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车没有终点》 第1章 林小年碰额角头,考上了h大附中,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犹豫了好久,终於拿起电话拨过去报喜,跟对方缠夹不清半天,还是找不到人。十次就有十次找不到,是对方不想听吧?可他总是不死心。 今天不知道为什麽特别伤心,胸口空空的。小年呆呆地想,原来这麽久了,还是没有习惯啊。 房子里象沙漠,连空气都荒凉,小年拨脚逃出去。 已经快傍晚了,太阳还是很猛烈,暑气没有消褪,热得很。 蝉在树上哇啦哇啦叫个不停。小年垂著头顺石阶走下去,走到下面马路旁的树荫里,站了一会儿,搭上一辆公车。 并没有目的地。 这个时候学生月票顶划算,可以无限次乘,随便你要到哪里。小年试过整个星期日从早到晚坐在车上不下来,坐到一个终点站,就再换另一路车,逛遍全城。线路最长的车一直开两个锺头,到市郊山里,来回四个小时,杀时间的好办法。 小年最喜欢在车上晃来晃去,听耳边又吵又闹,舒服地想睡。最不喜欢的,是车到终点,一下子曲终人散,很彷徨。 可是今天这样的嗜好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两只手抓著前座靠栏,小年把脸朝著窗外垫在手背上,夕阳照在他脸上,眼睛有些刺痛。 旁边座位上有个妇人抱了个小孩儿,那好动的孩子一路吵得神鬼皆愁,最後还使劲努著身子探过来看小年,拼命问,“你哭什麽呀?你怎麽哭了?” 妇人尴尬得不行,连连道歉。 刚好停站,小年抹抹脸,跳起来冲下车去。 这年头儿,连个车都不让人好好坐了,他想,一时郁闷,站在人行道上发愣。 “小弟弟,别挡我的门,要玩就进来,”一个黄头发的家夥推推他。 小年回头,看见有点褪色的招牌,神奇少年──网吧。犹豫一下,他走进去,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调开得大,很凉,可是空气不新鲜,混著烟味霉味。 巴在电脑前面的,多半都是跟小年差不多的半大孩子,他找个角落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旁边,眨眨眼。右手边那个男孩的破t恤上印著“汶岛中学”,那是他们学校开运动会时发的,原来是校友。 小年看看他,皮肤很黑,寸头,浓眉挺鼻,眼睛瞪得好大,t恤短袖乱七八糟卷到肩上,露出结实的臂,还有肌肉块,比自己壮,没印象。那是当然,小年有点内向,三年初中,本班同学有的他都还叫不出名字。 那男孩在玩游戏,显示器上战斗正酣。 斜著瞄了两眼,小年开始摆弄自己的电脑,他不会玩游戏,也不喜欢聊天,看了一会儿网页,就开始觉得无聊,视线不由自主落到旁边去。 开始只是随便看看,看两眼之後开始跟著紧张,眼睛落进去就不太拔得出来。结果他把自己电脑搁在一边,凑过去看。 好在小年不是个多嘴的人。 那男孩正玩在兴头上,对身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物体,只是瞥了一眼,没轰他,也没答理他。正昏天黑地玩,两个人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更确切得说,这两人其实是被一记猛踹踹醒的。有人一脚踢在那男孩的椅子腿上,男孩差点栽到桌面上去,小年吓得一个激灵。 那男孩反应快,一个挺身跳了起来,回过头便想骂。 嘴一张,又闭上了。 小年呆呆看著站在他们後面这个人。 看起来比他们大几岁的青年,长得很好看,也是浓眉挺鼻,深眼窝,眼睛很亮,不过皮肤没有那麽黑。他们俩很像,这青年更成熟更斯文些。不过这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吓人,阴沈沈的来回瞪著两个小的。 小年心里有点紧张,他没做什麽啊,被这人目光一扫,好象干了什麽十恶不赦的勾当。 高壮男孩已经嗫嚅著开口,“哥……”。 青年冷冷斜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命令,“滚出来!”说著回身往外走。男孩赶忙跟在他身後。 小年刚呆得一呆,青年已经又回过头来瞪他,“快点!” 什麽啊?小年心里哀叫,我为什麽要听你的?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从来都没人管过我,你凭什麽啊?心里这样想著,他却忍不住跟了上去。 三个人走到外面,小年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暑气一散,晚上的风带著潮气,有点发凉。几点了?他偷偷想。 走出不远,青年在树荫里停了下来。小年还没反应过来,青年已经一脚朝男孩的腿上踹过去,男孩闷哼一声,身子挺地笔直,一动不敢动。小年心里一抽,吓得头发都竖起来,心脏咚咚跳,不该跟出来不该跟出来,这人看著文文静静的,怎麽这麽暴力! “哪儿来的钱?”青年轻声地问。 “跟汪海滨……打赌……”,男孩不敢不答,脸上已经露出惨痛的表情。 又是狠狠一脚。 小年心里又是一抽,很痛吧?怪不得他那种表情。 “本事了啊?连赌都会了,你不错!”青年很冷静。 “不是啊哥,我们就打球赌个输赢……”,男孩看了看青年,顿时打住分辩,“……我错了,”那麽高壮的男孩子,吓得声音都颤了,“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他。” “用什麽钱还?”青年继续冷冷地问。 小年偷偷瞄他一眼。他脸上映著稀疏地自树影里落下来的灯光,忽明忽暗,很诡异的平静,让小年头顶直冒凉气。 男孩低著头,“用上礼拜打工的钱。” 青年沈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小年,小年吓得慌忙低下头。 “也就是说,你打了一个礼拜的工,就是用来在网吧混一个礼拜的,”青年慢慢点著头,“而且,还把学校里的小豆子也拐出来跟你鬼混。” 小豆子?谁?小年小心翼翼抬起眼睛,正好那男孩也用冤枉的眼神看他。 青年说得很慢很平静,所以小年怎麽也没想到,他突然间又是一脚,踹的男孩痛叫起来,“没啊,哥,我可没拐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小年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干咽了一下,感觉有两根手指捏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提溜起来,还抖了两抖,“不认得?嗯?”青年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小年眨眨眼,看到自己的t恤上“汶岛中学”四个字。 “打赌、泡网吧、还撒谎。忻柏,你死定了!”青年声音愈加轻,又轻又冷,让人骨子里发麻。 男孩跳起来,大叫,“打赌泡网吧是我不对,可是我没撒谎,我真不认识他!绝对绝对不认得!喂你这小子,你说话啊!我不认得你对不对?你快说!” 青年用力一巴掌忽上他後脑勺,打得他身子向前一趔趄,“还敢威胁人!” “我……,”男孩欲哭无泪地看他哥一眼,又瞪小年。 “他……他没说谎,”小年已经傻了眼,鼓足勇气开口,“我们不认识。” 青年转过头来看他。 黑暗里,小年觉得他眼睛熠熠发亮,亮得摄人。他硬著头皮重复,声音象蚊子哼,“他没说谎,我们真的不认识。” 静默。 男孩先开口,气壮声高,“看吧看吧,我说过我不认识他的。” 他哥哥扫他一眼,扫得他住了口,再回头看小年,“不认识你跟著出来干嘛?”男孩子在旁边低声嘀咕,“就是,不认识你跟出来干嘛?……哥,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 “忻柏你闭嘴。”青年低斥。 男孩不出声了。 青年侧著头看小年。 是啊,不认识为什麽要跟出来?小年紧紧抿著唇,心里有些慌乱。为什麽?因为你叫我“快点”啊,怎麽又来问我!为什麽!……因为我没被人管过,没有经验,被你吓住了好不好? “你几岁?”青年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小年抬起头,犹豫一下,“十四。” “你有十四了?”青年仿佛有点困惑,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又掉回视线,声音放柔和一些,“你们还小呢,以後少泡网吧,都十一点了还在外头夜游,家里人不担心吗?小心回去挨揍。” 我们家里,才没有人等著揍我,小年想。 “太晚了,快回家吧,”青年说,“我们也要回去了。忻柏,走了”。他再看小年一眼,转身离开,男孩跟了上去。 小年呆呆地站著。那两个人一离开,周围一下子空旷起来,夜风滑过小年的胳臂,他哆嗦一下,感觉身上又是一层鸡皮疙瘩。一直看那男孩玩游戏,然後又看他被骂,没有时间想别的,现在都结束了,又剩下他自己。 忻楠回过头看,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树荫下,怔怔的没有动,他皱起眉头来,“忻柏,你真不认得他?他穿的不是你们学校的衣服吗?” “拜托,我们学校三个年纪几十个班,我哪儿能人人认得,”忻柏懊恼地踢著小石子,惹火了哥,这下有的罪好受了,哥准备怎麽整治我?唉……,咦,哥在看什麽? 起风了,树叶细碎的在头顶响。 小年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的树影里,淡得象一只鬼,摇来晃去,空荡荡的,好象要飘走的样子。然後影子上突然又覆上一层影子,比自己的浓,比自己的大,好象一个大胖子重重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面。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皱著眉的脸俯视自己,“小豆子,你住哪里?” 小年瞪著他。 “我哥问你呢,说话呀!”忻柏拍拍他肩。 小年迷迷糊糊说了地址,那个人的眉头皱得更紧,“那麽远?已经没有末班车了。……算了,打车送你回去吧,真是的……”,他转头去又瞪了自己弟弟一眼。 忻柏冤得好比窦娥,嘟囔著:“瞪我干嘛?真的不是我带他来的。” 忻楠轻轻踢他一脚,“少罗嗦,快走。……回去再收拾你。” 他回头招呼小年,“走啊!” 那孩子的眼神真是怪,做梦一样看著自己。忻楠叹口气,一只手伸出去托住小年的後脑勺,轻轻推他。手掌下面的头发很软,真是个小豆子,他一只手掌几乎包住他整个後脑。不过很听话,顺著他手的推势,下面的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等上了车,忻柏好象觉得过了危险期,开始探口风,打听会有什麽类型的惩罚,忻楠不大理他。两兄弟把小年夹在中间,象夹了个小孩儿。小年忍了好久,偷偷抬眼看身边的青年。车外的灯光一扫而过,照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忻楠把胳臂肘支在车窗上,手撑著脸,看外面,风掀起留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半眯著眼。小年垂下眼,唇角轻轻翘起来,这个人明明长得清爽文静,可是却让他有点忐忑,……很重,压得小年聚精会神,不敢乱想。他弟弟样子野蛮,可是没有他吓人。 忻家两兄弟一直把小年送到楼下,让他自己上去。 应该说点什麽吧?小年犹犹豫豫地想,结果只不过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再见”,扭过头便走。 忻柏看著他低头的背影,悄悄凑到他哥哥耳边说,“这小孩怎麽阴沈沈的?” 忻楠没说话。 小年将自己隐到门洞的黑暗里,等了一会儿,才开始慢慢上楼梯。一步拖一步,冷的感觉又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轻轻地推开门,屋子里面一片黑暗,静悄悄的。 他想挪动步子,这时一扇门被推开,小年顿住。穿著睡衣睡裤的女人出来,往厨房走。 小年轻声说,“我回来了。” 女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说话,径自走进厨房,片刻端了一杯水出来,又走回房间,关上房门。 小年木著脸,走回小房间,也关上门,房间里黑洞洞的。他靠著门,後脑勺顶在门板上,那里曾经被一只手升高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下去,象有什麽东西从身边溜走。小年突然跳起来冲向窗户,朝下看,然後愣住了。 路灯下面站著两个人,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好象仰著头在看他,小年下意识地向後缩了缩。他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还站在那里做什麽?小年呆呆地想。高一点的那个人手抄在裤袋里,样子很悠闲。矮一点的那个人跳来跳去的,跳两下,停下来向上望望。 小年听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忻柏一直在叨叨,“那小孩儿到底住几楼啊?” 他看著那两兄弟朦朦胧胧的身影,有点无措。到底他们不走在干什麽?忽然之间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小年走去把灯打开,再跑回窗口看。忻柏已经停下来,两兄弟一起仰著头,小年犹豫一下,挥挥手,再去把灯关上。 两兄弟好象在说话,然後哥哥照著弟弟後脑勺又忽了一记,转身便走,忻柏跟了上去。小年看著他们走远,才慢慢转回身来,爬到小床上,和衣躺了下去,瞪著天花板。 第2章 忻楠没想过会再遇到那个孩子。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除了在忻柏的小腿以及他脆弱的心灵上留下惨痛印记,以至於之後三年内他都没敢再摸过电脑外,对忻楠来说,则是完全雨落平湖,事过境迁了无痕迹的。 忻楠很忙,暑假之後他升大三,课业繁重。师兄介绍的兼职工作也开始偏向专业化,对方期望值高,压力却也颇大,很忙很忙很忙,忻楠照常满面和煦,走路却快了一倍有余。 下午两堂课後冲到图书馆查资料,一抬头窗外已经夕阳满天,想起约了查姓师兄吃饭兼谈工作,忻楠匆匆收拾了东西出门。 查钰臣等在大学南门,远远看见忻楠,朝他挥手。忻楠加快步子小跑过去,赶快道歉,“师兄,劳你久候啦。”查钰臣无所谓地笑笑,“我也刚到,最近怎麽样?很焦头烂额?”忻楠苦著脸,“一条命只剩半条,多谢你的照顾。”查钰臣有趣地看著他,“半条足够了,正好有件美差,可以拿这半条命来享受一下”。“经你手还会有美差剩下?”“喂我不是总压榨你的吧?”“不是吗?让我想想……”,两个人边走边说。 忻楠还是大一新鲜人时,查钰臣已经大四,快毕业了,本来应该没什麽交集。 毕业前的关键时刻,查钰臣家出了事。他家住这城市的最东边大艾岛,那一年最後一场台风就从这里登陆,整个渔村给掀了个底朝天,查爸爸当场死亡,查妈妈和查小妹进了医院,家里七零八落,损失惨重。 查钰臣要忙丧事,要忙毕业考,要照顾病人,要想办法弄医疗费,满嘴大泡,连工作都没时间去找,学校派了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去探望,他还得接待、陪笑,连眉头都不敢皱,形式主义这种话只好摆在心里面。人都走光之後,查钰臣去找医生沟通费用问题,回到病房,看见自己妈妈床边坐个大男生,正在连哄带骗喂自己的妈吃饭--查妈妈睁开眼,一听老头子没了,脑筋就糊涂了--那麽大个男生,声音温柔得能出水,看见查钰臣进来,朝他笑,露出两排白牙,灿烂不可方物。 忻楠的理由很简单,他说,“你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吧?” 查钰臣原本没想著他能帮上多大的忙,结果大跌眼镜。忻楠几乎一手包办丧事和病人,熟练之极,还会省钱,他才不过十八岁。 後来熟了查钰臣才知道,忻楠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独自处理过类似事宜了,那一年他父母双亡,弟弟只有九岁。 查钰臣顺利找到工作,安顿好了家,也交到了这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事情结束後,他只对忻楠说了“谢谢”两个字。他是那种人,认为有些事不是拿来挂在嘴上的。 大概熬了近两年,工作上了轨道,查钰臣就开始给忻楠提供兼职,把忻楠从照相、家教、外卖、小摊里拽了出来。忻楠需要兼职,专业也对口,干活又拼命,一样要交出去做的活儿,为什麽不给他? 忻楠一个人挣两个人的生活费和学费,功课半点没拉下,还有时间参加团体活动,他人帅,性格又好,特别得人缘,给人永恒的印象是阳光王子。但是查钰臣有时看见他脸上那永不落山的灿烂笑容,心里却会有点怜惜的感觉。 说不上为什麽。 两个人准备穿过大学与附中之间的小马路,到後山一家火锅店去,正边说边走,忻楠忽然停了下来,查钰臣回头莫名问,“怎麽了?” 忻楠侧著头,竖起耳朵好象在听什麽。 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这条小马路两旁都是校区,没有人家,天一黑行人就稀稀落落。忻楠往旁边走两步,类似於争执的声音更大了一些,他探头去看。 院墙与院墙的死角处站著几个人,影影绰绰的隐在黑暗里,看样子是两三个稍高的男生围著一个稍矮一点的。忻楠听到虽然细小却很清晰的声音,“我没有。” 忻楠的眉皱起来,这声音听著似曾相识,但绝不是平常熟悉的人。 这个时候那两三个高个子男生已经骂骂咧咧起来,大意是说这小子不识抬举,给他点颜色看看,说著开始动手推搡那小个子,小个子低著头,一声不吭。 身体撞到墙上的沈闷声音传过来,忻楠走近几步,开口,“干什麽呢?” 几个男孩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他。有人说,“没你事,快滚。” 被围攻的男孩从人缝里向外望,眼睛象潭死水,却又透著一点异样的亮,看到忻楠,目光忽然有点紧张,迅速低下头去。 果然是他,忻楠想。 查钰臣也走了过来,问,“怎麽了?” 忻楠耸耸肩,“校园抢劫。” 查钰臣扫了男孩们一眼,淡淡问,“怎麽样?先收拾他们一顿?然後打电话报警?”说著拿出手机。 男孩们有些慌乱。忻楠身高184,修长的身材看起来很有力,面孔似乎温和,可是正在转动的手腕上面,小臂的肌肉看起来好结实。查钰臣冷冷的表情,比他还要高一点,壮一点,站著不动,已经很有威慑力,而三个半大男孩再嚣张,也不过是三个孩子。 “喂,你别胡说,我们哪有抢劫?”一个男孩叫,“我们只不过找他谈谈而已。” “可是我看著你们就象是在抢劫,”忻楠摇头,“抢劫要判多少年?” “最少三年,”查钰臣回答。 另一个男孩大声说,“我们真的只是找他说说话。” 忻楠看看他,“说话啊?那现在说完了吗?” 三个男孩互相看看,立刻挪动身体,往外溜,“已经说完了。” 忻楠让他们走,并没有阻拦,他回过头来看那被留下来的受害者,“喂,你还认识我吗?” 林小年抬起眼睛来看他,点点头。 忻楠叹口气,“你这孩子,怎麽又不回家?真能惹事。” 小年低下头,咬住下唇。 查钰臣走过来,好奇地看看他们俩,“忻楠,你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你叫什麽名字?” “林小年,”低低的声音,倒是没犹豫。 “哪几个字儿?姓林的林?” “双木林,小年……就是过小年的那个小年。” “名字不错,你是附中学生?”忻楠注意到小年身上穿著附中的校服衬衫。 “嗯,我上高一。” “忻柏也上高一啊,在学校没遇见过他吗?”忻楠真的有些讶异,这孩子看起来不象高中生。 小年摇摇头。 忻楠看著他,忽然笑,“他们想抢你钱是吧?看不出来你还挺勇敢,还敢跟他们说没有。” 小年嘴唇蠕动一下,垂下眼睛,睫毛遮住视线。 “你说什麽?”忻楠没听清。 “……因为我真的没带钱。” 忻楠呆呆看著他,查钰臣笑出来,“要是有带,你就给他们?” 小年偷瞄忻楠一眼,没说话。 一股无奈涌上心头,忻楠有点无法言表的感觉。这个孩子可真是……真是……怎麽说呢?他伸手拔拔他头,头发有点长,有点凌乱。 “今天我有事,可没办法送你回家。一块走吧,送你去车站。……你家离附中那麽远,你怎麽考这边啊?” 忻楠什麽都没想,手已经撸住小年後脑勺,轻轻推著他走。 又是那种淡淡的暖哄哄的触觉,小年浑身汗毛直竖,他发现自己真的怕这个人,即使他面色温和。不知道为什麽,只要靠近他,被他的视线扫过,他就有一种想逃开却又跑不动,想亲近却又怕他阴沈沈发脾气的感觉。而且有问必答,他问什麽,他不敢不答,忻楠一定想不到,小年一辈子没跟陌生人说过这麽多话。 接下来的路上,忻楠一直跟查钰臣在讲话,可是走到大路上之後,也没有忘记把小年扯到人行道内侧来。 他完全把他当小孩子提溜著。 查钰臣看著忻楠无意识地发挥他的热量,不禁微笑。 “你这算怎麽个认识啊?知道他家住哪儿,不知道他叫什麽?” “说来话长了,上次他跟忻柏一起泡网吧,我以为他们一起的,结果被我捉住骂了一顿,完了才招认说他们俩谁也不认得谁。”忻楠连连摇头。 “哦,那他不是挨骂挨得很冤枉?” “有什麽冤枉的?他也不该去。小小年纪,三更半夜泡在网吧里,骂还是便宜的。你自己说,冤不冤?”忻楠口气很硬,转过头来问小年。 小年迅速摇摇头。 查钰臣大笑起来,忻楠忍了一会儿,也笑起来,顺手胡噜一下小年的头,“看起来挺乖的嘛,比忻柏听话多了。” 到了车站,忻楠坚持要等到车来了才走。小年不会拒绝,只得呆呆站著,查钰臣也不反对,就那麽自自在在地陪著他们。 一直到车来了,要上车了,小年忽然轻轻问忻楠,“你是在h大上学吗?” 忻楠一愣,点点头。 小年抿抿唇,细声细气说,“谢谢”,然後随著人流上了车。他拉住吊环把手,向下看,看到忻楠映在淡淡夕阳余辉下的好看的脸,微眯著眼,笑著朝自己挥挥手。 忻楠看著车子远去,回过头,兴高采烈同查钰臣说,“好,现在我们来谈美差的问题。你想让我干嘛?” 怕归怕,林小年还是打算好,有了时间要去大学里找忻楠。要去跟他道谢,他是这麽想的。 结果忻柏先找到了他。 班里都是陌生的新同学,小年最不擅长的就是同学交往,好几周过去了,还是谁也不认识。课间休息时,他总是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沈默地看著别的同学打打闹闹。 是哪两个字呢?小年托著腮,出神。 “这班有没有叫林小年的?”有个大嗓门在门口嚷,“林小年,有没有?” 小年抬起头。 “忻柏啊,你找谁?”有认识的同学问。 这个时候忻柏已经看见了小年,穿过课桌走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小年抬起头,莫名其妙看著他,嘴有点吃惊地微微张开。 忻柏大马金刀地在他前面的位子上坐下,“靠!我一班你十班,从头扒拉到尾啊,找了我足足两个课间。” 小年有些发怔,“找我干嘛?” 忻柏探过头来上下打量他,“昨天我哥回去跟我说,叫我今天来找你,看看你。……让我看你什麽啊?这不挺全乎的麽?也没少根胳臂少条腿儿。” 小年愣愣地看著忻柏。 有熟悉的同学凑上来,“忻柏,你认识他?” 小年听到忻柏的大嗓门,“那是,他是我兄弟,我罩的!各位都给我照顾著点啊!” 同学吃吃地笑,“忻柏,你又扮黑老大,让你大哥知道又得揍你。” “这次不会,这次是我大哥让我来的,我这是奉旨,”忻柏得意洋洋,“钦差你懂不懂?” “还钦差呢,你别是假传圣旨吧?” 一群人围在四周,笑成一团,有几个女孩子脸红红的,偷偷看忻柏。 “今天篮球队第一天训练,我还想著待会儿去找你,正好你来,”班里的高个子男生凑过来,“二班和三班你去通知啊,省得我往那边跑了。” “行啊,”忻柏答应著。 “小年儿?……林小年?” 小年眨眨眼睛,发现忻柏的鼻子尖离自己不足五公分。 “发什麽呆呢?我问你,你今天几点回家?” “几点……回家?”小年不解地看著他。 “你要是不急著回家,放了学跟我去篮球队玩会儿?今天第一次训练时间不会很长,完了我们一块走。嗯?急不急?” “……不急。” “那就这麽定了,快上课了我先走,放学你到我班找我,我们班老拖堂。就这样,回见。”小年还没反应过来,忻柏已经扬长而去。 “你怎麽认识忻柏啊?”几个同学热络地围在他身边。 “我……我初中跟他一个学校。” “咦?汶岛吗?我们也是汶岛的呀,怎麽以前没见过你?” “那个……,”小年不知道该怎麽说。 “你是转学生吗?” “啊?……哎……响铃了,”小年提醒他们,同学作鸟兽散。 放学後,小年拎著书包踌躇,可是轮不到他犯犹豫,班里的大高个已经在叫他,“林小年,忻柏不是叫你找他吗?我也去篮球队,一块儿走。” 赶鸭上架?也不是啦,小年还挺喜欢忻柏的态度,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心里虽然还搞不懂,但是觉得挺舒服的。不过他有点怕忻柏是说著玩,人家没事叫著他干嘛呀?他又不会玩篮球。 可是忻柏显然很认真,连著几天放学来找他。如果训练就带著他一起去球场,不训练就直接送他上车站,几天之後大家都认识忻柏的“朋友”林小年了。 “我起初还觉得你这人这麽孤僻,肯定心理很阴暗,没想到还行。”忻柏有一天跟小年说。 小年瞪著他。 忻柏笑嘻嘻回视,觉得小年圆眼大睁的样子象猫,很好玩,最近他敢瞪人了,前些天都总是低著头。他本来个子矮,人又瘦,老是驼著个背,头发参差不齐的搭拉在眼睛上,从头发缝里往外看人,真不招人喜欢。 从哪一天开始他抬起头来了呢?忻柏侧著头想,啊啊,就是那一天嘛。 篮球队训练,小年照例在场边等。 一个模拟对抗下来,忻柏大汗淋漓,躬著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偶而侧过头去,就看见在远远角落里坐著的林小年,不由皱起眉头。 要说这个小孩个性也真是挺讨厌的,不说话,总是拿那双死气沈沈的眼睛偷偷看你,问三句答不上一句。最讨厌的是,他还不是那种能悄悄缩在角落里让你忽略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麽,只要他在旁边,哪怕不出声,忻柏後脑上也总有一种凉嗖嗖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小孩儿就跟个小妖怪一样。现在那个小妖怪就坐在体育场角落的树荫里,抱著膝盖,呆呆地看著这个方向,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睡著了,连有人走过去都没反应。 忻柏直起身来,看著朝小年走过去的几个人。 靠! 小年好象终於回过神,跳了起来。三个男孩围上来。 “又碰见了,小子,今儿还有没有人保你?” 