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堂副教授之帝都异闻录》 香坂宅青年焦尸事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筱崎秋生的手记。 担任绅堂老师的助手至今,己经过了一年多了。 今天,老师完全不做学校交代的工作,只一个劲地细心打磨着一个小小的戒指。 原本以为应该又是拿来送给女性的礼物,不过仔细一看,我才觉得那个戒指似曾相识,而且是最近才看到的。 我稍微搜寻一下记忆,随后想了起来,那是香坂教授的住宅发生事件时的物品。 仔细想想,距离那个事件发生才不过一个月左右,但是其他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这个戒指几乎彻底埋没在我的记忆里。 对,那是个在各方面却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件。 大正九年晚春(注:西元一九二〇年。),那个事件在香坂宅的仓库里发生,然后结束。 ● 说到东京市本乡区的驹込曙町,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东京都文京区本驹込的其中一部分。从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建了许多武家宅院,直到现代也依然属于高级住宅区。大正九年当时,这个区域就已经聚集了许多政商名流的住宅,也就是所谓的「山手」地区(注:相较于庶民居住位于低洼的下町地区,山手地区则是位于高地的高级住宅区。)。 香坂久之助教授的宅邸就座落在驹込曙町当中。尽管他的住宅在这块区域里算是小的,但是在一般庶民眼中,仍是十二万分地宽广。光是庭院内建有鱼池以及巨大仓库,就已经称得上是个豪华的大宅院了。 事件就是发生在香坂宅的仓库里。 「不行啊,这个。」 持田五郎警部摸着自己剃得光溜溜的脑袋。 即使穿着西装外套也能看出的宽阔肩膀与强健体型,再加上那颗光头,使得持田被人取了「入道警部大人」(注:入道为剃发出家进入佛道之意。)这个绰号。他现在正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他先诵念了一段经文,最后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站了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虽然不知道你的宗教信仰,但是释迦牟尼佛想必不会介意的。」 他也不会介意。这是以五男身分诞生于寺庙家庭,后来过继给一般人家当养子之后,决定成为警官的持田长年以来的习惯。 这是他亲眼看到杀人事件被害者时的习惯。 「可是这样真的不行啊。这么一来根本无法辨别身分……」 不行、不行。他不断念念有词,同时仔细观察着被害者。入口和窗户都有光线透进的仓库当中,有一名……有一具应该是男性的尸体横躺在地。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乍看之下真的很难辨别男女。毕竟这具尸体从头顶到脚趾全都被烧成一片焦黑。 如果真的只是「一片焦黑」倒还好,可是,现在这个状况应该远远超过那个程度吧。尽管勉强留下了人类的外型,但是身体内部全都已经碳化了。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人类形状的木炭还要来得贴切。 持田发出了「唔唔唔」的声音。他以前当然也看过烧死的焦尸,但是就算是没有扑灭而让火持续燃烧,尸体也不会被烧成这样。因为身体表面被烧到某个程度之后,火就会自然熄灭,所以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烧成这种仍然留下完整人类外型,但是一碰就会碎裂的木炭。 「而且这个……实在是……」 不自然的地方不只是尸体而已,倒卧在地的焦尸,小腿以下空荡荡的,而消失的脚掌部位至今仍然直立在一旁。看起来正好像是一个人站在地面上,然后双腿从小腿位置折断的模样。 实际上,发现的第一时间,尸体的确是站在这里的,就跟活人站立的姿势一模一样。 据说是受住宅主人呼唤前来的巡逻警员不小心碰了一下,使尸体失去平衡,所以才会从小腿位置折断,倒在警员的身上。抱着一个仍然留有身体外型的焦尸,跌倒在地的巡逻警员,可以算是胆大过人,但是他本人应该也吓得魂不附体吧。 站着被人烧死的尸体,而且周遭除了尸体以外没有任何起火的痕迹。这是让持田认为这绝非单纯事故,而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事件的第一个理由。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杀人事件,先不提嫌犯,这个案子连犯案手法都非常不普通。 「真的不行啊……」 不论是嫌犯还是手法,持田全都无从想像。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应该是自己的能力无法解决的事件。 当然,虽说这起事件的确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但是并不代表无法解决。就这个状况来看,如果单纯以特殊的焚尸案件来处理的话,光看书面报告,其实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件。 而且实际上,在守护帝都安宁的警视厅当中,根本没有人能够针对这种怪异事件适当搜证,所以一定有些事件是在社会大众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有悖于真相的状况下被迫结案。 大正九年的东京,类似的事件确实存在。超出一般常识、超出常人智慧,只能用「诡异」两字来形容的事件。 不过,在选择承认自己实质上败北之前,持田还有一招可用。 (果然还是只能委托他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认识一个非常熟悉这类诡异事件的专家。 就在持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他惯用的怀表,边确认时间边说出「差不多快到了吧」时,仓库外的巡逻警员昭示了对方的到来。 报告,老师已经来了。 「喔喔,来了吗!」 太好了。这么一来,至少可以先脱离「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了。 持田感觉自己的粗眉毛扬起,表情也松懈下来,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持田警部……您还是老样子,总是跟一些奇怪的事件特别有缘呢。」 在持田走出仓库之前,对方已经抢先一步站在仓库入口处。 一位俊美的青年,外型高朓修长,与他身上合身的西装和同色系的中折帽十分相衬。端正的双眼皮眼眸细长而清秀,相貌俊美到如果站上舞台,随意抛个媚眼就会吸引到不少粉丝。 而太过有型的站姿,几乎让人不由得把老旧仓库的入口错看成银座的西洋式建筑。 光是出现,就让这个地方的气氛为之一变。这个人的名字是,绅堂丽儿。 「对不起啊,绅堂老弟。要你专程过来这一趟……话说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呢?」 脸型圆润的持田,就连苦笑也有种亲切的感觉。绅堂也对他报以同样的苦笑,不过后者的感觉与其说是亲切,更像是略带装模作样的魅惑,然而这也同样非常符合他的形象,所以每每都让持田感到佩服不已。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无懈可击的美男子存在。此外,虽然俗话说「天不予二才」,但是这个男人却拥有两个、甚至三个以上的天赋。 「没关系的,警部。正好我最近一直都埋首处理文书工作。」 年龄不到三十岁,比持田要年轻近二十岁,但是绅堂说话的口吻却是十足地绅士,而且不露一丝骄矜自满。 从身上的服饰、鞋子,以至于举手投足,言语和行动,全都有种经过刻意计算的感觉。但是这一不小心就会被视为嚣张或是自恋狂的模样,却像是理所当然似地适合他。 「……而且,这座宅邸是我旧识的居所。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不在这里?」 「啊啊,他现在在主屋。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啊。」 绅堂取得了持田的同意,在曾是人类的木炭块旁边单膝跪下,从上到下细细观察这具尸体,以及折断在旁边的双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男性,应该是东方人。腰部形状可以看出明显特征。身高大概比我稍矮一点吧。」 他的身高约有一七〇公分,以这个时代的日本男性来说,属于身材高大的族群,但是这也不算是什么罕见的特征。 「那么年龄呢……很年轻吗?」 持田这个问题,显示他或多或少掌握了死者的可能人选。 绅堂如此解读对方的话中之意,不过他依然保持在毫无偏见的情况下继续观察死者。 持田摸了摸自己微微冒汗的光头。先前虽然有找鉴识科的人看过,但是他们的结论和持田一样,都是「这样实在不行啊」。就算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科学搜查观念还不够成熟,这具焦尸也还是太脱离常轨了。 这种时候,就轮到绅堂登场。 「年龄应该是在二十岁上下吧。这是透过残留的脂肪和骨骼大致做出来的推论。」 另外还有一点……绅堂指着死者左手手腕,该处可以隐约看到些许隆起的痕迹。 「这是手表吧……」 在持田的许可下,绅堂伸手触摸那块隆起物,轻轻松松便剥了下来。手表本体似乎勉强撑过了那场将人烧成焦炭的火焰,尽管严重扭曲,表冠也已经遗失,但是去除煤灰之后还是可以看到下面的数字盘面。 以手表来说,这只表的形状感觉有点厚。表带已经彻底烧光,变得像个怀表,要是没有数字盘面顶点的「12」这个黑字,大概完全没有办法辨别上下吧。 持田从绅堂身后探头过来。原本以为说不定可以知道死亡时间,但是时针已经连根断掉,派不上太大的用场。 「喜欢这种东西,还把它佩戴在身上的人,大多都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年轻人,或是会将他人赠送的礼物小心地带在身上……的浪漫主义者吧。」 在这个时代说起携带型的钟表,自然就是怀表。手表还不是非常普及的东西。 至于死者所佩戴的手表,也就是由服部时计店(注:创办人服部金太郎后来创立了「精工舍」,以seiko为品牌生产手表。)制作的国产手表urel」。在这个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的平均薪资为五十圆的时代当中,它始终维持在二十圆的价格居高不下。 「平常就会带手表的人,目前还不是很多。若以此为线索,应该能立刻查出他的身分吧。」 绅堂这番话说得相当冷静,以一个亲眼看到一块前身为人类的木炭的人来说,他的反应实让人觉得异常冷淡。 不过持田丝毫不觉得不自然。原因并不是眼前的尸体变化太大,以致其原本是个人类的事实显得模糊;而是因为他知道,绅堂丽儿这个男人不管面对任何状况,都不会出现一丝慌乱。 假使这具尸体生前和绅堂关系深厚而密切,而且让他亲眼看到对方凄惨到不忍卒睹的死状,相信绅堂的反应也不会出现任何变化。至少在表面上,他有办法在这类的思考与感情之中,做到全然地中立。 「那么,你觉得死因是什么?虽然知道八成是烧死,但是这个惨状实在是……」 「嗯,关于这一点……啊啊,秋生,在这边。」 仿佛受到绅堂的话语引导一般,仓库入口处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慢了一步回头的持田警部一认出对方是谁,脸上立刻露出微笑,表情当中隐含着祖父看到孙子似的温情。 「啊,秋生小弟也来啦。」 「好久不见了,持田警部。」 充满洁净感的纯白衬衫,以吊带固定住的短裤,还戴着一顶尺寸稍大的鸭舌帽,外表看起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筱崎秋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个孩子般闪闪发亮,但是遣辞用句却相当有礼,也有点刻意抬头挺胸的感觉。不过秋生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确实流露出令人赞叹的直爽。 相对于绅堂有点装模作样的举止,秋生的言行则是非常地清纯。 「老师,仓库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煤炭或是焚烧痕迹之类的东西。」 「……我想也是。」 简短回应后,绅堂伸手托着下巴,微微低头沉思。 秋生凝视了尸体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他记录下仓库内部的情景,特别是尸体周边的状态,另外也从绅堂口中问出了他对这具尸体的看法,拼命动笔写下来。 如果是其他警官,应该不会允许像秋生这样的小孩在案发现场附近徘徊。像现在,站在仓库前的巡逻警员就表现出相当在意的模样,不时偷看着他们。 不过,由于持田警部对于绅堂丽儿和筱崎秋生两人寄予完全的信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妨碍他们,所以他向后退开一步,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秋生将每一个状况都细心记录下来。另一方面,绅堂把记录细节的工作全权交给助手去做,自己则是在仓库当中来回巡视了两圈、三圈,同时「嗯哼」了一声,微微点头。 「那么,绅堂老弟……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应该是时候了吧?持田再次提问,而绅堂也翩然转了一圈。他不是单纯地转身,而是有如跳着舞步一般调整重心,然后旋过身来。 「是的。我已经知道造成这种尸体的方法是什么了。」 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 不带任何不安或自大,以极其自然的态度回答,他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助手。 「秋生,记录完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机就和自己结束记录工作的时间点完全一致,秋生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好了,老师。」 「很好。」 绅堂点点头,拿起了一个放在仓库深处的小壶。高度大概二十公分,壶口造型较大,也像是个瓮。那个宽大的壶口上,被一张纸牢牢封住,上头画着看起来至少不像是日文的字或图样。 「那个壶怎么了吗?」 持田警部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那个壶有什么特别值得注目的地方。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如果特别只把那个壶挑出来,可能确实有什么隐情。但是仓库里面还有很多诡异的物品,例如相似的壶和雕像之类的东西。 然而绅堂一边把那张封住壶口的纸上图样展示给自己的助手看秋生饶十苗兴味地探头张望——一边回答。 「我想,关于这桩事件的犯人,询问这个壶的持有者应该是最快的吧。」 ● 筱崎秋生的工作是绅堂丽儿的助手。 所谓助手,指的当然是协助工作的人。但是每当被人问起自己到底是在协助什么工作的时候,秋生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师总是接到一些困难事件的委托,所以我的工作是负责协助以及记录……是的,因为老师交游十分广阔,所以不只是警察,有很多人都会前来提出委托。」 只要这么回答,大多数的人都会意会过来「啊啊,原来是侦探」。如果这样行得通,那么秋生应该也可以大方回答「我是侦探助手」才对…… 「不,我的正职是在大学教书。虽然会做一些类似侦探的工作,但是那只有受人委托之时才会做,不能说是我的兴趣或是副业啊。」 像这样,绅堂本人其实不太喜欢被人称为侦探,所以秋生总是在烦恼自己应该如何解说。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相当适合紫藤色和服的妙龄美女,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微微倾着头。她从帮佣放在桌上的接待茶具之中拿起茶壶,将茶倒了出来,动作相当熟稔。直到她把茶端过来,并对自己说出「请用」,秋生才想起自己的确有点渴了。 (……有山茶花的香味。) 接过茶杯的瞬间,秋生发现有一丝淡淡的高雅香气,也察觉香气来自于眼前的这位女性。 (和山茶花油不太一样……是香水吗?) 不管是哪一种,都只有极为清淡低调的芬芳,让人感受到她的优雅以及高贵的出身。 特别是在事态如此严重的现在。 为了侦讯在仓库里发现的尸体相关事宜,持田警部、绅堂、秋生,以及这间住宅的主人香坂久之助和他的妻子美和子,全部齐聚在香坂宅的会客室里。 成员当中若有像秋生这样的孩子,会产生疑问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香坂美和子会对秋生提出刚刚的问题,也是理所当然。 「绅堂在大学里算是相当有名的人啊。之前确实曾想邀请你到我家来好好长谈一番……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实现,真是抱歉。」 同样穿着和服,从妻子手中接过茶杯的香坂久之助,是位年纪超过五十岁的大学教授。他在东京帝国大学(现在的东京大学)执教,和同样拥有帝国大学副教授头衔的绅堂素有往来。 鼻梁上的银色细框眼镜应该是舶来品,可能是物品状况不佳,不时看见他敏感地调整角度。 瘦削的脸型,配上混杂着灰白色的头发,散发出某种神经质似的气息。 将茶分送给所有人,然后在丈夫身旁坐下的妻子美和子,年纪大概才二十五岁,再怎么多估也不会超过三十岁。和服的颜色与花样相当稳重,但是化妆方式则较为明亮。妆点在小小嘴唇上的嫣红色,有种隐约想强调出自己年纪尚轻的感觉。 「请不必在意,教授。」 绅堂啜了一口刚刚接过的茶,向美和子道谢:「我正好觉得有点口渴了,感谢你。」秋生心想「会不会是跟我刚刚一样呢?」,但是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绅堂看起来只是单纯想对眼前美貌的香坂夫人表示体贴之意罢了。 (真会讨人欢心啊……) 不过美和子本人似乎不会觉得不舒服,所以应该没有关系。而且她现在正因为绅堂的这番话,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躺在仓库里的那具尸体,想必她没看到,秋生如此心想。 至于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香坂教授,就算听见了绅堂的话,表情也依然十分僵硬,感觉气色不太好。这个反应是正常的。而还不能说是习惯、但是却能冷静面对这种事情的秋生,以及根本不为所动的绅堂,则是比较特别的异类。 「那么,差不多应该进入正题了吧。」 和所有人打过招呼之后,持田正式切入核心。香坂的表情变得更加紧绷,美和子似乎也跟着紧张起来。秋生的反应也一样,就只有绅堂一个人的神色始终不变。 「香坂教授,根据绅堂老弟的看法,仓库里的尸体是一名年轻男子。另外他似乎还戴着一只手表……确定是他没错吗?」 「唔……」 「……老公。」 听到持田的话,香坂皱起了眉头,低声沉吟。一旁的美和子对着低头沉思的他表达关心。 「应该……不,几乎可以肯定是细井吧。我记得那只手表。」 香坂说完后,绅堂和持田两人互看了一眼。 持田稍微挺直了身子,把一个写在记事本上的名字「细井尚幸」标记出来。坐在绅堂旁边的秋生也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 「细井尚幸……是香坂教授的助手吗?」 「嗯,是和歌山的亲戚介绍来的。虽然没有学费上大学,但是个相当优秀的人……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在我家里住下。 我原本打算先让他跟在我身边学习,等到明年再推荐他进入大学。」 香坂一边用左手手指不断摩擦着右手手指——特别是中指的指节根部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正在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的美和子突然抬起头来。 「请问……细井先生的手表还留着吗?」 「咦?嗯……对吧,绅堂老弟?」 可能是没有料到美和子会提出问题,略感讶异的持田回答得有些模糊。而绅堂则像是为了让对方安心似的,脸上露出浅浅的温和微笑。 「他的身体不是从外侧,而是从内侧开始焚烧的。所以手表盘面受到了内里机械的保护,总算是避开了被火烧光的状况。」 「是这样吗……是吗……」 美和子微微转开了视线。她的反应,让秋生停下了记录的动作。 她看起来确实很哀伤。毕竟对方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所以多少变得比较亲近一点了吧……可是,手表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呢? 「但是很遗憾地,盘面已经扭曲变型,指针也已经断掉了,原本以为应该可以藉此得知他的死亡时间。」 「美和子……这个时候,你就别再麻烦绅堂他们了。」 「……说的也是。真是抱歉,我这样随便插嘴打扰。」 被丈夫指责后,美和子微微缩起了身子。 她这种像是被反弹回去的反应,到底是因为被丈夫指责呢?还是因为知道了手表现在的详细状况?秋生不得而知。 咳咳。持田轻轻咳了一声,再次开始问话。 「如同绅堂老弟所说,他的尸体已经完全烧焦了,实在无法想像是出自于人类之手。正常来说,我们都会先怀疑他周遭的人……」 听到这里,香坂夫妇的表情理所当然地僵硬了起来。不过持田立刻说出「不不不」表示这只是一种玩笑话,他本来就不是能够这么单刀直入说话的人。 「从现场状况来看,这个案子肯定是非比寻常的犯人所犯下的,所以才会请他过来。……对吧,绅堂老弟?」 「嗯。尽管绝对非我本意,但是我的确被人称为是这类事件的专家。」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所耳闻……发生在这座帝都当中的不可思议事件,据说大多都被送到你那里,并获得解决吧。」 香坂的话,让绅堂露出了些许苦笑,开口自谦道:「这是被人夸大的说法啦。」 「……」 秋生早已注意到美和子凝视着绅堂的视线,而年轻貌美的教授夫人一发现小小助手的眼光, 立刻貌似害羞地别过头去。 「老实说,绅堂视为专业的那个神秘领域,我其实也相当有兴趣……」 「香坂教授,很遗憾地,这次就是那个兴趣被人拿来作恶了。」 像是为了改变现场的气氛流向,绅堂的音调骤降了下来。光是这样,现场所有人的视线便集中在他身上。只用一句话,就能彻底吸引他人的注意。 「……秋生。」 「是。」 在绅堂的指示下,秋生把原本放在真皮沙发旁边的壶放到桌上。看到这个东西,香坂再次低声沉吟了起来。 「唔、嗯……是这个壶啊。」 香坂似乎知道些什么。绅堂也低声追问道:「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绅堂老弟,这个壶是?」 「从壶的外型,以及施加于壶口的封印来看……我想着应该是封印了艾弗利特的壶。」 绅堂毫无窒碍地回答持田的问题,反而是持田因为一个没听过的名词而疑惑起来。 「艾弗、利特?那也是类似怨灵之类的东西吗?」 虽说以前确实遭遇过类似的鬼怪事件,但是持田警部的知识其实和普通人没有多大差别,他也只是个生活在流行文化不如现代繁盛的,大正九年的普通人。 于是绅堂低声说了一句「该怎么说呢……」,稍微思索了一下并说: 「秋生,可以在所知范围内解说给大家听吗?」 随后他将话题转给了自己的助手。本来集中在绅堂身上的视线一齐转动,秋生也瞬间朝着绅堂看了一眼。 「啊、好的……我知道了。」 秋生立刻翻阅手中的笔记本。 身为绅堂的助手,这种事情如同家常便饭。尽管秋生不可能精通所有古今中外的神秘与怪诞事件,但是刚刚的那个词自己的确有印象。就在一个星期前,曾在绅堂的藏书当中看过。 (明明知道,却故意这么说啊……) 虽然不觉得这样很恶劣,但是却觉得他真会捉弄人。 「呃……艾弗利特。又称为伊弗利特或伊弗利妲。 是流传于阿拉伯世界的烟雾魔神,自古以来便以精灵的身分受众人信仰,是神灵的一种。」 秋生偷偷瞄了绅堂一眼。身为秋生的「老师」的俊美青年,正露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嘴角扬起,望着声音里掩不住紧张之情的助手。他的意思是「就这样继续说下去」。 「……因为是烟雾魔神,所以一般认为其身形大小能够自由自在地变化。不只是阿拉伯世界,据说东欧等地的传说当中也有许多神灵存在,而艾弗利特的名字也同样因此广为人知。」 「很好,很认真学习呢。」 ……明明就是知道我答得出来才问的吧。秋生在心里不服气地嘟起嘴巴。 对于秋生的解说,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聆听的香坂将双手交握在脸前,叹了口气之后,视线转向桌上的壶。 「绅堂说的没错。这个壶是国外的骨董商人介绍的,说是封印了艾弗利特的壶。当然,我根本不认为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只把它当成有点珍奇的骨董,所以买了下来……」 搜集这类颇有典故的物品,是香坂教授的兴趣。仓库里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因为这项兴趣而搜集回来的物品。不过基本上,他的收藏品都不出骨董或美术品的领域。 「这是真货。壶本身是大约六百年前的东西,至于封印,从图样上来看应该是两百年前左右,在伊斯兰文化圈内施加上去的吧。」 绅堂毫不迟疑地回答。封印着烟雾魔神的壶,就连这种荒诞钮八稽的话,只要是出自绅堂口中,听起来就一点都不可疑。 「关于艾弗利特,最有名的就是曾经在《一千零一夜》故事当中登场。 总结来说,它的个性相当急躁、凶猛、缺乏思虑、头脑单纯。大多都是被封印在这种壶或装饰品之中。」 绅堂将秋生所说的概要加以深入说明。 「然而它并不完全是虚构的。现在的伊斯兰教义内容也承认这些精灵的存在,除了依照它们的力量大小设立阶级,甚至进一步分类为已归信和尚未归信伊斯兰之神两种。」 很有意思对吧?他说话的口吻充分表现出热诚,但是很可惜的是,这点程度是没有办法缓和现场气氛的。当然绅堂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根据当地的传说,以艾弗利特为首的各种神灵都是经由造物主之手,从不会冒烟的火焰当中诞生。所以绝大多数的状况下,它们的身体都呈现烟雾状,同时能够操作强大的火焰。」 绅堂像是为了表现火焰一般,在众人面前翻转着手掌。至此,持田警部总算把整起事件和「艾弗利特」这个魔神连结在一起了。他一边凝视着壶,一边「唔唔唔」地低语。而香坂教授也同样眉头深锁。 「想不到竟然真的封印了这种东西……」 稍微有些典故的骨董。原本以为不过如此的壶,竟然隐藏着恐怖的威胁。香坂似乎为此感到战栗不已。 「就算只是普通的骨董,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毕竟没有人知道,所以绝对不可以随便乱碰。我明明已经再三这么告诫过他……所以他还是动手打开了吧。」 担心着十分沮丧的香皈,美和子像是靠在他身边一般轻声安慰。但是丈夫却只说了一句「我不要紧」就把妻子的手给推开,重新坐挺了身子。 「除了本业之外,我经常和细井聊起这些物品的由来。因为他也相当感兴趣,所以我觉得这的确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想不到他的好奇心竟然会以这种形式为他招来祸害。」 平常,香坂教授在大学里教授社会学。他的讲课技巧绝不算差,但是一直聆听那些内容确实有点无聊。 在认真向学的闲暇之余,若是听到跟世界上的神秘历史或传说直接相关的骨董典故,相信这个从乡下卯足干劲来到东京的青年,一定会被新鲜感深深吸引。 绅堂的细长手指碰触着桌上的壶。如果他的看法正确,那么这项物品就有着数百年的历史。然而壶的表面,以及绘制在封印上的花纹,却清晰得让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据说被关在这类物品当中的艾弗利特,只要有人打开,它就会攻击那个开启的人。反应够快的人倒还好,如果不是的话,相信一定会因此丧命的。」 「细井先生应该是相当聪明的人才对……看来实际上并非如此吧。」 美和子因为绅堂的这番话,露出了相当落寞的神情。她的丈夫则是不断调整银框眼镜的角度,香坂似乎一直无法调整到理想的角度,只见他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到眼睛附近。 「因为我知道这方面的传说……也确实认为这有可能是真货。特别是听说艾弗利特一旦开始大闹就再也无计可施……不,这些事情怎样都没关系了。」 最后这句话,香坂只在口中含糊不清地低声说道,随后「呼」的一声叹了口气。 「他原本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啊……真让人遗憾。」 香坂以沉痛的表情低下了头。可能是习惯吧,他不断地搓揉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中指。从刚刚开始,秋生已经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好几次了。 弥漫在现场的空气,就和香坂的表情十分相似。美和子垂下了视线,悄悄注视着桌子的边缘;身为局外人的秋生也阖上了笔记本,沉默不语。 绅堂和持田则是全神贯注地凝视桌上的壶。最后,持田先确认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然后站起身来。这一次,所有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光头警部身上。 他始终认为,在有人不幸丧命的事件当中,对于事件关系人的应对方式必须要慎重。虽然他已经被过继给其他家庭,但是这一点应该还是出自于佛门之子的想法吧。 持田稍微顿了顿之后,缓缓地开口。 「由于细井尚幸的死因已经大致上获得解答,所以关于这起事件……总之我会先归类成意外事故加以处理……你觉得如何?绅堂老弟。」 坐着不动的绅堂,朝着圆脸的警部微微点头。他的表情相当温和,但是持田注意到他的视线正笔直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他一时失手打开了这个壶的封印,因此被艾弗利特烧死。若是这样结论,以现行法律来看,应该是不可能制裁犯人的吧。 就算要追究香坂教授对此壶的管理责任,『装有烟雾魔神的壶』之类的东西,一般人是绝对不会当真的。」 一如往常,绅堂所说的话丝毫没有半分犹豫。秋生原本正在摘录他的话中要点,但是中途突然停下了手。 「……?」 并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只是毫无来由地觉得绅堂的话中带着些许不协调。 (……怎么回事?虽然实在说不上来……老师是在隐瞒什么吗?) 这其实只是一种直觉。不过对于这一年当中一直以助手身分随侍左右的秋生来说,确实有某个令人在意的东西出现在第六感的边缘地带。 持田接受了绅堂的说法,点头回了一声「嗯」。 「那么,报告书上就用意外事故这个理由……啊啊,不过该怎么处理才好呢?报告倒还是其次,反正直接肇因是艾弗利特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个壶啊。」 知道是危险物品后,持田有点犹豫该不该碰。不过他还是用手撑着下巴,将脸凑了过去。 「那玩意现在……还在吧?在这里面?」 他偷偷瞄了绅堂一眼,而对方则是优雅地微微颔首。 「是的。这个封印的年代也已经相当久远了。 照理说,没有专门知识的人应该是打不开的,但是现在既然被一个和外行人没两样的青年打开,就表示封印本身已经相当破旧了。」 绅堂起身,将壶拿了起来。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随便了,让持田不由得将身体缩了回去。 俊美的青年完全不理会畏畏缩缩的持田。 「您觉得该怎么做呢?香坂教授。很难说将来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不幸事故,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把这个壶寄放在我这里?」 「交给你?」 香坂一边调整眼镜一边反问,他的声音不含惊讶之情,但是脸上出现了一丝担心的神色。 「是的。以收藏品来说,这是相当贵重的物品,相信您也觉得弃之可惜吧。为了避免再有任何人不慎打开,我会在上面施加完美的封印再还给您。」 (……完美?) 这一次,秋生确实掌握到十分不协调的理由,因此停下了铅笔。 完美。绅堂平常并不喜欢使用这个字眼。 「而且我刚好知道一个专门处理这方面问题的专家……这样好了,明天我会连络对方,然后再过来领取物品,至少今天晚上希望能把这个东西安置在仓库。」 说完,绅堂把壶递给了香坂。脸型瘦削的教授维持着坐姿,立刻伸手接过并望着绅堂。 「啊啊……既然你这么说,应该就只能这样了……可以吧?美和子。」 「……好的。虽然还是有点令人害怕。」 在丈夫的发言以及稍显神经质的眼神注视之下,妻子点头同意。看到她的反应,绅堂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请不必担心。只要不去碰触,区区一个晚上是不会有东西跑出来的。」 他的表情和声音全都无比轻柔地安抚着美和子。 当绅堂用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要听者毫无反应是不可能的。只见美和子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随后立刻用袖子遮住嘴边,别过头去。 香坂咳了一声,制止这个状况。 「嗯……总之今天晚上我会先保留,之后就拜托你了,绅堂。」 「好的……另外持田警部,关于报告书内容,我稍后再和您讨论一下吧。」 听到绅堂的建议,持思中叫好着「就等你这句话!」。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表情多少还是有些松懈。 「真是帮了大忙,那么稍后再来讨论吧。」 不论这类鬼怪事件的报告书内容为何,都不是外行人能写得出来的。 ● 离开香皈宅后,绅堂与秋生两人和持田一行人道别,走在狭窄的斜坡巷弄。在这个晚春季节里,距离夕阳西下还有少许时间。 「真是不幸的事故啊……」 秋生一边回顾着笔记内容,一边低声说道。因为秋生想询问绅堂,刚刚在香坂宅前和持田说话时,到底提出了什么样的报告书写法建议。 不过绅堂似乎看穿了秋生心中的想法,他依然面向前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关于报告书的写法,我还没有告诉持田警部喔。」 「咦……?可是刚刚不是说了稍后再讨论……」 阖上笔记本,收进口袋后,秋生抬头仰望着绅堂的脸。 「那是为了方便行事啊。和警部之间的往来必须先告一段落,这是为了能在阐明真相之后更快展开善后工作。」 听到这句话,秋生瞪大了双眼。秋生绝不会误解绅堂的话,因为和绅堂的交情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老师的意思是,事故原因不是因为细井先生不够谨慎的关系吗?」 「就是这样啊,秋生……说说看我的座右铭是什么?」 绅堂貌似得意地望着秋生的脸。 秋生当然知道,这个人一直都是以发问或是破解的方式,对秋生逐步阐明诡异事件的所有真相。因为他觉得如果只是叙述事实真相的话,就太无聊了。 「魔道即人道,对吧?」 这句话已经听他说过无数次了。 所谓魔道,指的就是出现在事件当中的艾弗利特,像这类奇妙而不可思议,非常人之物的总称。魔法、咒术、幽灵、妖怪。与人为害则为「妖异」;与人为善则为「神秘」。这些事物,绅堂统称为「魔道」。 同时他又认为「魔道即人道」。 「虽然魔道是种不寻常的现象,但是连同它的道理都不寻常的案例,却是少之又少。魔道也有魔道专属的脉络可循。所以才会加上一个『道』字。」 换句话说,只要不被表面的异常状态所迷惑,仔细观察,一定能够找出人类角度能充分解释的理由和因果关系。一件事情绝对不可能都是由无法理解的事物建构而成的。 如果要秋生一边对照这句话,一边解释这次事件的话…… 「我也了解这个道理,可是这次看起来比较像是细井先生的好奇心招来的事故。」 「的确,就解释方法来说,是这样没错。」 如果艾弗利特这个魔道要素,只不过是造成青年细井不幸身亡的原因,那么代换成「不小心碰到大量收藏品引发崩塌,于是被压死」或是「不小心让枪膛内残留火药的猎枪走火」等原因,同样也能成立。 也就是说,事件当中虽然夹杂着魔道,但是追溯其原因,却是人道……以人类为主体解释就能够解决。这一次的事件,则是因为再自然不过的人类情感好奇心,引发了不幸的事故。 至于绅堂说解释方式本身并没有错,表示艾弗利特这个魔道相对于青年细井的死亡,确实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不过呢,秋生。我有个地方是怎么样也无法释怀啊。是非常决定性的一点。 然而若是透过这一点来剖析所有事件关系人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导出不同的……而且相当不幸的结论。」 绅堂的话语让秋生倒吸了一口气。 他的说话方式多少有些装模作样,对于听不惯的人来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不过若是透过已经习惯的秋生的头脑来加以翻译的话…… 「老师,意思是说」 秋生接下来要说的话,被绅堂竖起的食指以及他的话语给打断了。 「那么,秋生。关于烧死青年细井的真凶,我相信我已经是近乎百分之百正确掌握到了。不过为了阐明真相,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先确认一下。」 说完,绅堂从外套的内侧,取出一个配着金色锁链的怀表,确认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多。 「关键就是……钟表。首先在这一带找出钟表店吧,相信附近一定会有的。」 ● 一切都如同绅堂所预料,穿过小巷后,街道上的确有一家小小的钟表店。 店舖规模虽小,不过若是同时能够经营贩卖时钟以及修理业务的话,大多表示店长本人就是钟表技师。极度熟悉钟表原理,熟悉到可以经营个人店面的钟表技师,是相当了不起的专家,其价值远远超过现代。 「……欢迎光临。」 已迈入老年的店长,坐在店舖深处的柜台后方,眨着眼睛观察这两位陌生的客人。 因为店面座落在高级住宅区内,所以进出这家店的客人大多都是住在附近的上流人士。比较多熟客,较少见到新来的客人。 这个美男子与小孩的二人组,还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们看起来并不会和这间店格格不入。除了仪态出众之外,言行举止也给人一种高雅的感觉。例如…… 「失礼了,我想看看服部生产的钟表。」 拿下帽子,彬彬有礼发问的青年,动作不只优雅,还有种莫名的魅力。至于一旁的孩子,似乎也知道在这种店里应有的举止,没有动手随便乱碰商品或展示柜,只用眼睛老实地观察着。 原来如此,他们似乎不是搞错地点、不小心闯进来的客人。店长朝着青年,也就是朝着绅堂丽儿回应「好的、好的」然后站了起来。 「您想找什么类型的商品?」 「手表……请问urel吗?」 依照绅堂的要求,店长拿出了好几项商品,一字排开。 服部时计店股份有限公司,这间后来更名为「精工」的公司,是日本国产钟表事业的先驱。它和负责开发制造的工厂,同时也是日后公司名称由来的「精工舍」,双方进行了产业合作,成为遥遥领先当代同业者的顶尖制造商。 大正九年就已经自行开发、贩售各类钟表,在这间钟表店内销售的商品也相当繁多。 urel的数量不是很多呢。大概就是这些。」 可能是腿不太好,微微拖着脚行走的店长,在绅堂面前排开了几只手表。 一如绅堂的要求,当中有一urel,其他则是更新型的手表。虽是专业钟表技师,但看来对于做生意也是相当有一套。 绅堂拿起urel,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站在一旁假装看着其他商品的秋生,正偷偷观察着对此表现出高度兴趣的绅堂。 (……的确很像。) 其形状和大小,都和青年细井戴在手上的东西十分类似。 和新型手表相比,大小和厚度是最明显的不同。还有数字盘面上唯一的红字「12」…… (……红色?) 刚开始,秋生以为只是光线角度不同才看错的,但是并非如此。绅堂手中urel,确实只有数字盘面的顶点数字「12」是红色的。 (在仓库里看到的,记得是黑色的吧。) 如果是这个特征,因为印象深刻,自己应该就会记得。 (如果是因为烧焦变色,数字盘面本身应该也是黑色的才对。形状看起来urel没错,可是这样一来……嗯~) 不管怎么思索都得不到结论,秋生假装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展示柜上,离开了绅堂身边。 「……最近的产品都很薄呢。」 大概是必要的观察结束了吧。绅堂的双手与视线转移到其他手表上,当中也有他已经持有的款式,但是他故意装出第一次看到的模样。 「您打算用来送人吗?」 绅堂的目的就是从店长口中引出这个问题。 「询问店长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吧……请问你认识住在附近的香坂教授吗?」 听到绅堂的问题,店长点头回答了一声「嗯」,然后意会了过来。原来如此,既然是那位教授的朋友,相信这个年轻人也是位年轻的老师吧。 「教授是我这里的常客了,有好几次都是夫妻俩一起大驾光临呢。」 出现共通的话题,店长的口气变得稍微活泼了一点。 看来他对教授夫妇的印象非常好。绅堂也配合着他,提高音调回答「原来如此啊」。 「其实,我打算赠送礼物给香坂教授……不对,干脆直接送给他们夫妻俩一副对表也不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果然还是选怀表比较好吧?……送女性手表,实在有点不妥。」 绅堂在口中喃喃自语,看似正在反复考虑。这时店长开口: 「不不不,最近也有女性用的手表啊。而且……那位太太的年纪还轻,一定很适合的。」 店长边说「如果需要对表……」边拿出了另外几只表。 「这么说来,前阵子香坂教授也送了一只怀表给他太太啊。那时也是夫妻俩一起过来,然后教授细细观察每一只表,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对,记得当时看的是服部的怀表。」 店长脸上的苦笑诉说着当时的状况,相信一定是相当你侬我侬的光景吧。 香坂教授不厌其烦地挑选着妻子的怀表,而美和子在拿丈夫没辙的同时,也相当开心地陪他一起挑选。 「该怎么说呢,听说他们两位是在亲戚的介绍下相亲结婚的……附近的人都众口如一地称赞,说他们的年纪虽然差这么多,但是感情却很好。」 店长满脸笑容地说道。绅堂也不断地点头。 「校内也一致公认香坂教授既认真又重感情。而且你看,他现在也让亲戚那边的年轻人寄住在自己家里啊。」 「啊啊,那个年轻学生吗?」 这个共通的话题,似乎让店长聊出兴致来了。可能原本就很喜欢和人聊天吧?就算话题远离了生意买卖,他也一点都不在意。 「我也看过他陪在教授和教授夫人身边好几次喔。看起来果然是教授的亲戚,总觉得认真向学的气质十分相似呢。」 如果只有这点程度的印象,就表示他应该没有在这间钟表店里买过东西。 店长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从绅堂口中得知香坂出手援助有金钱方面困难的青年细井,店长更是若有所思地用力点头。 「真不愧是香坂教授……之前内人也常常提起香坂教授捐了一大笔钱给町内互助会,而且明明是个大学教授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是个非常随和的人。」 一旁的秋生尽可能地以客观的角度解释从店长口中进入耳中的话语。知道绅堂是香坂教授的友人,所以店长应该也有刻意选择了一些善意的话。 然而就算除去客套的内容,香坂久之助这个人似乎也拥有值得当地居民大力赞扬的人品。 (的确,今天也没有表现出慌张的模样……) 稳重优秀的成年人,指的就是这种人吧?