左侧方一张桌上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此人生得敦厚温和,一眼便知是个老实人,虽然穿着上等的丝衣,却还是脱不了一身的土气。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掌柜的亲自引领下,两个面目俊秀、气宇轩昂的男子大步拾级而上。 “欧阳公子、白公子,您二位里边请。”从掌柜殷勤的招呼声中,在座众人有泰半已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在扬州,除了近期惨遭灭门的秦家之外,当数欧阳府和白宅最有势力。这两家不仅财势雄厚,而且那白家的二公子“驭雷剑”白凌云及欧阳家的大少爷“清风刀”欧阳立更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光看那副跩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就已少有人及。同为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倒是秦心逸给人的感觉更好一些。临窗而坐的女子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却在转首之际无意间跟左侧那看似乡下汉子的人打了个照面,顿时捕捉到了对方眸内那一闪即逝、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轻鄙之色——嘿嘿,看样子,他对这两位大少爷也满不屑的嘛。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欧阳公子、白公子,您二位的雅间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嗯。”白凌云傲慢地点了点头,正待举足,却在瞧见一位冰肌玉骨、青丝飞扬的蓝衣女子后立刻停下了脚步。“不用了。” “不错,不错。”欧阳立望着眼前活色生香、楚楚动人的大美人频频道,“掌柜的,少爷们今天就在这儿用餐。” “可、可是……”掌柜的左右瞧了瞧,面露难色,“二位公子,这儿已经客满……” “少罗嗦!”白凌云不耐地道,“咱们只需搭个便桌就行。” “便、便桌……”六月飘雪、天降红雨——一时之间,掌柜的脑袋变成了浆糊。这两个一向喜好摆谱、非雅座不可的大少爷难不成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丢下晕头转向、错愕不已的掌柜,两位大少爷迳自冲着自己相中的目标——那位单手托腮、临窗而坐的大美女——走去。 “请问姑娘可是单身一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白二公子面对美人倒是谦恭有礼。 美女盈盈而立:“不是。” “哦?”欧阳立的眼珠四下溜了溜,“莫非姑娘是在此等人?” “非也。” “这也不是?”白凌云奇道,“难道姑娘是与他人结伴同来?” “正是。” “啊?”欧阳立、白凌云异口同声——如果这位美人的朋友也是一位大美女的话…… “不知姑娘的同伴何在?”白凌云斯文地拂了拂衣袖,一派潇洒地道。 “能不能请姑娘代为引见?”欧阳立挺胸抱拳,更显出其英姿飒爽,如玉树临风。 “当然可以。”美女转首指着左边桌上一个正自低头举箸大啖的男人,轻颦浅笑。“这位便是拙夫。” ??!! 这、这算什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那个乡巴佬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一边吃鼻子里还一边发出“咕噜噜”的怪声,活象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欧阳大少、白二公子望着土气汉子的四只眼睛均是白多黑少。 喝完了最后的一口汤,男人不雅地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方才抬起头来,自我介绍道:“二位有礼。敝人陈仲大,在乡下有几百亩地,听说扬州是个好地方,所以特地带老婆出来开开眼界。”说到这里,他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冲着女子站立的方向随手一挥,“这就是内人李阿花。” 李阿花——好俗气的名字。不仅二位大少爷听得皱起了眉,就连美女本人也略有不满。 “本来我们是应该同桌用餐的,”李阿花苦笑,“但是,”她羞红了脸,螓首轻垂,漫天红霞缓缓袭上微微露出的白皙后颈——直把二位少爷的眼珠子看得差点掉了出来。“二位公子也瞧见了,他吃饭时的样子……”她声若蚊蚋,实在已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欧阳立、白凌云对视一眼,深表同情。唉,这么标致秀丽、温柔可人的女子竟然所遇非人,不幸嫁给了一个乡下土财主,当真是命运的捉弄,资源的浪费!所以,将鲜花从泥潭中拯救出来,让她重新绽放出娇艳的花朵——此等重责大任,自然就落在了扬州的二位侠少身上。象这种救人急难、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美事,欧阳大少和白二公子从来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然而,当二位少侠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地转头望去—— 美丽文静、纤弱娇柔的女子正柔情万千地依偎在自己的丈夫身边,满眸爱意、一脸幸福。二位本欲英雄救美的少年侠士顿时丧失了立场,自然也没有了仗义出手的借口,气势一落千丈,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夫妻二人手牵着手,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扬长而去。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在扬州热闹的集市上并肩走着一对显得不太相衬的奇特的夫妇。典型的乡下暴发户模样的男子虽然穿戴阔气,兀自脱不了一身的乡土气息;他身边的女子却长得文文弱弱、秀丽动人,一看便知是个温柔体贴、柔顺乖巧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意。不过,瞧他们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男子的右手和女子的左手一直紧紧地交缠着,自始至终不曾分开过。这两人从街头绕到巷尾,左拐右弯、七折八转,最后终于在一个四顾无人的僻静之处停下了脚步。 “你可以放手了吧?”女子冷冽的语气和眸中若隐若现的精光与她文静的外表截然不符。 “当然可以。”男子悠然一笑,笑容中隐含着算计,使得原本方正憨厚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狡猾之色。“只要你肯先放开,我绝不会强拉着你的。” “真的?”女子斜眸凝睇,嫣然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彼此彼此。”男子客气地道,“你先请。” 谈笑之间,两人的另一只手已在空中电光火石般地交接了数十招,招招快捷狠厉、毫不容情。这两人嘴上说得轻松,手底下却尽是杀伐之气。激斗中女子纤细骨感的手指忽地微微一动,两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奔着对方双眼疾射而出,只听得“叮叮”之声响起,钢针撞在了一块长仅三寸的黑漆漆的铁板之上,迅速坠地。 “我的暗器从不淬毒。”女子止住了攻击,讪笑道,“苏楼主又何必如此小心?” “毒手之名天下皆闻,”苏放懒洋洋道,“区区在下又岂敢不防?” “你既如此提防,又为何拉着我不放?”雷玉出口相讥,“难道不怕毒从手入?” “这个我很放心,”苏放的表情相当诚恳,“你这只手有没有毒我还感觉得出来,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惊讶?”雷玉挑高了眉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苏楼主感到惊讶?” “这件事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苏放一本正经地道,“任凭在下如何千思万虑也难料到江湖中大名鼎鼎、威风八面的绝心谷谷主居然是如此一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大美女。今日有缘得见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当真是瞠目结舌得快说不出话了。”说罢,还故作姿态地摇了摇手中由玄铁打造而成的阎王令。瞧他口齿清晰、谈吐流利,哪里有半点“说不出话”的模样? “你的这块破铜烂铁还是趁早收回去的好。”就见雷玉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无疑是被踩中了痛脚。他恶狠狠地瞪着苏放,大有将之大卸八块的气势,“本谷主作甚装扮,用不着旁人置喙!” “嗯,说得有理。”苏放连连点头,将阎王令重新纳入怀中,“关于雷谷主男扮女装的癖好,敝人自是不会有半句……”接下去的话被对方左手内陡然汹涌而至的真气逼得不得不就此打住,急急运功防护。好在双方的内力均已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两股强劲的力量一触即分,雷玉未再进逼,苏放亦同时收回了攻击——此等情形之下若贸然以内力相拼,恐怕双方都讨不了好。既然二人谁也没打算第一天来扬州便横尸街头,自然没有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有一件事,着实令人头疼。 “你放手。” “你先放。” “你先!” “不,你先。” “你……” “怎样?” 口中持续着孩童吵嘴般毫无意义又没营养的对话,两人却是谁也不敢撒手,唯恐自己先行撤去防御之时会被对方乘隙而入,到时候不死也得落个重伤——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苏楼主和雷谷主当然是从来不肯做的。此刻,两人均有些后悔方才胡乱凑合着一起耍那二位大少爷玩时不该太过入戏,以致于变成了连体婴儿,想分都分不开。 “这样吧,”苏放提议,“咱们一起慢慢收力,你收一分,我收一分。” “……”雷玉张口欲言,却又倏然噤声不语。一时间,两个人从头到脚全然静了下来,凝神聚气,默默而立。 “八个人。”雷玉动了动嘴,以唇语的方式与对面的人悄然交谈。 “一人一半。”苏放眨了眨眼,亦以唇语回道。 “好。”雷玉一口允诺。 十六把明晃晃、亮闪闪的利刀自四面八方齐齐袭向伫立在深巷内的二人。八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双刀、一长一短,分别从屋檐、巷口、墙角处灵巧地飞掠而出。每个人每一招都足以致人于死地,端看这杀气重重的架势,便知道来人绝非善意。“叮叮当当”一连串的脆响声中,两条人影携手自漫天刀光之中穿越而出,衣袂飘飘、英姿勃发。苏放的左手、雷玉的右手各自提着四把长刀,再看那八个黑衣人手中皆已只剩下一柄短刀。但见八人互觑一眼,再度包抄而上,当先一人一刀砍向苏、雷二人牵着的双手,想是见此二人联手之力委实过于强大,亟欲将之分开,好予以各个击破。刀光刺目、刀锋凌厉,苏、雷二人同时收力缩手,向旁跃开。扯了一个下午的手藉此良机终于得以解放,直把两个人乐得差点没蹦起来。长笑声中,刀光如练,苏、雷二人各自以一敌四,短短十招,四去其一,雷玉手中的长刀架上了最后一名活着的黑衣人的脖子,冷然而视。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沉默不语,蒙面巾下赫然溢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两眼一翻,人随之瘫软。 ——鹤顶红。 雷玉抛下手中长刀,转首他望,正正撞入一双同样溢着无奈的眼瞳。苏放指了指倒在自己脚边的人,滑稽地耸了耸肩。 雷玉上前一一挑开躺在地上的八具尸体的蒙面丝巾,除去服毒自尽的两个人面目变得较为狞狰外,其余几人的长相倒还过得去。撕开黑色的衣领,两个绣金的蝇头篆字——“暗煞”跃然入目。 “奇怪。这些人我从未见过,”苏放一面细细察看,一面道,“江湖上何时多出了一个名为‘暗煞’的杀手组织?” “又是鹤顶红,”雷玉喃喃道,“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的确很有意思。” 苏放凝眸,与雷玉静静对视。半晌,两人同时展眉一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看来,有人不想让朝暮楼白白地捡便宜。”雷玉调侃道,“苏楼主,容在下奉劝一句,切莫当不成渔翁反而堕船——等着痛打落水狗的人,遍地皆是。” “多谢提醒。”苏放端端正正地冲着雷玉抱了抱拳,“但不知雷姑娘今日打算在哪一家客栈下榻?”——这“雷姑娘”三个字自然说得特别刺耳。 “哼,”雷玉冷哼一声,身形翩若惊鸿,临去前回眸一笑,“这个……送给你吧。”他拔下头上唯一束发的簪子随手一挥。 不知不觉被那盈盈一笑蛊惑的苏放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登时掌心一麻,当下大惊失色。 “喂,你不是说你的暗器从不淬毒的吗?” 雷玉大笑:“我说你就信啊?!” “……” “放心吧。”清脆的笑声自远处飘来,“这只是麻药而已,一个时辰后你的手便可恢复自如,绝对没有后遗症……” 苏放啼笑皆非地瞧了瞧掌中的白玉簪子,又瞟了瞟远去的背影,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扬起了唇角——今天的帐,咱们就留着慢慢地算吧。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一座雕梁画栋的华丽阁楼。 “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问道。 “启禀主人,属下不知。”另一名黑衣人跪伏于地,惶恐地道,“属下派去的那八个人已尽数被杀。” “哦?他们是被何种兵刃所杀?” “是……是他们自已的刀。有三人是从脖颈处一刀毙命,另三人则被刀尖直接刺入心脏而亡,还有两人服毒自尽。” “好功夫。”站立着的男人森冷地道,“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即刻回报。记住,切勿再打草惊蛇。” “是。” 墙壁上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黑衣人恭敬地施礼后悄然离去。 第三章 翌日。 寅时。 晨光乍泄,曙色未褪。 引月楼。 这里是扬州最大的酒楼、也是最大的客栈之一,它的主人正是秦家的少主秦心逸。半个多月前那一把火虽将秦家祖宅烧得一干二净,但秦老爷子生前所打理的钱庄、酒楼、客栈以及其它店铺的生意依然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近日才来管事的一位大总管齐响。这齐响与秦老爷子乃是拜把子的弟兄,两人情同手足,有着过命的交情。秦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齐响又岂会袖手旁观?兼之秦心逸对于理财方面可说是一窍不通,见到了齐响就象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而至今仍孑然一身的齐响平日对老友的这个漂亮讨喜的孩子早已视如已出,当下便义不容辞地拔刀相助,暂且替秦大少爷管理起了所有的生意,这才令差点给烦重事务压扁的秦心逸得以脱身喘息。齐响在江湖上的其中一个绰号便叫做“精打细算”,另一个更绝,人称“只进不赔”。试想,让这样的一个人来打理生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秦大少爷乐得把一切琐碎杂事一并双手奉送,自己则有多远闪多远去了。 “天气真好。” 从引月楼后院三楼卯字号上房中迈步而出的年轻男子自言自语地道。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不若一般男人束发戴冠,仅在身后以一道红绳松松地系着。此人身材适中,骨骼纤细,唇红齿白,长得斯文秀气,一双水漾的大眼睛,更是惹人生怜。总体来说,这是一个相貌偏女性化,看上去十分单薄可欺、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男子,恰如一只初生的小猫,一举一动皆显得怯生生、娇弱弱的。 “嗯,的确很好。”隔壁辰字号房的窗子突然打开,一个沉稳的声音接口道。 奇怪,这语调仿佛在哪儿听见过?屋外的人蓦然转身,屋内的人抬首相望,两人猛地打了一个照面,同时惊呼:“是你?!” “雷姑娘好兴致,”靠坐在窗台边的椅子上、满脸忠厚老实的男人先一步嘲弄道,“那么早起床,是不是赶着去会情郎?” ——这个该死的王八蛋!好不容易过完了十天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女人”生活,兴高采烈恢复本来面目的雷玉一大早的好心情霎时全数消失殆尽。 “什么姑娘?!莫非苏楼主尚未睡醒?” “哦——”苏放眯起眼睛仔细一瞧,恍然大悟地拖长了语声,“原来今天换了男装啊?恕在下愚钝,雷谷主这回是打算女扮男装?” 雷玉冷冷地盯着屋里的人:“我看苏楼主是忘了昨天那只手吧?” “对啊!你这么一提醒我马上就想起来了。”苏放夸张地拍了拍脑门,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白玉簪子,状甚陶醉。“这可是雷姑娘赠与在下的定情信物,敝人一直贴身携带,无时无刻不敢忘记姑娘的恩德。”——这“恩德”二字显然话中套话,别有用心。 雷玉却被他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喊得面色阴沉,目露凶光:“如果你喜欢早一点去投胎转世的话……”威胁的言语在瞥见从另一头走来的店小二后即刻打住,雷大谷主十分有礼、非常腼腆地莞尔一笑,“早。”直把可怜的店小二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大半。 老天!苏放翻了翻白眼——这小子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若以武功而论,此可谓炉火纯青、艺臻化境。 就见店小二红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公……公子……您……您早……”便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了。瞅那架势,标准的落荒而逃。 “雷谷主的魅力当真无远弗届,”苏放叹为观止,“连男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雷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苏楼主你也不差啊。” “哦?真的?”苏放挺起了胸膛,两眼放光。 “当然。只可惜——” “如何?” “眼睛小了点,鼻子大了些,脸盘太方,手脚太粗——就算长得象牛,也不能牵到集市上去卖。”雷玉摇头叹息,“唉,我看你这个人,一点价值都没了。不如……本谷主好心送你块豆腐吧。” “多谢多谢,”苏放连连拱手,“但是撞豆腐而死未免太不光彩。而且,敝人又怎么舍得让雷姑娘为敝人的英年早逝伤心落泪?” “苏、放。”雷玉危险地眯起了双瞳,放柔了语气。 “慢着、慢着,”苏放赶紧把身体向后挪了挪,“别冲动。难得咱们有缘结识,又有缘同住一家客栈,不如一起下楼到前院去用早膳如何?你也饿了吧?我请客。” “……”雷玉偏过头,乜目凝睇了他许久,方始懒懒道,“如果你不在乎中毒身亡的话。”说罢,当先大步离开。 望着前方苗条纤细的背影,苏放眸内倏地闪过一丝柔情,只是,快得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引月楼分前后两院,前院是酒楼,后院为客栈。 雷玉和苏放到达前院的时候,酒楼上只有寥寥数人。因时辰尚早,整座酒楼显得稍稍冷清了些。 一、二、三——三张桌子四个人。默默地数了数,雷玉和苏放面对面地坐在了一个视野开阔、适于观望楼上各处动静又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分别点了自己喜欢的食物,苏放喝了口伙计送上的香茶,却一下子给呛住了,慌忙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白色的丝巾捂着嘴边咳边喘。 “你不觉得扬州城最近愈来愈热闹了吗?”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了雷玉耳内——“传音入密”——好功夫。 “你怎么了?”雷大谷主面上漾起了大片关心与担忧之色,匆匆起立走至苏放身边关切地询问,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后背遮住了从其它三张桌子射过来的略带审视与好奇的目光。“谁教扬州城里近日多了个采花贼?”雷玉同样以“传音入密”的方法应答,“坐在这里的人除了你我之外,有哪一个不是他的仇家?”然后,他大声地问,“我替你捶一下背可好?” “不、不用了。”苏放喘着气回绝了雷玉的“好意”。开什么玩笑?昨天光是两只手黏在一起就已经够呛了,今天这背若一捶下去,那还了得?对于尚处在敌友难辨的位置上的人,当然是多提防着一点为好。尤其苏大楼主又是干杀手的出身,这警戒之心与旁人相比,更是不知强了多少倍。 雷玉飞快地缩回手。虽然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心头仍是颇为不爽。不过,忆及自己“送给”苏放的白玉簪子,倒也难怪对方会如此地草木皆兵。 “崆峒派掌门‘穿心剑’余风飞唯一的掌上明珠余雁真是在前年被梅亦情奸杀的吧?”苏放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三张桌子上的四个人,一面又开始咳嗽。“武当派年轻一代中最为杰出的俗家弟子‘剑掌双绝’白玉山的胞弟白玉云则是在去年三月……咳咳咳……”他用力地咳了起来。 “你真的不要紧?”雷玉换了个姿势,只是依然挡着那四个人的眼光。“白道的事我不管。”他表情漠然,“我只知道‘追云三煞’中的老三‘玉面煞’王今是在今年清明被害的。事发之后,其他二煞曾来过绝心谷,要求本谷替他们主持公道。” “哦?你见过他们?” “没有。当时是我二师弟林亭轩出面接待的。” “唔……” “二位客官,您的点心。”随着跑堂的高喊声,苏放逐渐停止了咳嗽,雷玉亦露出放心的神情坐回了原来的位子。 “嗯,味道很不错。”苏放夹起起一个汤包放到嘴边咬了一口,赞叹不绝。“怪不得扬州引月楼大师傅的手艺人人称赞,果然名不虚传!咱们这一趟出远门到扬州一游,还真的来对了地方。”他说话时手舞足蹈,活脱脱地演绎了一个从乡下跑到城里来开开眼界的土包子形象。“来来来,你也尝一个。”说着,还顺手夹了一个汤包放上雷玉的碗碟。 “谢谢。”雷玉开心地道谢,秀丽柔美的笑颜如春花般绽放。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二人关系匪浅,互相之间似乎还带着一丝丝的暧昧。不过,如今男风正盛,只要家中有几个钱,哪有不养两三个娈童的?断袖分桃自古遗存,就连武林中也有不少人沾上了此等习气,直把那些个正人君子们气得大骂世风日下,长叹人心不古。 ——八道刺探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收了回去,分别转眸他视。造成了预期效果的苏、雷二人相视一笑,两人之间的默契又增添了几分。既然少了讨人厌的视线,说起话来自然不用再那么避讳,只是每每谈及重要之事,少不得还是得使一使“传音入密”。 “梅亦情倒真算得上是当今第一大淫贼,”苏放悠悠道,“只要长得漂亮,也不管是男是女、是寻常百姓还是武林中人全都照上不误。”悠然的语气中含着深深的鄙夷。 “我讨厌登徒子,更讨厌采花贼。”雷玉淡淡道。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过切身之痛?” “一天之内碰过三次以上。” “登徒子还是采花贼?” “二者皆有。” “那你……” “毫发无伤。” ——虽然明知以雷玉的武功机智是绝不可能吃什么亏的,苏放仍是忍不住在眼底放入了一份极轻极微的关切之色——此刻,并非演戏。读懂了苏放意思的雷玉忽觉胸口一暖,不由自主地浅浅而笑:“你也忒小看我了吧?”——这次的笑容十分平和却隐藏着缕缕真诚。 “岂敢。”苏放微笑。瞬间,彼此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酒楼上逐渐喧嚣起来。后院的客人陆续起身来前院用餐,再加上外来的客人,不消半个时辰,引月楼内已快人满为患,确实是生意兴盛、财源广进。只是平日以文人商贾居多的引月楼,近几天进进出出的却大都是带刀跨剑、风尘仆仆的江湖中人,这一切似乎昭示着扬州城内将会掀起一场风暴。 “左边是白道,右边是黑道。嗯,壁垒分明,一目了然。”苏放瞧得有趣,“但不知中间那几个空位是留给谁的?” “我听说罗苍劲不日将至。” “我也有所耳闻。”朝暮楼与绝心谷的消息网遍布天下,苏放和雷玉当然随时都能掌握武林的动向。“他们原本准备折向南边一鼓作气去找绝心谷的麻烦,但是现在扬州突然大闹采花贼,罗苍劲不得不先过来一趟。” “谁教浩然门的总坛偏巧设在距离扬州不远的南京呢?”雷玉讪笑,“罗苍劲这个老狐狸压根便没有贸然进攻绝心谷的打算,他只是被那些个热血冲昏了头的正义侠士们缠得一时脱不开身罢了。如今出现了这么个机会,我看他高兴都来不及。” “雷兄之言甚是。”苏放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恰如敝人心中所思。” 呕……雷玉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少给我称兄道弟。秦心逸不是还给了你一笔生意吗?” “我可没答应啊。”苏放嘻笑,“反正这趟浑水本楼主已经决定一点不沾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玉狡黠地道,“不过,你认为那个‘暗煞’会任你好整以暇地等在一边优哉游哉地坐收渔利吗?” “这个……”苏放眼珠一转,“不如咱们……”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尖嘴猴腮的酒楼掌柜引领着一位身着大红锦袍、高冠缎带的矮胖男子急急地走了过来。 “二位好,”掌柜的满面堆笑,“有一件事敝楼想跟二位打个商量。” “什么事?”雷玉抬眸温文尔雅地问,清秀细致的容颜令红衣人骄横傲慢的眼光蓦然一炽。 “是这样的,”掌柜的来回瞅了瞅苏放和雷玉,迟疑地道,“请问二位公子是……” “我们是好朋友,”苏放老实地说,“一起从外县来的。” “那就好办了。”掌柜的松了口气,以一种苏、雷二人一致觉得狡猾无比的眼神望着他们,“敝楼想请二位暂且帮个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您有何事需要在下二人的帮忙?”雷玉轻轻颦眉、大惑不解,那困顿的模样落在红衣人的眸内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这位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碧水山庄’的骆庄主。骆庄主为人急公好义、义薄云天,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好汉。”掌柜的介绍道。 “失敬、失敬。”苏放慌忙起身行礼,满目钦佩艳羡,“敝人陈仲大,见过骆庄主。” “嗯。”骆庄主仅是冷漠地哼了一声,算是给这个乡巴佬的回音。 “骆庄主是敝楼的常客,原本敝楼一向替他保留着一间客房,但是这次因为新来的伙计一时疏忽,将留给骆庄主的辰字号房……” “辰字号房?”雷玉瞥向苏放,“那不是你的房间吗?” “是啊,而且敝楼的其它房间也已尽数客满。”掌柜的陪笑道,“既然二位是同乡的好友,所以……能不能请二位让出一间客房给骆庄主?” “当然可以。”苏放与雷玉对望一眼,一口允诺。 “那就太感谢二位了。”掌柜的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直乐得见牙不见眼。 “没什么,”苏放憨憨地道,“助人为快乐之本嘛,应该的、应该的。” “那么,”掌柜的露出满口白牙,嘿嘿一笑,“二位是不是……能够现在就搬?” “……” “他妈的王八蛋!”瞧着苏放提着简单的行李迈步走进自己的房间,雷玉忿忿地骂道,“什么‘急公好义’?急色鬼倒是真的!本谷主一向最看不起这种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对于“仁心佛手”骆森寒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色眯眯盯着雷玉的眼光,苏放亦甚感不悦,因此—— “你刚才出手了吧?”雷玉忽然诡谲地笑了笑。 “没有。”替雷玉出头的事苏放自然矢口否认。 “你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他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雷玉眨了眨秋水明月般的双眸,“这回他得在床上好好地躺上两天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可不是为了你才出手的。”苏放冷笑,浑然不顾这话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随便你怎么说。”雷玉的心情大好,“反正你不出手我也会出手,还有那位大掌柜——摆明了是欺侮老实人。” “‘黄金秤’楼动天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是齐响的随从,当然承袭了其主人的精打细算。” “算了。”雷玉仰天倒在床上,枕着自己交叉在脑后的双臂,翘起了二郎腿,晃晃悠悠地说,“看在你替我出气的份上,本谷主这次就不计较了。” “……”苏放语塞,隔了半晌,方始喃喃道,“我是不是帮错了人?”再转首瞧瞧连呼噜声都已经冒出来的雷玉,他不禁摇头苦笑。“吃饱了就睡,猪都自愧不如。” “多谢夸奖。”雷玉睁开了一只眼睛,“如果你也想睡的话,”他爽快地往里边挪了挪,“请。”说罢,重新阖上眼会周公去了。 ——瞅他的样子,似乎毫无戒心。苏放默默地凝视着熟睡中的人(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方正木讷的脸上再度露出了深深的苦笑——毒手、阎王令的“同居”生涯就此正式展开。 第四章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天空中没有半点星光。 今夜的扬州城很热闹——正确地来说,应该是扬州城的房顶上很热闹。只要沿着鳞次栉比的屋脊慢慢走去,十步之内,必能碰上一人。这些人大都神情严肃、身体紧绷、双目炯炯、闭口不语,浑身杀气腾腾、严阵以待。若要问大家为什么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答案显而易见——抓贼。只不过此贼非同一般,每次一提起“梅亦情”这个名字,武林中有大半人会咬牙切齿、恨不得早日将之锉骨扬灰以告慰亲朋好友的在天之灵;另一半人则多半会露出不屑与鄙视的眼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梅亦情都是一个臭名远扬,为人所痛恨、不齿的采花淫贼。 风狂吹,草乱舞,躲在草丛中的那条狡猾的蛇还会出动吗?谁也不知道梅亦情的真正面目,或许他是街头的一名小贩,或许他是一位腰缠万贯的富贾豪商,或许他远在天边,或许他近在眼前,或许他——就是你肝胆相照的至交、生死相许的情人……风泠泠的夜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寂静的黑幕中,充满了紧张肃杀之气,有的人已忍不住落下滴滴冷汗。 引月楼卯字号房内一派详和。 “真无聊。” 并排躺在床上的两个人毫无睡意,大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华丽床罩,一边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一边以“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轻松地交谈着。 “所有的人全跑到了房顶上,整晚窜来窜去、鸡飞狗跳,让人怎么睡觉?”雷玉言中颇有不满。 “你不是已经睡了一整天吗?”躺在外侧的苏放不胜佩服,“还没睡够啊?” “多补充睡眠对身体有益,”雷玉语重心长地道,“而且现在是深夜,本来就是该睡觉的时候。” “外面那么热闹,难道你不想去瞧一瞧?” “有什么可瞧的?依扬州城如今的局势,梅亦情如果还会出现,那他就不是‘踏月临香’,而是‘踏危临险’了——这里的杀气浓得一直传出千里之外,连猪都不会靠近,更别说是狡诈如狐的梅亦情。”雷玉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恐怕房顶上的仁兄们今夜只能空手而归了。” 苏放深表同情:“这么辛苦还要做白工,真是难为了他们。” 隔壁房间断断续续地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之声,听得雷玉弯起了唇角:“那位‘急公好义’的大英雄似乎不太好受。” “大概吧。”苏放说得事不关已。 “小心他找你报仇。”雷玉不怀好意地道。 “本楼主的点穴功夫岂会如此轻易地便被识破?”苏放傲然道,“我保证他想破头也找不出原因。” “你慢慢吹吧,我会等着看牛皮是怎么破的。” “我这不是牛皮,”苏放更正,“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铁皮。” “不管你的脸是牛皮还是铁皮,本人一概没兴趣,”雷玉悠然道,“我目前比较感兴趣的是‘暗煞’。” “嗯,”提起这个组织,苏放敛眉沉思。“我猜……” “也许……” “会不会——” 二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向对方。一个人睡绰绰有余的宽敞单人床上一旦挤了两个大男人毕竟显得有些勉强,两人这一转头——不消说,自然是眼对眼、鼻对鼻、气息相闻——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不凑巧的是,由于速度太快,两人的唇齿猛然相碰,来了个扎扎实实的嘴对嘴的亲密接触。刹那间,苏、雷二人如遭雷殛,同时飞速后撤。慌乱之下,只听“砰”的一声,雷玉的头撞上了内侧的墙壁;反观苏放,整个人直直跌落在地——二人大眼对着小眼,傻呆呆地足足愣了有那么一盏茶的功夫。 “呃……”雷玉摸着后脑,吞吞吐吐地道,“刚才……没……” “对对对!”苏放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衣裳,一迭声道,“没有……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是啊,”雷玉使劲儿点头,“什么也没有……” “呵呵……”两人尴尬地互望。渐渐地,一丝控制不住的笑意从彼此的眼底悄悄漾起,继而演变为不可抑止的狂笑。“噗哈哈哈哈……” “瞧你一副活见鬼的模样,”雷玉捂着肚子滚倒在床上,“简直笑死人了。” “是哪个家伙一脸铁青跳起来撞到头的?”苏放反唇相讥,“只不过碰了一下而已,干嘛那么大惊小怪?” “喂,”雷玉跳下床,昂起头,不满地瞪着他,“吓得滚到床底下去的人还敢这么说话?” “谁教我是第一次?”苏放理直气壮,“会吓一跳也是理所当然。” “第、一、次?”雷玉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半天才咳嗽一声,“咳……那个……我也是。” “咦?!”苏放大叫。“你今年几岁?!” “廿二。你呢?” “廿四。” “……” “真糗。” “是啊……” “唔……没想到咱俩还挺纯情呐……哈哈哈……” 嘻笑声中,二人重又躺了回去。 “苏放。” “嗯。” “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跟女人有过……” “因为我没有女人缘。你呢?” “我也是。” “这年头,女人都不喜欢老实人。” “女人更不喜欢长得比她们还漂亮的男人。” “唉……” “别灰心,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懂得欣赏你的人。” “是啊,那些女人看不上你,是她们的损失。” 两个人同病相怜,互相安慰,越说越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喂,咱们交个朋友如何?”苏放提议。 “好啊!”雷玉爽快地答应。 “我想……”苏放半仰起身,凝望着雷玉,嘴角上扬。“我不用再提防你了。” “没错,”雷玉迎视着他的目光,眸中带笑,“解除防线吧。” “……” 须臾,苏放浑身放松地俯卧在床上:“这下子我可轻松了。” “彼此彼此。”雷玉翻了个身,卸去了戒备。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松驰,二人登时呵欠连连,睡意纷涌。 “哎呀!” “小心!” “滑下去了!” 随着数声惊呼,顶上的瓦片突然“喀啦啦”地爆裂,一阵唏哩哗啦、乱七八糟的声音过后,一个人扎手扎脚地掉进了三楼卯字号房间顶上新开的大洞之中。“砰”、“咣“、“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床帐倾倒、床板断裂,整个床面凹了下去,唯一凸起的地方有一人正慌慌张张地与纠缠成一团的锦帐、棉被奋力搏斗。 “抓贼啊!”早已闪在一旁的两人放声高呼。 “贼?!”床上的人好不容易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喘着气道,“贼在哪里?!” “哪儿有贼?!”上面同时响起了十七、八道断喝声,跟着十七、八个人一齐从房顶上跳进了屋内,将一间单人客房挤得水泄不通。剩下些挤不进来的,焦急地跺着脚在屋顶上嚷嚷:“是不是梅亦情?!”——差点没把另外一边也跺出个窟窿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纤弱秀丽的男子簌簌发抖、楚楚可怜,紧捉着身旁人的衣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贼?” “我……我也不知道……”粗手粗脚、老实厚道的男人惶然四顾,“难、难道这是家黑店?” “喂,乡巴佬,”有人不客气地道,“你少胡说!” “是啊,我们哪里象贼了?”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眉目姣好如女子的男人怯生生地问。 大家的表情顿时有所缓和,美人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 “到底是不是梅亦情?!!”下面的人不急,上面的人却急得冒烟。 “不是,一场误会而已。”一位白衣胜雪、英俊潇洒的青年越众而出,冲着战战兢兢挨在一起的二人长揖一礼。“对不起,敝人的这位朋友——”他侧首示意,“一时不慎滑落屋脊,忙乱之中用力过猛,踩破了二位的屋顶,当真是万分抱歉。”清朗悦耳的语声,安详自若的态度,一举一动均显得优雅得体。 “这么说……”美人的神情逐渐趋于平静,“你们……并非贼人?” “当、当然。”跌在床上的那位仁兄终于面红耳赤地努力从那团乱麻中爬了出来,“咱们是来捉贼的,可不是来做贼的。” “在下罗正。”白衣青年洒脱一笑,“二位尽可放心,屋内一切破损的家具和房顶上的漏洞,在下明日一早便会派人修复。至于今晚……” “没关系,”苏放抢着道,“今天咱们将就一下便行。” “对啊,”雷玉颔首,“多谢罗公子。” “不客气。”罗正微笑着再次长揖一礼,“如此,在下告退。” 一群人顺着门口默默地鱼贯而出,一关上房门,又开始闹哄哄地议论纷纷。好一会儿,喧嚣之声才渐渐散去。 “怎么样?”苏放问。 “如果说罗苍劲是一只老狐狸,”雷玉眸光闪动,“那么,他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狐狸。你的看法如何?” “一样。”苏放简洁地回答,“这个人,不容忽视。” “是啊。”雷玉哂笑,“不容忽视的人走了,这里的烂摊子却无人收拾——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 “的确奇怪。”苏放神色凝重,“自己的客栈发生了这种事,掌柜的多少也该出来探视一下。” “去瞧瞧。”雷玉身形一动,人已轻轻巧巧地翻上了屋顶。 偏院。 一间宽敞简朴的卧室。 楼动天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确切地说,这一睡永远不可能再醒过来。 “又是鹤顶红。”雷玉蹙眉,“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应该刚断气不久。” “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显然是熟人所为。”苏放分析。 “鹤顶红此药虽然普通,毒性却剧烈无比,沾唇即亡。”雷玉缓缓道,“而且,愈是平常的毒药,便愈难追究其源。” “‘暗煞’背后的黑手行事相当小心,直到现在尚不曾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苏放沉声道。 “你看,这是什么?”雷玉忽然望向楼动天的右手。 ——一小块上等丝织的淡黄色条纹布料被楼动天紧紧地攥在手中。 “奇怪,”雷玉偏过头,“这块布的花样好眼熟。” “当然眼熟啦,”苏放忍着笑提醒,“今天你穿的是什么?” “对了。”雷玉瞅了瞅苏放,又瞅了瞅自己,“咱们的外衣还放在房里。” 引月楼三楼卯字号房。 雷玉从位于角落的矮柜上拿起自己的外衫细细检查。果然,淡黄色的衣服下摆处一个极小的衣角已不翼而飞。 “好一条栽赃嫁祸之计!”雷玉冷笑,“看样子对方已经猜出了我们的身份。” “我还是去把楼动天的手剁下来吧。”苏放叹气,“虽然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是……” “不必了。” “为什么?这件衣服你今早穿在身上的时候已有不少人见过,那块布料又被楼动天死命揪着取不下来……” 雷玉打开自己的包袱,得意地道:“你看这是什么?” “咦?原来……”苏放坐了回去,“这样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过……”他沉吟道,“扯走那块布料的人究竟是谁?” “能在这件衣服上动手脚的时机只有一个。” “不错。可是方才一下子涌进了那么多人,吵吵嚷嚷、嘈嘈杂杂,除了咱们面前的几个人,剩下的……” “总而言之,站在柜子旁的三男一女脱不了干系。” “‘神风子’裴泠、‘催命刀’贾京、‘红衫翠袖’胡落梅,还有一个——” “罗正。” “正是。他没走出来之前,也是站在柜子边上。” “这几人中必有一个是杀人凶手。” “应该没错了。” “而且此人行动十分迅速,出了房门便立刻去偏院杀了楼动天。”雷玉续道。 “当时所有的人已经从屋顶上撤了下来,正准备回房就寝。折腾了一夜,大家都累得够呛,自然不会特别去留意别人的行踪。”苏放补充。 “从他们离开房间到我们发现尸体,顶多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雷玉挑眉道,“可见凶手的动作确实干净利落。” “‘暗煞’本来就是个杀手组织,”苏放淡淡道,“杀手杀人,讲究的就是效率。” 雷玉眯起了眼睛:“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从不免费杀人——除非是我自己想杀。”苏放申明。 “咱们不是朋友吗?” “这个……是啊。”苏放一拍脑门,“我差点儿给忘了!这样吧,算你七折如何?” “我不是要你替我杀人,只想请你帮个小忙而已。” “什么小忙?”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样?” “……小事一桩。” 两人心照不宣,各自贼忒兮兮地一笑。 第五章 次日清晨。 引月楼。 前院。 三楼。 一个身着蓝衫、隽雅文秀的男子正端坐在角落里悠闲地享用着美味的早餐。 快到卯时的时候,酒楼中已热闹非凡。只不过,座位仍跟昨天一样,左边白道,右边黑道,中间隔着几个空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更。