小年不说话,戒备地瞪著他们,缩紧脖子,准备挨揍。一只手粗鲁地猛推他,他向後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抱住头。 然後是“砰通”闷响和哀叫声,还有忻柏压低了的大嗓门,“靠,你小子找死,敢打我弟弟。” 小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正看到忻柏大脚踹上推倒自己的那小子的身体,那个小子已经倒在地上,看来是让忻柏给揍趴下的,踹完一脚还不解气,又是一脚。小年咧一下嘴,看著都疼,忻家两兄弟都爱用脚踹人的? 另两个男孩手忙脚乱把同夥拉起来,还想咆哮一下,回头一看,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篮球队员已经围了过来。 “忻柏,怎麽回事?”几个大男生热血沸腾,蠢蠢欲动,过於充沛的体力光靠打球难以完全发泄。 忻柏把小年从地上拉起来,扒拉著看了一圈,回过头来,目露凶光,“敢抢我兄弟钱,还敢打人,胆儿挺肥啊,报上名来,我手底下不打无名之辈。”跟说评书一样。 几个站在後面的高三学长里,有人已经笑了出来,低声告诉忻柏,“他们是高二的。” 队长站出来,警告对方,“侯巍,不想挨揍就别在这儿找事,快走。” 三个倒霉的混混少年眼看著寡不敌众,只得低低咒骂著败退,一边狠狠地瞪小年。忻柏竖起眉毛,把手指关节掰的卡卡做响,“给我记住了,以後再敢欺负我弟弟,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三个我们忻柏就揍他一双半,”忻柏的队友在後头起哄,大家哄笑起来。 小年站在高大的忻柏後面,使劲抿著唇,憋著笑和别的什麽东西。 忻柏回过头来,教训他,“这种人,就得卯起来揍!揍他一顿就老实了。老话说,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玩命的跟他们打,他们不见得打得过你。” “嗨!嗨!忻柏你教点什麽不好教他打架!” “教也教不会,林小年小不点,一个指头就捺趴下了。小年,你有165吗?” “别笑啊你们,以後给我看著他点儿,别让人欺负他!” “了了,我说,林小年什麽时候成你弟弟啦?基因突变是不是?哈哈哈……” “你想死就早说!” “啊啊你杀人灭口!” 回家的路上,忻柏说,“还真让我哥说准了,他说要是那几个家夥是咱们学校的,迟早有一天还得来找你麻烦。” 小年转头看他。 忻柏叹口气,“林小年,你太太太弱啦,一看就是让人欺负的主儿。你把腰挺起来不行吗?老人不是说了吗,人活精气神,人一神气鬼神都不欺。” “好,”小年点点头,把胸膛努力挺了挺。 忻柏眨眨眼,觉得小年黑乌乌的眼睛倒映著金棕色的光芒,十分有神。 “这还差不多,明儿我训练的时候,你也拿个球活动活动,看你细的跟豆芽菜一样。” “嗯,”小年再点头。 “……还有助於长个儿。” “忻柏,你多高?” “178,干嘛?” “你哥好象比你高。” “对啊,他184,不过等我高中毕业肯定就赶上他了,我是匀速成长,从上初中开始就每年两公分,准得很。” “那我也还能长。” “你?反正长不到我这麽高。” …… 忻柏後来想起来,好象是从那儿以後,小年不再做什麽都小心翼翼,也开始敢於抬头和说话--那种让自己冷嗖嗖的小妖怪的感觉也没有了,他就好象被魔棒一点,变成了普通的小孩儿。 第3章 九月底一场台风擦边而过,连著下了几天雨,才稍稍放晴。忻楠整理资料时,忽然闻到桂花的香气,他探出头去看,发现院子里那棵金桂开花了。 楼道里木头地板一阵“砰砰”乱响从底下向上渐次传来,夹著重重的脚步声,忻楠撇嘴,那小子又在楼道里带球。门“砰”一声给推开,满头大汗的忻柏冲进来,看见他,叫一声,“哥。”忻楠回头看他,“今天怎麽这麽晚?”忻柏把t恤下摆拉起来擦汗,脸埋在衣服里,?声?气说,“要开运动会,场地分时段,我们排在後面”,他说著,把球在角落里放好,去接水投毛巾。忻楠想起来,问,“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个小孩儿了,今天你们没一块儿走?”“你说小年儿?没,最近我们晚,所以我让他跟他们同学先走”,忻柏想了想,“上礼拜我让他先走,以後他好像就都先走了,没来找过我,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忽然顿住,琢磨了一下,说,“二年级的现在不敢惹他了,怕挨揍,应该没什麽事了吧?”忻楠看看他,没说话。 忻柏擦过汗,凑过来看,“哗,这是什麽东西?你们的功课?” 忻楠托著腮,揉揉眉头,“重要功课,师兄交待的功课。说起这个来,正好有件事告诉你,十一我出差,大概一个星期,你得自己过了。” “什麽呀?”忻柏瞪眼,“假期出差?” “就是假期才能出差呀,平常要上课哪儿来的时间?师兄给的美差,他们总公司又来人了,这次不光是生活翻译,还要加上业务访谈。” “你那点德语够用吗?”忻柏表示怀疑。 “生活翻译应该没问题,涉及到业务……,”忻楠皱皱眉,“我也吃不准,所以才在这儿恶补专业用语呀。” “哥,”忻柏认真地问,“你是打算毕业了就在查大哥的公司里做事吗?” “有这个设想,不过时间还早,届时再说。” “哥……,”忻柏有些犹豫。 忻楠转头看他,“有什麽话想说?” “我是想,不如我也去打工吧?”忻柏眨眨眼。 “寒暑假可以考虑,平常就算了,”忻楠看著他,“你不是想问这个的吧?你本来想说什麽?” 忻柏靠在桌边上,低著头,过一会儿,才说,“今天罗教练跟我说,如果可以,希望我这个学期结束之後就跟他到省里一起集训。”他抬起头,眼睛里亮光灼灼,“一共才三个名额,他说我行。” 忻楠看著他,不说话。 忻柏犹豫一会儿,垂下眼皮,“哥,我决定不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样比较好,你帮我拿主意吧?” 忻楠微笑,“精瓜儿!”伸手拍了弟弟後脑勺一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好啊!” 他弟弟抬眼看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满眼的渴望,和顺从。忻楠心里叹口气,温和地说,“你自己权衡一下,反正时间还早,过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到时你把心里怎麽想的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忻柏咧嘴笑,左边脸上一个酒窝,模样可爱,“好。” 忻楠瞪他一眼,“去做饭,趁你还没滚蛋,好好伺候你哥!” “得令!”忻柏跳起来去煮饭。 忻楠收起笑,望著窗外,心里说,爸,妈,小柏长大了。 放假前两天,忻楠去公司找查钰臣,说是公司,其实是德资公司泛世的华东办事处,大厦里一百余坪的小单位,连前台小姐一共七个人,就是这个小小办事处,这两年平均每年业绩上涨12个百分点,所以最近总公司频频来人。 “是不是总公司有意图在这边建厂?”忻楠猜测。 “可能,先看看再说,最近这两年电信设备需求量大,全部靠进口根本没有竞争力,本地化是趋势。” “所以来人考查厂家?之前不是说可能会在南边建吗?”忻楠常来,所以大概情况有所了解,“上次那个海因克也提过如果建厂可能会在南边的啊。” “我觉得不太可能,泛世在南方市场没打开,知名度不够,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商。” “那就是想在上次我们考查的那几家厂里选吗?”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谁来?” “没有最後通知,我想应该是开发部的人。” “会不会又是海因克?那个傲慢的家夥上次说很喜欢这里的啤酒。” “可能是他的上司。” “你让我这个半工读生去接待你们开发部的大头头?” “没办法,只有我们两个会讲德语,我要去济南签我今年最大的一单合约,没有时间理他们。反正上次考查也是我们两个去的,你就当给教授做报告好了。” “你真的放心?” “放心,出了差错也无所谓,他们知道我们庙小菩萨小。” “只要今年业绩再给他拉上去几个百分点就ok了对不对?” “我是这麽想的。” “师兄,你真是唯利是图。” “谢谢夸奖。” 这样子谈下来的结论,就是三十号忻楠一个人去接机,名字前一天由总公司传过来了,柯伦汉尼克,泛世副总经理。忻楠急电查钰臣,这个不行,角色太大,他吃不消!查钰臣也吃了一惊,斟酌半天,丢给忻楠一句话,吃不下也得吃,大不了准备一瓶酵母生,自求多福吧。 所以,忻楠现在只好一个人站在机场出境大厅,手里拿个写著柯伦汉尼克的大牌子。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才到,乘客陆续出来时,忻楠把牌子举起来,特别关注高鼻子深眼窝黄头发的各位仁兄。 过一会儿,有个人站到他面前,颌首招呼,“你好,我是柯伦汉尼克”,说的是德语。 忻楠看著他,眨眨眼。 这男人离日耳曼种差得远,黑发黑眼黄皮肤,明明是个华裔,忻楠不准备更吃惊了,很痛快地接受现实,“您好,我叫忻楠。” 他犹豫一下,试著问,“您懂中文吗?” 对方了然地看著他,“我能够听懂大部分,但是说就困难些。” “好吧,那我们还是讲德语,希望您听我说话不会太吃力。” “不会,你说的很好。” 忻楠笑笑,“来吧,我送您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後把行程向您汇报一下。” 柯伦汉尼克大约三十多岁,个子很高,相貌清俊,有点削瘦,气质很好。忻楠不大在乎别人的外貌,可是也觉得这个男人略带忧郁深沈的表情十分吸引人,偶而笑一下,眼睛里就像溅进了火花,倏忽灿烂──更多的时候是深不见底,透著一种疲惫。 疲惫,偶而。是,忻楠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但基本上,柯伦汉尼克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严谨,大多数时候沈默,认真地听忻楠讲解报告书,对於忻楠安排的行程表示同意。 从第二天开始,忻楠开车带柯伦往外跑,有三个地方要看,最远的一个在省境。忻楠准备了薄毯与靠枕,告诉柯伦路上他可以休息一下。柯伦不置可否,只管坐著看考查报告,过一会儿,对忻楠说,“我们可以轮流开车。”忻楠笑起来,“你不熟路。”心说,让你开,你不要给我开到天不吐去。 三家洽谈方已经提前联系过,忻楠把计划安排的很紧凑,多留大部分时间给柯伦看厂,以及与厂家会谈,回到酒店两人开小会,讨论厂家的可行性报告,忻楠生怕给师兄丢脸,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运用所有智慧艰苦应对。 然後每天躺倒看著天花板的时候,沮丧万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嘛,国际大企业高级主管vs三流大学学生,忻楠本来觉得自己能力还行的,结果发现不是那麽回事,跟柯伦一比,自己的见解好比幼儿园小孩儿,柯伦说一句是一句,每句话里都是智慧箴言。夸张啦,忻楠也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经验与视角的问题,但忍不住要叹气。 查师兄到底还是不敢放任忻楠自生自灭,柯伦汉尼克的身份也实在重了点,所以到第三家厂去之前,查钰臣还是拼老命赶了过来与他们会合,忻楠如释重负。 第三家厂在d市所属的汶南县,不论是工厂的情况还是当地的环境都非常理想。忻楠想,差不多就是这里了吧? 回程由查钰臣接手,忻楠坐副驾驶座上,柯伦第一次表现出懒洋洋的样子,靠在後座上枕著头,话题进入比较轻松的阶段,说起汶南的自然环境非常好,背山面海,温润凉爽,离d市又近,不过三小时车程。 开始忻楠还高高兴兴插话,过一会儿,没动静了。查钰臣扭头看他,发现他头歪在一边,闭上眼睛睡著了。 柯伦也发现了,忽然安静下来。 查钰臣把忻楠这边的车窗升上去一点,从倒後镜看柯伦一眼,解释,“大概太累了,考查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做的,我这边人手偏才。” 柯伦沈默了一会儿,说,“他太紧张了。” 查钰臣要怔一下,才明白他意思,嗯嗯,当然紧张,我也紧张啊,全球132个办事处,我庙小啊,突然间总公司第三号大人物莅临,是个人就会紧张嘛。 接下去,两个人仿佛默契般,没有再说话。 车窗半开著,带著阳光温度的海风擦过面颊,滨海大道与海之间隔著一条细长的灌木细沙带,粼粼的海水翻卷出的泡沫,在沙滩上形成一条细长蜿蜒的白线,细碎的海浪冲刷著滩涂,水声汩汩,安宁静谧。 秋日的午後,忻楠在车上睡得香甜,一丝心事也无。 直到查钰臣的手机响起来。他好像吓一跳,迅速看了一眼,低声跟柯伦道歉,“对不起”,说著将车慢慢滑到路边停下。手机响个不停,查钰臣接起来,“喂?……嗯我是,小柏?……什麽?谁?”听了两句,他眉头便皱起来,伸手去推忻楠,“忻柏找你。”忻楠迷迷糊糊看他,“什麽?”查钰臣把手机凑到他耳边,“快点儿,忻柏好象有急事。” “……”忻楠还有些迷茫。 “哥,我小柏,你把钱放哪儿了?”忻柏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从话筒里传过来。 忻楠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完全清醒过来,“忻柏?你怎麽了?要钱干什麽?” “是林小年!出了车祸我找不到他家人医院要交钱动手术还要输血!”忻柏吼起来,“你到底把钱放哪儿啦?” “我用你的名字办了张卡,在妈的糖果盒子里,密码是你生日。……林小年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看见好多血!哥……”,忻柏声音有些发颤。 “别慌,小柏,”忻楠知道弟弟心底深处的恐惧,镇静地安慰他,“你在哪家医院?” “安康。”安康是h大医学院附属医院,离忻家不远。 “好,你现在马上去取钱,医院旁边就有建行,我让查大哥给他教授打电话,他有个朋友在安康,我请他帮忙”,忻楠边说边询问地看查钰臣,後者点点头,“我现在在路上,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到。” “我知道了,哥你快点来。” 忻楠挂线,把手机递给查钰臣,换他打。 一直到查钰臣挂掉电话,忻楠才慢慢靠回椅背,看著师兄迅速地开车上路。 查钰臣把一小时车程用四十五分锺解决掉,转进市区,先把忻楠放到了安康医院门口。柯伦在他下车时,对他说,“希望你的家人平安!”忻楠胡乱说谢谢,跑进去。 柯伦看著他背影,问,“生病的是谁?” “那是──说来话长──严格的讲,并不是谁。”查钰臣回答。 忻楠没在急救中心找到忻柏,又冲回前台问,护士还没答,他已经听到自己弟弟在叫,“哥!”忻柏象火车头一样撞过来,“哥,我等你好久。” 忻楠上下看弟弟,脱口问,“你没事吧?” 忻柏表情有点古怪,摸著头,“没事。” “林小年呢?” “呃……送病房了。” “啊?”忻楠愣了。 忻柏有点不好意思,“他就……有点儿脑震荡,要观察一晚上。” “你不是说他流了好多血吗?” “那个……那……不是他的血……我当时脑子一团糟……我……”,高高壮壮的忻柏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著自己哥哥。 忻楠深呼吸,半天,放松下来,“到底怎麽回事?” 事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忻柏想去学校打球,在学校拐角看见林小年,小年正在追一只跑到路中间的猫,没有看见疾驶过来的车,好像也没有听见忻柏的狂叫,一转身,跟那辆车撞了个面对面,整个人摔出去好几步。 等忻柏冲过去时,一看见他浑身的血,脑子嗡一声就糊涂了。 “所以说,猫死了,血是那只猫的?” “嗯”,忻柏点头,“後来医生说他身上没什麽事,我也有点发蒙,才想起来。” “那他现在人怎麽样了?” “还没醒呢,说大概到晚上才能醒过来。” “嗯,没事就好。” “哥,对不起。” “没事,”忻楠揉了揉脸,父母死於车祸,忻柏当时在场,他会变惊弓之鸟也情有可原,“我去给师兄打电话,否则他一定会赶过来。” “嗯。” “打完电话我先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晚上带饭给你,今天晚上大概要陪床。……联系不到他家人麽?他身上也没带什麽东西?” “就是啊,他什麽都没带,我打电话到学校里去,老师还在放假,查不到联系方法。” 忻楠想了想,也无法可施,只得先走了。 晚上他带饭给忻柏,小年仍然没有醒过来。本来想让忻柏回去,但忻柏坚持要留下陪床,忻楠想了想,说好,“那我明天早晨再给你带早饭吧。” “要皮蛋粥和馒头片。” “馒头片煎过再带会糠掉。” “那……蛋饼行吗?” “行。” “别忘了那个……” “知道知道,番茄酱。” “……哥,你今天脾气真好。” “……”忻柏不懂,忻楠心里很清楚,每次忻柏想到父母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害怕,他总是变的缠人,爱撒娇。这种时候,无论他想要什麽,忻楠通常千依百顺。不管他是小小的九岁孩子,还是高高大大的十四岁少年。 忻柏已经很懂事,许多父母健在,年纪同忻柏差不多的孩子,都还是任性吵闹的小鬼头。……林小年也例外,不过那孩子又太过内向了,忻楠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想,林小年的家人,今晚一定要急死了…… 第4章 第二天忻楠到医院时很早,忻柏趴在旁边睡得呼呼的。忻楠打算绕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走近了才发现小年已经醒了。 他侧脸朝著窗户,眼睛睁得很大,安安静静地躺著出神,晨光像水一样洇染过来,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忻楠在那个刹那觉得林小年象一小块落在水里的石青颜料,慢慢融化开来,几乎快要融尽,浅淡无痕。 他顿一下脚步,随即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笑著问:“你醒了?感觉好点吗?”视线被遮住,小年有片刻的茫然,抬起眼来,忻楠看到他眼里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淡白的唇微微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忻楠坐到椅子上,微笑著看他,接著说:“昨天晚上我怕你爸妈会担心,所以到你家去了一趟,不过你家没人。”小年迟钝地望著他,忻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里不由狐疑起来,莫非是脑震荡的反应还没有过去?这时他听到小年轻声说,“他们回家晚。”忻楠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刚才又去过了,还是没有人。──你要不要告诉我电话,我来打给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他决定不告诉小年,昨天他在他家楼下等到半夜一点多。小年转过头去,默默看著天花板,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忻楠讶异。 小年忽然转头看他,笑一下,“没人会担心的,不要紧。” 什麽不要紧?出车祸、受伤也不要紧吗?还是说没人担心也没关系?忻楠沈默了一会儿,小年苍白的微笑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忻柏听到声音,醒过来,边打呵欠边揉眼睛,“哥你来啦?我好饿。──咦?小年你什麽时候醒的?我都不知道。”忻楠好笑地看他,“你一睡著就像猪一样,卖了你都不知道。”“哪会!”忻柏意思意思地瞪他一眼,无所谓地笑,凑过来靠在哥哥身边坐下,肩膀挤著肩膀,忻楠顶他一下,“坐下干什麽?去嗽口!臭哄哄的,小猪!”忻柏报复般用力搂住他肩,整个人贴上去,打算跟忻楠来个脸贴脸,“来来来,要臭一起臭。”忻楠也不推开他,只是笑著拼命把脸往另一边转,夸张地摆出一副屏住呼吸的样儿,忻柏闹两下,笑著站起来出去了。 忻楠把视线转回小年脸上,怔一怔,觉得心被那孩子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像在做白日梦般没有神采而略显暗淡的眼睛,这个时候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羡慕。他心里细细思量,一个人的性格总是跟环境密不可分的,那种阴郁,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多愁善感,但是无论如何忻楠相信,小年的生活环境恐怕并不是非常令人愉快。 “头还疼吗?起来坐一下试试,看能不能吃点粥吧?”问句,语气却很肯定,忻楠走近床边。 他背向著窗户,晨曦在他身後,看起来像是给他镶了一层金边,高大如神祗,武断的声音里透著温柔,就好像自己是什麽脆弱易碎的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俯下身,眼睛看著自己,小年突然有些不安,他好象很仔细很专心地在看著自己。小年觉得自己被从长时间藏身的黑暗里突然拉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温暖,但也不安、手足无措,希望被人关注与真的被人关注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他有点害怕了。 忻楠慢慢扶小年坐起来,那孩子很顺从,低垂著眼,坐好後,试著晃了晃脑袋,忻楠看到他皱起眉,紧紧抿了抿唇。 “还很疼?” “……有一点点。” “恶心吗?” 小年感觉了一下,摇摇头。 “那应该还好,起来吃点东西,再躺一会儿,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忻楠打开桌边的保温桶,这时他敏感地察觉小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转头看。小年也正抬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安,过一会儿,才嗫嚅著,“……我……还没刷牙。” 忻楠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据很多人说,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与安抚性,既然是优点,就要善加利用。从袋子里取出一次性杯子,倒了温水递给小年,再把痰盂拎过来放在床边,忻楠点点下巴,“喏,嗽口。” 小年的心绪看起来果然安定了些,乖乖嗽了口。等他捧起小碗粥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头发水淋淋,看起来饿疯了,抓起蛋饼就咬,一口下去,才想起什麽来,又拿起旁边的番茄沙司往蛋饼上使劲倒,再一口咬下去,鲜红的酱汁从嘴角挤了出来。 忻楠皱著眉瞪他,伸长手用一张纸巾去给他擦一下,嫌弃地直摇头,“怎麽吃得跟猪一样?”忻柏啊呜又是一口,挑起半边眉毛来,笑嘻嘻。 小年看著他们,一勺粥舀起来却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忻楠转头,“快吃啊!” 小年忽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呆呆看著碗,粥其实很好吃,香滑可口。 “怎麽了?”忻楠看了他一会儿,问。 “……我有点……恶心,吃不进去。”小年觉得不舒服,心里有些难过,头也很难过,里面一搅一搅的痛,外面火辣辣的痛,痛的他有点想吐。 忻柏凑过来看,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小年後脑勺上按一下,小年“!“的抽一口凉气,忻柏已经叫起来,“咦,好大一个包!──哎哟!干嘛踹我?”忻楠凶狠地挖了他一眼,转头对小年说:“吃不进去就先不吃,再躺一会儿,”说著扶他躺下。 忻柏有点哀怨地揉腿,嘀嘀咕咕缩在一边吃东西。 忻楠用手托著小年後颈,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轻声安慰他,“医生说这两天是会有头疼和恶心的症状,养一养就好了,”他低下头,目光清澈带笑,对上小年的视线,“你再睡一会儿好了,没事的。” 小年迷迷糊糊地想著,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忻柏那麽高那麽壮,一点都不像需要哥哥来疼爱保护的那种人,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他对自己真和气。这麽想著,连疼痛和恶心好象都不太明显了,但是还是感觉疲乏,他慢慢合上眼皮,又睡著了。 一直到下午,等小年醒过来,忻楠才去办了手续带他出院。 小年坚持想自己回去,忻楠笑一笑,理也不理他,伸手叫了车,忻柏在一旁威胁地对他说,“莫讲废话!忻大侠的命令你也敢不从,是不是想被抽筋剥皮?” 忻楠似笑非笑看他,问,“忻柏,最近你在看什麽书?” 忻柏噤了声。 小年抿著唇笑起来,忻二侠冲他作个鬼脸。 车到小年家楼下,他又开始别扭,低声对忻楠说,“我自己上去就行了,那个……钱可不可以过几天再还给你?” 忻楠摇头,“不可以。” “啊?”小年抬头,有点愣怔。 忻楠叹著气笑起来,“真是傻不隆冬的小豆子,快上楼!”说著用手去推小年的後脑勺。那个动作几乎每次见面做一遍,忻楠已经有点习惯成自然,不过这一次他很小心地把手掌向下移了一点,不让它碰到小年头上的包。 忻柏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大声絮叨,“不差这两步,送佛还送上西天呢。不送你上去,你这笨蛋再从楼梯上掉下来还得麻烦我送你上医院,你说你怎麽就反应这麽迟钝呢?练球球也拿不住,走路走到去撞车……你家住几楼?” 走在两兄弟中间的小年还没回答,忻楠已经答,“四楼。忻柏你真够罗嗦的。” 原来那天晚上他真的是在等我开灯才走,小年想,可是,如果我是住在南边的房间里,我开灯他不就看不到了吗?难道要在楼下等整晚? 小年开了门,忻家两兄弟跟著进去,忻楠环顾一下四周,两室一厅的房间,家具不太多,陈旧又不太常用的感觉,很明显没有人在家,冷清的味道里还夹著灰尘味。