秋生心想。 今天可能是因为那个事件刚发生,所以看起来才有点神经质。而且他在回答问题时,也表现得相当认真且冷静。硬要说的话,他这个人应该拥有和绅堂完全相反的人格特质吧。 接下来,在店长大肆赞美了香坂好一阵子之后,绅堂说了句「那么……」,开始认真地挑选起眼前的手表。 看来他似乎真的打算买下来。从秋生的角度来看,商品价格和所得的情报实在不对等,不过这应该是绅堂个人表达谢意的方式吧。 为了结帐,他和店长两人走到店内深处,又开始聊了起来。 (这应该说他有所坚持,还是疯疯癫癫呢……) 绅堂先前所说的,关于这次事件的「关键」,秋生至今仍然不明白那个关键到底是什么。 (关键是钟表……是指细井先生的手表吗?) 目前可以确认的是,这一点的确和绅堂所想的一样。可是之后的问题,秋生就猜不透了。 原本秋生一直以为他到这间店舖来,是为了确认东西是不是在这里购买的。实际上,香坂夫妇顶多只在这里买下了各自使用的怀表还有自宅使用的桌钟,同时委托修理这些钟表而已。 秋生从旁聆听绅堂与店长的对话,仅从中得知,两个月前左右,香皈夫人还为了修改怀表样式而造访这家店,不过香坂夫妇和青年细井都没有在这间店里买过手表。 「似乎找错地方了呢。细井先生的手表大概是从别的地方买来的吧?」 走出店外,秋生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新情报,一边疑惑地歪着头。 别说是解开谜团,感觉谜团似乎变得更多了。尤其是关于那个手表的数字盘面,秋生在笔记本上草草写下了「特别订做?」几个字。 如果那个真的是特别订做的东西,只要询问制造商,说不定就能判定出购买者。而且一个付不出学费,只能寄住在别人家中的青年,实在不可能买下特别订做的手表。 (这么一来……) 秋生的思绪盘旋在各种可能的想像中。 不过,绅堂却在一旁侧眼俯视着陷入沉思的助手,嘴角微微扬起了笑容。 「不,我们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成果,而且事实真相也已经明了了。」 「……咦?」 秋生不断眨着圆睁的双眼。绅堂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踏着轻快的脚步,在助手的两步之前走着。 低头望向自己的笔记本,秋生内心的疑惑变得比刚刚更深了。 (我们听到的情报应该是一样的……而且……) 那只手表,到底是和什么样的真相连系在一起呢……? ● 姑且不论住宅稠密的下町地区,像驹込曙町的住户宅邸大多占地十分辽阔,夕阳一旦西下,就会变得相当阴暗、寂寥。 住宅当中的照明也不像现代的led灯一样璀璨明亮,所以从外观来看,不管哪一间房子都只能看见主屋里的昏黄灯光,另外还有走廊或别屋的点点光亮而已。 当然,距离这些地点相当遥远的仓库更是沉没在无边黑夜之中。 不过今天晚上,天空升起了斗大的满月,蓝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搭建着仓库的后院。这时,有个从主屋偷溜出来的人影,静静地穿过了庭院。 步伐相当小,脚步声也很轻微。人影如躲避月光般快步走近仓库,拿出钥匙开门溜进去。 仓库里,为了采光而设的窗户射进了银白色的光。反射着月光的紫藤色和服,在这个充满灰 尘与霉味的潮湿仓库里,散发出一缕山茶花的香气。就连这低调的香水芬芳,都像是让这间阴暗的仓库里绽放了花朵一般,直冲鼻腔。 「……」 香坂美和子站在仓库的入口附近。仓库深处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过她的目标物就在中央位置,不必刻意寻找就能发现。 「……」 她倒吸了一口气。对于这件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她心中的罪恶感和些许恐惧,正与她的理性天人交战。 将双手短暂交握在胸前的美和子,下定决心向前迈步。前进了一步、两步、三步后,那个东西终于来到自己伸手可及之处。 「……」 然而她又前进了半步,将手缓缓伸向脚边。在月光的照射下,她那白皙的手指只要再向前移动几公分,就能碰到那个东西了。 「……你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阻止了她。那个听起来带点神经质的声音,从仓库深处、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传了出来,就像是黑暗本身直接开口发声一般充满阴霾的声音,让美和子全身僵硬。 「老……老公……」 她僵硬的身体吐露出颤抖不已的声音。美和子立刻远离自己还差一点就能碰到的那个东西——青年细井覆盖着白布的遗体向后退了开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美和子。」 香坂久之助睁着晦暗而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妻子。随后再次发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回答不出来吗?美和子。」 「老公……那个……我是……」 丈夫的身影,以及他阴沉的表情,让美和子十分狼狈。然而她将视线稍微朝向细井的方向瞥了过去的动作,并没能逃过香坂的双眼。 「啊啊,你是来道别的吗?……还是说,你突然舍不得那只表了呢?」 「……!」 表。这个字,让美和子瞪大了眼睛,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才对,而且也不能让他知道。 「既然这样,我再买一只给你,所以你就别再管那只表了。」 丈夫的语气相当阴沉,然而说出的话却是刻意选择了充满柔情的内容,让他的说话对象,也就是年轻貌美的妻子感到无比恐惧。 除了绝对不能被知道的秘密已被知道的恐惧,还有另一项立刻产生联想的恐惧。 「不过也好,这样我就省事多了,因为你自己跑来了啊。」 香坂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仓库深处的黑暗之中。他从黑暗当中取出的东西,就是那个壶。 「啊、啊啊……」 全部连系在一起了。那个昨天之前都还活着、令人爱恋不已的青年,以及他之所以被烧死的前因后果,全都透过丈夫这条线连系在一起了。 看着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妻子,香坂轻轻抚摸着施加于壶口的封印。 他的右手中指上,有一枚在黑暗当中依然微微发光的戒指。戒身很粗,上面刻绘着许多让人想到咒术的细小花纹。 「太遗憾了,美和子……真是太遗憾了。」 骨节嶙峋的手指先调整了一下眼镜的角度,因为一次就调整成功,香坂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随后将手放上了壶盖。 美和子的脸色被吓得一片惨白,全身抖个不停。 然而就在她的身后,伴随着一阵尖锐的脚步声,从半开的仓库大门外射进来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挡了下来。 「……是谁?」 香坂瞪着那个黑色剪影。那优美的站姿,几乎让人遗忘这里是夫妻吵架的现场,老旧的仓库入口仿佛变成了石灰岩制的城门。 就连他的影子,也能瞬间改变气氛。 「这一次,是不是又要辩称妻子出自好奇心打开了壶呢?教授。」 「绅堂老师……!」 美和子忍不住朝着眼前这位青年奔去,这个反应,与其说是因为绅堂的魅力,相信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她找到了当下能够依靠的对象。不过这已经足以让她的丈夫火冒三丈了。 香皈教授的眉毛扭曲起来,但是绅堂依然以事不关己的表情承受着对方的视线,并将手轻轻放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她身体的颤抖逐渐趋于平静。 「……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不过,对于死去的他也感受到罪恶感的你,内心实在美丽。」 「啊……」 美和子猛然回神,稍微害羞了起来。就在绅堂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 「老师、老师。」 秋生戳了戳他的背后。 「……秋生,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种时候必须注重一下情调——」 绅堂的声音变得有点不太高兴,但是腋下夹着一个小布包的秋生伸出手来,指向仓库深处。 「对方已经快要不耐烦了,这种事情请之后再做吧。」 真是的,这真的是老师的坏习惯啊。 就这样,在秋生迫切的眼神逼迫之下,绅堂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面向仓库深处。 站在该处,手里拿着壶微微发抖的香坂教授,的确是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真是了不起啊,绅堂。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愚弄到这个地步呢。」 香坂的声音虽然努力保持着平静,但是他的表情已是鬼气逼人,他的怒气可能随时都会从口中爆发出来,而且还是蕴含着疯狂的怒气。 至于绅堂,脸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始终不变,不过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毒辣无比。 「第一次?怎么可能。 还是说你觉得年龄差距甚大的年轻妻子,和寄住在自己家里的男助手偷情的时候,不会比现在还要屈辱?如果是这样,会碰上妻子偷情也是情有可原了。」 「……!」 香坂的脸部肌肉抽搐起来。美和子也因为自己的陋行被人公开,用袖子羞愧地盖住了脸。 (一点也不留情啊……) 尽管自己已经从绅堂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情况,但是秋生还是忍不住同情起美和子。 「真是的,你这个男人真的一点也大意不得呢。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发现了我的丑事……但 是,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个不守妇道的妻子必须接受惩罚才行。」 「惩罚……也就是说,你打算像对付细井一样,从壶中召唤出艾弗利特,然后让妻子成为它的饵食吗?」 听到绅堂的话,香坂有点慌了手脚,嘴巴说不出话来,同时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壶拉近身体。 而绅堂的话语并没有因此停止。 「教授,你做的事情早就已经被看穿了。你戴在右手上的东西,是所罗门王的戒指吧?你就是利用那个戒指,命令艾弗利特烧死了细井。」 旧约伪经〈所罗门王的契约〉有云,古代以色列的伟大国王所罗门透过天使长米迦勒,从上帝手中获得一个由铁与黄铜制成的戒指。 这个戒指的力量,能够强迫所有天使与恶魔听命于己。所罗门王就是利用这股力量,命令以艾弗利特为首的众多神灵,在耶路撒冷建起了雄伟的神殿。 这,就是所罗门王的戒指。能够昭示贤者之王的权威,甚至能和非人者对话的神秘道具。 「唔……」 香皈低吼一声,向后退了半步。绅堂的姿态明明和白天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从他体内发出的魄力,却随着他所说的话逐渐增加。 「如果你以为没有被人看穿的话,那我也只能笑了。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光凭臆测就在这里监视的。」 绅堂向前跨出一步。香坂又退了半步。 「白天,你的说词从头到尾都是细井『打开』那个壶,完全没有提及任何因故而『不小心撞开』的可能性。那是因为动手打开那个壶的人,是你。 封印虽然古老,但是实际开过的你非常清楚,那绝对不是能够偶然打开的东西。所以你才会下意识地以『没有刻意动手就无法打开这个壶』为前提发表意见。」 毫无迟滞、条理分明,就连呼吸时间都极度完美的渐进式分析。绅堂这番无懈可击的话,听起来颇有作戏的感觉。然而如果真的是演戏的话,不管有多少观众,他的高超演技也一定能让所有人都起身喝采吧。 「而且,你也知道解放艾弗利特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说出最基本的问题呢?」 一个深呼吸,空出一段绝佳空档之后,俊美的青年再次开启嘴唇,编织出话语。极其流畅,同时也无比尖锐地将眼前的男人逼入绝境。 「因为细井而被放出来的艾弗利特,当然不可能自己回去壶里,盖上盖子。你自己也说了不是吗?艾弗利特一旦开始大闹,就再也无计可施了。 如果艾弗利特真的重获自由,那么这区区一个仓库,应该早就被烧光了。」 绅堂的冷笑,既美丽又让人畏惧,对于他投射敌意的对象来说更是如此。 「可是,事情却不是这样。那么,至少也应该提及事后可能有人将艾弗利特再次关进壶中,并加以封印才对。 然而你完全没有提及这一点,因为就当时的情况下,能够做到这件事情的人,很明显地就只有一个而已。 ……香坂教授,就只有你一个人办得到啊。」 已经释放出来的东西,若是没有人出面把它赶回去,是绝对不会自行回去的。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是却因为对象变成了「烟雾魔神」,就让人无法联想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秋生和持田正是如此。 「其实我也可以一开始就追问这个问题……不过能够狡辩脱罪的余地实在太多,果然还是以即将犯罪的现行犯身分逮捕比较妥当。好了,你就认命吧。」 持田正率领着警察在屋外守候。香坂已经无路可逃了。 「……」 秋生手中紧抱着绅堂托付给自己的布包,凝视着他。同样注视着绅堂的美和子也一并映入了眼帘,不过她的眼神应该不算注视,而是深深着迷。 (罪孽深重的人……到底是在说谁啊?) 至今和绅堂一起会晤过许多人,其中当然也包含女性,秋生自然不会不懂美和子的心情。 绅堂丽儿这个人是很帅气的。 不过他越是表现出帅气的一面,在场与他敌对的人就越是被逼入绝境,或是被他彻底击垮。 因为秋生已经看过太多这种人了,所以十分在意香皈教授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他看起来会「乖乖俯首认罪」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嘿、嘿嘿嘿嘿嘿嘿……」 香皈低声地、阴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当中隐含着些许疯狂,带给所有听者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是手染魔道,同时也为之所惑的人类特有的声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绅堂啊,你果然是个优秀的人。」 「没这回事,只要不被神怪之事迷惑,冷静地做出判断的话,任何人都可以看穿的,这次的事件就是肤浅到这个程度啊。」 绅堂露骨地挑衅发言,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香坂的动向。他和秋生不同,早就已经料到香坂接下来会怎么做了。 香坂继续点头叨念着「是吗、是吗」,然后抬起头来。 「不过绅堂啊,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语毕,香坂用他戴着戒指的右手,打开了壶盖!抢在秋生发出惊叫声之前,从壶内猛然喷出的烟雾集中了起来,在香皈身边勾勒出形体。 一个褐色肌肤的高大壮汉,深邃立体的脸上留着一大把胡子,胸口和肩头刺着和壶身花纹十分相似的刺青。 连身材高駣的绅堂都难以企及的高大身躯,高度可能超过两公尺。但是可能是因为漂浮在空中的身体微微前倾的关系,比起高度,它身上强壮发达的巨大肌肉更加引人注目。 那就是从古流传至今的精灵,烟雾魔神艾弗利特。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香坂狂妄大笑。艾弗利特露出相当不悦的眼神,狠狠地朝身旁这个发出刺耳笑声的人类一瞪,但是据传只要出现就会一视同仁地攻击所有人类的魔神,至今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看来香皈手中的所罗门王戒指,效力是货真价实的。 「烧死美和子之后,这次要编造什么样的借口呢?应该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才对……」 呼唤出艾弗利特的那一瞬间,可能也扭转了某些东西,香坂原本一直相当晦暗低沉的声音突然一变,像是在歌唱一般。 感觉似乎和绅堂说话时那毫无窒碍的流动有些相似。让人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这种背离俗世的说话方式,就像是与魔道相关的人所必备的基本素养一样。 然而看在秋生眼里,和绅堂优美到让人飘然的语调相比,香坂的言词只令人厌恶恶心。 「不过,只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烧死,问题就解决了。 ……可惜啊,绅堂。内心不安的美和子强迫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封印这个壶,可是你们却被不小心放出来的艾弗利特给烧死了。」 香坂开心地高歌。他试图调整眼镜位置,但是不管调整多少次都不尽理想,于是他猛然地抓下眼镜,直接丢到一旁。 「老、老公……」 脸色苍白、全身吓得发抖的美和子轻声说完,随即瘫倒在地。绅堂轻柔地扶住了她,美和子已经失去意识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可是那副光景看在她丈夫眼中,再次引爆了怒火。年轻的妻子、貌美的妻子、自己配不上的妻子。然而这样的她,现在正倒在年轻男子的怀里,光凭这一点就够了。 「艾弗利特……先是那两个人。就让他们维持那副狗男女的模样,化成焦炭吧!」 高举右手、发号施令的声音,让秋生感受到一股惊人的恶寒。 只见艾弗利特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至近乎可笑,随后从口中吐出红莲之焰。 「老师!」 原本只有月光照射的昏暗仓库,顿时像是获得了太阳一般大放光明。远远凌驾于红色火焰,金光闪闪的火焰,肯定转眼间就能把绅堂,还有他抱在怀里的美和子焚烧殆尽。 「……」 绅堂默默地摘下帽子,把手中的帽子当成承接器皿,帽口对准火焰。 这时,原本声势浩大地逼近他们的火焰突然转了个方向!火舌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开始被吸进帽子里。 「什么……」 「……!」 惊讶的人不只是香坂而已,就连艾弗利特也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口中不再吐出火焰。 后继无力的火焰,甚至连最后一道火光都像是受到牵引一般,流畅地、不留半点火星地全被吞进帽子当中。 绅堂甚至没有做出类似以帽为盾的动作。他只是尽可能在维持抱住美和子的动作范围内,将手中帽子的开口轻轻朝火焰的方向一转,仅只如此。 面对这个发生在眼前的超自然现象,秋生在惊讶之余,更因自己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而感到安心,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和绅堂待在一起时,像这种程度的特技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当然,像那顶违反所有已知物理法则的帽子等物品,秋生是不可能有办法说明的。总之,只要绅堂没事就好。 「……嗯。」 绅堂微微点头,随手把帽子丢了出去。 被丢出去的帽子还在空中飞舞时,刚刚被吸入内侧的火焰仿佛溢出来似的,开始熊熊燃烧,在帽子掉落地面之前就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 香坂彻底呆住,艾弗利特亦同。 相较之下,俊美的青年把至今仍无意识的美和子移到仓库墙边坐下,然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地站起来,拍了拍外套下摆的灰尘。 那个动作依然美得像幅画,不过看在不同的人眼中,可能会因此有超越羡慕的焦躁之情吧。例如刚回过神来的香坂教授。 「香坂教授……你的胸襟意外地宽阔呢。」 「……你说什么?」 绅堂的每一句话,都能深深吸引住他人的目光、耳朵……就在他人被深深吸引住时…… 「因为你竟然愿意特地把偷情的妻子,送往第三者所在的地方去啊。哎呀呀呀,这份体贴我真的学不来啊。」 宛如狠狠打入木桩一般尖锐的言词。 (老师……) 秋生很清楚。 绅堂丽儿总是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女性见他就会被迷倒,是个不食人间烟火、超脱尘世的男人。但在他不可撼动的标准之下,若决定怒气所指的对象,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看在秋生眼中,这样的他同样非常帅气。 「给我闭嘴……」 香坂的声音颤抖着。前额浏海塌了下来,怒目瞪视的双眼带着晦暗的光芒。和绅堂不同,他那毫不掩饰的怒气,让秋生觉得有些不忍卒睹。 「那么,你就试着让我闭嘴吧!」 绅堂将对方的怒气毫不遗漏地逐一切割,刻意触怒他的神经。香坂的脸瞬间全然扭曲变形,用力朝前伸出所罗门王的戒指。 「艾弗利特,杀了那个男的!把他给我大卸八块!」 烟雾魔神带着有苦难言的神情,从旁观察着两个男人的一来一往。而现在在香坂的命令之下,它依然带着苦闷的表情,朝着绅堂逼近。或许是刚刚看到绅堂成功躲过火焰,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类,只见艾弗利特张开了原本交叉在胸前的粗壮手臂,准备发动攻击。 不过绅堂却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举起了右手。 「停下来,艾弗利特!难道你忘了过去主人的真正权能了吗!」 「……!」 绅堂的手指上射出一道晦暗的光芒,他的喊叫,让近在眼前的艾弗利特硬生生地停住。 双手大张而定格的艾弗利特,表情如受到惊吓的猫咪,害得秋生差点在这个状况下笑出来。 「你说什么……」 这一次,香坂是真的开始犹疑了,因为绅堂的手上,戴着跟他手指上完全相同的戒指。 昭示着伟大国王之权威的戒指。 「毕竟所罗门王的戒指实在太有名了啊。随处都可以找到赝品。 不过呢,我不会刻意强调我的戒指才是真的……但是你手上的又如何呢?教授。」 香坂并不知道办别戒指真伪的方法,但是绅堂的戒指的确拥有压制艾弗利特的力量,至少他还看得出这一点。 视线一扫,美和子在绅堂后方。看来若不先想办法对付绅堂,香坂就无法突破现状。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香坂的眼睛捕捉到「他」。 「既然这样,艾弗利特……烧死那个少年!」 「……咦?」 发现炮口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秋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为绅堂活跃的举止表现,让秋生一时陷入了自己只是个观众的错觉之中。 「……」 停下动作,仿佛正与绅堂大眼瞪小眼的艾弗利特,听到下一个攻击指令,缓缓将脸朝着秋生的方向看去。 秋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逃不逃得掉,然而对方可是超脱常理的魔神,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这是骗人的说词,自己只是因为对方的魄力而双脚发软而已。 现在,要是艾弗利特像刚刚吐出火焰的话,自己根本无计可施。毕竟秋生不像绅堂,并未具备巧妙的魔道技巧。而且头上的帽子除了尺寸大了点,也只是顶再普通不过的鸭舌帽而已。 年轻助手命在旦夕……可是…… 「……?」 「……咦?」 秋生会愣住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原本以为艾弗利特会立刻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但它现在却盯着秋生看,脸上露出了明显讶异的表情,疑惑地歪着头。 (打从刚刚开始……它的表情真的意外地丰富呢。) 虽然背上冷汗直流,但是看着面对自己的艾弗利特,秋生还是涌出这样的感想。 「你到底在搞什么……还不快点动手!艾弗利特!你难道不听戒指持有人的命令了吗!」 香坂的发言逐渐出现无法隐藏的混乱与焦躁。但是分明已经听见命令的艾弗利特,不但没有对秋生发动攻击,反而对着不断大吼大叫的香坂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它抽动着嘴角,深锁眉头,两手不断张开又紧握起来,而且不时狠狠瞪着香坂。 原来如此,个性急躁的传闻确实是真的。 秋生有股冲动,想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记录下来,不过在这个烟雾魔神直逼眼前的状况下,自己也只能放弃。 另一方面,一直在等待艾弗利特露出不耐烦模样的人,则是绅堂。 绅堂握住戴有戒指的手,以指尖摩擦着表面。刻在戒指上面的花纹,散发出光芒。 然后他呼唤对方的名字,唤着:「艾弗利特!」 「烟雾魔神啊……在这片极东之地,你还真是被人任意使唤了呢。」 「……?」 听到绅堂轻浮的口气,艾弗利特的眉毛扬了起来。看来它似乎产生兴趣了,至少比香坂的胡言乱语来得更有兴趣。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这个国家里没有你的信徒。真是让人哀伤啊,现在的你就跟无名之徒没两样。」 绅堂的言词,像是瞧不起对方一样轻浮,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一丝亲切,感觉十分微妙。 无名之徒,也就是无人知道自己是谁,无人认识自己的名字。精灵的名字就等同于存在本身,所以艾弗利特现在的境遇和绅堂所说的一样,连原本力量的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 这一点被绅堂看穿了。被看穿之后,再用某种不正经的态度取笑对方,亦表示同情。那是拥有魔道此共通点的人特有的亲切感,是一种构筑于人道之上的感觉,类似安慰自己的同好。 「不要听他的话,艾弗利特!那个男的是诈欺犯!不要被骗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对这个精灵的境遇表达同情之意而已啊。对吧,烟雾魔神。」 相较于尖着嗓子大叫的香坂,绅堂的脸上甚至隐约浮现微笑。虽然很难从他的话语和表情当中猜出他的真意,但是比起香坂,至少可以让人感受到绅堂的气度之大。 (……层次完全不同啊。) 从秋生的眼光来看,多少会带有偏心的成分,然而艾弗利特又是怎么看的呢? 魔神来回望着手中持有相同戒指的两人,双方都没有发挥出足以使它忽视意志的强制效力,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是看绅堂和香坂哪一方,能够用言词说动精灵采取行动的口舌之战。 「听我说,艾弗利特!解除了长达数百年的封印,让你从壶里出来的人可是我啊!」 「不过,办完事后马上又被关回去了吧?把魔神当成道具,你把自己当成所罗门王吗?」 「闭嘴、闭嘴!」 「立刻封杀自己不想听的话,看看这是多么肤浅的态度啊……也对,因为只能默默看着其他年轻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所以累积这么多怨气也是情有可原嘛。」 「唔唔唔!」 绅堂炮火全开地将香坂贬低至谷底,但是对于漂浮在眼前的魔神却是态度亲昵。 「你看看,不觉得他实在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吗?和过去率领你们的以色列王,还有那些自由操控你族人的人类们,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啊。 为了精灵的名誉,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了你自身的荣耀,听从那种人的命令实在是……哈哈,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啊。」 绅堂直到中途都还记得稍微修饰语句,但是最后却像是忍俊不住似地笑了出来。实在是恶劣至极的笑法啊。 然而下一秒钟,绅堂眯起了眼睛低声说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是不会让你自由的,而且也不会把你当成精灵缔结契约。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把你当成道具放出来而已。」 「……」 持续保持沉默的艾弗利特皱起了眉头。它知道眼前这个人类在某方面十分狡诈,虽然知道,但是现在有比怀疑更需要优先处理的感情。 「你这家伙……肤浅的笨精灵!叫你不要再听那个男人的话,要我说多少次才懂啊……」 另一个紧紧咬牙、面孔扭曲、口吐秽言的人类。 艾弗利特原本应该一如自己象征的烟雾一样地自由自在,但却被那小小生物束缚住,这实在令人非常不愉快。 几乎已经是愤怒了,烟雾魔神对于自己的愤怒是非常诚实的。 对绅堂来说,要了解艾弗利特的心境,可说是易如反掌。接下来,他一边自觉这么做多少是在耍小聪明,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要不要试试看呢?如果是真正代表王者权威的戒指,而且持有者也拥有足够资格的话,你应该是没办法伤及对方分毫的吧?」 引诱魔神的人类说出这句话。如此使尽地煽动对方,只为了做出总结。 「……如果不是那样,像你这样的魔神根本没什么需要畏惧。试试看吧!如果你的怒气真的无法抑制的话!」 囚禁着怒气的锁链,如今解放。 魔道即人道。即使是烟雾魔神,其个性的形成和人类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 「……!」 艾弗利特缓缓回头,它的脸上流露出愤怒,怒火指向眼前这个依赖着赝品戒指,不断说出一些肤浅命令的矮小人类。 「怎、怎么会……等等,艾弗利特……服、服从王之权能!服从这个戒指!停下来!」 至今一直视为同伴,不对,应该是视为仆人的艾弗利特,目光直射自己,让香坂浑身抖个不停,不断后退。 先前烧死细井的时候,香坂自认为已经知道艾弗利特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了。 让一个人类瞬间化为黑炭的火焰。刚刚被绅堂躲过的火焰虽然也很惊人,但是和当初烧死细井尚幸的火焰却又完全不同。才刚看到艾弗利特在他的身边盘桓飞舞,火焰就立刻从青年的全身上下喷发出来。仿佛在一瞬之间涂上另一层色彩似的,他就这样站立着化为黑炭。 绅堂在会客室内所说的「从内侧开始焚烧」,其实是非常正确的见解。 「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然而现在,在那巨大躯体的睥睨之下,香坂总算发现,这个魔神的恐怖之处并不是用形式就可以表现出来的。 非比寻常之物、以人为敌之妖异。从它们身上投射出来的加害之意,有时会将正常人类的精神压迫至非常危险的程度,因为原本生存的世界就不一样。在理性之前,本能就先因为其危险性而放声大叫了。 「噫、噫……」 香坂将戒指对准了艾弗利特。但是,这枚原本可以将人类的话传达给非人者知道的宝物,如今失去了光芒,最后发出了小小的爆裂声,四散碎裂。 「噫啊!呜哇!」 香坂的中指,随着赝品戒指一起陪葬。 从紧紧压住伤口的手指细缝中滴落的鲜血,在昏暗的仓库当中留下了漆黑的痕迹。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护他了。 「……噫!」 被如同仁王(注:佛教寺院前放置在大门左右两侧的神像,为威吓外敌而面貌凶恶。)一般的形貌瞪视,脸部不断抽搐。年过半百的男人,脸孔瞬间变成了超过两倍岁数的老人。不过,那也只在一瞬之间而已。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喔喔喔喔喔喔—— 从无法发出人语的口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嘶吼,尽管震动了空气,却没有制造出任何声响。不过,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秋生,确实感受到烟雾魔神正在放声咆哮。 随后,秋生再也看不到后续发生的事。因为绅堂不知为何站在自己的眼前,挡住了视线。 「老师……」 绅堂沉默以对。挡住了鲜红炽烈的火焰,化为一座漆黑高墙的背影,让秋生无从得知另一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噫呀——」一声突然中断的惨叫声,还有某个东西倒落在地的声音,就连秋生也都确实听见了。 接下来,秋生看到的只有碎裂在地面上的炭块,还有立在旁边,呈现人脚形状的两团黑炭。 微微冒着白烟的黑炭。艾弗利特连看都不看一眼,视线便直接朝着绅堂瞄了过来。 接下来换我们了?秋生的身体不禁僵硬起来。但是烟雾魔神立刻转开看向绅堂的视线。 看在秋生眼中,艾弗利特还是一副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的模样,而且它的怒火似乎还没消退殆尽。但是它大概认为和眼前这名男子杠上并不是什么上策吧。只见它的身体轮廓变得像烟雾一般模糊起来,整个下半身开始逐渐消失。 艾弗利特就这样一边摇晃,一边准备朝着采光窗外移动。 「等一下,烟雾魔神啊。」 艾弗利特的身体再次停了下来。 这和香坂的情况明显不同,真正的宝物加上正牌持有者的话,对魔神拥有强大的束缚力。 艾弗利特再次将自己的实体变清晰,回过头来。绅堂正面迎向它直视的眼神,开口说道: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也太冷淡了吧。这个国家里根本没有人认识你,而我们这样认识,也算是某种缘分,你不这么认为吗?」 (其实只是不希望它在附近乱来,增加自己的麻烦而已吧。) 秋生马上意会过来。 这是绅堂真正的立场,他的个性原本就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现在放走了艾弗利特,不难想像将来总有一天会以更加难缠的方式报应到自己身上。 但是艾弗利特并不是会乖乖听话的对象。表情仍然非常不高兴的烟雾魔神,像是在空中滑行一般接近绅堂,然后将脸逼近至眼前几公分之处,毫不保留地展现出吓人的态度。 它无法靠着蛮力加害绅堂,因为绅堂的手指上,戴着它与其族人过去曾经服从的王之证明。 「……哼。」 绅堂的嘴角露出些许微笑,以一派轻松的表情面对面地望着烟雾魔神。不过这种互瞪方式,却让秋生觉得有些好笑。或许是被绅堂丽儿的魅力所诱发的吧,只见艾弗利特的丰富表情中,甚至让人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可爱。 「先是被关在狭窄的壶里,之后难得出来,却被那种小人物使唤。我非常了解你生气的原因,啊啊,我太了解了。」 绅堂不断地点头,随后伸出了食指说道: 「像现在,该怎么说呢,就算我要求你听从我的命令,你的心情也不可能平复下来。那么,我们干脆来分个胜负吧?当然,就用你擅长的魔术来比也无妨。只要你赢了,随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 艾弗利特注视着绅堂,它正在推估这个男人刚刚小露一手的技巧,以及尚未展现的实力。 不过最后,它似乎认为接受绅堂的提议才是最好的办法。这只是单纯口头上的约定,而且绅堂手中还有戒指。考虑到这两点,艾弗利特的立场其实压倒性地不利。但是眼前这个人类却在此条件下故意提出「分胜负」的建议,所以尽管它不情愿,却还是产生了好感也说不定。 从绅堂面前退开的艾弗利特,摆出了彻头彻尾的「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双手环胸,嘴巴扭曲成倒v字形,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感觉似乎相当自以为了不起。它想让自己变得高高在上吗?秋生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本来就应该这样啊!精灵原本就是比人类还要高等的生物,胸襟宽阔、深厚……没错,宽大为怀这一点正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啊。」 得到魔神同意后,绅堂一边兴致勃勃地大肆赞美,一边接过了秋生手中的布包。揭开外层的包巾,手中出现的东西是黄铜制的老旧油灯。 状似咖哩酱容器的金色油灯。绅堂握住油灯的把手部位,朝着艾弗利特高高举起。 「要是我和你决斗,相信这一带应该会被火焰烧成一片焦土吧。来吧,我们就在这里面分胜负。快进去吧!」 这句话,让艾弗利特原本稍微和缓的表情再次变得凶恶。 秋生也觉得那是正常的反应,因为艾弗利特曾经被关进小小的壶里。虽然不知道它当初是被什么样的话所蒙骗,但是现在它肯定感受到了类似的疑点。 更何况,绅堂竟然会这么恰巧地准备了油灯,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可疑,进入肯定有鬼的程度。如果是秋生,就绝对不会相信他。 (再说,老师有办法进去吗?) 实在是可疑到家了。 「怎么了?快点进去一决胜负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走上魔道的小人物。能够和你这样雄壮威武的魔神互相竞争,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啊。」 魔神的脑袋似乎比秋生想得更加单纯。虽然觉得可疑,但是艾弗利特还是接近了绅堂,从上方观察着没盖上盖子的油灯内部,再从下方抬头看着油灯的底部。 看似相当警戒,不过实际上却因为绅堂的话,感到相当犹疑的样子。 「……」 艾弗利特再次近距离狠瞪了绅堂一眼。绅堂的眼睛丝毫没有避开,悠然地面对。然后…… 「你身为烟雾魔神,又是精灵信仰供奉的对象,不会说自己无法通过这个油灯的小孔吧?这种大小的孔,就连小猫也钻得过去啊。看,就连那边的秋生也能轻松办到喔。」 (……我才办不到呢。) 看到艾弗利特诉说着「咦,是这样吗?」的视线,秋生只好露出含糊的笑容。这一来一往,几乎让人忘记刚刚这里还是情势紧张的修罗场。 「……」 艾弗利特依然无声地双手环胸,浮上空中,低头俯视绅堂,随后也斜眼看秋生一眼。 拥有强健肉体的烟雾魔神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点了个头,将头挤进了油灯之中。 「啊……」 就在秋生刚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艾弗利特的身体突然从头开始缩小,瞬间被油灯吸了进去。 至于绅堂之后的反应…… 「好,辛苦你了。」 绅堂飞也似地盖上了油灯的盖子,他当然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着进去。 「先不论力气,要比智慧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吧?……好了,这么一来就大功告成了。」 绅堂爽快地宣告事件结束。而秋生则是打从心底同情彻底被骗的艾弗利特。 (……太可怜了。它现在肯定在油灯里面大吵大闹吧!) 结果绅堂就像是看穿了秋生的心思一般说道: 「我当然不会一直把它关在这里面。 等到时机来临,我打算把它送回依然有人信仰它的阿拉伯去……不过在那之前,只能请它暂时忍耐就是了。」 「既然如此,老实这么说不就得了吗?」 「太过分了。」秋生提出小小的抗议。俊美的青年则说了声「别这么说嘛」试图安抚情绪。 「就算要谈,也不能那样放任艾弗利特不管啊。所谓对话是需要适当的时间与地点的。 ……其实不只艾弗利特,所有的神灵并不是无法沟通的对象啊。从刚刚的状况来看,它似乎是个好相处的对象,所以我会好好地和他对谈的。」 绅堂一边确认油灯盖子的紧密度,一边露出微笑。那是绅堂收藏的油灯,相信封印的效果一定比那个壶更加强大。 秋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扫到绅堂手指上的微光,突然回想起来。 (依照老师的说法,那个戒指好像是真货……) 仔细想想,绅堂应该可以利用所罗门王的戒指,强制要求艾弗利特服从命令才对。 (……原来如此。) 没有这么做,就是绅堂个人的魔道。也就是「魔道即人道」,想到这句话之后,秋生只微微颔首说道「原来是这样」。 而双手早已从口袋里拿出了笔记本。 ● 那一天,从早上就是乌云密布,冷飕飕的感觉让人联想到还要一阵子才会到来的梅雨季。 由于香坂久之助教授在校内也算是拥有相当资历的人,所以包含校长之外,一些较常往来的教职员以及学生,都前来参加了他的葬礼。 在与会者当中,果然还是可以看见身为学校同事的绅堂丽儿,还有他的助手筱崎秋生的身影。不过他们与主要的哀悼群众距离相当遥远,和持田警部一起看守着仪式进行。 等到香坂的葬礼结束,和为制作笔录而留下的持田道别后,两人走向驹込曙町的大道。 随后他们坐上路面电车,转乘经过指谷、春日町,在小石川的后乐园绕了一大圈,横跨了饭田町内的桥梁,抵达神乐坂。当他们在该处下车时,盘踞在天空中的云已经黑压压地盖了下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为什么老师会……」 至今尚未说话的秋生开口。因为今天在葬礼期间几乎没有开口,而绅堂也跟着保持沉默。 「为什么老师会知道美和子太太和细井先生之间,有那个……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呢?」 鸭舌帽的下方,反映着率真疑问和复杂心情的双眸,正仰望着绅堂。而绅堂一边意会到自己 的助手是为了什么才提出这个疑问,一边回答: 「是那只表。细井戴在手上的那只手表。」 「是服部钟表店urel,对吧?在钟表店里确认过的……」 秋生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当时和绅堂一起拜访了钟表店,不过绅堂的嘴角却微微地扬起。 「我确认的并不是手表的品牌喔。不是说过了吗?那是为了阐明真相的必要之事。」 绅堂稍微放慢了脚步,继续说道: 「虽然现在还没受到社会大众的关注,但是服部urel可是首只由这个国家打造出来,货真价实的日本制手表啊。 对于一个必须透过亲戚帮助才能从乡下来到东京,没钱付学费却又一心向学的青年来说,像这样的东西别说是平日戴在身上,打从一开始他就买不起啊。」 绅堂从外套内袋拿出怀表,打开盖子再阖上。不是为了确认时间,只是小小的表演罢了。 「那么,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拿到如此高级的物品,甚至还刻意配戴在身上,最后害他落得惨死在仓库里的下场呢?」 「正常来说,可以想到的理由是……有人送给他的吧。」 对于秋生的推论,让绅堂点头「嗯」了一声。 「说得没错!然而在这座帝都当中,会送礼物给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的他,还是这么名贵物品的人,其实相当有限。」 秋生隐约察觉到绅堂到底想要说什么了,不过光从所得情报来判断,第一个联想到的名字却和正确答案不同。 「不就是香坂教授吗?……感觉上教授本人似乎也不是对细井先生毫无期待的样子。」 如今再次回顾,当然无法完全采信香坂的话。不过刚开始,他愿意接纳那个来自和歌山的年轻人,还让对方以助手身分寄住在自己家里,就表示他对细井还是有着相当程度的期待吧。 这时,绅堂刻意迈开了步伐,超前秋生半步。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在询问口供的时候就不会说『我记得那只手表』,而是直接说『自己送了他一只表』。