唯一不同的,是双方的人数都有所增加,有些人是昨夜赶来,有些人是今晨方至。蓝衣男子不动声色地观望着楼中的一切,文弱中又带着点儿女性化的脸庞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笑容中隐含着些许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的嘲弄之色。 罗正、裴泠、贾京、胡落梅全是白道中人,而且,罗、裴、贾三人均与楼动天非常熟识,尤其是裴泠,更是楼动天的八拜之交。至于胡落梅,乃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灵云宫宫主“雨雪霏霏”江淑云的掌上明珠,武林中有不少人甚想得其青睐。据说,“黄金秤”楼动天便是其中之一。那么,究竟谁是真凶——思及此,蓝衣男子面上笑意更深,苏放啊苏放,今天这场戏,就看咱们有没有默契了。 卯时三刻。 楼下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三个人缓缓拾级而上。这三人一老一中一少,老者面容清癯、长须飘飘、气度非凡;中年人高高瘦瘦,站在那里,活象一根竹竿;青年则白衣长剑、高大英挺、俊逸出尘。 “罗老爷子!” “罗少侠。” “刘公子。” 在座的白道群豪纷纷起立,惊喜交集地冲着自己心中仰慕已久的大英雄、大侠士罗苍劲、罗老爷子行礼。霎时,整个楼上响起一片“久仰久仰”、“哪里哪里”、“岂敢岂敢”之声,隔了半晌,罗苍劲才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地应付完所有的崇拜者,得以入座。为了避免众人的争抢,罗苍劲在一大堆“罗老爷子请坐”的渴切呼唤声中向四周团团地抱了抱拳,一屁股坐在了黑白二道之间空出的座位上——另外两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不、不好了!!”一个店伙计面青唇白地从楼下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转目瞅见了裴泠,当场落下泪来,“裴……裴爷……” “怎么了?”眉清目秀的裴泠诧异地问,“小林,出了什么事?” “楼……楼掌柜他……他去了……”说罢,嚎啕大哭。 “什么?!”裴泠一怔之后拍案而起,“胡说!昨日我与大哥尚把酒言欢,才不过一天的时间,他怎么可能……” “是啊,”身材中等,略微发福的贾京插话,“楼兄跟我们在一起时分明还好端端的,无病无痛,怎会一下子便去了?” “是……掌柜的……是……遭了别人的毒手……”小林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道。 “是谁下的毒手?!”裴泠厉叱。 “不……不知道……掌柜的是……中毒而死……” “中毒?!”方才跟着罗苍劲一起入内的刘公子霍然起身,“什么毒?!” “鹤……鹤顶红……” “果然……”刘公子目光闪动,转身冲着罗苍劲施了一礼,“罗世伯,请容小侄前往查探。” “我也去。”裴泠抢着道。 “好。”罗苍劲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扫视了周围跃跃欲动的人群一眼,“想去的就一起去吧。” 片刻,不论黑道、白道,楼上的人已走得一个不剩——雷玉自然也混在了人群之中大摇大摆地跟着看戏去了。 偏院。 楼动天的房内站了满满一堂人——这个房间显然比单人客房要大得多,四、五十个人站在那里也没有显得很挤。 一见到楼动天的尸体,裴泠登时落下了滴滴英雄泪:“大哥……”只说了两个字,便已接不下话,抚着尸身放声痛哭。贾京急忙上前低声劝慰,劝着劝着,自己眼中亦掉下泪来。 “的确是鹤顶红!”刘公子悲愤地道,“楼掌柜的死状与先父当日毫无二致。”他面向罗苍劲,突然双膝跪地,“侄儿恳请罗世伯为先父和惨死的楼兄弟主持公道,替他们报仇雪恨!” “刘世侄切莫多礼,”罗苍劲赶紧上前搀扶,“老夫与应天兄乃是生死至交,这件事老夫定当一力承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多谢罗世伯。”刘公子这才红着眼起身——此人正是“金口玉言”刘应天唯一的独子“伶俐拐”刘福全。 “此乃理所应当之事,世侄又何必言谢?”罗苍劲凛然道,“想那凶手行事如此毒辣,老夫断不会放过行凶之人。” “动天!”话音刚落,外面忽地冲进一人,此人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满脸皱纹,原来是楼动天的主人齐响。 “齐兄!”罗苍劲拱手。 “罗兄。”齐响匆匆抱拳,急步迈向床前——一收到店内的通报,他便立马赶了过来,如今尚喘息未平。眼见跟了自己近二十年如家人般亲密的随从惨遭毒手,齐响不禁虎目含泪,他双拳紧握,一字字道:“动天,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替你报。” 罗苍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齐兄,自从半个多月前秦家惨案之后,江湖中事端纷生。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一切尚需小心行事,万万不可焦躁急进,以免中了他人之计。” “罗兄所言极是。”齐响抬起头来,“目前的首要之事,便是找出杀人凶手。” “齐叔叔!”脚步声中一个清脆的语声飘然入内。 “小逸!”齐响喜动颜色。“你回来了!” “秦兄弟。”罗正微笑。 “罗兄。”秦心逸抱拳。 “秦世侄,”罗苍劲悦然,“这些天老夫一直挂念着你的安危,你能平安归来,实在太好了。” “侄儿见过罗伯父。”全身素白、略带憔悴的秦心逸欲行大礼。 “不必了、不必了。”罗苍劲连连阻止。 “秦兄弟的气色似乎不太好,”罗正关切地问,“是不是生病了?” “多谢罗兄关心。”秦心逸微微颔首,“小弟只是偶染风寒,一路上多亏有这位添哥照顾,”他伸手指了指伫立在自己身后的大汉,“现今病已痊愈。” “这位是……”罗正疑惑地望向那位“添哥”——方脸厚唇、眼神凶恶,左侧颊上还有一道疤痕,年约二十出头,怎么看觉得怎么不顺眼。 “他是齐叔叔特地派来保护我的,”秦心逸介绍道,“名字就叫‘添哥’,‘添丁’的‘添’,‘大哥’的‘哥’。” “哦,”罗正释然,“原来是齐老前辈的人。” “是啊,”齐响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别看他长相骇人,心地却善良得很。” “添哥,”秦心逸侧首道,“这位便是白道盟主罗老前辈的公子,人称‘白衣剑侠’的罗正罗少侠。” 添哥当即大步上前,默默地对着罗正行了个礼,又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 罗正笑道:“齐老前辈的这位仆从还真是沉默寡言。” “罗兄你误会了,”秦心逸解释道,“添哥是因为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才不能开口说话。不过,他的听力倒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原来如此。”罗正恍然大悟。 “齐叔叔,”秦心逸望向齐响,神色凄然,“我听说,楼大哥他……” “小逸,你楼大哥他……”当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面前提起楼动天,齐响不禁哽咽。 “齐叔叔,”秦心逸眼圈泛红,“侄儿必会找出凶手,替楼大哥雪恨!” “凶手一定是雷玉!”刘福全咬牙切齿地道,“楼掌柜与先父同是丧生在鹤顶红之下,除了雷玉,还有什么人会下此毒手?!” “这个……”罗正咳了一声,“鹤顶红这种毒药太过普通,而且,杀害刘世伯的凶手也尚未有定论……” “罗兄弟此言差矣!”刘福全神情激动、唾沫横飞,“先父在指证绝心谷后便遭毒害,此事若非雷玉所为,又是何人下手?!总之,我一定要找到他替先父报仇!!”最后一句话说得甚是坚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刘大哥说得是!”秦心逸大起同仇敌忾之心,深表赞同。“我引月派满门均为绝心谷所害,这个血海深仇,总有一天我会向他们讨回来!!”他愤怒得浑身颤动,显见得是恨极了绝心谷。 ——这两人还真是一齐钻进了牛角尖,只怕用千军万马也未必拉得出来。如果雷玉此时此刻出现的话,他们十成十会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两口以泄心头之恨。看来仇恨确实会令人弱智,瞧二人目前的情形,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完全失去了冷静思考和分析的能力。 “肯定是雷玉下的毒。”刘福全嘟嘟囔囔地重复,“他……” “咦?这是什么?!”在尸体边上已然止住哀声的两个人倏然发出惊呼。 “好象是衣服上面的布料。”裴泠举起楼动天的右手,细细察看。 “的确是一块上等的绢丝。”贾京凑过头去。 “这必定是楼大哥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裴泠悲痛欲绝。 “让我看一下。” “我也……” 旁观众人轮流探首而视。 “咦?” “奇怪……” “这个花样怎么那么眼熟?” “是啊,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对了!”有人大叫,“这个花纹的衣裳我曾见昨夜被咱们踩破屋顶的卯字号房里的那个小子穿过!” “不错!”经此提醒,众人全想了起来。一瞬间,所有的视线聚集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如果眼神可以伤人,雷玉相信自己早已千疮百孔。 “杀人凶手!”胡落梅首先唾骂。 “可是,”有人提出异议,“瞧他的样子,不象……” “行凶之人又岂会把‘凶手’二字挂在脸上?”胡落梅冷笑道,“依本姑娘之见,这种类型的,杀起人来才狠呢!” 唉,长得漂亮招人妒啊——雷玉望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女人,内心感慨万千。他可没错过方才秦心逸跨入房间之际胡落梅眼中闪现的又嫉又恨的光芒。看来,她对于能够吸引那位罗少侠目光的人均视若仇敌,亟欲除之而后快。谁教昨晚罗正多瞧了自己几眼,又多跟自己说了几句话?不过,这胡大小姐也忒无聊,居然连男人的醋都要吃。 “这位公子,”罗正客气地问,“不知可否容在下至房中一观?” “……好。” 面对着数十双灼灼发光的眼睛,胆小怯懦的文弱书生除了点头同意,还有其他的办法么?于是,雷大谷主左有裴泠,右有罗正,后面更是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堆人,前呼后拥,享受着如帝王般众星捧月的待遇迈步走向后院三楼卯字号房。 胡落梅一马当先,直直冲进屋内,一侧头便看见了随意抛在椅子上的淡黄色衣衫。 “就是这件!”她立刻将之抢在手上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端详个不停,只恨不得能盯出个洞来。 “不可能……”片刻之后,连个针角都没找着,她十分不甘心地悻悻嘀咕。 “让我来。”一直与贾京交头接耳的裴泠蓦然上前,接过胡落梅手中的衣裳,第一眼便往衣服的下摆瞅去——这个举动,自然逃不过雷大谷主明如秋水的双眸。 “没有……” “再找找别的。”贾京提议。 “好。” 站在屋内的白道群雄当下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查。只不过,搜寻的结果显然令某些人大失所望,不但那件衣衫完好无损,就连打开的包裹内、破裂的床板下也是一干二净、一无所获。风风火火、折折腾腾地闹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搜到,大家的面色不免有点儿尴尬。瞅着白道英雄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呆在门外看戏的黑道朋友嘻笑着准备散场,至于门里的人则抬头仰望着顶上的大洞,蠢蠢欲动。 “等一等。”一直安静地待在一边任人把自己的房间翻个底朝天的雷玉慢吞吞地说,“道、歉。” “道歉?”所有的人全停下了脚步。 “任意冤枉别人、搜查别人的东西,然后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就是所谓名门正派的作风?”雷玉的口气虽缓,言辞却相当激烈。此刻,他身上哪里还有一分一毫的胆怯畏缩? “你……”胡落梅当场气歪了花容月貌。 “这位小兄弟好锐利的词锋。”罗苍劲哈哈一笑,眸中精光闪动。 “区区小辈,怎么比得上罗老爷子的高风亮节、仁义无双?”明明是称赞的话,从雷玉的口中吐出来却变成了浓浓的讽刺——白道、黑道,尽皆色变。居然有人敢对白道盟主罗苍劲、罗老爷子这么说话,众人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 一片沉寂。 “咦?那么多人啊?”一个憨头憨脑的汉子挤开人群,走了进来。“是罗公子派人来给咱们修房顶的么?” “咳咳咳……”罗正一连咳了好几声,“这个……” “哼。”雷玉冷笑。 “干嘛生这么大的气?”苏放赶忙上前劝慰,顺便把拿在手上的冰糖葫芦一并奉上。“这是我刚才在街上买的,味道很不错,你尝尝。” 雷玉接过,狠狠地咬了一口,边咬还边直盯着房间里的人瞧,不少人被他瞧得心底发毛。 “看什么?!”胡落梅显然属于反应能力比较迟钝、思维能力基本低下的人种,一点儿也没发觉到目前诡异沉滞的气氛,兀自不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 “姑娘……”苏放一句话尚未出口,已被她瞪了回去。 “乡巴佬,姑娘是你叫的吗?”胡落梅眸中满是鄙夷,“哼,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小床,分明是有断袖之癖!”——这话倒是符合了大多数人的臆测。 “姑娘,”苏放好心地提醒,“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嗤……哎哟!”尖刻的笑声突然转为凄厉的呼喊,胡落梅一双原本如春葱般细嫩的纤纤玉手瞬间红肿得可以媲美猪蹄。 “怎么回事?!”有人惊叱。 “好疼!” “我的手……” 那些方才碰触到衣裳、包袱,大肆四处搜索的人接二连三地发出痛呼,每个人的手掌均开始泛红,却又瞧不出是中了何种毒。 “好小子!竟敢下毒!”贾京一面察看裴泠的伤势,一面怒骂。 “快交出解药!”屋中少数没有中毒的人纷纷进逼,高声厉喝。 “奇怪。”雷玉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摘下一颗冰糖葫芦丢进嘴里,“他们这么穷凶极恶地想干嘛?” “当然是想要解药了。”苏放接口。 “问别人要东西是这种态度吗?”雷玉奇道。 “嗯……”苏放想了想,“多半是因为他们不懂礼貌吧?” “哦。”雷玉点头,“这也难怪,我听说白道上的大英雄们全是鼻孔朝天、眼高于顶的非凡之辈。” “是啊,要长成那样还挺不容易,”苏放一本正经地道,“至少我们就做不到。” “谁教咱们是凡夫俗子呢?”雷玉叹气,“怎么比得上各位公子、小姐得天独厚、天赋异禀?” “住口!!”贾京连鼻子都气斜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裴泠忍痛道。 “被你们冤枉的人。”雷玉转眸瞧向罗正,“各位在这儿搜了半天,可否搜出了什么?” “没有。” “楼掌柜手中的布可是从我这件衣服上扯去的?” “不是。” “那我算不算是凶手?” “这个……应该不算。” “既然如此,各位是不是还欠我一个……” “对不起,”秦心逸上前爽直地致歉,“这件事咱们处理得确是过于鲁莽。可是,”他游目四顾,“他们……” “他们的毒很容易解。”雷玉狡黠地说。 “你有何条件?”齐响沉声道。 “很简单,既然你们搜了我的房间,我也打算搜一搜你们的房间。” 罗苍劲皱眉:“全部?” “非也。”雷玉摇头,“我只想搜其中一个人的房间,以一抵一,这样大家都不吃亏。罗老爷子德高望重,又是白道的盟主,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便可以替他们解毒。” “这……”罗苍劲沉吟,“你的理由……” “你们怀疑我是凶手,我也有怀疑的人——就当作是一场交易,说不定在下还能够帮各位找出真凶。” “一派胡言!”一人怒斥,“咱们这儿俱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江湖豪侠,岂会有什么凶手?!”众人定睛一看,豪情万丈的发言者原来是武当派的“剑掌双绝”白玉山。 “既然各位侠士光明正大、无愧于心,又何必怕人搜?”轻轻松松地噎住了白玉山,雷玉迳自将视线移向罗苍劲。“不知罗老爷子意下如何?” “……好。”罗苍劲转首瞧了瞧双手疼痛不堪的人们,又瞧了瞧房内一致点头同意的其他人,终于应允。“解药。” 雷玉摊开右手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多了十数粒绿豆般大小的红色药丸,他手指轻扬,药丸分别四散飞去,速度奇快无比。这些药丸在触及他人手掌之前纷纷倏然炸开,化作团团红色的粉末,洒在了每一个中毒者的手上。毒性一去,疼痛立止,大伙儿的精神片刻间已恢复泰半。 ——好厉害!围观众人无不因雷玉的暗器手法而大感震惊。这一手“天女散花”的功夫,无论在远近、距离、力道、准头上均拿捏得半分不偏、毫厘不差,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只怕连胡落梅之母,在暗器上享有盛誉的灵云宫宫主“雨雪霏霏”江淑云亦使不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手法。罗苍劲、齐响心中一动,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好!”啪、啪、啪,苏放大力鼓掌。 “多谢。”雷玉回以一笑。 “果然好功夫,”罗苍劲赞了一声,“但不知阁下究竟想检查哪一位朋友的房间?” 雷玉嘴角噙笑、神情悠然,纤细修长、充满骨感的手指随意一点。 “他。” 第六章 “我?”贾京愣住,半晌才问,“难道阁下怀疑我是凶手?” “这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雷玉黑漆漆的眼珠溜了溜,说了句令人绝倒的话。“主要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 “这算什么理由?!”裴泠忍不住忿然。 “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已经足够。”雷玉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如果贾公子不想被人当作凶手的话,便让在下搜上一搜——如何?” 贾京恨恨地瞪着眼前美丽得犹如女子的面庞,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好。” ——这回,大家把阵地转移到了位于一楼角落处的亥字号房。 贾京用力推开门,冷冷道:“请吧。” “不客气。”雷玉抬了抬眉,两人四目相交,凌厉的眼光在空中互砍十八刀,贾京首先移开视线。 苏、雷二人大刺刺地跨入了贾京居住的单人客房,屋内一床、一柜、一桌、双椅,与三楼卯字号房的摆设相差无几。 “两位不是要搜吗?”贾京冷笑,“怎么还不动手?” “贾公子何必着急?”雷玉哂笑,“万一搜出了什么——”他拉长了声音。 “若你真能搜出什么证据,贾某人甘愿听凭发落!”贾京的口气分外强硬。 “好。”雷玉冲着屋里、窗外的“观众们”拱了拱手,“便烦请各位作个见证,”他望向罗苍劲,“也请罗老爷子秉公论断。” “你放心,”罗苍劲一肃然,“是非对错,老夫一定会公正论处,绝不偏私。” “如此,恕在下僭越了。”雷玉嘻嘻一笑,“阿放,搜吧。” “阿放?”苏放先是一怔,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搜?” “当然。”雷玉扬起唇角,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一时耀花了众人的眼,“象这种事,你不做还有谁会去做?” 瞧着面前笑得胸无城府、天真无邪的人,苏放只得叹息一声,乖乖地开始了搜索的工作。 椅子、桌子上均一目了然,无半点可疑、可查之处;柜子里空空如也;包袱内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枕头底下什么也没有——贾京的眼中隐隐浮现一丝得意的笑。 打开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被,扯开床单,一件淡黄色的条纹衫子赫然滚落,随之掉地的还有一个极小的瓷瓶——贾京倏然色变,四周霎时响起了大片七嘴八舌的议论之声。 “咦?” “奇怪……” “这件衣裳不是跟方才那件一模一样吗?” “是啊,原来贾兄也有一件这样的衣衫。怎么从没见你穿过?” 裴泠越众而出,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地拿起黄衫,从下摆处开始检查。只见衣角边一小块布已不翼而飞,裴泠的双手难以抑制地打颤,实在不愿相信与已相交甚笃的好友竟然会是杀害自己拜把大哥的凶手。 “怪不得……”他喃喃道。 “怪不得什么?”雷玉并没有漏听裴泠的自言自语。 “怪不得贾……”硬生生将“兄”字咽了回去,裴泠咬牙道,“他方才告诉我那块布料很可能是从衣服下摆被扯脱的,原来他就是……”这“凶手”二字却是哽在喉里一时吐不出口。 “贾公子,”雷玉瞥向面色一变再变的贾京,“这可算得上证据?” “什么证据?!”贾京忽然象被人捅了一刀似地喊了起来,“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雷玉的笑容中多了一份狡诈,他瞟向正俯身拾起瓷瓶的罗正,“可否请罗少侠验证一下,看看这瓶中装着什么事物?” 罗正小心地拔开瓶塞,微微一嗅,即刻变色:“鹤顶红。” “什么?!”众人纷纷靠近观察。 “真的!” “的确是鹤顶红。” “不可能!!”贾京色厉内荏地大吼,惊惶四溢的双眸充分显露出内心的不安,“这绝对不可能!!” “你说不可能——”雷玉步步进逼,“难道这药瓶是自己从天而降?” “不……这个瓶子……不是我……”敌不过对方的气势,贾京冷汗涔涔滑落,踉跄后退。 “你狠心毒害了楼掌柜,”雷玉神色阴冷、言辞犀利,“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我、我没……”贾京被雷玉身上四散而出、如冰刃般的重重煞气压得喘不过气,全身上下的神经已绷至极点,恰如一张拉得满满的弓。 “胆大包天的杀人凶手。”雷玉紧紧地盯着他,冰寒之气愈盛,“下毒杀人之后居然还敢把药藏在自己房中,简直……” “我没有!!” 啪!贾京脑中的弦猛地断裂,整个人一下子失了控制,“我没有!!!昨天晚上我明明把药——”语音嘎然而止。 周围突然沉寂。 死寂。 “很好。”雷玉清泠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大家都听到了吧?” “一清二楚。”齐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横身截住了贾京的退路。 “没想到你真的是凶手!”裴泠再无怀疑,当下忍不住红了眼眶,嘶声道,“楼大哥做了什么,你要下此毒手?” “毒手?”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之下,贾京怨毒地瞪着雷玉,料定今日恐怕再难脱身——一旦到了釜底沉舟、鱼死网破的境地,反而什么也不怕了,他嘿嘿一笑,“我就算再毒,又怎么比得上真正的‘毒手’?” “毒手?!” “雷玉?” “他在哪里?!”刘福全厉喝,“是不是他派你来的?!” “他就在这里。”抱着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决心,贾京眼中充斥着阴狠之色,“不错,楼动天是我杀的。可是你父亲的仇和秦家满门百余口的血债,去向他讨吧!” 他伸手一指,指尖正正对着温良如玉的秀美男子。 众人再度大震。 趁着大家聚目而望,乍起惊异、忿恨、恍然之情,无暇他顾之际,贾京脚尖一点,运足内功全力一撞,生生将顶端撞了个洞,立刻飞窜而入,再从二楼窗口跃上屋顶,匆匆逃逸。 “快追!!” 随着数声叱咤,齐响、裴泠、罗正等人紧随其后而去。 “别让他跑了!”雷玉大声地对着苏放的背影喊道——之所以不自己去追,并不是因为不想去,而是因为面前的人——罗苍劲、刘福全、秦心逸三人排成一排,齐齐挡住了他的去路。 “三位这是什么意思?”雷玉拢着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笑得让人浑身发冷。 “还我家人的命来!”秦心逸清叱一声,一剑疾挥而至;刘福全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双拐铺天盖地地横扫过来;罗苍劲并未出手,却也并未加以阻止,只是在一旁凝神而立,无形之中给对方增加了不少压力。 这个老狐狸!雷玉暗地里怒骂一声,右手中、食二指连叩,秦心逸的长剑登时脱手而飞,没入房梁;刘福全的手上也只剩下了一根拐杖。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雷玉淡淡道,“还是退下吧。” 这二人哪里肯听?!他们一早认定雷玉是杀他父亲、毁他全家的真凶,连日来的悲怨、仇愤、憎恨岂会如此轻易便烟消云散?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秦心逸从袖筒中拔出匕首,刘福全举起单拐,豁了命似地重新扑了上来,招式之间,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雷玉摇了摇头,他可不想跟两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缠斗,何况不远处还站着一只阴险狡猾、深沉难测、悠悠然然隔山观虎斗的老狐狸。激战中只听“嗖、嗖”两声,迅似疾雷闪电,两道红光分别击中了刘、秦二人的麻穴,快得连罗苍劲也不及出手拦截。那暗器落地之后,兀自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定睛一瞧,却原来是两颗红润剔透、晶莹可爱的冰糖葫芦。 “二位,”雷玉咬了一口手中留下的最后一粒冰糖葫芦,细嚼慢咽。“干嘛这么冲动?有话咱们可以慢慢说。” 已然成了泥塑木雕的两个人齐齐怒目而视。 “还有什么可说的?!”刘福全神情惨澹,他凄声道,“都怪我技不如人,不能替先父报仇。今日既然落在你这恶贼手里,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没错!”秦心逸昂然道,“大不了十八年后……” “喂、喂——”雷玉实在听不下去,“二位何必抢着前去投胎转世?十八年后的事有谁知道?”他望向秦心逸,水灵灵的眸子不无调侃,“说不准阎王爷一高兴把你转生成个女的,到时候……该怎么办?” 噗哧。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秦心逸俊逸出色的脸庞飞起漫天红霞——并非因为害羞之故,而是愤怒所致。 “我看你不用转世,就已经很象个女人了!!” ——好痛!正正切中雷玉的要害。只见他脸色白了白,又青了青,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最后拿眼睛阴恻恻地打量了秦心逸一遍又一遍,从上到下、由头至脚,那古里古怪、不怀好意的目光直瞅得秦心逸心中起毛、头皮发麻。 诡异的气氛之中,一个人影倏忽一闪,替秦心逸遮住了蜇人的视线。 添哥。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名高大魁梧、哑而不聋的大汉武功着实平凡,难得的是他依然毫无畏惧地挡在了雷玉的面前,纹丝不动。 “好一个忠仆!”义薄云天、豪气万丈的白道盟主罗苍劲罗老爷子在瞧了半天戏后,终于隆重登场。他高声赞誉、击节而叹。“雷谷主,依老夫所见,你也并非是想下杀手。既然如此,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一声“雷谷主”无疑是挑明了对方的身份,周边众多尚带着些许困惑、半信半疑的眼神在一瞬间尽数成了肯定。 “方才罗老爷子也看见了,”雷玉笑眯眯地道,“不是我不饶人,而是人不饶我。” “刘、秦二位世侄痛失亲人,悲伤怨愤之情长久郁积于心,行事难免有所偏激。”罗苍劲拱手道,“不知雷谷主能否给老夫一个薄面,就此罢手?” “如若在下不答应呢?”雷玉眸光闪动。 “那么……老夫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与雷谷主过上几招了。”罗苍劲皮笑肉不笑地道。 此言一出,场中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两个黑、白道上的顶尖人物即将在此一战——旁观众人个个揉亮了眼睛,连大气都舍不得喘上一口。 “你们要打架吗?”一阵清风拂面,大伙儿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已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立在罗苍劲身后——普普通通、老实可欺的乡下男子委实称不上耀目,只是这一手轻功,端的是漂亮至极。 感觉到从后方传来的压力,罗苍劲仰天打了个哈哈:“二位莫非是打算联手一起上?” “联手?”苏放眼珠一转,“罗老爷子的提议似乎很不错,小玉儿,想不想试试?” “我、不、想。” 小玉儿——这是什么称呼?雷玉听得鸡皮疙瘩往外直冒,不由地大皱其眉。其他人则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这个长相平平、其貌不扬的大汉果真与绝心谷的谷主大人有着那种关系,否则又岂会叫得如此亲热? 雷玉翻了翻白眼,这下子真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瞧瞧周围沉默的气氛,诡秘暧昧之至,大家心里转着什么念头,聪慧如雷大谷主,自然一眼便知。好在雷玉生性不羁,从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和世俗的眼光,倒是目前有一件事,非得问个清楚才行。 “人呢?” “哦,”苏放老实地回答,“我远远跟去,看见齐老爷子和罗少侠已经擒住了贾京,就先回来了。” “哼,”雷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被苏放这么一搅,原本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已荡然无存,他望向罗苍劲道,“在下并无伤人之意,只是希望刘、秦二位公子莫要道听途说、胡乱猜测。” “你才是……”刘、秦二人异口同声,可惜只吐出了三个字便被迫消音——苏放施施然地晃到他们身旁,轻而易举地闪开添哥,一人奉送了一指。现在,麻穴和哑穴俱被封住的二人只能以眼神表示内心的强烈愤慨。 至于前有雷玉、后有苏放的罗大侠在这种情况下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他试探着道:“雷谷主的意思是——” “如今武林盛传秦家满门血案乃绝心谷所为,刘公子又执意认定雷玉为杀父仇人,如果我说这只是一场误会,不知罗老爷子以为如何?” 罗苍劲眸中精光一闪:“老夫与应天兄乃是至交,应天兄说的话,老夫岂有不信之理?” “那么,”雷玉一霎不霎地注视着他,“罗老爷子也认为在下是杀害刘老爷子的凶手?” “这件事尚待查实,”罗苍劲坦言,“没有证据的事,老夫不会任意定论。” “罗老爷子言之有理。”苏放用力鼓掌,“没有证据——真是太精辟了。我想请问各位,谁有证据证明秦家满门是绝心谷所灭?” “这个……刘老爷子外号‘金口玉言’,他说的话,应该不会有错吧?” “是啊,单凭‘金口玉言’的金字招牌已经绰绰有余,还需要什么证据?” “刘老爷子敝人也是十分佩服的,不过,此事实在非同小可,我认为雷谷主的情……朋友的话亦不无道理。”说话的正是“追云三煞”中的老大“绝命煞”马峥,幸亏他猛然省起,中途硬生生将“情人”二字转成“朋友”,差点儿没咬着自己的舌头。 “马兄说得是,”黑道的朋友自然而然倒向绝心谷这一边,“这件事确实需要从头至尾彻查一遍才好。” “对啊……” “什么彻查?!难道刘老爷子的‘金口玉言’还不够份量么?” “份量有什么用?要有证据!证据才是最重要的!!” “哼,一派胡言!分明是故意袒护!” “他妈的!你说什么?!” “好小子,竟敢骂人!!” “骂你怎么着?老子不爽还揍你呢!” “你……” 吵吵嚷嚷、群情激昂,黑白两道隔着窗子对峙,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眼见得再发展下去铁定会演变成几十年来的一场武林大群殴,却因三个人(准确地说,是四个人)的出现,气氛再度沉静下去。 “他自尽了。” 贾京被齐响平放在地上,他七孔流血,显见得是中毒而死。 罗正神色沉重:“我们刚抓住他,他就服毒身亡。” “是鹤顶红。”裴泠面色灰败地补充,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好友,他的精神已有些恍惚。 果然——贾京亦是“暗煞”的一员。苏、雷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罗大哥,”胡落梅喊得亲昵,“他是不是畏罪自杀?” “也许……”罗正苦笑。 “小逸!”齐响一瞥见秦心逸的模样,当即大惊,“你怎么了?!” “秦兄弟!”罗正跟着失色。 “他没事,”雷玉懒懒道,“阿放。”他以目示意。 接收到对方传递过来的讯息,伫立在刘、秦二人附近的苏放心领神会,随即伸手轻点,指未沾身,穴道自解。 “隔空解穴!”齐响悚然动容。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苏放谦虚地道。 刘福全、秦心逸齐叱一声,双双纵身跃起——总算罗苍劲眼疾手快,及时拦下了刘福全;再看另一边,秦心逸的腰正被哑仆死命搂着,不肯松开。 “添哥!放手!!”秦心逸使力挣扎,他急怒攻心,涨得通红的脸颊上平添一份艳丽之色,那种惊心动魄的美瞬间看傻了一大堆人。 “早叫你们别冲动了。”雷玉瞅着亟欲扑上来的两个人,语气中不无讥诮,“要想找人报仇,还是先多练几年再说吧。” “你这恶贼……”刘福全咬牙切齿。 “喂,别说得那么难听。”雷玉斜眸而视,“本谷主什么时候做过贼了?” “你……” “就算我告诉你我没有杀你父亲,你也不会相信吧?” “当然!” “还真是斩钉截铁啊!”雷玉啧啧叹道,“年纪又不老,为人却这么偏执,很容易得妄想症的。”他一脸惋惜地转头瞧向秦心逸,“你呢?” “我也不信!”秦心逸正因为挣不脱身后的粗壮手臂而恼怒不已,“你说我引月派不是绝心谷所灭,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嘛……”雷玉以食指敲了敲下巴,“目前还没有。不过,”他话锋一转,正色道,“若各位愿意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在下保证能找出真凶。” “说得轻巧!”刘福全不屑地道,“什么真凶?找不到怎么办?” “如果找不到,雷玉甘愿自缚双手,听凭刘、秦二位公子处置。” ——作为统率黑道的第一大帮派、绝心谷的谷主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的话自是极有份量,字字犹如钉子钉上铁板,一个字一个眼儿。 “雷谷主此话当真?”齐响神情严肃。 “千真万确。”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好。”齐响用眼神制止住正想发话的秦心逸,望向罗苍劲,“罗兄意下如何?” “既然雷谷主如此自信,老夫亦无异议。”罗苍劲哈哈一笑,“只是今日之事,必得另请一位公证人来论断是非,以免到时候双方不平。” “罗兄此言甚是。”齐响点头。可是,该上哪儿去找一个与罗、雷二人相匹敌的人物来主持公道? “朝暮楼。”有人提议。 “对啊,咱们可以请苏楼主出面。” “他不行。”一口否决的正是苏放本人。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苏放。”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一天之内所受的刺激太多,以致于大家的神经也变得迟钝起来,这会大伙儿全有点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这样啊,”良久,终于有人开口,“以苏楼主跟雷谷主的……交情,自然是不能做公证人了。” “老夫倒有一人选,”罗苍劲朗声道,“雷谷主认为嵩山少林寺的方丈智善大师可否担此重任?” ——智善大师的处事公正、刚直不阿,武林中人尽皆知、广为传颂。兼之他学识渊博、武艺精湛,为人更是仁慈宽厚、平易近人。因此,无论黑道、白道,人人敬仰。 “我没意见。”雷玉一口允诺。 “如此,咱们九月初九便在少林寺见。”罗苍劲环视四周,“感兴趣的朋友们不妨一起去凑凑热闹。” “好!”周围一片轰然。 第七章 群星闪烁,夜幕低垂。 今晚的扬州城一如昨日,屋顶上黑白两道的朋友们依然持续着水中捞月的工作,枯守梅亦情的出现。由于白天一同看了场好戏,相互间熟络了不少,在房顶上无聊地逛来逛去的时候还会互相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有人更干脆将酒菜搬上屋脊,来个对酒当歌,搞得本该清清静静的屋顶比菜市场还热闹,而其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三楼卯字号房。 房顶上开着个大洞,地上(那张破床已被当成垃圾丢在一角)并排躺着两个人。 清风徐徐,漫天星光尽入眼帘——这种气氛原本令人甚感惬意,只不过,如今窟窿的四周趴满了整整一圈人,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往里瞧。在二十几道好奇、钦慕、恭敬的目光中尚能安然入睡——神经纤细敏感如雷大谷主者自然是做不到的。他恶狠狠地坐起身,恨恨地瞪了身边睡得象死猪似的同伴一眼,然后仰起了头。在短短一秒抬头的过程中,雷大谷主脸上的戾气早已不翼而飞,只见他面如桃花,无限温柔地那么一笑—— 滴答、滴答……晴朗的夜空中口水潺潺而落。 “各位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雷大谷主瞄了一眼掉落在肩头的水渍,表情丝毫不变,充分发挥了身为黑道龙头、绝心谷谷主的魅力,在众多崇拜者的面前维持了良好的风度——尽管他内心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没、没什么。”擦了擦嘴角,某位达到痴迷姿态的崇拜者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只、只是……想、想……” “我们只是想为您修一下屋顶,”另一个精明伶俐的忙抢着答话,“我们……绝对没有打扰您的意思。” “那就多谢各位了。”雷玉笑意盈盈,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没、没什么。”这回连伶俐的也变得口齿不清,“能、能给雷谷主效、效劳,是、是我等的……荣幸。”好不容易话说完了,人也跟着呆住。 “我请想问一下,”不知何时苏醒过来,闲闲地靠坐在雷玉身旁的苏放好整以暇地提醒这群快要成为化石的人。“各位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修理?” “哦……现、现在。” “马、马上……” 大家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拿着扛上来的材料,开始“乒乒砰砰”地大兴土木。此举虽然遭到了众多白眼,却也没有人敢过来兴师问罪。至于在屋顶上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们,个个兴高采烈、乐不可支——能够找着机会替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做一点事,大伙儿自是甘之如饴、飘飘欲仙,哪里还有功夫去介意别人的眼色? 窗外一片漆黑,窗内烛影摇移。 座落在偏院三楼的一间宽敞、雅致的屋子。 此时此刻,房顶上难得地没有人烟,前面隐约传来的阵阵嘈杂之声并未能影响偏院的宁静。 “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办妥了吧?”一个清越明朗的语声蓦然响起。 “嘘……你小声些。”另一个粗犷浑厚的嗓音压低着声道。 “快点告诉我理由。”清亮的声音减小了许多,一袭素袍、隽秀出尘的少年踮起脚、揪着虎背熊腰的大汉的衣襟,凶巴巴地道,“若不是看在我得病时你照顾我的份上,本少爷才不会那么辛苦地陪你演戏!” “知、知道了。”被扯得差点儿窒息的大汉急忙道,“俺说!俺告诉你还不行?”——真是的,想当初第一次碰面时,少年乖巧有礼的模样尚依稀可见,怎么才相处了短短十日,竟变得既粗鲁又暴力?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不成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被自己给传染了——罪过啊罪过。 “这还差不多。”秦心逸满意地收回双手,“说,你为什么要扮成哑巴?” “因为不想让人识破身份呗,俺可是忍痛连胡子也刮了。”面对如此低难度的问题,添哥不禁摇头叹息。“这还用问?小鬼,你也太……” “我知道!”截住了对方不中听的话,秦心逸冷冷地横过眸去,“我是问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不解地说,“为什么我非得表现得象个失去理智的笨蛋一样?” “咦?”添哥奇道,“你不是吗?” “武笑天!”秦心逸大为恼怒,白净的面上布满绯红。“你把我当白痴吗?!” “岂敢、岂敢。小鬼,俺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见秦心逸仿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武笑天赶紧大力夸奖,“老实说,你今天演得相当不错,一举一动逼真传神,简直是天衣无缝。估摸着连罗苍劲那只老狐狸都被你骗了过去,俺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边说还边拍着秦大少爷的背,帮他顺气。 “什么‘老狐狸’?他毕竟是我世伯,麻烦你说话客气些。”秦心逸斜目盯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背上那只温暖大手所给予的安抚——一路上餐风露宿,自己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全亏眼前的大个子彻夜未眠地悉心照料才得以康复——经此一事,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千里之遥渐成咫尺之亲,感情呈直线状上升。虽然秦心逸经常在言语上跟武笑天起冲突,但是对于武副谷主说的话,他多半还是能听进耳内,并且牢牢记住。 “唉……”武笑天无奈地仰天长叹。放眼整个武林(除了他的两个师兄以及其他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只要端出“长空三击”的名号,有谁不吓得胆战心惊、唯恐避之不及?哪知有个叫做“秦心逸”的小鬼非但一点不怕,反而大有骑到他头顶撒野的趋势,碰巧武副谷主又是位难得的面恶心善之人,居然就此被个小鬼吃得死死的。不过说也奇怪,他之所以会惧怕两个师兄,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武功智计、以及大师兄神鬼莫测的毒术——试问,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在自己师兄的百般荼毒、千番恶整下度过悲惨兮兮而又没有尊严的童年,那么,他每次一见到那两个魔头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亦是情有可原。但是,他会对面前这个武功平平、头脑单纯的小鬼有所顾忌,却是毫无缘由,连他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现只要秦大少爷一声吆喝、几记白眼,自己便立马服服贴贴、主动上前认错讨好,象个捏软了的柿子,屡试不爽。这种奇特的、不符合正常逻辑的现象,以武副谷主后天的麻木知觉和先天的迟钝神经自然剖析不出其中的原因,只能将之归类于某种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诸如“鬼上身”之类),有时候一个人想想,真有点儿毛骨悚然。 “干嘛叹气?”仔细观察着武笑天难看的脸色,秦心逸抬高了一条眉毛,“你哪儿出了毛病?”明明是真切的关心,却偏偏用讥讽的语调加以掩饰——少年爱逞强的个性一览无余。 “小鬼,”武笑天讪笑,“关心人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两人虽相处不久,但秦心逸的脾气武笑天倒是已经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谁关心你了?”秦心逸偏着头、瞪大了眼睛,死不承认——这样的表情落在武笑天的眼内,却觉得分外可爱。 “呵呵呵……”心里一高兴,武副谷主便龇牙咧嘴地傻笑开来。 “你笑什么?”秦心逸困惑地问,漂亮的眉峰紧紧攒起,墨黑的眸深如子夜,玫瑰色的唇瓣微微张开…… 没来由地心中一荡,武笑天慌忙干咳一声:“没、没什么……俺、俺只是……”他倏然住口,飞快地横身护住秦心逸。 窗子与门同时一开一阖,从外面轻悠悠地飘进来两个人。 “大武,你的耳力越来越有长进了。” 听见熟悉的语声,武笑天长长舒了口气:“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有人自愿替咱们修房顶,所以就趁机出来溜一圈。”雷玉一把拨开拦在前面的武笑天,仔细地端详着秦心逸,笑吟吟地道,“嗯,果然是毫发无伤。保护得不错,看样子你对我布置的任务很尽职。如果以后咱们绝心谷开了镖局,不妨让你担任总镖头,如何?”说到“任务”与“尽职”之际,不意外地在秦心逸眼中瞟见一丝受伤的神情,虽然一闪即逝,又怎么瞒得过雷大谷主的火眼金睛?雷玉嘿嘿一笑,小子,谁教你今天得罪了我?居然敢说本谷主长得象女人,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不给你点教训,怎么显得出本谷主的厉害? “不、不……”武笑天忙着张嘴辩解,怎奈在自己从小畏如鬼怪的大师兄面前又犯起了口吃的老毛病。 “秦公子,别来无恙?”另一边的苏放甚有风度地冲着秦心逸拱了拱手。 “多谢,秦某一切安好。”出身世家的秦心逸自然是十分恭谨地还以一礼。 “不客气。”苏放笑眯眯地道,“我有一事,想请教秦公子。” 秦心逸客气地道:“苏楼主请讲。” “我记得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面吧?” “是的。在下与苏楼主只交谈过寥寥数语。” “也许别人没有注意,不过——”苏放注视着他,“今天上午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你似乎并无太大惊讶,莫非是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在下自听到苏楼主的说话声开始,便已经知晓了苏楼主的身份。”秦心逸据实相告。 “你有过耳不忘的本事?” “岂止过耳不忘?”武笑天得意洋洋地大力吹捧,骄傲、赞誉之色溢于言表。“只要小鬼听过或见过的任何声音和事物,第二次他都能毫无差错地指认出来,绝无偏失。” “你从没出过错吗?”雷玉好奇地问。 “从来没有。”秦心逸摇头。 “如此甚好。”雷玉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和气地道,“秦少侠,有一件事……” “不行。”武笑天忽地挡在秦心逸身前,努力面对大师兄噬人的眼光。 “什么不行?”雷玉冷冷地瞅着他,“我还没说,你又怎么知道不行?” “总、总之,就是不、不行!”平日瞧见雷大谷主此刻的眼神,武笑天的腿早已软了,但是这一次,他却硬是挺了下来。“上、上次你也是眼睛这么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结、结果俺被骗去吃了一碗你亲手炖的五花八门、龙争虎斗大补汤,后、后来俺就上吐下泄,足足拉了一个月的肚子。”他说来心有余悸,把秦心逸护得更严,“小鬼,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哦?”雷玉凉凉地打了个呵欠,“你是什么时候吞了熊心豹胆的?才十天不见,竟敢这么对我说话。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想再尝一尝五花八门、龙争虎斗大补汤的滋味?” “喂,”秦心逸听得生气,自武笑天背后探出头来,“你别欺人太甚!” 啪、啪、啪。雷玉拍了拍掌,赞叹道:“大武,有人替你抱不平呢!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他?” “大、大师兄。”急忙将秦心逸的头按了回去,武笑天擦了擦额头的汗,“俺、俺……” “放心吧,”瞧他一副胆战心惊、唯恐自己对秦心逸不利的模样,雷玉戏谑地道,“我不会对你的心肝宝贝怎么样的。” “心、心肝宝贝?”武笑天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俺、俺只是……因为大、大师兄说要、要保护……”他词不达意地道。 “谁需要你的保护?!”秦心逸眸内闪耀的火焰于瞬间燃成灰烬,他迈步走到武笑天跟前,板着脸道,“在下已非三岁孩童,完全有自保的能力,不敢有劳武副谷主费心。” “小鬼?”武笑天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向蓦然疏离、陌生起来的少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实在是——太迟钝了。苏楼主和雷谷主一齐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以他二人的恶劣性格,自是不会好心到把其中真相轻轻易易、明明白白地告之武笑天。两个人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致决定站在山顶上看好戏。 “没事。”被对方忧心忡忡的目光层层包裹,秦心逸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只是……” “俺知道了!”武笑天恍然大悟,“一定是你病刚好就忙着赶路,累坏了身体,所以才导致一时情绪不稳……”他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苏、雷二人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和秦心逸铁青的脸色。 “你……”秦心逸怒上心头,欲待发作,瞥了瞥苏放和雷玉,强自按捺下去,“是啊,我真的很累……” “那你好好休息吧,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会儿?”武笑天关切地问。 “不、不用了,我……” “他只是稍有不适而已,”雷玉出声拉了秦心逸一把,“你不需要那么紧张。” “对啊!”武笑天猛然省起,“既然大师兄这么说,一定不会错。” “为什么?”感激地睇了一眼雷玉,秦心逸转头问道。 “俺大师兄的医术很高明的。” “雷谷主精通医理?”秦心逸吃惊不小,“你的绰号不是‘毒手’吗?” 雷玉微笑,眼前的少年率直坦白得可爱,想必今天早上那出戏定是排练了相当一段时间,方能演得如此轻车熟路吧?倒真是难为了他。 “下毒的人首先要懂得解毒——这也算是医术的一种。”雷玉难得谦逊地道,“说精通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雷谷主……”秦心逸张开的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武笑天以另一只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苏放和雷玉一左一右极快地贴在门的两边,四个人静静而立,默默等候——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稳稳地推开房门,一个人灵巧地闪身而入。 第八章 “齐叔叔。” 瞧见这个人,秦心逸拉下了武笑天的手,粲然而笑。 “小逸。”悄然前来探视的齐响被屋内的热闹景象吓得够呛,定睛看清楚了门旁两人的面貌,立刻进入百分之百的警戒状态。“不知二位深夜至此所为何来?”他沉声喝问,“难道……” “齐老前辈切莫误会,我们只是有事与秦公子商谈,别无他意。”苏放说得诚恳无比,单凭那张忠厚温和的脸便已颇令人信服。 无愧于“精打细算”外号的齐响用一种半嘲讽的眼神望向苏放:“苏楼主当真认为老朽已经老眼昏花了么?” “齐叔叔,”秦心逸走上前,帮着澄清,“苏楼主没有说谎。” “他没有说谎?”齐响略带讶异地瞧了瞧秦心逸,感受到房中平和的氛围,他放缓了语调,和颜悦色地道,“那么,是你说了谎?” “我……我不是故意……”秦心逸垂下头,暗中吐舌。 “小逸,”瞥见秦心逸的神色,再环视了伫立在周遭的三个人一眼,精明机诈的齐响登时心中雪亮。“你演的好戏,居然连齐叔叔也给蒙了。” “齐叔叔……”秦心逸涨红了脸。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齐响疼爱地抚了抚视如己出的小孩的头顶,“但是你既然把齐叔叔也扯进了戏里,总该告诉我我的这位‘仆人’究竟是谁?” “多谢齐叔叔今早的配合。”秦心逸冲着齐响亲昵地道,显然非常信赖面前的长辈。“他就是绝心谷的副谷主……” “‘长空三击’武笑天?”听得是绝心谷的副谷主,齐响心中一动,想起一人,脱口而出。 “晚辈武笑天见过齐老前辈。”武笑天抱拳行礼。 “武副谷主切莫多礼,这次小逸多亏有你照顾,才能一路平安无事。”齐响摸着山羊胡子,哈哈笑道,“江湖盛传武副谷主已年届不惑,如今得见剃去胡子后的真面目,老朽方知眼拙——‘添哥’原来就是‘天哥’。哈哈哈……”他瞅向自己宠溺的孩子,语带调侃。 “齐叔叔……”秦心逸的脸这回彻底烧了起来,连耳根到脖子一片通红。 “其实,”雷玉不慌不忙地替他解了围,“整件事是这样的……”他将前段日子发生的事件详详细细地诉说一遍,末了,凝视着齐响道,“齐老前辈,据在下推测,杀害秦府全家,包括近二十年来河北金刀门、洛阳王家、湖南忠义堂的三宗血案应俱是‘暗煞’组织所为。” “雷谷主所言甚是,”齐响沉吟,“不过,那‘暗煞’组织的首领……” “此事请齐老前辈放心,”雷玉静静抬眉,“在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如此便有劳雷谷主了。”齐响展颜。 “齐老前辈毋须客气,雷某这么做也是为了还绝心谷一个清白。”雷玉笑道,“至于大武,就暂且留在这儿,万一‘暗煞’找上门来,也好有个照应。” “太好了。”齐响正中下怀,“有武副谷主在小逸身边,老朽当可高枕无忧。” “齐老前辈如此信任有加,”苏放目光闪动,“就不怕受骗上当?” “老朽绝对相信小逸的眼光,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齐响的回答出人意料,“小逸的直觉特别敏锐,六岁时候的眼力便已远在老朽之上,好人、坏人他分得很清楚。” “哦?”雷玉感兴趣地望向秦心逸。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心逸腼腆地笑了笑,“我六岁那年看到跟齐叔叔一块儿来探望我爹的那个人,一下子就吓得失去控制地大哭大嚷。” “当时咱们怎么哄也哄不住,”忆及往事,齐响目中漾起了浓浓的怀念之情,“那个客人长得英俊潇洒,待人温文尔雅,是白道上颇有侠名的人物。咱们谁也没料到他竟会是个人面兽心、见色起意的无耻之徒,对于小逸的哭闹,也只当作是小孩子怕见生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俺明白了。”武笑天抢着道,“他一定是见到了小鬼的母亲,听说秦夫人年轻时风华绝代,是武林中公认的美人……” “错了。”齐响摇头,“他不是对秦大嫂有意,而是对小逸起了淫心。” “可、可是……”武笑天瞠目,“他、他当时才、才六岁……” “这世上卑鄙阴险之人甚多,”雷玉冷笑,“象那种人,死一百次都不可惜。” “不错!”齐响忿然,“幸亏秦大哥及时赶至,一剑结果了那个畜生,否则小逸……唉,若不是我引狼入室,也不至于……”他自责不已。 “齐叔叔,”秦心逸插口,“当年这件事并不是您的错,而且我也只是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不了的。”——瞥见他苍白的容颜,武笑天知道,当初的事对于秦心逸来说绝不止是“受了点惊吓”而已,他悄悄伸出手去,将冰冷而纤细的手掌纳入自己温暖的掌心。秦心逸胸口一暖,只觉有什么酥酥麻麻、酸酸甜甜的东西顺着手掌丝丝渗入心湖,一时也说不清其中滋味。 “我了解了。”将他二人之间的波涛暗涌尽收入眼底,雷玉面上泛起一抹了然之意,“但是,只凭一件事,尚不足以下定论吧?” “当然不止一件。这十几年来,大大小小发生过不下二十起事件,小逸没有一次判断失误。”齐响凝视着秦心逸的眸中满是激赏。 “如果秦少侠的直觉真有那么准——”雷玉偏首而望,“我想听听你对罗正的看法。” “我和他仅属泛泛之交,”秦心逸想了想,皱眉道,“应该说,我们不是同一类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可以深交。” “这么说,你讨厌他?”雷玉的视线咄咄逼人。 “……是的。”沉默了片刻,秦心逸坦言。 “罗正是浩然门的少主,侠名极盛,一般人结交都来不及,秦公子倒很有个性。”苏放微笑。 “小逸很难信任别人,”齐响解释道,“多年来,你们是他首次如此信任的人。” “秦少侠既不是信任我,也不是信任阿放,”雷玉促狭一笑,“他信任的另有其人。”他对着秦心逸眨了眨眼,“我说得对不对?” “我……雷谷主说得对,”被人窥穿了心事,秦心逸索性大方地承认,“我的确很信任天哥。” ——好一个率真而不造作的少年。那双天空般晴朗的眸子正如少年的心一样纯粹、明澈。 “好。”雷玉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弧,“虽说‘暗煞’目前尚不知大武的身份,或许会掉以轻心——不过,你们需得时刻提防另一个人。” “什么人?”秦心逸不解。 “梅亦情。”苏放接口,“他这次突然在扬州现身,最终的目标很有可能是你。” “我?”秦心逸睁圆了黑亮的双眼。 “不错,”雷玉分析,“以前他没敢找上门,是因为畏惧你的父亲。‘剑气苍穹’秦浩秦老前辈的剑法在武林中数一数二,排名仅次于白道盟主罗苍劲,想必那梅亦情也颇为忌惮。而且,引月派中人才辈出、高手众多,秦府日夜守备森严,是以他才一直未曾轻举妄动。” “老朽明白雷谷主的意思。”齐响颔首,“如今引月派已名存实亡,那梅亦情正可趁火打劫。” “所以,”雷玉灵活的眼珠溜向武笑天,“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和秦少侠同住在一间房内。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务必多加留神、小心应付。” “哦。”完全是命令的口吻,武笑天哪敢有半点推辞,当下乖乖地答应——反正就算大师兄不吩咐,他自己也早已决定要好好保护小鬼了。 “雷谷主……”秦心逸张口欲言。 “别担心,”装作没有看见少年目中的不服,雷玉一迳安慰道,“我这个师弟人虽然笨了一些,武功却还过得去,你不妨善加利用。” “他……才不笨。”憋了半天,少年口中吐出这么一句,当场笑倒了苏、雷二人,就连齐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过几天等屋顶上的英雄豪杰们都撤出了扬州城,梅亦情极有可能会再度现身。”瞅了瞅脸上可以煮鸡蛋的秦心逸以及站在一旁傻呵呵直乐的武笑天,苏放忍笑道。 “就象我有两件完全相同的衣衫一样,”雷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梅亦情也一定留了一手。” 事情果然不出苏、雷二人所料,过不了几天,城中集结而起的人马渐渐失望地陆续散去,便连罗苍劲父子也于三日后亲自向齐响、秦心逸辞行,临走前罗苍劲还好好安抚勉励了悲痛万分的世侄一番;罗正更是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这情景,看在旁人眼内,端的是情真意切、语重心长,极有前辈长者、名门少侠的风范。就在罗家父子与人告辞别离之际,苏放和雷玉也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大堆崇拜者的纠缠,乘隙混入人群,溜出城外。本想悠哉悠哉地四下转转,可是回头一瞧,却发现了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你说,”雷玉一边走一边捅了捅身旁的苏放,“他究竟想跟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苏放瞥了瞥距己十步之遥、面无表情的竹竿般的男人一眼,事不关己地道。 “你倒说得轻松,”雷玉撇了撇嘴,“反正背后的杀气又不是针对你。” “他只是拿眼睛瞪着你罢了,”苏放悠悠然地道,“放心吧,再怎么毒辣的眼光也杀不死人的。” “虽然杀不死人,但是象我这么敏感而又纤细的……” “等一等。” “干嘛?” “我想先找个地方。” “如果你想找个地方去吐的话,茅房在那边;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去喝一杯的话——”雷玉信手一指,“那儿有酒肆。” 大路两旁杂树丛生、草木菁菁,离城十里之处的官道边有一小小店铺。铺内铺外搭着十数张桌椅,供人歇脚休憩,铺前高挑着一个斗大的字——酒。 “太好了,我正想去喝几杯。”苏放说着,随手扯起雷玉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野外的小酒家走去——当然,一直跟在二人身后一语不发的刘福全刘公子亦随之而入。 直到在铺外找了条长凳落座,苏放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雷玉的手。雷玉瞅了瞅苏放,又低首瞧了瞧自己的手,难得地什么也没有说——与第一次相比,这一次的牵手少了紧张戒备的肃杀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二人心底深处生起的异样情愫,不停地在空中飘来荡去、骚动不已。 在这双方都有点儿窘、有点儿喜、有点儿不自在又有点儿偷乐的暧昧气氛中,不知不觉两人已相对饮下了几十碗的陈年白干。酒虽算不得上好,却一样能醉人。只不知此际,令人沉醉的究竟是酒,还是彼此眸中朦胧如纱的情意? 恍惚之间,剑光匹练而起,路边的行人、送酒的伙计、殷勤的掌柜均化作了索命的恶煞,重重剑影弥漫,笼罩着苏、雷二人的身影。剩下一柄剑,于刹那刺向坐在另一张桌上的刘福全。变生肘腋,刘福全虽立即挥拐相迎,但只来得及递出半招,无力封挡住对方已至心口的杀招。剑风触及前胸,剑尖挑开了外衫,只要再进一点点……握剑的人却在瞬间倒下,一支三寸长、亮晃晃冒着寒气的飞镖正正插入伏地而亡的杀手的背心。待刘福全惊魂稍定,抬首望去,那一边的争斗也已宣告结束。地上躺着一、二、三……共七具尸体,其中有三人死于飞镖,另外四人则是被自己的利剑穿颈而过,一招毙命,十分地干净利落。苏、雷二人端坐凳上纹丝未动,正稳稳地喝着各自的第三十七碗酒。 “好酒。”苏放放下酒碗,乐不可支地说。 “香不过竹叶青,醇不如女儿红,”雷玉挑眉,“哪里好?” “当然是因为不必花钱。”苏放一本正经地道,“不花钱的酒就是好酒。” ——这倒是。连掌柜带伙计一古脑儿全见了阎王,还有谁会起来收钱? “我不用你救!”正待回话的雷玉被气势汹汹地冲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老兄,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刚才若不是我,你早就……” “谁跟你这魔头称兄道弟?!”刘福全神情激昂,“我就算是死了,也不必你来救!!你以为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地演一场戏,故意施恩于我,我就会为你所惑,不再追究杀父之仇了吗?!” “你的意思是——”雷玉眯起了眼睛,“这些人是我派来演戏给你看的?” “否则你又岂会如此好心?”刘福全说什么也不相信。 “等一下,”苏放听得皱眉,“刘大侠不妨先过去检查检查这些人的衣领再说。” 刘福全瞥他一眼,闷不吭声地俯下身去,一把撕开其中一具尸体的领口。 “喏,”雷玉心平气和地道,“你也看到了,这是一个名为‘暗煞’的杀手组织,与绝心谷无关。” “哼,”奈何刘福全是个梗着脖子不肯拐弯的人,“江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什么‘暗煞’的组织,分明是你让绝心谷的人换上此等衣物作戏,别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 ——这真是好心遭雷亲,有理也说不清。苏、雷二人面面相觑,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了。 “一群废物!” 迷离的夜空,一个森冷的声音由林中负手而立的高大男人口中传出。 “主人,恕属下无能……”他身后的黑衣人惶恐万分。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允许你们去动刘福全的。”如冰渣般不带丝毫温度的语调令匍匐在地的黑衣人冷汗横流。 “可、可是……他、他……一直跟、跟着……” “他是指证雷玉的重要证人,目前还不能死——听明白我的话了吗?”缓慢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命令。 “是、是。多谢主人不杀之恩。”黑衣人此时方始得以喘气。 “要谢不妨去谢刘福全。”男人冷冷道,“若非他的驴子脾气帮了忙,你们早就败露了身份。暂时切勿轻举妄动,一切等他们分开后再行动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沉声道,“如若谁敢坏了计划——杀、无、赦。” “是。” 第九章 冷飕飕的晚风从耳畔掠过,蜿蜒的小道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 雷玉拂了拂略显凌乱的发丝,拍了拍满是尘土的衣物,喃喃抱怨:“这已经是第六批了,咱们甩开刘大公子才不过两天的时间,‘暗煞’背后的那只手也未免太过心急了吧?” “是啊,”苏放深有同感,“从三流到一流,轮番出击,累都能把人给累死。” “看样子,那位仁兄存心要拖垮我们。”雷玉嘴角勾起一抹诡魅的笑意。 “这就叫做‘防不胜防’。”苏放目光闪动,“长此下去,咱们总会有精疲力竭、百密一疏的时候……” “到那时,他再来个痛打落水狗,岂不快哉?” “的确很痛快。”苏放点头,“不过,小玉儿,你可别忘了,这两只落水狗其中有一只好象姓雷。” “我还知道另一只姓什么。”雷玉笑眯眯地说。 “我也知道,”苏放抢着道,“是不是姓苏名放?” “你真聪明。”雷玉夸奖。 “哪里哪里。”苏放一派谦虚。 “喂,”正待反唇相讥的雷玉忽地面露喜色,“你听。” “是水声。”苏放侧耳聆听,淙淙之声隐约入耳。 “好极了。”雷玉一把拉起苏放便往密林深处钻去,“这两天忙着跟那些不请自来的家伙打架,身上全是泥巴,我正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曲径通幽,在遮蔽了一切光华的黑暗寂静的森林中,凭借着如野兽般灵敏的听觉,两人左拐右弯、七折八转,终于—— 眼前豁然开朗,飞散的珍珠从高耸的山头一泻而下,“丁丁冬冬”地滚入清澈如镜的水潭,皎洁的秋月在上面铺了一层静谧的银光。 “真美。”苏放赞叹。 “扑通”。水花四溅,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打破了这如诗如画的幽美意境。雷玉匆匆甩下身上的衣衫和束发的丝带,迫不及待地跃入潭内,享受着碧水的清凉。 “好舒服。”他大声嚷嚷。 “真爱煞风景。”被打断了雅兴的苏大楼主瞅着正悠闲地伸展着四肢的男人摇头苦笑。 “你不洗吗?”雷玉立起身,探出大半个身子,仰首望向苏放。月光下,他漆黑如墨的青丝缠绕着细腻如玉的肌肤,樱色的双唇轻抿——黑、白、红三色构成强烈的对比,极具魅惑——好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沐浴图。 “我……我待会儿再洗。”突如其来一阵口干舌燥,苏放慌慌张张地背过身,不敢再多瞧一眼。 “怎么了?”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蹊跷,雷玉不解地问。 “没、没什么。” “没什么?”雷玉压根不信,“那你干嘛不看着我说话?” “这、这个……”支吾了半天,苏放深吸一口气,猛然回转,一霎不霎地注视着雷玉,神情凝重。“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我居然对你产生了欲望。” “欲、望?”雷玉的下巴掉了下来,愣了好一会儿,他方始缓缓道,“你不会是把我当成女人了吧?”他的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线,整张脸阴云密布,已濒临爆发的边缘。 “我很清楚你不是女人。”既然承认了,苏放索性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观赏起面前白皙柔韧、纤瘦结实的美丽躯体。“你的身材,还有你的性格、脾气,有哪一点象女人?” “那你为什么会对男人的身体起反应?”前一刻的怒气不翼而飞,雷玉好奇地乜目睇着他,“莫非你有断袖之癖?” “我以前一直没有的。”苏放理直气壮地道,“即使有,也是因你而起。” “哦——”雷玉拉长了声音,“听你的意思,是不是迷上了我?” “我不知道。”苏放回答得很直接也很干脆。 “不知道?”雷玉瞪起眼。 “我从来没有迷上过什么人,更缺乏谈情说爱的经验,又怎么会知道迷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苏放摸了摸头,“难道你有经验?” “我也没有。”提起这个,雷玉多少有些沮丧。 “要不要试着跟我交往看看?”苏放突发奇想,“反正咱俩很合得来。你意下如何?” “好啊。”雷玉爽快地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反对。” “你……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了。” “真的不用?” “不用。” “这个……” “什么?” “那个……” “你是不是——后、悔、了?”雷玉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不是。”苏放立刻否认,“我是怕你会反悔。” “为什么?” “因为……一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随便答应别人的要求,过后多半会后悔。” “……” 静默。 良久。 “他妈的混蛋!!”一声怒吼,某人暴跳如雷,“我还没怪你问得唐突,你竟敢嫌我答得轻率——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喂!别、别激动!”苏放被雷玉手中扬起的水箭逼得不住左躲右闪、狼狈万分。“我现在了解你有多认真了!你先听我说……哇!你冷静一下!” 吵闹之间,蓦然夹入几许车马辚辚之声,苏、雷二人同时凝心静气、屏息以待。 须臾,模糊的影像由远及近,逐渐明晰。雷玉前后数了数,大约有二十几人,其中以彪形大汉居多。另有两辆车,一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另一辆则是宽敞华丽的马车,借着月光瞧去,车身四周装饰得一片艳红,原来是一辆喜车。至于那些个箱子,想必是新娘的嫁妆了。箱子上高高插着一面锦旗,旗上绣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虎熊镖局。 瞥见这面白底黑字的镖旗,苏放和雷玉心下了然。虎熊镖局的大小姐“凌云仙子”丁燕与位处淮安之地的飞龙帮二当家“无影脚”耿落英早有婚约,预定今年中秋完婚。明日正是八月十五,难怪虎熊镖局的人会出现在这儿。 “大哥,”打头的大汉勒住马缰,得意洋洋地道,“我没说错吧?只要穿过树林,就是飞龙帮的地盘,咱们一定能及时赶到。” 居中押车的另一名大汉笑道:“二弟,多亏你知晓这一条近道,否则只怕咱们当真会误了吉时。” ——两名大汉无论身材、样貌尽皆相同,只是哥哥的眉心比弟弟多了一颗黑痣。这对孪生兄弟乃是虎熊镖局的总镖头兼正、副局主——“棍扫千军”丁虎和“铜头铁臂”丁熊。 “大哥,”丁熊提议,“我记得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水潭,咱们不妨在此洗漱一番,稍作休憩,等天明再上路也不迟。” “好。”丁虎思忖片刻,随即举手示意,身后众人一齐翻身下马,将缰绳在树上拴好后,纷纷席地而坐。那些骑士之中有一红衣女子尤为醒目,两道刀眉斜斜飞起,一双凤目略带煞气,正是丁虎之妻、虎熊镖局的大总管“碎石刀”孟如烟。听闻此女生性豪爽、行事不拘小节,今日一见,果然是英姿勃发,令人不敢逼视。 “二弟,水潭在哪?”孟如烟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询问。 “就在那边……”丁熊转眸一指,后半句话顿时噎在了嘴里,无疾而终。 银白色的月光映照出潭中人的纤弱秀美、娇柔无依,一对翦水秋瞳纯净盈然——便连走遍大江南北四处押镖的丁氏兄弟也未曾见过如此惹人生怜的美人。一时之间,大伙儿全瞪大眼,只顾瞅着水里仅仅露出一张如花娇颜的大美人怔怔发呆。丁熊更是瞧得目不转睛,这样的人儿,岂不正是自己午夜梦回、日思夜想、理想中的梦中情人? 这一边无比陶醉,那一头却怒火暗涨。自己的情人(尽管才刚出炉)被别的男人以十二万分“热情”的火辣视线死死盯着,苏大楼主想不生气都难。他当下斜斜跨出两、三步,大刺刺地挡住了面前数十道痴痴迷迷的目光,将雷玉(确切地说,是雷玉的脸)严密地藏在身后。 美人的倩姿骤然被一个憨厚敦实、满面傻气的乡下男子所替代,丁熊未免大感不满,高声叱喝:“你干什么?!” “干什么?”苏放不带笑意地扯了扯唇角,“在下还想问问你们想干什么?” “我、我们……”丁熊猛然省起目前的状况,吃吃地道,“不、不是……有意冒犯……” “我知道各位并非有意。”雷玉静静地道,“阿放,替我拿一套干净的衣裳。” “是——”苏放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乖乖地走到一旁从包袱内取出一套衣物小心地放在潭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唉,谁教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此刻雷玉的语调虽平静无波,不见一丝一毫的激动,可是根据苏放连日积累的经验来看,这绝对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多么通情达理的人!丁熊暗自赞叹,只可惜如此清丽绝俗、蕙质兰心的可人儿身边偏偏跟着一个粗鄙不文又碍眼至极的仆人。 “各位……”雷玉凝眸望向岸上众人,一语未罢,所有的男人均已十分自觉地背过身去,只余下孟如玉一人兀自立在当场,纹丝不动。 “这位夫人,”苏放干咳一声,“能不能请你……” “我也正想下水沐浴,”孟如烟爽朗一笑,“大家同为女人,即使一起洗也不打紧。你家小姐当不致如此害羞吧?”——没有几分胆色的人绝对不敢擅自进入这笼罩在黑幕之下静寂而又阴森的恐怖树林。身为虎熊镖局总管的孟如烟何等聪慧,自然一猜便知对方亦是江湖同道。 “咳咳……他不是我家小姐……” “不错,”雷玉恶狠狠地瞪了侧过脸去偷笑的苏放一眼,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我是他家大爷。” “大、大爷?!!”刚刚转过去的头在一瞬间齐齐转了回来,个个瞠目结舌,一脸蠢相。 “我不信!!”丁熊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一副幻想破灭、深受打击的模样,口中还念念有词。“不可能……怎么可能是男人……” !!!! 雷玉大怒。 “这位公子,”孟如烟瞟见了雷玉由白转青的脸色,当即抢在他发作之前将话说出口,“咱们一时眼拙,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说罢,用力扯了扯丁熊的衣角,终于把他飞出去的魂魄给唤了回来。 “对、对不起。”丁熊这才如梦初醒,他一手挠着头,神情颇有点儿尴尬。“在下失礼了,尚请兄台见谅。”口中说着“失礼”,眼睛却依然不受控制地溜向水潭,只想瞧得更仔细清楚一些。 见他兀自犹疑地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儿地瞅着自己,雷玉愈发不悦。若不是苏放适时地替他遮去了这两道碍眼的目光,只怕雷大谷主已忍不住当场奉送丁熊一支穿心镖,好让虎熊镖局可以喜事、丧事一块儿办。 远处的枝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十几道青衣人影从四面八方包抄而至,成一弧形将众人围在其中,摆足了拦路抢劫的架势。镖局众人立刻同时回转严阵以待,人人紧张万分,哪里还有闲功夫再去顾及身后水潭中的人?只有丁熊在不满地瞄了一眼稳稳挡在雷玉之前的苏放后,才心有不甘地转过身。 “请问各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丁虎沉声问。 “哈哈哈……”一阵大笑,白白净净、中年秀才模样的为首者抱拳道,“丁老大,才不过两个月不见,怎的连咱们飞龙帮的装束也不认得了?” “岑兄!”定睛一瞧,丁虎喜动颜色。“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接你们的。”为首的青衣人一边冲着丁熊、孟如烟等人频频点头,一边道,“听帮中弟子来报,才知道各位已经到了,我这个做主人的自然该略尽地主之谊,以示欢迎。” “飞龙帮的大当家亲自出迎,教咱们如何敢当?”孟如烟嫣然道。 “嫂夫人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凌云掌”岑扬哈哈笑道,“我们都快成一家人了,又何必如此客气?咦?”转眸瞥见了伫立在潭边穿戴得整整齐齐的雷玉和正殷勤地替他擦拭着一头湿发的苏放,他不禁讶然,“这两位兄弟面生得紧,莫不是哪一位新收的弟子?” “岑兄误会了。”孟如烟解释道,“他们主仆二位并非咱们镖局的人,而是在这儿偶然碰上的江湖同道。” “哦?”岑扬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苏、雷二人,“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敝姓雷,他姓苏。”雷玉答得简明扼要。 “原来是雷公子和苏……”说到这里,岑扬脸色倏地一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额上冷汗涔涔而落。“岑某不知二位驾临,言语之间多有冒犯,万请恕罪。”这一百八十度的拐弯,令旁观众人尽皆傻了眼。 “江湖流言的传播速度还真不是普通的快。”苏放叹了口气,“小玉儿,你说是不是?” “传得不快的话就不叫流言了。”雷玉悠悠道。 “岑大当家,”见岑扬依旧一副戒慎戒惧的样子,苏放和颜悦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这是你于一月前请人送往敝楼的喜帖,我们这次是专程前来恭贺的。”说着,还拍了拍雷玉的肩。 “是啊,”雷玉展眉露出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灿烂笑容,“这一杯喜酒在下是一定要喝的。” “多谢二位。”岑扬大喜。自己曾特意派人分别前去朝暮楼和绝心谷下帖,但是以飞龙帮在江湖中的地位,他从未期盼过这两地的龙头会亲自到场,只要他们肯派个人过来,已算是大大给了面子。未料想今日二人居然联袂而至,怎不叫他欣喜若狂?“二位愿意拨冗莅临敝帮,在下实感三生有幸。”他恭敬地对着苏放和雷玉长揖一礼。 “岑大当家何须多礼?”雷玉微微欠了欠身,“只不过在下来得仓促,贺礼要明天才能由人送至,大当家不会介意吧?” “岂敢岂敢。”岑扬连连道,“您肯屈尊前来,敝帮已然蓬荜生辉,又怎好意思教您破费?” “礼不可废。”雷玉瞟了瞟身边的人,“你说是吗?” “当然。”苏放立刻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盒子来。此盒长七寸、宽四寸,木制的花纹十分古朴典雅。打开盒盖,里面平躺着一对精致的玉佩,一龙一凤,雕工精细无比,佩身晶莹剔透、毫无瑕疵,一看便知此乃价值连城之物。“这一份贺礼还请岑大当家和丁局主笑纳,在下提前恭祝耿二当家与丁大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岑扬跟丁虎对望一眼,迟疑地道:“如此贵重之礼……” “钱财乃身外之物。”苏放笑道,“你们二位该不会要我把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吧?” “没错。”雷玉好心地提醒,“他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而且又有送礼的癖好,若是各位执意不收,恐怕他会因此而恼羞成怒、狂性大发。”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岑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慌忙伸手奇快无比地抓过木盒,唯恐再迟一步便会引得苏大楼主“恼羞成怒”,继而“狂性大发”。 “岑兄,”在一旁怔怔地听了半天的丁虎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位究竟是……” “哎呀,”岑扬猛然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看我都乐糊涂了!来来来,我给各位介绍一下,这是虎熊镖局的局主丁氏兄弟,还有这位,是丁老大的夫人。至于他们二位嘛——”他故意咳嗽一声,卖足了关子后才继续往下说,“便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朝暮楼的苏楼主和绝心谷的雷谷主。” !!!!!!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就象被人敲了一闷棍似地,隔了半晌,丁熊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原来你们不是主仆啊……” 众人绝倒。 第十章 午夜。 飞龙帮。 东厢。 飞龙帮乃淮安第一大帮,其总坛自然设置得豪华无比。府内雕梁画栋,随处可见小桥流水、假山奇石。 回到帮中,一番引见,英俊挺拔的耿二当家在见到自己心中仰慕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见的二位偶像之后,当场激动兴奋莫名,差点儿把自己未来的妻子抛到了一边。瞅他那副走来走去、坐立难安的样子,估计今晚是睡不成了。倒是岑大当家沉得住气,在雷大谷主坐下来打了第三个呵欠之时,他便已命人打扫好偏院内平日用于接待贵宾的东厢房,小心翼翼地亲自引领着二位贵客进入一极为气派而又富丽堂皇的房间,并且特意叮嘱帮中弟子将一张超大号的双人床摆在了屋子中央。接着,为了不打扰到二位贵客的“休息”,岑大当家携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退出了院落,临走前还不忘体贴地替客人们掩上了房门。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只剩下苏楼主和雷谷主呆立在场,面面想觑,半天都说不出话。 房中除了那张令雷玉觉得刺目之极的大床外,另有一个大得离谱的浴桶,足足能容纳三、四个彪形大汉。桶中腾腾地冒着热气,桶边搁着一张紫檀木椅,椅上整齐地叠放着两块干净整洁的浴巾。 “看样子,”苏放大声咋舌,“谣言真是深入人心呐。” “你敢说这是谣言?”雷玉挑眉。 “传出去的时候的确是假的吧?不过——”苏放斜目睇着他,脸上的表情活象一只偷吃了鱼的猫。“现在嘛……” “干嘛笑得这么恶心?”雷玉被他盯得浑身汗毛集体起立,“你又想干什么?” “我只想亲亲你罢了。”说出了自瞧见雷玉入浴就一直想说的话,苏放表现得轻松自若、浑不在意,只是放在身后的手却偷偷地捏成了拳。“情人之间做这种事很平常吧?还是……你已经开始后悔了?” “谁后悔了?”听到苏放的最后一句话,雷主眸中的退却之意登时化成不甘示弱的火焰,“亲就亲,谁怕谁?” “喂,你别一副要决斗的样子瞪着我行不行?”苏放摇头,“太没情调了。” “我肯让你亲你就该偷笑了。”雷玉撇撇嘴,“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如果你不想的话……”他语带威胁。 “谁说不想的?”苏放一把抬起雷玉的下巴,眼睛一闭,一鼓作气地吻了下去。 “哎哟!” “好痛!” “这是第二次!”雷玉捂着被撞得隐隐生疼的牙齿,“你究竟会不会亲吻啊?技术也太烂了!” “我有什么办法?”苏放舔了舔差点儿破皮的嘴唇,“我又没有经验。” “哼,”雷玉不屑地以眼角瞄着他,“还是让我来教教你吧。” “你不也是……” “废话少说!”雷玉勾住苏放的脖颈,仔细地量准了距离,这才将头凑了上去。四片温热的唇胶在了一起,这次终于没有因为用力过猛而撞上。 ——成功了!雷玉放开苏放,偏过头,洋洋得意地瞅着他:“怎么样?还是我比较高明吧?” “这有什么?”苏放嗤之以鼻,“真正的亲吻是要把舌头伸进去的,吻得人神魂颠倒那才算。” “舌头?”雷玉疑惑地道,“那不会很恶心吗?” “我也没试过。”苏放眼珠一转,“不如……咱们试试?” “这个……” “试过就知道了。”苏放劝诱,“如果觉得恶心,大不了以后不做。” “……” 见雷玉不再反对,苏放用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脸,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俯下了身。由于这一次苏大楼主不再鲁莽行事,动作瞬间温柔了许多,厚实柔软的唇贴在雷大谷主嘴上又令他甚觉舒适,所以当苏放的舌开始试探着不断舔舐的时候,雷玉不由自主地开启了双唇,任他长驱直入。两个人都非常富有求知欲和实践精神,不约而同伸出舌头与对方的搅和在一起……这是什么?酥酥麻麻的,就象小虫子在身子里钻,特别挠心,也特别舒服。当热吻进行到某一个阶段的时候,双方均感到气息不稳、心跳加速、头脑发晕、身体发热,天雷勾动地火也不过就这趋势…… 不妙了! 糟糕! 两人同时撤身抽离对方,步履不稳地向后退开几步,眼神氤氲、视线交缠。 “小玉儿,”苏放火热的双眸直视着雷玉,声音暗哑地问,“你觉得……恶心吗?” “不……不恶心。”雷玉竭力试图平息流窜在体内的热潮,想尽办法抑制自己下半身的变化。 “我……”苏放显然也有着相同的困扰,值得庆幸的是,两人的衣物皆十分宽松,一时半刻看不出异状。 “你……”雷玉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你该洗澡了,我、我先去外面逛逛,你洗好了再叫我。”说完,转身疾步落荒而逃,连门都忘了关。凝视着略显狼狈的纤细背影,苏放缓缓地扬起了一抹了然的微笑——难得他如此慌张——原来不止是自己,小玉儿也挺在意啊…… 庭院深深,树影重重,枝叶随风摇曳。 月光如练,洒在倚着院门抬首而望的秀丽男子身上,平添一份静谧与柔美。 一阵踟蹰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磨磨蹭蹭、停停走走地迈向偏院——今天晚上夜不成寐的人可真多。脚步挪到了偏院门口,身材壮硕、浓眉大眼的汉子一眼便瞧见自己念念不忘的人儿正靠在门边仰视着他,那微微湿润的莹亮黑眸、分外红润的娇艳双唇,显得比初见时更为动人。 “雷、雷、雷谷主……”嗫嚅着叫出了口,丁熊的脸已涨得通红,“你、你、你还、还没睡……” “丁二局主,”乍见方才把自己当作女人死死盯着不放的大汉,雷玉面沉似水。“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我……在、在下……”丁熊吃吃地说不出话。 ——又是一个觊觎自己外貌的人。由于平素被人纠缠的经验实在太多,丁熊心里在想些什么,雷玉又岂会不知?只不过雷大谷主一向对此类视线敬谢不敏、感冒之至,目前除了苏放,尚无其他特例。 “如果没事,我先回房了。”雷玉淡淡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等一等!”好不容易见到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意中人,丁熊怎么甘心白白错失大好良机?当下顾不得唐突,伸手抓向雷玉的衣袖。 “丁二局主,你逾规了。”