这房间给人的感觉并不舒适。 “你的房间是这边吧?”忻柏指著一扇门问。 小年点点头,走过去推开门,忻柏跟在他身後,进去转了几个圈,好奇地四下看,研究一会儿,冒出来一句,“……嗯,我觉得你房间有点怪。” “什麽?”小年莫名其妙地看他。 “有什麽地方奇怪呢?”忻柏用手摸著下巴,努力思考。 忻楠不作声。这个房间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不像有人在住,或者说,不像有人会长住。房间里的家具比外面还少,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橱,连张书桌或椅子都没有。忻楠注意到那个老式衣橱是用挂锁锁住的,──如果他没搞错,没有谁家平常放衣服的衣橱会锁著吧?床角放著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别的东西了。书籍、碟片、臭袜子、篮球、变型金刚玩偶、海报、相框……男孩子房间里该有的垃圾和臭味,这里全都没有。什麽也没有,干净得过了份。 “你家人去哪儿了?”忻楠平静地问。 小年踌躇了一下,回答,“小姨出差去了。” 是小姨,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就你跟你小姨一块儿住?” “嗯。” “她什麽时候会回来?” “……大概还要几天……我……不知道,”小年犹豫不决,“……她是导游。” 忻楠点点头,明白了,“这几天你先到我们家去住,明天你们就上课了吧?带上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 小年有点吃惊地瞪著他。 忻柏从窗口溜达过来,到好象一点也不惊讶地点头,“嗯,说得对,反正你家也没人,这几天你干脆到我家来住吧,离学校还近,那大夫还说让观察你几天呢,你家好象没人观察你吧?” “不……不用了吧?”小年的心紧张地咚咚跳起来。 忻楠好像没听见,只说,“快收拾东西。” 小年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耽误一秒锺,他应该立刻扑上去跟忻楠走,可是又怕人家只是随便说一说……忻楠瞪著他,忽然露出那种经常对忻柏才会有的嘲笑的表情,挑起一边唇角,说,“你这只小乌龟!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咦?挨骂了,小年愣一下,抿了抿嘴唇,跑去翻旅行袋。 淡白的唇抿著,有点笑意的影子。 h大的前身是一间教会学校,背山面海,地理位置很好。因为风景秀丽,所以成了以前的侨民聚居区,狭窄的石板路依著山势曲折起伏,各式各样的欧式建筑掩映在粗壮老树枝叶间,每逢春夏,长长的石头院墙上连绵盛开著蔷薇。 後来化整为零了,赶走原来的主人後,独门独户的别墅被分配给革命大众住,一幢小楼里能挤下十几家,资产阶级草坪与花坛铲掉,种上葱蒜豆角之类,雕著巴洛克纹饰的檐下建起了鸡窝储藏室小厨房,近几年因为种种原因,开始恢复老城区风貌,违建拆了不少。 这种老房子,外面看著古老优雅,里面通常年久失修。 忻家两兄弟住的是其中比较小的一幢小楼的二楼,原主人的资产身份大概一般,院子也比较小,不过有两个好处,一是住户也少,现在只住了四户人家;二是位置好,就在h大的旁边。 忻柏告诉小年,三楼的那个房间其实也是他们家的,不过父母去世後,由老哥作主租了出去,现在住著一个做生意的扬州人。一楼住了一个独身的老太太,二楼一间住著忻家兄弟,另一间住了个南方男孩,好像也是学生。 小年没想到忻家兄弟在家也睡上下床,带书架和书桌的新式上下床。可是即使下面比上面宽出二十公分,睡两个人还是有些挤吧?他无措地想。 房间里有点凌乱,是那种小年非常喜欢的,带著生活气的乱,为了节省地方,家具像排队一样贴著四面墙,把中央空了出来。忻柏用的是床头附带的桌子,乱七八糟堆著课本文具画报杂志,还竖著个双层的木板架子,放著几个怪里怪气的模型,後来忻柏说,那是忻楠自己找了木头给他钉的。忻楠的桌子在窗前,大号活动书夹看管著一长溜整整齐齐的书。篮球在门边,运动衫挂在门背後,书包扔在床角。 “厕所在一楼,睡觉前记著去放水!”忻柏兴高采烈地给客人忠告,“你跟我睡下铺。” 小年好奇又有点兴奋地四下打量。 忻楠站在旁边想,要不要在家里准备一张行军床?当天晚上,一个小插曲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忻柏和小年不到十点就被赶上了床,忻柏是因为昨晚在医院没睡好,小年是因为还有点恶心不太舒服。忻楠把衣服洗掉,又拧小台灯看了一会儿书。悄悄往上铺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忻柏已经睡著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小年睡得笔挺,脸侧著,体积跟忻柏比起来小的可怜。 这个孩子,也跟自己和忻柏一样没了父母吗?敏感、怯懦、沈默、缩手缩脚……什麽样的环境会养成这种性格?他看起来似乎喜欢跟忻柏在一起,不是似乎,是很明显,可能是忻柏那样快活吵闹的言行举止,让他觉得放松。两个人刚爬上床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很羞怯拘束,被神经短路的忻柏哈哈笑著又是戏弄又是推搡,捣鼓了半天,两个半大小子几乎拆了床板,等忻楠笑著训斥时,小年的鼻子尖上已经微微冒汗,虽然又笑又咳的嚷著说直犯恶心,脸上却完全没了以前那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畏缩神情。 忻楠把两手压在脑後枕著,又想起小年那空荡荡的房间,不禁皱了一下眉。似乎好像,忻柏运气好多了,哼,至少自己完全不介意他把家里搞得象猪窝一样乱,──或者是我太宠他了?正想著,他被一声闷响吓了一跳,好像有什麽东西掉到地上,他侧身向下看,不由得“哎呀”一声,急忙坐了起来。 穿著圆领大汗衫和小内裤的小年躺在地上,屁股著地,上身压在一堆被子上,正慢慢坐起来,眼睛半睁半闭,好像还在梦中。忻楠本来担心他碰到头,但看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只是迷惑,并没有痛楚的样子。他坐在地上,细细的两条长腿伸著,象个木偶一样转头看看床上的忻柏,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似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是怎麽回事。忻楠已经探出身去看明白了,忻柏大手大脚地摊开,舒舒服服地占了整个床,身上没被子,照样睡得香。 忻楠有点哭笑不得,他从来还不知道忻柏睡癖这样坏。 “小年,”他轻声叫。 男孩的头向两边摆了摆,找不到说话的东西,然後又向上看。 “上来,”忻楠向後翘翘大麽指,然後看著小年以慢动作缓缓站起,把被子一股脑堆回忻柏身上,梦游一样开始爬踏脚梯,忻楠看得心惊肉跳,伸出手去抓住他一只胳臂,以防止他爬到半途睡著掉下去,“到里面来,”他向外靠一下,把挨著墙的位置空出来,小年倒头躺下去,忻楠把被子拉到小年身上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闭上眼睛,又睡著了。 忻楠好奇地转过身看他,他从来没有跟人睡一床的习惯,即使父母去世,忻柏很粘他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也还是上下床分别睡著的,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小小的床略有点挤迫,小年侧过身来,在被子里拱了拱,那感觉象是身边睡了一只暖哄哄的小动物。 窗帘没拉上,外面微弱的光线洒进来,落在小年脸上。尖下巴的小脸蛋,淡淡弯弯的眉,睫毛在眼皮下面留下两道月牙一样的阴影,微翘的小鼻头,淡白的形状很漂亮很柔和的嘴唇……忻楠好像刚刚才发现小年长的其实很秀气可爱。 仿佛无意识中感觉到身边的温暖,小年向忻楠身上靠了靠,将头藏进了他肩膀旁边的空隙。他蜷缩起身体,光滑冰凉的小腿靠在忻楠身上,两只手像孩子一样,攥在面前。忻楠低下头看他,有点啼笑皆非:虽然跟忻柏同岁,但是,林小年绝对还是个孩子啊!心里掠过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怜惜,忻楠微微笑起来。 第5章 “通──”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小年缩缩脖子,觉得已经到了寒冬腊月,无数黄叶掉下来砸到他头上,钻进衣领,喇人的刺过後颈皮肤。忻柏伸手捞住弹回来的球,毫无停顿地转个身,再度回手上篮,身轻如燕,球又是“通”的一声,砸在树干上。 小年闭一下眼睛,忍耐地叹了一口气。 忻楠从掉的稀稀落落的蔷薇枝子下面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小年老老实实地坐在樱树下面的石头礅子上,并著腿,两手压在腿下面,耸著肩缩著颈。忻柏像只猴子一样纵横跳跃,就著一楼射出来的灯光,模拟著上篮动作,院里最粗的那棵杨树叶子已经干枯发脆,枝条随著球的袭击哗啦作响。 看到忻楠,忻柏停下来,叫一声,“哥”,他额头汗津津发亮,微微张著口喘气,小年也站起来。 忻楠边往里走边问,“天这麽黑了,怎麽还在外头玩?看得见吗?” “我忘带钥匙了,”忻柏皮皮地笑。 “猪脑就是猪脑!──饭有没有吃过?” “没,钱包也忘了拿。” “我带钱包了,”小年忽然插嘴。 “啊?那你为什麽不早说?” “你,你没问啊,”小声的回答。 “咳,这还用问?你肚子不饿吗?” “──有点儿。” “饿你不会主动说,我饿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 “忻楠哥不是说今天回来不许乱跑,有事吗?” “吃东西能是乱跑吗?你这叫教条懂不懂!” “我……我也没有很饿。” “靠!我很饿啊!你小子真是……” 忻楠微笑著听他俩拌嘴,适时打断,“忻柏,嘴巴放干净点。” “……那不是脏话,是流行。” 忻楠不理他,推开门,却没进去,侧著身子让开,说,“把书包放下,带你们出去。”忻柏乐了,“要请吃大餐吗?我想吃蒜香鱿鱼。”他使个巧劲,书包低低飞出,擦著地板滑到床边,到站。小年走进去,把书包跟他的堆在一起。 “小年你呢?想吃什麽?” “我什麽都可以的,”小年很乖巧地答。 忻楠笑著揉揉他头,相处久了,发现这个孩子,乖得让人心疼,不出声。开始忻楠跟忻柏一样,以为他是太内向到有些阴沈,但观察下来发现,他不是藏著掖著,他是真的性子温顺柔软,只要你跟他开口,好象什麽都可以,什麽都行。忻楠有种感觉,那孩子是太缺少被人关注的经验了,所以一旦有这种现象发现,他似乎手足无措,夹杂著羞怯不安和兴奋,这种情况下,他几乎不会去反对你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某种程度上来说,小年大概有一点点自闭,他不敢主动跟你说话,你理他,他就已经很开心。 忻楠真的不理解,──但家庭肯定有影响。 那次外宿,小年在忻家住到周五,晚上忻楠和忻柏送他回去,见到了他小姨陈碧瑶。三十出头的女子,长得不错,眉清目秀,仔细看跟小年还有点像,可惜表情生冷,忻楠想,扣十分。 他们进门的时候,正碰上这位女士拖著一个小型拉杆箱要出门,看到他们连眉毛都没抬,还是小年匆匆开口,“小姨,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这两天我住在同学家。” 陈女士应付了事的嗯哼一声,等著他们让开门,忻楠偏偏岿然不动,温文有礼地微笑,问,“您要出门?” 女士似乎有点意外,抬头扫他一眼,眉头一皱。 忻楠继续说,“是这样的,小年前两天出了车祸,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可是撞得也不轻,医生说家人这两天一定要密切观察,以免有什麽後遗症。” 陈碧瑶这才正眼看小年一眼,忻楠没有忽略她目光里的那一丝厌烦与嫌恶,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然後她面有难色地说,“我今晚要带团到昆明,没有办法临时换人的。” 小年在旁边小声开口,“我已经好了,一个人没关系的。” 陈碧瑶敷衍地笑笑,看了他一眼,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哎,小年一向挺让人放心的,有什麽事给我打电话好了,”说著便往外走。这回忻楠没挡她,侧身让开,陈碧瑶有些匆忙,逃离什麽麻烦似的,行李箱轮子险险轧过忻柏的脚指头,他慌里慌张向後一跳。 林小年半垂著头,一时好象不知道该说什麽,用脚蹭了一会儿地,才不安地瞄瞄忻楠,小声说,“忻楠哥进屋吧。”他脸上倒没有什麽其他表情,那个样子,就是他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蔑视与忽视,但是被忻家兄弟遇到,就十分的尴尬、惶惑,──怕他们因为这本来不是自己的错而轻视自己。 气氛好差,连忻柏这样粗喇喇的男生都觉得心里别扭,嘟哝著,“你小姨怎麽这样?”小年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些惊慌,说:“对不起。” “嘁,我是说你小姨,你说什麽对不起!她怎麽也不问问你怎麽样了?” “她……她很忙的,我经常自己在家,没关系的。” “你家里没别人了吗?你爸妈……” “忻柏,你真是罗嗦,”忻楠微笑著打断弟弟,“人家不是急著赶火车吗!” “呃……”,忻柏觉得自己似乎好像要说错什麽,打住,四下找了找台阶,蛮不在乎地换话题,“得,你还是回去跟我们混吧。” 小年抿抿唇,“不……用了吧,我觉得已经好了,头也不晕了。” “来嘛,反正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事。” 诱人的想法,三天而已,小年已经留恋,但是去了,又能如何,那不是自己的家,不可能留一辈子。哪里,也不可能留一辈子吧?自己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被嫌弃的吧?小年默默地摇了摇头。 忻楠一直看著他,忽然微笑,对忻柏说,“反正小年在家闲闲没事,还不如回去让你奴役,是不是啊?” “喝!瞧你说到哪里去,他只比我多擦两次地板而已……”,忻柏呵呵挠头。 忻楠已经揽住小年的肩,很自然地拥著他走,──已经找到规律,不用征求意见,直接行动就是,反正那孩子不懂得什麽叫反抗。 小年後来以擦地板来报答忻家兄弟,他好像觉得自己不做点什麽就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似的,因为不会别的,就擦地板,所以忻柏如今书包都丢地上。 吃好饭,忻楠带两个小鬼去剪头发,小年意外地不行。忻楠从小带大忻柏,早被操练地事无巨细,周到体贴,告诉师傅给他剃板寸,忻柏觉得他管得太宽,嚷嚷著要申请人格独立,自己决定发型,忻楠无所谓,“那你自己定好了。”忻柏想了半天,跟师傅说,“剃板寸!”轮到小年,忻楠问,“你也要人格独立?”师傅站在旁边笑,小年围著披布,望著镜子里的忻楠,看他立在自己身边,象太阳一样,清亮地眼睛专注温柔地看著自己,小年做梦一样摇摇头。 不不不,我不要人格独立,他想,忻柏怎麽会觉得他管得宽?我宁愿有人总管著我,好过没人说话没人答理。 忻楠笑,低声跟师傅商量。 等头发剪好,忻柏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猛看小年,然後哈哈哈笑起来。小年後面和两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前面却疏密有致地留长,很有层次地飘落下来,有几缕搭在鼻梁上,有点象蛊惑版三毛。他头发细软,即使剪得很短的地方,也滑顺服贴,完全露出尖尖桃子型面孔和两只圆润的耳朵,年纪最起码小了两岁,可爱得不行。忻楠摸著下巴,也很得意,效果比他想像中还要好。小年站在那里,对著镜子左看右看,又回头看他,眼神可怜巴巴。忻楠点点头,说,“真好看”,小年得到肯定,羞怯怯地摸摸头,咧著嘴轻轻笑起来。 照顾小年,比照顾忻柏容易多了,也更有成就感。忻楠过了好久以後,每每想起那段日子,还总是想笑。有那麽一个可爱的孩子,你说什麽他做什麽,绝不忤逆,总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你,目光里满是崇敬和依赖,乖巧安静。 ──太乖巧了!忻楠那个时候还不懂,所以他会觉得这样不对。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温顺,不是应该象忻柏那样吗?至少,偶而也该顶顶嘴、闹闹独立、逆反一下吧?象小年这种逐渐滋生的强烈依赖性……会影响他以後的独立发展吧? 忻楠的爱心普照到小年身上,从衣食住行开始,慢慢发展到心理成长,做一个坚强的男人,首先是要有健壮的体魄,所以,小年住在忻家的日子里,每天早晨都会被忻楠拎起来一起去晨跑。 忻柏例行训练,每天早晨五千米,雷打不动。忻楠陪著小年,从八百米开始,等小年跑不动了,忻楠就让他在後面慢慢走,自己跑过去再跑回来。 空气清冷,激的小年鼻子发痒,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呼呼喘著,沿著忻楠跑过的路线往前走,手掌般叶片覆满了路面,宛如黄与绿镶拼成的地毯,脚踏过去,便有细细的破碎声响自阳光里,路口的小店里有豆浆的香味飘出来,小年停下,看到忻楠从远远的前面跑回来,朝自己招手,他眯著眼睛,抿嘴笑起来。 这个秋天,小年觉得自己开始幸福起来了。 当然也有遗憾,他的功课显山露水,一路滑坡,每次在班级里垫底。有一次回家後两人做功课,忻柏拿著他满江红的小测卷子惊讶万分,铁口直断,“你能上附中绝对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这倒是真的,小年咬著嘴唇,一把扯过考卷,迅速塞进书包里去。 那个时候,忻楠正在把菜端出来,边说,“把书先收起来,吃饭了。” 小年有些心虚。 忻楠教过他功课,小年基础比较差,讲老实话脑子也不是顶聪明,有时忻楠讲几遍他还是似懂非懂,後来小年便不说自己不会,也不问。他不知道忻楠对此怎麽想,至少他没说什麽,好象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种事,也许因为忻柏的功课从来没有让他发过愁。 後来小年才隐约想到,那个时候,忻楠是不想插手,他以为用不到他管这种事情,直到他见过小年的妈妈。 那是在寒假。 大学里放假早,忻楠一放假就把自己扔到泛世的贼船上去煎熬,而忻柏所在的附中校队在市级赛中过关斩将,过完年就要参加全省联赛,训练加了码,队员们天天耗在体育中心,两兄弟几乎碰不到面,小年,就更不用说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忻楠提前回家,看到坐在院子石头墩上的小年,才想起,似乎好久没见他了。小年跟上学的时候一样,只穿了运动式的校服外套,冻得脸青青白白的,鼻子头发红,嘴唇发紫,一张脸跟冻实的调色板似的,──不过看起来心情不错。 忻楠一看便知道,这孩子有话想说,瞧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倾诉的欲望。赶紧把他推进屋里去,找了件自己的厚绒外套给他裹上,又冲了杯滚烫的蜂蜜水,让他捧著烘手。小年冻过头了,脆弱的鼻子一碰上热空气,就开始吸溜,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擤鼻涕,脸居然红了。忻楠看得好气好笑又心疼,问他,“你在外面等了多久?怎麽不给我打电话?” 小年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我没记住你手机号。” “小猪脑袋,”忻楠笑他,“冻坏了吧?吃饭了吗?” “吃了,在路口吃的馄饨,”小年点头,显得很开心,“忻楠哥,我是想跟你说,过年我不住过来了。” “为什麽?你小姨不出去了吗?”忻楠有点奇怪。有一次忻楠给两个小鬼头包饺子吃,不知道怎麽扯到过年,小年说起来旅行社到年假日最忙,陈碧瑶年年跑新马泰线,每年都是他自己过除夕,所以一放假忻楠就跟小年讲好,今年过年到他家来过。 “出去的,可是,”小年唇角弯弯得象月牙,笑,“可是今年我妈妈要回来,我刚接到她电话,她说过几天她就回来。” “……你妈妈?”忻楠讶异地看著他,如果忻柏在的话,大概脱口会说,咦,你妈?你父母不是去世了吗?忻家两兄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嗯,她正好回来过小年,你知道吗?过小年那天是我生日呢”,小年啜一口热水,很神往的样子,嘟囔著,“唉,我都不太记得以前过生日的样子了。” 忻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年,全身心地充满了喜悦和憧憬,眼神氤氲,小脸放光,象终於盛开的花儿,象试飞成功的雏鸟,努力压抑却怎麽样也遮不住胸中的兴奋。忻楠在略微的困惑後,也替他高兴起来:这位不知什麽原因常年不在家的母亲,大概能在这个假期里发现小年被忽视的现状,然後有所作为吧?看小年的样子,好象真的很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小年说了一会儿话,拒绝了忻楠晚上留下来住的邀请,很兴奋地走了。 忻楠看著他走,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不喜欢那位母亲。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让他一直生活中不快乐的阴影中,无论原因是什麽,她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小年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可爱,忻楠想起来,脸上不由自主便露出一抹怜惜的笑意,嗯,真是可爱。 腊月二十三,忻柏提早结束训练回了家,看到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食物零嘴,好奇地东翻西瞧,一边说,“小年真的不来吗?这可都便宜我了。”可是他也不过随便拣两个核桃吃吃就完了,──喜欢吃零食的是小年,他最喜欢的就是磕瓜子,而且喜欢坐在床上磕,用超市塞在门缝里的特惠刊摊开来盛瓜子壳,象只小耗子一样,悉悉簌簌的,眼睛微微眯著,很放松的样子。 忻楠笑笑,有些心神不定。吃完饭,在沙发上──沙发是小年首次到忻家外宿後,忻楠买回来自己睡的折叠沙发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命令忻柏,“把那些吃的装起来,我们去看小年。”忻柏“咦”了一声,看看外头,已经快八点了,天乌漆抹黑的,风呜呜的撞在窗户上,外头冷得狠呢……老哥想起什麽来了?奇怪归奇怪,忻柏还是乖乖跟著哥哥出门,到车站的时候还主动提议,到西点房买了一个小号的鲜奶蛋糕做生日礼物。 不过走到小年家楼下,忻柏才想起来一件事,“哎呀”一声,停下脚步。 “怎麽了?” “刚刚忘买蜡烛了。” “猪脑就是猪脑。” “那店员也没提醒我,你也在场,你也没……”,忻柏慢慢没声了。 哥有点心不在焉,忻柏觉得奇怪,“哥,你今天有什麽事麽?” “嗯?”忻楠抬起头看他一眼,“没事。蜡烛……待会儿问问小年这附近哪有便利店,再买就是了。” “……哦。” 忻楠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里很不舒服,有点匆忙地上楼,才转过三楼梯角,便看到小年背贴著墙,站在门边,垂著头。忻楠猛地顿下步子,忻柏没想到,差点撞到他背上,嚷起来,“哎哟,哥你干嘛?” 听到声音,小年抬起头来,露出没有血色的脸,眼神空洞。 忻楠心一沈。 他终於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什麽,那种感觉,是担心。 第6章 门扉半掩著,里面的声音传出来,清清楚楚,毫无遮拦。 “……可我机票已经买好了” “那能怪我吗?如果我今天没回来,你是不是就想这麽留句话就走了?” “碧瑶!我是真的必须得今晚赶回去,酒席的事儿还没安排好。” “那我管不著,我只知道,你得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你可好!不声不响一走六七年,甩下个累赘,如今还要快快活活去结婚?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你把他扔在我这里,我怎麽办?” “开头是妈在带啊,现在小年也大了……” “陈碧璎,妈没了四年了!” “……” “我相了十几次亲了,人家怎麽想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那什麽眼神?你好,一走了之,──我不管,既然你回来了,就把这事彻底解决掉!” “……我不能带他走,我还没跟……没说……” “你根本就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有个这麽大的儿子吧?” “碧瑶,他都十五了,没有几年了。” “不行!” “……你到底想怎麽样嘛?” “……” “那这样行不行?妈的房子和遗产我不要了,全给你,就当妈没我这个女儿!” “妈有什麽遗产?房子?房子又旧又破,能值多少?我能靠这破房子养得起你儿子?” “……抚养费我一次性补给你,结了婚以後我不方便每个月往外汇钱。” “多少?” “……我给你三万……我只有这麽多了。” “……万一有什麽事……” “我把钱给你,什麽事你都看著办就是了,不要再问我,我不方便管。” “你把这些写下来,签上名,……我不想到後来再搅不清,还有,他只能跟我住到十八岁,之後我可不管。” “……” 小年沈默地听著,表情沈寂如死水,没有气愤、悲伤、祈求,只是脸色苍白。忻楠唇线紧紧抿起来,终於忍不住上前敲了敲门,然後把门推开。 站在厅里的两个女人回过头来,地上放著行李箱。一个是陈碧瑶,另一个,是小年的亲生母亲,很年轻的面孔,化著淡妆,衣饰典雅,看起来并不比陈碧瑶大很多,看到门口的忻楠和忻柏,她有些意外,问,“你们找谁?” 陈碧瑶见过忻家兄弟几次,只不过很少搭话而已,此时冷冷开口,“是你儿子的朋友。” “哦,”陈碧璎一时有些愣怔。