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那urel有着决定性的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 秋生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眼前的绅堂卷起外套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只圆形盘面的手表。 「啊……」 现在当然不是去质疑明明有怀表,为什么还要戴手表的时候。因为秋生也一眼就看出绅堂所说的「不同之处」在哪里了。 比一般手表稍微大上一圈的盘面,戴在绅堂手上的手表的确是出自服部钟表店、日本第一只国产手表urel」。 但是那和细井戴的手表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盘面的数字「12」被涂成了红色。 urel刚发售时,朋友送了一只给我。这个设计在当时国外制的手表中曾流行过喔! 送我这只手表的朋友说,这是为了让不方便使用怀表的医生也能够正确地确认时间,所以才涂装成红色……不过实际上又是如何呢?」 关于这个不同之处,秋生也有发现。 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什么要把数字涂成不一样的颜色,秋生掌握不到任何头绪。 绅堂饶有兴趣似地看着等待答案的秋生,开口回答: 「这urel其实有着一段非常有趣的历史。当时不仅生产效能极低,而且人气也同样低迷。因此,制造商利用相同的零件,制造了女性用的怀表。 严格来说,应该是把女性用怀表的设计图挪用在手表上……比起后来发售的产品,它的厚度显得厚了一些。相信秋生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吧?」 说完,绅堂又从口袋拿出一只小小的表,让秋生看个仔细。 「……啊!」 这一次,秋生真的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 绅堂手里的东西,是个装饰确实不同,但是大小却urel一模一样的怀表。唯独,这只怀表的数字「12」是黑色的。 「很有意思吧?虽然表冠的位置不一样,但是这两者的构造和大小几乎完全一样,所以只要更换几个外部零件,要把怀表变成手表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个状况下,要不要特地把数字盘面也换成新的……嗯,就看钟表店各自决定了。」 如果一个妙龄美女为了想把怀表赠送给某个人,因而委托店家帮忙修改;或者是她试图贱卖这只怀表,换一只新的回来,而素有往来的钟表店又建议可以稍做修改的话…… 为了让对方立刻发现这只手表和其他表不一样,又或者是为了让对方立刻察觉这是她送的礼物,店家可能会体贴地保留原本的数字盘面也说不定。 绅堂并没有确认到那个地步,他只确认了「住在附近的大学教授太太,曾经偷偷拿了怀表过来修改」一事,确实曾经发生。 「……」 秋生只能哑口无言地点头,同时发现自己实在不够小心。要是能够更进一步地详细调查细井随身携带的手表,说不定就能注意到这一点。 不过事到如今,连秋生也知道了,青年细井和香坂美和子之间的关系已经证据确凿了。 「我想知道的真相就是这一点。如果事实真相是青年细井因为年轻气盛昏了头,因而强迫夫人就范的话,那么她也算是被害人,那个时候我会装出全然不知情的样子帮助她。」 但是真相却不然,教授夫人是如此思念着青年,甚至不惜将丈夫赠送的怀表修改成手表赠送给对方。不论其中有什么样的理由,只要她是自己主动出轨,那么她也有错。只不过还不至于到必须被魔神攻击、活活烧死的程度就是了。 「但是香坂教授就没什么值得考虑的了。自己身为丈夫的怨愤,竟然想透过魔道来消除,要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所以才没有救他。如果当时利用所罗门王的戒指阻止艾弗利特,说不定可以成功救他一命。 绅堂这样的冷酷,秋生认为并不是坏事,因为香坂教授就是用同样的手法烧死青年细井。 然而秋生心中的确有个地方相当纠结。 因为看到了她的眼泪。 「……」 「……讨厌那样的女性吗?」 绅堂对着再次迈步却沉默不语的秋生问道。听到这句话,秋生像是被弹回来似地抬起头。 「与其说是讨厌……应该说是有点那个……没办法和她亲近吧。」 他们谈论的对象是香皈美和子。 本次事件当中唯一生还的当事人。她在丈夫的葬礼上,始终保持着肃穆的表情,不时可以看见她掉下眼泪。 她的眼泪,让秋生觉得浑然不可解。虽然不像是演戏,但是她当初可是背叛了丈夫,奔向年轻男子的怀抱,最后甚至还差点被丈夫杀死。 为什么这样还有办法流泪呢?……真是无法理解。 「……原来如此。」 无法亲近。秋生用来表达心情的这句话,让绅堂连续点了两、三次头,表示理解之意。 「那是因为秋生希望自己怀抱着善意与敬意,面对所有的人。这不是很了不起吗?这就是美德之所在啊。」 他不是在取笑自己,而是诚实地表达佩服。但是在此同时,他也非常清楚秋生无法理解的,美和子的复杂内心。 她其实并不打算抛弃丈夫吧,说不定也还爱着他。只是这份爱意,正好和她与另一名青年间的不伦恋情相互交错。 不对,说不定正是因为有香坂久之助这个丈夫,她才会出轨也说不定。不过绅堂毕竟没有深入提及这一点。 「……」 秋生低下了头,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绅堂对于自己的助手所拥有的纯粹无瑕相当中意…… 同时,也觉得相当有趣。 「不过呢,对秋生来说,大概还是很难理解吧。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 「反正我就是个小鬼。」 不让绅堂说到最后,满脸不悦的秋生迈开大步,超越了绅堂。绅堂原本想用轻浮的笑容带过去,但也只能边说着「哎呀哎呀」边追了上去。 这时,突然有东西滴到两人的脸上。下雨了。 「啊……」 「唔……再慢一点可能就要开始下了。」 话还没说完,雨势已经逐渐变强。可能只是一场骤雨,感觉并不像梅雨的雨滴一般冰凉,但 是绅堂似乎也有点受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不好!快跑吧,秋生。」 「好、好的!」 其实也可以找个地方避雨,但是两人却选择朝着目的地快步跑去。 两人的目的地绅堂的事务所,就在不远处。 ● 「今天可以准备回家了。头发要记得擦干,不然会感冒喔。」 「好~的……」 秋生一边听着门外绅堂的声音,一边拿下了帽子。 轻轻甩掉尺寸略大的鸭舌帽上的雨滴,刚刚奔跑的时候,身上的衬衫和短裤都已经湿透了。 绅堂的事务所位于某栋公寓的二楼。其中一角划分出小小的四叠半空间,是秋生的房间。 「……老师。」 「嗯?怎么了,秋生?」 门的正对面就是绅堂工作的房间,相信他现在应该已经脱下外套,正在拧干长裤上的水气吧。秋生向着绅堂所在的方向,说出心中最后一个疑问。 「那个时候,艾弗利特为什么没有攻击我呢?」 事情都已经过了好几天,唯独这一点始终无法理解。当时因为情况紧急,根本无暇他想,但是现在冷静下来思考,却还是想不出理由。 秋生松开吊带,缓缓脱下宽松的短裤。下摆稍长的衬衫挡住了下半身,不过因为刚刚拔腿奔跑的关系,衬衫下摆也皱得乱七八糟。 「……就只有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透。」 解开衬衫钮扣时,秋生毫无来由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即使是现在,自己也能清楚回想起艾弗利特它惊讶地皱起眉头,把头疑惑地歪向一边,那充满人类气息的表情。 听到秋生的问题,门外的绅堂立刻以明显充满笑意的声音回答:「啊啊,那件事啊!」 「那很简单啊!香坂教授的命令是『烧死那个少年』,但是艾弗利特没办法做到这件事。……因为,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少年』存在啊。」 「啊啊,原来如此。」 绅堂的回答,让秋生立刻了然于心似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正在脱衬衫,可能就会用拳头敲一下手掌了。 从上往下依序解开扣子,秋生脱掉了被雨淋湿的衬衫。身上的内衣是纯白色的圆领衬衣。 在衬衣下方,可以看到女性特有的隆起……那不知道能否如此称呼的些微特征。因为衬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肌肤上,才呈现出那道曲线。但若非如此,光看外表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对,虽然微小,但是这仍然毫无疑问是筱崎秋绪(注:秋生与秋绪的日语发音(akio)相同。)身为一名少女的证据。 放眼望去,房间墙上确实挂着一件箭羽花纹的小袖和服,以及酒红色的裤裙。 本名筱崎秋绪,十四岁。身材本来就娇小,又刻意打扮成男孩的她,外表看起来的确更加年幼,然而实际上,她是个堂堂的女学生。 「魔神是一种精灵,是以不同于人类的五感观察事物。所以它不会被外表蒙蔽,一眼就能看穿性别这种东西……不过呢,它倒是欠缺正常解读香坂教授命令的理解能力就是了。」 绅堂满脸苦笑的表情,就算隔着一扇门也有如历历在目。秋生也跟着笑了出来,那笑容确实 是符合她少女的年纪。 「……不过,老师。如果当时艾弗利特就这么把我烧死了,您会怎么办?」 「我不讨论这种绝无可能的假设……不过我和香坂教授不一样,为了保护可爱的助手,我可是会不择手段的。」 本来并不是为了故意刁难才问的问题。 但是,由于绅堂的回答实在太干脆直接,而且也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主意说出「可爱的助手」这种话。 「……是这样吗。」 秋生忍不住把正要穿上的小袖和服抱在胸前,脸颊一片绯红。 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是单纯的少女心。 ● 筱崎秋生的手记。 之后有好一段期闻,绅堂老师只要一有空闻时闻,就会閈始处埋从香坂宅拿回来的物品。 「哎呀,该怎么说呢,香坂教授之前不是己经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我会先保留,之后就拜托你了』这句话。」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认为香坂教授才不是事先预料到现在这个状况,才说出那句话的。再说,那句话指的东西应该只有壶而己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香坂宅的仓库里的确收藏了一些危险物品(以及绅堂老师认为相当奇异的东西),所以如果没有老师帮忙,的确很难加以鉴定与处理吧。据说老师负责出面处理香坂教授的遗物,所有事件关系人似乎却十分感激。 ……不过,唯独这一点要好好写淯楚,非写出来不可。啊啊,没碏,我一定会留下纪录。 即使整理香坂教授的遗物已告一段落,老师仍会每个月独自前往香坂宅一至两次,有时甚至在那里过夜。原本以为还有一些琐碎物件需要整埋,但是后来连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某一天,老师还是在香坂宅过了一夜,随后直接前来事务所,老师的身上散发出一点点的,真的只有一点点的山茶花香气。 那股香气不是女性经常抹在头发上的山茶花油,而是仍然很罕见的山茶花香水的味道。就凭这一点,我兴起一股直觉,那是一个几乎可以肯定百分之百不会错的直觉。当我质问老师「您到底是去那里做什么?」的持候…… 「要解决寂寞还有眷恋之唷,实在是件困难的事啊。 ……不过呢,既然已经动了手,我当然必须负责到最后一刻。」 他若无其事、大言不惭地说了出来。完全不觉得羞愧,正大光明地回答。 我当然不会被这种言词呼咙过去,于是我彻底追究了一番。 经过将近一小时的逼问,他终于坦白承认了。果不其然,绅堂老师确实和成为遗孀的香坂美和子,发生了过度亲密且非常不妥当的关系。 可以肯定,香坂教授绝对没有料想到自己说的「之后就拜托你了」竟会以这种形式实行。 真是的,杷「拜托你」以这种方式解读,脑袋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总而言之,关于这个事件己经没有东西可写了。 毕竟我也实在看不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小石川怪画 筱崎秋生的手记。 绅堂老师的人脉遍及各处。 上至大学教授、军事将领、政商名流;下至木匠工头、技术工人,以至于新人演员。 ……不行不行。之前才刚因为这种说法,被老师指责说「职业无分贵贱」的。为了自我警惕,这句话就保留原状不修改了。 由于老师在帝国大学执教鞭,可知他和学界的老师们一定有所交流。但是他和其他领域的交友,光凭他交游广阔这一点,实在很难说得通。 到底是如何结交到这么多的友人?至今仍然是谜。不过他身上还有另一个更难理解的谜团。 那就是老师的女性关系。 老实说,连同过去的纪录内容,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样写下来到底妥不妥当,不过就我所知,老师随时都有两名以上的……应该称呼为恋人的对象。 光是我知道的,就己经有好几个了。要是连我不知道的对象都算进去,说不定用两手手指都没办法数完。 就老实写了吧!我现在仍然认为这是非常不诚信、不老实的行为。 只是到目前为止,我不曾听说老师因为这种女性关系带给他人麻烦,或是让他人遭受不幸,所以没办法直接指责他。 至少,除了一些诽谤或谎言,我还没听过任何一位女性对老师怀恨在心,实在不可思议。真的非常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程度,几乎和我与老师一起遭遇的超自然神秘现象难分轩轾! 再怎么说,尽管非我本意,但是我也见过了好几个疑似老师恋人的人。大家却认为我是男生,而且还是小学生年纪。因此,她们若知道我的真实性别后肯定不会曝露出来的那一面,我也略知一二。 例如说,对,小石川的遗孀也是如此。 ● 在昭和时代家用汽车兴起之前,大正九年的东京,是个所有主要干道上都遍布着电车轨道的铁道都巿。 尤其是路面电车,从明治到大正大幅增加,已然成为帝都居民不可或缺的代步交通工具。 随着路线增加,使用者也随之大增,但是增加的数量却没有和车辆数量成正比,使用者增加的数量大幅超前。 最后,从大正时代到昭和时代初期,爆满的路面电车变成了某种特产。有些特定路线甚至无时无刻都呈现挤沙丁鱼的状态,稍微客气一点就会永远坐不上去之类的状况,也并不罕见。 (不惜挤成那个样子也要坐吗……) 侧眼看着客满的电车,秋生总是会这么想。不过,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徒步过于遥远,而人力车或计程车的车资又太贵的关系。 尽管秋生有些地方比其他同学来得活泼,但是她仍然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她从来没想过要独自一人和根本不认识的男性们,一起像是挤沙丁鱼似地乘坐路面电车。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还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 箭羽花纹的小袖和服与酒红色的裤裙。在平日,前往高等女子学校上课的秋生,虽然个子略嫌娇小,但是看起来确实是个青春洋溢的少女。 脚上的短靴是阿姨祝贺她入学而送的礼物。阿姨是和秋生同一间学校的毕业生,据说当初阿姨还在学时,穿着足袋袜和女用木屐上学的她,看到其他同学穿着短靴,感到极为羡慕,所以才买下送给秋生的。 刚开始还认为「木屐也没什么不好」的秋生,现在也已经完全偏爱短靴了。因为短靴绝对比较容易活动,说得更精确一点,是比较容易跑步。 「……」 她看着人群在旁边的候车处上上下下,随后她小跑步地穿越大门町的十字路口。穿过水道町,沿着江户川走出去,就能一边望着右手边的河川,同时抵达新诹访町。过了饭田桥后,神乐坂就在不远处。 这是秋生放学后的必经路线。花上三十分钟,从位于竹见町的校舍走到神乐坂的大道上。 奔跑钻过人群的女学生多少吸引大人们的目光,但是在他们回头之前,秋生早就跑远了。 神乐坂是个地如其名的坡道(注:「坂」为日文的斜坡之意。),直到现在,它的倾斜角度都不曾改变。所以一名十四岁少女用跑的跑上顶点所需的体力,相信跟现代人所感受到的差不了多少。 初夏的阳光,让她的头发紧贴在汗湿的脸颊上。秋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的地方,是一栋面对马路的公寓。两层楼高的建筑物,一楼位置开了一间咖啡厅。 虽然已经抵达,但是秋生并没有从正面进入这栋建筑。她走进了视野里的小路,穿过小路绕到公寓的后门。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秋生偷偷地走上楼梯,打开后门的门锁,直接进入二楼。 「……呼。」 先是一个深呼吸,然后走进屋内其中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叠半房间。原本的构造是直通隔壁房间,但是现在增设了另一扇可以走到走廊的门,成为一个独立房间。 狭窄的玄关地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鞋箱,榻榻米地板上则放着书架和矮桌。以风景来说相当朴素,但是装饰在矮桌上的一朵白花,增添了不少惹人怜爱的色彩。这就是秋生本人也相欢的,属于她的房间。 再次确认拉起的窗帘确实密合后,秋生解开了裤裙的系带。 刚开始还会因为在非自家的陌生环境换衣服而感到内心不安,不过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 细心折好小袖和服和裤裙,然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短裤与衬衫。这一整套俐落的换装流程,就在她戴上招牌鸭舌帽之后宣告完成。 「好了……」 用镜子确认一切正常后,秋生点了个头。只要再把笔记本和铅笔放进口袋,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就现身了。 要一个荳蔻少女假扮成稍微年幼的男孩子。这个主意,来自于秋生的「老师」绅堂丽儿。 除非被人看穿,否则必须对秋生身为女性一事保密,以及必须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所有事件。这两件事情,在秋生成为助手的时候,绅堂曾经再三嘱咐「一定要遵守」。 姑且不论笔记本,为什么自已非得穿上男装不可?绅堂总是笑着回答:「年轻女孩跑到年轻男子的住处从事一些危险行为,若是传进别人耳里会很糟糕的。」但是,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个理由,秋生实在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不过秋生依然在一片谜团当中感受到肯定不只如此……例如只是他的个人兴趣?这也是很难割舍的论点。 「午安,老师。」 秋生一边和蔼可亲地打招呼,一边走进了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但是眼前看到的却是…… 「啊,秋生,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脸上像是大大地写着「无聊」二字的绅堂。 绅堂脱去外套,身上穿着背心,用手肘撑着桃花心木制的办公桌,正在来回比对着厚重原文书与几张刚写好的文件内容。 他现在太闲了,秋生如此直觉。绅堂会认真翻译时,也就表示他无事可做。 再怎么说,那应该也算是他所属的帝国大学交付给他的工作,但是秋生从来没看过绅堂神采飞扬地处理那份工作。 为了维护绅堂丽儿这个人的名誉,还是要先说一声,讨厌的理由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擅长翻译。说到翻译学术专书,绅堂丽儿的正确性与流畅度在帝国大学当中可说数一数二的。 他只是单纯提不起兴趣而已。而兴趣与关心与否,可以说是这个男人是否采取行动的基准。 如果看起来有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若否,则是不屑一顾。他就是这么极端。 至于现在,永远都是他关心在意的对象——筱崎秋生一出现,绅堂立刻抬起头,将手中的钢笔转了一圈。从这一刻开始,刚刚还在翻译中的《法国马术今昔论》什么的,已经从他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来的正好!原本预定今天送达的矿石标本,因为船期延误的关系,必须等到后天才会来。我现在真的无聊至极啊。」 他连张书签也没有放,就这样把高达数百页的原文书给阖了起来。连同写满译文的文件也一起夹在里面,做法相当随便。但是即使如此,他下次工作时还是有办法立刻想起应该从哪页开 始做起。尽管随便,但是层次还是远比一般人的随便要高。 绅堂用力向后靠着与桌子成套的桃花心木椅,笑着说道: 「怎么样,秋生?要不要像只小鸟一样唱首歌来听听呢?」 「我拒绝。您不是知道我很不擅长唱歌吗?」 他一定知道这是我不喜欢的事情,所以才故意问的。 秋生噘起了嘴,一脸不言而喻的不满神情,朝着书架走去。绅堂的书架比秋生房间里的书架要大上许多,上面排列着国内外的大小书籍。 从里面抽出一本关于珍奇鸟类的书籍后,秋生在客人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翻阅。 绅堂答应过她,如果看到喜欢的书本,可以拿去隔壁房间阅读。但是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秋生比较喜欢像现在这样,在绅堂的房间里看书。 如同绅堂对她,秋生也对绅堂丽儿抱持着相当大的兴趣与关心,要说是喜欢也行。 「不不不,凡事都是讲心情的啊。只要心境转变,就能做到许多事!来吧,让自己转变成小鸟的心情。」 「我不要。」 秋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愿死心的绅堂。 绅堂并不是在要求秋生唱歌,而是在享受不着边际的对话。这一点秋生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反而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开始思考什么样的反应会让绅堂高兴,而且心里的感觉和口气正好相反,感到有点开心。 之后,绅堂开始再三使用「小猫」、「小鸟」等,总之就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生物来比喻秋 生,让秋生觉得自己又被他当成小孩看待,心里出现了一丁点儿的懊恼。 「真是浪费啊!秋生的歌声明明是那么独特,相当耐听呢。」 「……」 秋生故意装作没听见,眼睛盯着手上的书。 企鹅,这生物是怎么回事?是鸟吗?不过话说回来,肚子圆滚滚的,而且又毛茸茸的……真是可爱。 看着眼中闪闪发光、埋首于鸟类图鉴当中的秋生,绅堂似乎觉得这样也别有趣味,眼睛眯起来微笑着。 这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又是一阵「叩叩叩」,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哪一位?」 「有您的信,是寄给绅堂老师的。」 听到熟悉的邮差声音,秋生立刻站了起来。在这个时候出面应对,就是身为助手的工作。 「辛苦了。」 秋生接过了几封邮件。明信片两张,信件三封,其中有一封是从国外寄来的。 「……可惜,我还以为事情意外地顺利,包裹寄来了呢。」 「如果是这样,来的人应该就不会是邮差,而是船运公司的人吧?」 绅堂露出一副「说的没错!」的表情点了点头,开始检查送来的信件。 明信片只大略看过之后就放到桌上,至于其中一封信则是只看了寄件人姓名就丢进垃圾桶,从国外寄来的信也同样放在桌上。 最后剩下的信件,绅堂看了寄件人一眼便「喔」了一声,仿佛有些兴趣似地微笑起来。然后再用拆信刀小心地打开信封,阅读里面的信。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把信纸收进信封内,随后站了起来。 「老师?」 「一起出门罗,秋生。」 说完,绅堂根本不听秋生回答,直接穿上了外套。他顺手把信件放入内袋,确认拿了中折帽和怀表之后,立刻朝着大门走去。 「咦……等等,老师!您说出门是去哪里……啊啊,真是的!请等一下啦!」 秋生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自己的助手一定会这样手忙脚乱,但也一定会确实跟上一事,全都在绅堂丽儿的掌握之中。 ● 在现在的东京都,小石川这个地方指的是文京区的其中一部分。但是这个时代的东京府东京市里,小石川区则是位于现在的文京区西部一带,北部为巢鸭地区,南部则是沿暑江户川一直延伸到同如其名的小石川町,相当广大。 「要小心啊,秋生。这附近有很多鸢出没。」 「鸢……吗?」 两人从路面电车行走的大道转进岔路,走进一条几乎可说是小巷的小路。 来到这里之前,绅堂先从自家拿出了一个长条型布包。听到他的话,秋生下意识地用手压着鸭舌帽的帽檐,抬头仰望天空。 于道路右侧开枝散叶的松树后方,可以看到朵朵白云流逝而去,但是连一只鸢也没看见。 绅堂边笑边说道: 「此处多鸢,常俯冲而下强取女童手中之食,故名鸢坂……曾有这样的说法呢。这里原本叫做鸢坂,后来稍微转了一个音,改名成富坂(注:鸢坂(tobi)和富坂(tomi saka)的发音相当近似。)。 虽然只是小小的文字游戏……比起冲过来叼走油豆腐的『鸢』,让人联想起钱财的『富』,就感觉更有好兆头呢。」 喔喔!秋生直率地表示佩服。两人抵达的区域叫做上富坂町,距离秋生位于竹早的女子学校并不算远。 隔着一条路,另一边就是小石川后乐园。这一带有许多炮兵工厂和炮兵工科学校,可说是帝国陆军的弹药库。 不过两人走的道路上住家林立,是片宁静的住宅区。的确,要是现在空中有只鸢一边高叫一边飞过,看起来可能确实别有风情。 虽然是真的可能别有风情。 「鸢这种生物,别看它那个模样,实际上非常凶猛狡诈啊。它会仔细地观察猎物,虽然很少攻击人类,但是如果对方是个小个子的女孩,似乎就另当别论罗。举个例子,要是现在你的手上拿着饭团之类的东西的话……」 「喔……咦?」 听到这里,秋生总算想起了刚刚绅堂默背出来的那段话。多鸢……女童手中之…… 「呵呵、呵呵呵呵……」 总算发现了吗?看到绅堂捂着嘴偷笑,秋生用力鼓起自己的脸颊,表达出最大的抗议之意。因为秋生发现别说是小学生,绅堂甚至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娃。 如果知道今天的目的地,就可以先丢下老师,自己直接快步离去了……真是的!拿着三角饭团走路,根本就是在远足吧! 「所以,今天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秋生的问句当中明显表现出不高兴,绅堂回了一句「啊啊」,总算停止发笑。 「马上就要到了。看,就在前面。」 他伸手往前一指。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稍微褪色的竹篱笆。 ● 绅堂丽儿今年二十七岁,单身。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然而当他一走进这栋伫立在小石川的小小住宅…… 「您回来了。」 突然冒出一个将双手三根手指贴地,跪坐在地上迎接自己的人。也难怪秋生会瞪大了眼睛。 至于绅堂,则是对着这个身穿草绿色和服,恭恭敬敬地迎接自己的美女说道: 「我回来了……呵呵。」 他一边开心笑着,一边拿下帽子。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秋生张口结舌的表情实在太有趣, 不过像现在这样逗趣的对话似乎也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哎呀,这位莫非就是您之前提过的秋生?真是个可爱的助手呢!」 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吧?和服美女温柔地笑了笑,对秋生说:「我叫做早苗。」她只说名字而不说姓氏的理由,秋生不久之后才知道。 「来,请进来吧。」 早苗领着两人前往的地点不是会客间,而是起居室。她就像个新婚妻子一般,帮绅堂脱下外套,连同帽子一起细心地挂了起来。至于绅堂手中的长条状布包,则是交给秋生保管。 透过重量与触感判断,秋生立刻察觉到布包里面装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却不知道绅堂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过来。 虽说是起居室,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就算客人进来也不觉有失礼数。可是…… 「信件已经寄到了吗?您会这么快回来,真是让我吓一大跳呢。」 「虽然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却已经把室内打扫得这么干净了。」 「打扫是日常功课呀!为了能够随时迎接您回来。」 就像是平常总是外出工作的丈夫回到家,而妻子出面迎接的感觉。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演得还真是相当到位。当然,这幕并没有把「丈夫的助手」也包含在内。 「……」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确实端了一杯茶给秋生,可见早苗应该没有恶意对待秋生的意思。 「绅堂老师真是坏心眼,以为要等很久就突然出现、以为到此结束却又跑来……」 「因为早苗小姐是个很机灵的人,总是让我很想吓吓你啊。」 「哎呀……呵呵呵。秋生小弟可别变成这样的男性喔?」 「啊、是……」 这个偶然丢过来的话题,让秋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早苗对秋生发出的视线和言词都非常地天真无邪,这就表示她所拥有的器量,让她能够迎合一个年幼的男孩……也就是她眼中所见的秋生。 事到如今,就连秋生也看出绅堂与早苗之间的关系了。如果她是一个明显把秋生当成电灯泡看待的女性,自己也能心安理得地丢下一句「我回去了」然后起身离开。 (真是个好人……) 秋生也发现那并不是表面工夫,而是她原本就拥有的宽宏气量。尽管脸上甚至露出了可爱少女般的笑容,不过还是让人隐约感受到一股女性特有的深奥。 (……真复杂。感觉真的很复杂。) 但是秋生还是觉得有点坐立难安,有点呼吸不过来,而且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对不起早苗,跪坐的双脚不断地动来动去。 「话说回来,有关你寄来的信。」 开心地聊了一阵子之后,绅堂主动提起正题。早苗回应了一声「嗯」,表情有点黯淡下来。 「现在也还挂在内室里……那个,因为我不敢用手去碰。」 「不不,这样很好。只要交给我们就够了。」 秋生跟着绅堂一起站起。双腿虽然有点麻,但是正好和终于进入正题的紧张感互相抵消。 他们在早苗的引导之下,前往内室。 在那里,两人看见了那幅画。 「喔……」 「……」 绅堂发出了微微赞叹的声音,而秋生则是说不出话来,倒吸一口气。 那幅画,是一幅卷轴。 上面画的,是一只异形生物。 描绘异形生物的图画,不论东西古今都不在少数。秋生也曾见过几幅,但是从来没看过有人能把这个题材描绘得如此魄力十足。 仿佛欲刺杀观书一者般的强烈眼神,加上微微倾斜的脖子,感觉画中生物似乎瞪着自己。 图画本身只画了上半身,肩膀到胸膛的骨架十分粗犷,而且皮肤和衣服的细节全都画得非常精细,雄壮而不粗俗。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动起来的跃动感。虽然题材应该是想像中的生物,但是外貌之逼真,足以让人轻易想像出延伸至画面外的全身样貌。 (好像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秋生的脑中浮现出自己也觉得有点老套的感想。这时绅堂开了口。 「这东西会跳出来的喔!」 因为他这句话实在说得太突然,秋生忍不住「咦?」了一声,抬头望着他。 「事情的确是如此吧?早苗小姐。」 「……是的。」 露出不安神情的早苗,在两人身后点了点头。看到这幅画轴散发出来的魄力,秋生也能体会她想要保持距离的心情。 根据早苗的说法,这幅卷轴是她亡夫的友人转赠给她的。当初看到这幅画轴时,其魄力以及大胆的描绘手法就深深吸引了她,于是她非常开心地把这幅画轴挂在内室。然而就在一个月前,开始发生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刚开始是呻吟声……」 这幅画轴开始夜夜传出呻吟声。 早苗感到害怕,便委托自己的兄弟们帮忙确认真相。到了半夜,就在他们的眼前,画轴中的生物竟然从画里跑了出来,威胁正在监视的他们。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逃出房间后,异形就没有追上来,也无人伤亡。后来这幅画轴的传闻变得越来越诡异,最后已经不只是传闻,根本就是闹鬼的画轴了。 「在那之后每天晚上都会传出呻吟声……我真的怕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这样呀」 听着早苗的说明,秋生逐渐恢复冷静。 先不管画轴的传闻,秋生对于早苗的相关新情报更感兴趣。 看来她应该是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的寡妇。原来如此,刚刚见面时之所以没有向秋生报上姓氏,大概是因为不想在她和绅堂的「夫妇游戏」上泼冷水吧! 而且她当初还觉得这幅画轴是好东西,于是高高兴兴地挂了出来。这份品味也是秋生很难理解的地方……唉,毕竟每个人的兴趣都不相同嘛。 「……」 秋生再次看向画轴。刚刚是因为第一次看到的印象使然,看起来真的相当恐怖。不过冷静下来再看一次之后,秋生发现魄力依旧不变,但是却不觉得恐怖了。 画得真的非常好。不过,这个东西会从画里跑出来……? 「……老师。」 秋生从早苗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拉着绅堂的衬衫袖子。 「怎么了?」 「……最近,您有造访过这个地方吗?」 绅堂像是立且刻察觉到秋生没说出口的疑问般,露出了苦笑。当然并未让早苗看见。 「你觉得她是为了得到我的注意,所以才编了这个故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没有想得这么露骨,但是深究下去的话,的确是如此。就连已经亲眼见识过不少怪异现象的秋生,都忍不住对画轴里面的图画会跑出来一事,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不过秋生的老师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一边感受着后方的忧心视线,一边笔直地望着画轴。 仿佛正面迎上了从画中而来的攻击性视线。 「如果真的是为了这么可爱的理由,我当然欢迎,不过她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啊。」 绅堂说出这番话,脸上充满着自信与确信,让秋生感到些许懊恼。 当然,那是针对早苗的懊恼。 这时,绅堂接过了秋生手中的长条型布包。解开绑住袋口的细绳,拿出里面的东西。不出秋生所料,里面果然是一把日本刀。 黑色刀鞘,刀身形式也非常正统。刀锷毫无装饰的设计,相当不起眼,然而却让人感受到一股刚正朴实之感。 (难道老师要用这个……?) 原本以为绅堂想用这把刀将画轴一刀两断来解决,不过似乎不是这样。而且那把刀看起来虽然颇有年代,但是从它现在收在鞘内的外观来看,秋生不认为那把刀是多有来头的东西。 然而,正如同每个人所见所闻的感想都不同,早苗则是发出了鷘叹的声音。 「哎呀,真是太可靠了。那是带着什么传说的东西吗?」 「不,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多少有点历史了。」 不须强调,绅堂所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当然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不过他的口气完全感受不到这类涵义,所以秋生也不觉得那把刀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嗯?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问题就变成为什么要带那种东西过来了。 ● 一行人暂时先回到起居室, 一边喝茶一边研拟对策。早苗拿了另一个茶壶泡好玉露茶,说完「我去准备晚餐」之后离席。 (这茶真是好喝。) 大概是茶叶很不错吧?秋生想得有些出神。随后她立刻发现绅堂的茶杯空了,赶紧拿起茶壶倒茶进去。 至于她边倒边悄悄试着模仿刚才早苗倒茶的动作,不知道绅堂有没有看出来呢? 「啊啊,谢谢。」 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不过秋生心里却感到有点开心。虽然是在别人家里,但是和绅堂一起待在起居室,静静地帮他倒茶,秋生相当喜欢这种气氛。 「……那么。」 一个深呼吸后,绅堂伸手撑着下巴,低声说道: 「画轴不管是遭到作祟还是跟变身有关,大多都是指幽灵画(注:日本画和浮世绘的题材之一,盛行于江户至明治时期。指的是描绘死者灵魂或幽灵的绘)……」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以浮世绘或水墨画手法大量表现出诡异气氛的幽灵画,光是放在昏黄灯光下就已经够恐怖了。 至于这类画轴的鬼故事,连秋生也能立刻想到好几个。不过大多都和刚刚所说的一样,是出自于恐惧的妄想与错觉。 「隐藏渊源的幽灵画,其实也有分很多种。例如为了供养怨灵,由得道高僧依照那个怨灵的形貌所画出来的画。那样渊源当然不浅啊,就某方面来说那可是真正的幽灵画。」 绅堂的口气一如往常,有点超然于世、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同时他也因为事情看起来有趣而兴奋地扑上前去,简直就像是为了恶作剧而下凡捣乱的天界居民。 「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作画者不是活人的幽灵画。如果是用这个角度来解释,也算是名副其实。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对人世还有留恋的人,竟然会特地画一幅画流传后世,我觉得真的是闲到家了。」 秋生莫名地信了他的说法。那些人难道真的这么想画图?就算想要留点东西在这个世上,应该可以再想想其他方法吧……不过看在幽灵眼中,可能会觉得自己管太多就是了。 「另外最后一种……这一种应该是数量最多的吧。因为作画者的技巧太高明,作品太过逼真的幽灵画。因为看起来太像真的……有时就会因此变成真的。」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有点难以理解,不过秋生也觉得这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当绝佳的技巧与表现力融合在一起时,会带给欣赏画作的观众超乎视觉的影响。如果是以写实作画技巧绘制幽灵画的话,光凭这一点就有十足的渊源了。 有很多画师都画幽灵画,然而可能是因为题材本身并不稀奇,因此不论是日本画还是水墨画的领域,以幽灵画闻名的画师都很罕见。 「……比方说葛饰北斋(注: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知名浮世绘画师,画作题材丰富,尤其擅长描绘日本的山川景色,据说一生迁居了九十三次。)?」 秋生说出了第一个出现在脑海当中的画师姓名,绅堂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的风景画最受好评,但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他以妖怪或幽灵为主题的画呢。另外如果是画非人世之物的话,就要看河锅晓斋(注:河锅晓斋(1831-1889),江户末期至明治时期的浮世绘画师,有「末代妖怪画师」之称,绘制了一系列的地狱百景图。)。」 「我知道这个画师……」 以前,秋生和绅堂曾经处理过一桩与晓斋作品相关的案件。不过就算去除这一点,他的作品也的确如同绅堂所说,大多都是以「非人世之物」为题材,所以画中恐怖恶心的内容并没有让秋生留下什么好印象。论魄力来说是以这次的这幅画胜出,但是论恶心程度大概赢不了晓斋吧。 「这么想的话,实在很难立刻举出一个最有名气的作者姓名呢。幽灵画这种东西,明明应该多不胜数才对……」 「因为会把作画重点放在幽灵画上的作者很少啊。像北斋的作品大多都是风景画,晓斋所画的各种妖怪作品当中,幽灵画也只占了一小部分。另外题材本身比较偏向兴趣,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就算出自知名画师之手,幽灵画的评价硬是低了一级。因为评价较低,自然比较不会出现在画师的绘画经历当中。 「以近年来说的话,大概就是全方位天才高梨阳吉吧。不过呢,别说是幽灵画,他的才能原本就不只局限在绘画方面。」 话题有点偏了。绅堂像是要重头来过似地一口喝干杯中的玉露茶,秋生立刻倒进第三杯。 「不过,从绘画题材来看,这次有点不太一样。」 「的确,与其说那个是幽灵……」 回想起画中内容,秋生也觉得「应该不一样吧」。不只是因为题材类型迥异,若是对这幅画到底是如何画出来的,诸如此类的背景展开推测,相信它最后还是无法被归类成幽灵画。 就算把幽灵归类至「异形」,这次这幅画里的异形,前身不仅不是人类,而且画面本身具有非常强大的攻击性,感受不到幽灵画那种静谧黯淡的气氛。 「嗯,没错。」 绅堂似乎也认为秋生的见解是正确的。他虽然只是盘腿而坐,但是挺得笔直的背脊,看起来就像幅画。 「硬要说的话,那一类东西应该都是为了除魔而画的…… 这样呀……说不定是被长期委托除魔一务,最后真的渐渐出现那个念头了。」 「出现那个念头……您是说画吗?」 从绅堂刚刚的口气来看,感觉就是这个意思。听到正襟危坐的秋生的问题,绅堂像是相当愉快似地露出微笑。 「画本身也是如此,不过先有这个念头的是观看画的人类吧。因为周围的人类始终相信那是一幅特别的画,所以它就真的变成了特别的东西也说不定。相信的力量可是很强大的喔!」 「哎呀,话题好像很有趣呢……」 这时,早苗回来了。她稍微确认了茶壶,随后立刻回到厨房加满了茶。应该是事前就已经准备好开水了。 (……好机灵的一个人啊。) 秋生感到相当佩服。如果她没有和绅堂发生关系,秋生说不定可以更加真诚地喜欢上她。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秋生和早苗就会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 这个人果然是老师的恋人,或是情人,总之就是这种关系的人吧。虽然对早苗小姐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就是那个,有点复杂。 而那个让秋生出现「有点复杂」的感觉的始作俑者,现在正在一边品尝早苗泡好的茶,一边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 感觉真是自在啊。另外,我觉得您的茶实在喝太多了,老师。 也不知道绅堂到底知不知道助手心中的想法,总之他等到早苗坐下之后,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的风俗习惯。 有许多文化认为,将动植物摄取进入体内……这类情况下,主要是透过吃这个动作,就能得到对方的能力。秋生,有听过泛灵论这个词吧。」 是的。秋生回答。绅堂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而且自己也有在书上看过。例如古代人在无生物身上探究出精神性,或是将动植物神格化,这是构成精灵信仰之基础的文化。 「透过摄取来获得能力,这也是泛灵论的一种。 古代人相信,行动迅速的动物身上寄宿有迅速行动的力量;长寿植物的身上寄宿有长寿的力量;说得更笼统一点,他们相信从海里或山上采收回来的食物当中,寄宿着伟大的自然之力,只要让这些食物进入体内,就能把这份力量变成自己的。」 