轻易地闪开这仓促急速的一抓,雷玉的嘴角勾起了一缕浅笑——在绝心谷,一旦他露出这种笑容,所有的人立马能闪则闪,方圆十丈之内,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丁熊既不是绝心谷的人,亦不象苏放那么了解雷玉的脾气,自然不会明白雷大谷主笑脸背后的真正涵意。完全沉溺在优雅而美丽的笑颜中,丁熊的三魂一下子走失了两魂半,哪里还能分神去注意对方轻柔却饱含危险的语气? ——原来有人居然可以睁着眼睛做春梦。瞅见丁熊一脸痴痴迷迷的表情,雷玉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丁二局主?” 白皙秀美、纤瘦修长的手指让丁熊一时热血沸腾,什么也不及细想就摸了上去——他的手直接撞上了铁板,整个人被震得向后退出七、八步,一屁股坐倒在地。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才发现那块“铁板”是一个人的手臂——一个高大结实、憨厚木讷的人正横眉立在雷玉身前。 “苏楼主!” “夜已深了,”苏放占有意味十足地揽上雷玉的腰,状甚亲密。“丁二局主似乎也该回房歇息了吧?” 见此情景,丁熊翻身一跃而起,怒目而视:“你……” “小玉儿是我的情人。”苏放大方地宣布,“这件事江湖上人尽皆知,想必丁二局主也有所耳闻。” “……”丁熊瞅了瞅自信满满的苏放,再瞅了瞅默默倚着苏放肩膀不置一词的雷玉,忽然大叫道,“我不信!” “?!”苏放与雷玉互觑一眼,“为什么?” “江湖流言大半不实。”丁二局主亦非道听途说之辈,“而且话全是你在说,”他一副替雷玉抱不平的模样,“雷……雷谷主他一句话也没……” “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苏放奇怪地望着他,“这有什么不对?” “分明是你看雷谷主柔弱可欺……” “谁?谁柔弱可欺?”苏放怀疑地掏了掏耳朵。 “当然是雷谷主。”丁熊说得十拿九稳,“肯定是你以力压人,强迫他答应你的要求……” “你说我……强迫谁?”苏放张大了嘴。 “他。”粗壮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心目中“柔弱可欺”的对象,丁熊气势凌人。 一听这话,雷玉迅速将脸埋进苏放的胸膛,双肩不住颤动。 “我没说错吧?”丁熊愤慨地瞪着满脸啼笑皆非的苏放,大声道,“就算你是武林中名声最响、手段最辣的杀手,我也不怕!我一定会帮雷谷主摆脱你的控制!!” “喂,”苏放忍不住叹了口气,“就算我是武林中名声最响、手段最辣的杀手,可是你别忘了,他也是武林中名声最响、手段最辣的黑道霸主,又岂会受我控制?” “你……”丁熊张口欲辩。 “多谢丁二局主关心,”雷玉转回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刚才闷笑得不行,现在肚子还有点疼。“不过雷某并未遭受任何人的箝制。阿放说得对,我是自愿跟他在一起。” 自愿?如若当真是心甘情愿又为何要一面说一面抹眼泪——丁熊压根不信雷玉的解释,只当他是受了苏放的威胁,才不敢道出实情。但是,为了心上人的“安全”着想,丁二局主并没有蠢到把这层纸捅破,而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然后微一抱拳,便即快步离开偏院,返回自己的住所。苏放的武功深不可测(这是他从方才自己被撞到地上的惨痛教训中得出的结论),他必须回房好好地想一想,如何才能解救出被恶魔囚禁、美丽动人、楚楚可怜的公主。 “你说,他明白了什么?”凝视着迈着坚定步伐远去的背影,苏放喃喃道。 “我看他什么也没明白。”雷玉翻了翻白眼,继而感叹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真是难得一见。” “他对你可是痴心一片,”苏放拥着雷玉往东厢走去,语中不无调侃之意,“你那么害他,不会心中有愧?” “我什么时候害他了?”雷玉装傻。 “啧啧啧,”苏放一把捉起雷玉的手,“多么滑嫩的小手,就这么在别人面前轻轻一晃……” “喂,”雷玉使劲儿抽了回来,“什么‘滑嫩的小手’?”他大皱其眉,一边说鸡皮疙瘩一边往外直冒,“你不怕恶心,我还怕听了没地方吐!” “那你告诉我,刚才你的手在他鼻子底下挥了挥,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药?”苏放摆出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药,”雷玉耸了耸肩,“略施薄惩而已。你还真以为我会下毒害他?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送出两块玉佩的。明天的婚礼一定能照常进行,只是丁二局主多半不会太有精神。” “什么?”苏放大失所望,“干嘛不下重一点的份?最好让他十天半个月起不了床。”他狠狠道。 “奇怪,”雷玉大惑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谁教他胆大包天地想摸你的手?”苏放把手重新伸了过去,紧紧握住,他严正申明。“这是我的特权,绝对不准让别人随便乱碰。” 雷玉怔住。渐渐地,面上隐隐现出一丝笑意,那朵笑容愈开愈盛,最终演变成前仰后合的大笑。 “哈哈哈……原、原来……你是在吃醋啊……哈哈……” “谁……”苏放本待高声否认,却在瞧见如春光般明媚的笑颜后骤然沉静,情不自禁地凑过身去,堵住那顽皮爱笑的唇。 “……” 月光下,两道人影胶成了一体。第二次的深吻比第一次更为甜蜜,也更为煽情。一吻既罢,雷玉已快站不住脚,反观苏放,亦是气喘吁吁,彼此的眸中都映照出对方深沉而又渴切的欲望。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 “你说。” “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雷玉迟疑地道,“你……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吗?” “不知道。”苏放坦白地承认自己理论知识的极度贫乏,“男人和女人我还了解一点,男人和男人——一点都不知道。你……” “我也不知道。”雷玉非常诚实地回答,他眼珠一溜,“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 “我也知道。”苏放抢着道,“咱们明早一起去见识见识如何?” “好啊。” 第十一章 翌日。 辰时。 温柔阁。 淮安城内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妓院莫过于此。阁内莺声燕语、风光无限,待人接物更是名副其实的婉转柔顺、温柔典雅——当然,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银子才能享受到美女的娇俏可人和少年的妩媚清新。否则,只怕会落得个被门前伫立着的两尊门神暴打一顿、丢出巷子的悲惨下场。 苏放苏大爷无疑是这地方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他非但穿着阔绰,而且出手特别大方,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令前来迎接的老鸨乐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将贵客请进了一间雅致的上房,待酒菜上齐之后,老鸨满面堆笑地拍了拍手,霎时,一大群人鱼贯而入。娇美的、艳丽的、可爱的、清纯的……林林总总,在苏大爷面前站成了一排,端的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可惜落在苏放的眼底,谁都比不上正坐在自己对面笑吟吟地打量着四周的恋人。 “阿放。”雷玉冲着苏放微微使了个眼色。 “都退下吧。”苏放心领神会地摆了摆手,露出一副亟不欲人打扰的模样。 老鸨一愣,再仔细端详了坐在椅中眉目如画、怡然自得的男子几眼,便应声带着手下的红男绿女们通通退了出去,神情之间颇有些狼狈。也难怪,有如此钟灵毓秀的人儿伴在身边,这位大爷又怎么会瞧得上普通的庸脂俗粉?若不是吟香今日一早就让人给接了出去,自己这温柔阁上下也不致败得太过凄惨。 “小玉儿,”苏放指指一侧的墙壁,“你听见了吗?” “光听见有什么用?”雷玉撇了撇嘴,“要亲眼看见才行。” “说得也是。”苏放搔着头,“但……” “阿放。” 雷玉忽然极其温柔、又极其谄媚地一笑。 “干什么?”苏放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冷、头皮发麻。 “听闻朝暮楼的苏楼主有一种名震江湖的独门武功‘碎心指’,对不对?”雷玉狡黠地道。 “这个……”苏放一听,登时垮下了脸。“好象是有那么回事。” “据说这种功夫无坚不摧,一使出来,即使是铜墙铁壁也嫩如豆腐——是不是?” “马马虎虎,凑合而已。”苏放垂头丧气地道。 “既然如此,请吧。”雷玉随手摘下挂在墙上作为壁饰的一张精致的工笔仕女图,作了个“请”的姿势。 苏放望了望墙壁,又望了望笑得象只狐狸的雷玉,苦着脸道:“小玉儿,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放心,”雷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待会儿我再把图放回原处,包管天衣无缝,谁都看不出来。” “我可是第一次用‘碎心指’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苏放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嘟囔着道,“若传了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嘛,”站在一旁的雷玉凉凉地道,“再说,这也算是学以致用。”他满意地瞅着苏放的手指逐渐没入墙内。 ——果然是武林中以雄健浑厚、杀人于无形而著称的“碎心指”。看似轻若棉絮,实则重逾千斤,无声无息之间原本光滑坚实的墙壁上已凭空多出了两个洞。 “谢了。”雷玉迫不及待地将眼睛凑到其中一个孔上往内窥去——“咦?怎么是他?”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苏放贴着另一个小孔,嘲讽地道,“白道上的大侠来这种地方恐怕必须得遮遮掩掩、不令人知吧?更何况是碧水山庄的庄主、‘急公好义’的骆大侠!” “你应该让他在引月楼再多躺几天的。”雷玉甚觉遗憾,“免得他出来荼毒别人的眼睛。” “那……还要不要看?”苏放偏首而问。 “还看什么?”雷玉厌恶地扭过脸,“真扫兴,我光看他那一身肥油就想吐。” “言之有理。”苏放深有同感,“这种身材也敢脱光了拿出来现,啧啧啧……”他转头瞟向雷玉,嬉皮笑脸地道,“小玉儿,我可以保证我的身材绝对比他好,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闭嘴!”雷玉顺势给了他一拐肘,痛得苏放立刻龇牙咧嘴地抱着肚子直跳。 “喂,你想谋杀啊?!” 雷玉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快去?” “去?去哪里?”苏放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瞧见雷玉正不怀好意地冲着另一面墙努着嘴,当下傻了眼。“不会吧……” ………… 后来的事,不消说,在雷大谷主的威逼利诱之下,可怜的苏楼主被迫无奈,只得再次昧着良心,以名震武林的“碎心指”干下了生平第二桩偷鸡摸狗之事。好在这一次比较顺利,右边房间的客人是一个还看得过眼的年轻公子哥儿,那个小官也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可人。于是,雷谷主和苏楼主便一起兴致勃勃地从头至尾观赏了整出春宫戏的实况过程。 开始倒觉得没什么,也不过就是两个大男人脱光了衣服互相搂搂抱抱、亲亲吻吻、摸来摸去,“哥哥”、“弟弟”地喊个不停而已。只是接下去的画面愈来愈奇怪,纯情如苏楼主和雷谷主自然是瞧得目瞪口呆、大受刺激。但见他二人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如此这般,循环反复了好几回,可知所受惊吓是何等的巨大。 “好厉害……”待曲终人散,隔壁已然空空如也之后,苏放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个……也太高难度了吧……”雷玉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低喃道。 “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半刻谁都无法说出想要“试试看”之类的话,毕竟方才的镜头对他们而言冲击实在太大——勇气也是需要时间来积聚的。之后苏楼主和雷谷主在湮灭了偷窥的“证据”、鬼鬼祟祟地溜出屋门的时候,无巧不巧地撞上了一个头戴斗笠、躲躲藏藏、掩去了大半边脸的矮胖男人。 双方一打照面,骆大庄主显然吃了一惊——碧水山庄在江湖上素有清誉,其庄主“仁心佛手”骆森寒一贯保持着严以律已、清正刚直的形象。男色之好向为名门正派、正人君子所不齿,骆大庄主平日论及此事总是深恶痛绝、万分鄙夷,烟花柳巷这种地方,跟洁身自好的骆大庄主当然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骆庄主。” 被对面的乡巴佬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骆森寒胸中杀机四溢。由于前些天在引月楼因“突发性全身酸痛症”而导致几天几夜下不了床,所以骆大庄主错失了一场好戏,以致于至今尚不识得眼前两人的真正面目。倒是雷玉那出类拔萃的美貌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当初一见便已心痒难熬、蠢蠢欲动,若不是无缘无故地得了场“急病”,必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位美人从那又笨又呆的乡下土财主身边勾到自己手里。今日再度相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要杀了一旁碍事的傻大个儿,既可美人在抱,又可继续维持碧水山庄的“清誉”——这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好个如意算盘!如此明目张胆、昭然若揭的企图让苏、雷二人看得透透彻彻、清清楚楚。杀人灭口之后再夺其所爱——这就是一向以宽厚仁慈、正直谦和闻名江湖的“仁心佛手”之所作所为。雷玉的唇角倏地勾起了一丝摄人心魂的笑意,闪亮如星的眸中杀气隐现。 “喂,快叫吟香出来!”楼下忽然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一个粗嗓门大着舌头嚷嚷着,一听便知是喝醉了酒。 “这位客人,”只见鸨母陪着笑道,“吟香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被飞龙帮的岑大当家请过府去,说好了明日才回。”——淮安城中谁人不知吟香乃是淮安第一大帮“飞龙帮”岑扬岑大当家的红粉知己,此际鸨母抬出他的名号,无非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罢了。 “岑、岑大当家又怎么样?”岂料这话反而惹恼了闹事的大汉,他更加大声地鼓噪起来,“难道我‘插翅虎’郑阳还……怕、怕他不成?!”看他的模样,非但说话断断续续、口齿不清,人也昏昏沉沉、一直在摇来摆去。 这下子,楼上楼下、前后左右的窗子突然全部打开,不少人甚至只提着裤子就冲出来瞧热闹——毕竟,在淮安敢到温柔阁闹事的人少之又少,敢如此正面而又直接地挑上岑扬的人更是绝无仅有。骆森寒迅速将帽沿压得更低,苏放和雷玉相视一笑,笑容中俱含着几分轻鄙之色——此刻,无论谁想杀谁,均已不再方便出手。骆森寒极怕被人识穿身份,大庭广众之下,躲都来不及,杀人的事,只好等离开此地再说;而雷玉则是来飞龙帮赴宴的,多多少少得给对方一个面子,既已听说温柔阁的吟香姑娘与岑扬间非同一般的关系,这行凶之事也只得暂且搁到了一边。 “二弟,”跟郑阳一起进来的汉子倒还保持着清醒,他一面扶住醉得东倒西歪的郑阳,一面对着鸨母解释道,“这位妈妈,他喝醉了,甭听他瞎说。” “谁、谁说我……醉了?”郑阳使力甩开扶持着自己的手臂,凑到鸨母跟前气势汹汹地叫嚣,“我、我才……没、没醉!快、快叫吟香出来!!” 鸨母瞅着面前酒气熏天的醉汉连连摇头:“这位客人,我已经说过吟香不在,你请回吧。”她言辞之间亦不再客气。 “谁、谁说不在?”郑阳举起手歪歪斜斜地一指,“那不就是?” 大家的眼光随着他的手指聚集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霎时,惊叹赞誉之声四起。 “好漂亮!” “真是我见犹怜!” “这样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以前怎地从未见过?” “这位姑娘堪称人间绝色,我看就连吟香都不足以与之媲美!” “是啊是啊,还不赶紧介绍一下。” 众人七嘴八舌,愈说兴致愈高,反观那位集所有艳羡、嫉妒、赞美等等等等视线于一身的美人却是脸色愈来愈阴沉——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雷玉咬牙切齿地瞪着身边憋笑憋得满面通红的人,恨不得能狠狠地踹上一脚。 “各位、我说各位!”鸨母用力咳了数声,拼命抬高了嗓音,“大家误会了,这位小哥并非敝阁之人,他是和那位大爷一起来的……” 一语未毕,惊呼乍起。 “小哥?!” “男的?!” “可不是?他穿着男装啊……”有人仔细一瞧,恍然大悟。 “胡、胡说……”郑阳兀自醉目乜斜地张口欲言,冷不防被人一把掩住了嘴,后面的话全哼哼叽叽地淹在了肚里。 “雷谷主,”郑阳的大哥——“飞天虎”郑东一手箍着自己弟弟的脖子,一手紧紧捂着他的嘴巴,神情紧张,语带惶恐。“舍弟……适才多喝了几杯,并非有意冒犯,言语冲撞之处,还望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没关系。”苏放抢着道,“谁不知道绝心谷的雷谷主素来胸襟广阔,待人更是宽容厚道,他绝不会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就胡乱伤人的——小玉儿,你说对不对?” ——这“绝心谷”三字一出,温柔阁内不少人颜色大动,那“仁心佛手”正是其中之一。 雷玉横了苏放一眼,淡淡道:“我只听说绝心谷的雷玉为人阴险狡诈,出手狠辣,冷酷无情,要不然也不会冠上‘毒手’之名。”他信步拾级而下,与郑氏兄弟对面而立,“郑老大,令弟的记性似乎不太好,几天前才见过面,怎地那么快就忘了?” “雷……雷谷主!!”郑阳眯着醉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瞅了半天,总算瞧清楚了面前人的尊容。原来远远看似飘逸柔美的人,走到近前居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当下唬出一身泠汗,酒劲儿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在、在下……多、多有得罪,还、还、还请、请您……” “不知者不为罪。”雷玉正色道,“上次多亏几位替咱们修好了屋顶,在下还未曾好好道谢,今日有缘相逢,不如就由在下请二位一起去喝两杯。”他微微一笑,“但不知二位郑兄还能不能再喝?” “能!”郑阳立刻挺胸凸肚,高声应答,“再喝个几十坛都没问题!” “能喝到雷谷主请的酒,”郑东搭着自己弟弟的肩膀,豪气地道,“就算醉死了咱哥俩也心甘情愿。” “好!”雷玉转身欲行,忽又止步,凝眸睇向苏放,“你呢?” “小玉儿,咱们什么时候分开过?”苏放咧开嘴,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而且,不花钱的酒喝起来才痛快。” “要去就去,”雷玉皱眉,“哪来那么多废话?”说着,当先开步而行。只是眼疾手快如苏大楼主者,又岂会漏看了那白皙颈项上悄然生起的一线红霞? “什么人胆敢在此撒野?!”随着一个响亮的语声,门外急急冲进一人,若非雷玉闪得快,只怕两人已撞成一团。 “雷谷主、苏楼主?”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岑扬见到了两个熟人,不由得诧异,“今早二位说想出门逛逛,原来……” “哦,”苏放面不改色地道,“我们听说温柔阁乃本地最为有名的青楼,所以特来见识一下。” “原来如此。”岑扬迟疑地道,“在下接到消息,说有人在这儿闹事……” “一场误会而已。”雷玉打着哈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飞龙帮的岑大当家,这两位是来自冀北的郑氏昆仲。” “岑大当家,”郑东抱拳道,“方才舍弟多喝了几杯,言辞多有不当之处,还请岑大当家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人家既已当面致歉,岑扬自然也乐得见好就收。“冀北双虎的威名,岑某早已久仰,今日一见,果然是人如其名。” “岂敢岂敢。在下素闻飞龙帮的岑大当家乃人中豪杰,气度不凡,今日有缘得见,的确是名不虚传。” “郑兄!” “岑兄!” “哈哈哈哈……” 没说几句,两人已发展到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的程度,倒叫其余三人看得有些发愣。 “既然二位如此投机,”苏放提议,“那就一块儿走吧。” “好啊。”郑东第一个赞成,“岑兄,请。” “请。” 于是乎,连去哪儿也没问清楚,岑扬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一起走出了温柔阁。苏、雷二人则在临去前齐齐冲着阁内依依地望了一眼。 好凌厉的目光——没有人注意到隐藏在温柔阁一角的一名头戴斗笠的矮胖男人正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半天才敢吐出一口气。 第十二章 申时。 天色微暗,傍晚的风送来仲秋的凉意,丝丝桂香,沁人心脾,十里之外,犹可闻之。 飞龙帮的总坛张灯结彩、贺客云集,人人喜气洋洋、笑容可掬。婚宴定于酉时开席,该到的人此刻大多已抵达。 “嘿嘿嘿……”坐在主桌的土里土气的男人在仔细观察了对面脸色腊黄、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壮硕汉子之后,忍不住开始低头闷笑。 “干什么?”挨坐在他身边的一个纤秀柔美的男子竖起眉毛斜他一眼,悄声道,“拜托你别笑得这么幸灾乐祸行不行?他已经够可怜了。” “是啊,”苏放不怀好意地瞄着他,“事到如今丁二局主还把害得自己上吐下泄一天一夜的罪魁祸首当成柔弱可欺的温室小花——唉,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玉眯着眼睛道,“你是想说我‘猫哭耗子’吧?” “我是想问,”一见恋人神色不善,苏放赶紧转移话题,“你等的人还没来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你的眼睛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冲着大门来来回回溜了三圈,如果我再看不出来,就真的是瞎子了。”苏放慢条斯理地解说完毕,又好奇地问,“你究竟在等谁?” “亭子。” “亭……”苏放一怔,随即省起,“林亭轩?” “对。”雷玉颔首,“出谷前我把来飞龙帮赴宴之事交给他全权处理,算算时辰,他也该到了……” “你不用太过担心,”苏放安慰道,“以‘笑面煞星’的机智武功,应该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问题。” “谁说我在担心?”雷玉翻了个白眼。 “那你为什么……” “我是想找他好好地算一笔帐。”雷玉阴森森地道,“上次他竟敢串通大武害我输了赌注,让我足足穿了十天的女装——”说到此处,他狞狰一笑,“如此深仇大恨,焉可不报?” ………… 苏放呆了半晌,感叹道:“你们师兄弟的感情还真好……” “那是自然,”雷玉言下不无得意,“我这做师兄的,偶尔也该照顾一下自己的师弟,”说着,顺道送了个飞眼过去,“你说是不是?” ——是。怎么不是?美人如玉,秋波如水,苏大楼主十分乐意又十分快活地溺在里面,乐不思蜀。 “各位,”岑扬返回主桌,对着四周团团一揖,满面红光、中气十足地打断了苏大楼主的春梦。“今日承蒙各位江湖朋友看得起飞龙帮,不远千里前来道贺,敝人在此向各位致谢了!” 此言一出,厅中登时响起一片“客气客气”、“哪里哪里”的客套之词,轰轰然然,良久才罢。 “各位朋友,”岑扬咳嗽一声,“今天有两位贵客莅临敝帮,就由在下先替各位引见一下。” ——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屏息以待。 “启禀大当家,”但见一青衣人急步入内,高声而报,“绝心谷林副谷主携同夫人特来贺喜。” ——这“绝心谷林副谷主”几个字当场令半数以上的贺客色变。岑扬喜上眉梢,与苏、雷二人打过招呼后,匆匆出门相迎。 “奇怪,”苏放望向雷玉,略显困惑,“我好象从未听说过绝心谷的林副谷主成亲的消息。” “我也没有。”雷玉回答得直截了当。 “那么,这‘夫人’又从何而来?” “你问我吗?”雷玉以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 “我……” “林副谷主请。” “岑大当家请。”清越的语声中一个身材颀长、斯文俊朗的男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席间有认得此人的,均起身与男子抱拳为礼。 “林副谷主。” “各位好。”林亭轩微笑着回礼,举手投足一派优雅,亲切和煦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怪不得被称做“笑面煞星”,果然是一个极具亲和力的人物——苏放暗忖。 “亭……林兄。”好耳熟的声音——雷玉隔桌而望,识得说话的人正是林亭轩的狐朋狗党之一,江湖上人称“玉扇公子”的慕容世家之少主人慕容宣。“听闻林兄携眷而至,小弟拭目以待,却怎的不见嫂夫人的芳踪?”风流倜傥的慕容宣摆弄着手里的扇子,摇头晃脑地道。 “慕容。”他乡遇故知,林亭轩显然非常高兴,一提及自己的“夫人”,更是眉飞色舞。“她就在外面,不过她目前行动有所不便……” “原来如此。”慕容宣心知肚明地点点头,冲着林亭轩暧昧地挤了挤眼,“没想到你的手脚还真快,才一个月不见,不但有了夫人,连孩子都……” “你胡说什么?!” “咦?”慕容宣疑惑地道,“你方才说嫂夫人行动不便,难道不是因为有喜在身……” “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林亭轩一脸的啼笑皆非,“我跟她今天才认识,怎么可能……” “今天才认识?!”慕容宣跳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拿折扇指着他,“你、你、你……”他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挤出下半句话来,“你们的速度……太快了吧?” ——岂止快,简直是神速。在场众人听得晕头转向,俱对林副谷主的办事效率钦佩万分,纷纷以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向他表示仰慕之情。 “慕容,”林亭轩一本正经地道,“我今天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我一见到她,就知道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所以,”慕容宣及时在被恶心死以前截住他的自我陶醉,“你们俩一拍即合,就这么……” “什么‘一拍即合’?”林亭轩大感不满,“这叫‘一见钟情’,你懂不懂?” ——不管是“一拍即合”还是“一见钟情”,林副谷主的脸皮无疑不止一墙之厚,只怕连名动江湖的“碎心指”也难以撼动分毫。 “一见钟情我的确没经历过,”慕容宣大方地承认,“但是我倒很想亲眼见识一下那位令你神魂颠倒、魅力无匹的大嫂子。” “好啊。”林亭轩爽快地答应,他侧过身对着门口作了个手势,四名轿夫将一顶小巧精致的软轿抬进了大门,小心翼翼地置于地上。只可惜那轿门和轿帘统统关得严严实实的,令四周无数道好奇的目光均无功而返。 “芷儿,”林亭轩殷勤地上前打开轿门,柔声道,“我扶你出来,可以走吗?” “可以。”随着一声娇媚的语音,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美艳端丽、婀娜多姿的红衣女子搭着林亭轩伸出去的手款款而下。她左腿近脚踝处似乎受了伤,正绑着一块嫩黄色的丝巾,虽然拐着脚,却依旧明艳照人,随随便便即可挤进武林十大美女排行榜的前三名。席间亦有认得此女的,顿时齐齐起立,频频颔首。 “宁姑娘。” “三楼主。” ——瞧着落落大方与人寒暄的女子和春风得意、满面喜气的林亭轩,苏放、雷玉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颜色都不怎么好看。 “我道是谁能让眼高于顶的林副谷主如此倾心,”慕容宣摇着玉扇侃侃而言,“原来是名闻天下的朝暮楼三楼主宁芷儿姑娘。二位果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小弟在此先行恭贺了。” “多谢多谢。哈哈哈哈……”林亭轩听得遍体通泰、浑身舒畅。 “对了,”慕容宣忽地省起一事,“你居然敢私自成亲,就不怕你那个象妖怪一样的大师兄……”说到这里,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安心地拍了拍胸口。 “我还没有正式成亲,”林亭轩强调,“不过我已经跟芷儿定下了婚约。”他得意洋洋地宣布。 “哦,”慕容宣恍然,“私定终身啊……” “这件事还要经过我大哥的首肯,”宁芷儿插话,“我大哥答应了才算数。” “芷儿……”林亭轩闻言显然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宁芷儿仰起了俏鼻,“你想反悔?” “不是……” “芷儿,”一个人悠悠然地踱着方步走了过来,对着宁芷儿露齿而笑。“这件事,我没意见。” “芷儿?!!”听到别的男人唤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唤得这么亲热,林亭轩立时无名火起,蓄势待发。 “大哥!”宁芷儿欢叫一声,甩开林亭轩的扶持,一瘸一拐地上前招呼。 “大……”林亭轩一惊,继而展开了生平最最温和、最最灿烂的笑容跟上前去。“小弟林亭轩见过大哥。” “你这声‘大哥’叫得还真顺口,”抢在苏放应答之前说话的是个一手端着满满一大碗酒的纤秀男子,他嘻嘻笑道,“喏,只要你喝了这碗酒,我就既往不咎,成亲的事当然也没问题。” 瞧瞧面前看似无害、弱不禁风的美男子,再瞧瞧那碗醇香四溢的美酒,林亭轩终于笑不出来了。 “我……可不可以不喝?” “不喝也可以,”雷玉干脆地道,“如果你找得到人代替你喝的话。”他笑眯眯地转了转眼珠,原本起身欲溜的慕容宣立刻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慕容,你跟他是好朋友,不妨就由你代饮如何?” “雷大哥,”慕容宣赶紧陪笑道,“小弟一向量浅,闻香即倒。莫说一碗,只需一滴,小弟便已经不行了。”——这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江湖上谁人不知“玉扇公子”非但好酒,而且贪杯,更有千杯不醉的雅量,今日此番言语自然令周边众人对慕容公子的“谦虚推让”甚感不解。 “那就没办法了。”雷玉大大地叹了口气。 “亭轩,”见雷玉一副失望的样子,宁芷儿偏首而问,“这位便是……雷大哥吧?” “雷大哥?”听美女如此称呼,雷玉乐得眉开眼笑,当即拍板。“好,宁家妹子,今天这一碗酒,雷大哥我就请你喝了。” 宁芷儿方待说“好”,却见林亭轩二话不说,迅疾伸手接过雷玉递来的碗,立马仰首“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眨眼之间喝得涓滴不剩,速度之快,仿佛生怕有人会跟他抢似的。 “很好。”宁芷儿看得傻眼,雷玉却相当满意,他转头望向一旁的岑扬,哈哈一笑,“岑大当家,在下有一事相求。” “雷谷主请讲。”岑扬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在下办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这样的,”雷玉解释道,“我这位师弟和朝暮楼的宁姑娘情投意合,方才在下与苏楼主商量过了,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贵府今日正办喜事,咱们想沾个光,顺便把他二人的事也一并办了,不知岑大当家和耿二当家意下如何?” “什么?!”林、宁二人同时惊呼。 “哈哈哈……”岑扬大笑,“此乃喜上加喜之事!只要林副谷主和宁三楼主不嫌敝帮简陋,在下这就吩咐下去。” “怎么会?”自喝下雷玉的酒后一直惴惴不安、摆着一张苦瓜脸的林副谷主重新复活、闪亮登场,他精神抖擞、意气飞扬地道,“在下求之不得。” “芷儿,”苏放瞧向自己情同手足的结拜妹子,“你的意思呢?” “我……”宁芷儿到底未曾修得如林亭轩一般的厚皮功,当下两颊生晕、含羞带怯、声如蚊蚋地道,“一切……全凭大哥做主。” “好。”苏放瞄了瞄雷玉,而后无比恳切地凝视着林亭轩,语重心长地道,“我就把我这位妹子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要亏待了她。” “谢谢大哥。”林亭轩笑得合不拢嘴,“小弟定当好好照顾芷儿,绝不负大哥所托。”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雷玉懒洋洋地道,“那你们两个就去准备一下,换身衣裳。”他斜睇着宁芷儿,目光甚是温和,“宁家妹子,我这位师弟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也只有这张脸还过得去,以后便要请你多多担待了。若他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你尽管跟我说,雷大哥会替你狠狠地教训他。” “多谢雷大哥。”宁芷儿轻轻地瞟了瞟伴在身边的人,嫣然道。 “大师兄,”林亭轩志得意满地道,“我不会让芷儿有告状的机会,”他柔情万千、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心上人,无比自信、无比陶醉地说,“我一定会让芷儿成为这世上最最快乐、最最幸福的人。” “亭轩。”宁芷儿深受感动,任林亭轩牵起了自己的手。 呕——旁观众人的鸡皮疙瘩于一瞬间掉了满地,只有两位主角兀自沉浸在你侬我侬、柔情蜜意的气氛之中脉脉对视、久久相望——若不是苏楼主和雷谷主考虑到大伙儿的心脏承受能力,硬是连扶带拽地扯走了二位沉溺在对方眼波里无法自拔的男女主角,只怕那种腻死人的目光会一直持续到有人忍不住奔去茅房狂吐为止。 如此这般,清风徐徐、中秋之夜的酉时正,淮安城内飞龙帮府又添了一对新出炉的新郎、新娘。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太久,彼此的了解也不是很够,但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在苏楼主和雷谷主的主持之下,婚礼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进行完毕——从此,朝暮楼和绝心谷二位当家之果断快捷、雷厉风行的办事手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均令江湖朋友们佩服不已、赞叹不绝。 第十三章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窗上贴满“喜”字的温暖新房。 原本应该由两个人温柔缱绻,共享旖旎风光的地方,此时却显得过分拥挤。三粒亮闪闪的大灯泡全然不顾新郎难看到想扁人的脸色,依然神情自若地围坐在一起东拉西扯,硬是死赖着不走。 “慕容,”林亭轩涵养极好地静默了良久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夜已经深了,你该回去睡了吧?”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哦,”慕容宣很讲义气地道,“我不困。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我这个做兄弟的自然要多陪陪你,你不用太感谢我。”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林亭轩冷冷道,“你不困,我却……” “我也不困。”雷玉不急不徐地堵住了他的话,表情一派怡然。 “……”打小相处的经验令林亭轩清楚地见到了雷玉眼底闪动的恶魔之光。这种情况下,还是三缄其口为妙,以免无缘无故地成了炮灰。 “咳,”苏放咳嗽一声,“我倒想问一下芷儿的伤势。” “大哥,”早就自行掀开了盖头红巾的宁芷儿抬头回道,“这是我今天行路时不小心被芒草割到的,没什么大碍。” “这我就放心了。”苏放一面点头,一面讶异地道,“不过,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被芒草割到——一个顶尖的杀手是不可能会犯这类低等错误的。 “呃……这个……”宁芷儿霎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苏放挑眉,自己的结拜妹子如此期期艾艾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 “因为……我当时看见了……一个人……” “让我猜猜,”苏放冲着林亭轩努了努嘴,“那个人莫非便是这位一表人才的翩翩公子?” “唔……”宁芷儿咬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我只是闪了一下神……” “嘻嘻,”慕容宣笑着揶揄,“没想到咱们的林副谷主还有那么大的魅力能令嫂夫人神魂颠倒……” “什么‘神魂颠倒’?”宁芷儿斜目而视,“是他莫明其妙地跑出来,我被吓了一跳才……” “慕容,”雷玉以一种充满同情的眼光望着他,“看样子你的脑筋真的不太好,居然连害羞和懊恼都分不清——可怜呐可怜。”他频频叹息。 “雷大哥,”慕容宣垮下脸,“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岂敢。”雷玉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个妖怪又怎敢取笑大名鼎鼎的慕容世家的少主?” 糟糕——忆及自己在饭桌上说过的话,慕容宣当场摆出了苦瓜相。 “呵呵,”林亭轩幸灾乐祸地道,“慕容,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是‘祸从口出’吗?” “你现在告诉我了。”慕容宣垂头丧气地道。 “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林亭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依我大师兄那种锱铢必较的个性,你这回就自求多福吧。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也帮不了你了。” “这样也算是朋友?”慕容宣痛心疾首,唱作俱佳。“亭子,我可是跟你换过帖子、磕过头、八拜之交的好兄弟,有难应该一起同当才是。” “噗哧,”宁芷儿忍俊不禁地失笑出声,“‘亭子’?是你的昵称吗?” “这是他们随便乱说的,”林亭轩忙着澄清,“你还是唤我‘亭轩’就好。” “不会啊,”苏放微笑着掺上一脚,“‘亭子’叫起来挺顺口的,你说对不对,小玉儿?” “小、小、小玉儿?”这个炸雷显然震得林副谷主和慕容公子双眼发懵、目瞪口呆,外加汗毛直竖、全身发麻。 “不用那么惊讶吧?”雷玉随手拿了个苹果不慌不忙地塞进慕容轩张得大大的嘴巴,“介绍一下,这位苏放苏楼主如今已正式成为本谷主的……咳……恋人。”他神情自若地瞅着对面两人愈睁愈大的眼睛,转眸问道,“我说得是不是,小、放、放?”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小放放?”这回轮到宁芷儿的下巴掉了下来。 “是啊,”苏放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这件事早已传遍江湖,你们不会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吧?” “……”呆愣了半晌,林亭轩首先回神,“关于这件事我的确略有耳闻,但是……” “没想到这个谣言居然是真的。”慕容宣好不容易从嘴里掏出那个差点儿噎死自己的苹果,一时间感慨万千。“我原本还以为只是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在信口雌黄而已,谁料得……” “大哥……”宁芷儿有一种无语问苍天的深深挫败感。尽管面前的男子是如此的隽秀出色、飘逸出尘,就连长相亦酷似女子——不过,最重要、也最关键的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女人啊。为什么才短短半个多月不见,往日头脑清晰、英明睿智的大哥竟会染上了断袖之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苦笑着瞥向正柔情脉脉地凝视着雷玉的苏放,百思不得其解。 林副谷主和慕容公子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惊异过后的复元能力实属超常,足可与打不死的蟑螂相媲美,片刻之间已神色如常、言笑自如,慕容宣更是以一种十分谄媚的语气连声恭贺他们二人“相敬如宾、花好月圆、白头偕老……”没办法,在雷大谷主多年的淫威之下,除了努力拍巴掌赞同他的英明决策之外,慕容公子和林副谷主还有什么别的可说? “嘿嘿,”将对方的恭维之词照单全收之后,苏放犹不忘乐滋滋地吹嘘几句,“我和小玉儿可是心有灵犀、情深意重、生死与共、福祸相依……” 砰。雷玉不客气地一拳挥去,正正击中苏放的脑门,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自我陶醉:“谁答应跟你生死与共、福祸相依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取其中的‘生’与‘福’即可,剩下的你就留着自个儿享用吧。” “嘻嘻,”苏放毫不在意地揉了揉脑袋,嬉皮笑脸地道,“打是情、骂是爱,小玉儿,要不要再多打一下?” ——眼前这个挨了揍仍笑得一脸白痴的人真的是自己英明神武的大哥、叱咤风云的朝暮楼主吗?宁芷儿不敢相信地眨了好几回眼,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大师兄……”看见自己的老婆面带不豫,林亭轩张口欲言。 “对了,”雷玉忽然整了整颜色,一本正经地问,“我让你去查的事,是否已经部署下去?” “早已安排妥当。”林亭轩毕恭毕敬地道,“大师兄的吩咐,做师弟的焉敢有违?自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瞧他那副假笑到令人牙酸的模样,标准的口是心非。雷玉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了……” 闻言,林亭轩顿时双眼放光,无限希冀地凝视着雷玉。 “亥时快到了吧?”雷玉露齿一笑,扫过林副谷主和慕容公子的眼神说不出的诡异,令人有一种冷风抚摸脊背的感觉。 “嗯,”苏放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了。” “唔……哈哈哈哈……”林亭轩突然捂着肚子滚倒在床上,缩成一团,笑个不停。再看慕容宣不知为何泪流满面,正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擦拭着不断掉落的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之不住。 “大、大师……兄……”林亭轩喘着气道,“这……这……是……” “你不是说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吗?”雷玉笑靥如花地道,“上次诈赌的事你还记得吧——我的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雷……雷大哥……”慕容宣抹着眼泪,哭得好不凄切,“刚才的苹果……” “很好吃是吧?”雷玉笑得眯起了眼睛,随手又从桌上取了个苹果递了过去,“喏,想不想再来一个?” 