小年清秀的面孔与她如出一辙,连那温顺脆弱的表情与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只看外表,忻楠简直不敢相信就是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语。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心里思量著,语气便有些冷,“小阿姨?那位……呃……这两天我大概还要出差,找小年去陪陪忻柏,可以吗?” 陈碧璎摸不著头脑,有些无措,反而是她妹妹习惯性地冷淡地回答,“随便。” “谢谢啦,”忻楠笑一笑,推小年一把,“去拿东西。” 小年抬起头,怔怔地看著他母亲,目光相交之处,陈碧璎迅速掉开视线,眼神闪烁。小年慢慢蹭进房间,再慢慢蹭出来,走到忻楠身边,停了一下,似乎在期待著什麽。忻楠一直看著那位母亲,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小年一眼,躲躲闪闪的目光当中,透著一丝──畏缩。 陈氏姐妹大概急著等他们走开,好继续前面被打断的交易,所以都没有说话。小年站了一会儿,心里最後的一点盼望也逐渐散逸开去,有丝丝的凉意缠绞上来,他垂著头,沈默地走出去。三人走出楼道,夜里的寒意立刻穿透衣服扑进来。就眼而望一片迷茫,有冰凉细密的东西不断从夜空中落下来,在路灯的映射下,折射出透明金黄色的光,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雪,地上已经开始有点湿滑。 忻楠看著前面两个人的背影,忻柏走在小年身边,不停地看他,可以想象他眼中泛滥著的不忍与同情,然後他伸手勾住了小年细瘦的肩膀,保持著这个充满安慰意味的动作,搂著他走。 忻楠牵牵唇角,笑意倏忽一现又消失。 陈碧璎那眼光,那畏缩,倒象是在怕小年,怕到……能逃多远就会逃多远。 “……天气预报说天阴可没说有雪……”,忻柏絮絮叨叨在跟小年没话找话说,“……要是初一下雪就好了哦所谓吉兆……哪你也拎一点这麽些吃的早知就不拎过来了……还有蛋糕记著待会儿提醒我要买蜡烛哦……小年你不要这副样子了啦……那个我哥说男子汉要敢作敢当犯了错不能逃避要老实等著挨踹……呃……总之就是说要坚强嘛这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大好青春不能够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开阔的胸怀……” 小年忽然停下脚步,忻柏吓一跳,“怎麽了?” “那边,”小年抬起头,“有家蛋糕房,大概可以买生日蜡烛。” “啊?哦……” 小年暗淡的面庞上是看了让人心酸的平静,努力地挺起胸膛,问,“你们买的什麽蛋糕?我听人家说,有一种抹茶味道的,很好吃。” 那蛋糕只是个普通的鲜奶蛋糕,忻柏简直觉得太对不起小年,不停地许诺说下一个生日一定买给他吃,後来又改为明天就去买。小年好象尽量想笑出来,一直维持著那种平静,回到忻楠和忻柏的家,帮著摆出一桌好吃的,然後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著,关灯,在忻柏的强烈要求下闭上眼睛许愿。朦胧的烛光下,小年的唇角微微翘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泣,终於睁开眼睛,用力一下子吹熄了那十五根五彩蜡烛。 烛光熄灭的一瞬间,小年清秀的脸突然隐没,仿佛被吸入无尽的黑暗中,忻楠的心里掠过一丝钝痛,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有丝慌乱地他扑过去开灯,撞倒了椅子。忻柏和小年被他弄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忻柏叫起来,“哥!你干嘛?你怕黑?” 忻楠如梦初醒,心里有些讶异,轻轻踹了忻柏一下。如果他在害怕,怕的,也绝不会是黑暗。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困惑与不安,令他那晚夜不能寐。 明明是节庆的日子,又是欢渡生日的日子,却还是有点凄清的夜晚。 忻柏说了一晚上的话,似乎累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忻楠翻了个身,在室内黑暗的光线中搜寻到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他躺下之後,似乎一动都没动过,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可怜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似乎都在被别人丢下……被忽视……被欺负……那样的苍白的脸色……听到那种话……那是很沈重的打击吧?他还记得那天那孩子兴奋地跑来对自己说妈妈要回来的事,选在过小年的时候回来,以为是要为自己过生日吧?在几年的不理不睬之後……小年因为兴奋而红润的脸颊……发亮的开心的眼神……一瞬间如泡沫般破碎的希望…… 忻楠辗转反侧,睡不著,悄悄坐起来,拉开一点儿窗帘看外面,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朦胧的暗夜中鹅毛般的雪片牵丝拉絮,充斥著天地间,无穷无尽地落下来。明天要走著去公司了,他想,回身想躺回沙发,却在一瞬间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走到床前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到被子上,手掌下透过被子传来一串战栗,忻楠心一跳,低声叫,“小年?” 被子下面的躯体缩成一团,在不停地细微的颤抖。 忻楠迅速摸到被头,掀开一角,露出小年的脸。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十分清醒地大睁著,窗外透进的微光倒映在眸子里,没了被子的掩护,气息有些粗重。忻楠碰到他的面颊,手底滚烫的温度让他大吃一惊,伸手打开床边的台灯,他发现小年的脸红的有些异常,两腮的肌肉紧绷,他在咬牙,似乎拼命想抑制住身体近乎痉挛般的哆嗦。忻楠二话不说,去找出温度计,甩一甩伸进被子里,摸索著把它夹在小年胳臂下面,然後去倒水找药。 三十八度五,忻楠皱著眉头,低声叫小年坐起来吃药。小孩儿很乖,任忻楠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只露出一只手,举著杯子,安静地坐著,朝杯子里吹吹气,把退烧药吃了,然後被忻楠安顿著重新躺下。 看到忻楠仍然拧著的眉头,小年细声细气说,“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象说给忻楠听,更象是说给自己听。他把身子缩得紧紧的,话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抖得如秋风扫落叶般。 忻楠摇摇头,伸出手去,“下来。” 小年鬼影幢幢的眼睛里有些茫然。 “下来,到我这边来,”忻楠动手掀被子,手抓住小年两肋下。 少年好象明白了他意思,主动伸出两臂,抱住了忻楠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从上铺抱下来,走到沙发前将自己塞进被窝里,那颗小小头颅窝在忻楠的颈边,热烫柔顺的象只小猫。忻楠把小年的被子从床上拖下来,加盖在自己的被子上,堵住风口,然後才关了灯钻回被窝,把小年哆哆嗦嗦的身体抱在怀里,怀里的身体犹豫了一下,试探著蹭了蹭,把头埋在忻楠胸前。 沈稳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自己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窝藏著,冷到结冰的身体,似乎慢慢开始融化,原先冻住的东西逐渐显现出来,──被冰冻住的痛,水一样向四肢百骸流去,象针一样刺著每一丝神经,微小的疼痛再汇聚到一处,越来越猛,在身体里左冲右突,象火山在寻找一个爆发口…… “冷吗?”忻楠问,怀里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有些担心。 小年动作很小的摇了摇头。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忻楠哥……我睡不著。” “很难受吗?” “我心……里……疼,”小年说话有些艰难。 “……忍耐一下,男孩子……要坚强,明天病就好了,”忻楠沈默一下,轻声说。 “楠哥……楠哥……我妈妈她讨厌我……” “……别胡思乱想了。” “……是真的……你看见了是吧?她讨厌我……她一点儿……也不想要我的。” “小年……” “我给她……打电话……她从来都不接……她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小姨说……说我……不该生在她们家里的……” “……她说的不对……你妈她……”,忻楠没办法帮那女人找出什麽借口。 “……我妈也这麽说……她说她根本就不想要我的……她说……我不该出生的……我是……肮脏的讨厌鬼……是我那个流氓……爸爸的……孽种……我都听见了……” 忻楠倒吸一口冷气,抱紧他,“别说了!你不是……” “我都听见了,”小年似乎有些恍惚,“……她恨我……她说……她是没办法……她被我爸爸……强奸才有的……我,她说她没办法……说被威胁……才结的婚……她恨我爸爸……更恨我……她说她更恨我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她说……她全家……她一生都是被我毁的……忻楠哥……她恨我……全是因为有我才……” “别说了!”忻楠有点焦躁地打断他。 “……” “她说的不对!这不关你的事!” “……她说是我的错!” “你什麽都没干,那不是你的错!” “……我……我这麽想……也……又不这麽想,我不知道!──为什麽是因为我?楠哥……为什麽……” “小年,小年!不是你的错!坚强点!你只是,比较倒霉碰到……你只是被迁怒……小年?很难受麽?” “……难受,我胸口闷,我不懂……” “没事,我帮你揉,好点了吗?你想哭吗?……小年,那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委屈的。” “我没想哭,我只是……难受……”小年紧紧抓著忻楠胸前的衣服,浑身肌肉绷紧著,细微而剧烈地抽搐著,牙齿不住地打架,他小口小口地迅速吸著气。 忻楠搂紧他,用力由上到下抚著他的背,“没事,没事小年,放松!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哥在你旁边守著你,你什麽错都没有,相信我!不关你的事儿,你是好孩子,是最乖的孩子……” 怀里的少年胸口仿佛压著重物,吃力地一起一伏著,还在轻轻摇头。 忻楠有些心慌,“小年?快哭啊!没事的,……你先哭,啊?哭完这次以後咱再坚强,啊?张大嘴巴哭出来,哭出声来……” 有湿热的感觉渗透到忻楠胸前 第一声破碎的呜咽爆发出的时候,忻楠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仍然不住地安抚著,轻声地劝著。怀里的孩子并不在意他说了什麽,只是那样温柔的语气,耳边舒缓地意义不明的安慰声,就已经足够,象是一只手打开了紧闭的闸门,让奔腾的洪水一泄千里。小年泪流如注,可是哭得声音并不大,象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样,细声细气,发出细弱的悲鸣……哭得人心发酸……他不停地哭啊哭啊,象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一样。 当哭泣终於逐渐变成了抽抽答答时,小年身体的痉挛也慢慢平息下来,体温没退下去,但是他的额头上总算是沁出了汗,不再是那种干热了。 忻柏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灯,忻楠低头看,发现小年的眼睛已经肿得很厉害,鼻子头通红,一副可怜像。连伤心带生病,加上哭累了,眼神疲乏失神。忻楠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前,已经低下头,怜悯地在少年额头上亲了一下,要到直起身来,他才怔住,但……那也没什麽,这孩子,太缺人疼了!这个念头只在忻楠脑海里闪了一下而已,他将它放到了一边,没有再去想它。 “累成这样,也难怪……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我还从来没见人哭成这样过,”忻柏拧了一条热毛巾,同情地过来看小年。 忻楠钻出来,把被子给小年盖好,那孩子眼睛半眯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无力地躺著。忻楠看看自己胸前,跟淋了雨一样,全是小年的眼泪,我的天!他想,接过忻柏手里的毛巾给小年擦脸,然後把忻柏拉到一边悄悄问,“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从来没见他哭过,真是一鸣惊人,都快哭断气了。” “……他以前,大概也没地方哭去。” “小年儿还真是蛮可怜的。” “等他醒了,少说废话。” “我知道。他怎麽了?发烧?” “嗯,突然就烧起来了。” “要上医院吗?” “再让他睡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那我出去跑步了哦。” “才几点你就出去?” “都快天亮了,你当他哭了多长时间,足足一个锺头。──我买早点回来吧?” “……算了,我熬点粥吧,好消化。” 忻柏套上运动衫出去了,忻楠坐在小年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摸摸他的小脸,轻声说,“乖小孩儿,好好睡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站起来,把被小年哭湿的衣服换掉,好吧,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再多一个也没什麽,何况,小年比忻柏乖多了,套上衣服,去洗脸刷牙,不能再让他哭了,再来一次,一定会被忻柏那乌鸦嘴料中,哭到断气的,洗米,煮粥,即使烧退了,也还是得带他去趟医院,总觉得小年身体不算太好,蔫恹恹的,调面糊,切菜末,嗯,就这样定了。 “啪”,忻楠拧开火,开始烙小煎饼。 第7章 小年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几次三番以为醒过来了,看看四周,却好似还是在梦里,然後听到有人轻笑和说话的声音,“……猪头宝宝……” 很难受的梦,四肢累得发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头也发胀,象是在水里泡过好几天。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丝缝儿,有朦胧的亮光,似真似幻……怎麽这个梦还没结束吗?累得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 “小猪头,你醒了吗?”有人问,一张脸闯入视线,看不太真切。 小年呆呆地看著这个人,要过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忻柏的大头,正朝自己呲著白牙笑得开心,一只手把那颗头推到一边去,然後有热乎乎的东西盖到脸上。 小年吓了一跳,头脑开始逐渐清晰起来。那条热毛巾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连脖子都擦到了,然後拿开,露出忻楠的脸,他俯下身仔细看著自己,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肿成这样,真像一只猪头宝宝了,”说著,又用毛巾轻轻蹭蹭小年眼皮,问,“疼不疼?”小年摇摇头,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眼皮非常重,略微有点杀的感觉。 忻楠把毛巾拿回去搓洗,忻柏又凑过来,举著一面镜子,让小年看自己,上眼皮和下眼皮又红又肿几乎把眼睛挤成一道缝,脸颊也红通通的发亮,──象猪头!忻柏幸灾乐祸地眯眯笑,“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正宗的梨花带雨泪盈於睫的林氏烧猪头,还真是泪盈於睫哎,怪不得书上说眼泪具有清洁功能,冲出来的眼屎把你眼睫毛都粘一块儿了,真挺──恶心的哎……让我来给你清理一下,”他说著,伸出一只手,把一个圆圆的白球往小年脸上涂,冰凉的感觉刺的小年腮上一痛,整张脸皱成一团,象被踩著尾巴的小猫,向後缩去,要死!忻柏居然拿雪攥成球来冰他。 “一边儿待著去,”忻楠过来踹他一下,“少来欺负人!” 忻柏哈哈笑著跳开。 看到忻楠,小年下意识地抬手去摸眼睫毛,有些惊慌失措,然後脑子里忽然清明,昨天的记忆全部浮出来,包括烧得稀哩糊涂时候的,……先是委屈……忍不住哭……狼狈不堪……他的脸更红了,似乎要浸出血来。忻楠看在眼里,轻笑,拍拍他脸,问,“你要起来了吗?”小年点点头,昏头昏脑坐起来。 房门口传来“当”的一声脆响,听起来象是锅盖跳了一下,然後是忻柏哇啦啦的大叫声,“~丝~好烫好烫!”有股浓浓的香味从过道里飘进来,鸡汤的清香味道里,夹著葱和姜的寒香。 忻楠把半开的窗帘全部拉开,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让午後的阳光进来,然後坐回小年身边,看著他被耀眼的光线刺的眯缝著眼。雪後初霁,太阳光映在雪地上,越发的亮。屋里暖融融,有清新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小年鼻子抽动一下,有些发痒,忍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一块纸巾在面前晃,小年接过来把它盖在鼻子上,胡乱擤了两下,丢开纸团,接著,一个麦当劳叔叔人偶挂坠在面前晃,小年疑惑地看著它。 “哪,门钥匙,”忻楠说,“给你配的,你要是嫌跟忻柏去训练太无聊,就自己在家呆著吧。” 小年迟疑地眨眨眼,似乎没听懂。 忻楠拉过他手,把人偶挂坠塞进去,挂坠上吊著一把崭新的黄铜钥匙。 小年搅不清是自己把手握起来,还是忻楠帮自己合起来的,冰凉的钥匙,握得太紧,硌得手心隐隐作痛。 忻柏大呼小叫地端著汤锅进来摆桌子,除了香喷喷的清鸡汤之外,还有一盘橄榄菜炒四季豆,和一盘八宝辣酱,碧绿生青配著浓油赤酱,看了就让人食指大动,电饭煲的盖子揭开来,一股热腾腾的蒸汽夹著米饭的清香盈满整个屋子。 小年呆呆瞪著饭菜,有点不明所以。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来。那个时候,外婆还在,虽然很少跟他说话,但似乎也总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吃。有一年冬天,他的手上生了冻疮,红肿开裂,他从来没有手套戴,所以总是会生冻疮的,但那一次外婆好象突然对他的冻疮产生了兴趣,她把他拉到阳台上,在他手背的冻疮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然後让他把手摊在阳光下晒。他从来不知道冬天的阳光也会那样火热温暖,辣辣地烧灼著他的手背,奇痒的感觉便开始从血肉骨头里向皮肤漫延,他记得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但外婆却牢牢按住他的手,让他无法躲藏。後来,冻疮好了,以後也再没生过,但小年却开始畏惧阳光直射,太浓烈的阳光,总让他有一种又痒又痛的感觉。 想要得到温暖,总得伴著一些疼痛吧?因为有代价,所以那种温暖也似乎不那麽诱人了。可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小年觉得自己竟然又开始妄想,因为午後的阳光穿过干枯的树枝投映进来,显得柔和了,屋里尽是饭菜的香味,久远得也让人心软起来…… “发什麽呆呢?快起来刷牙洗脸,吃饭!”头被敲了一下。 记忆里从来没挨过揍,没人碰他一个指头,因为她们看他好象他是透明的…… “你是不是没胃口吃饭?”忻柏的大头突然凑过来,吓小年一跳,“那敢情好,我哥烧的菜味道一流,你要不吃,我就全包了。” 他哥哥白他一眼,“猪!去盛饭!” 忻柏边拿碗边唠叨,“你真是没口福,虽然我答应你今天请你吃抹茶蛋糕,但是我哥说生病的人不能吃甜腻腻的东西,所以可不是我小气哦。” 比起蛋糕,他更喜欢面前香香的饭菜,小年抿著嘴,爬下床去刷牙洗脸,然後对著镜子里的猪头笑一下。 小小屋子里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他走到哪里,温热的阳光就追到哪里,被忻楠仔细过滤、高斯模糊过,变得柔和而不再那麽锐利,软软地落在肩膀上,舒服得让人想睡,──也让人食欲大增,忻柏吃得太快了,小年瞪著他,也开始迅速的夹菜,忻楠黑亮亮的视线含著笑落在他们身上。 小年这次发烧烧得顶奇怪,天蒙蒙亮时,也就是他刚哭完没多久时,体温飙升到三十九度,忻楠已经预备送他去看急诊,才把他抱起来套上毛衣,试著那温度却又很迅速地下去了。到了八、九点锺,几乎恢复到正常,忻楠百思不得其解,开始觉得说不定到了下午晚上还会有反复,但小年从中午醒过来,就很好了,精神也好,除了脸哭得疼,没有别的生病的症状。 要过许久,忻楠才发现这个规律:小年那孩子,遇事的时候就会发急烧。後来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跟他说,恐怕是心理因素。只不过这个时候忻楠还不知道,他只是从这一天开始,特别留心起来,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忻楠彻底领教了小年“恋家”的程度。有了钥匙,可以自由出入,高兴地话可以去外头逛逛玩玩,去看看忻柏训练之类,选项很多,但小年宁愿窝在忻家,而且多数时候是窝在忻楠那张沙发上,看书做作业发呆,全都在那里!直到腊月二十八,忻楠把他拉出去买年货,在此之前小年足不出户整整四天。 忻楠再次觉得,对於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孩子来说,这也太不正常了。 二十八出去办年货其实已经晚了,不过如果只是买些零碎儿,也还算来得及。可是小年紧贴著忻楠,发现他们转的多半是女装,而且忻楠都很认真的在看,几番挑选比较,最後挑中一件贵死人的雪白羊绒长大衣,著售货员用软纸细心地包起来,装进盒子里,再放到一个大得夸张的纸袋中。 小年就算心里奇怪,也什麽都没问。 第二天,那件大衣便不见了,忻楠没事儿人一样。 忻家两兄弟要到大年三十中午才能回家,忻楠写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叫小年出去办,除了福字和红纸,剩下的多半是各色鞭炮烟花,以及许多干果零食的名目,外加一盆金桔,三盆水仙……小年有点为难,期期艾艾同忻楠说,怕不会买,买不到好货,忻楠蛮不在乎,告诉他,你看著顺眼就行,小年硬著头皮出去了。 中午在公司里吃饭聊起来,查钰臣觉得奇怪,“钰良把花什麽的都备好了,你干嘛还让他去买?嫌钰良准备的不好?” 钰良是他小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成绩不理想,不愿复读,自己跑到大艾花卉基地找了份工作,干的不错,成为全大艾最年轻的花卉场经理,等大艾後来建起半岛上最大的一个货运码头,以及最大的一个杂货批发市场的时候,查钰良在此地已经很吃得开了。借职业地头之便,忻家每年年货都不用发愁,钰良自然会准备好专车送上门。 忻楠说,“找个茬而已,让他出去逛逛,老在家呆著有什麽意思。” 查钰臣摇头,“你真爱操心。” 忻楠笑,过一会儿跟他说,“今年金桔你们自己留著吧,水仙拿过来,我还要的。” 小年可不知道自己要买的东西纯属找茬,他认认真真置办,东西样数不少,还要货比三家,跑了好些地方,搬了好几趟才全部运回家,这种经验对精神和体力都很新鲜,全弄好,他坐在沙发上瞪圆眼睛大喘气。那个时候已经逼近年关,时值大年三十的上午十一点半,忻柏已经回来了,看著堵在门口的金桔树,叹为观止,不住啧啧出声,“嗯,不错,不错!”小年抿著嘴儿,心里高兴,自己围著那树转了半天,也是越看越满意:树冠形状整齐,枝叶青翠茂盛,一颗颗金灿灿的小桔子铺得满山满谷,繁华似锦。 过年原来真这麽有趣,小年想。等喘匀了气,他站起来撸袖子,兴致勃勃问,“接下来还要干什麽?” 忻柏乐了,“洗肉洗菜洗鱼,哎哟喂!今年可找著苦力了。” 小年不以为忤,兴冲冲钻到过道去,煤气灶给忻楠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意思意思地摆著一碟糖瓜。小年开始把灶下架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摊开,有鱼有肉有鸡有菜,看得他有点手足无措,──往年一个人过年,不过是买点方便食品,在锅子里热一下而已。 忻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小年蹲在过道里,神情恍惚地看著眼前一堆肉和菜发呆。他手里抱满袋子盒子,腾不出手来,只得用脚尖踢踢小年屁股,“借光!” 小年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他,立刻跳起来,脸上现出高兴的样子,叫,“忻楠哥,你回来了?” “废话!”忻楠把手上的袋子给他,又丢下两只盒子在灶台上,问,“忻柏回来了吗?” “回来了,”小年答著,赶紧把袋子放回屋里去,忻楠在门口换鞋,小年亦步亦趋跟著他。忻柏正把上半截身子探到壁橱里去,不知道在找什麽,听到动静把头拉回来,在橱门上重重撞了一下,惨叫起来。 “叫什麽叫?菜都没收拾呢?晚上想吃什麽?” “……痛死我了!”忻柏抱著头,呲牙咧嘴,一副苦相。 “闭嘴!大过年的,死小孩乱讲话!” “……你也乱讲话!” “……咦,这金桔不错,小年你挑的?不错不错,晚上想吃什麽?” “只许州官点灯!” “……嗯,还吃上次那个八宝辣酱好不好?很好吃,”小年小声问。 “行,不过那个是小菜,你还可以再点大菜。” “……”想不出。 “我想吃炒蟹!”忻柏嘟哝。 “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偏心眼!” “忻楠哥……我也吃炒蟹,……可是我们好像没有买蟹?” “有,你自己想吃什麽?” “……” “番茄松鼠鱼,炸得酥一点儿的!” “……松鼠鱼?” “菠萝鸡球。” “嗯……菠萝鸡球。” “还要菠菜腊肠年糕。” “菠菜……腊肠年糕?” “还要……” “忻柏!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忻楠哭笑不得。 小年歪著头,来回看兄弟俩,最後把目光放在忻楠身上,抿著嘴儿笑,“忻楠哥,我想不出,不过,忻柏说的那个,听起来好像都很好吃。” 忻柏窜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鬼鬼祟祟招呼小年,“喂,小年儿,来看这个,”小年过去看,发现是一本《鲁菜大全》,忻楠又好气又好笑,不再理两个小鬼头,脱了外套,出去了。 年夜饭足有十二道菜,忻楠主厨,忻柏帮手,小年什麽也不懂,被轰去看电视剥花生仁。 再不会有一个年过得如今天这样惬意了,天黑的时候,菜全上了桌,忻楠打开了电暖气,屋里暖哄哄的,弥漫著水仙的清香,窗玻璃上迅速哈上了一层白气,看起来朦朦胧胧的。电视里高歌热舞,夹著外头忽远忽近零星的鞭炮响,是吃饭前小孩子们在外头放著玩呢,热闹非常。 小年眼睛被热气蒸得水润润的,像浸在水里的黑玉,流光溢彩,嘴角一直翘著,上嘴唇保持著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定格,──这个形象被忻柏评价为“傻笑的狸子”,他借了一堆宫崎峻的动画回来,预备放假的时候看个过瘾。小年不知道狸子是什麽,也不大在乎,他难得坐不住,象只快活的小耗子一样,跟在忻楠身过,坚持要帮忙端菜。 忻柏顶喜欢吃他哥哥的一个师姐从江西给他寄过来的皇上皇卤鸭翅和卤鸭腿,忻楠今天才收到,他把它们倒出来当成一个冷盘,那鸭子卤得浓香干爽,连骨头都是酥的,好吃极了。忻柏一边吃一边问,“你那师姐是不是想追你?大老远儿给你寄吃的?” 忻楠白他一眼,“人家有男朋友的,是我同系的师兄。” “咦?”忻柏大惊,“竟敢抢师兄的女朋友?太嚣张了吧?” 忻楠嗤之以鼻,指著肉末海参里的整张海参说,“喏,看见没?这就是她男朋友,我师兄送的。” “原来他是想踹了女朋友,又不好意思,所以贿赂你让你来装著撬墙角啊?”忻柏恍然大悟,继而满面同情之色,“你师姐真可怜。” 忻楠连踹他的力气都没了,扭过头去给小年夹菜,看他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吃吃的笑,大概因为喝了一点葡萄酒,脸红扑扑的,也不由笑起来。连吃带侃,酒菜用完再上零食,小年觉得自已的肚子变圆溜溜,快不敢弯腰。 十二点倒计时一开始,忻柏欢呼一声,抓起鞭炮焰火冲下楼去,小年也跳起来兴奋地跟下去。就跟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差一两分锺的时候,那些零星鞭炮声全都停了,整个城里寂静一片,空气里有一股躁动不安的感觉。忻柏把一千响的闪光雷挂在院墙上,点著了线香,小年缩著脖子,竖起耳朵,紧张地等待著。 蓦地里,整个世界地动山摇的爆炸起来,小年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那闪光雷突然间像变了有生命的活物,火星子飞扬跋扈地四下飞舞溅射。无数的大鞭、小鞭,无数的闪光雷,无数的麻雷子,无数的二踢脚,各种各样的爆响,汇集成一个巨大骇人的声音,感觉几乎把人的心脏都震碎了……小年惊跳起来,下意识地用手堵住耳朵。 他没预计会这样,没有隔著那层玻璃,那声音听起来居然这麽吓人!说不上是冻得还是吓的,小年的身体开始微微哆嗦起来。 忽然,一件暖和的外套从後面裹住了他,随著外套围过来的,是一双有力的手臂。忻楠从後面搂住他,把他象个很小的孩子那样圈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著什麽。太吵,小年一点儿听不见,他努力地把头回过去,感觉忻楠的嘴就在自己颊边,呼吸的气息喷在自己皮肤上,热热痒痒的,然後忻楠笑起来,两只手盖在他捂著耳朵的手上,用力把他的头掰了回去,指了指天空。黑暗的夜空已经完全被此起彼伏的焰火照亮了,天空因焰火的盛放而变幻著赤橙黄绿不同的颜色,灿烂夺目。 干冷的空气里顷刻已充满火药的味道,过年的味道,……忻楠的味道,小年放松地靠进後面那个坚实的怀抱里,觉得暖和,又安全,仰起头,後脑勺正好可以枕在一条手臂上,舒舒服服地看著天空…… 守岁守岁,就是不许睡觉,小年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坐的东倒西歪,倚在忻楠身上,牌也连连出错。 忻柏在看电视,看得哈哈大笑。 忻楠有时候都觉得奇怪,自己这个弟弟,好像从来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永远精力充沛,心情愉快,……跟小年匀匀就好了。 “喂,醒醒!不许睡!大老虎跑来抓你了!”他摇摇小年的身体,威胁他,小年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息奄奄,“……忻……楠哥……我……不行了……”说完直接倒在沙发上。忻楠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叹气,把扑克牌丢开,拉过一条毯子盖住他,走过去问忻柏,“看什麽呢?有这麽好笑吗?” 忻柏大笑著抬起头来,“你快看,狸子飞天!” 真是不知所云…… 自来好梦最易醒,小年醒来还犹如身在梦中,嘴角还带著笑,懵懵懂懂望著四周。窗外天色已泛青,是清晨了。自己睡在沙发上,床上传来忻柏细微的呼吸声,除此之外,静悄悄的,昨夜的繁华喧闹也如一场梦,不过空气还是馨香而温暖。 他抻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坐起来,把脸颊在软软的毯子上蹭一下,然後抱著毯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转头找忻楠。 没有人。 上铺空著。 小年怔了一下,站起来,四下瞧瞧。 这麽早,他去了哪里?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向外探头,过道里没有,拉开壁橱,也没有,小年呆立著,有些心慌,无意识间他走到窗边,向院子里扫了一眼,视线突然停在一点上。 院门口的石柱边,早已衰败的蔷薇枝下,站著两个人,一个分明是忻楠,还有一个……小年紧紧趴在窗上,努力地分辨著……雪白的长大衣……那件值忻家两兄弟半年夥食费的昂贵的大衣……披散在肩上的黑色的长卷发……半边雪白的面庞……女孩子……拥在一起的人儿…… 那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脸对脸,在接吻! 第8章 “那是安宁,我哥的女朋友,”忻柏不知什麽时候也醒了,从後面凑过来,趴在窗台上向外看。 小年张著嘴,想说什麽,却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那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但还是挨得很近,正喁喁私语。 那女孩儿,安宁,说话的时候稍稍侧过一点头来,雪白皮肤,眉目如画,站在青灰色的晨霭里,白色软靴下是一地的鲜红──鞭炮的碎屑──她象站在厚厚红毯上的公主。形体语言最能说明问题,单是那麽静静站著,那笔直的肩背与微挑的下巴,已经透露出一种气质,优雅、从容、高贵而克制,还美丽,──令人畏惧而自惭形秽。 可是穿著发白牛仔裤和蓝灰色旧毛衣的忻楠站在高贵公主的身边,毫不逊色,他自己会发光,不需要任何额外装饰。小年歪著脑袋去看忻楠,他的视线凝结在她脸上,温柔地笑著。 “挺漂亮的吧?”忻柏说,“我哥从高一就开始追她,追了两年才追上,上大学也没分开……不过她在北京上大学,中央音乐学院,她是弹钢琴的……她们家都是搞音乐的,音乐世家……高贵得要命。”小年有些意外地看忻柏一眼,对方一脸的无所谓,耸耸肩,看著院子里的两个人,又加一句,“齐大非偶。” 小年想了半天,回答他,“我语文不太好,你说的是什麽意思?你不喜欢你哥的女朋友?” 忻柏皱著眉沈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谈恋爱三年多,她来我们家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每次停留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锺。──有一次我请她坐,她偷偷伸一根指头去抹凳子一下。”小年无言以对,半晌才呐呐说,“嗯,你家务其实干的挺干净的。” “废话!”忻柏白他一眼。 “你……跟你哥说过?” “……没,我看我哥跟她一起时还……挺开心的。” 沾满油烟,没有顶灯的漆黑狭窄过道里,站著一位公主,确实不太搭调,所以,忻柏原谅了她的无礼,他摇摇头,叹口气,可是怕只怕,那位公主反而觉得她肯屈尊光临这有年头破旧不堪的老屋是给忻楠面子,哥有些时候眼睛是瞎的。 他张口叫,“安宁!” 下面的两个人抬起头来,忻楠笑骂,“臭小子,叫宁宁姐!” 忻柏嘿嘿笑。 小年看到忻楠低头跟女朋友说些什麽,她摇了摇头,浅笑一下,忻楠於是丢下她返身进来,一会儿听到他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忻柏仍旧趴在窗上,同安宁说话,“你要跟我哥出去吗?” 安宁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去拜年吗?” 安宁仍旧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真真沈默是金。 奇是奇在,忻柏居然锲而不舍又追问下去,“那你们要去哪儿?” 安宁终於开了口,“大会堂有一场音乐会。” 忻柏“哦”一声,扭过头来,朝小年挤挤眼。 这个时候,忻楠已经进来,拎起外套,说要出去。想来他刚才是要安宁同他一起进来,她拒绝了。 忻柏仍然笑嘻嘻,并没有表示出情绪,小年却呆著一张脸,一声不吭,可是此刻的忻楠也没时间注意他。 第一时间,小年不喜欢安宁,觉得她美则美矣,冷若冰霜,连声音都缺乏热情。她简直同忻楠哥完全不配!忻楠那样的人,应该配温柔可亲、开朗活泼的绝世大美女!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也只得回过头来,坐在沙发上,伥然若失,并不明白心里一丝失落究竟是为了什麽。 那个年是小年有过的最开心的一个,不过那个寒假却很寂寞。过完年忻柏又开始忙训练,忻楠也天天不见人影儿,小年自己在家里,做做功课,乱写乱画,常常朝著窗外发呆。忻楠带小年去过一次教堂,他们不是教徒,去那里,只是因为安宁偶而会在唱诗的时候负责弹钢琴。 小年後来想,不虔诚也就罢了,在教堂里想三想四,恐怕会是一种亵渎,还是不要去了吧,──所以仍旧只能寂寞地在家里看著窗外的枯树发呆,覆了雪的树枝自窗格看出去,像一副炭笔素描。 寒假就这麽懵懵懂懂过去了,开学的时候,小年享受忻柏的同等待遇,得到了一件开学礼物,一条滑板裤。由发型和裤子做为开端,忻楠推著小年的後脑勺,催他进入了自己的青春期,开始灿烂起来了,证据是班里的女生跑过小年桌子的时候,也会嘻嘻笑著多瞄他几眼。 春季联赛,h大附中如愿以偿拿了冠军,比赛结束後忻柏不但没轻松下来,训练反而加了码,几个月下来,他变得更黑、更壮,突然长高了三公分,完全象个大男生了,只除了正好开始变声的嗓音,粗嘎的像只鸭子,以及仍然充满快活稚气的眼神,暴露了他的青春少年身份。 小年印象中,那段时间的忻柏似乎永远浑身水淋淋,从球场上下来是汗水淋漓,回到家又到水房冲淋冷水,头发梢上的水如同下雨一样滴得到处都是,又常常报怨身体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少年正在长成,雄性荷尔蒙味道浓重弥漫,精力过人的好动少年们自己却还摸不著头脑。小年则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他的声音依然是带著童音细软的清澈,身体依然纤细瘦弱,象个很小的孩子。忻楠开始想小年是否发育迟缓,他想的第二件事是小年糟糕的功课。 忻楠一直在为这事儿伤脑筋,虽然不算什麽非常紧急的事情,但总有一天要逼到眉毛下面的。最初的手段是给他补习,很快忻楠就发现,成效甚微,小年的基础确实差,缺乏学习天份,而且走神儿的本事天下无敌,高中三年如果不发生奇迹,他考上大学的希望相当渺茫。忻家两兄弟都是不用操心功课的主儿,所以乍遇这种事,忻楠一时有些无措,直到有一天被他逮到小年走私,却突然来了灵感。 那天给小年讲完代数卷子,忻楠出去煮宵夜,让他自己再重新做一遍。等他端著馄饨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推开门时,毫无意外地看到台灯下小年托著腮帮,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用问,元灵又不知跑哪儿去了,忻楠叹了口气,叫他,“小年?” 那孩子好似吓一跳,手忙脚乱在桌子上动作一番,才回过头来。 忻楠把碗放下,挑著眉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抽小年掖在作业纸下面的东西,小年面红耳赤地还想压住,被忻楠扬起声调“嗯”一声,吓得缩了手,垂下头。抽出来的一张白纸上,是用铅笔粗略描绘出轮廓的人物形象,一男一女。忻楠看著,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问,“这是画的我和安宁?” 小年随手勾出的线条有点像漫画,但仍然能很明显地看出忻楠的形象特征,尤其是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轮廓,眼珠好似还在发亮,──还有毛衣,分明就是他那件胸前有菱形图案的蓝灰色毛衣。旁边的安宁线条就简单得多,穿著长大衣,下巴抬得老高,鼻孔朝天,忻楠哭笑不得。 小年局促不安,嗫嚅著,“忻楠哥,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画画……”。 忻楠瞪著他,好似在想什麽,半天,才突然醒过神来,说,“快去吃馄钝,吃好了把卷子做完!”说著随手将那张画了图的纸收了起来。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忻楠让小年跟他出门,小年一向是不问的,即使有疑问,也乖乖放下功课跟著走。两个人乘车下山,往老码头去。很近,两三站地而已,尚在远处鼻子已经接收到一股咸腥的味道,拂过皮肤末梢的风温暖而潮湿。殖民时期德国人建造的古老石头栈桥长长地伸入海中,现在已经成了游艇码头周围防波堤的一部分,黄昏时深紫色的海浪温驯舒缓地拍打在石堤上,一起一落的潮水从石缝里汩汩退去,留下一种奇怪的,低沈的,懒洋洋的哗哗声,时轻时重,似在低语,又似在打呵欠。 码头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老房子,斑驳的三角山墙,深窄的小窗,墙基布满绿苔。忻楠带小年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爬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推开门,然後小年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有两根柱子的大房间里。 房间里显得有些暗,也许是因为窗户被拖到地上的厚厚黑色窗帘遮的太严密的原因,光线好似完全聚集在屋子中央的一堆东西上。他们进去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但大部分人都聚精会神专注著自己面前的事,没有理他们。小年发现屋中央被灯照射著,光影分明的东西是一尊摆在粗布中间的白色人物半身像,身体面孔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头发乱蓬蓬似杂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架子,笔刷在纸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有个站在墙角的年青男人走过来,忻楠同他打了招呼,对小年说,“我朋友,季雅泽。”小年老老实实叫人,“雅泽哥。” 季雅泽个子跟忻楠几乎一般高,但是却瘦很多,一件薄薄白衬衫!!荡荡吊在身上,他拍忻楠肩时,小年看到他半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的细细手腕骨头突起。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的青白,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挑,本来应该是很妩媚的凤目,可惜季雅泽眉头总是有点儿锁起,搞得眼睛老是微微眯缝著,倒象是只常年在打瞌睡的狐狸。 他看著小年,对忻楠说,“就是他?” “嗯。” 季雅泽问小年,“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小年摇摇头,“没有。” “喜欢画画?” 小年有些呆滞地看著他,呃,这个问题…… “……你先随便看看,看看别人怎麽画,”季雅泽吩咐道。 小年呆呆立了一会儿,走到旁边去,看周围人画架上的画。这间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安宁而沈静,站在此处的人,与光和影的石膏像也没有太大差别,除却一只腕而外,长久的一动不动,时间像灰尘一样落下来,沈淀在洗擦得露出木色的地板上,无迹可循,小年意外地感觉恍惚与安然,倏忽间已经熟悉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奇怪的淡淡的味道。 忻楠与季雅泽站在门外低声说话,“会不会太晚了?” “有的人学六个月就通过专业考试,看悟性,不同学校要求的程度也不一样。” “他呢?” “难说。时间紧,总要比别人多下点功夫。” “他注意力似乎不容易集中。” “没有兴趣的东西很难让人专注。” “看起来他喜欢画。” “那样最好。” “无论如何,能够上普通学校的程度就已经很好。” “……你真是爱操心,你弟弟呢?放手了?” “他自己已经很会拿主意。” “所以把注意力转到这小孩儿身上来了,他是谁?” “忻柏的同学,他情况有点特殊。” “嗯,忻楠,你向来就爱照顾残猫病狗。” “我家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 “你知道我说什麽。” “你说的话一贯是错的。” “我做的事还一贯不对呢,我这人整个儿就不对。” “又开始打倒自己了,死脑筋!” “……嗯,你说的对。” “……怎麽样,最近?” “你看到了,还不错。” 忻楠看著季雅泽,他慵懒地倚在过道墙壁上,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衣服。一只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架在身侧,刚刚点著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偶而凑到嘴边吸一口。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烟雾??上升,季雅泽的脸有些朦胧,透著一丝悒郁和迷茫。 忻楠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吧。” 季雅泽笑了一下,两边嘴角上翘,本来薄薄的冷淡的唇,忽然显出一点儿性感的调皮劲来,“已经很少了。” 忻楠想一下,有点不放心,“最近没有出去闹吧?老实点儿,你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季雅泽抬起眼睛看他,带著笑意,“光是想著被你念到死,就什麽也不敢干了。” “那最好!”忻楠瞪他一眼。 季雅泽忽然出声地笑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丢掉,叹一口气,“忻楠,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多好。” “谢了,”忻楠白他一眼,“我只负责看管,到时候要完壁归赵的。” “要是永远没人来要呢?说不定我这件东西都已经被人忘了呢,那样你也不要?” “不要!你是易燃易爆危险品,生人勿动!” “易燃易爆麽?”季雅泽轻笑著。 危险品爆炸燃烧起来,炸伤了周围的人,自己也一样要粉身碎骨的,──太危险,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从季雅泽的教室出来,忻楠带著小年悠闲地在海边逛,并不急著回家。他到路边小店里买了饮料,丢给小年一罐。两个人沿著栈桥向海里走了一会儿,忻楠在石堤上坐了下来,小年也在他身後的栏杆上坐下来,脚伸到靠海的这一面来,用双臂抱著铁栏杆,下巴抵在手上。 他看著海面出神。 不知不觉季节已经翻到初夏这一页,气候温润潮湿,在海边坐一小会儿,皮肤上已经感到黏腻。夕阳里海水变成深紫色,海平面上越靠近落日的地方颜色越亮,与天空连成一片的赭红深赤亮黄,荡漾著耀眼的光芒,可是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变成清透高远的淡蓝色,点缀著几颗荧白的星。 小年侧过头,脸颊枕在手上,把视线掉回到忻楠身上,他坐在他侧前方,两条长腿很舒适地向前伸著,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右手的大麽指和食指轻松地捏著一罐冰啤酒,隔一会儿,送到嘴边喝一口,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曲线流畅漂亮,随著吞咽的动作,喉结轻轻跳一下。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充分显露出饱满额头和高挺的鼻梁线条。他浅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著光。 小年简直是倾慕,忻楠的长相真的好看,可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还真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正迷惑间,他听到忻楠开口。 “好,谈谈想法吧。” “……什麽?” “刚才,你在雅泽的画室里看了看,感觉如何?” “……他们画得很好。” “你想学吗?” 那孩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看他。 他想一想,改变问法,“你喜欢画画吗?” 小年一时有些困惑,刚才季雅泽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他喜欢画画吗?喜欢麽?忻楠哥是因为……看到他那天在乱画所以……想让他专门去学吧?……为什麽呢?可是下意识地,小年觉得应该答喜欢──虽然他还没有想好──否则的话,忻楠哥会失望吧?至少……他并不讨厌……而且跟其他的事情比较起来……喜欢……也可以这麽说…… “……嗯,喜欢,”小年说。 忻楠看起来果然很高兴,回过头来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灼灼发亮,“我猜的没错,你一定会喜欢!” “老实讲,我一直在想,”忻楠侧过身来,让自己能面对著小年的眼睛说话,“你高中毕业以後该考什麽学校,你知道你的成绩,嗯……” 小年垂下眼皮,有些难为情。 “相对来说美术专业对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比较低,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主要是你好像对这个还算有兴趣,是不是?” 小年慢慢点头,有点不想扫忻楠的兴,“可是,我现在学画画……不晚吗?” “当然不晚,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 “可是你要多练习,这两年要稍微刻苦一点,可以吧?” “嗯,”小年犹豫了一会儿,终於说,“可是,忻楠哥,我高中毕业之後,不一定能考大学啊。” “为什麽?”忻楠有点诧异。 “……我妈妈没有给小姨留我的学费。” 忻楠愣了一下。 小年抬起头来,圆圆大眼睛平静淡漠地直视著他,“小姨说我只能跟她住到18岁,我想我高中毕业大概就要去工作赚钱的。” 在他许多次的出神时,早已模模糊糊地想过这个问题,他记得自己早一年上学,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只有17岁,可是即使有一家大学肯要他,小姨一定不会出学费的,而且18岁他就要自己吃自己了。小年许多时候都恍惚地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活下去,他设想自己的一生人会结束在18岁那一年,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以後的日子。 忻楠看到小年的表情,好像有一张锋利的纸划过手指的感觉,手指上几乎看不出伤痕,可是疼痛是存在的。他近乎粗鲁地伸出手去敲了小年的鼻子一下,看他吓一跳地抖落那种让人疼痛的表情,换上困惑与温顺的神色,才笑著道,“笨蛋!” “笨蛋!想得还挺多!” …… “办法总是有的,你只管好好学画画就行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 那该由谁来操心呢? 这个完全被动、极度消极的孩子,若无其事地讲述著自己毫无生气和希望的将来,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放手的话,两年之後他会如何呢?