这类想法大多都已经丧失了原本的用意,不过现在依然残留着它的影子。流传于各地的乡土料理、传统料理、名产等,这些物品当中,有很多都是从远古信仰不知不觉转变而来的。 「不必特别强调,只要是当成食物摄取,那些东西带给人体的影响当然不会超出食物的领域……不过实际上,或多或少都还是会发挥出一些真正的作用。」 听着绅堂的讲解,秋生发现早苗就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有兴趣地聆听这段话。宛如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双眼,正注视着绅堂。 「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吃下了大家都认为能使肉体强健的……动物的肉,他就会深信自己已经得到了那份力量,而这也真的对人体组织出现了影响。这类例子已经有人证实过了,不过当然不会有他们所相信的惊人效果就是了。」 秋生总是对绅堂口中说出的话语非常感兴趣,不过她从来没有想到,绅堂其实也是一边观赏她兴致勃勃聆听的模样,一边讲解。 在这个地方,早苗反而是对气氛最为敏锐的人。她早就注意到绅堂看着秋生时,眼中那道既温柔又像是在仔细观察的视线。不过她认为那只是绅堂对自己的少年助手的求知欲和成长,表现出兴趣而已。 对她来说,秋生能和绅堂走得很近这一点,的确是让她产生些许羡慕,但是却不足以成为嫉妒的对象。因为秋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罢了。 「这就是相信的力量,也是一种自我暗示。以摄取食物这个动作为关键,使精神影响肉体。透过行动,让暗示的可信度增加。」 「……这么说来。」 早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声说道,有点害羞似地低声诉说。 「之前老师说是『非常稀奇的东西喔』而带过来的酒。 ……因为我听说是国外的烈酒,所以马上就醉了,可是事后再问,才知道那其实只是把酒混在一起加水稀释、到处都有卖的普通酒喔。很过分对吧?」 「啊、是……」 她突然征求自己的同意,秋生也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没有喝过酒……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醉了,才做出那种……啊啊,真是的,光想起来都让人害羞啊。」 说完,早苗像是要让脸降温似地以袖掩面,离席而去。 发现这只是以丢脸话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打情骂俏后,秋生以极其平板的声音询问绅堂。视线并没有看向他。 「……我打扰到您们了吗?」 这句话是在故意挖苦他。 因为不管那幅诡异的画轴实际上如何,再怎么看,早苗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绅堂来访。 对秋生而言,比起这么做的早苗,促使她这么做的绅堂其实更加罪孽深重。 所以才会故意挖苦他。但是绅堂却回答: 「说这什么话嘛。要是秋生不在的话,我可是会寂寞的。」 他大言不惭、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 秋生实在不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同时不管是不是认真的,秋生总是会因为绅堂说出这种话而忍不住高兴起来……这也同样令人有点懊恼。 「那么,距离晚餐还有一阵子。刚刚说画轴都是等到入夜之后才开始作乱,所以现在必须打发一点时间呢。」 说出这番话的绅堂,看起来真的非常悠哉。虽然距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也未免太没有紧张感了……不对,他原本就是几乎在所有场合下都能够怡然自得的男人,要说他和平常没两样,其实也没有错。 (但是话说回来,总觉得实在太悠哉了。难道老师他……) 难道老师根本不打算认真处理那个画轴?……不对,先别说处理画轴,说不定我只是被骗来配合老师和早苗小姐孩子气的小游戏? 这个想法瞬间闪过脑海,但是秋生立刻一把挥开,因为秋生自己也从那幅画轴当中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的东西。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这真的只是单纯的游戏或是恶作剧,那么绅堂绝对不会带秋生一起过来。秋生相当了解那个人的性格。 如果是老师,一定比较喜欢把我排除在外,和早苗小姐一对一地享受「恶作剧」才对。绅堂老师就是这种人。 那么,果然还是应该断定那幅画轴是真的有问题吧。 (既然这样……) 秋生站了起来。如果是绅堂老师,的确极有可能心平气和地放任一、两只妖怪不管,而且之前也有过先例。 至于现在,他不去理会那幅画轴,怎么想也只有一个理由。 「哎呀,秋生……洗手间在外廊的尽头喔。」 听到绅堂故意降低后半句的音量,秋生用力回了一句「才不是那样!」后便踏步离开。 目的地是外廊尽头……的前方内室。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 就由我来驱除异形!要是继续放任这幅画轴不管,老师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再三出入这个地方。只要一有什么麻烦事,一定会说「我有点担心那幅画轴……」然后趁机逃过来。而且他也一定会和早苗小姐……那个……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这样会让人困扰的,因为有很多人会来拜托老师帮忙,而且我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老师指导。没错,这样很困扰! 秋生重新审视着有问题的画轴。那是一幅只要瞪它,就会感觉到它瞪回来的画。 「……果然基本方式还是要念经?啊,不然也同时点香祭拜好了。」 「这可不是在熏蠹虫啊。」 绅堂不发一语地跟过来,站在柱子旁边看着,并且不怀好意地偷笑。那句话让秋生的动作瞬间停了一下。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只要它还是这样停留在画里,就很难从外部驱除呢。至少也要等到它发出呻吟声,不然它就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喔。」 因为绅堂的态度实在太随便,秋生忍不住猛地转过了头,瞪着他。 当然,这点程度只让绅堂觉得她相当可爱,所以只稍微耸了耸肩,然而这动作又微妙地像幅画一般潇洒,让秋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生气还是该懊恼。 不行不行!现在应该是这幅画、这个卷轴优先! 「那、那么,不先把它从画轴里面赶出来,就不行了是吧?……可是那要怎么做?」 「要不要在将军面前试着说说看?『请您先把这个东西从画轴里面赶出来,我马上就会把它抓住给您看。请动手吧、请动手吧!(注:出自一休和尚的事迹。将军要求一休和尚将屏风里的老虎绑起来,一休则机智地回答请将军先将老虎从屏风里赶出来。)』这样。」 啪叽!不知道是否发出了这个声音。秋生仿佛狠狠刺过去一般的视线,让绅堂也下意识地转头回避。视线刺在后方柱子上面的痕迹……当然不可能留得下来。 秋生「唔」地一声嘟起了嘴,用懊恼的眼神望着绅堂。绅堂连捉弄别人也很有一套,让原本认真做事的秋生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还有刚刚的模仿,模仿某个小和尚说话的绅堂越是滑稽,就越让人觉得他实在无比可恨。 (呜呜,结果自己好像还是在帮老师打发时间……唉。) 虽然还是瞪着对方,但是秋生心里也有某种不想再管他的自暴自弃感。 「既然这样,干脆把这个画轴卷起来,收到某个地方去不就得了……」 没错,既然它白天只是个普通画轴,那么只要趁它不会作乱的时候迅速收起来丢进仓库最深处,就不需要继续在意呻吟声啦,这个方法真的非常理想。 一说出口,秋生就觉得这该不会是相当于某个小和尚对付屏风似的灵光一闪吧?连秋生自己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不能这样做。」 比起先前提出的各种建议,绅堂更快速地、同时以更加严肃的声音,驳回了秋生的建议。可说是毫不犹豫地一刀两断。 「为……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和刚才明显不同,并不是在取笑秋生。知道自己的提议不是「做了也没用」而是「不可以做」之后,秋生也谨慎地回头反问。 「已经出来过一次的东西,如果硬是把它收起来,反而会让它更加生气、暴动……不对,是会作祟的。对付这种东西,无视或沉默是最危险的举动。」 这是出自于毫无疑问的专家之口,无庸置疑的正确意见。秋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虽然试着卯足干劲,但是到头来秋生毕竟只是绅堂的助手。就算实际上拥有书本或是耳闻而来的知识,但是实践所必须的经验与技术却没有多少,因为绅堂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教给秋生。 「……对不起。」 说了这么狂妄的话。望着低头不语的秋生,绅堂脸上露出了哥哥看向妹妹似的温柔表情,把他的手轻轻放在秋生头上。 「不必担心,我会好好驱除那个家伙的。」 那只手传来的触感,对秋生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而绅堂虽然知道自己的手具有这种效果,却还是能像这样毫无他意地碰触秋生。这就是绅堂丽儿不可思议的人品。 「不管怎么说,总之都得先等到晚上……唷咻!」 幸福时光结束。绅堂在一尘不染的内室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开始睡起午觉。 「……真是的。」 他会好好驱除。听到这句话,秋生虽然稍微安心了,但是仍然忍不住为绅堂毫无紧张的模样而感到不安。尽管只是在自己认为「应该不会有事」的信赖之上,那小到不能再小的不安。 真的睡着了吗?秋生在双眼紧闭的绅堂身边坐下,只将视线转了过去,望着他的睡脸。 「……」 他非常俊秀。不管是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还是开口说话,都一样俊美。不论是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眼睛,还是下巴的形状。 因为实在太过完美,可能会觉得像是假的一样,但是并非如此。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有血有肉的美感就在眼前。 (好帅啊……) 秋生的内心深处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虽然还没有实际感受过恋爱之情,但是会被眼前这个俊美青年所吸引,可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不知何时不只是视线,秋生整张脸都转了过去,凝视着绅堂的脸。其他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凝视,凝视了好一阵子。 直到早苗现身说道「哎呀,您们到这里来了?」,让秋生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迅速退开的那一瞬间为止,秋生都一直凝视着他。 ● 那一天的晚餐,是早苗发挥手艺制作的料理。 芋头红萝卜炖菜、凉拌菠菜、沙鲮鱼天妇罗等,全都是精心完成的家常料理。而早苗端出来的料理,每一道都非常美味,让秋生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打扰一对新婚夫妻。 尤其是天妇罗。寡妇的孤单生活中,应该很难得会炸天妇罗,但早苗做得真的非常好吃。 厨师有云,天妇罗是一种蒸煮料理。必须确实调整面衣里的温度,加以蒸煮,引出食材的原味。就这个说法来看,早苗的沙鲮鱼天妇罗一定是掌握了最适当的温度与时间蒸煮的。 (真是太好吃了……) 当秋生正在回味口中那份美味,沉浸在有点幸福的感觉当中时,看到绅堂拿出怀表确认时间,才猛然回过神来。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太阳早已下沉了好一段时间,不过据说眼前这幅挂轴,大多都是在十一点至日期更迭这段时间开始作乱的。 老实说,现在是秋生平常准备上床睡觉的时间。之所以回想起沙鲮鱼的味道,也肯定是因为昏昏沉沉的睡意已经偷偷找上自己的关系。 (……不行不行,我不能睡着。) 秋生用力睁开双眼,驱走睡魔。绅堂侧眼望着自己助手的动作,偷偷笑了一下之后说道: 「……差不多是吃宵夜的时候了。秋生要吃吗?」 「啊、不……我没有很饿。」 是吗?绅堂微微点头,再次确认了时间。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拜托早苗小姐准备宵夜吗?饭团……嗯,大概三个就行了。里面不必包东西,不过最好可以用海苔包起来。」 「我知道了。三角饭团(omusubi)对吧?」 「不对,要饭团(onigiri)。」 「?……好。」 绅堂似乎对这个食物的称呼相当坚持。听到他如此强调,秋生虽感奇怪,但仍点头起身。 待在起居室里的早苗似乎有点不安,看起来不太平静。但是她还是为了绅堂和秋生准备了洗澡水,甚至也准备了宵夜,所以她是面带微笑地听着秋生的要求。 「呃绅堂老师说他想要吃饭团。里面不必包配料,但是最好能够用海苔卷起来。」 「我知道了。是三角饭团(omusubi)吧?」 「不……好像是要饭团(onigiri)。」 「……咦?」 是啊。果然还是会觉得奇怪啊。 秋生对和自己同样反应的早苗,转答是绅堂的坚持,年轻的遗孀有点开心似地笑了起来。 「毕竟绅堂老师看东西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啊……相信一定有某种特别用意吧。」 早苗和自愿动手帮忙的秋生站在一起,在事先煮好的白米饭里混入盐巴揉捏。秋生也在她的身旁将手沾湿,一起揉捏。 早苗这番话的确有道理。从旁人角度来看,绅堂完全是个可以称之为超人的人,这就表示了他眼中所见的世界并非我们常人所能理解的。 很多人都把这一点当成普通的神秘魅力,因而受到他的吸引。但是像早苗这样充分用自己的话语了解自己心思的人,让秋生内心涌出了亲切感。 可能就是因为这股亲切感,或者是因为睡意再次来袭的关系。 「请问你过世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单纯的好奇让秋生问出了这个问题。秋生毫无根据地认为,这个问题并没有超出闲聊的范围。 「……是个很认真的人。他以前是军人,年纪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在战争中受了伤,因为伤势而在三年前去世了。」 秋生之所以发现自己犯下大错,是因为早苗在回答的时候,双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而且她的眼神也出现某种空虚感,视线虽然落在手上,但是看起来却像是望着完全不同方向的远方。 (……我这个白痴,到底问了什么啊!) 秋生觉得自己的血仿佛全部流光。同时秋生也理解了,理解她与绅堂之间的关系。 「我先生以前是老师的朋友。老师经常和美作先生一起过来探望从战地回来的外子。在他去世后,我坚持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这个家时,老师也愿意站在我这边……」 秋生用颤抖的双手,将捏好的成品放在盘里。秋生无法看向早苗,因为害怕,而且内疚。 她的心里依然悼念着亡夫,失去丈夫的哀恸还没有痊愈。 现在她只是利用绅堂将其掩盖过去,避而不谈,只是透过夫妻游戏享受恋爱,让自己暂时遗忘那件事而已。 「……」 对不起。秋生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口,随后又立刻吞了回去。这个时候道歉,就像是把自己毫不客气入内踩踏的庭院,搞得更加荒芜。秋生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出来,连离开这里都不被允许。她的聪敏,有时就是会直觉地发现到这种冰冷的事实。 秋生总是望着绅堂,因为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态度轻浮地纵横世间的人,所以才会擅自认为和他有关的人,都和他是同一种人,更别说是他的恋人了。 「不过……呵呵。因为老师是个坏心眼的人,所以他非常清楚我只是想找人依靠而已。一个月顶多只会来一次吧。」 早苗的话再次让秋生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是非常短暂飘渺的。 像绅堂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动绝对无法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拯救早苗,早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份关系迟早会出现裂痕,而到时,自己也非得要把那道裂痕当中显露出的真正的沉重与苦痛分担出去。 虽然知道,可是还是无法放弃吧。尽管知道逃避到最后,等待自己的只有自责与后悔,但是还是因为怯懦、因为脆弱,而无法停止。 现在的秋生,还没有办法洞察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只是透过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感受到那份短暂飘渺的气息,以及无论如何都会感受到的脆弱,因此有些为早苗感到哀伤而已。然后…… 「……那么,我来帮你跟老师说说看,要他有机会多到早苗小姐的家里来。」 「是吗?谢谢你……不过,秋生小弟将来可不能变成和老师一样的大人喔!」 虽然只有少许,但是自己应该已经温和地、轻柔地触摸到她的伤口了。秋生心想。 ● 不论何种服装,绅堂丽儿都会穿戴得整齐无比,此外(至少针对有必要的对象)也从来不会放下绅士般的态度,永远都是举止高雅而彬彬有礼。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和他比较亲近的人都知道,他非常清楚人类是非常现实的生物,也能完美分辨出矫饰与虚假根本上的不同。 所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张口大嚼饭团的模样,看起来的确称不上高雅,但是并没有刻意装模作样,而且也不显得粗鲁,散发出极其自然的魅力。 嘴里大声咀嚼着还很干燥的海苔,一边尽情享受恰到好处的咸味,一边将依然保持着一定程度外型的饭团吞下肚去。黏在手指上的饭粒则是以直接舔掉的方式全部吃光,再把一起端上桌的热茶喝光,最后用热毛巾仔细擦拭双手后,开口说了一句「多谢招待」。 从绅堂双手合十说道「我开动了」到全部吃完为止,中途不发一语,只全神贯注地吃着东西。三个饭团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中都进入他的胃里,坐在一旁观看的秋生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真是豪迈的吃相啊!秋生做的虽然只是三个饭团的其中之一,但是听到绅堂「嗯,很好吃」 的感想,还是像在称赞自己似地沾沾自喜。 「……莫非秋生也想吃吗?」 「呃……」 我才不想……原本打算立刻这么回答,但是刚刚看到绅堂豪迈的吃相才发现,自己似乎也有点饿了,因此卡住说不出来。 到刚才为止,自己明明一丁点也不觉得饿啊。 「真遗憾啊。如果不介意黏在手指上的饭粒……这样,像是喂小鸟一般……」 绅堂边说,边把手指朝着秋生的嘴唇伸去。一想到自己用嘴唇直接含住他指尖上饭粒的模样,秋生忍不住大叫「您、您在说什么啊!」,上半身整个向后退开,脸颊当然红通通的。 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绅堂偶尔会这样捉弄秋生。实在是太恶劣了!秋生真心这么认为……虽然也绝对不是讨厌他这么做就是了。 把饭团的盘子和茶杯,放回秋生从厨房拿来运送食物的托盘上,绅堂「呼」地一声吐出一口气,看向室外。 敞开的纸门外面是晴朗的夜空。即使月亮只有一半,仍散放出温婉的光芒,照亮了庭院。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啊,秋生。」 「……」 果然被看穿了。 当秋生捧着托盘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曾试着努力不让绅堂发现,但是绅堂看到秋生的那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眉头稍微皱了一下……大概是全都写在脸上了吧!秋生心想。 绅堂依然望着庭院,不让秋生看见他的表情。 「我们无法知道每个人需要的时间是多久。但是就她来说,三年还是太短了……」 「……是。」 怯懦而脆弱。绅堂有时很容易被人类的这一部分所吸引,尽管被归类于软弱一类,但是他注意的是最根本的地方。 绅堂几乎任何事物都不虞匮乏,会不会是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呢?现在的秋生还没有办法做出这样的臆测。 「可是……」 秋生只想说一句话。因为在这半天当中,秋生已经快要喜欢上早苗这个人了。 「可是,我不觉得绅堂老师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就算那是为了早苗小姐。」 「嗯……没错。」 绅堂的回答相当空洞,明确表现出此处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不论秋生怎么说,他都不会改变自己,而且也不打算讨论其中的是非对错。 但是秋生直接表现出自己的想法这一点,似乎让绅堂觉得很有意思。尽管只能看到背影,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正笑着。 因为那代表他认同了秋生想要尊重早苗这位女性的想法,所以秋生也因此暂时放松了表情。 「……接下来。」 谈话告一段落以后,绅堂像是突然想到似地拿起身旁的日本刀。秋生也猛然惊觉,确认时间后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而就在前一刻…… 「刚刚吃下肚的饭团已经在我体内进入初期消化阶段,正被身体逐渐吸收。」 感觉饭团好像变成了普通的碳水化合物一样。秋生依然缺乏紧张感,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果然这个时候最简单有效的食物就是饭团呢。」 对啊。肚子有点饿时,随手就可以拿起来吃……啊啊,这么一想,我好像真有点饿了…… 「那么,这样应该已经充分传达出去了吧。差不多该是现身的时候了。」 「……咦?」 秋生原本心不在焉地听着绅堂说话,被几句意义不明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 充分传达?到底是什么意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秋生还没来得及思考绅堂的话中之意,室内开始响起了清楚的低吟声,那毫无疑问是由眼前的画轴所发出来的。 「啊……怎、怎么可能……」 「还在怀疑吗?算了,你就坐在那边看着吧。」 相对于秋生因为过度惊讶而全身动弹不得,绅堂则是游刃有余,甚至还能露出微笑。 不需要他的指示,秋生自己也没有办法立刻站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 呻吟声变得越来越大,然后逐渐让人感受到某种意志,也就是压迫性的、攻击性的意志。 「到目前为止,三角饭团(omusubi)这个词出现三次,而饭团(onigiri)则出现了十三次。这么一来,就可以确定我吃下去的东西的确是饭团(onigiri)没错。」 绅堂在画轴面前单膝跪下,然后缓缓地,将收在刀鞘内的日本刀移至腰侧,就像是在等待即将进入攻击范围的猎物一样。 他微微摇晃着上半身,计算呼吸次数。 接下来,那个东西就现身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 刚开始,秋生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才刚看到画轴当中的异形像是从纸张表面滑下来,也像是从中剥离出来,下一秒钟就出现了真真切切的实体。 手臂、双腿、身体、脖子,全都像圆木一样粗壮。别说是肌肉,连骨架本身也极为壮硕。 往左右两侧裂开的嘴里,看得见颗颗分明的尖牙、尖牙、尖牙。实际看到它出现在三次元当中,才觉得实在看不出来那张嘴巴到底能不能好好闭上。 大概有秋生的拳头那么大的混浊黄色眼珠,和它口中隐约可见的漆黑舌头一样黏稠恶心,反射着诡异的微光。 不过最醒目的还是它的头。它甩动着一根根像是勾针一般又粗又尖的乱发,当中还有两根粗大的、笔直朝着上方的角,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 「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唔唔唔……」 艳红色的灼热皮肤也非常刺眼,那个东西像是在威胁眼前的人类……像是在威胁绅堂一样,将它巨大的肩膀和胸膛猛地逼近过来。 (难道是真的……不对,先不管那个,面对这种对手,就算是老师也……) 秋生浑身发抖。现在,是真是假已经不是问题。实际现身于眼前的压倒性存在感,让秋生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不过绅堂还是一样冷静。应该说,他的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地带着浅浅的微笑。 「……」 轻轻呼出一口气,柔软灵活的手指动了起来。 手握住刀柄,瞬间拔刀出鞘,然后…… 「喔喔喔唔……喔?」 庞然大物停了下来。那个东西仿佛露出了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表情。 秋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数秒后,秋生才注意到绅堂拔刀而出的俐落一击,从那个东西的身体斜下方向上划了过去。 与其说动手斩断,更贴切的说法应是单纯挥过去,刀锋毫无阻碍地通过异形的身体。 看起来就像是,对,就像是划开一张薄薄的纸。 绅堂丽儿,把出现在眼前的恶鬼一刀两断。 「好好休息吧。就算你有这个打算,但是你毕竟只是一幅画啊。」 「喔、喔喔……」 鲜红色恶鬼的巨大身体微微晃动,它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 然后就在从一数到三这段期间,原本快要撞上天花板的角,还有如同圆木一般粗壮的手脚,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秋生再次眨动眼睛,眼前只剩下完全回到画轴中的恶鬼,还有谨慎地收刀入鞘的绅堂。 只有这样。 「这样就行了。至少本世纪之内不会再作乱了。」 「……」 秋生呆滞地看着绅堂。因为她的动作还僵在恶鬼出现时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屁 股坐倒在地似的,模样相当丢脸。 绅堂迅速望了秋生一眼。 「……那不是年轻女孩该有的动作啊。」 他用连秋生也听不见的细小声{首低语,再开口说道:「没事吧?」朝着秋生伸出一只手。 虽然拉着绅堂的手站起身来,但是秋生还是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驱魔。虽然真实身分是一幅画,但是秋生还是亲眼见识到驱魔了。而且还是异常惊人、几乎让人跌破眼镜似地迅速解决。 怎么回事?事情发展得太突然,就连长期和绅堂接触各种不可思议事件的秋生都愣住了。 总之秋生先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努力说出第一句话: 「……那把刀,果然是某种传说当中的刀吧?」 「眼光真不错!其实这把刀是当年桃太郎攻入鬼岛的时候,吸了超过三百只恶鬼鲜血的传说名刀——」 「是骗人的吧?」 秋生立刻冷静下来。平常老是被绅堂取笑的经验,在这一刻发挥作用了。尽管秋生本人有点不太情愿。 而绅堂自己也相当喜欢助手在这一方面的强悍之处。 「这个嘛,是骗人的没错。白天时我也说了,这只是有点年代的东西而已。虽然不能说是废铁……不过也只是『不是废铁』的程度而已。 简单来说就是虚张声势啦。不过这玩意也算是修理过了,外表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吧?」 那倒是!刚刚的拔刀术的确很帅气。 秋生发誓绝对不把这句话说出口,尽可能努力不去回想刚刚烙印在脑海的飒爽英姿。 「那么是为什么,那个……可以这么容易地驱除它呢?因为它原本就是这种程度的恶鬼……之类的吗?」 「不对,它也算累积了相当时间的修行。要是真的和它正面冲突,大概会先毁了这栋房子,才有办法将它制服吧。」 「那么……」 这时绅堂走出外廊,「嗯!」了一声,像是活动肩膀似地挺直了背脊。 「是相信的力量啊,秋生。白天不是有说过吗?只要相信食物当中寄宿着力量,那么就能够发挥出实质的效果。 虽然那可能是在过去人们把现实和幻想混为一谈的时代里偶然发生的事,但是如果活在现代的我们,可以在有所自觉的情况下利用这个道理……这个嘛,似乎也的确成功了。」 听到这里,秋生才总算意会过来,下意识地说出「原来如此」。 相信食物拥有力量,并相信那份力量会寄宿于自己的体内。包含秋生在内,相信大多数的人 都很难办到这件事,但是他并不是一般人,他是绅堂丽儿。 而且,他吃下的东西是…… 「所以您才会这么坚持饭团这个名称吧。」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言灵。至少今天晚上,在这个家里,必须事先把那个食物的名字确实定义成饭团(onigiri)才行。」 饭团(onigiri),与鬼斩(onigiri)发音相同。为了让那团碳水化合物拥有斩杀恶鬼的力量,绅堂才会如此执著地称呼它为饭团。因为一旦听到有人说出「那是三角饭团(omusubi)」 的话,理应在他体内发挥作用的效力就会受到影响。 为了充分发挥相信的力量,必须事先做好那种朴实无华的准备工作。 「而且它的效力是非常受限的,所以也只能趁今天晚上执行……」 话虽如此,斩杀恶鬼还是很厉害!诚实表达佩服的秋生刚说完,绅堂就边笑边回过头来。 「不是说了吗?只要心境稍微转变,就能成功做到许多事情的。 ……举例来说,对,例如像只小鸟一样歌唱,排解我的无聊时光之类的。」 「才不要呢!绝对不要。」 因为自己很不会唱歌。 ● 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因为昨天晚上很晚才就寝,至今仍然残留着些许睡意。不过秋生还是 吸入一口隐含朝露湿气的空气,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幸好今天学校放假……虽然老师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把我带来这里的。 走出小门来到路上,侧耳听着隔壁邻居传来的切菜声。提早吃的早餐,真的非常美味。 真好啊!真希望自己也能做出那么好吃的味噌汤。 因为绅堂吩咐「你先到外面去」,所以秋生就这样乖乖地走出小门。但是又随即想到,自己出来的时候忘了和早苗小姐打声招呼。 所以……秋生漫不经心地、随意地转过头,朝着门内望过去。 「早苗小——」 然后……秋生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那一幕。 「……!」 她慌慌张张地把头缩回去。但是那幅光景实在太过震撼,已经深深烙印在秋生的脑海里。 那幅光景,是早苗站在玄关前送绅堂离开,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地交换了一个吻。 「……」 这时,秋生的少女感性彻底抛下了冲击与内疚等其他情感,整张脸涨得通红。 无法理解。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却不知为何觉得非常害羞。为什么自己非得觉得害羞不可?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吸—吐—、吸—吐—、吸—吐—」 秋生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此时姗姗来迟的绅堂,看到自己的助手一大早就异常亢奋,歪着头疑惑地说道:「咦……」因为接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是闭起来的。 不管怎么样,之后就只剩下回家而已。秋生好不容易才让火烫的脸颊降温,正当她左右张望,确认到底哪一条路才正确的时候,视线朝着斜下方看过来的绅堂「嗯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秋生。你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回家吗?」 这个问题,很明显是以为秋生彻底忘了前来的路线,因而左右张望。秋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一直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因此不断游移着视线,这样的助手如今只能刻意地挺起胸膛,大声回答。 「我当然知道。请不要把我当成小孩看待了,老师。」 虽然刚刚的确有点犹豫「到底是哪边?」,但是再怎么说,秋生都是绅堂丽儿的助手。她马上想着「啊啊,对了对了」然后在脑内倒着走回当时前来的路线。 这时,绅堂露出了和蔼可亲到有点不自然的微笑。 实际上真的相当不自然。若是以秋生的角度来看,那个笑容既不自然……也很不正常。 「哎呀,其实我因为昨天晚上驱除恶鬼,实在有点累,现在也觉得很困……所以,我今天会在这里再休息一天。」 「……咦?」 「秋生一定要好好回家喔。没办法送你回去,真的让我很苦恼……不过呢,如果碰到什么问题就大声叫我吧。我马上就会去帮忙的。」 绅堂说着听不出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边轻轻挥了挥手,再次走回才走出去的大门。 「……」 张着嘴巴,呆立了好一阵子之后,秋生的脸颊再次染上红晕。 「唔、唔、唔唔唔唔……」 这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单纯地怒火上冲。 理由还是一样无法理解。只是、只是,看到绅堂丢下自己不管,然后得意洋洋地回到恋人身边,就有一种近乎蛮不讲理的尖锐怒气不断上冲。 当然,这股怒火根本无处发泄。虽说的确可以追进他刚刚穿过的那扇门,但是秋生实在办不到。因为那个地方肯定已经出现了类似自己不小心偷看到的那幅光景。 「唔、唔、唔……」 所以秋生非常犹豫这股源源不绝的怒火到底要指向何处。最后…… 「喝啊!」 她用力踢飞了路旁的小石头。 撞上褪色竹篱笆的小石头,随着一声轻响弹了回来,就不晓得滚到哪里去了。 ● 筱崎秋生的手记。 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莫名火大,不过这当然不是针对早苗小姐,而是针对绅堂老师。 不管多少次我却会写。那种做法是非常不诚恳、不是在、不正常!老师总有一天一定会被人从身后捅上一刀,而一不小心,犯人可能就会是早苗小姐。 男女之间的来往,应该要更加地……諴实、认直,而且必须是一对一……还有,特地带我一起过去这种事情,当然不要做最好。 但是早苗小姐,还有早苗小姐以外的人,一定是连同绅堂老师这一点却……就是,连这一点都喜欢吧。她们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尽管如此,她们不但愿意容忍别人,甚至还主动送上门,表示绅堂老师的魅力实在惊人吧! ……总觉得似乎可以理解她们的心情,就连我也懂。 只不过对老师来说,我充其量只是个「助手」而已。是个一直被迫打扮成男孩子的助手,所以才没办法像早苗小姐她们一样,试着让自己更有女人味一点。 而那个原因,大概是因为我对老师来说,只是个无法让他感受到女人味的小孩。 ……真希望快点长大成人。至少,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不会被老师当成小孩看待的女性。 秘药之效 筱崎秋生的手记。 绅堂老师身上完全找不出任何「不拿手」或「不擅长」的东西。学问当然不在话下,另外和日常生活相关的事情,他大多也做得比一般人更好。 从在大学讲课到解决世间错综复杂的神秘事件,甚至是打扫、煮饭、洗衣服,我真心觉得这世上没有他不会做的事。虽然不想用这么直接的字眼,但是超人二字相当适合用在他身上。然而「不会做」和「不想做」是完全两码子的事。 像我的父亲,因为完全「不会做」打扫洗衣等家事,所以完全交绐母亲打理。相信这对世界上的男性来说并不罕见。 只不过,老师虽然有办法做得比一般人好,但是一旦没那个心情,就完全「不想做」了。身为助手的我,第一件最像工作的工作,大概就是打扫老师的事务所吧。 不过事务所还耳好,只要偶尔「有那个心情」,老师也还是会动手打扫的。 但是自宅就不同了,除了需要用水的地方,老师一整年也不见得会打扫那个家里一次。 相信这就是只有非常亲近的朋友会去拜访他的最大原因。而所谓亲近的朋友,主要只有我和美作中尉而己,所以就算被我们看见东西乱成一团,他也完全不在意。 因为是非常熟稔的人。如果他是这么认为的话,这一点倒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不舒服…… 话虽然这么说,若是真的混乱到对生活造成阻碍,那样也很困扰,所以我只好在无可奈何之下前去打扫。自从我第一吹看到那个放纵脏乱横行的喙之后,我的打扫间隔不管再怎么长,却绝对不会超过三个月。 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这样帮忙老师是不行的。没办法,我是因为无计可施才去的,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他。 因此,我偶尔可以看到,或是感受到一些古怪的东西。 就像那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一样。 ● 距离梅雨季明明还有一段时间,东京却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从来没有出现过下一整天的雨,而且全都是集中在上午到午后时分的零散小雨。另外偶尔会像是临时起意一般下起骤雨,总之下雨的方式非常不上不下。 这段期间,人们一直都在苦恼到底该不该带伞。像第三天的下午,因为已经几乎不下了,所以当天带伞出门的人们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点闷亏。 到了第四天。就结论来说,从这一天到梅雨季节来临,都没有再下雨了。 神乐坂从大马路到稍微里面的巷弄全都变得湿漉漉的,却还不至于出现水洼。而且短靴踩下去也不会溅起泥巴之类的脏污,所以秋生完全不在意裤裙下摆,放心地在狭窄小路上奔跑。 这名身穿小袖和服与裤裙的女学生,手中并没有拿伞,这是因为前一天秋生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吃了闷亏的其中一人。 昨天没有出远门,只是如同往常前往竹早的女子学校,如同往常前往神乐坂的事务所。 所以,没事多带一把雨伞这种小事,自己原本应该是不会特别在意的。原本应该是如此。 「……」 然而秋生的嘴巴看起来似乎弯成了倒v字形,多半不是错觉吧。 左右两侧矗立着小型民宅的小路一角,有一栋和周围建筑相去不远的独栋房子。占地不算大,也不算太旧。是一栋刚好可供夫妻两人、再加上两个小孩的家族一起生活的房子。 不过,若是有知道他名号的人看到屋前的门牌,搞不好会把这栋普通平房看成有着某些光怪陆离之物寄居的鬼屋也说不定。 绅堂。只要看到这个简洁有力的门牌,肯定会如此认为。 秋生走进小侧门,一语不发地穿过极小的前院进人玄洲。迸楝房子的主人曾说不需敲门。 喀啦啦。玄关大门不费多少工夫就打开了。门没有□锁,不知道他是不够小心,还是根本不担心有人进来偷东西。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真是太不小心了。」 虽然是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但是秋生还是不太高兴地喃喃自语。小巧可爱的眉毛皱在一起,对,她现在很不高兴。 「老师,我来打扰了。」 当秋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脚下的短靴已经快要脱好了。她不带丝毫犹豫地进入走廊,来到面向后院的书房。 「……我要进去了。」 先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拉开纸门。只见绅堂丽儿单手拿着一本小小的书,怡然自得地横躺在地。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西式服装,而是一件清爽的深蓝色浴衣,实在是相当诱人的打扮。 「呀,秋生。欢迎你来。」 看到气鼓鼓地低头望着自己的助手,绅堂一边撑起身子,一边举手打招呼。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胸前的肌肤,让秋生的脸微微一红,撇过头去。那真的是一道破坏力十足的缝隙,但是现在可不是注意这个的时候。 「您该说的不是这个吧!连续三天没有到事务所露脸,请问您到底想怎样?」 秋生双手叉腰,姑且表现出自己正在生气的样子。 这才是今天的重点,跟老师的胸口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完全无关! 从开始下雨到昨天为止的三天,再把今天也算进去,绅堂已经有四天没有来事务所了。 到底想怎样?秋生虽然这么询问,但是她自己也非常清楚理由为何。 「嗯、啊啊……因为下雨嘛,总觉得提不起劲。」 秋生早就觉得八成是因为这个理由,她早就这么认为了。 绅堂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只要没有那个心情,不管是任何工作、任何委托,甚至连别人的话都一概不听,而且反之亦然。 然后运气不好的是,三天前是从早上就开始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如果说绅堂就是被那场雨削弱了外出意愿,秋生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过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则是另当别论。 「只是一、两天就算了,休息三天实在太懒散了!学校那边昨天和前天都有派人来喔!」 而且我一直都死心塌地地等着你来耶。 原本想说,但还是放弃了。反正说了一定会被他取笑,而且绅堂当然不可能没有预料到秋生会死心塌地地等。明明知道,却什么也没说。 所以今天来到这里这样指责他,肯定也在老师的预料之中。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理由,总之就是让人不太高兴。 「必要的工作都做完了。反正他们只是来告诉我如果没事做,就去翻译之类的吧。」 现在没那个心情,绅堂边说边躺了回去。看来不只是外出意愿,他是真的不打算工作了。至少今天是如此。 「真是受不了……」 对于这个状况,秋生虽然看不下去,但是也不打算想些对策解决。尽管口头上依然叨念着像是抱怨的话,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这些小抱怨还不曾成功改变过绅堂的心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绅堂丽儿可说是信念坚定的人。