慕容宣赶紧蒙住嘴,急忙往旁滑出七、八步,吓得脸色发白。 “你跟亭子是八拜之交、有难同当的好兄弟,我这个做大哥的岂可厚此薄彼?”雷玉拿着苹果悠悠然地往口里一塞,冷不防被苏放伸过头来,张开大嘴,“喀嚓”一声,抢先咬走了一大半。 “嗯,果然好吃。” “你……”使劲儿瞪了一眼一面大口咀嚼,一面赞不绝口的人,雷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索性将另外一半也一并送了过去,乐得苏大楼主差点没飞上天。 “解药呢?”见林亭轩上气不接下气的痛苦状,宁芷儿忍不住开口相询。 “真抱歉,”雷玉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忘了带。” “你……”宁芷儿愤然。 “芷……儿……”林亭轩用力扯住宁芷儿,阻止她上前找雷玉理论,“我……大……师兄……整、整人……哈哈、呵呵呵呵……” “嫂夫人,”慕容轩吸了吸鼻子,替目前再度陷入狂笑的林亭轩解释道,“雷大哥整人的时候……是从来不带解药的……” “……” “时……时间……”努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林亭轩断断续续地问。 “一柱香。”雷玉施施然地道,“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即止。”他施施然地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展开一张亲切和煦、人畜无害的笑颜,“我有点儿累,宁家妹子,这两个家伙就麻烦你照顾了,明天见。”说罢,转身优雅地迈出了屋门。 皓月当空,红烛轻燃。 宁芷儿望了望屋内哭哭笑笑、精疲力竭的两个人,再瞅了瞅象忠犬一样巴巴地跟着雷玉一起出去的大哥,只觉浑身无力,久久才幽幽地叹息一声—— “唉……” 淮安城郊外五十里处。 满目秋色,一地枯草。 “天气真不错啊。” 一阵沁凉的清风吹过,金黄色的叶子翩翩起舞。 “是啊。”雷玉抬首凝视着身边眉目带笑的人,唇角不由自主地漾开了一丝轻柔的笑意。 ——今日一早告辞出门,与岑大当家和耿二当家依依惜别之后,在慕容公子、林副谷主和宁三楼主的“热烈”欢送之下,苏楼主和雷谷主再次踏上了征程。 “小玉儿,”苏放细细地观赏着雷玉精致的脸上温和而毫无防备的表情,一股满足感溢上心头,逐渐渗入眼角眉梢。“昨天晚上的事,你不怕他们会记仇?”他懒洋洋地道。 “慕容不会。”雷玉肯定地道,忆及慕容宣今天挂着的两只核桃眼,他的心情大好。 “是不会,还是不敢?”苏放促狭地问。 “既然知道,还问什么?”雷玉横眸以对,“不过,亭子是一定会记着的。他那个人天生小气,一丁点儿芝麻绿豆的事总爱斤斤计较个半天。” “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苏放感叹。 “你说什么?”雷玉瞪起了眼。 “没……我是说,”苏放眼珠一转,即刻换上一副阿谀的嘴脸,“你这个做师兄的那么辛苦替他主持婚礼、安排亲事,他理当感激涕零才是。” “这还差不多。”雷玉乜斜着一双水泱泱的眸子,“‘洞房花烛夜’乃人生一大乐事,本谷主这也算是成人之美。” “嗯……洞房花烛夜……”苏放听着眼前一亮,“小玉儿,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奈何素来聪明伶俐、反应敏捷的雷大谷主一旦碰上这种问题却一反常态地迟钝无比。“有话别只说半截成不成?”他蹙眉望向苏放。 “当然是关于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苏放干脆一吐为快,“既然我们都已经详细地观摩过了,什么时候可以真实地体验一下?” “这个啊……”雷玉恍然大悟,“要做可以,但是……” “我要在上面。”苏放抢先声明。 “你干嘛抢我的话?”雷玉不满地瞅着他,“不然咱们比试一场,赢的人说了算。” “这样岂不有伤和气?”苏放正自苦笑,倏地面色一变,大喝道,“小心!” 刹那间,数十道人影从树后、草丛、枝叶间四面八方疾射而至,漫天刀光剑影中已将苏、雷二人团团包围得水泄不通。 整整三十个人——苏放和雷玉背靠着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敌方的阵容。清一色的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只不过这一次来的全是一流的高手,其中一个蒙面巾上绣有一道金边的人显然是为首者——正主儿终于登场了。苏、雷二人对视一眼,心知此战必将十分艰苦,光看对方杀气腾腾、势在必行的架势,便知道他们的主人定是下了格杀令,只准成功,不许失败。而且,此次做主人的还亲自上场督战,果真是下定了决心要拔除两个碍事的眼中钉。 “这位仁兄想必便是暗煞组织的首领了?”苏放很有礼貌地冲着为首者抱了抱拳。 “正是。”一个如金属般的铿铿声自黑衣人口中吐出,震得人耳膜陷隐生疼。 “不如让在下猜上一猜,”雷玉打了个哈哈,“凭阁下的这份内力,定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知在下猜的可对?” “哈哈哈……”暗煞首领纵声狂笑,“对与不对,雷谷主一试便知。”话音未落,重重叠叠的刀剑已如浪潮一般卷向苏、雷二人。 苏放和雷玉镇定自若,见招拆招,身形步法丝毫不乱,即使在众多高手如此凶猛的攻击之下,依然不曾退缩半分。苏放右手挥动阎王令,左手运起碎心指,罡气过处,人人闪避不迭;雷玉轻颦浅笑,弯眉下的眼眸锐利如鹰,但凡暗器出手无一落空,非死即伤,下手绝不容情。二人心内有数,今日面对的俱是高手中的高手,半点大意不得,出手自然比前几次更为凌厉快捷。两人一搭一档,只消片刻,对手已减少了七、八个。见此情形,暗煞首领长笑一声,挥刀迅速地挡开了三枚透骨钉、四柄飞刀,正面阻截住了雷玉的攻势。 “有意思。”雷玉的双眼闪现出耀目的火花——好久没有遇到能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苏放除外),这个暗煞的首领的确不简单。风驰电掣之间,新一轮的暗器——七颗相思豆、三把飞镖、两粒铁胆直奔暗煞首领上、中、下三路而去。 一阵“丁丁当当”之声过后,飞镖和铁胆被刀锋震得四散弹开,缓缓坠地,相思豆却在将落未落之际重又无声无息地分成七个方向旋转着侵向暗煞首领的七大要穴。暗煞首领纵身跃起,庞大的身躯如燕子般轻盈,一把刀也分成七个方向将七颗相思豆分别砍成两半。 “好!”苏放一边牵制住剩余的十几个黑衣人,一边分神留意着雷玉与暗煞首领的对决,亦不禁为其迅猛精妙的刀法所惊。 雷玉眼珠一转,四支没羽箭挥袖疾射,速度比方才足足快了一倍。暗煞首领猛然一个铁板桥,险险避过,再仰身时,雷玉已顺势换位,占居了上风头的位置。知道对方顺风而立是为了便于施毒,暗煞首领立刻猱身而上,一口气挥出七七四十九刀,令雷玉忙于招架,无暇他顾。雷玉手中轻拈一物,全神贯注地闪避着对方这一轮急攻,额上微微见汗——这回,双方均倾尽了全力,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秋风瑟瑟,黄叶飘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的杀机。一道极细极轻的剑光迎风掠起,自雷玉头顶斜击而下——原来树上尚隐藏着第三十一个人。纤薄小巧的身影疾如雷电,这一剑,无论速度、角度、时机均把握得恰到好处,简直可说是万无一失、无懈可击——只可惜他对上的是武林中素以机警狡诈著称的雷玉。剑声一鸣,雷玉便已有所察觉,左手一颗圆溜溜、黄豆般大小的铁珠随着手指轻弹,“叮”,剑尖与铁珠相碰,长剑瞬即碎成了十七、八片。一惊一乍间,雷玉仰首,正正撞入偷袭者充满惊诧而又掺杂着些许钦佩的眼——此一剑,无功而返。然而,高手过招,岂容得半点疏忽?更何况雷玉面对的又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暗煞组织的首领——对方等的正是这个机会。趁着雷玉分心对付偷袭者的瞬间,暗煞首领右手一刀立劈而至,迅若奔雷。雷玉长吸一口气,一个大弯腰、斜插柳,以毫厘之差惊险万分地闪过这一刀,方待重新聚气凝神,暗煞首领左手闪电般的一掌已当胸而至——这一次,雷玉已避无可避。 “啪”的一声,一个人以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地承接了这雷霆万钧的一掌,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但他依然将身后的人保护得滴水不漏、毫发无伤。 “阿放!”雷玉痛呼一声,霎时红了双眼,浑身煞气毕露,借着暗煞首领因情况生变而闪神之机,左、右手分别一扬。 “唔……”暗煞首领只觉左足一麻,一根极其细小的针自脚底涌泉穴而入,循着筋脉急速上潜;同时右手一寒,一股冻彻心脾的冷意由掌心劳宫穴潜入体内,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逆血针!寒毒!”眼看着先杀雷玉、再除苏放的计划付诸东流,而且自己又身负重伤,暗煞首领勉强提气压制住体内的两股气流,仓促下令。 “退!”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消失无踪,只余下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秋风袭来,卷起无数落叶纷纷扬扬地飘洒一地。 “阿放。”雷玉以自己的外衫作垫,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苏放小心地安置在地上,一手解开他的衣裳,仔细地查看他身上的伤,另一手紧紧握住苏放的右手,徐徐输入真气,助他调息。 “幸好。”须臾,雷玉收回手,松开了深锁的眉头,苍白的脸上终于回复了几分血色。幸亏这一掌只是击在了肩上,并未伤及要害,掌势虽重,却还有救。雷玉飞快地折了几根树枝,从包袱中取出一件干净的内衣撕成条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手不停歇地替苏放抹药接骨,包扎得妥妥当当,再将一粒白色的药丸以口哺入苏放口内,之后,方抬头擦了擦满额的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奇怪。”等了一会儿,雷玉不放心地用手探了探苏放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腕脉,的确是呼吸沉稳、内息顺畅,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醒来?难道他身上的伤比我想象的更为严重?雷玉的手心又开始渗出丝丝冷汗,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重新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苏放的身体。 ——全身上下除了肩膀别无他伤。找不出任何原因,雷玉煞白了脸,颤抖的手抚上苏放因内伤而显得憔悴惨澹的脸庞。他不会就这样长睡不起吧——心,犹如针扎一般一阵一阵地抽痛,晶莹澄澈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落下,雷玉倏然破口大骂。 “你这个笨蛋!谁要你替我挨掌的?!我雷玉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象你这么蠢的人!真是……笨到家了……”他的语声逐渐哽咽,“你不是说要跟我生死与共、福祸相依吗?既然如此,还不赶紧给我醒过来!喂,姓苏的,你听见没有?!”望着依旧毫无动静的人,他咬牙切齿地道,“好,只要你肯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就算要我在下面,我也认了!” “真的?” “当然!” 脱口而出后,雷玉疑惑地往下一瞧。只见苏放睁开了一只眼,正偷偷地窥探着他,眼中满是戏谑之色。 “苏、放!!”雷玉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面上涨得通红。“你、你、你……”一向伶牙利齿的雷大谷主首次被人气得说不出话。 “你这个王八蛋!!”憋了半天,雷大谷主咆哮着蹦出一句,握紧了双拳,但在瞧了瞧脸色腊黄地躺在一边的人后,蓦然又泄了气,全身发软地坐倒在地,如释重负的感觉令他一时将近虚脱。 “小玉儿……”隔了半晌,苏放有气无力的声音悠然响起。 “什么事?” “说话可得算话……” “行了,我会信守自己的承诺。”雷玉恨恨道。 “小玉儿……” “还有什么事?” “别哭了……” “罗嗦!谁哭了?跟你说那是风吹的!” “小玉儿……” “又怎么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 “我很……喜欢你……” “……”良久,雷玉才转过头,极小声地应了一句,“我也是……” 第十四章 晚风习习,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莹莹生辉。 一座古庙。 因年久失修,此庙稍嫌残破,庙内的神像上亦积聚了不少尘土。由于附近没有客栈,苏放此刻又极需休息,无奈之下,雷玉也只得将就了——这里虽比不上引月楼内精巧典雅的客房,但好歹也有门有窗有屋顶,总比呆在野外餐风宿露要强得多。 掏出怀中的火石,抱来庙内一角处搁置了不知有多久的一堆干草,一半用来生火,另一半铺上几件衣衫,扶着苏放慢慢地躺下,雷玉这才环目四顾——整个庙里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光看地上厚厚的灰尘和角落里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不难瞧出这地方已有多长时间无人打扫,荒废甚久。寺庙看上去并不很大,只这一间屋子,不过若上装上个十几个大汉倒还是绰绰有余。 “阿放,”雷玉瞅了瞅燃得正旺的干草,蹙起了双眉,“柴草不够,我……” “你放心,”苏放侧首凝望着左右为难的雷玉,目光中充溢着宠溺之色,柔声道,“我可以照顾自己。”说着,试图以没有受伤的一臂撑起身体。 雷玉立刻急步上前扶他缓缓靠坐在身后的墙上,行动之间甚是温柔。 “你不要紧吧?”他担心地问。 “没事,”苏放动了动右手,“还有一只手能用。而且,吃了你的药,我感觉舒服多了。” “可是……” “这儿相当偏僻,一般不太会有人经过。再说,暗煞的首领也受了重伤……咳咳……”他轻咳两声。 “我倒不担心那家伙,他若要逼出我的毒和针,至少需要七、八天的时间。”雷玉一边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一边道,“我只是顾忌他手的下的那些小鬼……”他凝眸而思,须臾,忽然问道,“你的暗器功夫如何?” “……马马虎虎。”思忖片刻,苏放的嘴角静静勾起一抹奇特的微笑。 “这样啊……”雷玉歪着头,斜睇着苏放,面上一片灿烂。 目送着兀自不放心的恋人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庙门,待到纤细修长的身影去得远了,苏放这才放松了全身的肌肉,捂着嘴巴,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半晌,咳声渐歇,苏放长长地吐了口气,方待阖眼稍稍休息,远处突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令他眸中精光一闪,倾身侧耳细听。 ——一个人。脚步沉稳有力,此人的功力在江湖上应该属于中上水准,但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心念电转之间,一个身着锦缎红衣的矮胖中年男人推开庙门迈步走了进来。 “是你?!”两人同时一惊。 “……苏楼主,”中年男人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苏放苍白黯淡的面容之后,脸上原本的惶然之色逐渐褪去,但他仍然谨慎地往四周瞧了瞧,直到确定整个寺庙仅剩自己和苏放二人,当下便由“惊恐的小绵羊”摇身一变为“虎视眈眈的大恶狼”。“别来无恙?”他虚伪地拱了拱手,假惺惺地道。 “托骆庄主的福,苏某一切安好。”苏放不动声色地回答。 “苏楼主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莫非是受了伤?”骆森寒大胆地跨前几步,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关心地问。 这家伙的演技也太烂了——光看他双眼内隐藏不住、蠢蠢欲动的目光,苏放已非常清楚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他倚着墙壁,从容不迫地道。 “在下略通医术,”骆森寒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笑得让人遍体生寒。“不如就由在下替苏楼主诊治一下如何?”说着,飞快地伸出手去,一招“降龙爪”疾速扣向苏放的腕脉。 苏放以更快的速度缩回了右手,嘻嘻笑道:“不劳骆庄主费心,在下已经服过药了。” “没关系,”骆森寒的一对绿豆眼眯成了一条细缝,“那就让本庄主送你一程。” “送我一程?”苏放大吃一惊,惶惑之情溢于言表,“骆庄主难道是想杀……” “不错。”骆森寒狞狰一笑,双掌一错,两道凌厉的掌风直奔苏放左、右太阳穴而去。 苏放及时一缩脖子,让两道掌风堪堪从头顶掠过,身后的泥墙顿时“喀刺”作响,裂开了数道缝隙,大块泥土自墙上掉落。 “嘿嘿、哈哈哈……”瞥见苏放狼狈躲避的动作和显得愈发苍白的面色,骆森寒抑制不住地猖狂大笑——眼看着便能将武林十大高手排行榜上稳居前三位的朝暮楼主毙于掌下,怎不教他得意万分?此乃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从此以后,我骆森寒将名震江湖、万人敬仰——至于杀了苏放之后可能遭到的恐怖报复,骆大庄主可是压根儿也没想过。 一道寒光劈面而来,虽气势逼人,但显然后劲不继,骆大庄主轻轻松松伸指一夹,一柄小巧玲珑的银剑已稳稳落入掌心。 “哈哈哈……这就是朝暮楼第一杀手的实力吗?”骆森寒大笑着讥讽道,“只怕连只猫都杀不死吧?” “我这不是用来杀猫的,”苏放淡淡道,“而是用来杀人的。” “杀人?哈哈哈哈……” “这把飞剑并不是我的。”苏放抚着方才交手时被牵动的左肩伤处,镇定自若地道。 “那是谁的?”骆森寒奇道。 “雷、玉。”苏放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雷玉?毒手?!”骆森寒脸色骤变,一阵寒慄窜过心头。“剑上……有毒?” “一睡解千愁。” “一……睡……”骆森寒的上下牙齿开始不停地打战,一股很奇特的暖意自掌中传入四肢百骸,令他昏然欲睡。 “也许你会觉得有点儿冤枉,”瞧着他用力凸着眼珠、费尽气力维持清醒的辛苦模样,苏放无辜地道,“不过,非常时期我也只能采用非常手段了。所以……” 他后面究竟说了些什么,骆森寒已经无法听清,他只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地飘了起来,思绪却浸入了深深的海底——好舒服,他终于支撑不住地合上了双眼,沉沉地、永远地睡去。 一个难看的矮胖子横躺在地,而苏放则一手摸着肩,面带痛楚、神情委顿、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倚在墙边——雷玉一进庙门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幅触目惊心的图画。 哗啦。手里的东西散了一地,心脏霎时停滞不动,呼吸困难。 “小玉儿,”苏放吃力地绽开笑颜,抬眸而视。“我没事。” “咚”的一声,一个纤细的从影直直撞入怀中,两条修长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死不肯放,“怦怦”的心跳犹如擂鼓——这一刻,雷玉彻彻底底明白了苏放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不要紧,没事了。”虽然被撞得龇牙咧嘴,痛得死去活来,苏放的心却象是灌了蜜似的,以致于脸上也露出一副甜腻到恶心的傻笑。“呵呵呵呵……” “你笑什么?”听见他控制不住的笑声,雷玉仰首而问。 “没、没什么……呵呵呵……”苏放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小玉儿……我……我真是……爱死你了……” “什、什么……”雷玉蓦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地望着苏放,那羞窘的模样百年难得一见。 “呵呵……哈哈哈哈……”苏放放声大笑,直笑得抱着肚子滚倒在地。“唔……痛……呵呵呵……” “闭嘴!”雷大谷主恢复的速度奇快无比,瞬间已由“害羞的兔子”化身成“凶猛的老虎”,恶狠狠地瞪了过去,“你的骨头好象只是裂开而已吧?要不要我帮你让它断成三截?” “不、不用了。”苏放赶紧乖乖地敛眉收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雷玉瞅着地上的尸体,挑眉道。 “是这样的……”苏放迅速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 “哼,趁人之危、卑鄙无耻的小人,根本是死有余辜。”雷玉毫不留情地飞起一脚,将骆森寒的尸首远远地踢到另一边的墙角,落个眼不见为净。“你放心,从现在开始到你伤愈为止,我绝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他加强了语气,郑重承诺。“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说罢,迳自转身若无其事地拣起地上的枯枝和自己方才在林中打到的一双野兔开始添柴、剥皮、烧烤。在此期间,苏大楼主的表情甚是丰富多彩,从张大嘴巴到勾起眼角,从目瞪口呆到笑逐颜开,最终异变成了一个嘴巴咧到耳朵后面,看上去比笨蛋还笨蛋、傻瓜还傻瓜的世上第一大白痴(雷玉语)。 一阵阵扑鼻的香气让苏放从幻梦中苏醒过来,雷玉用树枝插着一只烤得黄澄澄的野兔递至苏放眼前。 “喏,拿着。” “哦。”苏放小心地接过,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许久,才抱着必死的决心闭上眼睛咬了一口,立刻惊异地睁大了双眸。“好吃……” “怎么样?”雷玉得意地道,“本谷主烹调的东西还没有人说过难吃。” “真没想到……”苏放怔怔地打量了他半天,终于感悟出了一个极其深奥的人生哲理。“人不可貌相啊……”顿了顿,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的烹饪手艺是怎么学的?” “这个很简单,只要多看几遍就会了。”雷玉轻松地道。 “你对做菜很有兴趣?”苏放试探着问。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雷玉一手翻弄着另一只野兔,一手托着腮道,“我试药的时候总得有人肯吃吧?” “试、试药……” “对啊。如果手艺太差的话,就没有人肯吃我烧出来的东西,那我又怎么能知道那些药的效果呢?”雷玉慢条斯理地解释说,他瞟了一眼已然泛白了脸的苏放,嗤笑道,“放心吧,我刚才烤的时候什么调味料也没有加。” “呼……”苏放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大啖起手中的美食,一面吃面大加赞赏。 “有胃口就行。”雷玉满意地瞧着苏放风卷残云、吮指回味的动作,“看样子你的伤势已经好多了。” “是啊,”苏放讨好地道,“多亏了你的灵丹妙药。” “我的药的确很灵,”雷玉悠悠道,“不过你的护体真气更是厉害,在那种情况下只受了这样的伤——我想不佩服都不行。”他转首凝视着苏放,粲然一笑,“我本来还以为要花上十天半个月才治得好你,如今看来可以减半了。” “小玉儿,”完全沉浸在如沐春风的感觉里,望着雷玉花一般绽放的容颜,苏放不甚陶醉。“我……”他倏然噤声。 寂静的夜晚,衣袂飘动的声响分外清晰。啪——合拢的庙门再度打开,仲秋的寒意随着冷风一起潜入,在跃动的火光中,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汉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一眼瞅见正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翻烤着野兔的人,大汉凝然驻足,痴痴相望,迟迟难以收回视线。 “丁二局主,”苏放口气不善地道,“你这样子盯着别人,似乎不太有礼貌吧?” “苏、苏楼主……”丁熊这才注意到庙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当下如梦方醒。 “丁二局主,”雷玉笑意盈盈地道,“请你……先关上门好吗?” “哦、好……”丁熊慌忙返身掩上大门,转过来后却又呆立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请坐。”雷玉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的位置,“丁二局主不介意席地而坐吧?” “不、不介意。”丁熊受宠若惊,战战兢兢上前几步,隔着火焰面对雷玉而坐。 利索地将手中的兔肉一分为二,送了一半过去,雷玉客气地道:“请。” 丁熊迷迷糊糊地接住,望着近在咫尺的花容月貌,一时间心醉神迷,完全忘了咀嚼。 “小玉儿,”苏放看得不爽,故意挪了挪身子,整个人趴上雷玉的肩,贴着他的脸庞悄声道,“你该不会是给他加了特别的料吧?” “没有。”雷玉本想瞪他一眼,但是由于两人靠得实在太近,根本没了距离,顾及到这一转头会引发什么后果,雷大谷主只得悻悻作罢。 “那你干嘛对他这么热情?”苏放咬着雷玉的耳朵问,想了想,又指控道,“你还冲他笑。”语中颇有幽怨之意。 “喂……”雷玉觉得浑身无力——这家伙什么时候变成“深闺怨夫”了?听他的口气,简直与逮到丈夫偷情现场的妻子一模一样。“这只是普通的待客之道而已。”雷玉用力把苏大楼主给推了回去,顺手撕下一大块兔肉堵上苏放的嘴,板着脸凶巴巴地吩咐,“少说废话!快点儿躺下睡觉。” “是——”苏放懒懒地应答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了下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自己受伤期间,还是少惹小玉儿为妙,万一把他惹火了,那可真是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到时候倒霉的是谁,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了。 “……”愣愣地瞧着二人之间暧昧的肢体动作和自然流露的亲昵气氛,丁熊终于发现自己错了。眼前的情况和自己一贯的臆测无疑有着天渊之别。原来我一直……是自作多情啊……一路找来的辛苦和见到意中人的喜悦,通通化成了无尽的失落,满怀苦涩。 偷偷地斜着一只眼不放心地观望丁熊动向的苏放在瞥见丁二局主心灰意冷、黯然神伤的表情后不由暗暗大呼过瘾。嘿嘿,谁教你竟敢觊觎我的小玉儿,这回明白踩到铁板了吧?沾沾自喜之际,忽闻远处隐隐传来几许嘈杂之声,纷乱的脚步声中混杂着男人的争执——今天晚上还真不是一般的热闹。 咚。 庙门大开。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高大男子扯着另一个年纪稍轻、同样高大的男子的衣襟同时撞了进来。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大……大少爷……”中年男人满面惶恐地正欲上前劝说青筋凸现的男子。 “你闭嘴!”年纪稍长的男子只用一个眼神便令中年男人自动消音。“你跟不跟我回去?!”——这句话是对着另一个人说的。 “我不回去!”使劲挣脱了对方箝制的年轻男人坚定地回绝。 “二……二少爷……”中年男人又转向这一边试图寻找突破口。 “余管家,你不用再说了!”怎奈此路一样不通,“二少爷”面沉似水。“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你想气死我啊!”“大少爷”气急败坏,一张英俊的脸涨成猪肝色,大大破坏了原本的美感。“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不肯跟我回去的话,从今而后咱们南宫世家就当没你这个人!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大哥……”“二少爷”神情黯淡,与兄长极为相似的面庞上布满无奈与伤情之色。 “二弟,”见自己的弟弟似乎略有松动的迹象,南宫世家的当家宗主——“追月剑”南宫非温言道,“听大哥的话,别找了,快回去吧。” “不行。”南宫世家的二少爷——“飞星剑”南宫泯猛然抬首迎视着自己从小敬畏的大哥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南宫非铁青了脸,“你就那么喜欢她?” “是。” “你可知道,三个月前她混入咱们南宫府是来干什么的?” “……她是来杀我的。”沉默片刻,南宫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还……” “大哥,感情的事并非自己能够左右。”南宫泯双眸带着些微的痛楚,思绪逐渐沉入回忆之中,“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爱上了她……” “爱?!!”一听此言,南宫非登时头顶冒烟、暴跳如雷。“你什么人不能爱,为什么非得去爱一个男人?!!” 搞了半天,“她”原来是“他”——南宫世家在武林中一向享有盛誉,门下弟子形象素来端正清明,而今自己的弟弟竟然染上了正道中人极为不齿的断袖之癖,也无怪南宫非会急得直跳脚。 “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南宫世家颜面何存?”南宫非单手抚额,显然头疼之极。 “对不起,可是……”南宫泯抿了抿嘴,眼光一溜,脱口惊呼,“丁……丁二局主?!” “咦?!!” 由于刚才太过激动,居然没有发现庙内尚有三人已免费全程观赏了整出好戏,其中两人还露出津津有味、意犹未尽的表情。 “你们……”望着对面六只张得大大的眼睛,南宫非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抱歉,”雷玉首先致上深深的歉意,“我们不是故意的……” “是啊。”苏放躺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腔,“因为你们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南、南宫大少、二少,好久不见……”终于回过神的丁熊不无尴尬地冲着两人抱拳而立——无意之间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兼之厚皮功的程度又远远不及苏楼主和雷谷主,丁二局主说起话来不免带着几分局促不安。 “哈哈……是啊……好久不见……”南宫非同样有些尴尬,一面回礼,一面不停地打着哈哈。 “丁二局主,”南宫泯望向正靠着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两个人,好奇地问,“这二位是你的朋友吗?” “呃……”丁熊这才省起自己的疏忽,急忙介绍道,“这二位乃是绝心谷的雷谷主和朝暮楼的苏楼主。” !!!! 南宫兄弟不约而同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原来是雷大哥,”南宫泯长揖一礼,“小弟常听亭子提起,今日一见,果然是……风采出众、气度不凡。”后面这八个字说得甚是勉强,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我也常听亭子提起你,”雷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他好整以暇地道,“他说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雷、雷大哥……” “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雷玉毫不在乎地道,“他肯定对你说过我是个阴险狡诈、锱铢必较的小人吧?” “你怎么知……”南宫泯捂住了嘴巴,一张脸红得象个关公。 “哈哈哈……”雷玉大笑,“难怪亭子一直不肯让我见你,原来是怕我欺负老实人啊……” “……” “如果我有个这样的兄弟……”苏放张嘴欲说一、两句风凉话,瞥见雷玉阴森森的目光,匆匆改口,“一定会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阿放。”雷玉柔情万千地呼唤。 “嗯?”苏放浑身汗毛一阵倒立,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找不着地。 “我真是……很……喜欢你。”说着,还一脸痞相地伸手摸了摸苏放的脸,色迷迷地斜眸而笑。 丁熊呆呆地瞅着一举一动与自己脑海中“文静贤淑的美人”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雷玉,一张完美的拼图碎成了片片纸屑,飞散风中。 “江湖流言……全是真的……”余管家瞧得目瞪口呆。 “你们……断袖之癖……”南宫非喃喃自语。 “你弟弟不是说过感情的事并非人力所能掌控,”雷玉摇头,“怎么你这个做哥哥的反而不明白?” “我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苏放嘻嘻笑道,“也绝不会把面子看得比生命更重。” “他……”南宫非霍然抬头,直视着自己的弟弟,神色凝重。“比你的生命还重要?” “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良久,一声叹息。“你去吧。找到他后……记得……回家。” “大哥……”南宫泯擦了擦了眼角,忽然转首他视,气势磅礴、斩钉截铁地宣布。“我要跟雷大哥他们一起走!” “什么?!!” 众人齐声惊呼。 第十五章 昏黄的灯光。 一名外形瘦弱娇小的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俯首待命。 对面榻上黑巾覆面、盘膝而坐的男人仅仅露出一双锐利而闪烁不定的眼眸。烛光摇移,拉长的影子忽上忽下,微微晃动。 “这次的行动由你负责,务必在苏放尚未复元之前找到他们,予以格杀。” “是。” “退下吧。”黑衣人挥了挥手,眯起双眸。 “是。” 少年起立,缓缓退至门边,转身抬手触及门闩。 “零。” “是。” “这一次绝对不准失手。” “是。” “你还记得南宫泯吗?”阴沉的语声自黑衣人口中冷冷吐出,刹那凝结成冰。 “弟子记得。”少年一震,使劲握紧双拳,竭力控制住动荡不安的情绪,凝神作答。 “这次如果再出纰漏,我就把你交给‘他’处置——清楚了吗?”平静的言语内饱含着极深的威胁和绝对的权威。 “……”少年寒白了脸,一字一句地道,“弟子记清楚了。” 八月十九。 清晨。 徐州城外。 秋叶飞舞,杂草丛生。 路边。 一间不大的茶铺,连老板带伙计一共两人。 铺外搭着四、五张歪歪斜斜、随时有倒塌之虞的桌子,一旁横七竖八地置着几条长凳,供人歇脚。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茶虽称不上好,却已足够解渴之用。 “雷大哥,”端坐在其中一张桌边的南宫泯喝了口茶,不太有信心地问着对面的人,“你真能帮我找到……” “当然。”雷玉拍着胸脯道,“不出三天,我保证你一定能见到你的心上人。” “小玉儿,这话你三天前已经说过了。”苏放“好心”地提醒。 “你的记性不太好吧?”雷玉翻了翻白眼,“这话我是两天前说的,今天才是第三天。” “八月十六日晚,亥时未尽、子时将至……”苏放掰着手指头计算。 “八月十七日晨,亥时已尽、子时初至。”雷玉一本正经地纠正,“请你算准时辰再开尊口。” “我有算错吗?”苏放满面委屈地望向当时在场的证人,双眸闪亮,以期博得对方的支持与同情。 “这个……”南宫泯的眼珠子来回转动,冥思苦想、抓耳挠腮地努力了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不记得了……” “……”如临大敌、屏息以待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嗤笑出声。“噗哈哈哈……” 一道剑光匹练而起,无声无息地直刺苏放的心脏,出手疾、准、狠。同时,早已埋伏在枝叶丛中的四、五十名黑衣杀手如狼似虎纷涌而至,每个人皆以拼命三郎的姿态冲向雷玉、南宫泯。 当。 一块沉甸甸的铁牌挡住了凌空一剑——阎王令。蒙面少年一击不中,不退反进,长剑如蛇般缠向苏放的脖颈。 啪。 一颗圆滚滚的石子天外飞来,不但撞歪了剑尖,还撞得少年的手腕隐隐生疼。蒙面少年骤吃一惊——在如此层层叠叠的围击之下,雷玉竟犹有救人的余裕,可见一时半刻尚奈他不得。反观南宫泯却已岌岌可危,在十几个黑衣人的猛攻之下,招架得异常吃力。蒙面少年心中一急,步伐稍稍乱了分寸,立刻被苏放窥得破绽,一轮抢功,顿时失了先机——若非苏放内伤未愈,气力和速度尚不及平日的一半,自己也许早已身首异处——蒙面少年愈打愈是心惊。“阎王令”果然名不虚传,再加上另一边还傍着一个虎视眈眈、时刻伺机而动的“毒手”,少年的冷汗涔涔而下。 局势不妙。 南宫泯一面抵挡着周遭一波一波、延绵不绝的攻击,一面不由自主地将眼神飘至与苏放恶斗的少年身上……大敌当前,岂容分神?南宫二少一个疏忽,“当啷”一声,长剑竟然脱手飞起,霎时,十几柄亮晃晃的刀剑自各个不同的方位插向他的要害。 “丁丁当当”,一长串撞击声中,一人疾扑而至,一口气替南宫泯挡下了七刀、九剑。由于变生肘腋、情况危急,兼之救人心切、出剑实在太过仓促,忙乱之际,居然漏接了其中一刀,眼看耀目的刀光当头劈来——少年不避不退,只用力将南宫泯往身后一推,咬牙阖眸,浑然不顾自身安危,以身作盾,紧紧地护住比自己生命更为重要的人。 一切都在一瞬间结束。 南宫泯一把捉住少年推过来的手,顺势一扯,将之拥入怀内,同时反手一捞,正正接住自己那把飞出去又飞回来的剑,快若迅雷地格开了扑面而至的刀光,待到怀中的少年再度睁开双眼,面前已多了一具软倒在地的尸体。 雷玉蓦然长啸一声,茶铺四周人头攒动,一下子涌出五、六十名身材高壮、步履轻捷的大汉。随着茶铺老板一声令下,大汉们移步错位,即刻将黑衣杀手一个不漏地圈在中央。这一战,从动手到结束不过须臾时间——一方是行动有素、胸有成竹;另一方却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孰胜孰败,一望便知。 愣愣地瞅着一个个踣地不起的同伴,蒙面少年怔怔地任由南宫泯搂着,忘了挣扎。等他猛然省悟自己是中了计、上了当之时,场中最后一个黑衣人也在雷玉的飞刀下转世投胎去了。 “徐州分坛周昱见过谷主。”四十上下、肥头大耳的茶铺老板上前恭敬行礼。 “免了。”雷玉懒洋洋地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冲着周昱身边的“伙计”抱了抱拳,“这次有劳丁兄帮忙,在下不胜感激。” “哪里。”虽然已经见识过了对方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性格,但是一旦瞧见美人粲然的容颜,丁二局主的头脑就开始发晕,难以自制地回以傻笑。“呵呵呵……能替雷谷主送信,丁某……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苏放非常不屑地用眼角瞥了过去。小玉儿也真是的,只不过是跑腿的小事,又何必这么客气地跟那家伙道谢?还称他为“丁兄”——简直是呕死人了。 “你、骗、我。” 三个如冰渣般的字由某人的牙缝里蹦了出来。苏放转眸,看见了一个绝对比自己更有理由也更有资格生气的人——恶战之际,为了情人不惜舍命相救,结果却发现这仅是一场骗局——蒙面少年狠狠甩开南宫泯的手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喷出团团烈火,愈烧愈旺。 “零……我……”一贯老实的南宫二少涨红了脸,频频以焦急哀肯的目光向这次“阴谋”的总策划者求救。 “他并不想骗你,”雷玉淡淡道,“是我强迫他的。” “你强迫他?”少年惊疑不定地凝视着面前可怕而又奇诡多诈的敌人,倏地恍然大悟,“原来你给他下了毒!解药呢?!快……”后面的话音消失在一阵突起的狂笑声中。 “哈哈哈哈……”苏放捧着肚子笑倒在地,看样子,这位杀手小哥对小玉儿还真是没什么好印象。 “我没有中毒。”南宫泯啼笑皆非地望着毫不犹豫挺身维护自己的人,目中溢满深深的感动与……爱恋。 “那么,”蒙面少年迅速避开他的视线,寒了眸,敛了情,双眼着地,定定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雷玉慢条斯理地从兀自止不住笑的苏放身旁踱过,顺道送上一脚,成功地令苏大楼主闭上了嘴。“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少年抬首戒备地盯着他。 “如果你不这么做,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雷玉缓缓道出,狡黠一笑,“你一定明白这个‘他’究竟是谁吧?” “你……”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就是这样威胁……” “不错。”苏放一脸诚恳地点头作证,他夸张地比了比南宫泯,“这位南宫二少做梦都想见你一面,听了这话,岂敢不从?” “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少年冷冷地睨向南宫泯,清泠的眸内不带一丝感情。“对了,”他蓦然一省,语中多了一道讽意,“我怎么忘了?当初是我一剑伤了南宫二少,你当然是来找我报仇的。” “不、不是的……”南宫泯登时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他是不是来找你报仇你自己心中有数。”雷玉一针见血地道,“若你执意要走,我想他也不会硬拦着你。” “走?”少年惨笑一声,“去哪里?” “等一等!!”一直注视着心上人一举一动的南宫泯瞬间看穿了少年的企图,于千钧一发之际拔剑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你、你干什么?!”被唬得三魂丢了两魂半的少年大惊失色。 “我的确不会拦着你。不过,”南宫泯迎视着少年惊骇的目光,语意笃定而诚挚,“我早已决定,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一起去——即使是地狱,我也跟定了。” “你……知道……” “是的。”南宫泯稳稳地握着剑,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口里藏着剧毒,你想死,我就陪着你。”他说话的口气仿如只是与人谈论天气一般平淡且安然。 “泯……”少年眸内渐渐聚起一团水气,语声哽咽。 “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南宫泯激动万分,“这样我就算死也瞑目……” “谁说要死了?!”少年猛地长吸一口气,怒目而视。 “零……这么说……”听出少年话中之意,南宫泯惊喜参半,他有点儿不太敢相信地一霎不霎地直视着零。 “我决定了,”零这一次没有再规避他火热的视线,坚定地道,“我要跟你一起活下去。” 当啷。 长剑坠地。 南宫泯什么也顾不得地冲上前去,一把将自己朝思暮想、苦苦追寻的人儿揽入怀中,搂得死紧,久久难以放手。零轻轻地阖上双眸,放任自己沉浸在如阳光般温暖的怀抱内,感受着对方藉由双臂传递过来的无尽爱意。 啪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打破了浓情蜜意的气氛,也惊醒了完全陷溺在彼此世界里的两个人。零猝然抬起埋在南宫泯胸膛上的头,瞥见周围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瞧个不停,当下只觉羞窘不已,蒙面巾下的脸更是烫得足以煮熟鸡蛋。南宫泯虽然同样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只手却仍是牢牢捉着少年的手,始终不肯放开。零用力挣了两下没能挣脱,便也只得由他去了。 “既然二位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雷玉似笑非笑地提议,“那么,可否一起到咱们绝心谷的徐州分坛逛上一逛?” 夜。 月明星稀。 一间客厅。 六个人。 徐州分坛的坛主周昱并不是一个讲究排场的人,因此分坛内部的布置皆显得十分简洁朴实。大厅内灯火通明,宅子四周由坛下弟子层层严密把守,只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就是这个。”