忻楠根本不考虑那种可能性,不知从何时起,他很自然地把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把他当做自己的责任带在了身上。 这个可怜的小小的责任,对他来说,轻的仿如不存在,却又重的时时令他心窒。 “你小姨最近不常出去吗?怎麽一直在家住了那麽久?”他扯开话题。 “嗯,”小年点点头,“前半个月她一直在家里。” 忻楠看著他的表情,想,真奇怪,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如果让他来说,应该正好相反,陈碧瑶在家的时候,小年才最该住过来,──空无一人的屋子都比那个女人的杀伤力小。 “她最近在相亲,嗯……约会。” “咦?相亲成功了?” “好像是,”小年托著腮,犹豫著说,应该是成功了吧?小姨最近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许多,甚至还跟他说过几次话。 “那很好啊!”即使不喜欢那女人,忻楠也真心为她高兴。一个人有了感情寄托,看待事物的眼光都会改变,也更容易快乐,而一个人如果快乐的话,她周围人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许多吧? “嗯,我也这麽想,”小年点点头,“我希望她有个伴儿。她天天对著我,大概很不开心。” 忻楠看著他,笑起来。 第9章 美术课一周以后就开始了,季雅泽让筱年每周去上四次课,从素描学起,其他时间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过去跟着画。忻楠偶尔去看了两次,发现筱年居然很专心。 季泽雅教了几课之后,评价说,这孩子算不上什么天才,但悟性还不错,学得很快。 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忻楠确实很高兴,至少在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也难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泽的电话时,心里有点窝火。 “你那个小朋友,已经连着一周没来上课了,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既然是你带来的人……” 雅泽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忻楠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没看到筱年了。 忻柏又累又饿的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这几天筱年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筱年?没啊,我最近事儿忙,没大去找他,干嘛?” “明天放学你叫他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什么事儿?” “他去学画画儿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说。” “什么?”“哎……”忻柏挠着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忻楠皱着眉看他。 迟钝的忻柏好像到现在才发现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时有些犹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种自已郁闷就迁怒别人的人吗?这小子!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问忻柏:“吃饭了吗?”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来:“没呢!饿死我了!” “走吧,今天没做饭,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带头:“……你们最近有比赛吗?怎么练到那么晚?” “没……”忻柏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忻楠带着弟弟往山下走,海洋节期间也是旅游旺季,海边的小酒店一个连一个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去小胖子那儿喝点酒!”忻楠有点烦躁地说。 忻柏眼巴巴望着途经的小吃店,饿惨了的他也很老实地没说什么。 如果他不想学,至少也该说一声啊!忻楠不快地想,谁还会逼他么? 是自己把他带到雅泽那儿去的,一声不响地不去了,就算雅泽不在乎面子什么的问题,这总是最起码的礼貌啊! ……还是自己太霸道?忻楠思索着,想找出自己言行里有没有什么让人害怕而不敢直言的地方,忻柏如果不满意自己的决定的话——虽然这种情况很少——都会奋力抵抗直言不讳的,但是……筱年毕竟不是忻柏…… 小胖子吴昊从小学起就是忻楠的同学,高中毕了业直接接手家里的小饭店,没再考大学。 忻楠考大学顾不上忻柏的时候,吴昊就负责忻柏的一日三餐,差点把忻柏培养成第二个小胖子,所以忻柏跟他亲热得烂熟。 天气已经够热,桌椅阳伞全捂出了户外,还没走近,忻柏就叫起来:“昊哥!” 正在烤肉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拾起头,笑起来:“小柏啊!哟,忻椭!稀客稀客,今天想进来下山啦?” 忻柏过去靠在他肩上:“你才土匪呢!”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哥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想跟他商量那件事呢!” “真的?”吴昊笑咪咪看忻楠,也低声嘀咕:“没事,给他喝酒,你哥一喝酒心情就好,让他干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啊,他要不答应我就找你!” “放心!哥哥我给你打包票。”大汉嘿嘿笑。 忻楠没好气地过来打个招呼:“两个人犯什么奸呢笑得贼眉鼠眼的?” “啊,忻柏说想吃鱿鱼呢!” “又是鱿鱼,一斤鱿鱼等于多少斤肥肉你知道不知道……”忻楠唠唠叨叨地被忻柏拉到旁边去坐,忻柏小子还回过头来挤挤眼,吴昊笑起来,朝里吆喝:“三号桌,两个扎啤!” 啊,忻柏坐定下来,决心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哥哥多优秀啊!给自己多大的压力啊!虽然还算民主,不过真碰上要紧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呢,旁边已经先有人过来把两扎黄澄澄的冰啤酒放在了桌上。忻柏瞪着附在玻璃上晶亮诱人的水滴,肚子饿得擂鼓一样响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哥哥惊讶的声音:“筱年?” 忻柏抬起头,看到放下啤酒杯的筱年呆呆地站在桌边,刚回过神来的表情也有意外。 “咦?筱年?你在这儿干嘛?”忻柏瞪大眼睛,接着他看到了系在筱年细腰上的印着酒店名字的围布,恍然大悟:“你在这儿打工?” 忻楠皱起眉头,他在打工?如果没记错,今天原本也应该是他去上课的日子,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没去上课? 筱年的神态有些局促不安,嗫嚅了一下,低下头去,前额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忻楠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的错觉,筱年的脸颊瘦削了一些,刚才惊鸿一瞥间的眼神也有些暗淡。 吴昊抓着一大把烤肉串过来,放在碟子里,开口:“你们认识的?” “这是我朋友。”忻柏还什么都没发觉,迫不及待地捞起一串滴着油汁烤鱿鱼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次是对着筱年:“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在昊哥这儿打工啊?我要早知道我还叫昊哥照顾照顾你呢……” “他在这干了很长时间啦?”忻楠若无其事地问。 “一个来礼拜吧,”吴昊笑:“小孩儿挺能干的,天天跟我顶到一两点钟呢。” “啊?”忻柏又惊讶又佩服。 忻楠却皱起了眉,转向筱年:“你天天晚上耗那么晚?那你白天上课怎么办?” 这回连吴昊也皱起了眉:“上课?他白天也在这儿啊!上什么课啊?”他转向筱年:“你不是说你没在上学吗?” 一时没人说话。 忻柏也听出了不对,放下手里的肉串签子。 忻楠慢慢地开口:“也就是说,你这个礼拜都没去上课?” 男孩默然站着,不出声。 忻楠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他坐在身边的白色塑胶椅子上,那孩子身子有点僵硬,但还是顺从了他无声的命令。 “出了什么事儿?”忻楠温和地问。 筱年垂着头,手攥得紧紧地压在大腿上,低垂的颈子像要断掉,却不说话。 “喂,快说话啊!你旷课一周,学校没找家长吗?你胆儿也太肥了!”忻柏不耐烦地大声催促,被忻楠狠狠瞪了一眼,耸耸肩,只好竖起耳朵,关上嘴巴。 “不想说吗?”忻楠再问:“你不相信我们呢?还是觉得我们算不上朋友,用不着告诉我们?” “不是的!”筱年迅速抬起头来,眼神有点惊慌:“忻楠哥,不是的!我……没那么想!” 忻楠等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筱年咬着嘴唇,数度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他只好主动一些:“那……出来打工,家里知道吗?” 筱年细瘦的肩头僵了一下,微微撇开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那样明显的抗拒的态度。 忻楠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抿紧了:“你想自己打工赚钱?” 筱年点点头。 “是想攒以后的学费?”忻楠心里一动,他不知道筱年是否一直还在忧心这个问题,“不是告诉你不用操心那个吗?” 筱年紧抿着唇,因为这样,小小的尖下巴显得更尖了,他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这倒有点奇怪了。 筱年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阿姨……下个月要结婚了。” 当哥的还没说话,忻柏先表情夸张地反应出来:“咦?你那个讨厌的石灰脸阿姨终于可以嫁出去啦?谁那么厉害敢要她啊?” 忻楠没理他,继续盯紧筱年:“她要结婚,然后呢?” 筱年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忻楠,小脸上透着一股沮丧,“她跟我说,她要把房子卖掉,让我住到学校去。” 事实上,陈碧瑶说的话绝不止于此——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筱年每次想到,还是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恐怖。那样冰冷断然的语气,夹着长期积压下来的厌恶,看到筱年惊愕的样子时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讥讽。 “我们打算住到新房子去……你不会以为我会把这房子留给你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也趁早打算打算吧……以为你妈那点儿钱能养你到老吗……别像你妈一样……那种女人……自私自利的女人……”阿姨的话像水一样让筱年陷入灭顶之灾。 还不止是那样,要到惊惶失措的时候,筱年才明白他面临了什么,又有什么希望会被这事实完全消灭!外婆的房子被卖掉,阿姨搬到别处去,意味着这个家就碎掉了,不存在了! 他终于知道他一直在心里偷偷坚持的东西是什么——家庭、血缘牵扯、亲情,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的话,妈妈……可能会回来的希望……也就都不会有了…… 他趁阿姨不在的时候,偷偷打电话给妈妈,全身哆嗦着,想告诉她……或求她让阿姨不要……听到号码已取消的机械的女声时,绝望才真正涌上心头。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头脑一片混乱,游魂一样荡来荡去。有一件理是凭本能去做的:他得自己赚钱养自己了。 …… 忻楠温和的表情阴沉下去,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他就知道!就算是一幢空房子也比那个人的杀伤力小! 忻柏为那话发怔,好半天之后,才爆叫出来:“靠!那女人在胡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住学校?” 已经说出第一句了,后面似乎变得容易起来,筱年逆来顺受到灰心,“她说她打听过了,附中也有住宿生。” “但本市生不能住的呀!” “嗯,我也问过了,所以……”筱年胸口沉重地起伏着,手指头下意识地在腿上划来划去,“所以我想打工赚点钱租房子住,我……我不想上学了!” 忻柏的嘴张成o形,一时哑然,看看站在旁边的吴昊,那大汉也一直在旁听,这时候满脸同情地耸耸肩。 忻楠忽然笑起来,轻轻地拍筱年的后脑勺:“闹了半天,就为这么点小事啊?” 筱年呆呆地抬头看他。 “本来我就想跟你说别在家住了,那么远,上学和学画画都不方便,夏天还好,到冬天晚上回去可就麻烦了,既然这样的话,今天就收拾收拾搬过来!” “对啊!”忻柏大叫起来:“住到我们家来嘛,反正你平时也经常来的,在这边多方便啊!” “……还是不要了,”筱年犹豫一下,摇摇头,样子有些别扭。 “干嘛不要?你脑袋让门框夹了啊!” 筱年瘪了瘪嘴。 忻楠有点好气又好笑:“忻柏啊,你先闭嘴吧。”说着转向筱年,“筱年,你当我是哥哥吧?” 小人儿点点头。 “你当我是哥哥,有什么事却不告诉我,很伤人哪!” 那小人儿有点惊慌地抬眸看他,仿佛想解释。 忻楠不给他机会:“就这么点小破事儿,你就想不上学了,我看你这小脑袋瓜是有点问题……还旷课这么长时间,你要长得像忻柏那么结实,我非打扁了你不可。” 事儿不算小,学校也绝不会不通知家长,陈碧瑶想必是打定主意要把筱年扫地出门了,所以才会装不知道,但是没有必要让这小孩儿更不安了,忻楠决定大事化小,“……不过也别装没事人,赶紧把功课补上,还有画画儿的课,不然还是得罚你知道吗?” 筱年黑蒙蒙的眼睛望着忻楠,下意识地点头,顿了一顿,才醒悟过来似的,“可……可是我……还是想……” “你还是想打工是吧?”忻楠接口道:“可以啊,不过不能耽误上课的时间。”再温顺没主见的人,多少也是有点自尊的,虽然他已决定帮这孩子——何况打工在他们家本来就是传统,男儿当自强嘛,努力工作的经验绝对有利无害。 “对啊,我平常也打工啊,不过可不敢旷课。”忻柏连连点头,凑过来小声说,“还有,绝对绝对别再跟我哥说不想上学这种话!” 为什么?筱年困惑地眨眨眼,看到忻柏说这话时,脸上那种惨痛得近似于要奔赴刑场的表情,他没敢问下去。 “啊,没什么大事嘛,”听了个皮毛,也不求甚解的胖子吴昊轻松地吁口气,爽朗地笑:“那这样,小林子可以周末假日什么的来帮忙,工资按小时算。” 筱年满怀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吴大哥。” “没事儿,你们坐着吧,我再把肉串给烤烤,都冷了。”说着走开了。 “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忻楠宣布权威性的结束陈词:“以后有事就说出来,知道吗?别傻乎乎自作主张!” 筱年乖乖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像这些天来的空落,胸口踏踏实实的。扭头看忻楠,他轻松地靠在粗糙的塑胶椅背上,正抓着杯子仰头灌进去一大口啤酒,喉结跳动一下,晕黄的灯光下他面部轮廓显得更深邃,下巴到颈部的曲线让筱年着迷而出神。舒适的感觉又来了,就像上次在海边坐着说话时,除此之外,筱年觉得自己的心不明所以的跳快了些。 这个时候,坐在旁边的忻柏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一本正经,开始发言:“既然筱年的事儿说完了,哥,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对。”忻楠也想起来了,“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忻柏的表情出奇的严肃,又深 第10章 筱年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忻柏,他、他刚刚自己还说千万别说这种话…… 忻楠挑眉看了看弟弟,表情出乎意外的平和:“为什么?” 万事开头难,既已说出口,也就没什么了,忻柏揩揩脑门上沁出来的汗,说:“我想当职业球员!学生联赛时罗教练和省队的张教练都来了,找我谈,我考虑好久。”他强调似的点点头:“我真的考虑清楚了!”他紧紧盯着哥哥,身子往前倾,俊帅黝黑的面孔兴奋地放光,又有点忐忑。 忻楠沉默。 “哥……” 筱年不安地一会儿看看忻楠,一会儿再看看忻柏。 “忻柏,”忻楠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你成绩很好,放弃的话有点可惜。” “值得啊!”忻柏急切地说。 “以后呢?” “我想过了,当职业球员也可以继续进修,我可以上体育大学,以后也可以争取当教练,可以做的事也很多啊!” “反正你就是一门心思想去打球!” “……” 忻楠又灌了一口酒:“你要那么想去,就去吧。” 这回轮到忻柏怔住,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没经过苦苦哀求也没耍手段就达到了目的,他狐疑地望着他哥。 忻楠唇上掠过一丝笑意,这时候胖子吴昊又满面笑容地走过来,一大把香味四溢滴着油汁的焦黄肉串被重重地放在他们的盘子里。 忻柏跳起来:“吴哥,你先跟我哥说了是不是?”大胖子嘿嘿笑起来,忻柏扑过去吊在他脖子上,嚷着:“昊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来来来,我帮你烤肉……”两个人拉拉扯扯往炭炉子走过去。 忻楠的视线落到呆呆的筱年身上,从他白皙的小脸到细瘦的肩膀到乖巧坐着的模样儿,尤其是那双瞪得大大的黑眼睛,不禁有些失笑。 “他去打他的球,你可不行,老老实实地念书画画儿,别想三想四!” 筱年困惑地望着他。 “忻柏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和想干什么,你……小傻瓜蛋……“宠溺地拍拍筱年的后脑脑勺,忻楠没有继续说下去。 *** 忻柏连考试都没参加,放暑假之前就走了,筱年别提多羡慕他,他自己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感觉几乎虚脱,累得眼前黑蒙蒙的——可是如果自己这样辛苦的成果是忻楠的眉头不再皱得那么厉害,那他心里就安定了。 不过他没有按计划住进忻家。 事情发生戏剧性的转折,陈碧瑶的未婚夫王哲民邀请姨甥俩人吃饭,然后非常快活地宣布:新房子装修给外甥留了一间,这边并且离筱年的学校也近,很方便。因为家人都不在本市,所以他很乐意跟陈家的亲戚共处。 从陈碧瑶惊愕的表情上看,她对这件事也很意外。不过,因为在很少的几次亲戚会面中她一直都是表现出对筱年很温和的样子,所以这一次也只得把这种态度维持下去——连反对的意见都说不出口,只好不太情愿地接受了。 筱年真的没想到。他倒是见过几次王哲民,那人是银行的一个中层主管,三十四五岁,人看起来白净斯文,对筱年一直很和气。虽然是个鳏夫,但其他条件都不错,脾气性格也是公认的好,难怪陈碧瑶特别满意。 筱年去对忻楠说了以后,忻楠想了想,觉得也好,毕竟有机会跟唯一的家人缓和关系是件好事,也许姨甥之间多了个姨夫做缓冲,反而会更融洽。 事情这样定下来了。 七月,陈碧瑶结婚,夫妻俩外出度蜜月。 筱年老老实实在季雅泽的画室学画,除了素描之外,又开始画水粉。 忻柏一去不回头,连个电话都懒得打。 安宁也没有回来过暑假。 这个夏天真是清净。 到了八月,忻楠终于捺不住,决定到北京去看安宁。 那一年的北京热浪袭人,很久很久以后忻楠偶尔想起来,仍能依稀体会到那种后颈几乎被烤焦,汗水成溪成河顺着下巴淌下来,胸口燠热烦躁的感觉。 十天之后他返回d市,刚出站口就遇到筱年。 那孩子隔老远就开始叫忻楠的名宇,总是默然安静的眼睛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波动。他奋力从人群中挤过来,接过忻楠手里的旅行袋,面庞上变换着期待、迟疑或是不安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打量着忻楠在阳光下显得黧黑而疲惫的脸。 忻楠没有像往常那样细心地注意到,他觉得身心俱疲,只是顺口问:“你怎么在这儿?”嘴里的火泡辣辣的疼着,他喉咙沙哑。 筱年犹豫一下,回答:“我在旁边肯德基打工,正好路过,看到你出来。” 忻楠眉头锁着,胡乱点一下头。 一路上筱年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注视着他。 回到家,忻楠直接到水房去了。 筱年往小锅子里放一点绿豆和干百合,加了水放到炉子上去。 忻楠光着上身,头发还水淋淋的,搭着毛巾上来,把拖鞋甩在门口,赤着脚走进来。湿漉漉的脚丫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他重重倒在忻柏的床上,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筱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默默地看着他。 忻楠感觉到身子底下竹席的细滑和清香,随口道:“你把席子铺上啦?” 他听到筱年细细的声音“嗯”了一声。 这孩子,比忻柏细心多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缺乏焦距地盯着床顶,有生以来第一次,忻楠感觉到累,与倦怠沮丧的心情,他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 “……” “忻楠哥,你累了?你睡一会儿吧。” 忻楠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地,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像一个被发了疯一样摇晃着的万花筒,拼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安宁的脸出现次数最多,安静的、微笑的、愠怒的、冰冷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他很累很乏,拼命想把那些有的没的挤出大脑。 “我需要休息!无论发生什么,我应该休息,并且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过来,门口??作响,然后是筷子和锅盖小心翼翼接触的轻响——那是锅子里的水滚了。忻楠闭着眼睛分辨着,筱年像只小耗子一样极其谨慎地在屋子里活动着,怕吵醒他。 忻楠无声地笑一下,这时候,他感觉有一股凉爽的风从又高又瘦的老式窗框里钻进来,与开了一条缝的门形成一股清新的对流,海面上吹来的风刮过树梢时,染上了一丝木香味,忻楠迷迷糊糊闻着那气味,觉得这回自己好像确实是睡着了。 忽然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画出一块一块斑驳的图案。他慢慢坐起身,两条腿垂到地板上。屋子里很荫凉,前几天的炙阳酷暑,现在想想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恶梦。 门轻轻推开,筱年抱着玻璃凉水瓶进来,看到忻楠坐在床边,眼睛一亮,“忻楠哥,你醒了?过来喝点绿豆水吧?已经凉好了。” 忻楠站起来走过去,一边用力捏着眉心。 筱年敏感地望着他:“头疼吗?” “不是。”忻楠忽然苦笑一下:“做了太多梦,头发昏呢!”他端起已经凉在桌上的绿豆百合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干渴的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也喝呀。”忻楠看了筱年一眼。 筱年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埋下头去。 忻楠低头,忽然又抬起来,仔细看着筱年:“你脸怎么了?” 筱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一侧有一片淡淡的青紫的瘀血痕迹,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哦……这个……不小心撞的……”筱年低声说,垂下眼皮。 “都这么大大了,还不小心。”忻楠轻笑一下,没再说什么,放下碗,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想什么,面色渐渐沉下去,有点失神。 “忻楠哥……”筱年嗫嚅着开口。 “嗯?”忻楠仿佛被他惊醒,皱着眉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心事……”筱年大胆地抬头望到忻楠的眼晴里去,“……嗯……你可以跟我说……” 夕阳已经照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沉浸在幽暗的光线里,忻楠怔怔地看筱年,忽然笑了,“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心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表现,给筱年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尽量把口气放得温和并且轻松,“没什么事儿,就是给热的,北京这个星期就没低过三十七度去,真是受不了!