只要他决定要偷懒,就一定偷懒到底。 「……又把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于是,秋生把说到一半的抱怨转向他处,开始指责因为怠惰而制造出来的脏乱房间。 绅堂的住处是比一般平均稍大的平房,除了起居室、厨房、小浴室、洗手间之外,还有四个房间。全部都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 以一个单身男子来说似乎稍大了点,不过对于绅堂这种在大学工作的单身汉,却非常适合当成一间能够自由自在过活的娱乐室。 然而这里绝大多数的房间,几乎全沦陷在与整理、整顿这类字词无缘的状态当中,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就连现在绅堂所处的这个房间,除了让他躺下的狭窄空间外,其他地方都被堆积如山的书本填满,而靠墙而立的书柜却有一半以上都是空荡荡的。 若要生性认真且一板一眼的秋生忍耐,就各方面来说都相当强人所难。 「……真是受不了!」 秋生又重复了一次,随后情绪激动地踏入……美其名为书房的大型书堆当中。 「这不是人类生活的房间!我要动手整理了,请老师先到起居室或是其他地方去吧!」 刚刚经过走廊时,从纸门隙缝当中看到的起居室内部,似乎比这里稍微好一点。虽然洗好收进来的衣服也同样随手堆得到处都是,但是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嗯哼……」 绅堂老老实实地依照秋生的指示站了起来,手上又多拿了两本书。 为了不让和服袖子造成妨碍,秋生用布绳固定住袖子,再把手巾绑在额头上。这些全部都是她自己带来的。 她原本就是为了打扫而来,因为最后一次打扫的时候,树上还残留着几朵梅花。就时间来看,可能隔得有点太久了。 「真的是拿您没办法……今天我会彻底打扫的!」 「好,我知道了。我也会彻底小心不去妨碍你的。」 绅堂毫无懊悔之意地这么说,随后一边打着呵欠,边朝菩起居室而去。只要秋生不开口要求帮忙,他就绝对不会帮忙,而且秋生根本就不打算开口耍求。 「那么,首先先来……」 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意气昂扬,甚至还有点开心。口头上虽然说着实在拿他没办法,但是秋生本人其实并不讨厌这样。而且绅堂也恰到好处地刺激着秋生天生喜欢照顾别人的个性。 所以他在临去之际,一边面带笑容看着秋生卯足干劲的背影,一边说道: 「哎呀,每次都这样麻烦你。如果过着自我堕落的生活,就能让秋生你过来看我的话,那么窝在家里也算是有好处的呢。」 「我下次不会再过来了!」 话说得这么好听,其实明明只是普通的怠惰而已吧?我是不会被骗的! ……真是受不了。实在拿他没办法啊! ● 绅堂的房子里,大致上会散乱着三种东西。 首先是书本。数量最多,占了一半以上。 虽然统称为书本,但是书本内容却是五花八门。除了最理所当然的国内外书籍,还有装订技术尚未成熟时的线装书,和卷轴形式的古文书等类型相当多。如果有完整呈现出书本形状,那还算是好的,其中还有许多文件是用不知名国家的语言书写在羊皮纸上,然后再把好几张类似的文献捆在一起的东西。 话虽如此,这些东西大多都是成束的纸张,所以对秋生来说,可能算是比较好整理的对象。 先把所有书柜清空,扫掉灰尘,再依照大型书放下层、小型书放上层的基本原则整理。 刚开始,绅堂曾经针对这个整理方式提出「内容太混乱了,有点困扰」的抱怨。 完全不动手帮忙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照理来说应该可以直接回答「请不要说这么奢侈的话」彻底驳回。不过秋生这个热爱帮忙的助手趁着下一次打扫的机会,开始记住大致上的语言及时代等分类,如今已经可以近乎完美地把同系列、同时代的书籍资料整理在一起了。 不过里面使用的文字和字体大多没看过,所以完全看不懂内容就是了。 「……又增加了。」 出现了好几本没印象的书。看起来像是国外的书,内容也像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但是感觉上像是记录了某个故事的故事书。秋生找出了文字形状相似的书,然后把它们归类在一起。 每次整理都会多出几本,但是书架从来没有因此爆满。汌为绅堂会依多出来的数量,把书收在其他某处。他似乎不想再增加书架的数量,所以瀤冉本的总量维持在一定程度。从这一点来看,绅堂也算是一板一眼的人。 「呃,这是……」 接下来第二多的散乱物品,是标本。大约占了总数的三成。 收在木箱或玻璃箱的东西,有矿石、植物、昆虫,偶尔也会有局部的动物肢体。原本以为是观赏用的,但偶尔会发现其中有些标本的内容物被人掏空,所以应该是用在某些用途上了。 这些东西,同样也是拂去灰尘,然后放进展示架。先不管有无内容物,标本收藏的出入变化比书本少很多,所以秋生也已经习惯了。 然而,最后还有占了不到两成的那些东西在等着秋生。 「……唔~」 这是整理好书籍和标本之后,剩下来的东西。各种不值钱的垃圾,很难具体说明「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用布绳固定着袖子的女学生,先是双手叉腰瞪视着这些东西,然后歪着头,思索到底该怎么办。两道深锁的眉毛几乎快要连在一起。 不值钱的垃圾,乱七八糟的玩意。没办法像书本一样归类排列,也没办法像标本一样收进木箱的各种物品。 应该是某种道具吧。例如这个绑在皮革腰带上的金属零件,还有那个像是人类手臂的机械。不过内部是空的,看起来反而比较像是手套。 「……完全看不出来要用在哪里啊。」 其中有好几个是秋生曾经看过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的共同点就是用途不明。 因为这是散落在绅堂家里的东西,秋生曾经怀疑这些东西可能相当危险,不过亲手乱丢这些东西的人表示: 「这里并没有那种秋生碰了就会发生危险的东西,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把东西乱丢的。」 他不知为何相当得意。 实际上,绅堂除了这里之外,还拥有好几栋类似别墅的房子,所以危险的东西似乎都分散保管到其他地方去了。 所以秋生有时也会兴致盎然地观察着那些东西,只是最后通常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小心翼翼地全部放入藤箱,然后收进壁橱里。 「这个之前也有看过……啊,这个是新来的。然后这个是……」 秋生拿起一把日本刀。从刀锷和刀柄的形状看来,这应该是前几天在小石川斩断画轴恶鬼的那把刀没错…… 「……变了相当多呢。」 不知为何,从刀柄前端到刀鞘末端,歪七扭八地贴□r好几张符咒,而且上面都写着像是经文,或像是咒文的古怪花纹。说得直接一点,不管怎么看都是些诡异的东西。 秋生用双手捧起刀,眯起眼睛凝视刀锷附近的符咒。实在诡异得让人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是有什么东西作祟吗?」 「没有喔,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因为早苗小姐和秋生都觉得这个东西非常稀奇嘛,所以我就试着让它变得更华丽一点。」 听到刚好从旁经过的绅堂的发言,原本认真心想「碰了真的不会有事吗?」而有点紧张的秋生,瞬间全身乏力。 这个玩笑也未免太恶劣了。再说,第一个看到那个虚张声势的玩意的人,不就是负责打扫这里的我吗?……啊啊,所以才会这么做是吧。 如果现在回头,一定会和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的绅堂四目相交,对此感到相当不快的秋生相当粗鲁地收起那把刀。这时,垃圾山里又出现了一个曾经看过的东西。 金色的,外型像是咖哩酱容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油灯,就丢在那里…… 「等……!老师,这个是!」 这次秋生真的不敢碰了,整个人向后仰。那是香坂宅事件时,封印魔神艾弗利特的油灯。 那个东西真的是随便到不能再随便地,被人随意扔在垃圾山当中。 虽然上面确实又用了一些画着诡异咒文的符咒封印住,避免盖子意外开启,但是这种处理方式也未免太随便了! 然而绅堂当然不可能因此脸色大变,他只回答一句「啊啊,那个啊!」后随手捡起油灯。 「最近它总算愿意听我的话呢。不过逮到空隙就会逃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就是了。」 「请不要把那么危险的东西到处乱放!」 果然是真货。而且它竟然还在里面。 对着缩起身子表示警戒的秋生,绅堂一边苦笑一边说道「抱歉抱歉」,随后便拿走了油灯。 (希望他不要再把东西随便丢到另一个地方就好……) 愿望落空了。当天打扫时,她又看到了那个油灯两次。一次在柜子上,另一次在书桌旁边。 ● 当时的神乐坂,要历经数年后的关东大地震(注: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地震,芮氏规模7.9,受灾地区从东京、横滨扩及整个关东地区,是战前死伤最严重的一次灾害。),才会进入人称「山手银座」的光辉灿烂 时代。在那之前虽然也称得上繁华,但距离闪闪发光还有一步之遥,是一条别有风情的花街。 听到花街,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联想到花街柳巷之类的风化场所,但是事实上「花街」虽然是「妓院」的别称,但这个时代的神乐坂,是所谓「卖螫十卖身」的真正艺者聚集的地方。 从主要干道稍微往里面走,小路上随处都能听儿歌声以及练习三味线的声音。这就是所谓华丽舞台的背后,不论是被称为「半玉」的十多岁左右的艺妓见习生,或是已经独当一面的「艺者」,她们都必须不断地拼命练习,磨练自己。 辛苦练习后,在回家路上刻意绕到同伴们之间流传的「美男子」住家前,偷偷观望一下庭院,也是年轻艺者们的小小娱乐之一。 根据传言,有一个在大学任教的年轻老师独居于此。据说他极为风流倜傥,各地都有他的「真命天女」,加上最近连日下雨,这个美男子有的时候会侧躺在外廊看书,他的浴衣前襟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之类的! 「……唔。」 不过今天似乎不太对劲。隔着院子遥望外廊,看到的是一个用布绳固定住和服袖子,看似女学生的勇猛女孩,单手拿着扫把,直挺挺地叉腰站立。她露出了想要紧咬不放的眼神,狠狠瞪着外面几个基于兴趣而偷看的艺者们,脸上的表情仿佛随时都会朝着她们大吼大叫。 「……哎呀。」 「呵呵呵……」 快走吧、快走吧。她们像是看到了某种让人会心一笑的东西,快步离开。 那一定是妹妹之类的亲戚吧。竟然是用扫把将接近哥哥的小虫子赶跑,还真是可爱呢,呵呵呵呵……她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挺身挡在前方的人并不是妹妹,而是助手。 「真是受不了!又不是什么展示品……」 秋生从刚刚开始就在打扫内室和外廊,不过特地过来偷看的艺者实在是多到络绎不绝。由于自己也能轻松想像到她们的目标是什么,所以姑且摆出「你们来了也没用」的样子赶走她们。 ……不过心里倒也不知道所谓的「没用」指的是什么就是了。 「哎呀,真的变得相当干净了呢!真不愧是秋生。」 绅堂也还是和平常一样,从旁边看着秋生打扫,笑得一脸开心。就绅堂来说,他其实并不讨厌自己变成艺者们观赏的对象。只要她们不要踏进庭院里,那景象看来也相当有趣。 如今秋生也不会再对此抱怨绅堂了。只是服务精神太旺盛这一点,真的需要深思。 「我中午之前可以把地板擦好。」 秋生已经把散乱一地的东西整理好,也用扫把大致枮r憋间屋子。至此花费不到两小时,动作实在非常俐落。 「嗯……啊啊,对了。你先拿一下这个。」 绅堂拿出一个放着大福的盘子。上面放了两个颇大的大福,看起来似乎很好吃。 「可以吃吗?」 明明都已经要吃午餐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秋生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即使是在这个时代,热爱甜食也是女孩子这种生物的习性。 不过绅堂却笑着说「不行不行」地加以否定。看起来似乎有在反省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但是也有可能是为了欣赏秋生的表情而故意这么做的。 「这不是给你的喔。总之先把它放到不会妨碍你打扫的地方……就放到角落去吧。不然放到壁橱里也行。」 「?……是。」 大福不属于自己的遗憾之情,暂且放到一旁,秋生看不透绅堂的意图,疑惑地歪着头。 算了,这是常有的事。而且秋生也知道,碰上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依照他说的去做。 「那么,接下来就是把垃圾扫掉……咦?」 如果没有勤加打扫,纸门轨道里的灰尘和毛发会堆积得相当明显。这即使是绅堂也不例外,所以秋生原本打算把这些灰尘和刚刚集中在房间里的垃圾一起全部清理干净。 「……变干净了。」 纸门的木条轨道上,连半点灰尘都没有。另外刚刚赶跑艺者们之前,秋生暂时先堆在房间角落的垃圾,也全都不见了。 「什么时候……难道是老师?」 不,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绅堂真的动手帮忙,那么他一定会让秋生知道他动手了。仔细张望一下,这才发现装满垃圾的畚箕被人放在一旁。在此之前,这个畚箕应该一直都在隔壁房间的。 「……嗯~?」 秋生闭上眼睛,歪着头沉思。两道可爱的眉毛因为疑问而挤在一起。 果然是老师做的?因为这里再也没有别人……哎呀? 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个东西在视线角落动来动去。同时,绅堂来到秋生的正前方,开口询问:「怎么了吗?」 「!」 秋生反射性地迅速转头,朝着有东西乱动的方向看去,那和野生动物的直觉十分类似。换一种说法,可以说秋生以一般人无法驱动的感觉「看了」那个地方。 所以她才捕捉到了原本不会出现在人类眼中的「它们」。 「啊……!」 时间大概还不到一秒,但是秋生的动态视力确实目击到「它们」了。 小孩子。不对,虽然身高确实只比秋生的腰间略高,但是体格看起来是发育完全的成年人。 而且头发是白色的,脸上也有同样颜色的长胡须,所以可能更接近老人也说不定。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小矮人,身上穿着西方农夫会穿的茶色短外套的小矮人。人数大概有两个,不过也有可能是迅速缩回纸门后方所留下的残像。 「那个,老师……刚刚,那里有……」 您也看到了吧?秋生回头的动作包含了这个意思。绅堂似乎相当佩服秋生竟然有办法看到它们,先是夸奖她「真不愧是秋生」,然后继续说道: 「那是一种叫做棕精灵(brownie)的西方妖精。上个月,我以前在欧洲用过的家具送回了 这里,它们也不小心一起跟过来了。我以前住的那个家里面,大概有两个吧。」 「棕精灵……」 秋生过去曾经在绅堂的藏书里看过,印象中是穿着茶色衣服的小矮人妖精,栖息在人类的家里。而且它们还会在屋内主人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帮忙打扫…… 自己竟会看到实物,秋生想都没想过。说起来它们的前提应该是不在人类眼前出现才对。 这时,绅堂露出了「这还真是对不起它们啊」的苦笑。 「对它们来说,这里是异国,所以好像还不太了解到底该怎么办。你想想看,欧洲和日本的房屋结构也很不一样嘛……应该再多等一阵子,直到它们习惯为止比较好吧。」 绅堂工整的眉毛扬起了半边,细长的手指轻搔着脸颊。这又是另一种潜伏在现实当中的魔道,把原本应该是神秘虚幻的棕精灵,当成普通的同居人一样谈论。 可能是因为一直待在这样的绅堂身边,秋生也没有更加惊讶。像这些只是做做样子却还是斩了恶鬼的刀,封印了魔神的油灯,以及在自己家里住惯了的妖精等等,这些东西其实也存在于这个世界。秋生以她十四岁的灵活感性接受了这件事。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秋生。虽然棕精灵会帮忙把家里收拾整齐,但是相反地,它们也会把太过整齐的房子弄乱喔。 也就是说,我之所以会把家里弄乱,其实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它们啊。」 「我上次来整理这个家可不是上个月的事,而是将近三个月之前的事了。」 只有自己的老师,就算已经用灵活的感性接受了他,但还是很想把他一脚踹飞。 「好了,我要开始擦东西了,请您到起居室去看看书吧。」 动手把绅堂赶出去之后,秋生想起一件事。根据之前看过的书本内容,为了向棕精灵道谢而摆放点心,似乎是一种礼貌。 刚刚的大福应该就是用在这里。想到这一点之后,秋生开始考虑到底要把大福盘子放在哪里,最后她轻轻地放在壁橱前面。 依照绅堂所说,放在壁橱里面似乎也行得通。然而秋生没这么做的原因,则是因为她心想着说不定待会还有机会再看到它们,这种类似小小坏心眼的好奇心使然。 ● 和绅堂在一起时,有时会觉得和一般的神秘现象相比,绅堂这个人反而更加地不可思议。 举个例子,就像当内室打扫告一段落,差不多该吃午餐时,因为听到绅堂的呼唤而前往起居室,发现餐桌上放着刚送到的两人份天妇罗荞麦面的时候。 「辛苦了,来吃午餐吧。」 天妇罗是秋生爱吃的东西,荞麦面也是秋生爱吃的东西。意料之外的美食,让秋生忍不住流下口水。但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浑然不可解的事。 「……您是什么时候叫了外送的?」 绅堂家里没有电话,而且也没有听到他拜托别人帮忙叫外送的动静。那么,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两人份的天妇罗荞麦面呢? 刚问完,绅堂就做出了将前额浏海向后轻梳的动作。 「昨天。因为我猜想秋生今天应该会过来。」 「……」 因为他再一次地边说边露出清新爽朗的微笑,秋生连原本想要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自己的行动竟然完全不出绅堂所料,不仅这点令人有点难为情,眼前这个男人恬不知耻地坦承自己是明知故犯的行为,胆大包天的程度也让人闭口无言。 ……闭着嘴就无法吃荞麦面,所以秋生还是双手合十,说了声「我开动了」便开始品尝。 (真好吃……) 味道也是无可挑剔。由于绅堂对于食物相当讲究,所以他在吃荞麦汤面或干面的时候,会分别去两家不同的荞麦面店。今天吃的则是前者。 面条是百分之百荞麦粉制成。在这个视面粉和荞麦粉二比八比例为主流的时代,可说相当稀奇,不过这也是深受老饕壴口爱的地方。为了配合顺口滑溜的荞麦面,面汤的口味也比较重。 不过最让人赞叹的是天妇罗。店家豪不吝啬地使用江户前(注:即今东京湾。)的巨大明虾,做成炸虾天妇罗。即使面衣浸在汤里也依然残留爽脆口感,加上裹在∥的虾子,吃起来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前些日子在小石川的遗孀那里吃到的沙鲮鱼天妇罗也十分美味,不过这家店果然不负绅堂的厚爱,炸虾天妇罗实在是极品。就在这一刻,秋生彻底抛开所有的事物,细细品尝。 (真是受不了,根本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嘛。) 还说什么「窝在家里也算是有好处的」啊。打从一开始,老师就已经知道我会来,而且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是今天会来……就连我会因为这碗好吃的荞麦面而无法生气这一点,也在老师的掌握之中。 神秘诡异事件的专家。而且他本身不仅是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像是人类。光用预测或洞察力,是没办法说明这一切的。偶尔甚至会觉得,他搞不好看得见未来也说不定。 自己就是被这样的绅堂所吸引,这一点连秋生自己都有自觉。 「我不会因为这样就被骗的!下次就算三天不见人影我也不会来。」 姑且先把话说在前头。对,下次…… 「啊啊,下次一定是第二天就来了吧。」 「!」 秋生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 因为她心里才正在盘算假装要说是第四天,或者故意说是第五天……然后再虚晃一招,最后决定在第二天。 (这实在是、实在是……) 秋生把炸虾的尾巴喀滋喀滋地咬碎。她没办法看向绅堂的脸,因为他的脸上一定露出了仿佛看着小猫咪之类的动物一般,同时也像是在捉弄小孩子一般,既温柔又有点坏心眼的微笑。 「……啊啊,对了。」 就在两人快要吃完的时候,绅堂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 「稍后美作会过来,他说他会在一点半之前抵达。」 「呜噗!」 秋生这次真的把自己正在啜饮的绿茶喷了一点出来。 「老、老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哎呀,因为今天秋生跑来我这里,本来就是预定之外的事啊。」 虽然是预定之外,但是明明就不是预料之外啊。 绅堂的话让秋生慌了手脚。现在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一点,虽然秋生也认识那位客人,但是那是绅堂的助手筱崎秋生所认识的人,而不是女学生筱崎秋绪的朋友。 要是被他看到自己这个模样就糟了,而且对方还是那个人。既然他说了「一点半之前」,就表示一点之后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怎么办?我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躲起来?」 秋生是个女孩这件事,必须保密。虽然不知道绅党提川沁侗命令的详细理由是什么,但是已经持续了一年以上,秋生自己也产生出类似「非保密不可」的责任感。 「有难度吧。别看美作那个样子,感觉相当敏锐。就算家里躲了一只小猫,他大概也能察觉到气息吧。要是一个不小心,搞不好还会以为遭了小偷而开始搜寻也说不定。」 所以说,为什么每次都要用小猫来比喻我呢? 眼看秋生已经慌张到无法指责这一点,绅堂接着说了下去。极其优雅地、流畅地说道: 「不必担心。我早就料到可能会碰上这种状况……你看,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优雅地、流畅地拿出来的东西,是挂在衣架上的衬衫、短裤、吊带和鸭舌帽。也就是秋生平常穿的全套男装。 「……」 怎么样?绅堂像是在征询意见一般,得意地挺起胸膛。 不过秋生当然没办法笑着回答「哇啊,好厉害」然后接受这个状况。 硬要说的话,她整个人愣住了,眼神有点呆滞。 「……您一直都有准备吗?」 「这是为了应付突然来访的客人啊。啊啊,你就到内室去换衣服吧。」 从绅堂手中接过衣服后,秋生走在走廊上,心里有种莫名复杂的感觉。 老师真的这么坚持要我穿男装不可吗?不对,在此之前,应该要先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准备一套让我换装的衣服? 还是说,从老师的眼中来看,毕竟还是没办法把我分类在女性那边? 想到这里,秋生便不再想了,因为总觉得心里有点哀伤起来。总之绅堂就是有些地方和常人不一样!秋生利用这一点让自己冷静下来。 「……想不到都来到老师家里了,竟然还是要换衣服。」 在自己和绅堂的交集点当中,这里可说是唯一能让秋生保持女学生模样的珍贵场所。 秋生一边轻轻叹气,一边打开内室的纸门。 纸门开启的瞬间,秋生和它们四目相交。 「……咦?」 「……」 双方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大概是不小心大意了吧。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土地,相信它们一定还没掌握好要领。 不不不,这不是它们的错。原本一直在起居室里吃着荞麦面的住户,竟然突然跑到内室来。对于正在品尝东方国家的甜点、紧张感因此松懈下来的它们来说,肯定根本无法事先预料。 那两只棕精灵正在秋生的眼前大嚼绅堂为它们准备的大福谢礼。 「啊……」 秋生僵硬了大约三秒钟,等到她终于有办法开口的时候也就得以动弹了,茶色短外套的小矮人们随后立即宛如脱兔般冲进壁橱里。然而它们确实有办法像阵烟雾似地穿过顶多只有拳头宽的缝隙,表示它们终究不是什么普通的生物。 「……对、对不起。」 虽然把大福放在壁橱门前的人明明就是自己,但是秋生还是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 举例来说,对,它们就像是舞台的黑衣工作人员,坚持遵守不现身幕前的工作信条,而自己却强行偷看它们工作。即当一个人出自兴趣而闯入专业现场时,所感受到的微妙尴尬气氛。 所以秋生姑且不管它们听不听得见,先是开口道了歉,然后再走到内室一角,背对着壁橱开始换起衣服。 (……总觉得好像有股视线在看我。) 它们逃进去的壁橱拉门已经完全密闭,所以与其说是视线,应该更类似于感觉吧。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只要橱柜没有破洞,它们一定还在里面。成功逃进橱柜虽然很好,但是无法从里面离开,也不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想到它们现在的心情,秋生不由得越来越内疚。 (希望它们不要因为这个原因就离开这个家……) 根据传说的内容,有棕精灵居住的家庭会日渐繁盛,等到它们离开就会开始衰败,跟日本传说中的座敷童子有点类似。而且它们跟绅堂似乎也相处了很久,要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害得它们离开的话,就太对不起它们了。 「在你们习惯这个国家之前,我觉得待在这个家里面……会比较好喔?」 秋生试着对空中低语,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如往常把鸭舌帽的帽缘压低,离开房间。 之后,两个小矮人一边谨慎地向外偷看一边走出壁橱,用人类耳朵绝对无法听闻的语言交换了三言两语,随后在天花板上失去了踪影。 ……看来它们确实不会离开这个家。 ● 绅堂丽儿的举止总是非常俐落高雅,姿态也优美而端正。 同时,就算他挺直了身子,也还是有种柔软的感觉,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僵直严肃。 相反地,虽然他的老朋友美作正三郎同样拥有「优美的姿势」,但是却有很大的不同。 仿佛会出现在教科书里的直挺背脊、肩膀,还有胸膛。就连现在盘腿坐在地上,他的背后看起来似乎依然固定着两把尺。一把在背脊,一把在肩膀。 「不,我其实可以了解叔父的心情,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办法成家,没有那个余力。」 不管是在事务所还是绅堂家,秋生的工作就是负责在这个时候端茶上桌。虽然秋生端茶过来时,美作边说「谢谢」边接过茶的表情确实变得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是基本上他永远都是认真而且带点严肃的一号表情。 美作正三郎帝国海军中尉。据说从初次见面算起,和绅堂的交情已有十年,是绅堂的好友。 他有着宣示留长太费时似的贴头短发、精悍的眉毛和高耸的鼻梁,充分达到俊美的境界。 但是除了眉毛无时无刻都会皱在一起之外,他的嘴巴也始终紧闭成一条线。所以不熟识的人会以为他一直在生气,抵消了他大半的魅力。 因为绅堂的关系,秋生和美作认识也快满一年,但是秋生至今仍然为了这个年轻军官和绅堂丽儿之间几乎可以说是挚友的关系,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原因就在于…… 「我倒不这么认为。虽然我没办法完全掌握中尉阶级的薪水多寡……但是应该可以养一个太太,加上两个孩子,再加上一个妾吧。而且对象是你,根本不会有任何不必要的浪费行为。」 「为什么你会把妾也一起算进去啊?绅堂。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这一点实在是……该怎么说,太可惜了。总是周旋在好几个女性之间,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教授们之所以会明显地讨厌你,也都是因为这一点啊。」 「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美作。 你不足的地方不是经济能力,而是身为男人的余裕,也就是所谓的度量。真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一直告诉你要趁还能玩的时候多玩一点。可是看看你是怎么听的?结果到现在这个年纪都还是处男……」 「什么!……我说你在秋生小弟面前讲什么啊!」 啊,不要紧的。我已经习惯了。 绅堂自由闯荡在这个世上的种种怪诞之间,愉快享受与多位恋人的恋爱关系;以及美作认真正直、质朴专一,拥有表里一致的军人风范。个性可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现在正在起居室里隔着餐桌互相对望,看起来就像是柔软的柳树和坚硬的桧木并排在一起。 然而正因为他们完全相反,所以才合得来。 「你那认真的个性,有些时候实在太不知变通了。既然已经自觉到自己不可能一直单身,那么至少别再让别人吃闭门羹了。」 「好吧……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应该找得到其他方法,能够更有效利用你的时间和才能才对啊,绅堂……尽管我并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美作大概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灵活应变的人,说出最后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点苦涩。因为知道对方只是纯粹为自己担心,所以绅堂也露出了苦笑。 绅堂虽然会取笑美作的顽固,但同时也相当中意他毫奉迷惘、绝不动摇的个性。美作虽然会指责绅堂的轻浮,但是却也羡慕他那份自己所没有的应变能力。 尽管完全相反,却能彼此理解。所以秋生也有那么一点点憧憬着他们两人的关系。 要是我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交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好了。 「……那么,回到正题。」 轻啜一口茶之后,美作重启话题。这个极度适合海军军官的雪白制服的青年,绝对不是为了指责挚友的女性关系而来的。 「下个星期,听说他们又会过来。 虽然不打算避不见面,但是我果然还是觉得太早了……能不能拜托你,像上次成功说服他们一样,再说服他们一次?」 「上次那不叫做说服,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而已。」 即将「过来」的人是美作的叔父,至于「说服」则是拜托绅堂想法拒绝叔父介绍的相亲。 绅堂曾在这个凡事认真的友人委托之下,和那位叔父见面,然后把他介绍美作相亲这件事情讨论得毫无定论。那是绅堂拿手的说话技巧,充其量只是把话题带到他处,模糊焦点而已。 「可是美作,你也该试着想想令叔父的心情吧?考虑你目前的处境,要他不担心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啊。」 绅堂这句话,让美作「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 十五年前的日俄战争(注:西元一九〇五年。),以及前几年的欧战(注:即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大正九年时尚未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因其战场位于欧洲故称之。),让美作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哥哥。「正三郎」这个名字,代表他是「正太」的三男;「正一郎」和「正二郎」的弟弟。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男丁,另外还有一个妹妹,而母亲也在几年前去世了。 美作的祖籍原本在冈山。明治维新时期,他的祖父来到东京,建立起现在的美作家。下级武士的家系直接变成了军人家系,然而不幸的是父亲的兄弟们也全都早逝,和祖父老家也在很久以前便断绝关系。美作家实际上只剩下正三郎和妹妹两个人而已。 至于叔父,事实上是母亲的弟弟。他原本与父亲是朋友,后来才因为这层关系让姐姐嫁了过去。所以对他来说,正三郎不只是自己的外甥,同时也是挚友的儿子。再加上那位叔父的孩子全是女儿,更让他把正三郎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都已经二十七岁了,要是有个好对象的话,倒还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真的这么硬汉,到现在除了母亲之外没碰过其他女人的乳房,你就没办法说令叔父特别爱管闲事了喔。」 「……我知道。可是……」 美作凝视着手里的茶杯。秋生悄悄跪坐在一旁观望事情发展,从美作的表情当中感受到某种痛苦的感觉。 「我是个军人。不是因为父亲和兄长的关系,而是自己决定走上这条路的。要是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人有了家庭……会变弱的。」 现代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感觉,这个时代的军人就是这样。所谓变弱,指的并不是美作个人的感觉,而是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心态。 在这个帝国主义依然兴盛的时代,战争是外交手段,也是一种经济活动。至少这时候的世界各国都如此公认。 像美作这样的年轻军官,正是站在此等风潮最前端的人物。 当然,这些人应该都各自有其志气和信念。只不过明天一个命令下来,自己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也说不定。所以唯独这个模糊的概念,是所有人共通的。 为此必须有所觉悟。至于「拥有家庭就有可能让这份觉悟出现动摇」的想法,美作是用「变弱」这个词来表达。绅堂并不讨厌美作这种独特的感性。 「正因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所以才更应该留下一些东西,让自己随时死去都能了无遗憾,不是吗?至少你的父亲就是如此。因为他这么做了,所以你才存在啊。」 相同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了。 绅堂也知道这件事无法轻易解决,但是结论只有一个。为正三郎着想的叔父,以及为叔父着想的正三郎,只要考虑两人如此的想法,最好的答案就是让他成家立业,透过何种形式都行。 「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我也必须让妹妹好好嫁出去才行……」 接下来,对话再次一如往常地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美作的妹妹今年十六岁,身体不是很好,鲜少出门。秋生也只有耳闻过她,从未见过面。 自从父母、兄长接连去世,美作一肩扛起了父亲的工作,非常呵护自己的妹妹。 绅堂有注意到他之所以不愿意注意异性,其中一个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对妹妹的执著。但是一旦指出这一点,美作的心情就会真的变得非常差,所以平常都刻意避而不谈。 「今年就要十七岁了吧……如果真的有心想把她嫁出去,就快点找户人家吧。」 「你说得简单,我可不会随便就把她嫁出去。关于这一点,我也好好地跟叔父谈过了。」 「……你这过度保护的家伙。」 这和世人所说的恋妹情结不一样。硬要说的话,对于美作正三郎来说,妹妹是使他得以成为军人、成为男子汉的重要支柱。 要把那个支柱从「妹妹」转变成「妻子」或「家庭」,必须尽可能圆满地、流畅地替换过来。绅堂之所以无法全面支持美作的叔父,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年纪轻轻的就先成了父亲,然后才成为男人啊……真是的,这种诚实又不灵活的人实在拿他没办法。) 拿起杯子,随后发现里面已经空了。绅堂一边要求秋生再泡一壶茶过来,一边伸出细长的食指朝着空中指着。 「不过这么说起来,你的叔父也是真的很努力呢。虽然可以理解他的担心,但是像现在这样反复遭人打回票,照理说应该会试着稍微改变进攻的角度才对。」 从美作口中第一次听到有关相亲的话题,至今已经过了三年有余。在这段期间,光是绅堂知道的、他叔父「进攻」的次数,随便算算都超过十次。频率大概是每三个月一次。 「没错。去年秋天,叔父也稍微改变了做法,变成先和我讨论结婚这件事,不过……」 在直挺的背脊上方,美作的脸像回想起什么似地上扬,眼睛也因复杂的心境而眯了起来。 「……不过?」 连绅堂也觉得这个发展相当出乎意料。正确来讲,他其实有点讶异美作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对于拒绝相亲的「战略」来说,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果然是因为美作太不知变通的关系吧。 这时,美作「嗯」了一声,一边用困扰的表情将视线向下移,一边开口说道: 「过完年之后,我表妹变得比叔父还更罗嗦。有事没事就会跑来,然后挑剔我的家事做得不够好,要我快点讨个老婆之类的…… 像上个星期,她故意独自一人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说什么『如果是我的话,这种程度可是轻而易举』。真是的,我完全不懂她在想什么。」 「就我来说,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你那不可思议的迟钝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绅堂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原本只打算在心底这么做,但是却不小心真的发出叹息声,让美作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以前拜访美作的叔父时,曾在那里见过一位看起来不满二十岁的女性。虽然没有交谈,但是美作说的一定是那个外表隐约流露出好胜性格的女性。 「茶泡好了。」 「啊啊,谢谢。」 绅堂一边把秋生重新泡好的茶端到嘴边,一边默默分析。 她真正的意图,相信连叔父都还不知道吧。现在她只是拼命地增加和美作相处的时间。 而且是以不坦率的方式表现出来。 一个是率直却笨拙的人,另一个则是看似喜欢对方,却攻击性十足而笨拙的人。然而,就连绅堂也没想到,过了百年后,那位表妹的个性会被人命名为「傲娇」并珍视不已。 这真是件令人莞尔,同时从旁人眼中看来实在蠢到不行的事。 「好吧。总之你先拜托你叔父,下次若有事要找你,就请他透过那位表妹代为传达吧。」 「……为什么?」 「如果要说明到你也能够理解的程度,可能必须说到天黑,甚至天亮呢。而且,那位表妹和令妹的感情并不差吧?」 「啊啊……我在江田岛值勤的时候,妹妹就住在叔父家。其实表妹她小时候经常来我家玩,但是自从二哥去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她的消息。不过她们的年纪只差两岁,所以跟妹妹的感情也不错。 以前明明经常玩在一起,就像我的另一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只讨厌我一个人呢?」 「刚刚那句话,你可千万不要在当事人面前提起啊。」 「嗯?啊啊,我不会说的……嗯。」 虽然有些无法释怀的地方,但是美作毕竟对绅堂的聪明才智了解到不能再了解的地步,所以他还是老实接受了朋友的建言。 「不过话又说回来,结婚啊!大学时期的同学大多都定下来了吧。」 这两人共度的最长时光就是大学时期。听到绅堂事不关己似地这么说,美作探出上半身。 「大多……都定下来了。绅堂,我反而觉得你才更应该快点定下来。不要再到处拈花惹草了,快点成家吧。」 听到美作的话,身体微微一震。出现反应的人不是绅堂,而是秋生。 那是美作绝对不可能注意到的微小反应,但是绅堂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然而不论实际上如何,绅堂接下来的话确确实实地引爆了秋生的不满情绪。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干脆就把妹妹交给我吧?如果是她就无可挑剔,而且叫你大舅子的感觉似乎也不差。」 绅堂像是朝着美作探出身子,把脸凑了过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如果对象不是美作,可能就会顺着绅堂的玩笑话回答「啊啊,好啊,那就把她交给你了」之类的话。不过绅堂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海军军官,就算是在开玩笑,也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唔……这、这个……」 「呵呵呵……」 他坏心眼地取笑着拥有值得珍惜的纯朴之情的友人。不过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绅堂的坏心眼都是针对他的助手。 和挚友一样,打从心底喜爱的助手。 「……」 秋生默默地站了起来。当绅堂和美作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秋生只说「我的打扫工作还没做完」便离开了房间。 她的背影明显飘散出浓浓的不悦。 「都是因为你光说一些没品的话,绅堂。」 「是吗?」 绅堂不正经地笑着带过,而美作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 ● 今天的第三次见面。 「……!」 秋生唰地一声猛然打开纸门,眼前两个表情惊慌的小矮人立刻盯着她看。 同一天里,被同一个人类看见三次之多,相信它们现在可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为妖精的资质。然而在它们抱头烦恼之前,就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类的脸上,散发出毫无保留的怒火,而使得它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小矮人尺寸的扫把,瞪大了眼睛。 另一方面,再次看到小矮人的秋生丝毫不感惊讶,只深锁着眉头,用极度不快的表情说道: 「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会做。」 「!……」 「……?」 看到这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类反应,两个小矮人有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但是最后还是默默地耸了耸肩似地点头。然后迅速结束手上的打扫工作,消失无踪。 「……」 秋生嘟着嘴巴,开始整理上午收拾不完的杂物。 实际上,这股在心里卷起滔天巨浪的不快,秋生自己也无法好好解释它的成因。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干脆就把妹妹交给我吧?—— 「……」 自己很清楚这句话只是绅堂开的恶劣玩笑,不是认真的。而且他一直闪躲美作的问题,就表示他其实根本没打算结婚。 至少这一点并不是造成秋生生气的原因。 (老师实在是……) 每次都是这样,尤其是在女性方面。 和多数恋人发生关系,就算把这种行为形容成荒诞糜烂,大概也不能说是有错。不过,他对所有恋人始终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抵达某一条线之后,就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跨进来。