少年从嘴里掏出一粒小小的蜡丸,“只要咬破封蜡,必死无疑。”取下蒙面的零有着一张相当可爱的娃娃脸,美中不足的是面色稍嫌冷漠苍白。 “这种东西,早早扔了罢。”南宫泯抢过他手上的蜡丸,蓄势待抛。 “给我吧。”雷玉伸手接过药丸,细细察看。“果然……” “翻来覆去地尽使同一种毒,他也不觉得厌?”苏放斜倚在舒适的躺椅上,打着呵欠道,“小玉儿,你什么时候让那家伙也尝尝这个?” “有机会再说。”雷玉挑了挑眉,递过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苏放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二人间的亲密交流直把丁二局主瞧得既妒又羡。 “零是你的本名吗?”周昱及时咳嗽一声,转开了话题。 “不是。”零平然道,“我的第一个名字是三百二十七。” “三百二十七?”雷玉眸光一闪,即刻了悟,“从三百二十七到零,想必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一共十二年。”零慢慢叙道,“我们全是孤儿,自记事起,就开始被迫进行各种训练,其中做得最多的,便是相互对决。”他冷笑道,“这种生活很容易令人麻木,每天都有新的同伴陆续死去……” “零……”南宫泯目中大有不忍之色。 “活下来的人必须尽力提高自身的杀人技巧,否则……”零摇了摇头,忽地展颜而笑——这一笑隐含着极深的自嘲。“我从第三百二十七一直上升至零,一路上更不知经过了多少役,杀死了多少人。”他凝望着南宫泯的眸中充满着对自己的不屑、哀伤,以及无奈和……一丝极力隐藏却无论如何也掩之不去的恐惧之意。 “我、不、在、乎。”了解他在害怕什么,南宫泯迎视着少年黯淡的目光,一字字地道。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所以你也不必在意,更不必自卑——后面的话虽未出口,零却已完全读懂了他的意思。 “……谢谢。”一寸一寸地放松了绷得死紧的神经,少年至此终于放下了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眸中薄雾轻漾。 南宫泯什么话也没说,只伸出手去,温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 “咳咳咳……”雷玉一连咳了好几声,灵动的眸子专注地睇向零,正色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说。” “你是否曾见过你们那位首领的真面目?” “没有。”零平静地道,“他一向以黑巾蒙面,行事从不疏忽大意,我也只见过他的眼睛而已。” “好一个心思缜密、不露痕迹的人。”雷玉感叹,“我倒还真有点儿佩服他。” “不过……”零沉吟了半晌,方始道,“首领与梅亦情极有交情。” “什么?!”丁熊第一个叫出声,“采花大盗梅亦情?!” “不错,”零颔首,“我第一次见到梅亦情的时候是在六年前,当时是首领把我们一并召集起来介绍的。” “这梅亦情生得何等模样?”周昱不无好奇地问。 “我只能判断出他大约比我年长七、八岁左右,至于长相,我不知道——他的脸上一直戴着一副冷冰冰的人皮面具。” “你能确定他真是梅亦情?”苏放凝眸望着少年。 “能。”零咬牙道,“他是个天生喜欢漂亮东西的人,但是,他更喜欢的是摧残美丽的事物。”提起这个,少年的瞳中充斥着满满的厌恶与惊悚。“谁只要入了他的眼,不被他折腾个半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抬出来,他是不会罢休的。而且,长得愈是标致出众的,他便愈是兴奋,折磨得也愈厉害……每一个,非死即残。” “的确如此。”雷玉蹙起了两道漂亮而秀气的黑眉,“被梅亦情残害的男男女女,有哪一人不是受尽凌虐而死?那家伙简直变态之至。” “奇怪,”苏放若有所思地道,“你们那位首领大人难道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任由梅亦情虐杀门下弟子吗——培养一个优秀的杀手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楼主说得是。”零寒白了脸,“优秀的作品当然值得保存,但……” “但是那些失去了存在价值的失败作品就难免会遭到毁灭——是吗?”雷玉一口气替他接了下去。 “是。”少年叹息,“我的第一次失败是在两个月前。” “那时的目标……是我吧?”南宫泯甚感歉意地摸了摸脑袋,“对不起,害你没能完成任务。” “你……”零瞠目瞅向他,“你希望……我完成任务?” “至少这样你就不用受罚啊。”南宫泯说得理所应当,“上一次你回去,有没有……” “只是挨了几鞭子而已。”零波澜不惊地道,“家常便饭,不碍事的。” “挨了……鞭子?!”南宫泯愤红了双眼,为心上人所承受的痛苦与责罚感到心疼不已——这种事能用“而已”和“家常便饭”来形容吗?“零,”他郑重保证,“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绝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吧。”零凉凉地回答,“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被暗杀的目标?” “我……不知道。” “……”瞧着一脸茫然的南宫泯,零提醒道,“三个月前,南京城西郊荒山。” “对了!”南宫泯蓦然省起,“我的确在那儿见过两个奇怪的黑衣人,不过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可一句也没听清。”他大觉冤枉,“这样也要派杀手来……” “暗煞的规矩便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零淡然道,“如果你没听清,那就只能算你倒霉。” “……其实这也不算倒霉啊,”南宫泯想了想,开心地道,“我能认识你,应该算是幸运才对。” “被刺了一剑也算幸运吗?”零微微嘲讽。 “是啊。”南宫泯却满面喜色、乐不可支地道,“若非如此,那天晚上你又怎么肯……” 少年立时一跃而起,用力捂住南宫二少那张滔滔不绝的大嘴,漫天霞光映上了苍白的容颜,平添七、八分艳色。 “你……”又羞又怒地瞪向南宫泯,零气急败坏地道,“这么多人……胡说什么?!” “唔……”南宫二少这才注意到周围四个人八只眼睛全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其中有人不明所以,有人了然于胸,还有人正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 “对、对不起。”由于一时得意忘形而身陷尴尬境地的南宫二少只得吃吃地对着自己的恋人致歉。 “你长得很好。”雷玉仔细地打量着颊上红晕未褪的少年,扯开话题。“若我是梅亦情,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并非不想,”显然忆起了什么令自己直起鸡皮疙瘩、深恶痛绝的画面,零的眉心拧成了麻花结。“不过首领一直没有同意。” “什么?!”南宫二少拍案而起,“他竟敢……还一直……我、我……”他气得双眼冒火、咬牙切齿。 “你放心,我这一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去。”少年语带安抚地凝视着他。 “零……”南宫泯感动不已。 “你说‘这一次’,”雷玉的反应奇快无比,“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的任务原本就不可能达成——一连失败两次,首领绝不会再给我机会。” “难道……”南宫泯终于听出他言中之意,半带狐疑地问,“他准备把你交给那个禽兽?” “正是。” ——所以你才宁愿一死也不愿回去。 “我、明、白、了。”南宫泯握紧双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宰了这些混蛋!” “好!一定会有机会的——”苏放大力赞赏,“如果你有那个本事的话。” “……苏大哥。” “嗯?” “你这是给我打气还是泄气啊?” “嘿嘿,”苏放干笑两声,“你说呢?” ——真是既没品又无聊的对话。雷大谷主听得地捂着嘴打了个优雅的呵欠。 “抱歉,我有点儿累了。” “谷主,”周昱立刻躬身道,“属下告退。” “呃……”丁熊随即起身抱拳,“雷谷主,在下就不打扰了,明早再见。” 二人说完,前脚后步地走了出去。 “零,”雷玉冲着亦欲回房的人笑眯眯地道,“我们单独聊一聊可好?” “……好。”静默半晌,零又重新坐了回去。 “零……雷大哥……”南宫泯望了望零,又望了望雷玉,不太放心地道。 “走吧,”苏放搭着南宫泯的肩,嘻嘻笑道,“咱们一起去喝两杯。”说着,连拖带拽地将一步三回头的南宫二少扯出了大厅。 第十六章 零有心事。 南宫泯细细地数着——今天早晨他光是发呆就已超过了五次,至于走路心不在焉、绊到门槛、磕上台阶的次数更是不胜枚举。这一切,均与其平日冷静淡漠的性格截然不符,他似乎正在为着某事——某件十分重要的事而焦躁不安。 “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零第六次对着窗户发呆的时候,南宫泯终于忍不住伸过手去将少年的冰冷纳入自己掌心,道出了憋在心头足足一个上午的疑问。“是不是昨夜雷大哥说了……” “不是。”少年收回视线,矢口否认。 “不是?”回答得太过干脆反而令人起疑——南宫二少也不是笨人,闻言更加疑窦丛生。 “泯,”零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问道,“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南宫泯眼神宠溺,款款而言。 “今后别再随便拿剑抹脖子了。”少年的语中依然存有一丝余悸。 “如果你不再随便吞毒药的话。”凝望着略带忧伤的人儿,南宫泯静静作答。 “好。”零一口允诺,“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所以,你也要跟我约定……”他眼中充满着期盼,水濛濛的眸子情意脉脉。 “我答应你。”南宫泯郑重保证,“从今往后,我南宫泯绝不会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绝不让零再为我担心。” “真的?”少年乜目而睇,似信非信。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绝不反悔。” “……这样我就放心了。”零默默地审视着南宫二少认真的面庞,须臾,展眉而笑。 “放心……什么意思?”迷失在少年难得的笑颜中,南宫泯一头雾水。 “泯,”零紧紧地回握住南宫泯温热的手,缓缓道,“只剩三天了。” “三天?”望着少年凄楚决绝的目光,一阵大事不妙、糟糕透顶的感觉突如其来,南宫泯紧张得全身僵硬。“什么东西……只剩三天?” “我的生命。”少年一字字道。 “你的……”耳中倏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巨大的冲击令南宫泯头重脚轻,一时半刻回不了神,只能以惊骇万分的眼神来表达内心的震惊。“为、为什么……”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扯出几个字。 “泯,”深深地凝视着自己最爱的人悲痛欲绝、心丧若死的表情,少年眸中带泪。“暗煞并不那么容易摆脱——我早已身中剧毒。” “你不是……已经把嘴里的毒药……” “不是嘴里的毒药,”少年平静的语声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动。“而是体内的毒药。” “体内的毒药?”南宫泯不自觉地跟着重复。 “是。”零神情飘忽,“很久以前,首领便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下了另一种慢性之毒,每隔三十天需服食一次解药方能苟延残喘。今天已是第二十七天,我只剩下三天时间。” “不……”南宫泯狂乱地摇着头,拒绝接受令人痛彻心肺、喘不过气来的现实。“不……不会的……你不会死……对了!”他一跃而起,一把捉住少年的双肩不住摇晃,神态激动,语气急切。“雷大哥!他一定的办法的!!走!我们一起去找他……” “没有用的。”咬牙忍住被猛烈摇晃而产生的疼痛及晕眩感,少年木然道,“这种毒的解药仅是炼制就必须花上十天的时间。昨天晚上我们足足讨论了一个时辰——雷谷主的确知道根治的方法,但他也没有办法在短短三日之内便能制出解药。” “……”茫然地探进少年充溢着悲哀的双眸,南宫泯慢慢地松开手劲,心痛如绞。“零……”他轻轻地把少年柔韧的躯体拥入自己的怀中,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原以为终于可以和至爱的人相伴走完人生的全程,谁知绝望来得如此之快……难道我还要再一次忍受失去他的痛苦吗? “零……”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南宫泯蓦然抬头。“你还可以……” “我是死也不会回去的!”零直直地迎视着他的视线,斩钉截铁地道,“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可是……”南宫泯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象个孩子似的搂着零的脖子嚎啕大哭。 感觉到不断渗入肩头的暖暖湿意,少年伸出苍白而冰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将头埋在自己颈窝的恋人的发,眼内尽是满满的不舍与心疼。 “泯,”他幽幽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一定要……活下去……” 三日后。 灵堂。 一身缟素的南宫泯双眸通红地守在檀木所制的红棺面前,眼神空洞,流不出半滴泪水——该流的泪,早已流尽;该伤的心,也早已伤透。此刻,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棺木中的少年,眼睛一霎也舍不得霎。依然是苍白美丽的容颜,少年静静地躺在棺内,睫毛轻垂,仿佛好梦正酣。然而,在场众人均心知肚明——冰冷的身体毫无脉象,呼吸……早已停止。 “别太伤心。”雷玉叹了口气,“对不起,如果能早几日遇见他也许我还能救……只可惜……”他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小玉儿。”见恋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伤势基本痊愈的苏放毫不避嫌地欲将心上人揽入怀内,却被雷玉灵巧地侧身闪开,并且冲着一动不动的南宫泯努了努嘴。 苏放一省,匆匆把伸出去的手转向另一个地方:“南宫老弟,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想一个人跟他说几句话。”抚着被苏放拍得隐隐发麻的肩膀,南宫泯面无表情地道。 “你……”周昱欲言又止。 “没事吧……”两天前过来徐州分坛拜访的周昱的拜把兄弟、人高马大的“寻龙刀”铁铮跟着安慰。 “……”丁二局主在一边送来无限同情的目光。 “南宫……”雷玉迟疑地开口。 “各位放心,”南宫泯抬首淡淡地环视了一圈伫立在四周的人,一阵寒风——好冷。“我只是想独自送他一程而已。雷大哥,请给我一柱香的时间。” “……好吧。”静默良久,雷玉点了点头,一群人默默无语地鱼贯而出。霎时,灵堂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棺内,一个棺外。 “零。”轻柔地吻上爱人冰冷的唇,南宫泯从胸口掏出一柄暗藏着的锋利雪亮的怀剑,“对不起……不能遵守跟你的约定……”——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极怕寂寞的人,黄泉路上,又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走?对不起,大哥……南宫泯咬了咬牙,高高举起怀剑刺向自己的心窝。 啪。 一粒小小的石子从窗外疾飞而入,正正击中毫无防备、引剑自尽的人的睡穴。只觉眼前一黑,南宫泯本就疲惫不堪的身子立刻软软地倒了下去。同时,门外杂七杂八地涌进了五、六个人。 “周坛主,”雷玉吩咐,“派人送他回房,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果然。幸亏自己明察秋毫,看清了南宫隐藏在平静下的异常,否则……光想就够人出一身冷汗。 “是。”周昱即刻转身传令下去。 “唉,”铁铮感叹,“没想到南宫二少竟是如此痴情之人。深情至此,当真是令人感动。” “是啊。”丁熊频频点头,显见得非常赞同铁铮此番论调。 “哼,”雷玉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情人辞世,自然是令人万分痛苦的事。不过,他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如何完成零的心愿吧?” “零的心愿?”铁铮疑惑地问。 “不错。二位可别忘了,零唯一的心愿只是想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苏放补充,“否则也不会在临死之前跟他立下这样的誓约。” “对啊……”丁熊一听,深觉言之有理。 “算了。”雷玉摆了摆手,神色疲倦。“今天大家也都累了,天色已晚,不如早些歇息吧。阿放,”他面对苏放绽开了一抹无奈而略带伤情的笑容,“我们一起去看看南宫。” “好。”苏放柔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抚慰,二人冲着其余三人稍稍颔首示意,转身相携而去。 “……” 周昱、铁铮、丁熊互觑一眼,每个人的心里都不怎么好受,各自叹着气迈步走出灵堂。 夜半。 子时。 月黑风高。 灵堂周围鸦雀无声。 微弱的烛光映照在仰躺着的少年的脸上,微微泛出青桔色的光芒,显得异常诡秘。更加诡秘的是一名手拿烛台,正冷冷俯视着棺内的黑衣蒙面大汉。此人仅仅露出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目光中隐含着几分得意、几分高兴,更有……一丝恨意。 “你终于死了……”压抑住胸中的快意,黑衣人自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模糊低靡的声音。“呵呵呵……”他随手拿起烛台往旁一扔,任星星点点的烛火缠上灵堂两侧曳地的白纱,窗外冷风潜入,瞬间,火势大盛。眼见熊熊烈火已触及棺木一角,黑衣人满意地翻窗而出。 “什么人?!” 一拳当胸而至,黑衣人乍吃一惊,猛地一个后仰,险险避过。 “丁熊?!”待立稳脚跟,看清情形,黑衣人脱口而呼。 “你认识我?!”丁熊亦吃了一惊,半夜睡不着起来上个茅房,没料到竟会在灵堂附近碰上这么一个可疑人物。“你究竟是……”一语未毕,一眼瞥见从灵堂内升起的火焰和浓烟,丁二局主当下扯开嗓门使足力气大嚷,“失火啦!!有人放火!!!”说着,又是一拳直奔黑衣人面门而去。 远处人影闪动,其中两道身影迅如流光,眨眼将至——绝不能落在这两个人的手里——黑衣人见势不秒,当即抛出一颗青色弹丸。弹丸在半空蓦然炸开,一股黑色烟雾立时迷住了丁熊的眼,待到云开雾散,黑衣人早已行踪杳然。 “救火!” 匆匆赶至的雷大谷主沉声喝令,自己则转过身去与苏大楼主齐心协力牢牢压制住已解开穴道、此刻正赤红了双目、疯狂地挣扎着亟欲冲向火场的南宫二少。 火焰,炫亮了半边天空;浓烟,呛得人忍不住流泪。 徐州城郊。 一间青砖红瓦的房舍。 一个蒙面黑衣人正坐在屋子中央一张宽敞的雕花檀木椅上,浑身散发出一股冷冽而浓郁的杀气。 “启禀主人,壹回来了。”门外有人恭敬禀报。 “让他进来。” “是。” “弟子叩见首领。”喘息未平的壹自屋外转入,低着头跪叩在地。 “我让你去查探的事,可有消息?” “回禀首领,弟子已亲自查看过零的尸身,他确实已经断气。”壹谦顺的语气中含有一缕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 “很好。”暗煞首领缓缓点头,“零既已死,原该让你坐他的位子……”说至此,他冷冷瞥了一眼喜形于色的壹,话锋一转,“只可惜,你竟敢擅自违背本首领的命令。” “首……首领……弟、弟子不敢……”壹倏然一震,目中一片惊惶。 “方才监视绝心谷徐州分坛的弟子来报,说那儿忽然失火——这是怎么回事?”森冷的语调阴寒缓慢,不带半丝起伏。 “这……”壹张口结舌,满头大汗。 “为了私怨放火焚尸、打草惊蛇——你可知道,身份一旦暴露,该受何等惩罚?” “弟……弟子……知、知罪……”壹的身体颤如风中落叶,语不成声。 “铁铮。”冰封的语音伴随着无边的狠戾与杀意,“你自尽吧。” “谢……首领……”眸中满布绝望之色,壹咬牙一把扯下面上的黑巾,赫然便是周昱的好友、江湖上人人称颂的硬汉铁铮。然而,在面对暗煞首领之际,铁汉却变成了鹰爪下的兔子,毫无挣扎之力。“唔……”一丝暗红色的血自嘴边溢出,缓缓滑下唇角,铁铮迅速倒地气绝。 “来人,”暗煞首领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抬下去。” “是。”屋外立刻转入两名黑衣人,利索地将铁铮的尸首抬了出去,显见得对此类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哼哼……”屋内端坐着的黑影发出阵阵低笑,喃喃道,“该死的都死了,我看你们怎么查……九月初九……时间不多了……” 蔓延的火势在人们的奋力扑救之下逐渐熄灭,整个灵堂成了烟熏火烤后的断垣残壁,木制的棺材早已化为焦炭。烟雾尚未散尽的灵堂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堂外闻声,人人均睁大了眼睛屏息以观。 一个脸上、身上满面是烟灰尘土的纤细人影略显狼狈地自灵堂中迈步而出。藉着未尽的火光望去,依稀可见原来的轮廓—— “诈尸啊!”丁熊大叫一声,两股战战,几欲晕去。 “零!!”南宫泯只觉左右同时一松,箝制全消,立时狂呼着冲了上去,顾不得分清是人是鬼,反正先搂进怀里再说。“零!零!零……”紧紧的拥抱之后,是一连串的呼唤和洒落肩头的一片濡湿。 “泯,”被箍得差点透不过气,零好不容易仰起头,眸中充溢着温柔与深情——瞧他双目红肿、神情憔悴、容颜黯淡的模样,想必在自己“死”后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吧——少年的心头装满了不舍。“我没死。” “没事就好,没事就……没、没死?!”南宫二少红着鼻子张大了嘴,一旁丁二局主的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两个人完完全全地陷入呆愣状态。 “抱歉,”零十分诚恳地对南宫泯致歉,“我不是故意骗你的……这一切全是雷谷主的安排……” “不错,”雷玉笑眯眯地道,“谁教你们两个都不擅长演戏?只好委屈二位受点小小的惊吓了。” 这哪是“小小的惊吓”——虽然南宫二少和丁二局主终于明白自己彻头彻尾地上了大当,而且还被耍得很惨,不过,谁也不敢对雷大谷主的话稍有微词。 “这么说,”丁熊沮丧地道,“你们大家早就知道……” “对。”苏放点头解释,“如果零站在我们这一边,暗煞的那位首领必然会很伤脑筋。” “凑巧零又身中剧毒,只有三天的活命时间,”雷玉补充,“所以他定会派人前来刺探消息。” “可是……”南宫泯迟疑地道,“配制解药不是需要十天的时间吗?”他瞅向怀中的少年,“难道这也是骗我的?” “这倒不是。”雷玉笑道,“炼制解药的过程的确需要十日以上,因为里面有几种药材需得花费数日方能融为一体。” “那为什么……” “南宫,”苏放狡狯一笑,“我们与零相识的时日虽短,但与暗煞组织的人在半个多月之前就已交过了手。” “你是说……”南宫泯眼眸一亮,露出恍悟之色。 “嘿嘿,”雷玉冷笑两声,“如果连那些杀手体内尚有另一种毒我都看不出来,岂不有辱我这‘毒手’之名?” “所以……你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研制解药了?”这回连丁二局主也听出了端倪。 “不错,”雷玉唇角漾起一抹自得的笑意,“天下间还没有我雷玉解不了的毒。”他拍了拍南宫泯的肩,“放心吧,零体内的毒我已替他完全清除,以后不会再犯了。” “多谢雷大哥!”南宫泯喜上眉梢,一张原本憔悴消沉的脸瞬间变得生气盎然。 “不对啊……”丁二局主忽地省起一事,“我曾经查探过零的脉搏,确实是……” “喏,”雷玉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瓶内安躺着四、五粒碧色的药丸,“这个叫做‘收魂丸’,服食后三个时辰之内呼吸、脉搏皆断,手足冰冷、犹如死人——丁兄,你想不想试试?”他斜目而视。 “不、不用了……”丁熊赶紧摇头,拼命辞谢雷大谷主的“拳拳盛意”。“我现在还不需要。” “唉……”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周昱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谷主,我真没料到铁铮他……” “别太伤心,”雷玉安慰道,“少了一个这么危险的朋友,应当额手称幸才是。”(——这也算是安慰吗?) “……”想一想也有些道理,周昱垂头丧气地道,“属下真是有眼无珠、误交匪类啊……” “其实我本来也只是怀疑而已,”苏放转开了话题,“还是零的眼光准,一眼便识破了铁铮的身份。” “零,”南宫泯疑惑地道,“你们不是从未见过彼此的真面目么?” “如果你经常被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即使隔着蒙面巾,也一定能分辨出他的视线。”零淡淡道。 “那么,”雷玉一本正经地问,“你也能分辨出暗煞首领的眼睛?” “能。”——毫不犹豫的回答。 “好。”苏、雷二人对视一眼,颔首而笑。 “咳。”最后,雷大谷主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道,“关于零还活着的这件事,若谁走漏了消息……”他环视了四周大气不喘的几个人一眼,露出一丝奸笑,“本谷主杀人灭口的本事绝对比暗煞高明。” 呼,一阵冷风刮过,人人缩起了脖子。 第十七章 丑时。 夜色迷离,风吹得窗户猎猎作响。 绝心谷徐州分坛。 一间屋子。 一张床。 两个人。 “小玉儿。”苏放趴在床上辗转难眠。 “什么事?”雷玉侧过身,在昏黄的灯光中准确无误地望进苏放的双眸。 “我看见了。” “什么?” “我看见南宫和零在亲吻。” “……我也看见了。” “我还看见南宫把手伸进……” “对啊,他还真敢——居然在房门外就上下其手,用得着这么……急不可待吗?”雷玉打了个呵欠,不以为然地道。 “小玉儿。” “干……嘛?”雷玉又打了一个呵欠,声音开始模糊。 “我们……”苏放吞了口唾沫,“已经在房内了吧?”——而且还在床上。 “那又……怎……样……”雷大谷主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回答。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苏放小心翼翼地问。 “当……当然……” 一片寂静。 半晌。 雷大谷主猛然翻身坐起,瞌睡虫早已飞到九霄云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难道……你打算……现在就做?” “这可是你说的。”见此情形,原本惴惴不安的苏大楼主倏然得意洋洋地笑了开来,那笑容十二万分的不怀好意。 “……” 雷大谷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深切体会到“自掘坟墓”这个词的深刻涵义。 “南宫他们早就做过了,”苏放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美食,“我们也不能太落后。小玉儿,你说是不是?” “……落后一些……也没关系……何必那么计较……”雷玉吞吞吐吐地道,“而且,你的伤……” “我的伤已经全好了。” “唔……”此时此刻,雷大谷主万分后悔自己治伤时的尽心竭力。 “我明白了!”苏大楼主忽然猛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什么?”雷玉蹙眉。 “你在害怕。” “谁说的?”——虽然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害怕,不过雷大谷主一向是死鸭子嘴硬的人,自然抵死不认。“做就做,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说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狠狠地拿一双喷火的眼睛恨恨地瞪向陷自己于如此凄惨境地的罪魁祸首。风萧萧兮易水寒…… “小玉儿……”望着满面悲愤状的雷玉,苏放长叹一声,苦笑道,“我是跟你有杀子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啊?干嘛这么一脸深仇大恨的样子?” “怎么?你不满意?”雷玉眼珠左右一溜,趁势一跃而起,“既然你不想做,那就算了,我出去走走。”——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谁说不想做的?”苏大楼主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纤细的手腕往回一带—— 咚。 由于心中一急,出手过于仓促,一个使力不当,两人登时头碰头地撞成一团,双双跌倒在床,形成了一上一下的暧昧姿态。 “好痛!”雷玉一手捂住额头,冲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家伙怒目而视。 “唔……”苏放虽然亦被撞得眼冒金星,不过仍是用力压制住了身下胡乱挣扎的人儿,凝眸望去。 双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虚张声势的怒气在对方柔情似水的眼波攻势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混沌之色——雾气氤氲、意乱情迷。 苏放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靠了过去,俯下头,一厘米一厘米地吻上雷玉微张的唇——先是温柔舔舐,继而辗转缠绵,最后激烈无比。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两人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经由对方的手离体而去,终至裸裎相对。 ——接吻的滋味很不错,互相抚摸也挺有感觉的,尤其是某些敏感部位相互碰触的时候……雷玉喘着气,半阖着眼眸享受着目前甚觉满意的……呃?这是什么??!! “等……等等、等一下!”雷玉一面往床内缩进若干厘米,一面急急推拒苏放的手。“这个……太快了吧……” “没有啊。”好好地做到一半突然被打断,苏放意犹未尽地道,“我完全是参照上次看到的版本一步一步来的,一点儿也没有弄错先后次序。” “我听说……”雷玉迟疑地道,“这个很疼的。” “小玉儿,”瞧向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的雷玉,苏放笑嘻嘻地道,“耳听是虚,什么事都要亲身验证一下才知真假。何况,”他劝诱道,“那天也没听见有人喊痛,你不也是亲眼所见吗?” “……” “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那么一丁点儿疼?” “……当然不是,可……” “难道你想食言而肥?” “不是。”雷玉面带忿色,“我雷玉向来一诺千金,何曾反悔过?” “那就好。”鱼儿终于上钩,苏大野狼满足地一把扯开碍事的棉被丢到一边,瞅着烛光下双唇微肿、嫣红着脸、一丝不挂的美人色迷迷地说,“咱们继续吧,我保证会让你很舒服、很享受的。” “……” 于是,江湖上素以机智绝伦著称的绝心谷的雷大谷主在一时不慎之下,最终成了朝暮楼头牌杀手的盘中大餐,当真是从头到脚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啃得不剩一根。 翌日。 晨。 曙色乍现。 雷玉打了一个呵欠,慵懒地翻身坐起——常年早起练武的良好习惯令他准时苏醒——痛。半仰的腰酸软无力,导致雷大谷主很丢脸地又跌了回去,正巧压上身下皮糙肉厚的苏大楼主的胸膛,乐得苏放搂着自动投怀送抱的美人半天不肯松手。 妈的——雷玉暗骂,这还叫“一丁点儿疼”?说什么“很舒服”、“很享受”——都他妈的纯粹是骗人的鬼话! “混蛋!”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思溢于言表,雷玉忿忿地瞪向苏放,“你的技术简直烂透了!” “我是第一次嘛,”苏放委屈地道,“当然没办法控制得很好。不如这样,”他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道,“今后咱们每天练习,自然就不会太生疏了。” “做梦!”雷玉用力挣脱苏放的怀抱,独自卷着被子滚到一边。“光昨晚就一连来了五、六次——还每天?你想杀了我啊?!” “我怎么舍得杀了你?”苏放邪笑,“而且,昨天晚上你不也很乐在其中吗?” “乐在其中的只有你。”雷玉冷冷道,“我可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真的那么痛?”苏放一瞬间有点慌了手脚,“对不起,我没有经验……” “是啊,”雷玉悠悠讽刺,“只有没经验的人才会只顾自己横冲直撞,还把别人的痛苦看成是享乐。”他用眼角瞥了瞥垮下脸、垂头丧气、不敢吭声的苏放,忽地莞尔一笑,“下次别再那么卤莽,多注意点就行了。” “……小玉儿!”怔了片刻,苏放满面喜色地欢叫一声,将雷玉连人带被整个儿拥入怀中,搂得死紧。“我一定会好好记住你的话。”说着,用力在雷玉的唇瓣上“啧啧”地亲了两下。 “你……”雷玉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两边嘴角却忍不住偷偷扬起。 “哎呀!”无意中瞄到床单一侧,苏放立刻大惊失色,“你流……” “闭嘴!”雷玉一把捂住面前的大嘴巴,恶狠狠的眼光令苏放将已经滚到舌尖上的那个“血”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你再这么大呼小叫,我就宰了你!!”——本来很有威胁力的一番话却因一张一直红到耳根的脸气势锐减。 “还痛么?”苏放小小声地问,“要不要我替你上药?” “不要。”雷玉一口拒绝,“这点伤算什么?小时候我从树上摔下来跌破了头,那么大一个窟窿都没上药……” “小玉儿……”苏放叹气,“这个和那个是不一样的。难道你想整天躺着腰疼、坐着难受、站着不能走路?” “还不都是你害的?!”提起这个,雷玉愈思愈想愈是怒火高炽。 “我会负责一辈子的。”苏大楼主无比严肃认真地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顿时把雷大谷主吓得心跳加速、气血上涌。 “……一辈子的时间好象不算很短——”须臾,恢复了正常的雷玉侧首望向眼神真挚、语意诚恳的男人,狡黠地道,“先让我考虑个一年半载再说。” “没关系,慢慢考虑,我会等的。”苏放大度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替你上药。小玉儿,”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这里面哪一个治疗外伤最有效?” “我自己来。”雷玉随手拿起一个白色的瓷瓶,顺便谢绝了苏大楼主的一片“好意”。 “真的不用我帮忙?”苏放不死心地问。 “不用。” “那……要不要我帮你着装?” “不用。” “真的?” “真的。” “小玉儿……” “快点穿上衣服给我出去!”雷大谷主所剩无几的耐心终告用罄,一把拎起枕头当成暗器就甩了过去——高手过招,摘叶飞花即可置人于死地,更何况是一个比树叶和花瓣重上数十倍的枕头?当场唬得苏大楼主赶紧抓起四散的衣物匆匆套上,狼狈地窜出房门,逃之夭夭。 醉红楼。 徐州城虽然不大,不过黑道第一大派绝心谷与武林第一杀手组织朝暮楼均在此地设有自己的分部——醉红楼正是其中之一。 丝竹轻奏、莺歌燕舞。醉红楼和温柔阁一样,俱是日夜迎客、倚门卖笑的青楼。不同的是,醉红楼不做男色生意,并且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凡客人选中的姑娘若有不愿陪侍者,一律不得勉强。纵使客人砸下再多的金银财物,妓院也不会逼迫手下的姑娘接客,反倒是某些恼羞成怒、想来个霸王硬上弓的客人常常被修理得灰头土脸、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上门闹事。用老板娘“飞燕惊鸿”杜九的话来说,既然客人可以有选择姑娘的自由,那么姑娘们也应该有拒绝的自由。总之,在醉红楼内,一切以“自愿”二字为前提,因此,自然比其他青楼多出了一些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醉红楼的当家头牌怜月姑娘便是其中最出众的一个。此姝长得楚楚动人、清丽绝俗,一双眼眸水波荡漾、勾魂摄魄,不过前来醉红楼寻欢作乐的常客们全部心知肚明,此乃一朵开在高山上的飘渺之花,可望而不可及。据说,曾有许多达官贵人、商贾名流前来游说,欲纳其为妾,甚至有愿娶其为正妻者,然而都被怜月婉言谢绝,并坦言自己已有心仪之人,只为此人,守身如玉。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出以后,不知道跌碎了多少江湖少侠、多情公子的心。至于那位令天仙化人的怜月姑娘心甘情愿为之苦候的幸运儿究竟是谁——这个秘密,始终不为外人所知。 申牌末,酉时将近。 醉红楼前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停靠在醉红楼的正门口,车帘一掀,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前者高大挺拔、敦厚老实;后者纤瘦文弱、柔美温婉。文弱的青年正一步一挪慢吞吞地跨下马车,高大的汉子则小心翼翼地伸手牵引——在门口招呼客人、风骚不减当年的老板娘杜九凑巧目睹了这一幕,不禁暗自摇头。她生平最见不得的便是此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再看看高大男子对他如此呵护备至的模样,明显可见二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关系——断袖之癖——这是杜九生平第二件厌恶之事,亦是醉红楼不卖男色的主要原因。然而,当她瞧清楚那个高大男子的面貌之时,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来。 “楼、楼主……” “嗨,”苏放小心地搀扶着雷玉迈下马车,一抬头便看见了熟人,当下笑呵呵地道,“杜九,别来无恙?” “属、属下……很、很好……”杜九瞅了瞅苏放,再瞟了瞟他身边纤弱美丽的男子,吃吃地说不出话——我的老天,为什么咱们朝暮楼英明神武、成熟睿智的伟大楼主居然会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爱上了龙阳之好?!这下糟了,怜月要怎么办?再瞧瞧楼主带来的男子的样貌,倒的确称得上有沉鱼落雁之容。也许……一个念头蓦然浮上心头——如果楼主只是玩玩,那么…… “杜九,”苏放奇怪地问,“咱们朝暮楼内一向口若悬河的徐州分舵舵主今天怎么成了没嘴的葫芦?” “没、没什么。”杜九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决定不去在意那个正歪歪斜斜地挂在楼主身上的人,躬身施礼。“属下徐州分舵舵主杜九见过楼主。楼主,请。”说罢,当先巧笑倩兮,一扭一扭地领路而行。 ——的确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玩味地凝视着故意不理会自己的杜九的背影,雷玉微微地眯起了双眸。看样子,杜分舵主对自己的印象算是恶劣到了极点——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玩什么,我雷某人一定奉陪到底。在苏放的严密监视之下,百般无奈地靠在躺椅上足足闷了一天的雷大谷主的眼中重又闪现出点点恶魔之光。 这是一间布置得雅致清淡而又不失格调的屋子,内以粉色为主,不难看出是女子的闺房——房中也的确有一女子正在低眉抚琴。琴音袅袅,诉尽相思;秋波款款,情意暗动——好一个以花为姿以柳为韵的绝色佳人。 本来雷玉也是一个相当喜欢欣赏美丽女子的男人,只是一旦这个美丽女子成了自己的情敌,那么即使对方长得当真赛过天仙,看着也索然无味了。暗地里送了苏放一个凶恶的眼神,雷玉干脆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装起了傻——跟女人争风吃醋这种不名誉的事雷谷主是从来不做的,以前也压根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接收到那位名唤“怜月”的少女眼中毫不掩饰地射过来的嫉妒之箭,雷玉忍不住苦笑。 “小玉儿……”苏放有些尴尬地开口,当年也不过是一时好心从山贼手里救了个落难的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救人之后又立马甩给了杜九照料,但是,为什么六年后的再次相见竟然会演变成了这种局面——他可绝对不愿自己的爱人因此而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楼主,”杜九顾不得失礼地打断了苏放的解释,“怜月与您已有六年不见,想必有很多心事要与您商谈。”她转眸望向雷玉,“这位小兄弟就由属下暂为照顾,绝不会让他少了一根汗毛的。”说着,十分亲昵地上前热情地牵起雷玉的衣袖,二话不说就将人带了出去,并且不忘替屋内二人掩好房门。 心急如焚的苏放举步待追,却在瞧见雷玉回头递来的信任的眼神之后安心地停下了脚步——不错,无论如何,还是先把眼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麻烦解决了再说。 “你是个男人。”用力将文弱的青年七拖八拽地推进自己的房间,杜九以一种评估的目光上上下下审视着静静伫立在屋子中央的男子。 “是啊,”雷玉咬牙忍住由于一路跌跌撞撞而引起的下半身的不适感,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大娘的眼睛没问题吧?” 大娘??!!这话直把今年刚满二十九的杜九刺得头顶冒烟,心中起火。 “谁是大娘?!”杜九杏眼圆睁,吐气如风。 “那……那在下该怎么称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畏畏缩缩地道。 “称呼我杜老板即可。”杜九余怒未消地瞪了一眼雷玉,“我问你,你跟咱们楼主是什么关系?” “这个……” “什么?” “……我……” “什么?”杜九侧耳细听。 “……我不好意思说。”雷玉声如蚊蚋,含羞带怯地微微垂首,那模样,十足十地惹人生怜。 杜九豁然大悟——怪不得楼主会为其所惑,如此轻而易举便能勾起他人强烈保护欲的人她杜九娘也是首次得见,如果这人不是楼主的……她倒很愿意认个干弟弟……只可惜…… “你……咳……”她咳嗽一声,困难地道,“你知不知道……” “什么?”雷玉抬首。 ——多么明澈纯净、天真无邪的眼眸。面对着这双一无所知的纯洁眼眸,杜九几乎要惭愧起来——究竟该怎么开口才能将伤害减到最低呢? “九娘,”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全楼警戒的副舵主“霹雳剑”公孙木推门而入。“楼下有人闹事。” “什么人?”杜九霍然回神,竖起了两道秀丽的刀眉。 “是‘铁掌人屠’言子午。” “言子午?”杜九眉峰紧蹙,“走!去瞧瞧。” 转身之际,不放心地瞥了一眼雷玉,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雷玉一脸期盼地道,“阿放常常跟我提起江湖之事,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识一下。” 第十八章 醉红楼一楼大厅。 杜九赶到的时候,大厅中央的客人已纷纷躲到了两侧,留出的一大片空地之上嚣张地站立着两个人。当先一人年约七、八十岁,满面横肉、五短身材,正是人称“铁掌人屠”的言子午;后面一人年方弱冠,身材高挑,显然是他的入室弟子。 ——说起“铁掌人屠”,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足可跻身于武林十大高手的前七位,便连绝心谷的武笑天和朝暮楼的莫敢亦要逊其一筹。此人生性残暴、急躁冲动,而且极其忌讳别人称呼他的绰号“人屠”。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若有半点风声落入其耳,那么,那个祸从口出的倒霉蛋除了被这位“人屠”以“铁掌”碎尸之外,别无他路可循——迄今为止,仅有一人例外。