回来待两天就缓过劲来了——你想哪儿去了啊?” 筱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忻楠刹那间似乎觉得那双沉在阴影里的黑幽幽的眼睛里有什么光亮在闪,但转瞬即逝。 筱年默默点一下头,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碗,把东西盛在一只盆里端到水房里去洗。 ……心事?忻楠心里苦笑,心事?他几乎快发疯了!五年来他从来没跟安宁争吵过,别说争吵,他们连拌嘴都没有过,安宁是真正的淑女,现在他甚至恨她这一点!这事儿太重大,太让他意外,他必须找个人商量。 筱年站在过道里,慢慢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回到架子上去。门开了道缝儿,他听到忻楠的声音:“……学长……是……回来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对……很重要……跟她有关……很烦……没有……还没有……好……在哪儿……”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让筱年的目光有点呆滞,那些话像抽气筒一样,每多听一个宇,就把筱年身体里的力气抽掉一点,勇气抽掉一点,他站在那里,死死地捏着一只碗。 忻楠匆匆出来穿鞋,说:“我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晚一点儿。” 筱年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声说:“知道了。” 然后是渐渐变轻的下楼声。 他平静地放好碗,走回房间里,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坐倒在地板上。地板上夕阳的画作已经没有了,光线变得很暗,天快黑了。 筱年抱住蜷起的膝盖,把脸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掉眼泪,颧骨上的瘀痕又开始隐隐作痛,裤子的膝盖部位已经湿透了。 *** 忻楠和查钰臣坐在露天平台上,要了啤酒烤肉,带咸昧的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凉意袭人。 这几年市里空气治理,逐渐取缔露天烧烤,这家店因为自己有独立的烟囱才成了漏网之鱼,可是老实讲吃烤肉还是比炭烤的滋味地道得多,不过此刻忻楠看起来食不知味。 查钰臣蹙着眉,有点不以为然:“她自己打算出去留学的话,再叫你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为了以后啊,”忻楠有气无力:“等她回来我再去就晚了,要先去做准备。” “再从头开始?让她回来不好吗?” “这里没有理想的接收单位,她留学回来的话,不是留校就是进中央乐团。” “也就是说,为了迁就她未来的事业前途,让你牺牲一下。” “学长,别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 “……” “你自己怎么想?” “……这周我跑了跑,北京那几家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聘人机会不多,莫名其妙的单位我也不想去,有可能……得先转行过渡一下。” 查钰臣阴沉着脸,没说话。 忻椭叹口气:“学长……” “那么你还真想照她说的做喽?”查钰臣有点按捺不住:“忻楠,不是我要说你!我一向觉得你不笨,怎么一到这个事儿上你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样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得想想合不合理啊!” “我想过了呀,”忻楠苦笑:“安宁想的其实也没有错,两夫妻都要忙事业,遇到冲突,肯定要有一方退让一步,她失去了那个环境,可能再也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则不同,虽然放弃现在的基础是有一点可惜,但不是没可能再把这个基础建立起来的。比较起来,这样应该是最合理的办法。” 查钰臣自己点着一支烟,又把烟盒推给忻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汶南的生产基地已经开始动工了,‘泛世’中国总公司设在这边,华东办事处迁到上海,沈阳准备另设一个办事处,明年开始,恐怕会有很大的变动……是个好机会!” 忻楠低头不语,沉思着。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我考虑一下。” 查钰臣看着忻楠,事实上他已经不仅仅在考虑了。 忻楠是那种人,他若认定一个女人,就会无条件地对她好,觉得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并且甘之如饴,因为爱她……你别说他浪漫,忻楠是个很现实的人,环境使然,可是也因为环境让他太有责任感。 安宁在他心目中已经是“自己人”,他当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对她不设防,他的未来如何发展当然需要她与他一起来决定,他不认为她逾越或者自私。 “那你就好好考虑吧!”查钰臣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忻楠托着腮,阳光般的脸上难得显得愁闷起来。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说也没用。 下半年,忻楠课余发了疯似的扑在“泛世”上,努力尝试去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工作,海绵吸水一样日以继夜地摸索学习——同事后来管他叫“狼”。 查钰臣知道,他这是想为以后多积累资本。 筱年自那次以后,就很少再到忻家来了。 忻柏是一条纽带,曾经紧密地连起三个人,纽带一旦断开,两端的人似乎觉得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保持亲密。 尤其是筱年,偶而来几次,态度格外的拘谨。而忻楠,他这半年特别忙碌,也无暇日日盯着那孩子。 当然不是忘了,忻楠还记得筱年跟自己说他又在打工的事,特别打电话去问季雅泽,回答是对,他的学生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打工而无法来上课,不过现在都有提前报备,而且每次缺课也会另外多交速写来当课外作业,进步明显,照这个进度,两年后的专业考试可以不必发愁。 忻楠听了大为放心,又打电话到学校去关照老师,请老师一旦有事及时通知。忻楠也是附中出来的学生,当年父母去世的事情闹得很大,他又是拔尖成绩进的大学,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好说话。 放筱年去打工,当然不是指望着他的工钱来付大学学费,忻楠不想干涉,是因为觉得打工对筱年的性格有好处,培养自立和开朗个性。 忻柏既然不考大学,那份费用当然正好用在筱年身上。 就这样,林筱年的高二上学期在寂寞懵懂的状态下逐渐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孤独而又自由,一点儿不晓得其实自己只是一支风筝,被一条透明的线牵在一只若即若离的手里。 那年年底,忻柏成了正式球员,忻楠对自己的前途也作了初步的决定。刚放寒假,安宁就回来了,约忻楠出来见面。 那一天,忻楠提前了一会儿出门,做些准备,然后,挺意外地在筱年打工的地方碰上了他。 第11章 忻楠一进门筱年就看见他了,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个人很醒目,挺拔的高个子,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俊朗的面孔,走到哪里都吸引众多视线,负责他那台子的小女孩脸微微发红,递菜单都不忘偷偷看他。 筱年抿着唇,握着手站在高大的植物后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过去打招呼。 “忻楠哥。” 忻楠浓眉挑起,有点意外之喜:“筱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肯德基吗?”他看看四周,这是披萨店吧?” “我以前在肯德基的师傅认得这边的人,就过来做,嗯,工资比在那边高。”筱年小声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忻楠看起来有点歉意:“是吗?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课?” 筱年摇摇头,黑亮的眸子看着忻楠,又瞧瞧他放在手边的一大捆报纸。 忻楠顺着他视线落下去,忽然弯着唇角笑起来,与平日的稳重温和不同,此时此刻他竟甜蜜得像个孩子:“我约了你宁宁姐。”他把报纸捆竖起来给筱年看,报纸里面还有一层蓬蓬的雪色的纱纸——衬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 她不是我宁宁姐!筱年心里有些郁闷。忻楠哥的表情是真的有些奇怪,筱年浑身泛起一股凉意,脸上却扯出一丝笑来,“很漂亮啊。” “外面太冷了,怕冻蔫了。正好,帮我把报纸丢掉。”忻楠呼啦啦把外面的报纸拆开来,露出绑着银色缎带的漂亮花束。筱年接过报纸团成一团,低着头,有点别扭地笑着,“那,忻楠哥你坐着啊,我还要干活呢。”说着要走。 “等会儿,”忻楠小声叫住他:“本来也要找你,忻柏下礼拜回来,你过来住几天吧。” 筱年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眼角余光已经瞄到刚进店的人,“呃……宁宁姐来了,我先过去,回头再说吧。” “啊?”忻楠立刻扭头看,表情又开始奇怪,兴奋中有些不安。不安?他站了起来向走进来的安宁招手,甚至没注意到筱年迅速地溜走了。 他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向安宁宣布。 筱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却再也无法安定下心神,视线不停地越过半圆形的餐厅向那个位置飘过去。 安宁看起来更漂亮成熟了,大衣除下后,露出里面一袭贴身的深紫色绸衣裙,衬着她修长的体态,雪白的皮肤,长发盘在脑后,看起来高贵雅致、光彩照人,仿佛刚从某个盛会出来。忻楠虽然不像平时那样随便,也穿着半正式的休闲装,但与安宁比起来,仍流露出浓重的学生气。 忻楠哥不是想求婚吧?筱年被突然涌上心头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忻楠哥看起来那么振奋开心的样子,一点儿不像平时的他,还小心翼翼地拿着花儿——那女人还是那么从骨子里透着冷冰冰的样子! 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安宁看到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一直都是忻楠在说话,她一直都没回应,只是半垂着头。可是瞎子都看得出她对忻楠说的话不放在心上,她看上去根本心不在焉。筱年目不转晴地望着那两个人,皱起眉头来,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印象中安宁似乎只坐了一会儿,餐盘送上去,她一口也没动过。但是从她开始说话,忻楠的背影好像就定住了,一动不动,筱年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觉出不对劲。安宁很平静地说完话,很平静地上大衣走了,来去阵风一样,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到底发生什么? 忻楠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他眼晴有点出神,怔怔地望着凉水杯在出神。 筱年叫了忻楠一声,没反应。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呆呆看着他。 这时候忻楠抬起眼睛来,完全没有看到旁边是谁,径直走去结账。筱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冲回员工休息室,拿外套,换鞋子,“乒乒乓乓”把金属柜门磕得一响,旁边坐着休息的同事吓一跳,“筱年,你干嘛?” 筱年匆匆道:“帮我跟经理请个假,我有急事!” “喂!喂!你还坐着台哪……” 人已经没影了。 追出店门,筱年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忻楠,心底小小松一口气。忻楠走得并不急,手抄在裤袋里,像散步一样。 筱年稳稳地跟了上去。 冬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海边风很大,除了车之外,很少行人,走几步,有凉凉的东西撞在脸上,风卷着细小的颗粒,原来是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忻楠没有去乘车,当他走到路口拐弯之后,筱年就意识到,他不是要回家去。筱年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追上去?若追上去,又该说些什么?他只得继续隔了几步远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疗养区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前走。 夏天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几乎不见人,雪穿过重重枯枝落下来,在阴暗的路灯光线下若有若无。 筱年缩了缩脖子,他的羽绒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薄棉布衬衫,那是披萨店的制服,腿上也只套了一条单裤,冷空气一会儿功夫便透进去,寒战开始从皮肤侵到骨头里去。但是穿过疗养区走到海边之后情况更糟,没有了房屋和树木的遮挡,刺骨的海风直接吹到人身上来。 筱年咬紧牙,不去管那蚀骨蚀肉的风,反正冻得刺痛到一定程度就麻木了。连脑筋都冻,呆呆地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跟出来,身上冻到没知觉,只有心口一小片地方还在扑扑地跳。 忻楠仿佛一点没觉得冷,倚着铁栏杆,瞪着石堤下面翻腾的黝黑的海水出神。 就那样,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即使当时,百感交集的忻楠也没有感觉,太多思绪翻腾令他头脑反而一片茫然,要到以后反复回味,才会心酸起来。真是傻!那个始终没有学会说话的傻孩子! 他若不回头,他会永远在他身后悄悄地站着。忻楠只是觉得心乱,难以言表,可是居然还有理智告诉自己:你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沿着马路不停地走,浮躁的感觉会慢慢沉淀下来,心情坏一点,走的时间就长一点,但总会沉淀下来——激情这样容易消耗掉,得不到心里所想的也是活该吧?忻楠嘲笑自己。 但这一次不同,他身上忽冷忽热,脉搏突突地跳着,有一种强烈到想要打烂东西,想要发泄的冲动……猛然回过头来,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 忻楠无声地抽了一口气,一切冲动忽然烟消云散,这下子,他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从哪里出来的了,“筱年?……呵,走的时候忘了跟你打招呼。” 林筱年哭笑掺半的表情已经冻住在脸上。忻楠脑子清明不少,“你跟着我出来的,怎么不叫我?” 筱年过了半晌,才轻声问:“忻楠哥,你没事吧?” 忻楠心里苦笑一下,果然,他看见了。“没事,只不过是我跟安宁分手了。” 筱年没作声,雾蒙蒙的黑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味道,包含着一点儿担心,静静地看着忻楠。 刚刚还在四处奔突游走的暴烈情绪倏忽间像退潮一样安静下来,忻楠现在只觉得灰心,揉揉干涩的眼睛,自嘲:“今年运气寞是坏透了。” “……” “兄弟跑了,女朋友也吹了。” “……” “……怪不得年初算命的说今年是我的离散年。” “还有我啊,我还在啊!”筱年垂下头去。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忻楠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坚强的人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析柏说他哥好喜欢那个女人…… 然后两个人又沉默了。 一个,是不会说。一个,浓浓的倦怠涌上来,心飘荡沉浮,安安静静却没有着落,什么也不想说了。 最后还是忻楠先开口:“回家吧。”他从倚着的铁栏杆上直起身来。 筱年偏过头看他。 忻楠没有往日的温和,脸上也殊无笑意,神情语气都很冷淡,“走吧,晚了。” 回哪里?筱年犹豫地动了动有些刺痛的脚。 忻楠似乎在解释:“先送你到车站。” 是了,要他回“自己家”。 筱年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就好像公众场合想要发言前那种无比的紧张,好半天,才吭哧道:“……忻楠哥,我陪你好不好?”几个字而已,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忻楠怔了一下,笑了笑,“不用了……你别多想,我没什么事儿。”几乎是本能的,忻楠不在筱年面前表露什么,他自己并没有察觉——有了烦恼,家里的孩子若问起来,大人总归是一概否认,装作没事的。 对人好,有许多种。对筱年的这一种,就像对孩子。不求他分担苦恼,只给他看快乐的一面,忻楠并不知道他会为他说过的话后悔,他只是,认为自己今天的情绪不适合与筱年这样的孩子相处。 在筱年这一方面,却是顿时气沮。筱年是一只怯懦的小动物,偶尔试探着主动伸出小爪子去亲近自己喜欢的人,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立时以为是自己过分了。 世上的事,常常是这样,说到底,识破别人的心,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谁都不知道,那年冬天,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才真正冷了起来。 *** 筱年与忻楠分手,一个人乘车回去。雪越下越密,他站在楼下,呆呆地望着面前黑色的建筑物,觉得它像一只怪兽,意图吞吃自己,可是却无力反抗,只得一步沉似一步地走过去,直至彻底坠八深渊……交付不久的新楼房,大理石的梯级,装潢精致华丽,弥漫着一股恶毒疯狂的寒意。 筱年蹑手蹑脚打开门,窃视四周,房间里安静得骇人,没有异样的气昧和声息,有一线黄色的灯光从阿姨房间的门下悄悄流泻出来。筱年松口气,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希望能够维持整晚。他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地钻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上锁是不可能的,门锁早就被拆掉了,但至少关起的门能给人一种安全的假象。 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脑海里轮番浮起忻楠安静出神的眼睛与安宁雪白的面孔,忽远忽近,筱年迷迷糊糊地陷进困倦的睡意里,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大概是睡着了一小会儿,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过来,像被电流刺到,筱年身子弹跳着哆嗦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心脏开始狂跳,警惕地望向门口。 片刻的安静后,厅里开始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撞到东西的声音,有什么被碰到地上“匡啷”一响。筱年屏住呼吸下床,走到门边,轻轻用身体顶住门,祈祷今晚运气能够好一点,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一道门“咔嗒”一声被锁上,是阿姨的房间!筱年的心沉下去,他闻到了隐约的酒气,也听到了含混的嘟囔说话的声音。 姨夫在推隔壁的门,推不开,敲了几下,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粗话的嘟囔声开始恼怒暴躁起来。 筱年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听着,想,今晚恐怕是逃不过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脚步声,门猛地被撞开,瘦小的筱年被门板撞出去几步,摔倒在地下,灯被“啪”一声按亮了。筱年跌坐在地上,眼睛里充满戒慎和恐惧,瞪着姨夫。王哲民浑身散发出刺鼻的酒味,斯文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经成了猪肝色,步履颠簸,努力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人,仿佛不认得似的,看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 筱年声音有些发抖,细得几乎听不见,“姨夫,我是林筱年。” 这回答有同没有是一样的,王哲民似乎没听见,还是摇晃着身体,怀疑地瞪着他,然后,突然之间暴怒着向那具瘦小畏缩的身体扑了过来,筱年下意识地闭紧眼睛,抱住头,熟悉的恐怖的绝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随着第一记拳头在身上留下的痛感席卷全身。 王哲民醉酒揍人全无章法,没有任何意识的发泄一般的撕扯与踢打,力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好几倍,将人像沙包一样拖来拽去,筱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片。开始的时候还记得要护住头脸,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减少对胸腹部位的打击,之后不知怎么被王哲民揪住头发甩出去,额头和颧骨似乎是撞到了床角,晕眩感几乎让他吐出来,意识就有些模糊了,只是疼痛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一顿殴打如同以往经历的每一次一样,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样子……到处都痛……火辣辣的刺痛……钝痛……绞痛……头、胳膊、背、腿,头脸有黏腻的腥热感,鼻子大概又流血了,筱年模模糊糊地想着,痛得麻木了,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打了多久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快结束吧……他醉到睡了……就结束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今夜噩梦注定不能结束。 男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打累了,瘫倒便睡。终于揍到手软,告一段落,他粗重的喘着,压在身下的少年身上,浑浊的意识和模糊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少年被揍的惨样,却还能分辨出那细瘦的腰身,然后产生出足以酿成大祸的错觉。 王哲民热切地嘟囔着,开始撕扯身下人的衣服。 筱年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耳朵和鼻腔里嗡嗡作响,眼前笼罩着一片黑翳,轻轻地咳嗽着。他知道王哲民已经停手不打了,但是无力动弹,身体像被撕成几百片几千片,每一片都叫嚣若疼痛。 让我躺一下吧!他疲倦地想,就躺一下下就好——他听到王哲民浓浊的含着情欲的声音:“碧瑶……”然后突然意识到有一只热烫的手正拽开自己的睡衣裤,抚弄着自己的身体! 筱年猛地睁开眼,脸上一阵刺痛,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睁开并且看清面前的东西,他倒吸一口气凉气,惊恐地挣扎起来,“姨夫!放开我!我不是阿姨!” 他的挣扎反而令王哲民越来越兴奋,不知道他是否把这当成了从来没有过的情趣,笑着用身体按压住筱年的手脚,一只手更用力地在筱年身上游移。 干热的触觉几乎令筱年吐出来,与挨揍不同,真正的惊恐让筱年毛骨慷然。用尽全身力气扭动着,眼泪终干迸出来的同时,筱年窒息般地尖叫出来,“阿姨!阿姨!救我……” “别嚷……”男人似乎觉得好玩,用力抽了筱年一记耳光,把他的头打得偏向一侧。 