在帝都,和绅堂最亲近的人就属秋生和美作了。可是就连他们两人,可能也只多跨过了那条界线一步、多接近他一步而已。 (老师真的喜欢那些人吗……) 秋生实在不懂。 对一颗十几岁的少女心来说,绅堂和恋人们之间的关系,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秋生所知道的那些女性们,大家都知道自己和绅堂的关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也都了解这份关系只是一时的。她们知道绅堂就是这样,切割得非常清楚。不过也有人是为了割舍掉某些东西,才在表面上和绅堂调情。 例如住在小石川的早苗就是如此。 另外还有一点相当不可思议,那就是绅堂也偏爱这样的人。 他不只是单纯好女色而已。受他吸引、同时也吸引着他的人,全都是丈夫已死的遗孀,或者是确定没有丈夫的女性。 实际上可能也有有夫之妇也说不定。不过那一定是有某种特别的理由,绅堂才会选择对方。 而且绅堂从来不把年轻少女当成恋爱对象,至少在秋生所知的范围中是如此。 不知是因为年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相信应该是两者皆有。这些依然拥有众多璀璨未来的十多岁少女们,身上还不具备绅堂想要的某种东西,一定还不足够。 还不足够。而秋生大概也一样。 「……」 秋生并不想让自己变得像早苗她们一样,因为那样似乎是错的。可是,也正因为如此…… (绅堂老师曾经真心爱上某个人吗……) 那个人并不是早苗她们,而自己也不包含在可能对象之中。秋生开始想像着平常不敢想的大胆臆测。无可否认地,这是思春期少女特有的、有点消极的思考回路使然。 不过,绅堂对于秋生所抱持的浓厚兴趣与关心,其实远比秋生想像的要深刻许多。但是由于绅堂的感性异于常人,导致每次都只能以捉弄取笑的方式表现出来。 「唉……」 不知不觉当中,秋生整理杂物的双手也停了下来。 这时,我们的主角筱崎秋生所发出的叹息,不论音色与内涵都已经从愤怒的产物转变成少女心的感叹了。 要想利用坚定的自觉和意志,让自己心中依然稚嫩的想法出现动作,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现在,秋生低垂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中。 停在那个自己不知不觉握住的小玻璃瓶上的标签。 「……伊索、德?」 秋生脑中闪过一道光芒。被绅堂锻链出来的旺盛好奇心,麒秋生的注意力从她自己也摸不透的烦恼,转移到眼前这个小小的玻璃瓶。 ● 这个由中世纪的吟游诗人们所描述的故事,讲述的是一对男女刻骨铭心的爱情。 男子是个聪明绝顶的骑士,其后也出现在亚瑟王的故事,备受尊崇。但是却为了最心爱的女人而背叛了自己的养父。 女子美丽又生性善良,却无法阻止自己爱上那名男子,最后背叛了身为一国之君的丈夫。 将相互吸引的两人引导至不义之爱的,是一瓶小小的药,能将心中的情爱彻底曝露出来的,魔性的媚药。 男子的名字是崔斯坦。而女子的名字,则是伊索德。 ● 「那个啊……那是前阵子一个朋友送我的爱情魔药,说是从前崔斯坦和伊索德喝过的。」 面对秋生的提问,绅堂的回答非常爽快干脆,大大冲淡了他话语中的诡异成分。 现在是傍晚时分,美作正三郎已经离开绅堂家。维持着男装打扮做完打扫工作的秋生,拿着自己从杂物当中找到的药瓶,向绅堂询问它的来历。 上面写着「伊索德」的小瓶子。秋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是真品……吗?」 秋生凝视着起居室餐桌上的小瓶子。其实光是爱情魔药这四个字,就已经足以让她的脸颊泛红,而且又听到绅堂说那是过去某个凄美爱情故事当中的恋人们所喝下的东西,所以实在不能怪她出现这种反应。 「连同出处一起考虑的话,十之八九是真品吧……虽然没有实际试验过。」 试验?试验这瓶药?试验爱情魔药? 绅堂的话,让秋生心中萌生了不同的疑问。 尽管明知道这个问题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 「老师曾经用过这种东西吗?……那个,对女性使用。」 话才说完,秋生立刻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我问了一个怪问题啊。) 这个问题,简直像是在怀疑绅堂是利用爱情魔药的力量,迷惑恋人们的心一样啊。除了质疑他的人品之外,也质疑着他的魅力。 ……那些东西,明明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才对。 「哈哈哈,怎么可能。」 不过绅堂刻意发出爽朗的大笑,把秋生心中的担忧一口气吹跑了。 秋生忍不住抬起头,随后又迅速低了下去,因为绅堂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太温柔了。因为他的眼神就像是说着「真拿你这个孩子没辙」一般,温和包容住所有的一切。 「秋生。」 「……是。」 因为害羞,秋生只能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绅堂轻轻地将茶杯递给秋生,飘荡在热气当中的淡淡绿茶香,让秋生冷静不少。 「你觉得爱情魔药是什么样的东西?」 绅堂一边把绿茶倒进自己的杯子,一边等待助手自己把脸抬起来。换言之,他现在正在等待秋生回答自己的问题。 「呃,那个……」 问题就是问题。刚开始还有点畏缩的秋生,随着言词逐渐明确,脸也抬了起来。 「能让喝下去的两个人,那个……陷入爱河的东西。」 脸颊涨得通红,眼神也不断在绅堂和自己手中的杯子来回逡巡,结果还是回答了。秋生一直努力坚持到自己全部说完为止,随后连忙为了转移注意力,喝下半杯左右的茶……虽然茶还很烫,然而别说是味道,她似乎连温度都感觉不到。 有点模糊不清的回答。不过就一个还不懂得恋爱为何的十四岁少女来说,算是说得很好了。可能是因为刚刚听了美作和绅堂的对话,秋生失去了平常的活泼。 不过,以少女筱崎秋绪的角度来看,这个反应反而比较自然。 对绅堂而言,女学生筱崎秋绪和助手筱崎秋生,都是自己喜爱的助手。只不过很不幸的是,绅堂的爱情表现实在有点扭曲,所以…… 「让恋爱之心萌芽,最后培育出爱情的药吗?……这还真是浪漫啊!是少女情怀的产物。」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相当佩服,但是话中却对秋生的回答不表赞同也不表否定。 「……不是这样的吗?」 秋生和绅堂在一起的时日非浅,自然可以从他的口气知道他否定自己的答案。多亏如此,脸上的高温也退了一点。可是…… 「真正的爱情魔药啊,秋生。是会剥夺一个人的正常意志,强迫人表现出顺从式的爱情,是魔术的产物……要不然的话,就只是让人兽性大发,沉溺于快乐当中的普通催情药了。」 「……」 秋生脸上的红潮又增加了不少。性格扭曲的俊美青年,故意采用露骨的说法来刺激秋生的羞怯之心。对一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女学生来说,这份刺激有点太强烈了。 「我的恋情是不需要药物的。真要说的话,我反而更想要停止恋爱的药啊。我实在是陷入太多恋情之中了。」 秋生听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然而就算是认真的,秋生也不知道他陷入的众多「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份不安的感觉,在秋生胸中产生出许多纠缠不清的结。 绅堂用指尖拿起了伊索德的小玻璃瓶,轻轻摇晃了几下。 「……至于这瓶药呢。如果传说属实,那么它的效果就会非常惊人。」 喀地一声,小玻璃瓶被放回餐桌。 「……秋生知道它的故事吧?」 绅堂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 「……之前曾经有读过。」 秋生回想起当初看到的内容。虽然依据不同译者可能版本会有不同,不过秋生在绅堂的藏书当中看到的内容是…… 「那是王妃为了因政策婚姻而出嫁的伊索德公主准备的东西,特地嘱咐『在初夜时喝下』。只要拥有这瓶药,不论眼前出现的人是谁,都能毫不犹豫地爱上对方……」 绅堂仿佛歌唱、仿佛低吟一般地诉说着。 然而,那瓶药并没有用在它原本的目的上。 在从爱尔兰前往康沃尔的船舰里,崔斯坦和伊索德错喝了那瓶药。 随后他们两人立刻疯狂爱上对方,相互索求,最后走上不义之途。 「如果这个药瓶里面的东西是真的,那么这就会是传说中的关键……」 说到这里,绅堂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像是被他影响似地,秋生也跟着喝了一口。 「那么,这瓶药的效果到底是如何呢?……你觉得怎么样?秋生。」 「怎么样?您是指?」 「我刚刚在你喝的茶里面加了一点进去。」 现场沉默了好一阵子。 秋生圆睁的大眼睛直瞪着绅堂,接着又看了自己几乎空无一物的茶杯,然后再次看向绅堂。 「您、您、您说、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嘴巴不断开阖,脸也变得一片通红。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在茶里混了这瓶爱情魔药,所以想问问你的感想。身体有出现什么变化吗?」 绅堂把手肘靠在餐桌上,手撑着脸颊发问。另一方面,至今依然有点动摇的秋生则是…… (哎呀……?这么说来,总觉得身体好像有点热了起来……) 身体深处似乎狠狠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从胸口内侧渐渐扩散开来似的高温。 「咦呃那个……」 可能是错觉,秋生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带着水气,呼出来的气体温度也升高了一点。 解放情欲,让人沉溺在快乐的魔性媚药。脑中描绘的「效果」仿佛就在眼前盘旋。 (怎么办,果然怪怪的。我的身体……身体……) 秋生的心脏似乎跳得越来越厉害,眼睛根本不敢看向绅堂。要是看了,要是不小心看了,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师为什么……让我吃下那种东西……可是我……) 手指开始发抖。不知是因为药物效果,还是因为秋生想像之后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年仅十四岁的小小心脏剧烈跳动到随时可能坏掉的程度,感觉像是全身上下都被燥热的火焰包围。 秋生像是要把跪坐在地的两个膝盖紧紧合在一起似地缩起身子。要是不这么做,高温仿佛就会不小心从身体的缝隙之间泄漏出来。 「那、那个我我觉得……」 秋生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然后她看到绅堂的反应是…… 「什么事也没发生呢!果然会变成这样。」 他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把杯子里剩下的茶全部喝完。 「……咦?」 秋生的脸仍然通红一片,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老师也喝了同样的东西才对啊…… 「老师,那个爱情魔药……」 「啊啊,我的确喝了啊。不过就和你看到的一样,一点事也没有。果然这个药物的成分并不能对身体或精神产生作用啊。」 「咦?……咦咦?」 秋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自己明明如此深刻体会到媚药的效果了啊? 「那、那么……那瓶药是假的吗?」 「不,这是真品吧。确实是崔斯坦和伊索德喝过的爱情魔药,如假包换。」 真有意思。绅堂边说边轻笑起来。就连他现在觉得什么东西有趣,秋生都摸不着头绪,因为自己的身体明明就变得这么热了。 这时,绅堂对着秋生说了一句「你看起来好像很热」。被他看出自己身体感受到的燥热,秋生忍不住低下头。脑中极度困惑,但是体内的高温却始终没有散去的迹象。 「这是真品,但是却没有爱情魔药的效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声音虽小,不过还是问出来了。绅堂原本以为秋生叮能会陷入沉默,因此对于她的努力感到十分佩服。正因为佩服,这个青年扭曲的爱情也变得更加沸腾。 「因为在传说中,那两个人就算不用爱情魔药,也依然相思相爱啊。 秋生也有读到这一段吧?击退恶龙,然后当场昏倒在地的崔斯坦,还有出面照顾他的伊索德。明知道他是杀死叔父的仇人,为什么愿意原谅他呢?而且崔斯坦本来就是为了迎娶她,才前往爱尔兰的。」 绅堂仿佛一边望着远方一边说,脸上的表情隐约流露出些许憧憬。 「在立场上,两人的命运就是无法结合。但是他们喝了这瓶药,喝了这瓶爱情魔药。不对,这个状况应该是『不小心喝下去』的事实,解放了心理层面的束缚吧。 得到了『一切都是媚药的效果』的免死金牌后,他们两人的爱情便让他们的身、心坦然行动……就是这样。」 「……」 秋生试图在一片迷雾当中理解绅堂的话。然而越是接近答案,她脸颊上的红晕就变得越红。 「像秋生想像的那种浪漫产物,如果是在这种形式之下,其实也是存在的……说的也是,把这瓶药用在美作和他的表妹身上,可能是最理想的吧。 一边是迟钝到家的木头人,另一边则是被这个木头人搞得心急如焚的嘴硬之人。虽然不清楚表妹是否已有自觉,不过要是让美作彻底弄懂的话,之后说不定会顺利发展呢。」 秋生已经听不进绅堂的话了。 脸颊上的红晕已经蔓延至全脸,甚至到达耳朵,脑中就像是被无处可宣泄的高温煮熟似的。 (心理层面的束缚……也就是说,我……其实本来就……!) 知道自己亲身感受的「效果」的实情后,秋生的困惑与羞耻抵达临界点。接着…… 「话虽如此,我也——」 「我先回去了!」 秋生猛然站起来,冲了出去。绅堂连阻止她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这个男人当然知道,她脸上的红晕并不是出自于愤怒。 「……哎呀呀,真是败给她了。」 和他说的话完全相反,绅堂脸上连半点败给她的感觉都没有。看起来不像是单纯觉得有趣,不过他那微微垂下细长眼睛的表情,似乎流露出少许自嘲之意。 绅堂起身,来到内室。房间角落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裤裙与小袖和服,那是直接穿着男装逃跑的秋生的所有物。 「对秋生来说,效果有点太强了吗?不过……」 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了秋生的小袖和服。当他像是轻抱起来似地拿起衣服时,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残香微微荡漾开来。 绅堂想像着几个小时之前,包裹在这块布料当中的躯体。 尚未脱离少女阶段,稚嫩而纤细的身体。仿佛用力一抱就会折断似的,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轻松制服似的她的肉体。 这些想像绝对不是因为药效。 「……我也真是污秽啊。」 松手放开和服的绅堂自言自语起来。从隔壁房间偷看着这一幕的棕精灵们,就像在说「哎呀哎呀」似地耸了耸肩。 ● 筱崎秋生的手记。 (由于本日写约内容完全不得要领,当事人隔天立刻撕毁丢弃,故未留下任何纪录。) 沙世 筱崎秋生的手记。 有件事情我绝对不可以忘记。 也可以说是我绝对无法忘记。 因为我绝对无法忘记,所以就连在这种地方留下纪录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同时也代表我承认自己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忘记这件事。 不过,我还是想要留下纪录。 只要我还有一丝印象,我就不想让她、不想让沙世的任何一个地方蛮得暧昧不清。 而且,这也是为了在我自己能够好好做一个结束之前,留给我自己的警惕。 我不会忘记,和沙世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我不会忘记,和沙世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不会忘记,沙世留下来约这份痛楚。 我不会忘记的,沙世。只要我还是「秋生」,就绝对不会忘记。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 一九二〇年,大正九年的帝都东京。说到这里最先进的街道,那自然是非银座莫属。 林立英式炼瓦红砖建筑的中央大道,又称为银座炼瓦街,是欧美文明最蓬勃发展的地方。 除了先进的建筑物,来往行人的穿着与谈吐也同样非常先进。原因无他,只因为会来到这条街上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所谓「山手」地区的上流、权贵阶级。 政治家、财经大老、高阶军官、贵族。这些人和其他人之间,有着不光是所得上的明显差异。例如能够接触到的资讯的质与量,即欧美文化的吸收量。 (不管什么时候过来,都是一样夸张的地方啊……) 秋生背对着街灯,站在银座一角,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成为绅堂丽儿的助手后,来访此处的次数早已超过了双手手指的总合,但是秋生仍然每次都觉得自己会被这条街道的气势压倒。 若是热情或活力,的确有其他地方胜过银座。但是这条街道散发出来的,和那些都不同。 (感觉行人的步行速度比其他地方都快。) 站定不动地观察他们时,尤其会有这种感觉。人们的双脚、动作,以及谈吐。这所有的一切,说好听一点是经过精简的敏捷,说难听一点则是有种慌乱仓促之感。 虽然说是因人而异,但是观察过整条街后,得到的结论可能会比较接近后者也说不定。 (追上并超越列强,是吗……) 这份抱负最坚定也最灿烂的日子,是在明治时期。不过至今仍深植在当代的人们心中。 日清(注:即甲午战争。)、日俄,以及欧战,「战争」最能简单而明确地计算一个近代国家的能力。跨越了这些试炼,正式进入大正时代的日本,以短短半世纪之前根本无人预见的惊人之势冲刺,如今已经能和欧美国家比肩了。 虽然外交与经济方面的不稳定始终未能拭去,但是至少在这个时代之前,这些问题都还不到致命的阶段。 现在,日本的国际强权地位已是西方各国无法忽视的程度。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自负,以及仍然一息尚存的明治时代余火,相信就在当代人民的背后不断推动他们前进。 (不过,老师应该会觉得这种事情很可笑吧。) 绅堂丽儿就是这种人。不过并不是取笑,像这种热情越是庞大,那个俊美青年就会越轻松地从上方一跃而过,愉快地游走于人世之间。 这时,他脸上的笑容一定像秋生想像的一样。眼睛像是抛媚眼一般,嘴角微微上扬。 「……呵呵。」 想像着这一幕的秋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马路上突然吹来一阵强风。 「呜哇……」 太大意了。自己明明知道今天的云飘动得很快,地表附近也会不时吹起强风。 亦可称为疾风的那阵风,把秋生头上的招牌鸭舌帽给吹走了。 「糟糕……」 秋生连忙伸手想要抓住,但是却来不及了。剪齐的短发被风吹乱了起来。 被吹走的帽子,飞越走道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头顶,消失在人潮之中。 「……惨了。」 这个时代的人潮方向,不像现代一样明显分成左右两边。秋生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努力穿过人潮,寻找帽子。 经过精心铺设的路面相当坚硬,脚下的触感,是在东京其他地区所无法感受到的。 像这样踏着尖锐的脚步声前进,的确非常有现代感。但是为了寻找一顶可能掉在脚边的帽子而边跑边往下看时,那就不同了。总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反弹感,仿佛受人厌恶般的坚硬感。 「到底在哪里……啊!」 在这条坚硬而冷漠的道路上,秋生遇上了她。 掉在地上的帽子,被一只陌生的手捡了起来。当秋生顺着手的动作往上看去时…… 「……」 刹那间,秋生失去了说话能力。 在炼瓦红砖盖成的日用品商店前,站着一名少女。浅葱色花纹的素雅和服,裹住她纤细的身体,肩膀上披着一条色调沉稳的披肩。不过最吸引秋生目光的,是她那头漆黑艳丽的长发。 被吹走的帽子,就在她的手中。 「……啊。」 少女也注意到秋生,似乎马上发现秋生就是帽子的主人。她将原本愣愣地低头看着帽子的视线,转到秋生身上,然后递出帽子。 「这是你的?」 「……是的。」 如果要刻意选用引人误解的说法,那么就在这一瞬之间,秋生爱上了眼前的少女。 现在这一刻萌生的爱,并不是异性之爱。而是少女的惊人魅力,让原本应该是相同性别的秋生也看得入迷。 双眼皮配上纤长的睫毛,宛如白雪的肌肤。至于妆点在小小嘴唇上的淡淡红色,则仿佛在雪中点起的一盏明灯。 为了寻找帽子而微微屈身的秋生,为了和她面对面而挺直了腰。 (……她比我还……) 她的个子,比秋生矮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近距离面对面,更能一眼看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感觉只要稍不注意碰到就会坏掉似的,那样的危险就藏在她的身体里。 然而也正因为危险、正因为看似脆弱,反而更加彰显她的空灵之美。她就是这样的少女。 「谢、谢谢你。」 秋生从少女手中接过帽子。这时,两人的指尖稍微碰撞在一起。 「……啊。」 在那一瞬间发出声音的人,实在不知道是哪一方。 这就是秋生和她相遇的瞬间,和那个名叫沙世的少女相遇的瞬间。 ● 「那么,秋生先生是和老师一起来的?」 「是的。他正在附近的店找钢笔,因为老师只想用他顺手的笔,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呢。」 尽管如此,他外出时总会把好不容易买回来的钢笔顺手送人;或是在激动的时候,把钢笔当成小刀一样扔出去,所以很少会有长期使用的笔。 绅堂丽儿。当秋生聊起那位「老师」,少女就会饶有兴趣似地,并十分开心似地微笑。 她说自己的名字叫沙世,她也是和父亲一起来到银座,正在等他买完东西。 「我的父亲也是……他是个工匠,不过他也只用他觉得顺手的工具,几十年来一直保养、使用着同一套工具喔。」 「能够被人使用这么长的时间,工具也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嗯……我也这么想。」 沙世微微一笑。或许本来表情就比较少,只有偶尔才会让有点漫不经心的脸上出现变化。 原本是因为发现彼此都在等人才开始的对话,然而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就聊开了,毕竟她们的年纪原本就相差不多。秋生今年十四岁,而沙世今年十六岁。 「秋生先生的老师,是教书的人吗?」 「他在帝国大学教语学。」 「那么,秋生先生也是帝国大学的人吗?」 「我还只是个小孩……是透过阿姨的介绍,以个人身分协助老师的。」 「哎呀……明明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了不起。」 沙世似乎感到相当佩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交握在胸前。 「还、还好啦,没什么了不起的。」 秋生边说边害羞地低下头,不过同时她也相当自豪。更精准地说,受人夸奖让她很开心。 回想起来,平常这样穿着男装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成年人,他们只会在「明明是个孩子却这么了不起」的意义下夸奖自己。 从这一点来看,沙世的赞美,代表着对同年龄的人的诚恳佩服与尊敬。秋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对,应该说身为绅堂的助手,能和同年龄的人接触的机会本来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不论年龄大小,男性就是男性呢。」 「咦?啊……可能是吧。」 关于这一点,实在只能含糊带过。 「……我因为身体不好,只能一直待在家里帮忙,所以有点羡慕你。」 说完,沙世又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秋生在她的微笑当中感受到确实的哀伤,同时也因为那个微笑里,充满着至今最让自己出神的美,而感到有点惊讶。 非常楚楚可怜。不过,希望她能够更加……更加灿烂地绽放。 清淡地、单薄地,连色彩看起来都很虚幻。大概本能地感受到某种东西了吧,坚持以善意与敬意待人的助手,认为应将某些鲜明的颜色注入沙世体内,于是她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 「既然这样,干脆跟我一起」 「沙世,你在做什么?」 秋生兴高采烈地说出口的话,被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压了过去。说得更精准一点,秋生整个身体都因沉重苦闷的气氛而无法动弹。 「爸、爸爸……」 沙世惊讶地回过头。秋生也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方。 年纪可能已超过五十岁,穿着一件近黑色的墨绿色外挂,身材高大。鼻梁高耸的长脸之上,一双黯淡的眼睛正俯视着这里。 沙世的表情有点僵硬,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不带有浓淡般黑得过头,有种不舒服的模糊感。 沙世称呼那个男人「爸爸」。 「那个,我——」 「不是的,爸爸……我们只是稍微说说话而已。」 沙世略带胆怯地说明秋生并不是可疑人物。沙世的父亲也将视线缓缓移到秋生身上。 「……!」 一股恶寒顺着背脊往下爬,而且逐渐扩散到全身,转变成恶心的汗水流了下来。 光是视线,秋生就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吞没。这并不是被强大的意志压垮的感觉,反而完全相反,秋生是被丝毫不见任何感情的眼睛、被那双像是无底沼泽一般灰暗混浊的眼睛给吞没了。 「那、那个……我、我是……」 秋生的指尖不断发抖。要是这个人现在说出任何一句话,秋生可能就会立刻逃离现场也说不定……所以,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 「怎么了吗?秋生。」 绅堂的手已先出现在秋生的肩膀上,对秋生来说,这应该就有如获得了百万援军般吧。 「老、老师……」 碰触的位置,传来一股暖意。绅堂先对着回过头来的秋生微微一笑,然后再次看向眼前的父女。其实根本不必多问「怎么了吗?」,这个聪慧过人的俊美青年早就已经猜到大概了。 「抱歉,我的同伴做出什么无礼行为了吗?」 面对男人的巨大压迫感,绅堂依然不为所动。沙世的父亲从正面直视着绅堂。 「不……女儿在这里等我的期间,他似乎陪她说了一点话的样子。」 男人开口回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当他明确地说出话来时,那低沉而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实在太符合他的外表,让秋生感受到某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感觉。 自己的身体,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某种不安全的东西。这种独特的感觉也可以称呼为本能,说得更简洁一点,秋生首先是透过直觉感受到了。 感受到这个男人的诡异。 「是吗。我叫绅堂,绅堂丽儿。」 秋生感受到的东西,到底绅堂有没有也感受到呢?至少看在秋生眼里,他风度翩翩地打招呼的模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莳苗玄庵。虽然告诉了你,但是这并不个值得记住的名字。」 「不不。别看我这个样子,所有曾听过的名字,我都会铭记在心的。」 大概是骗人的吧。秋生心想。绅堂的记忆力的确相当惊人,但是自己已经看过他忘记、或是搞错别人的名字好几次了。 现在只是纯粹抓住对方的语病,在戏弄对方而已,然后再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这是绅堂用来看穿一个人的拿手招式之一。 不过沙世的父亲莳苗玄庵只低声说了一句「是吗」。 「那么先失陪了……沙世,走了。」 「好的,爸爸。」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边催促女儿边转身离闻。随后,他们两人便消失在来往人潮中。 不过沙世和她的父亲不同,最后瞬间回头望了秋化一赋。而秋生也同样看着沙世,所以在这一瞬间,两人的眼睛互望了一眼。 「……沙世小姐。」 心里留下了某种强烈的感觉,某种这不仅只是一面之缘的感觉。 然而就在秋生挂念着消失无踪的少女时,她身后的那个人…… (莳苗、玄庵吗……) 绅堂的视线一直目送着那个晦暗的背影远去。 ● 秋生是第一次造访这个区域。 深川区龟住町,位于隅田川东侧。 秋生并不是东京出身的人。来到帝都的时期和她遇上绅堂的时间几乎相同,所以东京这座城市里,她熟知的地点其实并不多。 初次造访的隅田川东岸,靠近海边的运河就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让秋生联想到自己在书里读过的威尼斯水都风光。 另外,正如同木场町、大工町(注:「大工」为日文「木匠」之意。)等区域名称所代表的意义,过去,这一带是透过木材的集散与加工所发展而成的城镇。这些运河,也是因为这里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东侧海运路径的终点,所以才拓建出来的。 (好多寺庙啊……) 只要顺着电车轨道从大工町到伊势崎町就能轻易发现,看来这附近应该也属于寺町。 然而秋生的目的地并不在路面电车通行的大马路上,而是沿着细小运河前进才能抵达。那是一栋比四周其他住宅都要宽敞许多的两层楼平房。虽然很大,但是在高耸围墙的环绕之下,散发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在房子前院,有个人影正抱着一个盖着毛巾的木桶,朝着主屋走去。只看了一眼,秋生便确定是她没错。 「沙世小姐!」 「咦……秋生、先生?」 秋生朝着惊讶地站住不动的沙世跑去,脸上的表情充满喜悦。 ● 「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明明之前告诉你地址的时候,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啊。」 「是我拜托老师帮忙调查的,因为已经知道令尊的姓名了呀。」 面对中庭,和沙世并肩坐在主屋外廊的秋生,喝一口沙世泡的茶,轻声说道「真好喝」。 一句话就让沙世有点腼腆地笑了,像是绽放在山林间的小小野花,清纯可人地羞红了脸。 在银座聊天的时候,秋生只听到沙世的家位于龟住町。老实说,秋生自己也觉得很犹豫,但是考虑了三天之后,她下定决心前往拜访。 经过三天,想和沙世再见一面的初衷完全没有改变,这就是她下定决心的最大理由。 「太好了……因为我一直担心那个时候是不是害你不高兴了。」 沙世的眼中,又出现了那股淡淡的忧伤。看出她望着双手的视线前方浮现的人影之后,秋生露出了加倍开朗的笑容朝向她。 「才没这回事呢。反而是我觉得抱歉,做出这种突然闯进门似的事情……」 「才没这回事。你能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这时,两人都发现彼此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互相凝视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了笑意。 「呵呵呵……」 「哈哈……呵呵呵。」 这是非常纯粹的连系。秋生和沙世双方都感受到彼此是相当特别的人,而且也毫不怀疑对方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 两个人天真无邪的善意,确实在这一刻互通了。 「呵呵……我已经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因为我一直都只和爸爸相依为命啊。」 「那么上学之类的呢……?」 「我一定得在家里帮忙爸爸才行。」 说完,沙世的视线望向主屋旁的别屋。那里是父亲莳苗玄庵的工作室,据说他总是待在那。 之前在银座,就已经知道沙世一直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所以秋生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会问出同样的问题,毕竟这绝对不是让人感到愉快的境遇。 「我听说令尊是相当有名的人偶师傅。」 这个情报,是从调查出莳苗宅所在地的绅堂口中听来的。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是在「那个领域」这个名字似乎相当有名。 不过沙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父亲的评价,秋生的话,让她露出了有点复杂的笑容。 「嗯……不过,爸爸是个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人,所以我也跟着他一起搬过好几次家。就算交了朋友,大家也都会消失无踪……」 「请问令堂呢……?」 听到秋生的问题,沙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一直都只有我跟爸爸。」 「从小就这样吗?」 「……大概是从出生以来就这样吧。」 沙世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下来。看到她的反应,秋生这才回过神来。 我到底是问了多么不经大脑的问题啊!为什么全部都是沙世小姐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秋生自己也很惊讶。明明自己也能想见这些问题问出来会相当不妙,但是却因为看沙世的侧脸看到入迷,因此不知不觉地脱口问了出来。 这表示自己是如此渴望知道沙世的一切。发现这一点之后,秋生心一横,猛然抬起头来。 「现在,可以请你听听关于我的事情吗?」 「秋生先生的……嗯嗯,我想听。」 少女眼中出现了好奇心,以及不只是好奇而已的高温。 秋生一边想着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一边从自己刚来到东京时开始说了起来。 在父母的建议下,来到东京的学校就学。才开始寄住在定居东京的阿姨家里没多久,自己就在阿姨的介绍之下认识了绅堂。 关于秋生自己的话题大概只有这些。之后,就变成了秋生与绅堂的话题。 「老师是个很厉害的人……」 两人初次见面的状况、两人第一次一起遭遇的事件、和超越人类智慧的怪人对决、在豪门大户里发生的鬼怪事件,以及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与烟雾魔神的对峙。 光是较大的事件,就快要说不完了。若是连同小事在内,相信一定可以一直说到天亮吧。 考虑到沙世的状况,秋生尽可能地挑出和外界有关的事件来说。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秋生也希望能够让沙世感受到,接触了至今一直不知道的世界、不知道的人们,以及不知道的知识 后,所得到的那份喜悦。 秋生说了很多很多……但是唯独性别这一部分,因为有绅堂的嘱咐,非得保密不可,所以只有这一点是含糊带过的。 「来到东京虽然只过了一年多一点,但是总觉得好像已经累积了好几年的体验了。」 「好棒……秋生先生知道好多这个广大世界的事情呢。」 沙世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秋生的每一句话,那是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天真好奇心,同时也是因为她对秋生怀有浓厚的兴趣。 说到最后,两人有点像是对着彼此探出身子,像是把脸凑在一起似地聊个不停。 「像我,只要爸爸不在,就连外出也办不到。要是自已一个人前往银座那种地方,肯定会彻底迷路,最后回不了家吧。」 「我也一样啊。要是老师不在的话,一定会迷路的。」 不过以秋生的状况来说,其中还包含了对绅堂无可动摇的信赖。绅堂不在,自己就会迷路。但是只要绅堂在,不管任何事情都不须害怕。就是这种信赖关系。 秋生这份心境,沙世可能稍微撷取到了一点。 「真让人羡慕……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秋生先生也非常可靠喔。」 「我?为什么?」 「因为对我来说,像现在这样坐着聊天,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了。 我自己一个人永远无法得知的事情,秋生先生却有办法告诉我。所以我会觉得秋生先生非常可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沙世小姐……」 好高兴!就算只限于这个狭窄的世界也无妨。沙世对自己真诚的信赖,让秋生真的很高兴。 穿上男装,担任绅堂的助手这件事情是秋生的秘密。除了自己在东京的监护人阿姨以外,就连父母都不知道。在女子学校里,更是连绅堂的名字都不能提。 秋生并不是想向人吹嘘自己是绅堂丽儿的助手,只是无法和任何人谈论起自己所度过的充实时光,有时会让秋生觉得落寞。尤其当对方是同年龄的人时,这个年纪的女孩当然希望能够共享秘密,以做为亲密程度的证明。 沙世满足了这个小小的希望。 而秋生也感受到自己充分满足了沙世。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道父亲以外的世界,秋生觉得在心里握住了沙世纤细柔软的手。 让双方充实圆满的时光,那是极为甜美、神圣,不存在丝毫后悔与内疚之情,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纯真蜜月。 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对她们两人来说,用这句随处可见的话来形容她们的关系,大概是件非常不解风情的事情吧。 「……沙世。」 不知道到底说了多久?等秋生回过神来,太阳早已大幅倾斜了。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唯独那个声音的主人,散发着低迷沉重的气息,仿佛随时都可以把太阳拉下来似的。 「啊……」 「爸爸……」 秋生和沙世同时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不过穿着工作服现身的莳苗玄庵身上,感受不到当初在银座见面时的沉重压迫感。 只不过,他看起来依然像是把某种低迷昏暗的东西强压在内心当中就是了。 「没有向您打声招呼,真是失礼了。」 秋生站了起来,恭谨地低头行礼。这都是多亏了她在出发之前,得到绅堂的建言。 没有必要害怕。只要一直把他想成是初次见面的对象,谨慎地应对就好—— 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这次不像在银座时那样被吓得措手不及。秋生已经预先猜想到一定会见到面,并不像那个时候一样紧张。 玄庵凝视了秋生好一阵子,然后他的嘴角微微地、几乎看不见似地缓和了下来。 「我才是打扰到你们了。因为我平常总是因为工作而待在里面,如果你愿意和沙世成为好朋友,就算来了,也可以不必太在意我。」 听到他的声音,果然还是有一点类似寒气的感觉。 声音与表情都没有一局低起伏,一片平坦,但是却有种被冰冷的手掌抓住双脚似的恐怖感。 (和沙世小姐完全不一样……) 不只是因为偏心沙世或是玄庵的诡异,秋生是根据实际的感受做出冷静的判断。 这对父女的表情同样单调而暧昧不明,但是根基却完全不同。 沙世的状况,是感情这种东西原本就比较稀薄,像是在空荡荡的容器里一点一点地加入色彩似的暧昧感。是种模糊不清的、柔软的暧昧。 相对地,玄庵则是在全满的感情容器上强行加盖,连一滴都不外漏。相信他原本应该是有的,拥有随时都会满溢出来的情感。但是他的情感只能从坚固的盖子底下微微渗出,因而造成了看不清真实样貌的暧昧感。 「……不过很抱歉,我现在需要沙世过来帮忙,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啊……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秋生大概还是被玄庵的气势给吞没了也说不定。 不过,与其说是秋生一个人,不如说是连同沙世在内的现场气氛本身,全都被他抓住了。 用他沉重、晦暗、仿佛拖进去一般,如同重力的力量。 若有人类能对付那种力量,或是从一开始就不被抓住,大概也只有绅堂丽儿那样的人吧。 「对不起,秋生先生。」 沙世的视线微微低了下去,看起来像是为了逃避父亲的眼神,另外也像是为了把父亲赶出视野之外,试图只看着秋生一样。 「不会,原本我就是不请自来的啊。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请到神乐坂的事务所来吧。两位一起过来也无妨。」 说完,秋生轻轻握住了沙世的手。用她小小的手,握住她小小的手。 「……好,我一定去。」 实际上,秋生还是畏惧着玄庵的眼光,只是用手指轻轻互触而已。但是光是这样,沙世的表情便稍微开朗了一点,因此秋生感到相当满足。 「那么,我告辞了……」 秋生就这样离开了莳苗宅。在她从前院走出大门之前,沙世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 站在旁边的父亲玄庵也同样目送着秋生离开,但是他的眼中却闪烁着混浊的光芒,视线紧紧钉在秋生的背影上,动也不动。 那是充满着晦暗感情的视线。 「……」 离开之前,秋生在跨出大门的时候稍微回头看了看。 正好看见沙世靠在父亲身上,走进他的工作室。 像这样远远看来,看起来的确是一对没有任何异样的父女。只不过,因为父亲的工作性质,还有女儿的身体孱弱这两点,让他们间的亲子关系变得似乎有点保护过度就是了。 可是秋生的脑海当中还是一直相当在意一个地方。 那就是,玄庵的晦暗气质。在他彻底压抑的感情当中隐约可见的危险之色。 另外还有从绅堂口中听到的,关于「莳苗玄庵」这个人偶师的风评。 ——据说在「那个领域」因手腕非常高超而有名。一个能做出如活人般人偶的师傅—— 「……」 秋生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在心里留下芥蒂,也不觉得这和自己与沙世之间有所关联。 这只是十多岁少女的多愁善感,怎样都无法擦去内心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预感。 那层轻薄的、灰暗的、低垂的暮霭。 ● 莳苗宅的别屋,一整栋都是玄庵的工作室。 出入口只有一个,窗户全部都被钉死,完全封闭。 灯光也只有一盏孤伶伶的瓦斯灯。位于昏暗的工作室中央、仿佛蜷曲成一团的灯光下,那个男人的眼睛显得加倍阴沉。 「……你可以和那个少年打好关系吗?」 这句从玄庵口中低声吐出的话,仿佛本身就像是黑暗的一部分似地低沉回响着。光是如此,就让工作室里的灯光好像变暗了一点。 「……是。」 沙世依然看着地面,微微点头。她的眼睛隐藏在浏海的阴影之下,连玄庵也看不太清楚。 不过她那细小虚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让心中的思念从嘴唇泄漏出去,而强行堵住一般。 下次请到神乐坂的事务所来吧 秋生留下的这句话,现在依然回荡在沙世的胸口。 温暖而轻柔。光是回想起来,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 不过,沙世把这份感觉强行压了下去。 「……是吗。要是可以当朋友就好了。」 「……」 沙世无言地点头附和父亲的话。 自己很清楚,父亲的话,其实是从完全相反的感情当中诞生出来的。自己也知道,他那缺乏起伏、情感淡薄的声音,其实隐藏着令人颤抖的冷酷音色。 所以沙世只能沉默地点头。 不想被他知道,也不能被他知道。 那张开朗温柔的小脸,对自己来说,肯定不只是「朋友」而已。 要是被父亲知道这件事,相信自己一定又会被迫体验和过去所有「朋友」一样的离别。