那一次,言子午与对方苦战五百余招,最终落败,并且被迫发誓,以后但凡那人所到之处,自己定当绕道而行,不得与其对阵。这一战,算是言子午辉煌人生中的一大污点,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伤心难耐,愤愤不平…… “言老前辈,”杜九笑盈盈地拾级而下,“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怜、月。”言子午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怜月?”杜九心中一惊,表面却丝毫不动声色,“不知怜月这小丫头何时得罪了前辈?” “嘿嘿,”指了指侍立在自己身后的高个子青年,言子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被那个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今天我这个做师父的特意登门前来替他求亲——杜九娘是聪明人,不会不卖老夫一个面子吧?” ——这哪里是“求亲”?分明是以强凌弱、仗势欺人。 “言老前辈,”杜九眼波轻提,嫣然一笑,“我也很想叫怜月出来,只可惜……” “可惜什么?”言子午不耐地道。 “怜月目前正在房中与敝楼楼主商谈终身大事,是以不便见客。”杜九语带暧昧地道。 一言方罢,厅中一片哗然。怜月从来不曾让人踏入香闺半步,这个什么楼主竟能得此殊荣,而且老板娘还提到“终身大事”四个字,难道怜月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神秘意中人便是…… “哦?”言子午蓦然抬首,眸中精光四射。“苏放也在?” “不错。”一个高大忠厚的汉子紧贴着趴在二楼栏杆上津津有味看戏的雷玉的后背,懒洋洋地问,“找我有事?” 言子午仰头而视,倏然一震,面色大变:“是你!!” “怜月!”言子午身旁的颀长青年望见呆呆伫立在苏放侧后,一脸凄楚黯淡、神色惨然的绝丽女子,惊喜交集地道,“师父,她就是……” “小龙!”言子午厉声截断了青年的话,再次恨恨地瞪了楼上黏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眼,咬牙道,“咱们走。”——竟然就此转身,带着满头雾水、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子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醉红楼。 “原来三年以前一战胜了言子午的神秘人物是楼主啊!”杜九回到楼上,无限感佩地道,“怪不得他一见您便匆忙走避呢!” “不是我。”苏放很正经地声明。 “什么?” “我从未跟言子午交过手。” “那……”杜九怔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玉儿,”苏放眼内笑意盈然,凑近雷玉身边悄声道,“那家伙真没礼貌,见到这么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居然转身就跑——也太不给面子了吧?”说着,还色迷迷地在雷玉颊上偷了个吻。 “九娘……呜……”刚刚才被拒绝,现在又亲眼目睹心上人与其他男子极其亲昵的动作,怜月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扎进杜九的怀里痛哭失声。 “怜月……”杜九眸中充满怜悯之色,轻轻地拍抚着怀中伤心欲绝的少女以示安慰。唉,楼主故意在怜月面前做出如此举动,无疑是对自己多管闲事的一个警告——看来,那个美丽如女子的男人在楼主的心目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怜月啊怜月,事到如今,九娘也无能为力了。 “苏放!”雷玉一把推开苏大楼主再度凑过来的脸,怒目而视(——毕竟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雷大谷主还是相当重视隐私权的)。“要不要我让你变得跟那个人屠子一样,以后见了我也绕道而行啊?” “不……不必了……”苏放赶紧后退两步,举起双手保证,“剩下的我们回去再做就好。” “……你还真不怕丢脸啊!”隔了半晌,雷玉感叹道,“我倒真有点儿佩服你了。”他容颜灿烂,笑靥如花。 “小、小玉儿……”苏放却退得更急,额上开始渗出点点冷汗。“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哼。”雷玉拢袖一挥,一粒圆滚滚的小珠子拖着一条尾巴破空疾飞,无声无息地射向苏放。 “这是什么?”苏放伸手一捞,将珠子收在掌心,摊开了仔细观察,原来是一颗漂亮的红色晶石,尾端还连着一根细细的红绳。“这不是你一直挂在脖子上的……” “送给你吧,”雷玉淡淡地摆了摆手,“算是我给你的聘礼。” 聘礼??!!一边的杜九先是被雷玉的身手给吓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此刻又听到自己连做梦也想不到会从这个文弱男子口中吐出的大胆言词——如此巨大的双重刺激,登时令她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就连怜月也停止了哭泣,张大着嘴巴,以一种见到了妖怪般不可置信的眼光瞧向神色自若、安如泰山的雷玉。至于另一边的公孙木,早已人如其名地化成了一根大木柱,一动也不会动了。 “小玉儿,”苏放心头一阵波涛翻涌,他屏心静气地问,“这么说,你答应了?” “是啊,”雷玉微笑,“一辈子就一辈子吧。我不是早就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的吗?虽然时间稍稍长了一些,不过……”一语未毕,人已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被搂得死紧死紧——真是太可爱了。若不是考虑到小玉儿极有可能将自己大卸八块,苏放早就忍不住一口气吻下去了。 “这是什么?” 一块温凉的玉套上雷玉的颈项,苏放凝视着他略带疑问的双眸,目光深情而真挚:“这是我师父的遗物,他希望我能把它送给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谢谢,”雷玉眼底漾起了一抹极美极柔的笑意,“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好了。”苏放非常满足地点点头,“现在我们已经交换过信物,而且,”他补充道,“这里还有那么多证人……咦?你们怎么了?” 两个旁若无人、只顾自己谈情说爱的家伙终于发现周围多出了三尊泥塑木雕。雷玉好奇地伸手在他们面前挥了挥,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别管他。”苏放十拿九稳地道,“他们八成是太高兴、太兴奋了,所以才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得对。”雷玉频频颔首,“我听说有人开心过度的时候就会出现此等奇异现象。没想到他们那么赞成我们的事——我真是太感动了。” “是啊。”苏放不由得大发感慨,“小玉儿,等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你说他们会不会高兴得晕过去呢?” 咚。 一根木头倒地,骤然惊醒了其他两位梦中人。 “他晕过去了!”怜月脱口而呼。 “……”杜九望了望刺激过度、倒地不起的公孙木,再瞅了瞅杵在一旁装得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两大罪魁祸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痛哭流涕,还是该大笑一场?她唯一明白的是,第一次看见……楼主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放松……也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模糊地想。 “介绍一下吧。”雷玉神情爽朗地冲着杜九抱拳而立,方才的怯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飒爽利落的男儿之气。“敝姓雷,单名玉。” “雷玉?!” 杜九惊叫一声,连退三步,这才猛然省起。对啊!不是早有传闻吗……楼主不也是一口一个“小玉儿”地在叫?自己早该想到的,只是不知称霸黑道五六年,素以辣手无情、残酷狠厉著称的“毒手”竟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秀丽、飘逸出尘的男子。据说此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刚才,我还……思及此,杜九忽觉全身窜过一阵寒栗。 “放心吧,”看穿了对方的心思,雷玉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好一双锐利的眸。这回可真是彻彻底底地看走了眼——杜九暗暗苦笑——竟然把猛虎看成绵羊,错得也太离谱了。 一串脚步自楼下急奔而上,一个彪形大汉行色匆匆地踏上二楼。杜九抬眸一望,认得此人正是绝心谷徐州分坛的副坛主“醉狐”祁越。 “什么事?”雷玉双眉一扬——难道是分坛……奇怪,暗煞目前应该还不会…… “启禀谷主,”祁越恭敬地回答,“林副谷主有急函送至,周坛主特命属下前来传个口信。”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是。” “小玉儿,”苏放望望祁越远去的背影,又瞧瞧一派悠然的雷玉,“不是有急函么?你……” “那家伙会发什么‘急函’?”雷玉似笑非笑地道,“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他下了什么药吧——这是他给我的回礼。” “原来如此。”苏放恍然大悟,十分佩服地道,“你们师兄弟还真是懂得礼尚往来,感情……咳咳……真好。” “知道就好,”雷玉瞥他一眼,“你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杜九。”苏放沉声呼唤。 “是。”杜九躬身道,“俞四楼主送来消息,一切全按计划进行。” “我这边没问题了。”闻言,苏放对着雷玉嘻嘻一笑。 “很好。”雷玉点了点头,“亭子那边应该也办妥了——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大武的消息。” “是啊,”苏放若有所思地道,“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八月十五。 夜。 月光如练,皎洁如玉。 扬州。 引月楼。 偏院。 三楼。 一间宽敞整洁的屋子。 一张桌子。 两个人。 桌上摆满了酒菜,香气四溢,其中当然少不了中秋节必备的月饼。 秦心逸举着酒杯,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上一片哀戚。 “小鬼,你怎么了?”武笑天望着秦心逸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无担心地问——难道小鬼是因为齐老前辈临时有事没能过来一起吃饭而在闹别扭?看起来不象啊…… “每年中秋我们总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月饼的,”秦心逸忽然叹息一声,轻轻放下了酒杯,目光中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忧伤。“可是今年……”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今年不是有俺陪着你吗?”武笑天见状慌忙安慰道,“你放心,俺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秦心逸吸了吸鼻子,抬起水意濛濛的双眸。 “一直。”武笑天保证。 “一辈子吗?”半带着醉意,秦心逸问了一个平日怎么也问不出口的的问题——半个多月的相处,令他日渐明了武笑天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虽然还理不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他直觉地知道,这个人与别人不同,而且,自己非常非常不愿意失去……不愿意离开……这个人…… “一辈子。”脱口而出后,武笑天才明白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当下骇得睁圆了双眼,心脏“怦怦”地止不住乱跳——一辈子——小鬼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答应了。”秦心逸打了一个酒嗝,喜笑颜开地道,“那咱们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一家人?原来小鬼是想认俺当哥哥啊——心头霍然平静下来,武笑天长出一口气,却又觉得无限失落。至于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粗犷如武副谷主者自然不会去深究其中的缘由。 “俺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武笑天正色道。 “那……拉勾。”秦心逸伸出左手小拇指,冲着武笑天晃来晃去。 “拉勾?”真是小孩的玩意儿,武笑天讪笑道,“小鬼,你喝多了。” “我才没……你到底拉不拉勾?”秦心逸不耐地瞪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俺……”败在对方的气势之下,武笑天伸出手指,“勾就勾吧。”——完全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自己语气中的宠溺之意。 “好。”秦心逸拉着武笑天的手指很认真地晃了几下,“这回你可不能耍赖了。”说着,从椅子上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一个踉跄便待向前倾倒。 “小鬼。”武笑天忙不迭地起身扶住秦心逸往下滑落的身体,一阵扑鼻的酒气迎面而来。 “嘿嘿嘿……”秦心逸傻笑几声,把头埋进面前温暖的胸膛,两只手如八爪鱼般缠上武笑天的后背,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打算松开了。这一下,武副谷主可是受尽煎熬——就在大师兄他们离开的那天晚上,在与小鬼同榻而卧之时,居然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产生了很要命的变化,当场吓得武副谷主连滚带爬地蹿下床。尽管嘴里不断地叨念着是因为太久没碰女人才会导致意外的发生,但是打那以后,武笑天说什么也不敢再跟秦心逸躺在同一张床上,更不敢有其他的身体接触——刚才的勾手指已经算是两人几天来最亲密的接触,现在小鬼竟然还……迫于情势,武副谷主只得咬牙苦忍。 “小鬼!”当秦心逸的头开始在自己胸口蹭来蹭去的时候,武笑天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了秦心逸。 “我就知道。”被推得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掉在地上的秦心逸愤然道,“你这两天一直在躲着我!你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小鬼?!”望着秦心逸澄然清澈的双眸,武笑天赫然如梦初醒——瞧他此刻的神情,哪里有半分醉意?“你干嘛骗俺?”没想到如此拙劣的演技也能骗过自己的眼睛——武笑天忍不住苦笑,看样子,俺肯定是生病了。 “你一定是讨厌我了,”少年执拗地道,“要不然干嘛老是躲着我?!” “俺没有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不肯再靠近我,也不肯跟我一起睡觉?”好暧昧的话——说的人理直气壮,听的人却心中发虚,外加身体发热。 “俺不是……”武笑天苦恼地抓着头发,不知该作何解释才好。 “那今晚……” “不行!”少年的话还未说完,武笑天已一口否决。开什么玩笑?如果睡在同一张床上,自己的丑态不小心被小鬼看到……光想就够心惊肉跳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从秦心逸的眼中看到半分对自己的鄙视与轻蔑。 “……” 沉默。 秦心逸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眼睛冷冷地盯着武笑天,目光中的怒意慢慢消散,一股浓浓的悲哀逐渐染上眼角眉梢,明亮如星的双眸黯淡无光,一层薄薄的雾气遮住了视线——少年不愿让伤了自己心的人看见这一切,倔强地疾速转身穿窗而出。 “等……”一串透明的珠子滚入快步上前伸手欲阻的巨汉的掌心,令他一时怔怔地杵在原地,心脏揪紧、胸口发疼,心中五味杂陈。 风,从耳际猎猎吹过,卷起白色的衣衫,迎风飞舞。 一阵狂奔,待到停歇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片荒凉的废墟之中。一个月前,这里还是喧闹非凡,严父慈母,众多的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如今…… 啪。 一根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秦心逸霍然回身。 十米之外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目露淫光的高大男人。 “梅亦情?”这是秦心逸的直觉反应。 “嘻嘻嘻……”对方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中充满着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与淫邪之意。 “哔——”秦心逸立刻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竹哨贴到唇边吹响。哨声清亮悠远、余音缭绕——绝心谷用来传递消息的哨子在这种时刻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求救工具。 黑衣男人显然被哨声吓了一跳,不过,他即刻再度发出嗤笑:“你吹得再响也没有用,齐响今晚出城去了,至于你的那位哑仆——你以为他能救得了你?”他说话的语音同样带着“嘶嘶”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四肢发冷。 秦心逸噤口不语。 ——天哥应该听到了哨声,只要能够支持片刻……他抬手拔出佩剑,蓄势待发,突然手腕一颤—— 当。 长剑坠地。 一瞬间,浑身酸软,似乎连站都难以站稳。 “一夜飘香。”冷月下,梅亦情笑得得意,“这是极厉害的媚药,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第十九章 全身素白的少年努力保持着清醒,在对方欲欺身上前之际,咬牙取出怀匕抵上自己的咽喉——与其被别人侮辱,还不如……这一刻,少年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如果能在临死之前再见你一面……就算是死,我也……天哥…… “嘻嘻嘻……”梅亦情停下捕捉猎物的脚步,嘴里又是一阵阴笑,“秦少爷,有一件事你只怕还不知道吧?” 秦心逸置若罔闻,握着匕首的手微微用力…… “有时候,美丽的尸体我也是很喜欢的。”黑色的恶魔送来了地狱的声音。 少年蓦然一震,手足僵硬,匕首再难推进分毫——他没听错吧——有个变态居然想对一具尸体做那件事……呕……秦心逸只觉全体汗毛一瞬间根根倒立,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往外直冒。这下该怎么办?他可不要被这个变态奸尸啊…… “谁教你长得那么美?”人皮面具下一对闪闪发亮的瞳孔中放射出异常炽热与狂乱的光芒,梅亦情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少年柔韧而苗条的躯体,喃喃道,“简直是人间极品。”他的视线掠过少年的面颊,“瞧瞧这张脸……真是太漂亮了……” 漂亮??体内突地一热,一股异样的感觉窜过四肢百骸,脸热心跳、头晕目眩……少年猛地一咬舌头,拼尽全身的气力,急速提起匕首往自己面门划落—— “你干什么?!!!”原本慢条斯理,准备好好享受一顿丰厚大餐的武林第一大变态显然从来没有碰上过这一招,措手不及之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凄厉呼喊——说时迟,那时快,秦心逸白皙细腻、绝美无暇的脸颊上立刻多了一道十分明显、血迹斑斑的伤痕。 “你、你、你竟敢毁了上天的杰作!!”梅亦情气得浑身直打哆嗦,看他一副痛心疾首、痛不欲生的模样,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匕首划花脸的人——他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狂喊,“我杀了你!!!!”一掌当胸疾劈而至。 刀光乍起,猝不及防的梅亦情急忙翻身缩掌,一把抽出背后的长剑,严阵以待。一人凌空跃起,刀光一闪、两闪…… “长空三击?!”梅亦情怪叫一声,一口气退出七、八丈。 月光下,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巨汉横眉立目地护在秦心逸身前,煞气夺人。 “天哥……”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秦心逸安心地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昏昏沉沉地倒地便睡。迷迷糊糊之间依稀听到有人在耳边急切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已经什么也不知道地堕入了另一个梦幻世界…… 熟悉的房间。 温暖的床。 热。 少年浑身如被火炙,躺在床上不停地翻来滚去,双手胡乱地撕扯着衣襟,秀眉紧蹙、面泛桃花——脸上的血早已停止,体内的火却怎么也遏止不住。 一夜飘香——大汉倒吸一口冷气。中了这种媚药的人,若不能及时得到纾解,轻则烧毁神智,重则有性命之忧——这、这、这下该如何是好? “水……” 听见少年模糊的呢喃,大汉匆忙倒了一杯凉水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唔……好热……”少年半阖着眸,不停地喘气,杯中的水有一大半溢出唇外,缓缓流过微尖的下颌,落入白皙的颈项……大汉顺势往下一瞧,登时连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少年身上的衣衫早已被他自己扯得七零八落,一袭月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要掉不掉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滑嫩细腻、结实紧绷的肌肤,半裸的胸口上两点绯樱隐约可见,两条修长光洁的大腿与杂乱的衣物纠结在一起,若隐若现……真是……令人心动……大汉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口水,竭力控制着自己下半身的变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不断滑落…… “天哥……”少年难受地呻吟出声,无意识中吐出自己所信赖的人的名字。 “小鬼?”大汉眼睛一亮,急急弯腰侧耳细听,冷不防被少年伸出双臂勾住脖子往下一拉—— 扑通。 两人身体交叠,面对面,唇贴唇,气息相闻。近在咫尺,大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下柔韧躯体的不安蠢动,以及双方均亟需解放的欲望。 啪。 理智的弓弦终于绷断。 “该死的!”大汉咒骂一声,猛然俯下头,用力吻住怀中少年主动送上的红唇——管它明天该怎么办,先做了再说。忍耐已久的激情一涌而出,喘息、呻吟之声满室荡漾;房内,春光无限…… 秦心逸醒来的时候正是第二天的中午。他一睁开眼睛就瞧见了挂着一对熊猫眼、双目布满血丝、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大个子。 “梅……”他吃力地问。 “他跑了。”武笑天转开视线,闷声回答。 “那……”秦心逸有些疑惑地瞅着武笑天,张大嘴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左颊的伤口,一时间疼得龇牙咧嘴。 “你别说话。”武笑天迅速探过头在他的伤口上抹了一些清清凉凉、并且散发着一股奇特香味的药膏,又快速地退了开去。 “喂,我既不是蛇也不是蝎子,你干嘛那种态度?!我就这么惹人厌吗?!”秦心逸火大地撑起身,蓦然发觉自己的身体仿似被马车碾过一般,浑身上下酸痛不已——我应该只是脸上受了点儿外伤吧?怎么……一股剧烈的刺痛从某个极其私密的部位传来,令秦心逸一下子煞白了脸,面上血气尽失。难道……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抬起头望向武笑天,一时之间,连开口询问的勇气都没有。 啪。 瞅见少年痛苦而惨澹的目光,武笑天用力给了自己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他哭丧着脸道:“小鬼,俺对不起你……” ——这么说,天哥真的没能及时赶上……原来晕过去前我所见到的只是幻想中的身影……我……终是没能守住自己……秦心逸绝望地阖上了双眸,晶莹剔透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地沿着腮边滚落…… “小鬼,”武笑天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着滔滔不绝、泛滥成灾的泪水,“别、别哭啊……俺、俺知道错了,是俺卑鄙下流、禽兽不如……” “……天哥……”终于听出似乎有哪里不对,秦心逸微微止住哭泣,抽噎着道,“你……” “俺知道、俺明白。”武笑天一迭声地道,“是俺不该趁人之危,对你做出那种、那种……” “是你做的?!!”秦心逸倏然恍悟,大叫出声。“好痛!”——麻木的中枢神经又恢复了知觉。 “小鬼,你没事吧?!”武笑天眼中溢满着心疼与关怀,神情急切,伸过手来一副想扶又不敢扶的模样。 “你这个混蛋!色魔!”少年收住眼泪,捂着左颊忿忿地道。 “是,你骂得对。”武笑天老老实实地承认,“俺不止是个混蛋色魔,还是个衣冠禽兽。俺简直不是人……” “真是……吓死我了……”少年低着头,轻轻地嘟囔——定下心后,只觉得全身乏力,半点儿也不想动了。 “对、对不起……”武笑天一面偷偷地察看着少年逐渐趋于平静的脸色,一面灰心丧气地道,“俺做出了这种事,也没脸求你原谅,要杀要剐只凭你一句话……不过,小鬼,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俺死了以后……” “谁说要你死了?!”少年愈听愈火,“没事干嘛成天把这种不吉利的字挂在嘴上?!那个‘一夜飘香’本来就是足以致人于……咳咳咳……的药……” “什么?”武笑天没听清楚。 “反正就是一种极厉害的药。”好不容易把不吉利的字眼儿吞进肚子的秦心逸凶巴巴地道,“我听说,一旦被下了这种药,若不能够及时……那个……就会……”愈到后来,声音愈小。“说到底,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算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武笑天怔住。他直直地呆愣了半晌,回过神后一把捉着少年的双肩,欣喜若狂。“你肯原谅俺了?!!” “是你救了我。”秦心逸正色道,“我本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起来尚心有余悸。 “小鬼,你不怪俺……” “我为什么要怪你?”秦心逸眨了眨乌溜溜的双眼,“你是为了救我性命才……” “你的意思是,”武笑天拼命压抑住瞬间自心头不断升腾的怒火,沉声道,“就算是其他人以这种方法救了你,你也不会计较所发生的一切?那个人不是俺也无所谓?!” “……如果是别人的话,”少年迎视着大汉咄咄逼人的视线,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宁愿咬舌自尽。” !!!! 刹那,一股狂喜急起直上,淹没了武笑天的全部神智。猛然一把将少年揽入自己宽阔结实的胸膛,密密地搂着,久久舍不得放手。 “俺……你不知道当俺看见你倒下去时有多担心……俺第一次那么害怕……即使是面对大师兄的时候也比不上那个时候恐怖……俺终于明白了……”他唠唠叨叨地诉说着自己赶到秦家废园时的恐惧心情,“俺、俺、俺、俺喜欢你!”他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表白了自己明白得稍嫌迟了点的心意,“俺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 “我也是。”少年抬头粲然一笑,飞快地将唇擦过大汉的脸颊,“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的。”他郑重声明。 “呵呵呵呵……”这一个极轻极淡的吻直把武副谷主乐得半天合不上嘴。 “等一等,”秦心逸忽地省起一事,“你说喜欢我,究竟是真是假?” “当然是……千真万确,绝无虚言。”搞不清楚对方为何会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真心,武笑天赶紧一脸严肃地保证,只差没赌咒发誓。 “那你前几天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少年不满地道。 “那是因为……”武笑天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俺是怕靠得太近了,就会想做……” “做什么?”秦心逸好奇地问。 “……做俺昨天晚上对你做的事……” “啊!”秦心逸吓了一跳,“大色狼!原来你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对本少爷图谋不轨了?” “俺、俺没有……俺本来一直控制得很好,要不是你昨晚中了媚药,又……又表现得那么诱人……俺也不会……”武笑天抓耳挠腮地急着辩解。 “什、什、什、什么‘诱、诱人’?!”秦心逸霎时涨红了脸,“你、你、你少胡说……哎哟!” “小鬼,你就少说几句吧,”武笑天苦口婆心地劝慰,“不然伤口又要裂开了。唉,”他叹了口气,甚为自责,“都怪俺来得太迟,否则你的脸也不会……” “那有什么?”秦心逸满不在乎地道,“男人的脸上有一两道疤才会显得更有男子气概——你不也有吗?” “小鬼,”武笑天闻言不由得失笑,“你的脸上不会留下疤痕的。” “为什么?” “因为伤口不算太深。” “怎么会?”秦心逸不服气地道,“我用了很大力气,也流了很多血。” “当时你体内的药力已经发作,你以为的‘很大力气’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武笑天解释道,“血虽然流了不少,不过用了俺大师兄独门秘制的金创药,不出五天俺包你连个印儿都看不出来。” “这样啊……”秦心逸不无遗憾地道,“那只好等下次的机会了。” “小鬼,”大手轻轻地抚上少年未曾受伤的右颊,细细地感受着掌下如丝缎般光洁润滑的肌肤,武笑天认真地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无论如何都该好好地保护,如果你受了伤,俺肯定会心疼的。答应俺,从今往后,别再轻易伤害自己,也别再随意舍弃生命——好吗?” “……好。”少年迅速地垂下眼帘,吸了吸鼻子,小声地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俺会陪你一辈子的。”叹息一声,大汉伸出手将少年整个拥入怀中——同样的对话,与昨夜相比,说话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两人互相凝视,沉浸在甜蜜的气氛之中,两颗头颅渐渐贴近,唇对着唇,秦心逸悄悄地说了一句:“……” “什么?!”旖旎的氛围立刻烟消云散,武笑天从床上一跃而起。“真的?!” “我对我的眼睛和耳朵有自信。”少年傲然道。 “那个淫贼……”武笑天咬牙切齿地道,“小鬼,你放心,俺迟早会宰了他替你出气。” “你见了他最好小心一点,”秦心逸提醒,“那家伙是个变态,连……”他一五一十地把梅亦情当时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呕……”武笑天满面嫌恶地道,“你说他连尸体也……真是太恶心了……” “是啊,”秦心逸捧着左颊道,“我以前倒从没想过他会是个这么变态的人。” “……嗯,”武笑天思忖片刻,“既然俺们这边的事情已有了眉目,等齐老前辈回来,就一起赶去和大师兄他们会合吧。” “好。”少年一口应允。 九月初七。 最近几天来往嵩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郑州境内车马喧嚣、热闹不凡。 绝心谷谷主雷玉与浩然门门主罗苍劲定下的嵩山之约早已传遍江湖——武林中盛名远播的两大龙头间的互相较劲究竟孰胜孰败?秦家惨案及刘老爷子被害一事的真凶到底是谁——对于这些问题抱持着强烈好奇心的各路英雄侠士、绿林豪杰们自然耐不住性子纷纷跑来凑个热闹,其中绝大部分人亦极想见识一下素来神出鬼没、鲜少露脸的绝心谷谷主和朝暮楼楼主的真面目。 辰时三刻。 艳阳高照。 嵩山脚下某一城镇。 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栈。 后院。 二楼。 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 两个少年对面而峙,房内充斥着一片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 “小鬼,”武笑天紧紧按住秦心逸的手,唯恐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别冲动。” “零,”南宫泯双手搭着恋人的肩,柔声劝慰,“稍安毋躁。” “哼,”秦心逸冷峭地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是他自己亲口承认曾经参与一个半月以前的屠杀,难道我不该找他报仇吗?!”他恢复如初的完美脸庞上夹杂着愤慨与仇恨。 “小鬼,他也是身不由己……” “是啊是啊,”南宫泯频频点头,“零从小就是孤儿,又在那种环境长大,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 “可是……我父母……” “你父母不是我杀的。”零淡淡道。 “你说我就信吗?!” “我也可以不告诉你我曾去过秦家。” “你……” “小鬼,”武笑天将秦心逸的身体扳向自己,凝望着对方怒气冲冲的双眸,正色道,“你看人一向很准,他是哪一种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秦心逸垂首不语。 见此情形,武笑天舒了口气,一面轻轻拍抚着少年的背,一面冲着南宫泯偷偷地使了个眼色——每日一次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嗯哼,”一直坐在房中边喝茶边悠闲地欣赏着一出好戏的雷玉清了清嗓子,“后日便是嵩山践约之期,各位最好能把私人恩怨暂且搁后,一起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那位藏头露尾、阴险诡诈的暗煞首领。” “咱们朝暮楼应该没问题了。”答话的是前几日匆匆赶至的朝暮楼二当家“无名枪”莫敢,他偏首望了望坐在自己右侧,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青年。“小俞那边也安排好了吧?” “是。”青年微微颔首,简洁地回答。 “我们绝心谷这边也没问题,”林亭轩亲昵地挽着新婚妻子的手说,“谷里的事全办妥了。” “小逸、零,”瞥了瞥相互离得远远的两个人,雷玉嘴角含笑,“到时候该说些什么,你们都练习过了吧?” “练习过了。”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不约而同地瞪了对方一眼,各自扭头他视。 “对了,”苏放省起一事,“小逸,齐老前辈已经出发了吧?” “嗯,齐伯伯一大早就出门了。” “启禀楼主,”推门而入的是朝暮楼郑州分舵的舵主“金钩银刀”白如笑。“本舵弟子在嵩山脚下有异常发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呈了上去。 苏放接过,打开木盒,与雷玉一齐探首而观,随后又小心地拈起盒中的粉末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原来如此。”苏、雷二人相视诡秘一笑,“这回咱们可以好好地大玩一场了。” 九月初七。 深夜。 嵩山脚下。 暗煞组织某一据点。 一间昏暗的小屋。 两个人。 “你是说,秦家小鬼身旁的那个哑仆便是绝心谷的武笑天?”依然一袭黑衣装扮的暗煞首领冷冷问着伫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男子。 “是的。”戴着人皮面具的男人阴沉地道。 “你能确定?” “是。‘长空三击’的招式我绝不会看错。” “如此说来……”暗煞首领蓦地冷笑数声,“这回咱们算是彻头彻尾给人耍了!哼哼,我早就说过不该留下那小鬼的活口,你却偏偏不听……” “但是……他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住口!”暗煞首领厉声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分寸!过了九月初九你就给我呆在房中闭门思过,两个月内不得出户!!” “……是。”梅亦情张口欲言,但在对上暗煞首领严厉的视线后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下来。 “贰。”暗煞首领沉声呼唤。 “弟子叩见首领。”门外无声无息地滑入一人,跪叩在地。 “嵩山脚下的事办得如何?” “回禀首领,一切均已办妥,初九那天,只等首领信号。” “很好。”暗煞首领目光狞狰、阴森一笑,“嘿嘿,我倒要瞧瞧谁才是那个粉身碎骨的人。” 第二十章 九月初九。 晨。 绝心谷一行人踏上嵩山。同行者有绝心谷三位谷主,朝暮楼四位当家,外加“飞星剑”南宫泯、“铜头铁臂”丁熊,以及两个头戴斗笠、面蒙薄纱,让人看不清真实面目的神秘人物。 其时,少林主持智善大师亲自出迎。 九月初九。 午。 浩然门门主“正气剑”罗苍劲罗老爷子携同其子“白衣剑侠”罗正上山,同行者尚有“精打细算”齐响、“伶俐拐”刘福全、“红衫翠袖”胡落梅。几人是在中途偶遇,故结伴而行。 其时,少林主持智善大师与罗苍劲等人交谈甚欢。 九月初九。 酉时。 嵩山顶。 七十二峰,由东向西,高低起伏,连绵不绝,气势磅礴。 重阳佳节,正是与二三知已登高望远,把酒言欢之日,然而,此时此刻的嵩山之巅却充满了凌厉而肃杀的紧张气氛。 双方对峙,各据一边。中间伫立着此次的仲裁者、武林中德高望重、素以仁厚正直著称的智善方丈和嵩山少林寺达摩堂首座、人称“伏魔仗”的智真大师及其堂下一干弟子。至于一众前来凑热闹的黑白二道的大侠豪士们自然谁也不肯错过这场千载难逢的好戏,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成了一个大圈,直围得水泄不通。而那些轻功高超的,也早已飞快地蹿到树上占好了位子,以便能瞧得更为详尽清楚一些。 “阿弥陀佛。”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智善大师以一声佛号作为开场白,“老衲得蒙浩然门的罗门主与绝心谷的雷谷主所邀,出任此次事件的仲裁,实感三生有幸。不过,”他郑重宣告,“因为本次事件牵涉极广,是以老衲先在此向各位保证,在听取双方意见之时,老衲一定会秉公论断,绝不徇私枉纵。” “好!!”沁凉的山顶上顿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阿弥陀佛。”智善冲着对峙中的双方各施一礼,再次高宣一声佛号。“如此,老衲便僭越了。” “大师请。”罗苍劲客气地回礼。 “请。”雷玉抱拳而立,微微一笑。 “雷谷主,”智善暂时将视线转向绝心谷这一边,“八月初九那日,你身在何处?” “扬州城引月楼内。”雷玉很爽快地回答。 “那一天你可曾当众亲口承诺会在一月之内找出秦、刘两家凶案的凶手?” “不错。”雷玉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 “哦?”智善眸中精光一闪,“听雷谷主言下之意,似乎已找出了幕后真凶?” “正是。”这句话说得极为肯定。 “胡说八道!!”站立在罗苍劲身侧的刘福全激动地叫嚣起来,“什么真凶?!真凶不就是你吗?!!” “刘施主,”智善以目示意,“请稍安勿躁,一切待问明雷谷主后再作定论。” “大师说得是。”罗苍劲伸手按住神色愤然、亟欲上前动手的刘福全的肩,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刘世侄,你放心,今天罗世伯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绝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如今暂且忍耐一下,雷谷主既如是说,咱们又何妨一听?” “……”刘福全这才默不作声地退了开去,只是一双眼睛仍是恶狠狠地盯着雷玉,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刘公子何必如此动气?”雷玉整了整衣襟,慢条斯理地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想今天到这儿来的各位想必也心中有数——一个半月以前的秦家惨案与二十年前河北金刀门一夜之间满门被灭的情形十分雷同吧?” “何止雷同?”苏放接口,“依我看,无论是行凶杀人的手法和毁尸灭迹的方式,这两起凶案俱是一模一样。” “此事老衲也早有怀疑,”智善听得频频点头,“十六年前洛阳王家以及七年前湖南忠义堂被毁也应与之有关。” “那么,不知大师可曾听过一个名唤‘暗煞’的杀手组织?”雷玉抬眉道。 “暗煞?”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如此陌生的名称尚属首闻——该不会是某人胡乱杜撰的吧? “这个……”智善蹙眉,沉吟良久,猛然眼前一亮,“对了!老衲记得二十几年前的确有一个暗杀组织就叫这个名字。” “是么?!”罗苍劲显然吃惊不小,“奇怪,老夫怎地从未有所耳闻?” “对啊,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也是。武林中最大的杀手组织不是朝暮楼么?” “是啊,是啊……”四周哗然之声大起。 “各位,”智善神情肃然,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只因那暗煞组织行事一向诡异多变、神秘莫测,所以江湖上知其名者可谓少之又少,至今不过寥寥数人。” “原来如此。”罗苍劲说这话时脸色有点儿难看,堂堂的白道盟主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令他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好在周围的大多数人均能对他表示理解——反正连素来博闻广见的罗老爷子都没听说过,其他的人自然也就不必觉得自己太过孤陋寡闻了。 “雷谷主突然说起暗煞,”智善望向雷玉,“莫非是认为这二十年来的四起凶案皆是其所为?” “大师睿智,”雷玉无比诚恳地拱手道,“雷某不胜佩服。” “雷谷主夸奖了。”智善谦然一笑,“但不知雷谷主有何证据?” “证据嘛……”雷玉故意一顿,清眸流转之间迅速地捕捉到某人眼中一闪即逝的一丝得意的光芒。 “如果拿不出证据的话,再怎么巧舌如簧、天花乱坠也不会有人信。”打鼻子里哼出来的是武当派的“剑掌双绝”白玉山,他不屑地道,“我也可以说这四件案子俱是绝心谷所为,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噗、嘻嘻嘻、哈哈哈……”话音才落,一边的苏大楼主忽然抱着肚子直笑得弯下腰去。 “苏楼主,”白玉山涨红了脸,“在下说的话如此可笑吗?” “唔……敝、敝人有一事……想请教白少侠。”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苏放努力摆出认真的姿态。 “什么事?”白玉山戒备地道。 “白少侠既然怀疑金刀门、王家、忠义堂和秦府的灭门惨案俱是绝心谷所为,那么请问白少侠,你认为这四起凶案的背后主使究竟是谁?” ——这还用问?当然是……白玉山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至苏放身旁纤细秀美的男子身上。 “小玉儿,”苏放叹着气道,“你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雷玉颔首,“真是相当高明的推测。” “是啊,”苏放一本正经地道,“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咳……不,婴儿,居然能够率领一大帮子杀手去别人家里杀人放火——小玉儿,你简直比妖怪还厉害。” 雷玉乜目瞪了他一眼:“即使我当真能这么做——”他淡淡地瞟向白玉山,“难道白少侠以为当初才两岁的我会是金刀门‘一刀震乾坤’吴方正吴门主的对手?” “这、这……”就见一时失察,忘了计算时间的白玉山张口结舌,当场被噎得说不出话。 “白少侠只是推测而已。”崆峒派掌门“穿心剑”余风飞正色道,“雷谷主方才提及这四宗血案乃暗煞所为,余某听雷谷主的口气,似是十拿九稳,想必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吧?” “不错。”雷玉悠然道,“而且,雷某还知道谁才是暗煞的首领。” “哦?”余风飞竦然动容,“不知那人到底是谁?” “说起此人,在江湖上可是鼎鼎有名。”雷玉笑眯眯地道,“他德高望众、引领群雄,一手剑法更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行事公正不阿,武林中人人称颂。据说当年横行漠北的‘十三黑衣盗’便是在此人手里分崩瓦解、烟消云散。” “雷谷主,”余风飞眉宇间尽是难以置信之色,“你说的那个人……” ——不会吧??!!!大伙儿的视线同时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眸光中充满着震惊与不信。 “阿弥陀佛。”智善沉声道,“雷谷主所指之人难不成是浩然门的罗门主?” “正是。” “哈哈哈哈……”罗苍劲朗声大笑,神态一派自若,“雷谷主,凡事都得讲证据,信口雌黄可作不得准呐。” “是啊。谁不知道罗老爷子乃是当今白道的掌舵?他一向宽厚待人,怎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白玉山大为愤慨。 “说得好!咱们白道中人素来行得正,站得直,又岂惧邪魔歪道的诬蔑中伤?!” “放屁!!谁是邪魔歪道?!雷谷主是咱们黑道的龙头,他说的话,焉能有假?!” “是呐。白道的人总是喜欢挂羊头卖狗肉,当面君子,背后小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此种传统,想必是从罗老爷子那儿延续过来的吧?”追云三煞中的老二“断魂煞”连艳冷笑着嘲讽。 “你这疯女人胡说什么?!!”白玉山气得暴跳如雷,“竟敢侮辱罗老爷子……” “好。”雷玉莞尔,平和清悠的语声截断了双方的叫骂,在晚风中徐徐送出,响彻全场。“就凭连姑娘的这份胆色,本谷主今天便送你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连艳妖媚地抛过去一个飞眼,唬得对面几个男人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太轻的话我可不要。” “梅、亦、情。”雷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够不够重?” !!!!!! 一石击起千层浪。 “够!!”连艳咬牙切齿地道,“那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老娘要把他碎尸万断!!” “雷谷主,”连艳的结拜义兄、追云三煞中的老大“绝命煞”马铮颤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雷玉笃定地道,“我有证人。” “谁?!”白玉山急不可待。 “小逸,”雷玉拉过立在自己身后,从头至尾未发一言的人,“你来说说那天晚上的情况。” “好。”秦心逸抬手摘下头上的蒙面斗笠,露出一张闭月羞花的容颜,只是半边脸颊上包着的白色绷带影响了整体的美感。 “秦少侠!”刘福全讶然,“你的脸……” “秦兄弟!”罗正惊喜交集地迈步上前。 “别过来!!”秦心逸疾步退至一个魁梧壮硕的凶恶大汉身侧,脸色寒白。 “你怎么了?”罗正茫然驻足。 ——不但他感到奇怪,旁观众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上个月在引月楼内,秦心逸和刘福全同仇敌忾,对雷玉简直是恨之入骨、水火不容,谁料才过了短短一月,他却突然站到了绝心谷那边,前后的态度斗然间翻了个个儿,这种情形……玄妙得让人有点儿毛骨悚然。 “秦少侠,”刘福全面色阴沉,森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不想报仇了?!”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秦心逸缓慢而坚定地道。 “既然如此……”刘福全面带疑惑。 “我只是不想找错复仇的对象。” “秦兄弟,”罗正面上一片错愕,“难道你也以为我父亲是什么暗煞的首领?你可切莫听信他人的胡言乱语。” “你父亲的身份我不清楚,”秦心逸冷冷道,“不过,你的身份我却清楚得很——梅、亦、情。”后面的三个字掀起了一阵晴天霹雳,无论黑道白道、正道邪道,人人均被震得双耳发懵,如遭雷殛。 “秦兄弟,”罗正剑眉紧蹙,英俊的脸上满是伤怀。“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说,我……” “秦心逸!”乍见心上人哀怨的表情,胡落梅当即柳眉倒竖,“你少含血喷人!!单凭罗大哥的家世样貌,何须做这偷鸡摸狗之事?!” “哼,”秦心逸冷哼,“我原也以为罗公子乃正人君子,又是一代俊杰,自然不会做出此等下流卑鄙之事。但是……罗正,”他直呼其名,清朗的双眸中充溢着轻蔑与愤怒,“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侥幸扯下了你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许我至今都难以相信道貌岸然、侠名远播的罗少侠竟然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什么人皮面具?”罗正的面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显见得亦动了气。“胡乱诬陷、信口开河——秦兄弟,”他痛心疾首,“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变成一个如此事非不分、颠倒黑白的人?!” “我所说之事俱是我亲眼所见!”秦心逸环视着四周屏息以观的人群,大声地道,“那天在我家废园,若非绝心谷的武副谷主施以援手,我早已……各位,”他指着自己右颊上的绷带,神情激昂,“我脸上的这一刀就是他砍的!” “胡说!!”罗正不自觉地跟着激动起来,“分明是你栽赃嫁祸、蓄意陷害!” “正儿。”罗苍劲横了他一眼,暗暗以目示意,“各位,老夫虽然不知秦少侠为何一口咬定犬子便是那武林中人人痛恨的淫贼,不过,据老夫猜测,此事可能与绝心谷的武副谷主大有关连——相信大家都已经看清楚这位武副谷主的相貌了吧?” “对了!”有人恍然,“他不是一个月前咱们在引月楼中见过的那个跟在秦少侠身边的哑仆吗?” “是啊,没想到他就是绝心谷的‘长空三击’。” “秦兄弟,难怪你执意倾向绝心谷,原来……”罗正摇头叹息,语气异常暧昧——这会儿,疑忌中夹杂着些许鄙夷的目光通通落到了清逸绝俗的少年身上。 “诸位,”齐响慢悠悠地迈步而出,冲着周围团团一揖,“绝心谷的武副谷主乃是受了老朽所托,小逸事先并不知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余风飞挑眉道。 “余掌门,”齐响神色凝重,“老朽有一事长久搁置心中,只因时机未到,是以一直未敢公告天下。” “什么事?”大伙儿的好奇心全被勾了上来。 “唉,”齐响长叹一声,“实不相瞒,老朽的至交秦浩在遇害之前曾跟老朽提及,他对某个在武林中享有盛誉的大侠有所怀疑……” “哈哈,”罗苍劲干笑两声,“齐兄口中的那个‘享有盛誉的大侠’指的定是罗某人吧?” “罗兄既然知道,又何必多问?”齐响皮笑肉不笑地道。 …… 目前的局面变得十分诡异,齐响在白道上亦是相当有份量的人物,虽然名气不及罗苍劲响亮,不过也甚得人望。两人这一对峙,倒令群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孰是孰非,大家愈听愈觉得糊涂。一瞬间,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喂,你看,齐老前辈说的是真是假?” “这个……我也不清楚……” “难道……罗老爷子当真……” “……不会吧……” “嘿嘿,”雷玉以掌作拳放至唇边,对着身边的人悄声嘻笑,“小逸的演技大有长进,以后咱们绝心谷若开个戏班,不妨考虑请他客串几场。” “咳咳,”苏放捂着嘴,用力地咳了几下,“齐老前辈的表现也不赖,真是骗死人不赔命……” “废话。他有一个绰号便叫‘只进不赔’,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几句无聊的对话过后,场中的局势又开始发生新的转变。 “阿弥陀佛。秦少侠,”智善专注地凝视着秦心逸,“当日你在秦家废园所见之人果真是罗公子么?” “是。” “你可有凭证?” “凭证?”秦心逸一愣,“我当时只来得及抓下他的面具,接着就挨了一刀,随后便昏了过去……” “如此说来,”罗正唇角漾起一缕得意的微笑,“你并无真凭实据了?” “这……” “依我看,你所谓的刀伤也是骗人的吧?”罗正步步进逼,“你的右脸根本没有受伤!” “你……你胡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右脸没有受伤?!” “那当然是因为……”罗正倏然住口——好小子,差点儿着了你的道。 “因为什么?”秦心逸抬眉道。 “没什么。”罗正悠悠一笑,“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你再怎么诬蔑诋毁也没用。” “好啊。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做过,那么,”秦心逸仰首直视着罗正,“你又有何证据能够证明那天晚上你确实不在现场?!” “我当然能够证明。”罗正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当下不慌不忙地道,“那晚我在浩然门的总堂喝酒赏月,还邀请了南京倚月楼中最有名的歌妓小红前来献舞——不信的话,你尽管去倚月楼查证。” “……你终于承认了。”秦心逸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头欢叫一声,“雷大哥,我成功了!” “恭喜你,小逸。”雷玉莞尔。 “阿弥陀佛。”智善微微示意,智真及达摩堂一众弟子立刻四散成半圆状,封住了罗家父子的退路。 “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罗正惶然四顾,色厉内荏地喝叱。 “我来告诉你吧。”雷玉越众而出,朗然道,“方才小逸说起‘那天晚上’——请问诸位,你们可知是哪一天的晚上?” ??!!!! 霎时,大伙儿纷纷豁然大悟。 “秦少侠根本没有提及具体的时间,怎地罗公子却如此清楚?”连艳语调极缓,盯向罗正的目光中充满着怨毒与仇恨。 “罗正说得不错,我的右脸的确没有受伤。”秦心逸随手扯下绷带,露出整张毫无瑕疵的脸,“各位,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脸上没有伤痕了吧?” ——当然。 白玉山的愤怒呈平方状上升,想起刚才自己愚蠢的言行,他恨不能割下自己的舌头:“你这万恶的淫魔!还我弟弟的命来!!”他悲痛难抑,满腔仇怨。 “罗正!”余风飞仰天长啸,眸中带泪,“还记得余某人的女儿么?她才十三岁……你……竟下得了手……” “梅亦情!你这禽兽!!” “恶贼!!天网恢恢,我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 “姊姊!小弟今日一定会替你报仇雪恨……”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人声鼎沸,嵩山顶上传出阵阵叫骂、痛斥、哭喊之声。面如土色、形若筛糠的罗正心知大势已去,惊慌失措之下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父亲投去求救的眼光。 “你这孽子!!”深陷错愕、沉默多时的罗苍劲终于回过神来,他须发皆张,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为父平日是如何教导于你?!没想到……你居然背着为父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不可饶恕之事!!你……” “爹……”罗正面色一变再变,显然未曾料及自己的父亲竟会在性命相交的关键时刻弃己而去。须臾,他眸内闪现出一丝绝望而又怨毒的狞狰之色,咬牙道,“我……” “证据确凿,你不用再狡辩了!”罗苍劲神情悲怆,他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正儿,为父作为白道盟主,定要对天下英雄有个交代!!你……休怪为父手下无情……” 呛。 胡落梅一声惊叫。 锋芒飞逝,一剑穿喉。 罗正仰面倒地,瞠目而亡——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永远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不可能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这一刻,他已经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死尸。 喧嚣的山顶于瞬间沉寂。 山风簌簌。寒意,渗透衣衫,直达心底——不知怎地,看见罗苍劲如此正气凛然、大义灭亲的举动,反而令人有一种脊背发冷、不寒而栗的感觉。 长剑拄地。一向豪气干云、气度非凡的罗苍劲罗大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表情木然、眼神空洞,整个人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不可自拔。 啪、啪、啪。 “罗老爷子这一手六亲不认、杀人灭口的本领当真让在下大开眼界、自愧不如。”雷玉击掌而叹,“我虽号称‘毒手’——这么心黑手辣的事倒还做不出来。” “是啊,”苏放大表赞同,“小玉儿,不如你把外号送给他算了,我看罗老爷子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毒手’。” “你们……”罗苍劲愀然作色,“难道老夫大义灭亲也有错么?!正儿……是老夫唯一的儿子……若非他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老夫又怎忍心……”如今的罗苍劲完全是一副有气无力、心丧欲死的迟暮老人形象,以致于惹得围观众人的同情之心大为泛滥,眸中聚满了不忍之色。 “诸位,”苏放目光一转,扫视着四周,“不知大家以前可曾料到为人正直谦和、侠肝义胆的罗少侠竟然也可能是采花大盗梅亦情?” “这个……没有。”白玉山老实地回答,“我连做梦也没想到……” “既然如此,”雷玉反问,“各位又怎能确定领袖群英、正气浩然的白道盟主罗苍劲罗老爷子绝不会是暗杀组织的首领?” “……” 大伙儿你瞅瞅我,我望望你,再想想方才罗苍劲挥剑斩子时的那股狠劲儿,都有些心头发毛,站在罗苍劲附近的几个人更是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开了两三步。 “你们如此诋毁老夫,究竟有何企图?!”罗苍劲不怒反笑,神色阴冷。 “这怎么能算是‘诋毁’?”苏放理直气壮地道,“我们有证据。” “哦?”罗苍劲目中精光大盛,“不妨拿出来瞧瞧。” “好。我这儿有一个人,请罗老爷子看看他是谁?”雷玉微笑着示意,一直隐藏在绝心谷众人身后的一个少年慢慢地脱去斗笠,缓步上前。 “你……”罗苍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缕慌乱之色急速掠过眉间,即刻消失不见。“我不认得他。”他平静地道。 “你不认得他,”雷玉悠闲地道,“他却认得你。零,”他转眸睇向神情淡漠、肤色略显苍白的娃娃脸少年,“你仔细瞧瞧这位罗盟主的眼睛,可是跟‘他’一模一样?” “是。”少年昂首,语气坚定。 “零,你不会认错吧?”苏放不放心地道。 “绝对不会。”少年与罗苍劲对视良久,忽地躬身一礼,“弟子见过首领。” “你是什么人?”罗苍劲疑惑地道,“因何口称‘弟子’?” “他不是暗煞座下的头号杀手么?”苏放万分讶异,“啧啧,才短短半个多月不见,你这做首领的居然就忘了自己的弟子——记性也太差了吧?” “无稽之谈!”罗苍劲不屑一顾,“哪里来的头号杀手?请问各位,你们有谁认识此人?知其姓甚名谁?” ——的确。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个长相可爱的少年,即使他说的全是实话,也很难成为有力的证据。 “阿弥陀佛。”细细端详着少年,智善蹙起了两道长长的白眉,“虽然老衲从未见过这位……零施主,不过,总觉得他似乎有些面善……” “啊!!”余风飞突如其来地大叫一声,直把周围的人吓得三魂七魄差点飞上天,他疾步冲至零的面前,兴奋激动之色溢于言表。“你是不是姓王?!!” “王?对了!”一经此言提醒,智善顿时忆起,“零施主的长相与昔日洛阳王家的当家宗主‘追梦刀’王枕桥极其相似……” “王枕桥??”零不明所以。 “不错!”余风飞怔怔地望着零左瞧右瞧,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直把南宫二少看得心头火起、炉意狂燃,当下摩拳擦掌地准备冲上去揍人,不料却被苏、雷二人一左一右夹在中央,虽用力挣扎,却半点迈不得步。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吗?”零的手轻轻按上腰侧的剑柄,冷淡的黑眸内漾起丝丝怒意。 “不是……你别误会。”余风飞急忙摆手,“枕桥兄生前与余某乃至交好友,你的脸……简直和枕桥兄毫无二致……你……你究竟姓什么?” “我没有姓。”零冷冷道,只是搁在剑柄上的手又悄悄地收了回去。“我是个孤儿。” “那……你今年几岁?” “不知道。”零想了想,“也许十六,也许十七。” “唔……”余风飞思忖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急急询问,“你臀上是否有一红色的八角星形胎记?” “你怎么知道?!”南宫泯怒不可遏,大声斥责,“你是什么时候偷看的??!!” “泯!!”霎时,零的整张脸彻底地烧了起来,他狠狠地瞪向南宫泯,“你闭嘴!!” 在少年必杀的眼光之下,南宫二少委委屈屈地噤声不语。 “这么说……你果真是枕桥兄的儿子!!”余风飞根本没空去理会这些,只一个劲儿沉浸在兴奋喜悦之中,“我还记得,十六年前,你才刚满周岁……” “什么?”零不敢置信地望着余风飞,“你说我是……谁的……儿子?” “阿弥陀佛。”智善合什道,“原来零施主居然是洛阳王家的遗孤……” “洛阳王家不是早已满门尽毁了么?!”少年明显地激动起来,他脸色寒白,神情峭然,“你们说我是洛阳王家的遗孤又有什么证据?!” “就凭你身上的八角星印记。”余风飞的语气极为肯定,“你父亲也有一个,只是位置稍有不同,他的在右臂上方,而你的则在左臀正中。当初,你满周岁的那一天,我还抱过你……”他目光悠远,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时我正值新婚,枕桥兄跟我约定,若我生个儿子,定让你们结为兄弟;若是个女儿,就结为夫妇。只可惜小女命薄,竟然被梅亦情那恶贼……”他语声哽咽,悲伤难耐。 “幸好……”终于摆脱了苏、雷二人箝制的南宫二少挨至少年身侧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余风飞怒不可遏。 “啊?!”南宫泯慌忙捂住了自己惹祸的大嘴,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我是说……幸好零还活着……” “哼,”余风飞余怒未消地斜了他一眼,在转向零时又化为满面关切,“当年你家惨遭灭门之祸,我曾派门下弟子四处查询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今日能够再见到王贤侄,当真是老天有眼……” “王贤侄?”南宫泯听得发怔,“他在叫你吗?” ——不是我还有谁?零抬首送了他一个白眼。 “唔……‘王零’……”南宫泯皱眉,“这名字怎地愈听愈象是‘亡灵’……不如这样,”他脑中灵光一现,眉飞色舞地提议,“你干脆跟着我姓南宫如何?南宫零——这名字很不错吧?” “臭小子!”余风飞听不过耳,“‘王’乃祖宗之姓,焉可说扔便扔?!再说他原本并不叫‘王零’……” “那他本来叫什么名字?”南宫泯好奇地问。 “王明睿——聪明睿智,有何不好?”余风飞审视着南宫泯,“你又是王贤侄的什么人?有什么权力要他跟着你姓?!” “我是……”南宫二少刚想拉开嗓门跟对方辩个一清二楚就被零使力踩了一脚,直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叫出声来,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 “我喜欢‘王零’这个名字。”少年清泠泠的黑眸笔直地射向罗苍劲,眼瞳中的光芒犹如出鞘的利剑。“剑下亡灵——首领,不知你以为如何?” “咳咳,”罗苍劲咳嗽两声,“这位小哥,老夫与你素昧平生,就算你真是王家的遗孤,老夫对你的事也仍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零的语声冷得如同冬天里舀起的一片薄冰,“你灭了王家满门,又将我训练成杀人的棋子——这些事情莫非你俱已忘得一干二净?” “王贤侄,”余风飞惊疑不定,“此话当真?” “小兄弟,”罗苍劲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既执意认定老夫便是那暗煞的首领,必定有所凭证,不知可否拿出来让天下英雄一观?” “我没有凭证。”零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有??哈哈哈哈……”罗苍劲蓦然一阵大笑,“无凭无据,岂不可笑之至?!” “他没有凭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踱到罗苍劲跟前,“我有。” 罗苍劲终于勃然变色。 “你??!!” “罗世伯,”阴沉的语调中隐隐透出入骨的恨意,刘福全眼神冰冷,“你不是说过要替小侄主持公道么?我父亲的命就请你拿自己的来还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山张大了嘴巴,久久难以合拢。 “一个多月前下毒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不是别人,”刘福全一字一句地缓缓叙道,“正是这位武林中急公好义、剑法卓绝、人品出众、刚正不阿的大英雄、大豪杰罗、苍、劲。”后面三个字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 “刘世侄,”罗苍劲勉强笑道,“江湖上人人尽知老夫与应天兄乃生死至交,又岂会下此毒手?” “先父一生耿直,从未说过半句谎言。”刘福全神情凄然,语调沉痛,“谁知……为了报答当年驱走‘十三黑衣盗’的救命之恩一步踏错,终致晚节不保……” “刘公子,”余风飞面色凝重,“听你言下之意,当日刘老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证绝心谷为凶手一事其实并非真言?” “不错。事发当晚,我见父亲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便询问其由,才知这一切均为罗大侠暗中指使。”刘福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先父为了答谢这位罗大侠当年的仗义相救,才……”他倏然抬首直视着罗苍劲,咬牙道,“罗大侠,你一定没有料到我早已知晓了全部的真相吧?” …… 沉默。 良久。 “我的确没有料到。”罗苍劲叹了口气,锐利的双眸逐渐眯成了一条细缝。“否则你今日焉有命在?” “……你不辩解?”刘福全毫不畏缩地迎视着他的眼,沉声应答。 “事到如今,”罗苍劲笑了笑——仿如一条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蛇,“辩解何益?徒费唇舌罢了。不过,”他带着些许的好奇,“我倒真想不通你为何会知道事实真相。”他凝眸回想,“你爹指证绝心谷那日,从早到晚,我都跟你们父子呆在一起喝酒聊天,根本没让你们有独处的机会——在此期间,你爹未曾道过老夫半句不是。而后,老夫故意带你出城拜访追月山庄的凌庄主,在那儿留宿一夜,次日清晨方回——那时候,你父亲已死。而且我可以确定,他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言。” “不错。”刘福全红了眼眶,“我一发现我爹遭到毒杀,便知凶手定是你所派之人——只因我早已知道其中缘由。”他顿了顿,续道,“先父自从残疾以来,便极其喜欢查阅相关书籍,且精研日久,甚至从中习得哑语,就连我也跟着略知一二。”他语中不无讽刺,“当初我还认为先父既非喉中有疾,学之无用,谁料……”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说话时的手势特别多,”罗苍劲痛悔,“老夫还以为是喝多了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当真是百密一疏。”他直直地盯着刘福全,“事后,你居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恳求老夫出面替你讨还血债,演技简直出神入化——老夫还真是看走了眼。” “罗老爷子,”雷玉笑眯眯地插口,“莫非你忘了刘公子的绰号?” “伶俐拐”——玲珑剔透,机智善变——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上当受骗,被人牵着鼻子走? “……原来……罗老爷子……不,罗……”白玉山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吃吃地道,“当真是暗煞组织的……” “不错。”罗苍劲目光电转,厉眸生威。霎时,周围众人不知不觉地向后退开几步。 “阿弥陀佛。”智善长宣一声佛号,“老衲不明白罗门主为何要做出此等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凶残行径?如此荼害生灵,必遭果报。” “何谓果报?!”罗苍劲仰天狂笑,“成大事者,多多少少总得做出一些牺牲!他人的性命在老夫眼里,无异蝼蚁!!” “——也包括你的亲生儿子吗?”雷玉闲闲地丢来一句。 “哼!”罗苍劲猛然停止了大笑,面色铁青、神情狰狞,“一直以来能做武林第一人才是老夫的梦想!!谁教金刀门偏要挡在前面碍老夫的路?吴方正算什么东西?!也敢跑来跟老夫争夺盟主之位……” “所以,你杀了他全家。”苏放替他接下去,“之后的洛阳王家、湖南忠义堂俱是因为同一原因被灭吧?” “这一次,轮到朝暮楼和绝心谷碍了罗盟主的眼。”雷玉一针见血地道,“你灭秦府满门,无非是想嫁祸于绝心谷,一旦引起江湖公愤,即使是绝心谷也难以抵挡整个武林的追击。” “至于剩下一个朝暮楼自然是独木难支——”苏放悠悠道,“罗大盟主,你的如意算盘也未免打得太精了。” 罗苍劲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罗大盟主还在等什么?”雷玉眼珠一转,“该不是在指望你派去攻打绝心谷总坛的人能不远千里飞回来救你吧?” “……”罗苍劲眸中惊怒参半,杀气乍现。 “不瞒罗老爷子,敝谷除了咱们这几个不成材的谷主之外,尚有两位眼明手快、心狠手辣的主儿坐在谷内准备关门打狗——”雷玉一脸可惜地道,“你的完美计划恐怕要泡汤了。” “危言耸听!”罗苍劲嗤笑一声,“谁有这么大本事?!”——从没听说过绝心谷的当家除了眼前这三号还另有其人的。 “那当然是亭子和大武的师父,也就是区区在下我的亲生爹娘。”雷玉轻轻松松地回答。 !!!! “……但不知雷谷主双亲的……高姓大名?”连艳的好奇心上涨到了极致——不仅是她,四周众人不约而同地睁圆了眼睛,拉长了耳朵,屏息以待。 “家母雷忆雪,家父靳飞涯。”雷玉一派大方地自报家门。 “莫不是昔日以暗器剑法名闻天下的武林第一美人雷忆雪和拥有一身绝顶医术、以刀法纵横江湖、鲜逢敌手的‘圣手魔刀’靳飞涯?!”余风飞大为感叹,“他二人绝迹江湖多年,没想到一直隐居在绝心谷内。” “……原来如此。”罗苍劲咬牙瞪向智善,“难怪老夫觉得你这秃驴似乎总在暗中偏袒姓雷的小子——靳飞涯不是你的方外至交么?老夫今日算是中了你们设下的圈套——卑鄙!” “休得对方丈无礼!!”智真冲着罗苍劲怒目而视。 卑鄙??大伙儿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均有些忍俊不禁——这话从罗苍劲嘴里冒出来,还真教人啼笑皆非。 “哼。”罗苍劲冷哼一声,迳自转头凝视着苏放,“既然绝心谷已有防范,朝暮楼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吧?” “这个当然。”苏放拍了拍身侧温雅俊秀的男子的肩,嘻嘻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俞四楼主的孪生兄长。” “敝人俞骏文,”男子斯文地拱了拱手,“在朝暮楼任总管一职,也就是负责一些烦杂琐事,记记文书、做做帐目之类。至于敝人那个喜好行兵布阵、精于星象八卦的弟弟俞骏飞目前正在楼内恭候浩然门的贵客,只等着瓮中捉鳖。” ——至此,罗苍劲派去的两拨人马算是全军覆没。 “好、好、好。”罗大盟主连退三步,神色颓丧。然而,仅止片刻,他目中重又聚起一丝残忍而恶毒的光芒。 “阿弥陀佛。”智善神情肃穆,“罗施主,你已无路可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哈哈哈哈……”罗苍劲以激越的笑声猝然打断智善的苦口婆心,惨然道,“老夫如今身败名裂,陷入重重围困,即使过得了今天,依旧难逃天下英雄的追击——如此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你想就此自尽?”白玉山迟疑地推测。 “哈哈哈哈……”罗苍劲又是一阵狂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久久方绝。他目露凶光,“老夫是何等身份?!就算要归天,也得有千人陪葬——但不知嵩山顶上的各位豪杰侠士意下如何?” “呸!”连艳第一个不屑,“你要死便死,姑奶奶才没空奉陪!” “只怕各位是不陪也得陪了。”罗苍劲阴恻恻地道,“老夫早已命人在这山上山下埋下了不止万斤的火药,”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筒,上有一根红色引线。“嘿嘿,只要筒里的东西飞上天,这五岳名山和整个少林寺都将灰飞烟灭,大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说,这个方法妙不妙啊?” ——此言说的人兴高采烈、得意非凡,听的人却是面如土色、头顶乌云,一点儿也不能感同身受。 啪、啪、啪。 苏、雷二人一起鼓掌:“果然绝妙。” “的确是不错的点子,”刘福全表示赞同,“不过,”他语气一转,以一种比罗苍劲更奸更险的表情望过去,“罗盟主,你现在还有气力拉动这根引线么?” “老夫……”罗苍劲正待举手,忽觉浑身一震,气力骤失,同时喉头一甜,一缕暗红色的血丝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他瞪大了眼,断断续续、不可置信地道,“鹤……顶……” “正是鹤顶红。”刘福全冷笑,“罗盟主想必也听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吧?”他冷冷地迎视着罗苍劲努力射来的惊悚目光,嘲讽道,“你方才不是曾亲热地搭过我的肩膀么——罗盟主尚不致如此健忘吧?” “其实这本来是藏在零嘴里的药,”雷玉补充道,“本谷主只是在时间上略作变更而已,药性却依然未变。”他对着刘福全眨了眨眼,“恭喜刘兄大仇得报。” “多谢雷谷主托齐老前辈送来了药,”刘福全眸中隐含水光,“刘某感激不尽。” “哪里,刘兄太客气了。哈哈哈……” “你……们……”罗苍劲七窍溢血,喉头咯咯作响,他嘴角倏然勾起一抹极其诡异的笑,手掌蓦然一松,木筒落地,顿时摔个粉碎,一丛绿色的火焰化成一朵美丽的菊花绽开在浩瀚无垠的夜空,煞是绚烂——原来此筒暗设机关,稍稍一撞即碎,那根引线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一瞬间,许多人认命地默默阖上双眸,一部分人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剩下的则上蹿下跳,大有返祖之嫌。 须臾。 片刻。 良久。 闭上眼睛的疑惑地睁开了双眼,尖叫的人嘎然而止,上蹿下跳者亦停止了喧闹——整个嵩山顶上静得连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月光照向清冷的山头,洒在已然躺倒在地、唇角兀自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诡笑的尸体身上,令人心头不由自主地发寒。 “奇怪,”白玉山喃喃道,“怎么还不爆炸?” “你那么想被炸死吗?”连艳不客气地讥讽道,“如果白少侠当真觉得活着不耐,本姑奶奶倒可以不计前嫌免费帮忙。” “你这女人……”白玉山自知难及对方的伶牙利齿,只得摇头苦笑,“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你……” “咳,诸位,”苏放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道,“其实罗苍劲的计划早已为本楼所察,因此,今天在场的每一位均可安然下山。不过,”他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道,“这么多火药放着不用实属浪费,所以,经敝人与雷谷主商议,在此特邀大家看一场表演。” “是啊,”雷玉笑得十分开心,犹如春花绽放,耀人眼目。“如今真相大白,巨孽已除,今天又是重阳佳节,庆祝一下也不为过吧?” “什么表演?”林亭轩心头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这件事连我们都不知道——再瞧瞧朝暮楼那边的人,亦是一脸茫然、满头雾水。 “烟花。”雷玉慢悠悠地答了一句,拿出一只精巧的竹哨运力一吹,清亮悠扬的声音响彻山谷。哨声才起,四面八方立刻耀起大片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美丽花朵,霎时炫亮了整个黑暗的天空。 “真漂亮。”连艳抬首凝视着无比璀璨的烟花。 “是啊。”白玉山仰望星空。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忆起了惨死在梅亦情手里的兄弟,一时感慨万千。 “咦?”有人惊呼,“这是什么?!” “……好象是几个字。” “我看看……啊!这不是‘亭子’和‘芷儿’吗?” 偌大的四个字浮在半空发出耀眼的光芒,左边是“亭子”,右边是“芷儿”,中间还有一颗巨大的红心,内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爱”字。 “大师兄……”林亭轩苦笑。 “大哥……”宁芷儿嫣红了脸。 “快看!那边还有!” “咦?这个字不一样……” “南宫……零……”有人边瞧边念。 南宫泯暗呼不妙,急忙捉紧零的手准备开溜。 “你们打算上哪儿去?”余风飞面色阴沉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王家三代单传,现今只剩王贤侄一人,余某是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瞅着他走上邪路……” “何谓邪路?”零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余风飞,斩钉截铁。“如果不能与泯在一起,这‘王’我不姓也罢。” “零!!”原本忐忑不安的南宫二少登时雀跃万分,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场合,一把搂住少年当场吻了下去。 “你们……”瞧见吻得难分难解、旁若无人的两个人,余大掌门只吐出了两个字,神色颓然——算了!这两个疯小子,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老子不管了!!枕桥兄——他微笑着思忖——不知这样的结局你可满意? 当第三次“这是什么”、“那边还有”出现之际,武笑天与秦心逸对视一眼,当机立断,立马手牵手、头也不敢回地狂奔而去。等到呆呆地望着天空,半天才省过神来的齐响拔足去追的时候,两人早已跑得踪影皆无,只剩下齐大老爷的吼声兀自漫天飞舞、久久难绝。 “小逸!!大喜之日可别忘了请你齐伯伯喝酒啊!!!” ……………… 冷眼瞅着苏、雷二人手手舞足蹈、乐不可支的模样,林副谷主吞吞吐吐地道:“大师兄,有一件事……” “什么事?”雷玉暗暗戒备。 “就是……”林亭轩支支吾吾,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我已经把大师兄和苏大哥力斗暗煞组织、智勇双全、临危不乱、大义凛然、生死相随、情深似海、不离不弃的种种英雄事迹一字不漏地全盘禀明了师父、师母。令人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并不怎么高兴……”话未说完,他已拉着宁芷儿在人群里左拐右弯、东躲西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溜到哪个角落去了。 …… 苏、雷二人面面相觑,半晌,齐齐摆出个苦瓜脸。 “这下糟了……” 尾声 一个秀丽而隐蔽的山谷。 谷内山泉清幽、藤萝相缠、草木茵茵、花香馥郁。许多大大小小的木制房舍纵横交错,前前后后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整个山谷,谷口搭建着一个高高的塔台,为观望警戒之用。 辰时三刻。 两条人影自谷内鬼鬼祟祟、悄无声息地偷偷摸向谷口,眼看着即将出谷—— “站住!”霹雳般的吼声如炸雷一样在头顶响起,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年约四五十岁的彪形大汉好整以暇地拦住了二人的去路。“你们干什么去?” “爹。”一见偷跑不成,面目隽美如女子的青年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们只是起来活动活动,没有想到哪里去啊。” “是啊是啊,”老实厚道的青年跟着附和,“我们只在这儿四处逛逛罢了。” “你们别给老子装傻。”靳飞涯咧嘴一笑,“要走可以,”他拿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了指苏放,“你走,小雷留下。” “这怎么成?!”苏放叫了起来,“当然是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留下也行,”靳飞涯大度地说,“继续分房睡。” “都已经分开半个月了,”苏放垂头丧气地嘟囔,“为什么大武他们可以在一起,我们就不行?”——这可是攸关“性”福的大事啊…… “那自然是因为小逸长得漂亮讨喜啊。”一个娇俏柔美、仪态万千的女子蓦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轻轻柔柔地道,“你瞧瞧你那五大三粗的傻样——自你来了以后,咱们绝心谷的乡土气息增长了一倍都不止。” 好毒。真不愧是“毒手”的母亲——苏放心里暗叹。 “娘,”雷玉谄媚地道,“您今天这身装扮真是娇艳动人,简直是颠倒众生,美得出神入化。” “是吗?”雷忆雪抚了抚头上的金步摇,摸了摸嫩黄色的上等绢衣,心花怒放。“真的很美?” “当然。”雷玉大力夸奖,“您的衣着大方得体,气质高贵、飘逸出尘,只可惜……” “可惜什么?!”雷忆雪急冲冲地问。 “这个颜色搭配好象有点儿问题……”雷玉沉吟,他侧首征求苏放的意见,“阿放,你看呢?” “唔,”苏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半天(——直把靳飞涯瞅得双眼冒火),才慢吞吞地道,“的确,嫩黄的颜色虽然不错,不过尚不能完全衬托出咱们娘风华绝代的无边魅力。” “小子,少叫得那么顺口。”雷忆雪扯了扯唇角,“这么说,这个颜色真的不太适合?”后面一句话问得甚是急切。 “是的。”苏放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夫君。”雷忆雪娇声呼唤——直把雷玉和苏放听得头皮发麻、四肢发冷。 “什么事?夫人。”靳飞涯通体舒泰地放柔了嗓音,柔情密意地应答。 恶……另外两人的鸡皮疙瘩霎时抖满了一地。 “我回去换个衣服。这两个小鬼就劳烦夫君将他们带回谷去——可别让他们跑了。” “夫人放心,”靳飞涯神气活现地拍着胸脯,“保证一个也跑不了。” “那我先走了。待会儿见,夫君。”说罢,一步三摇、婷婷袅袅地渐行渐远。 “夫人,你走好。”方才在儿子跟前的铁面形象早已化成了一池春水,靳飞涯凝望着爱妻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溢满了脉脉深情。 苏、雷二人悄悄对视一眼——终于摆平了一个。依雷忆雪对美的狂热执着,她这一去,起码要一个时辰方能回转。 “小雷,”收回了恋恋不舍的视线,靳飞涯语重心长、心平气和地开始了谆谆教诲,“不是为父顽固,只因你是雷家唯一的独子,须得担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 “爹,”雷玉眼光一溜,狡黠地道,“你不也是靳家唯一的独子,又为何不担负起应尽的责任?” “这……为父自小父母双亡,所以自愿入赘雷家……” “爹,”苏放不服气地道,“我也是自小父母双亡,我也可以入赘雷家啊。” “不要叫我‘爹’!!”靳飞涯勃然大怒,“你入赘顶个屁用!难道你还能给咱们雷家生个一男半女不成?!” “爹,”雷玉不急不徐地道,“我和阿放打算出去游历天下,增长见闻,估计没有三年五载恐怕不会回来。您和母亲自己保重,孩儿这就拜别了……” “拜别?!”靳飞涯移动身形,方待阻住他二人去路,不料肚中突如其来一阵绞痛,当下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爹,”雷玉奸笑,“今早那碗清粥的滋味还不错吧?” “你……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靳飞涯颇为好奇,“居然能瞒过老子……” “自从我五岁那年在您茶里下巴豆被捉住以后,孩儿便愤发图强、殚精竭智,花费了十几年时间终于研制出了这种无色无味、令人防不胜防的特效泻药。”雷玉得意洋洋,“嘿嘿,孩儿总算能够青出于蓝,骗了您这个大神医一回。哈哈哈……阿放,” 他大大方方地拉起苏放的手,“咱们走吧。” “好。”苏放兴高采烈地冲着靳飞涯挥了挥手,“多多保重,再见了,爹。”说完,两人运起轻功,眨眼之间已掠出去十七八丈远。 “说了别叫我‘爹’!!”靳飞涯暴怒,欲待举步去追,却又腹痛难忍,趁着四周无人,赶紧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蹿入了路边一堆茂密的草丛。“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等老子抓到你们,一定打断你们的狗腿!!” “哈哈哈哈……”清亮的笑声悠悠传来,终至不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