不对,说不定会发展成更加冷酷而残忍的事情。 唯独这个、唯独这个是…… (可是,我……秋生先生……) 明知道这样不行。明明,自己也很清楚。 沙世隐藏在浏海之下的眼睛,流露出那股模糊不清的哀伤神色。 「……来,沙世。」 双膝跪地,将视线调整成和自己同高的父亲玄庵。 听到他的话,沙世仿佛低垂着视线似地点了点头,将手放上了自己的腰带。 沙沙、沙沙。衣物摩擦的声音在黑暗当中响起。 当中没有任何犹豫或停滞,少女在父亲面前脱去了身上的衣服。 「……啊啊。」 玄庵口中发出的是感叹声。那声叹息,让包围在工作室内部的黑暗,变得更加浓稠。 在漆黑的黑暗里,沙世未着寸缕的白皙肌肤,苍白地浮现出来。 ● 美作正三郎平常会以一个月一次或两次的频率,前往老友绅堂丽儿位于神乐坂的事务所。他的所属单位是位在麴町的海军省,因此下班时经常经过。 虽然大多都是绅堂主动邀请自己来吃饭或喝酒,不过偶尔工作比较不忙的时候,美作也会适度地准备一些点心,翩然来访。 这个情况下,和自己见面的人与其说是绅堂,其实更像是秋生。事实上,美作除了自己的妹妹之外,第二喜爱的对象就是这个担任挚友助手的、聪明勤奋的少年(美作对此深信不疑)。 而他的口头禅就是「我不能放任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被绅堂这种邪恶的大人影响」。 所以那一天,美作原本打算一如往常地一边数落绅堂,一边让秋生品尝自己带来的羊羹,然而期待完全落空了。 「你看起来相当落寞呢。」 落寞的应该是你才对吧?失望全写在脸上了喔。若是平常,绅堂一定会立刻这样回答,但是这一天的确如同美作所说,绅堂似乎有某些心事。 坐在秋生不在的事务所桌旁,原本望着文件的视线抬了起来。之后他才出声回答。 「……怎么可能。倒是处理单纯工作的速度变快了许多。」 然而绅堂还是有办法这样回答,表示他也是相当顽强的。 「听说他交了朋友……所以今天也是去那位少女的家?」 坐在客用沙发上的美作,姿势仍然像是用尺量出来一般标准,不过脸上的表情温柔不少。 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就在海军省服役的青年军官来说,像现在这样和十年交情的老友聊天,纾解紧张情绪,也是非常珍贵的时刻。 美作把土产羊羹从包装袋里拿出来。若是平常,负责泡茶的秋生应该已经把茶端过来了。不过今天是绅堂从事务桌旁站起来,代为泡了一杯茶过来。 两名青年的中间隔了一张年代久远的桃花心木桌,喝着味道比平常稍淡一点的绿茶。 稍作休息之后,绅堂总算开口回答美作刚刚的问题。 「会开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大概是第一次在校外交到亲近的朋友。」 秋生原本就不是东京人。她是为了求学来东京,寄住在阿姨家,自然也没有任何同年龄的朋友或认识的人。在东京结交到的朋友,全都是在学校,也就是美作所不知道的女子学校同学。 「这也不能怪他。在这种地方出入之类的事情,实在不是可以在学校大肆张扬的事啊。」 「……嗯哼。」 原本美作是以一点点讽刺和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可是绅堂却意外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这么一来换成美作皱起了眉头,咬了一口羊羹。 (我知道绅堂确实很中意他没错,不过现在这是……) 想不到绅堂竟会认真考虑到这个程度,连美作也大吃一惊。虽然这名海军中尉从不认为自己的挚友对小男孩有兴趣,但是他知道,绅堂丽儿这么执著于一个人类,是极为罕见的事。 事实上,绅堂在意的不只是秋生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朋友身上。还有另一个同样、甚至令他更加在意的地方。 那就是有关沙世的父亲,莳苗玄庵。 「你听过一个叫做莳苗玄庵的人偶师吗?美作。」 「莳苗?……不,没听过。」 「也是。应该说,问你知不知道人偶师的名字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 绅堂单手拿着茶杯,偷笑了一下。 「……还真是抱歉啊。」 美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扬起眉毛。 他故意让自己觉得好像担了无谓的心。绅堂每次都是这样,当自己稍微顾虑到他的心情时,他就会巧妙地隐藏弱点,转而露出不正经的笑容。不过以美作的个性,当然不会因此停止担心。 「说到人偶师,就是那个吧?文乐人偶的……」 重新回归正题,美作说出了他对人偶师的印象。所谓文乐,指的就是以人偶演出的「人形净琉璃」(注:日本传统艺能之一,操作人偶并伴以三昧线演奏的戏剧说唱;文乐原指演出人形净琉璃的剧场,现多做为人形净琉璃的代称。)。 不过他的想像有误。 「不,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比较廉价的那种。像展示小屋(注:盛行于江户时代,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展示。例如特技表演,以及畸形的生物或人类,有时也会出现买卖人口并加以凌虐成展示品的例子。)……最近比较少看到这种地方了,不过就是会展示在那里的东西,名称是活人偶。」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有趣的东西呢。」 面对这个认真过头,而且喜好方面有点洁癖的友人,绅堂忍不住苦笑。他到底想像成什么东西呢?不过若是换成自己,一听到那个名称,大概就会先冲过去看了。 「那东西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恶心低俗啦。实际上只是做得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偶而已……不过最近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大多数的活人偶,都是模仿知名戏剧的经典画面、佛教故事,或是日常生活当中的「场景」制作出来的。 理所当然地,除了有单独一尊之外,也有些场景是由复数的人偶所构成,完全是等身大的人体模型,是一种让人感受到远超过浮世绘或说书的临场感的娱乐。 「问题在于在艺术方面并没有获得好评。不过松本喜三郎(注:松本喜三郎(1825-1891),江户末期至明治时期的人偶师,以写实手法制作等身大的人偶闻名,并称其为「活人偶」,代表作有「谷汲观音像」等。)的观音像就很有魅力,让人着迷。另外还有……高梨阳吉之前也曾做过,他实在非常多才多艺啊。」 前者毫无疑问是活人偶的巨匠,不过后者则是在绘画、陶艺等各种艺术领域发挥长才,与其说是人偶师,称呼他是会做人偶的艺术家可能更正确。 活人偶做为展示品的巅峰期,一般认为是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这段期间。 刚刚绅堂提出来的松本喜三郎,也是在距今大约三十年前告别人世的,而与松本齐名的安本龟八(注:安本龟八(1826-1900),同为江户末期至明治时期的人偶师,制作人偶之精细可见血管,仿佛跟真人一般,还曾至上海展示其作品。)则是在日俄战争之前去世。如绅堂所说,当时的活人偶只被当成一种庶民娱乐,至于成功发掘出其艺术价值,则是在非常非常后来的时代了。 能够流传到现代的人偶极为稀少,而且也几乎没有关于制作者的姓名纪录。活人偶,正是被时代巨浪吞没的文化之一。 「所以那个叫做莳苗什么的人,就是制作活人偶的工匠是吧?」 「似乎是这样没错。据说他的工作范围相当广泛,从文乐人偶到有机关的人偶都有……不过在活人偶这一块,有许多收藏家愿意出高价购买。」 「表示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如此精美吧……」 美作看起来似乎懂了,但他其实并不是完全懂。他没有任何像样的嗜好,可说是距离收藏家最遥远的人种。至少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花大钱,只为买下一个做工精巧的人偶。 相对地,本身就是收藏家典范的绅堂,正在脑中回顾着自己搜集而来的莳苗玄庵的资料。主要是一些记录人偶相关的艺术与商业评价的书籍。 人偶师莳苗玄庵。这个姓名最早出现在一百年前的纪录,所以是传承了好几代的名号吧。 每一代的玄庵都以制作精巧人偶闻名,从初代开始就有相当程度的好评。 此外,每个时代的莳苗玄庵,还有另一个共通的地方。 (虽说他不是陶艺家,不会被束缚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又不是北斋。) 他们的活动地点完全不固定。 依据纪录,初代莳苗以人偶师身分出现的地点是大皈(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写法才正确)。不过大约十年左右便搬离了,之后在近畿地区各地到处搬迁,最后前往江户。 后来,玄庵的名字辗转出现在这些都市里。看不出来他们是在哪里完成名号交替,他们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居住十年以上。 至于现在居住东京深川的玄庵,已经住了八年有余。详细情形必须调查更多可靠的纪录,甚至调查公文才能知道,不过,若玄庵真的依照某种规律不断搬家,那么时候也快到了。 (虽然艺术家因为一时兴起就搬家的行为并不罕见……) 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这种感觉,与其说是针对不断搬家的行为,可能更像是针对莳苗玄 庵本人的、类似绅堂的直觉之类的感觉。 绅堂望着手中已经变凉的茶。 「……」 当初在银座偶遇时,玄庵的那双眼睛。那双闪烁着晦暗光芒的眼睛,实在无法让人不在意。 (看起来不像是非常粗暴的人,不过就是让人觉得……) 这是直觉。身为一个行走在魔道上的人,绅堂感受到近似同类的气息。 「……既然你这么担心,不要让他过去比较好吧。」 「……嗯。」 美作观察着好一阵子沉默不语的绅堂。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人的细微感情相当迟钝,所以像眼前这个拥有非比寻常感性的挚友,美作真的不知道自己能推测他的心情到什么地步。不过看起来似乎没有错得太离谱,可以稍微安心。 被戳中痡处的绅堂皱起眉头,紧盯着天花板。因为他很清楚,莳苗玄庵的确让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过在完全不同的定义之下,绅堂也在玄庵的女儿身上,感受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然而,这个随时都能保持冷静、甚至冷酷的男人,也存在着所谓的弱点。 「……那个孩子之所以交不到朋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你对秋生小弟太好了啦。」 美作闷声笑了起来。 从第三人的角度来看就会知道。绅堂丽儿对筱崎秋生很好,甚至有点拿他没辙。 因为平常总是维持着「秋生」和「老师」的关系,绅堂一直居于上位,所以很难察觉。不过看在美作这种认识绅堂丽儿很久的人眼中,甚至会觉得绅堂把那个年纪差了一轮之多的助手,当成小猫一样溺爱。 「……随你怎么说。」 被人说中心事,绅堂丽儿回答得像是在闹别扭似的,这可是相当难得一见。 美作苦笑了一下,随后把彻底变冷的绿茶一口喝光。 原本是为了最近每个星期都找上门来的表妹,特地过来找当初造成这个状况的始作俑者,想要好好抱怨一下绅堂的。 (……算了,今天就别说了。) 这个头脑好到令人尊敬的好友,似乎罕见地陷入了苦恼。此时,实在不忍心打扰他。 ● 自从秋生和沙世相遇,已经过了半个月左右。 这段期间,自从秋生第一次前往莳苗宅之后,大概每隔不到三天就会去找沙世。 初次造访的时候,秋生聊天聊到忘了时间,一直说个不停。不过后来考虑到自己身为绅堂助手的工作,还有对玄庵的顾虑,从第二次开始,秋生就把聊天时间控制在一小时左右。 不过,这样的时间限制反而让秋生和沙世的距离越缩越近。两人都一边珍惜着有限的时光,一边尽可能地多说一点、多亲近一点。那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仿佛在小小鸟笼当中相亲相爱的小鸟一般。 ……于是这一天,两人溜出了那个鸟笼。 「哎呀,秋生小弟弟,还真是不能小看你呢。」 「不、不是那样啦!」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女侍们异口同声地取笑秋生,而秋生也以同样的答案回应她们。 「不好意思。要是老师在就好了……」 「不会……因为这样很有意思呀。」 沙世边说边温和地露出微笑。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是带点红晕的表情。 两人现在正在神乐坂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里,隔着桌子相视而坐。 沙世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绝对不会允许沙世在自家以外的地方和秋生见面。不论沙世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他同行。 所以这其实是秘密的幽会。 「我真的很少有机会来到这种店里,所以有点紧张……」 绅堂丽儿事务所所在地的一楼是充满摩登风情的咖啡厅,绅堂和秋生都是这里的常客。 再往后一个时代,咖啡厅这种地方会开始夹杂一些类似现代的性招待所的性质。不过至少在大正九年时,于东京营业的大多数咖啡厅都还是相当正派的。 比方说神乐坂的咖啡厅「虎猫」,如果不把年轻男性的视线一直围着年轻女侍们打转这件事当成不够正派的话,其实可说是一间极度正派的咖啡厅。 「哎呀呀,秋生小弟弟,今天的同伴还真是可爱呢。」 「……拜托,请饶了我吧。」 第四次了。等到这间店的店长宫本伸香也出现时,秋生才总算发现,一群女侍正从店里面往外看着坐在街道附近的自己。 简单来说,就是整间店的人都跑来看好戏了。 「哎呀,脸色不要变得这么难看。我们只是很担心秋生小弟弟会不会变成像绅堂老师一样,总是害女生哭泣的负心汉啊。」 「虎猫」里的女侍,年龄大多都在十五岁至二十岁左右,唯独伸香特别醒目,原因不只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黑色布料上大胆地加入红色的和服。向上盘起的头发也十分柔顺闪亮,和其他穿着同样围裙,却显得年轻稚嫩的女侍们相比,她成熟的魅力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不过伸香最厉害的一点,是她将自己的魅力控制得恰到好处,绝不流于低俗,是个累积了许多人生历练的成熟女性。听到她这个个性豪爽又喜欢照顾别人的人,说出「很担心」的时候,就算明知道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是还是没办法漠视。 「不需要担这种心啦……」 要怎样才能变成负心汉啊?我可是女的耶。 很想这么说,但是却不能这么回答,秋生实在很无奈。这时,一旁看着两人交谈的沙世伸手捂住嘴巴,轻声笑了起来。 「沙、沙世小姐……」 「不好意思,总觉得实在很有趣。」 秋生刚开始有点惊讶,后来立刻回神想到自己被嘲笑了,因此发出了难为情的抗议声。不过心中却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因为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沙世笑成这样。 「哎呀,这还真的是打扰到你们了。那么秋生小弟弟,你们慢慢聊。太阳下山之前,要好好送人家回去喔?」 伸香自顾自地说完便转身离开。留在她身后的,是因为难为情而羞红了脸的秋生。 (为什么老师专挑这种日子外出呢……) 心里有点怨恨他。女子学校放学后,秋生来到事务所里一看,发现绅堂只留下一张「外出中」的纸条,就不见人影了。 如果只是自己换衣服也就算了,绅堂不在时,实在不能随便让人进入事务所。于是秋生只好带着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沙世,一起前来这间咖啡厅。 「太阳下山之前……一定得在那之前回家呢。」 沙世之所以露出有点飘渺的眼神说出这句话,不只是在复诵伸香的话而已。今天她能够这样离开自家,是因为她的父亲莳苗玄庵出门和委托制作人偶的客户见面的关系。 父亲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她决定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违抗父亲的命令。 「我会确实送你回去的……抱歉,大家好像有点大惊小怪。」 秋生的一句话,让其他依然躲在远处偷听的女侍们发出小小的嘘声。沙世隔着秋生的肩膀看见那一幕,因此她又轻声笑了起来。 「我好羡慕秋生先生,拥有这么多朋友。」 「那、那是,这个……」 就连自己和绅堂一起过来的时候,女侍们也经常把秋生抓来取笑。她们大概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可爱的小朋友,不过明显被人当成小孩看的秋生,心情倒是相当复杂。 然而看在沙世眼中,连这种关系都能让她觉得目眩神迷。 「因为,假如秋生先生不在,我就再也没有爸爸以外的人可以交谈了……就算交了朋友,最后也总是不得不和他们分开。」 她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秋生的心上。沙世平常的表情总是有点难以捉摸,她露出了遥想起过去某些旧事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寂寞,但是同时又感受到某种莫名的虚幻。 「沙世小姐……」 关于莳苗玄庵的搬家癖好,秋生也已经从沙世口中听说了,同时秋生也知道沙世总是因此而失去朋友。 (所以我才更……) 想要好好珍惜她。珍惜这个以绅堂助手的身分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所以我还是非常羡慕能和许多人成为朋友的秋生先生。明明和我年纪差不了多少啊。」 「不过我每次都被当成小孩看待啊。尤其是被老师。」 把绅堂的名字说出口时,秋生的表情既像是在闹别扭,也像是有点得意。安心感、信赖感,诸如此类的感情若隐若现。 看到秋生这样的表情,沙世微微垂下了眼睛。不过之后立刻抬起头来。 「是吗?不过我觉得你,那个……看起来非常可靠。相信一定是绅堂老师让你累积了许多经验的关系吧!」 后半段的话,只是随意加上去的。那是沙世清纯到连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感到难为情,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火烫的高温才说出来的话。 「沙世小姐……」 出现在眼前这名少女脸上的无比纯洁的表情,让秋生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也是女生。 如果自己的性别的确如同身上这副打扮的话,相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坠入爱河吧。 (……真好。) 秋生有点羡慕起来。羡慕她如花朵般楚楚可怜,羡慕沙世能毫无保留地展现少女的光辉。 「……」 「……」 此时话题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两人开始寻找接下来的话题。 然而前来造访两人的下一个契机,出现在她们的脚边。 「……呀!」 脚边突然传来一股毛茸茸的感觉,让沙世忍不住叫了起来。秋生惊讶地朝桌子底下一看,发现那里出现了一只猫。 「啊……这不是手球吗!」 抬头看着秋生的虎斑猫,直盯着熟悉声音的主人,「喵」了一声。这是伸香养的猫,也是这家咖啡厅的名称由来。 「这孩子也是秋生先生的朋友?」 「是这家店里养的猫。过来,手球。」 秋生伸手呼唤它。不过手球把头撇向一旁,再次用身体摩擦着沙世的脚。 「哎呀……」 「……对不起。它其实不是很喜欢我。」 每次都是这样。平常不分男女老少一律不挑剔的手球,就只对秋生特别严格。就算伸手过去,也从来没看过它乖乖地靠过来。 而且,它还每次都在秋生面前向别人撒娇,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的。所以秋生有时会觉得它其实不是不喜欢,而是根本很讨厌自己。 「秋生先生明明这么温柔……来,过来。」 沙世蹲下身去,伸出了手。手球立刻自己凑了过来,在手指上磨蹭。沙世白皙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下巴,虎斑猫像是非常舒服似地眯起眼睛。 原本秋生已经半放弃地认为它不喜欢自己也是无可奈何,但是现在却暗自觉得能够看到逗弄着猫咪的沙世,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真像幅画啊……) 秋生有时也会对绅堂丽儿抱持着相同的感想。不过这个时候的秋生,忘了她对绅堂出现这种感想时,都是源自于非现实的美感。 伸手抚摸小猫的美少女。这幅光景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反过来说,她的存在本身也像是人工打造出来的一样…… 「不行喔,要跟秋生先生好好相处才行。」 「喵……」 手球像是听懂了沙世的话一般,有点不满似地叫了一声。然而就在下一秒…… 「……!」 手球的两个耳朵突然站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缩成一团的身体,反弹似地向后跳开。 「咦……?」 「啊……喂,手球,做什……!」 秋生立刻察觉,手球并不是躲避沙世,它躲避的是沙世身后那仿佛黑影般幽幽出现的人。 「……」 秋生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随后,沙世也总算发现那个投影在自己身上的高大黑影。 然后她回头。 「……爸爸。」 声音十分僵硬,或说是完全冻结可能更加贴切。 怎么会?为什么?连这些疑问都能瞬间冻结的黑暗、冷酷的眼睛,正在看着两人。 突然出现的莳苗玄庵默默地抓住了沙世的手臂。用不容分说的巨大力道,把女儿拉了过去。 「啊……」 「沙世小姐……!」 看到沙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秋生忍不住站了起来,但是她的脚却无法更进一步地动作。 如果视线具备能量的话,那么秋生现在应该已经被射杀了。玄庵将狙击目标转移到秋生身上,他的视线就是如此强大、尖锐。 「!……」 背脊随之冻结,手开始发抖。 秋生也很清楚玄庵并不喜欢自己。她的年纪已经能够顾虑到一个父亲疼爱女儿的心情了,所 以她觉得自己无可避免一定会被讨厌。 不过,玄庵现在的视线已经远远超过那个程度。那并不是厌恶二字就能简单解释的东西,甚至超越了憎恶、敌意,说是杀意也不为过。 至今一直被封闭在那张表情之下的东西,竟然会是如此猛烈。 ……这个人憎恨我。 「……那个」 这时,尽管是在这种状况下,秋生仍然想要做些什么事情而发出声音,相信这应该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吧。 面对着玄庵释放出来的、毫无任何让步余地的敌意,秋生仍然想要保护沙世。 但是,面对一个敌意已经紧绷到极限的人,只要稍微一个动作,就能让他引爆。 「!」 当秋生正打算接着说下去的那一瞬间,玄庵彻底激动起来,伸出了他的手。 「爸爸!」 沙世的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里。 猛然伸至眼前的大手。秋生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把自己推倒,还是要把自己抓住。因为在那只手碰到自己之前,秋生的身体突然被人向后拉去。 「啊……」 碰!一阵轻微的冲击。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绅堂,秋生就像是把自己的后脑勺交给他保管似的,被绅堂抱在怀里保护着。 「……老师!」 抬头一看,那张脸正以锐利的视线瞪着他眼前的男人。绅堂正以一副柳树摇曳般若无其事的表情,代替秋生承受那份敌意,同时他那尖锐的视线也绝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细微动作。 那和玄庵杀意尽出的眼神完全不同。绅堂冷静控制着情感的视线,其尖锐的感觉比玄庵的视线还要更上一层。 「我的助手似乎做了相当要不得的事情……不过,一个成熟的大人竟然对小孩子动手,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啊。」 言词当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但是秋生知道,绅堂也还没能够完全控制他自己的心。因为他放在秋生肩膀上的指尖,可以感受到一点点僵硬的力道。 听到绅堂的话,玄庵的视线依然不动,不过确实收回了他的手。像是藏在身后似地,被拉到后面去的沙世神色不安地望着秋生。 秋生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两个大人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压制住,发不出声音。就连站在远方关切着的咖啡厅女侍们,也因为他们凌厉的眼神交会而动弹不得。 这和当初在银座第一次见面时的状况非常类似,但是当中却有决定性的不同。 第一点,秋生和沙世之间存在着明确的连系。第二点,绅堂和玄庵之间交错着明确的敌意。 这不是所谓的预感。至少在这一刻,两人都将对方认知为应当忌讳的敌人。 两人互瞪了几秒。就在他们不知不觉当中受到店内众人瞩目时,首先退让的人是玄庵。 「……告辞了。」 现身至今只字不语的玄庵低沉沙哑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拉着沙世的手臂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秋生和沙世的眼神相互交会。虽然被人拉开,但是沙世还是想对秋生说些什么,而秋生也像是为了听见她的话语向前跨出一步。 但是,玄庵就像是看准了这一瞬间似地猛地回头。他的视线,他那丝毫不隐藏的露骨憎恶,笔直朝着秋生射去。 「以后不要再跟我的女儿见面。」 沉重的、仿佛出拳殴打似的一句话。光凭这句话,就斩断了沙世与秋生之间的所有连系,玄庵带着女儿离开了。 「……沙世、小姐。」 背影逐渐违去。看着沙世大概连回头都办不到的背影,秋生万般不舍地轻声吐出她的名字。 绅堂以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这样的秋生。 他认为秋生所怀抱的纯粹友情十分美好,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份不祥的预感,至今还无法窥得全貌。不过,现在的绅堂也同样找不出方法,让秋生思念沙世的心停止下来。 ● 「辛苦了。」 绅堂丽儿久违地自己出面签收事务所的邮件,因为这以前是秋生负责的工作。 虽说是助手,但是绅堂原本就是个不需要别人帮忙的人。所以秋生身为助手的工作,其实几乎是由她自主决定的。 例如频繁地打扫事务所、签收邮件、寄送邮件、刷掉外套上的绒毛、帮盆栽浇水,还有在想休息的时候泡茶。 这些绅堂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秋生基于她与生俱来的严谨个性,把这些全部揽成自己的工作。不是在他人指示之下,而是自己决定的。除了必须穿男装之外,绅堂要求她完成的助手工作,大概就只有用笔记本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而已。 秋生就是如此心满意足地做着自己身为绅堂丽儿助手的工作。虽然还不至于成为这名青年的左右手,但至少也希望成为一根小指。秋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开心地从事自己的工作。 所以,光是秋生发呆发到忘了自己决定的工作,就表示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普通严重了。 更不用说同样的状况还持续了一个星期。 「啊……对不起,老师。」 连她发现绅堂自己签收了信件之后的道歉语气,也感受不到平常的朝气。几天之前,她多少还会慌张地说「啊、对、对不起!」,但是现在,似乎连她的身体也感染了消沉的心情。 绅堂把手放在垂头丧气的秋生头上。 落寞、沮丧。这样的表情也很可爱。但是要一直看着同样的表情,实在有点于心不忍。 「可以拜托你泡茶吗?」 「好的,我马上去准备。」 被迫和沙世分开,已经过了一周。虽然不至于完全恍惚,但是秋生很明显地没有精神。 绅堂至今仅静观其变,这是有理由的。若是可以绅堂希望等待那个「理由」慢慢发展…… (……来了吗?) 状况似乎发展得比想像中快。 邮件当中混着一封寄给秋生的信。寄件人是,莳苗沙世。 「……秋生。」 从厚度和重量来看,里面只是普通的信纸,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秋生正好把全套茶具在桌上放好。绅堂把她叫了过来,然后把信交给她。秋生一看到寄件人的名字,立刻倒吸了一口气,露出些许不安的眼神望着绅堂。 「没关系,你就去隔壁看吧。」 「……好的。」 闻言,秋生脸上露出了稍微安心的表情,跑到隔壁分配给自己的房间。绅堂伸手拿起秋生放在桌上的茶具。 放在桌上的茶叶和茶具都是日式的。虽然会因为季节而稍有不同,不过以现在这个时期来看,应该是新茶或是烘焙茶……今天她选了烘焙茶。 绅堂拿起秋生第一次来到这间事务所时新买的茶壶,放入茶叶,再将热水缓缓倒进去,随后散发出一股柔和的香气。将泡好的茶倒入茶杯,等待茶水变成适当温度后,啜饮一口…… 「……呼。」 之前美作来的时候,绅堂也有同样的感觉。味道有点淡,至于比较对象则是秋生所泡的茶。 (……都过了一年,总是会习惯的。) 刚开始,自己觉得有点浓。在这一年当中,绅堂的味觉似乎渐渐变得像秋生了。 微不足道的变化。但是绅堂却相当喜欢自己的小小助手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想要再次品尝跟之前同样的味道。 「……」 喝完茶后,绅堂把杯子放回桌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秋生也从自己的房间回来了。 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信封。 「老师,这个……」 秋生把信封递了过来。当绅堂看向她的眼睛,她立刻轻轻点头。意思应该是你可以看没关系,不对,应该是希望你务必看看才对。 绅堂一语不发地接过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内容也相当简洁。 父亲说他想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所以可以麻烦你到我家来吗?可以的话,希望能在这封信寄达时立刻过来 将整封信排除感情要素再加以浓缩之后,就是这个意思。若是光凭字迹来看,那的确是出自于身材瘦弱的女性之手。 「……老师。」 秋生仰望着自己的眼睛里,有着一抹不安。 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让秋生不得不感受到一股阴沉的预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就是让人不安。那个时候,相信秋生也有感觉到横跨在绅堂与玄庵之间的货真价实的敌意。 (……我也真是现实啊。) 秋生的眼神,让绅堂感觉到一阵安心。 这表示秋生并不是盲目地想去找沙世,她还是仰赖着绅堂的判断。就像是实际感觉到自己在秋生心中,也有着相当的分量,因此觉得安心。 然而现在自己必须保护她,必须守护这双充满不安的眼神。 (我到底该不该介入呢……) 目前还不能确定。从莳苗玄庵身上感受到的不安,完全只是绅堂的直觉,另外根据沙世的来信,之前那件事情也只是因为一时冲动。结果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东西。 如果绅堂用这种近乎直觉的理由阻止秋生,相信她也不会埋怨自己,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足够的信赖关系。 但是那同时也代表着彻底切断秋生和沙世之间的关系,所有事情就此宣告结束。这表示双方当事人的意志和力量都再也无法企及,甚至连伸手出去都不被允许。 熟知绅堂丽儿个性的人,大多都不会因为他选择这个方式而感到意外。毕竟他可是冷静且冷酷的绅堂丽儿。 不过现在,除了秋生的人身安全之外,绅堂也想要守护她心中纯洁无瑕的友情。 绅堂的确对秋生太好了,而且是好到不能再好。 「秋生……」 若是不理会这个邀请,秋生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沙世了。 自己绝不能误判介入的场所以及时间。 绅堂小心地选择词汇,然后开口。 「秋生……你有办法相信沙世小姐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秋生抬起头望着绅堂,笔直地望着他。 「你有办法相信你和她之间的一切吗?」 听到绅堂刻意不使用接触问题核心的词汇发问,秋生希望自己能在毫无误解的情况下回答。 她知道,这个偶尔十分冷酷,而且能把纯洁的东西和污浊的东西全部包容起来的男子,其实最重视喜爱的生物就是人类。 所以她有办法回答,做为绅堂丽儿的助手,就应该如此。 「我可以相信她。我相信沙世小姐!」 秋生也知道,绅堂对于这一点感到有点不安。 虽妖心心里早有预感,这一点可能跟自己的人身安全相关,但是秋生还是选择相信她。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绅堂也做了决定。大人保护孩子,男人保护女人。应当保护的东西,是性命,还有人心。 「去吧,秋生。去和沙世小姐见面吧。」 「是!」 不安依旧存在。但是,在这一个星期当中逐渐衰弱的眼神光采,正在逐渐恢复。 这份光采,正是绅堂想要守护的东西,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光采。 「不过,你别忘了,我随时随地都会保护秋生……毕竟放学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啊。」 原本想制造更加轻佻的印象,结果声音却变得比想像中更温柔,绅堂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 但是对秋生来说,如此温和的声音最能成为她的助力。听了绅堂的话,她再次点头回答「好的!」随后冲出了事务所。 「……好。」 绅堂这声低语,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迅速地穿上西装,拿起帽子,离开事务所。 ● 殷红的夕阳,红得像血。 「呀,等你很久了……」 背对着那片赤红,身穿工作服的玄庵正站在莳苗宅前。由于背着光,所以看不见他的脸。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漆黑、暗淡,简直就像是影子一样。 「前些日子真是非常对不起您。」 秋生微微低头道歉。 出来迎接自己的人是玄庵,这件事情并不令她鷘讶。 相信沙世,和囫囵吞枣地相信那封信的内容,是完全两码子事。像现在这样站在玄庵面前,还是让秋生有种毛骨悚然的紧张感。 (要相信她……我相信她!) 除了相信沙世,也同样相信绅堂。 秋生很清楚。如果是绅堂,一定能够不听任何理由,直接把所有谜团都解开来,或者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封闭隐藏起来。 但是他现在却让秋生过来这里,让她有机会彻底将相信沙世的心情整理一番。另外…… ——我随时随地都会保护秋生—— 这句话是如此地可靠。只要拥有这些理由,就足以让自己像现在这样直接面对玄庵。 「……啊啊,那件事啊。」 对于秋生的话,玄庵思索了几秒之后,才像是喃喃自语般做出回应。那是像过去一样缺乏起伏、不带情感的声音,将感情彻底压抑的声音。 「那个时候是我不对,我有在反省当初不该做出那么不理智的事。请原谅我吧。」 玄庵当场深深地鞠躬道歉,而秋生也只能回答「没关系的……」。 「那个孩子……沙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他人毫无戒心到这种程度。虽说是朋友,不过你和其他孩子比起来,似乎比较特别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在反省了。既然你是特别的,我当初实在不应该强迫你们分开。」 玄庵边说边催促秋生前进。 「你会愿意见沙世一面吧?她现在在工作室里。」 玄庵的工作室,座落在莳苗宅主屋的旁边,是将原本就有的别屋改建而成的。窗户全被关上,从外面没有办法看到内部的样子。 入口是左右双开式的大型拉门。不过就算玄庵将门拉开,工作室内部依然一片漆黑,完全无法看透盘据在数步之遥的黑暗。 「进去吧,沙世在等你。」 「……」 秋生已经不再害怕了,现在她的心里只想着沙世,举步迈入了工作室。 一步、两步。秋生离开从入口射进来的些许夕阳余晖,进入填满整间工作室的黑暗之中。 「……欢迎你来。」 背后传来一阵阴沉混浊的声音。同时入口被人关上,眼前的一切顿时全被黑暗包围。 「……!」 当秋生反应过来的瞬间,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三半规管开始摇晃,像是耳朵深处被人塞了东西似的沉重感。当前后左右与上下的感觉逐渐消失的时候,秋生觉得自己似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看到了她。 (沙世……小姐……) ● 离开事务所约一个小时之后,绅堂丽儿的身影出现在日比谷一间巨大的炼瓦红砖建筑物前。 这里是后来因外观而被人称为「日比谷赤炼瓦厅舍」的警视厅总部。 这栋建筑物是从明治四十四年开始,一直使用到大正十二年发生关东大地震为止(注:西元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三年。)。最后虽然被大火焚毁,但是建筑物本身其实没有因为地震而倒塌。 绅堂当然不是为了观赏这栋建筑物的壮阔而来的。 「……我紧急地帮你找了一下。」 持田五郎警部将好几捆纸卷放在资料室角落的长桌上。 「毕竟不是事件本身的资料,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满足绅堂老弟的要求……」 抱歉啊。持田警部摸着他的光头说道,不过绅堂则是诚实地表达感谢。 「您实在太谦虚了啊,警部大人。」 由于绅堂用了「警部大人」这种恭敬的称呼,让持田的圆脸有点不好意思似地红了起来。平常总是仰赖其智慧的对象开口夸奖自己,就算年纪快要半百,也还是让人难为情。 「老实说,我真的没想到能够找到这么多资料。」 绅堂正在快速翻阅的东西,是持田透过关系,从各地的警察和警察局那里搜集而来的资料。 对,是关于「莳苗玄庵」的资料。 有警察保管的调查纪录,以及存放在警局里的各种申请书。不知道他到底搜集得多么深入,最早的纪录竟然可以追溯到维新之前,甚至还有接近古文献的资料。 绅堂虽然表现得不太正经,但是内心却对持田的资料搜集能力感到佩服无比。 当初拜托持田帮忙搜寻莳苗玄庵的资料,时间只过了短短两周。即使时间全部都用在搜集资料上,能够搜集到这种数量的人,应该还是不多吧。 虽然不知道当事人有没有自觉,不过持田五郎这个人的确拥有搜集和细查文件方面的才能。 「希望没有妨碍到您的日常业务……不过这实在不是我该说的话。」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反正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称得上事件的事件,而且之前一直承蒙绅堂老弟的照顾,所以不必在意啦。」 持田轻描淡写地这么回答,不过绅堂认为那也是他的美德之一。因为像这种拿不到半毛钱,而且也不知道详细目的是什么的委托,他却能因为一句义气,就做到如此缜密的搜索。 讨厌被人当成侦探看待的绅堂,之所以会二话不说地接受持田的委托,原因就在于此。 「那么,就马上开始吧……」 绅堂再次把整叠资料拿了起来,从厚度来看,总数大概不下三百张。 「……」 绅堂的手迅速地翻过。每一张都记载着分量十足的资料,但是他全都准确地读取了内容。 有动作的部位只有手和眼球,这两者就像是彼此连动的机械一般,刻划着正确无比的动作,瞬间掌握、分析、记忆所有映在视网膜上的内容。 持田在绅堂对面坐下,随手拿起绅堂看完的资料。 因为这是绅堂特地委托调查的对象,表示这个叫做莳苗玄庵的人偶师绝对不是普通角色,实际上自己也感到相当好奇。 「不过话说这个叫做莳苗玄庵的男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名号,但是竟然连公文上都用了这个名字……这个嘛,受理公文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了。」 「……嗯。」 绅堂的声音有点僵硬,但是似乎并不觉得被打扰。持田将声音再放轻一点,开口说道: 「这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在全国各地流亡了百年以上啊。而且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传出一些奇怪的谣言和嫌疑……」 「……嗯。」 绅堂的回答没有变化,不过他的眼神似乎变得比刚刚还要锐利许多。 他翻阅资料的手变快了,眼睛的动作也更加迅速。这时,持田看出绅堂难得表现出的类似焦躁之情,也开始看起了自己手上的资料。 莳苗玄庵。根据持田的资料,光是有纪录佐证的就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了,若是包含不明了的部分,这个名字大概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现了。 职业是人偶师,主要作品是活人偶。另外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家,浪迹全国各地……到这里为止都和绅堂调查的一样。 不过问题是出在别的地方。 (……果然没错。) 绅堂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点上。 ——莳苗玄庵,女儿沙世—— 这是一份迁徙文件。上面记载着父女两人的姓名。 但是看日期却是距今五十年前的东西了。 「……」 绅堂依旧沉默,手也没有停止。但是在他心中,原本只是从小小怀疑开始发展的那股预感,逐渐变成了事实。 沙世并不是普通人。 之前就已经觉得不太对劲。秋生在描述沙世的时候,曾说「她反复搬了好几次家」,也有说她每次搬家都必须和朋友分开。 然而就绅堂的调查来看,莳苗玄庵是在八年前移居东京,之前则是在大阪住了五年以上。 今年才十六岁的沙世,不可能经历过好几次的搬家。 当然,用「好几次」这个词来形容两次搬家,虽然夸张,但是并没有错。不过绅堂没办法用这么乐观的方式解释,而且现在也证实了那份不协调并没有错。 随后绅堂找到了,找到自己心中不安的真正形态。 手上翻着所剩不多的资料,绅堂战栗了起来。 莳苗玄庵这个人搬家的理由,他不得不再三离开居住地的理由。 二十年前,神户地区陆续出现年轻女孩失踪的事件。那些女孩们至今依然下落不明,事件本身也已经成了悬案。 十三年前,京都地区的坟场发生了盗墓事件。刚入土不久的坟墓接二连三地成为下手目标,那些都是之前因为集体食物中毒而死的孩童的坟墓。 八年前,大阪地区发现了当时仅有十多岁的少女姐妹的尸体。她们的尸体被惨无人道地切割破坏,凭藉随身物品才好不容易认出身分。 在这些事件的发生地点、发生时间出现的人,都是莳苗父女。 持田用「奇怪的谣言和嫌疑」来形容这个状况,他们迁居的地区一定会发生某些事件。等到有人开始把怀疑对象放在从事人偶师这个特殊、甚至来路不明的职业的玄庵身上时,父女两人就会销声匿迹,前往下一个地点。 分别来看,那些案子充其量只是「感觉诡异的事件」。但是,如果用玄庵这条线,把所有案子都串在一起的话…… (……不会错。) 绅堂的预感如今化为确定,而他心中的不安也逐渐变成现实之物。 分析了所有情报之后,最后导出的结论,让绅堂表情僵硬地站了起来。 「……绅堂老弟?」 「谢谢您,警部。不过事情突然变得紧急起来了。 非常抱歉,可以容我下次再向您表达谢意吗?」 说话方式和平常的绅堂一样,但是声音当中却包含着连他都隐藏不住的急迫感。感觉到这一点的持田立刻选用了最简洁的回答。 「……需要人手吗?」 「不,我一个人应该就够了……承蒙您费心了。」 就连现在这样说话的时间,他其实都不想浪费吧!绅堂微微点头说出一句「那么我告辞了」,随后离开房间。当持田打算追上去而来到走廊时,绅堂已经不见踪影。 「……真让人着急啊。」 这句话,指的是在绅堂丽儿这种天才面前,我等凡人根本没有介入的余地。 看在旁人眼里,绅堂不做任何说明就跑掉,可能有失礼仪,但是持田只是纯粹地为他担心。 连绅堂这种人都会感到焦躁的事件。想当然耳,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事件吧。但是他表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依然遵守着最低限度的道义。就因为他是这种作风的人,所以就算力有未逮,也还是想要帮助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绅堂丽儿,即使面对的是自己连想都想像不出来,极度异常又紧急非凡的事件,他也一定能够解决。持田这么想着。 过个几天,相信他一定会像平常一样,口中说着「您好,警部」然后跑来这里露脸。 (我会等你的,绅堂老弟!) 持田在心中轻轻地这么说道。 ● 秋生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在黑暗当中。 从空气的温度与湿度来看,她判断出自己现在正关在玄庵的工作室里。同时她也发现将自己的双手绑在柱子后面的绳子,并没有那么容易松开。 「……」 连一丝光线也照不进来的黑暗,不安与恐惧仿佛正从脚底逐渐向上攀爬。 (沙世小姐……沙世小姐……) 但是秋生仍然在心中呼唤着最重要的朋友的名字。最后,像是回应着她一般,秋生的正面点起了一盏瓦斯灯。 在那昏黄朦胧的灯光下,沙世就在那里。 「沙世小……!」 往前伸出的身体蓦然停住。出现在灯光下的那个人影,虽然有沙世的外型,却不是沙世。 雪白肌肤是由坚硬的白瓷制成,头仿佛失望不已似地深深垂了下去,两眼像是老树上的树洞一般,只是两个漆黑的洞穴。 此外,从天花板上用钢丝垂吊下来的那个「沙世」,没有下半身。 「什么……!」 秋生哑口无言。看准这一刻,玄庵也现身了。 「怎么样?很美吧!那个啊,会变成沙世的新身体喔。」 盘桓在黑暗当中的,阴暗、沉重的声音。 秋生因为过度惊讶而垂下了头,招牌鸭舌帽掉落在地。 「沙世小姐的身体……那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因为虽然你年纪小,但是却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而且身旁还有那种男人跟着。」 玄庵这番话里,明显存在着不寻常的事物,表示有魔道介入其中。 那是绅堂的专业、是秋生隐约感受到的不安。也就是说…… 「来,过来这里……沙世。」 也就是说,沙世本身就是由妖异孕育出来的魔道化身。 「……」 「沙世小姐……」 依照玄庵的指示,沙世从阴影当中现身。 浅葱色花纹的素雅和服。纤细的裸体之上,只披了这么一件衣物。漆黑的头发清楚映衬出裸露出的肌肤之白皙。 低垂的脸蛋缓缓抬起。她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恍惚,当中感受不到能够称为意志的东西。 「沙世小姐!」 她对秋生的声音完全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相对地,玄庵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是笑容。 「哼哼、哼……她是不会听你说话的,因为沙世是我的女儿啊!」 那是一种浑然忘我的笑容。美丽、清纯的事物就在自己手里,因而感到无比满足与充实。 「哼哼……因为你,让我焦虑了好一阵子。不过你看吧,最后命运还是让她回到我身边了。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 男人带着阴沉冷漠的眼神,发自内心地大笑。 尽管这份诡异的感觉让自己不断发抖,但是秋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沙世,始终没有离开仿佛失去了所有感情的沙世。 「沙世小姐是……你做出来的……?」 这个从颤抖嘴唇当中发出的问题,人偶师开口回答了。 「没错,是我做的。比任何人偶都……不对,比人类还要美丽、纯洁,而且绝对不会背叛我……」 玄庵的手指抚摸着沙世的脸颊。就这样,他揭去了披在女儿肩头上的和服。在这片只能依靠瓦斯灯灯光的昏暗环境当中,沙世纯白的身体,仿佛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就连秋生也看得出来,至今一直隐藏在和服之下的手脚肌肤上,到处都是不自然的干燥部位。那不是晒伤或皮肤炎之类的东西,而是完全失去水分,彻底硬化干燥。 「……不过,就如同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不变,沙世也是一样。虽然不会像人类一样衰老、变丑,但是却会在美貌依旧的时候干枯。」 阴沉的视线,转到了秋生身上。那是一道明知恐怖,却还是令人直打哆嗦的视线。 「所以呢,必须在她干枯前准备一个新的身体。为此,需要年轻且新鲜的人体部位啊。」 换句话说,他需要的是和沙世年龄相近,也就是和秋生一样的年轻躯体。随后这句话,让秋生联想到另一件恐怖而不祥的事。 ——就算交了朋友,最后也总是不得不和他们分开—— 当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沙世的表情…… 「难道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把沙世小姐的朋友……」 「啊啊……你果然很聪明。 ……他们实在很方便啊。那些受到沙世吸引、像是飞蛾扑火一样聚集过来的小孩子们。」 他承认了。那一瞬间,秋生使尽前所未有的激动情绪瞪着玄庵。 「你……你这个人……!」 令人恐惧的事实。既恐怖又发指……而且悲伤得几乎让人落泪。 因为玄庵的话等于就是明白地承认,现在站在秋生眼前的沙世,她的肉体全是用她以前的朋友们做出来的。 (那件事情,沙世小姐应该……) 她应该是知情的。所以她每次回想起过去的朋友时,都会露出如此寂寞而空虚的眼神。 身体不是人类,而是由过去称为朋友的血肉制成,而且大概还重复了多次同样的遭遇…… 秋生根本无法想像她的心情。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虽不知那是出自于她的罪恶感,或只是更加单纯的感情,但唯独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沙世小姐她……很悲伤啊!) 秋生紧紧咬牙,因为若是不这么做,自己会被记忆中的沙世的悲伤之情所感染,眼泪可能会因此掉下来也说不定。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必要理解。」 说出这句话的玄庵,眼神闪过一丝憎恶。在他无法压抑的感情当中,确实混着嫉妒之情。 「而且……你实在太特别了。」 一把闪着暗淡光芒的刀子,看起来像是杀鱼刀,但是只要一看就知道,它比鱼刀还要锋利许多。玄庵将这把凶器递给自己眼神空洞的女儿,而沙世也用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机械性动作接过,动作就和人偶一模一样。 「平常都是我来处理的,不过你真的很特别。 ……到目前为止,所有飞蛾的起点都是自动来到不说话的沙世身边。」 他的视线变得更加阴沉。 「但是你不一样。那一天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沙世就主动想要和你再见一面。她明明已经有好几十年都不曾自己主动交朋友了。」 好恨、好恨啊!玄庵心中的感情仿佛传了过来。原本紧紧封死的感情,已经从他的身体当中泄漏出来。泄漏,然后溶入黑暗,或者是将黑暗本身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彻底斩断那些无谓的留恋呢。那些东西对于我和沙世是不必要的,只不过是材料而已。」 玄庵伸手碰触沙世曲线柔美的肩膀。 「看,沙世,那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就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吧!」 「……是,爸爸。」 沙世的话中不带丝毫动摇。那是活人绝对发不出来的、人工制成的言语。 秋生再次注意到了。虽然有点平淡恍惚,而且相当稀薄,但是沙世确实有感情、也有表情。 正因为如此,秋生没办法就这样算了。看着手持利刃、不断朝着自己逼近的沙世,秋生想要守护她的心意更胜于保住自己的性命。 「沙世小姐,不行!沙世小姐!」 秋生拼了命地呼唤她。但是,原本听到这个声音应该会高兴的沙世,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现在的她,完全是个人偶。 (怎么这样……再这样下去,沙世小姐会……) 在此刻,秋生真的完全忘了自己的安危。 要是真的放任沙世杀死自己,自己就会变成她空虚而哀伤的回忆之一。不对,如果玄庵的说法属实,那么沙世自己动手这件事,说不定会变成更加恐怖的记忆,永远苛责着她。 唯独这一点、唯独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发生的!秋生为此而拼命抵抗。 纯粹只为了沙世。那就是秋生所相信的友情。 「沙世小姐,快点醒醒!我不想再让你的悲伤加深了……」 「……」 但是,秋生的声音传不过去。不管如何呼唤,被「父亲」亲手变回人偶的她,是无法接收到这些声音的。 手中的利刃已经近在眼前,只要沙世再向前走出半步,将手往前伸,就会夺走秋生的性命。 (不行了吗?无法传达过去吗我我) 秋生从不曾因自己的无力而懊恼到这种地步。虽然心里清楚,但还是很心酸、很痛苦。 在名为魔道的深远黑暗之前,秋生实在太渺小了,等同于无。如此渺小的秋生,之所以能够持续观察并记录魔道,是因为有他在的缘故。 (……老师……) 因为他总是保护着秋生。 (……老师……) 利刃在眼前闪过一道光芒。那一瞬间,秋生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绅堂老师!」 那一瞬间,发生了两件事。 首先,是至今一直毫无反应的沙世,突然停下了她的动作。另一件事则是随着一声惊人巨响,工作室的入口被人猛然踹开。 看在旁人眼中,可能会以为是后者的声音阻止了沙世的动作。然而实际上,沙世停止动作的时机要稍微早了一点。 她对于秋生呼喊别人名字的声音,出现了反应。 「……果然来了吗?」 玄庵转头看向被人踢破的拉门。西下的夕阳只剩下些许残光,背对着射进来的淡紫色光线,门口站立着一个男人。 「我的个性果然相当现实啊。光是一听到有人在这个时候呼唤我的名字,总觉得这阵子累积的所有问题都被带走了呢。」 绅堂一边拍着西装上的灰尘,一边以极其优美的站姿站在那里在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的秋生,以及眼中充满着毫不掩饰憎恶的玄庵,两个人的注目之下。 另外沙世则是哑然地望着秋生的侧脸。也就是说,她那双寄宿着「哑然」之情的眼睛,正凝视着正在凝视绅堂的秋生。 「我尊重秋生的意志与行动。但是一旦其人身安全遭受威胁,我可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的。抱歉了,莳苗玄庵你……!」 绅堂的话被人中途打断了。 「绅堂……丽儿!」 那个已经不是被人闯进工作室的人偶师。一个自己的圣域遭人玷污的男人,投入了所有满溢出来的恨意,朝着绅堂猛冲。 「……!」 但绅堂也不是省油的灯。玄庵冲过来的同时,他从怀里拿出左轮手枪,毫不迟疑地开枪。 砰!砰!砰!三枪。但是听起来的速度,快得像是同时发射。 秋生不由得想闭起眼睛,但是在眼睛自己闭上之前所目击到的光景,让秋生又忍不住张开了即将闭起的眼睛。 绅堂射出的子弹先是命中了玄庵的右脚和左肩,最后一发则是划过他的脸颊。绅堂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完全不为所动地制止了莳苗玄庵的动作。照理说应该是如此。 「唔!」 对方并没有停下来。 尽管身中两枪,玄庵仍不退缩地逼近绅堂,像是全身撞过去般,将绅堂冲撞到工作室外。 「老师!」 秋生的喊声在工作室里回荡。那个声音,再一次让呆滞的沙世动了起来。 ● 只要是皮肤拥有感觉的生物,几乎全部都有痛觉。当然人类也不例外。 痛觉,是为了警告身体遭受损伤的信号。就算伤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痛觉依然能够立刻通知大脑。这是为了保住性命的机能。 不管哪一种生物,都没有办法无视痛觉。不论是用多么坚强的意志,将精神锻链到不被疼痛所影响,只要痛觉持续发挥机能,肉体就会服从于它。不论反应再怎么小,身体都会在一瞬之间胆怯、停顿、摇晃。 换句话说,想要彻底无视三发子弹所造成的伤势,就人类来说是不可能办到的。不对,只要是感受得到痛觉的生物,就算不是人类也一样。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最后的谜团也解开了。」 透过持田警部搜集而来的资料,绅堂丽儿确定了两件事。莳苗沙世是仿造人类制作出来的人偶,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莳苗玄庵不断反复搬家的理由。 每次搬家前,玄庵总是带着杀人、绑架、盗墓等各种惊悚残忍的嫌疑。从邻居间的耳语程度,一直到实际遭受警方调查。为了摆脱这些嫌疑,人偶师莳苗玄庵才会在各地辗转流浪。 绅堂确定那些嫌疑全部都是正确的。玄庵是为了维持沙世的身体而搜集必要的「材料」。 恐怖而不见容于世的秘密。得出这个答案后,绅堂立刻飞也似地赶来秋生面临危险的地方。 但是仍然留下最后一个疑问。 根据绅堂的看法,沙世至少是半个世纪、甚至是一个世纪之前完成的。这可以追溯到初代莳苗玄庵的时代。 如此一来,就会变成是历代的玄庵们接续承继了初代玄庵所制作的魔道产物,也就是沙世。 不论这需要多么令人惊异的技巧,沙世的诞生以及她肉体的维护,应该都需要普通人难以想像的阴郁,以及近似执著的深沉业障。 到底这种东西能否持续承继长达百年之久呢? 答案就在眼前。 「可以请你离开吗?被你这种男人看见我女儿的肌肤,实在令人不愉快。」 和绅堂一起飞出工作室外的玄庵,在冥冥薄暮之中站了起来。他的脚和肩膀确实被绅堂发射的子弹击中,但是却连一点疼痛的模样都没有,他彻底无视了痛觉。 另外还有他的脸颊。被第三发子弹划过的伤痕,在破损的皮肤之下,可以看见木头的纹路。 「根本没有什么谜团。因为初代玄庵所拥有的技巧,就是到达了魔道之域啊……甚至能把自己的执著刻入人偶当中。」 听到绅堂的话,玄庵……一尊被赋予沙世父亲角色的人偶,阴沉的眼中显出黑暗的神色。 「……你再也没命回去了。」 「你原本就没打算让我平安回去吧。」 绅堂把帽子重新戴得更深一点。那顶特地从义大利进口而来,他特别中意的borsalino(注:义大利百年制帽精品品牌,于一八五七年创立。)中折帽。在帽缘下方,一道和轻佻的声音完全不配的锐利视线,朝着玄庵直射过去。 玄庵用足以把人从工作室撞出去的猛冲,绅堂则是借由迅速后跃一大步的动作,抵消了冲撞的威力。玄庵现在站在失去拉门的玄关入口,和绅堂间隔距离大概是五公尺左右。 一人尖锐,一人昏暗。但是双方交错的视线,都蕴含着明确的战意。 这一次的互瞪在一瞬之间便结束。 玄庵冲了出来。绅堂一看到他的动作,也立刻将身体压低。 两人的间隔距离变成了零。 ● 秋生凝视着垂下头去的沙世。 双手已经重获自由。解开绳子的人不是沙世,而是绅堂。 他刚刚朝玄庵发射的第三发子弹,打到瓦斯灯,成了流弹,命中绑住秋生双手的绳子。 判断力、计算力,以及射击技巧。这光是一流还不够,必须超越一流才能完成这种神技。 但是现在不是对此表示佩服的时候。 「……沙世、小姐。」 秋生呼唤她的名字,像是为了确认她有无意识。 白皙单薄的肩膀微微晃动。披散在肩膀上的黑发,在一片昏暗当中艳丽地滑动。 「对不起,秋生先生。」 逐渐恢复意识的沙世轻声说道。脸依然面向地面,让秋生看不见她的表情。 「都是我不好。每次、每次都是我……」 「不是那样……」 不对,绝对不是那样!秋生想这么大叫,但在抬起头的沙世面前,秋生什么也说不出来。 沙世正在哭泣。 没有眼泪,她流不出眼泪。因为当初制作她的时候没有加上这个功能。 但是她充满悲痛与悲壮的眼睛,的的确确是在哭泣。 「我明明知道……只要我和任何一个人成为朋友,爸爸就会利用那个人来让我获得永生。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阻止他……」 「沙世小姐……」 「爸爸是为了代替死去的沙世,才创造了我。真正的沙世早在很久以前就因为火灾死了。因为忍受不住失去沙世的悲伤与寂寞,爸爸才创造了我。为了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为了让沙世永远存在,他同时也制作了自己的分身人偶。相较于沙世只产生出模糊而恍惚的意志,分身人偶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刻划进去的莳苗玄庵本人。 那是距今约一百年前的事。在那之后,两人一直辗转各地。这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不会变老,同时也是为了从维持身体的必要之罪当中逃脱。 「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爸爸,而且我自己也……」 寄宿在两尊人偶当中的爱情,是真实的。 莳苗玄庵赌上自己的一切深爱着沙世,为此不惜犯下任何罪行。虽然扭曲,但是的确是真实 的。沙世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才无法阻止他。 另外,寄宿在沙世自己身上的感情也是如此。她思念着父亲的同时,心中也萌生出无可奈何的寂寞。寻求他人,诉说着饥渴的爱情,也同样是货真价实的。 即使知道这样会造成对方的不幸,沙世也还是无法推开那些对着自己温婉微笑的人,推开那些被称为朋友的人。 虽然没有人类的肉体,但是那确确实实是属于人类的感情。诞生于魔道的黑暗当中,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爱情。 ——魔道即人道—— 绅堂的话在秋生的脑海中浮现。的确是这样没错。 「……」 秋生说不出话。不论说出任何话语,似乎都只是了无新意的安慰而已。沙世,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极度壮烈的了。不成熟却敏感的十四岁感性是这样解读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主动和人交朋友了……可是,秋生先生是……」 是特别的,秋生是特别的。她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但是秋生仍找不出对她说的话,只将原本披在沙世身上的和服捡起,轻轻披回她的肩头。 这个动作,与其说是体贴,其实更像是秋生心中仍然幼小的部分所找到的、填补空白时光的方法。然而光是如此,对现在的沙世来说,已经是十二万分地足够了。 「……秋生先生。」 「沙世小姐……」 感动莫名的沙世,扑进了秋生的胸口。秋生虽然有点迟疑,但是还是紧紧抱住了沙世的肩膀。她还是找不出任何可以说出口的话。 两人的身体第一次紧密贴合在一起。在此之前,都还只停留在双手互碰的程度而已。 「……」 这个时候,秋生不知道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沙世,眼中突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对,她不知道。到头来,秋生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 用承受攻击的手,挥开从斜上方朝着自己直击的手臂。力量的流动稍微偏移,避开直击,再透过重心的移动窜至一旁。 理所当然地,那里也有追击等着自己。水平挥过来的另一只手臂,这次再向后退了半步,以最少的动作,让对方的攻击在自己空出来的身体前方挥空。 这么一来,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在对方重新摆好架式之前,整个身体向前探了出去,再用掌底狠狠朝着侧腹击去。 间距大概只有一个身体宽。不过那样就够了。 搭配上重心偏移和腰部转动,被灌注在掌底这一点的力道变成了强大的冲击。这一击,使得当初以非凡技巧制作出来的人偶大大地向后仰去。 这是在这三秒半当中发生的事。 「……!」 玄庵口中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首。从他感受不到疼痛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并不是人声,多半是体内零件互相挤压的声音吧。绅堂的攻击动作虽小,但是却拥有足以突破的威力。 至今约一分钟左右,绅堂彻底躲开玄庵名副其实的猛攻,同时看准空隙,不断加以反击。 两人始终沉默不语。这是当然的,在你死我活的战斗当中,是不会有时间交谈的。 「唔……」 玄庵再次跨出一步。这是他已经使用多次的、超越人类速度的突击。从中猛然伸出的两只手臂,夹带着只要接触就能将人体粉碎的威力,袭击而来。 面对他的攻击,绅堂再次回避、后退、闪躲,完全不让他得逞。对一般人来说,这确实是一场「眼睛完全跟不上」的攻防战。 无风的夜里,莳苗宅的庭院里吹起阵阵风势。绅堂以些微之差闪过玄庵的手刀,随后像是将整个身体潜入一般,从他的怀中迅速绕到背后。 「呼。」 绅堂微微呼出一口气。相对地,玄庵别说是喘气,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他的构造大概原本就不需要这个功能吧。安静得有些诡异。 「……真了不起。」 两人开始动作以来,这时玄庵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虽然没有起伏,但的确包含佩服之意。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和我是同类型的人,不过现在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是吗……」 这已经和他到底是本人还是人偶无关了,如今站在眼前的就是莳苗玄庵。绅堂忍不住苦笑。原来如此,从这一层意义上来看,可能真的挺像的。 接下来,绅堂看出对方打算重新发动攻势,于是暂时先松开架式,将一只手微微举高,同时确认着刚刚多次遭受玄庵的手臂擦过,手腕上些微发麻的感受。 「你的身体做得很好。相信基本构造应该极度近似于人类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一些方法可以与你抗衡。」 既然构造和人类一样,他的重心、身体动作,以及关节的可动范围等,都不会超出人类的范畴。即使速度和力量因为素材不同而远胜于人类,但是也一定就在人类的延伸范围之中。 而绅堂丽儿擅长许多打倒人类的技巧。看在凡人眼中让人相当气恼,但若是谈话的基准是人类的话,大概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类似缺点的缺点,或是类似不拿手的不拿手之事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也只好这么做了。」 仿佛宣告谈话时间就此结束,玄庵再次释放出杀气。 接下来,他大大张开了他的双手。 「!」 连重新摆好架式的绅堂都难掩惊讶之色。那也是情有可原,因为玄庵是从衣服内侧张开双手,撕开身上的工作服。 他张开了背后的两对手臂。 喀嚓、喀叽。玄庵多出来的四条手臂,发出了干燥的撞击声。那四条手臂上并没有铺设仿造人类的皮肤,坚硬的构造直接显露于外。 连同原本的两条手臂,现在总共有六条手臂,让人联想到著名的兴福寺阿修罗像。 「哈……」 绅堂笑了出来。笑声虽然狂妄,但是实际上却惊讶不已,眼睛紧盯着对方。 「我还是撤回前言吧。你一点也不像人类……那种玩意,你至今是把它藏在哪里啊?」 那根本是作弊。绅堂意有所指地吐出这番话。同一时间,玄庵猛然蹬了地面,而绅堂也立刻从怀里掏出手枪。 连半秒钟都不到的刹那之间,瞬间缩短距离的玄庵,大动作地挥舞着他从上数来的第二条右手臂。而绅堂再次朝着他的肘关节开了三枪。 他瞄准的位置惊人地准确,三发子弹全部命中同一个地方。命中了位在手肘内侧,完全裸露在外的坚硬构造之间的狭窄隙缝。 喀叽!随着一阵低沉的声音,手肘以下的位置应声折断。实在令人不得不赞叹绅堂的判断力及射击技巧。 可是…… 「呜!」 随后出现的声音,是被打飞出去、撞上主屋墙壁的绅堂发出的呻吟声。虽然折断了一条手臂,但是玄庵的手臂还剩下五条之多。打从一开始,绅堂的处境就极为不利。 尽管好不容易才扭转了身体,避开直接攻击,但是绅堂被五条力量惊人的手臂打飞出去,后背狠狠地撞了一下。叽地一声,这次换成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挤压声。 (一根肋骨。不对,是两根……应该还没有断吧。) 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伤势其实有点重。然而绅堂还是站了起来,动作仿佛完全没有受伤一般,摆出和平常一样如画的站姿。 (如果可能的话,真的很不想做出让秋生伤心的事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脑中依然被秋生占得满满的。 我可爱的、可爱的助手,若能祈求,希望今晚发生的事情,能够让你确实地长大成人。 没有蹲低身子,绅堂依然长身而立,将手放在他的帽子上。把绅堂视为攻击目标的玄庵向前屈身,摆出了突击的动作……就在这个时候。 「爸爸,不要再打了!」 悲痛。光是听见就能了解的喊叫声,从后方制止了父亲的动作。绅堂正好站在玄庵面前,得以确认对方的身影,帽子下方的锐利眼神也微微缓和了一点。 (看来是没事。真是太好了!) 因为他看见了正试图扶着沙世从工作室里走出来的秋生。 她拼命地支撑着脚步虚浮的沙世。 「沙世」 玄庵缓缓地回头。那个声音就是他的原动力,沙世的存在,就是他的存在意义。守护女儿,让她的美丽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对玄庵来说,这就是一切。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让一切都结束吧。这种事情,实在是……」 「……沙世。」 喀嚓、喀嚓。人类的耳朵只能勉强听到,或是会被当成错觉的小小声响。 绅堂没有漏听了这个声音,放在帽子上的手微微使力。 「沙世沙沙沙啊啊世世世世世!」 彻底失序。玄庵的怒吼正好吻合这个说法。 他看到了女儿,纤弱而美丽的女儿。而她,正靠在另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小少年身上。 支撑着女儿的少年,碰到了她。用手、用手碰到了她。那只手,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碰到了、碰到了、碰到了! 「嘎啊啊啊啊啊!」 吼叫声当中,包含了故障的发条和歪斜的螺丝的声音。他原本就不是做来这样大吼的。 「怎么这样,爸爸……爸爸!」 他的模样,对沙世来说同样难以想像。 沙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轻易说服父亲。但是只要秋生在,只要秋生信赖的那位老师在,这次应该可以阻止父亲虚妄的执著与意念。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现在,玄庵眼中已经看不见沙世了,他的耳朵也听不见沙世的话语。唯一剩下的,只有憎恶。对所有碰触到女儿的人,所抱持的杀意。 (不分对象,是吗?) 绅堂的见解完全正确。 尽管无法知道那是那个人偶原本就具备的功能,还是花了一百年光阴培养出来的齿轮构造所具有的疯狂。 绅堂拿起帽子,将手伸了进去。走在魔道之上的他,帽子的另一端当然也是连系着魔道。 不需要任何犹豫,他最优先的事项永远都只有一个。 「啊啊啊啊啊啊!」 玄庵跳了起来,目标只有秋生一人。然而那个目标现在正挺身保护可能会被卷进来的沙世,连这一事也已经进不了他的眼中。 「……!」 秋生下定决心,把沙世紧紧抱在胸前。这一瞬之间,脑海中大大地出现站在玄庵前方的绅堂的脸,然后…… 「吾基于契约下令……烧吧!」 随着他的低语声,一道绚烂的光芒照亮了秋生的眼睛。 「唔……」 同时还有一阵阵刺痛皮肤的热浪不断涌来。秋生小心翼翼地抬起下意识伸手挡住的脸。 「啊……」 眼前出现了一根巨大的火柱。 冲向秋生与沙世的玄庵,正被红莲之火团团包围。 那不是普通火焰。玄庵塞满机关的身体从内侧爆裂,此外代替骨头安插进去的硬木、代替肌肉四处遍布的发条、充当皮肤底层的白瓷、还有平铺在表面的人皮,每个分子都被焚烧殆尽。 拥有不寻常热度的魔道之焰,那道火焰仿佛拥有意识一般在半空中扭转,席卷而上的浓烟逐渐变成人的模样。 「……艾弗利特。」 这是第二次亲眼看到它。过去曾在香坂宅目击的烟雾魔神,再次出现在秋生面前。拥有发达肌肉的异国巨汉外表的古代精灵,仿佛夸耀着自己的能力一般挺起胸膛,狂妄地双手环胸。 绅堂从火焰的另一头走来。艾弗利特在他身边转了几圈,随即就被吸进他手中的黄铜油灯。 「……老师。」 「抱歉……」 啪叽!一声,火焰爆了开来。玄庵的其中一条手臂耐不住火焰,应声折断。绅堂侧脸朝着不断窜升的火星,以肃穆的表情凝视着秋生。 「爸爸……」 沙世神情恍惚地看着被火焰包围的父亲。不觉得悲伤、憎恨,只是恍恍惚惚地注视着。 秋生至今仍不知道能够对她说什么。刚刚在工作室里,也只能让她依靠、支撑着她而已。 即使如此也还是要说些什么。就在秋生准备开口的前一刻…… 「沙世」 火焰开口说话了。 全身都被魔道之火包围,玄庵逐渐失去原本的形状。仍然残留着完整形状的脸部,正确确实 实地呼唤着女儿。 「沙啊……恣……」 声音相当含糊。因为他的发声器官被灼热的火舌舔舐,已经烧毁了。 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呼唤的是沙世的名字。 「……爸爸。」 像是受到父亲声音的引导,沙世挣脱了秋生的手臂,直接朝着熊熊燃烧的火柱缓缓前进。纤细双脚的脚步之间,毫无迷惘。 「沙世小姐,不行!」 秋生连忙想把她拉回来,但是手却扑了一个空。不是因为秋生的手抓不到她,而是因为沙世在秋生的手碰到自己之前,就先抽开了手。 「沙世小姐……!」 秋生惊讶不已。沙世自己避开了秋生的手。也就是说,这其中包含着沙世她自己的意愿。 秋生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怎么会…… 沙世站在火柱之前,回头看向秋生。 在猛烈燃烧的火光之下,她的脸上出现了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相同的、恍惚的微笑。那是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 「秋生先生……我最喜欢、真的最喜欢的,温柔的人。」 「沙世……小……」 听到这句话,秋生终于理解了。 理解自己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对秋生来说,沙世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对,是好朋友。是她以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的身分,所得到的最重要的朋友。 但是对沙世来说,秋生却不是如此。 朋友是不足以形容的。如果真的只是朋友,就不会如此一心一意地渴求对方。如果自己能够继续畏惧玄庵,然后和自己过去对许多人做的事情一样,直到对方自己接近过来之前,一直忍住寂寞之情就好了。 和秋生见面之后,沙世所感受到的渴求并不是寂寞,那是毫无疑问的爱情。是恋爱。 「……!」 而秋生到现在才总算理解,连同自己所犯下的错。 和沙世一起度过的时间实在太开心,所以不小心忘了。自己一直觉得双方都是以同性友人的身分,一起度过重要的时光。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沙世爱上了秋生,而且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 就在沙世不知道「他」其实是「她」的状况下。 「啊、啊……」 秋生伤了她的心。当沙世被秋生紧紧抱住时,她发现了真相。就如同秋生相信两人之间的友情,沙世当初一直以为两人共同拥有的爱恋之情,就在那个瞬间全部化为幻影。 同时她也理解了,秋生对那名青年所怀抱的感情,远远超过信赖之情。那当中没有自己容身的余地。不对,打从一开始,在秋生心中就没有自己的居所。 始终无瑕、始终天真、始终澄净、始终纯洁。两个人对于彼此所抱持的好感,就在毫厘之差下擦身而过。 称之为失恋可能有点幼稚,她向她开口道别。 如果这个恋情出现结果,身为人偶的自己说不定也能产生出新的道路。然而这虚幻的梦想,已经如同雾气般消失无踪。 「秋生……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从虚幻的梦境当中醒来的少女人偶,摆脱了所有眷恋之后,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世上唯一一个,和自己一样同为人偶的父亲。 「沙世」 「是的,爸爸。」 我不会再离开您了。沙世悄声说道,随后朝着父亲的臂弯之中一跃而入。 「沙世小姐!」 秋生像是反弹似地准备向前跳,但绅堂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 吞没了沙世之后,火柱的火势变得更加猛烈。仿佛抱在一起的父女人偶,逐渐消失在火焰当中。而秋生只能呆滞地注视着他们。 后来,火焰全部烧尽之后自然消失。留下的就只有烧印在地面上,如同影子一般的煤灰,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捡拾的东西。 ● 这是在事件结束了很久、很久以后,秋生才获知的真相。 据说沙世的母亲生下她后随即过世,所以真正的玄庵和女儿沙世是一对非常亲近的父女。 也因为如此,当玄庵再也无法忍受沙世葬身火窟的失落感时,尽管表现出来的方式相当异常,但是情感本身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当中其实隐藏着沙世自己也不知道的真相。 「火灾的原因,据说是玄庵自己放的火。」 现在正是秋生还在女子学校上课的时候。为了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绅堂正在搜集整理关于这次事件的资料,而美作正好来到事务所。 对着这个不知来的是凑巧还是不凑巧的好友,绅堂喃喃地说出了真相。 美作静静地听着。因为这个来往多年的男子,诉说的是不需要任何回应的事实。 他想说就让他说吧!反正自己也比较擅长聆听。美作边喝着端上桌的茶,边保持沉默。 「被烧掉的不是玄庵的家,而是和他学习制作人偶的年轻工匠的家。至于那个年轻工匠,似乎和沙世两情相悦。」 绅堂翻阅着桌上的资料。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因为内容已经全部记在脑子里了。 「大概是嫉妒吧。自己百般疼爱的女儿被其他男人抢走,因此恼羞成怒了吧。所以他趁男人熟睡时放了火。 不过,沙世偏偏为了救那男人冲进了火场。最后两人都不幸地……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亲手造成爱女死亡的玄庵,就在失落感与罪恶感的夹击之下,被疯狂所附身。 虽然技巧高超,但是仍然只是一介人偶师的玄庵,竟然有办法做出一个完美重现人类身体构造,同时拥有自我意志和感情的人偶,只能说是因为疯狂才能完成的丰功伟业。 站在顶点之上的人类,有时会因此抵达魔道之域。这也显示了玄庵的疯狂是如此深沉、阴暗、冷酷,而且沉重。 如此想来,就能理解人偶玄庵最后展现出来的激情究竟为何。因为对他来说,他最憎恨、嫉妒的就是接近女儿的男人,同时也是造成疯狂的引爆点。 「为人父者,于爱憎之末化为阿修罗。是这样吗……」 绅堂一边若有所思地低语,一边回想起化为六臂异形的玄庵。 所谓阿修罗,是传说中的神明。祂因为女儿被男人夺走而化身鬼神,后来又因为女儿选了所爱男人而不选自己,因此化为疯狂的战斗之神。 深究其根源,其实有着深厚的爱情,以及等量的憎恶。用上「修罗」二字的词汇,之所以大多都是以爱情为其原始动机的原因,就是源自于此。 最后绅堂终于整理到一个段落,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至今一直默默聆听的美作看准时机发问。 「姑且问一下……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说给我听?」 美作知道自己是个迟钝的人,根本无法和绅堂相比。同时他也是个直接询问对方的用意,而不会感到害羞的男人。所以绅堂早知他会这么问,目光始终停留在半空中,开口回答。 「……因为我想要一个共犯。 美作,要是我把刚刚那番话完整地告诉现在的秋生,你觉得对那个孩子会是件好事吗?」 「我不太了解这些怪异事件……不过应该不是好事吧。这对那个孩子还太沉重了。」 美作也知道整个事件的大致概要。所以这个年纪轻轻就有父亲气息的年轻军官认为,现在必须要好好安抚秋生。 「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没错。果然好友的意见才是最有用的呢。」 绅堂用明摆着厚脸皮的口气说完后,从办公桌旁站了起来。 「我决定依照你的建议,对秋生隐瞒这件事,直到那孩子成长至能够接受这件事情的成年人为止。好,这么一来,你也必须负起一半的责任了。」 「……真敢说。」 他只是想让美作一起蹚这场浑水,藉此找个借口说服自己而已。那是个非常有绅堂丽儿的风格,但是却又不像绅堂丽儿的蹩脚借口。 绅堂对于想要找个借口的自己有所自觉。只要和秋生有关,自己的判断就会变得太单纯,有时甚至变得迟钝。 虽然隐约察觉到秋生和沙世之间的些许分歧,但是最后还是为了秋生而没有出手。所以对绅堂来说,这也算是某种赎罪。 ……秋生要知道这件事,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 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事件解决至今已经过了十天。在真正的夏天即将来临时,秋生恍如隔世般伫立在东京银座的街角。 今天也像那天一样,陪绅堂一起出门。他曾经对自己说不必勉强跟过来,但是秋生只回答了一句「没关系」。 绅堂当然知道她在逞强。不过当一个人想逞强时就让她逞强,这也是绅堂丽儿的温柔。 走在街上的人,已经开始换上薄裳。气温虽然没有超过二十五度,但是站在太阳底下还是会流汗。秋生为了躲避阳光,走进了街灯的影子里。 「……」 往来的人潮也和那一天很像,但绝不相同。就连此刻,也不可能看见完全相同的人潮。 秋生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来来回回的人潮。 这时,一阵强风突然吹起。 唤起似曾相识感的强风横扫而去,身穿洋装的女性们纷纷伸手压住裙子。至于秋生…… 「啊……」 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鸭舌帽已在空中飞舞。 眼睛只追了极短的时间。实际上连一秒都不到,秋生立刻朝着帽子跑去。 强行推开人潮,勉为其难地让帽子停留在视野中,秋生在坚硬的人行道上拼命地奔跑。 最后,帽子终于掉落在地面……一只手捡起了它。 秋生停下脚步。捡起帽子的人,是绅堂丽儿。 「……老师。」 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秋生与绅堂互相对望。高脁的俊美青年凝视着秋生的眼睛,随后默默地将手中的鸭舌帽,放在自己助手的头上。 压得比平常更低的帽子。从绅堂的角度,没办法看到秋生的表情。 (这样的话,应该看不见吧。) 老师看不到我的脸。我也看不到老师的脸,但是总觉得可以猜到他现在露出了什么表情。 仿佛相当寂寞,有点像是凝视着远方的眼神。相信一定是如此。 「……」 绅堂什么也没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至于不该说的话,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虽然不是因为这样才做的。 但是在这十天内,坚持在绅堂面前绝对不哭的秋生,此时悄悄地掉了几滴眼泪。 ● 筱崎秋生的手记。 我绝对不会忘记沙世小姐。绝对不可以忘记!为了这份刻骨铭心的痛楚,以及补偿那份自己不知不觉中背叛她的思念。 事件之后,老师告诉我以后不穿男装也没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却应该是绅堂老师有点蹩脚的温柔,虽然不太像是他的作风。不过当时的我,毕竟还是没办法轻易地点头附和。 我对沙世小姐说了谎。虽然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说谎,但是如果要帮那个行为命名的话,还是只能称之为说谎吧。 在我自己不知道、也没有发现的时候,说了谎。 说算处于悲伤之中,也依然天真无邪;就算充满着寂寞,也依然清纯无瑕。原本不知伤痛为何的那颗心,我却在最后的最后伤了它。 所以,我必须负起责任。直到我自己能够原谅自己的那一天,直到沙世小姐留在我心中的这份伤痛消失的那一天为止。 所以,沙世小姐。我身为「秋生」的第一个朋友。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后记 初次见面。大家好。好久不见。 请从中选一个您喜欢的问候语吧!我是爱德华·史密斯,最喜欢的话是「宽容」……宽阔的心胸实在太棒了! 本书是由一个不懂推理小说的写法,也不懂时代小说的写法,甚至连小说的写法都不懂的人类所写的。还请各位务必见谅。 另外还有一点,本书当中的时代考证以及各种谜题机关,都是根据我本人所考察的内容加以建构而成,不过应该还存在着虚构的成分。 若是您把书中内容视为学术研究而说出口后,出了洋相,或是信用因而受损,或者因而露出毫无意义的得意表情等,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概不负责,还请各位事先了解这一点。 大概就是这样。之后依照惯例开始朝和本文无关的方向前进,若您有兴趣还请继续阅读。 前阵子,我第一次尝试涂漆。 不是去文化中心之类的地方,我是在毫无基础知识的状态下前往手创馆,一边询问店员「应该要怎么涂漆?」一边买下材料,然后把家里的木制小箱子涂成漆器。老实说实在很有趣。 原本我就有在组装模型,所以我猜想就算素材不一样,整体来说应该差不多才对。 不过呢,这个「素材不一样」就差了很多。 模型涂料是以挥发,也就是「干燥」来附着在素材上,所以需要低温、低湿的作业环境。 然而漆这种东西的原理完全不一样,主要是透过漆中所含的酵素作用,引发化学反应,透过「硬化」来固定。因为这个反应需要空气中水蒸气所含的氧,所以需要一定程度的温度和湿度。 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果然凡事都需要学习以及实际体验呢。 我还顺便尝试了用金箔烫金。这又是另一个棘手却又有趣的经验,所以金箔和漆器都是我很想再尝试一次的素材。当然不只是玩而已,如果在文章里面也能够运用,当然更理想。 最后,我要献上感谢之语。尤其这次让我首次从零开始创作一部作品,真的要向各位相关人士献上最高的感谢。 而在这当中,把当初连时代设定都含糊不清,解谜成分也少之又少,只想用「帅哥」、「助手」、「动作片」来闯关的计划,处理得如此之好的责任编辑;以及负责插画的碧风羽老师;还有现在拿着这本书的您,我要再次献上最崇高的谢意。 又有某人突然轻叩此门?爱德华·史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