除了男人的嘻笑声和筱年的呜咽声挣扎求救声,周围好像没有别人存在,没有开门的声音,没有阿姨的声音。 筱年觉得自己落进一个爬不出来的深渊!他疯狂地挥动手脚努力想要逃出生天。不要!他绝不要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救我!谁来救我!忻楠哥!救救我! 脚踝被抓住,男人正将他的睡裤往下拽,筱年借势抬起双腿,狠狠踹过去,把男人踹得向后翻倒,他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想逃出屋外,刚抓住门把手,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重新向后拖去。 猝不及防被蹬开的男人怒气上升,醉醺醺的面孔红涨的极其可怕,失去理智的人力气大得惊人。 筱年只来得及瞄一眼,便被猛然甩出去,张开的手臂构不成保护,随着重重的撞击而来的是剧烈的痛,痛入骨髓,他能听到骨头的“喀嚓”声,和尖利的惨叫声,那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然后是浓重的掠过脑海的黑雾…… 筱年有瞬间失去了意识,他感觉到身体被粗鲁地摆布着,腿被推到了身体两侧。他喘不过气来,尖锐的痛楚在身体的一侧格外明显,另一边的一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手指碰到了一点什么……身上有一只野兽……要杀了它……否则会被吞掉……手指用力扒……抓到了…… 撕裂的剧痛骤然袭来的时候,筱年积聚起全身所有的力气,抓起手里的东西向压在身上的人,狠狠地砸过去…… 第12章 忻楠一直没睡着。 他已经自制到没有去买醉,连失眠都不让的话,也太残酷了。回来坐在桌边,翻一会儿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后来便关了灯坐在窗前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 感觉很不舒服,说是痛不欲生稍嫌夸张,这个时候他只是心里纷纷攘攘乱得很,一忽想到安宁,一忽想到忻柏,连去世多年的父母的影像都开始在脑海里浮现,镜头切换太快太杂,晃得忻楠意识有些迟钝起来,觉得难受,记忆里悦耳的声音开始嘈杂,彩色的画面也逐渐蒙尘,一切开始变成灰秃秃,荒凉起来…… 突然就觉得没了力气,没了希望,以后呢? 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从前那样努力,虽然不说,心里是知道的,开始是为了有能力照顾忻柏,后来,后来见到安宁,心就定了。他们家里的人都是长情的,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再不变心的。 那么多年,怎么就可以那么轻易放下了呢? ……居然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眼睁睁看着她走…… 忻楠到现在也没有怪安宁,他只是,想不通…… 至于痛,那是另一回事。 只有自己知道的另一回事。 忻楠在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招牌的很阳光的笑来,倒映在玻璃窗上,看着难看极了,怔一怔,他自己又苦笑起来,这种时候,还想骗谁?自己吗? 风已经停了,安静的冬夜,雪也止了。 脑袋里潮水一样的轰鸣过去之后,就显得房子里太过安静,心跳声都清清楚楚、空空洞洞、无着无落,跳得凄惶不安,像是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似的。 忻楠嗤笑,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呢? 这时候他听到门口若有若无的细碎的声音,响了几下,又没有了。又细听了一会儿,黑暗的房间里很静,不再有动静,可是心跳却更急剧,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忻楠终于悄悄站起来靠近门口,然后猛地拉开门。 一团黑影无声无息顺着门板仆倒进来。 饶是忻楠大胆,也吓得向后一跳,重重抽了口气,鼻端立刻嗅到一种可疑不祥的气味。 “谁?”喝问,扑过去按墙壁上的开关,顶灯大明,照亮蜷在地板上的人,忻楠一瞬间失去所有意识,惊得手足冰凉。 “……筱年?” 面目模糊的少年头向这一方动了动,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来。 忻楠跪倒,整个人如坠冰窟,几乎不敢伸手去碰他。 我的天! 到底发生什么? *** 季雅泽被忻楠吵醒的时候还不到六点,他没有习惯这么早起,头痛又烦躁,可是忻楠不是那种无聊的人,再听到“医院”两个字,季雅泽的神志就彻底清醒了。 赶到医院,虽然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但雅泽还是被忻楠的模样吓了一跳,那阳光青年面色苍白发青,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只穿件毛衣坐在医院长椅上。 雅泽担心地过去,发现忻楠的两只手紧紧扣着椅子边,在轻微发抖。 “忻楠?”雅泽吓坏了,他从没有见忻楠这样失控过,“谁出事了?” 忻楠抬起头,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来啦?” 雅泽皱起眉,努力忽略忻楠毛衣上的一些红褐色块状物,“嗯,你要的衣服我拿过来了。是谁受了伤?你没事吧?也不讲清楚就挂电话,到底怎么回事?” 忻楠深吸气,看起来镇定了一些,表情却依然阴沉,“是林筱年。” “筱年?他怎么了?” “……看来是被打的,伤得很重。” “打的?”雅泽略微皱了皱眉,“他又去打架啦?” 忻楠迅速抬起头,“什么又去打架?你知道什么?” 雅泽撇撇嘴:“他经常跟人打架啊,你不知道么?这种年纪的孩子!——老是让人捧的鼻青脸肿的,我跟他说你不会打就不要打嘛……” “……筱年不可能跟人打架的!”忻楠低声打断他。 雅泽瞪着他。 忻楠摇摇头,眼睛里的不安开始浓厚,“不可能是打架!……他凌晨一点跑到我门口,赤着脚,穿着睡衣睡裤,浑身都是伤……”也不敲门,若他没听见,他大概就倒在他门口直到天明! 雅泽的凤眼几乎瞪圆。 “……送到医院,已经休克了,”忻楠到现在还在后怕,“……左手臂骨折,左边肋骨也断了两根,医生说他身上还有不少旧伤……” 忻楠这个时候已经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筱年脸上的瘀青,雅泽也慢慢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两个人面面相觑。不是打架,是挨打!筱年一直在挨打! “……还有……”忻楠脸色古怪。 “还有?”雅泽瞠目。 忻楠抬起头来,“……医生说,说他……他下面有撕裂伤……” 雅泽一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下面有……有……”他突然变了色,“你是说……” 忻楠看着他,没说话。两个人从对方的表情可以看心里所想。 “虽然医生说只是撕裂伤里面没有……没有……”忻楠没办法说出口。 雅泽看他一眼,替他补充,“没有做完!” “……可能是因为他拼命挣扎……所以才被打得这么惨。” “就是说……”雅泽发了一会儿呆,闷头坐下来,“这个人以前还不过是常常打林筱年,昨天晚上突然想要强暴他,所以林筱年拼命挣扎,逃了出去。” 忻楠默默点头。 “是谁?你猜得出来吗?”雅泽问。 忻楠扣紧椅背,紧的手指发白,过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确定。”他抬起头,对雅泽说:“所以我要出去一下,你帮我陪他,我不想……找别人。筱年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 雅泽点点头,“要找我爸帮忙吗?” “不!”忻楠摇头,“现在不要,我还想确定一些事,另外……我想等筱年醒来再说。” “嗯。”也对,筱年醒过来,可能会说些什么,这种事……雅泽抬头看忻楠走,忽然想起来,急忙叫住他,“穿上我的外套再出去,你自己的忘了拿吧?把毛衣上的血挡挡,挺惊人的。” 忻楠套上季雅泽的外套,匆匆向外走,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筱年昏迷之前说出来的含糊不清的话,“……我……杀人……了……杀了……姨夫……” *** 陈碧瑶夫妇的新家忻楠去过一次,是银行分配的员工宿舍,因为是头一年过冬,所以住的人还少。走到楼下忻楠先看四周,冷冷清清,既没有警车也没有警察,楼前昨夜落下的薄雪上连个脚印都还没印上。 他站在那里定定神,继续向上走。 他不相信筱年能杀人!不是不会,是不能。忻楠小时候被兔子咬过,忻柏抱了邻居家的兔子来玩,逗弄个不停,忻楠看不过去,把小兔子抱起来预备还回去,一伸手恰巧被急红了眼的小兔子狠狠咬了一口,指头上一个清晰的印,可是连皮都没破——这种小动物,天生不具备攻击力。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 忻楠心跳如鼓,舌头发苦,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盯着那扇门,想象里已经浮现出伸手开门后见到的血淋淋一幕……男人倒卧在血泊中……那他怎么办? 呆了半天,忻楠才意识到一件事:门是关着的——铁栏杆的防盗门关得好好的,连里面的木门也关的好好的…… 这不合理……一瞬间忻楠脑子里已转了无数个念头,思路突然清明起来。 他去按门铃,没人应,再按,按住不停。 过半晌听到有人拖拖拉拉来开门。门只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忻楠刹那间怔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开门的人是陈碧瑶,满脸戒慎的陈碧瑶! 见到忻楠,那女人的表情变成不耐烦,“你干什么,林筱年不在!” 忻楠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胃里的那股不适是什么意思,他冷静地说:“我知道他不在,我来找你丈夫!” 陈碧瑶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找他干嘛?有什么事?” 忻楠镇定地看着她,“你最好打开门让我进去说。” 陈碧瑶苍白的面孔上阴晴不定,犹豫半晌才打开防盗门。 忻楠走进去,目光很迅速地扫过整个房间,连最角落的地方也没有放过。沙发上瘫坐着那个男人,模样狼狈,但是是活着的,脸色青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半边额头敷裹着一大块纱布,边边角角还有些红色的迹子。那男人皱着眉头,目光还有涣散,皱皱巴巴的衬衫吊在裤子外面,浑身的酒气刺鼻,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客厅里一览无遗,没有任何行李箱之类的东西,忻楠把视线转回陈碧瑶身上,她身上也还穿着睡衣裤,外面罩了一件毛衣外套。 ——她不是刚回来!忻楠觉得有点恶心,几乎要吐出来,浑身气得轻轻颤抖着,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拼命想要夺眶而出——那女人昨晚在家里! 大概他的表情太过吓人,陈碧瑶后退一步,有些变色,强作镇定地开口:“你一大早跑来想干什么?” 忻楠努力吸一口气,“林筱年,现在在医院里。” 陈碧瑶明显的变了脸色,不安地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人,她丈夫也听到了这句话,有愣怔地抬起头来。 忻楠盯着他,“是你打的吧?” 王哲民露出一种委屈迷惘的表情,呐呐地解释:“我……我昨晚喝多了……我也不知道……” 陈碧瑶断然开口:“那小子不听话,他姨夫只不过轻轻打他两下教训一下,他就闹离家出走,闹到医院去?想干什么?威胁我们吗?你告诉他,让他马上回来!还有你,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一个外人少掺和!” “轻轻打两下?”忻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三处骨折,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医院里,你说只是轻轻打两下?你知不知道这是故意伤害?我可以告到你们坐牢的?” 那两夫妻明显震动了一下,王哲民惊慌失措地努力爬了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只是轻轻碰了他几下,不会很严……” “你闭嘴!”陈碧瑶尖声喝止他,又转过头来面对忻楠,“你不要在这里瞎咋呼,你告我们?你算什么人?而且谁知道林筱年自己跑出去干什么去了?那小子天天在外面打架闹事,说不定是跑出去在外面让别人揍的呢,他嫌我们管得严想往我们身上推,证据呢?” 忻楠瞪着陈碧瑶,根根头发都恐怖地竖了起来,不停地摇着头,“你……”他是知道这女人无情,却从未曾想过她会这样的不堪,简直可怕!无论如何不喜欢,那也是她血肉相连的亲外甥,不是吗? 忻楠开始后悔!后悔得心都绞成一团……他无数次地在寂寞中把筱年带到自己身边……又无数次毫无所察地把他送回这里……以为事情没有那样糟……那孩子昨夜该如何绝望?被殴打……差一点就被强暴……唯一的血亲就在隔壁他却求救无门……那种事甚至是被纵容被默许的吧? 忻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夹杂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暴力的欲望,像蛇一样沿着脊椎骨向上升,他努力抑制住情绪,冷冷看陈碧瑶,“昨天晚上你也在场,你丈夫不但欧打林筱年,还试图强暴他,你在场却不阻止,你是共犯!你说我告不了你?你就试试看!”他不再看陈碧瑶铁青的面孔,转身推门离去。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忻楠觉得窒息,他不想再待在那间屋子里。 门关上的刹那,他听到背后王哲民哀叫出来,“我没有……我只不过喝醉了……” 忻楠咬咬牙,手捏成拳头又张开。 走到楼下,忻楠拿出手机拨电话,“雅泽?筱年怎么样了?……嗯,我刚从他阿姨家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你爸帮忙了,你听我说……” *** 筱年是疼醒的,意识朦胧中总觉得有无数脚落在身上,说不出的疼,挣扎中疼醒了,所有恶梦退去,有一刻的恍惚。 身边很安静,入眼的是白的屋顶角落,鼻子里有一股药水味道。 死了能去的大概也就是这么宁静美好的地方了吧? 可是马上知道自己没死,因为身体还在痛,一时竟有困惑,但转瞬间所有事情便回到眼前来,清晰得不像记忆。 筱年惊喘一声,警惕又慌乱地转头四下望。眼睛需要特别用力才睁得开,视线模糊,勉强看到不远处半开的房门,一个人站在那里,正低头同房间外面的人说话,声音很熟悉。 大脑没想清楚,筱年已经反射性叫出来,“忻楠哥。” 声音又轻又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在喉咙里呜咽了一下,但是忻楠立刻听到了,急速地转过身走到床前,脸上又惊又喜:“筱年?你总算醒了!”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筱年露在被单外的一只手。 温热的触觉很真实。 筱年无力地吁出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肌肉,没有察觉自己身上己经出了一层冷汗。 原本站在房间外面的人这时候也已经进来站在床边,筱年认出是季雅泽,表情淡淡地看着自己。忻楠也在看自己,神情目光都奇怪,似哭似笑,酸酸的有些内疚有些怜惜,复杂得令他看不懂,落在身上却很暖和。 “你早该醒了,我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儿!”忻楠喃喃抱怨,语气却很温柔。 “我睡好久了?”筱年眼神有些迷惘。 “三天而已。”插话的是季雅泽,“你忻楠哥急得好像你已经睡了三百年一样,差点当你是睡美人吻醒你!” “就算睡了三百年也不过是只小睡猪而已!”忻楠明显的神经放松下来,笑,“吻醒?咬醒还差不多。” 筱年样子有些痴呆,反过来抓着忻楠的手,抓得很紧,似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季雅泽使个眼色给忻楠,后者却有点犹豫,季雅泽干干脆脆踢了他一脚,踢得他晃一下,震动传到手上,筱年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一眼而已,筱年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忻楠,捉着他的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那孩子脸上有一种总算安全了的表情,看别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副惊惶防备的神态。 季雅泽看在眼里,心里木木的,很不好的回忆刺破心防钻进来,他甩甩头把它们甩掉。 忻楠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筱年?你还记得发生的事吗?” 筱年迷惘地看着他。 “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们看着那少年的身体忽然僵硬,下意识的想要蜷缩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恐惧的样子,忻楠心痛万分,急忙伏下去轻轻搂着他,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哄劝:“别怕!筱年别怕,我在这里没人能伤你……” 少年死死瞪着他,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发出一声破碎的鸣咽。 “听我说,”忻楠努力安抚若怀里的小东西,“别害怕!我是要告诉你你没杀人!那个人也不能再打你!听到吗?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一遍一遍地反复低语着,不停地劝慰,恐怖的事没有发生…… 该害怕的事以后也不存在了……别再害怕了孩子……有我呢有我呢…… 一句一句有如魔咒,筱年慢慢安静下来,没有肿起来的那只眼睛里逐渐露出一丝清明的意识。 “我们可以告他们,起诉他们,”忻楠专注地望着他,说,“让他们坐牢,得到惩罚!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让他们受你受的苦,揍到他们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还可以让他们身败名裂,在单位混不下去……怎样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季雅泽嘴角扯起一丝笑,听忻楠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局外人大概很难想象。 筱年青青紫紫的面孔显得脆弱而疲惫,他仍然死死抓着忻楠的手不肯放开,在忻楠的低语告一段落后,他困顿地开口:“……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些人……” 忻楠静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好,我答应你,你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人……睡吧,睡醒就都好了……” 筱年侧过一点头,依着他,眼皮不安地挣扎了一会儿,重新睡着了。 忻楠跟一直等在旁边的季雅泽离开房间到走廊里去,沉默了一会儿:“你猜得对,他不愿再想到那些事。” 季雅泽平静地说:“通常……是这样的。” 忻楠深深看他一眼。 季雅泽淡笑着扯开话题,“你打算怎么办?” “要彻底断绝关系,”忻楠说,“当然是……彻底剥夺监护权。” 季雅泽爽快地点点头,“对!这回轮到我妈帮忙了。” 忻楠忍了一会儿,还是笑出来,“老爸是公安局长,舅舅是中院院长,妈妈当律师,连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律师,一家正正经经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来?” 第13章 忻楠说到做到,也亏了他的好人缘,他与季家源远流长的良好关系。实际上,他简直比季雅泽更受季家人的欢迎,雅泽在家里倒是经常吃白眼的。 托以上这些的福,忻楠决心再不在筱年面前提起某些人与某些事。 也没有机会。 筱年眼看着清醒了,能吃喝东西的时候,突然又发起烧来。 那天早晨忻楠带了自家熬的粥去给他当早餐,筱年好好的吃了一碗进去,一下子又全吐出来,吓忻楠一跳,护士进来摸摸他额头,脸色就有点变,让他躺下量体温——然后就昏沉沉起不来了。 大概是那天晚上冻着的原因,转肺炎了。 这下热闹了,内科外科骨科大夫轮番来看,忻楠简直心力交瘁,几乎以为自已要一夕白头。他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要紧追盯人扮强力胶黏在筱年身上,也不能让他再出什么岔子,消耗体力是次要,心脏受不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 筱年从烂柯山里一觉醒来,世上不知多少个千年了,一直乖乖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肉伤倒好得七七八八,眼睛的肿也褪下去了,只留了一点青紫颜色,就这样,忻柏见了还咧着嘴直吸溜凉气。 半年不见,忻柏一下子窜高了半个头,又高又壮,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忻楠在外头跟医生办交涉,想带筱年回家过除夕,忻柏就坐在筱年床边陪刚睡醒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现在有多高了?”筱年看他半天,说。 “一百八十七公分。”忻柏挺得意,“厉害吧?我如今比我哥高了。” “你怎么长那么快啊?”筱年明显有点不甘心。 “嘿,我半年窜了六公分,晚上睡觉直抽筋,那叫一个痛苦!”忻柏边说边惨痛地摇头:“你呢,长了多少?” “我不知道,没量过。” “好像没长多少…… 明儿我从家拿根皮尺来给你量量。”忻柏摸着下巴,从头到脚估量着筱年的身长。 “你家那根皮尺是一米五的。” “那就卷尺,肯定够了。” “忻柏,你跟你哥越长越不像了。” “那是!我现在可比小时候英俊多了。” “切!你哥比你好看!” “我比他可爱,他有这个么?”忻柏抿着嘴唇让脸颊一侧的酒窝显形,然后指给筱年看,逗得筱年咯咯笑起来。 忻楠也高高兴兴进来,“答应了,只准呆一个晚上,初一中午之前就得回来。” “那也行。”忻柏说,“在医院过年多没劲啊是不是筱年儿?” 筱年微微笑一下。 忻柏撇撇嘴,“你还是等脸上的伤都好了再笑吧,丑死了!” 筱年还没怎么样,忻楠已经朝他一脚踹了过去。 忻楠回家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回医院来跟忻柏一起把筱年接回家,为了方便吃饭看电视,直接把他裹着软软的被子放在沙发床上,让他先休息一会儿。 今年他们家里没有放炮仗,吃过年夜饭之后,三个人坐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电视聊天,电暖气红色的光亮映得房间里格外舒适。筱年体力精神都还差,下午眯了一小觉,吃过饭躺在沙发上,说了没几句话,有些疲乏了。忻楠坐在他头边,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忻柏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伸直两条长腿,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节拍轻轻哼着。 头上那只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像温热的水流妥帖地熨过心底最深处,每一道褶皱都慢慢被平抚,暧洋洋地感觉让人心安,筱年开始昏昏欲睡。 午夜全城鞭炮轰鸣,最吵的时候过去之后,忻家两兄弟守着电视开始玩牌,一边聊着天。 “那边怎么样?” “吃的不错,你看我长了多少。” “憨大才长肉不长脑。” “不长脑能当上主力球员?” “你的目标就是主力球员啊?”有点蔑视。 弟弟无语。 “你们今年参加甄试吗?” “喝!你连甄试都知道。” “少废话。” “参加。” “有想法吗?” “这回是你废话了。” “有希望吗?” “不好说。” “咦?” “嗯……还有一个队员。” “没大有自信嘛,看来人家比你强哦。” “实力差不多,我人缘比他好。” “甄试又不甄人缘——怎么说?” “那小子说教练偏向我。” “你拍教练马屁?” “喂你怎么这样说!你不知道你弟弟呀?” “哼。” “……光拼实力差不多,但是他的性格真的不讨人喜欢,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既然不关你的事就不要想太多。” “……不是你的风格嘛,认识的人的事不能说不关我的事吧?” “那你让他?” “这不行……哥,怪不得筱年会这么惨,原来你道德沦陷了。” “你说什么鬼话!” “你要早管他他也不会这么惨啊,你刚不是说不关自己的事不要想太多?” “这是两回事!……这半年在忙安宁那面的事……疏忽了。” “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 “一碰上安宁的事你就把什么都扔在脑后了!你拼命追安宁那阵儿也是这样。我跟学校的人打架被老师叫家长,我去叫昊哥蒙混你都不知道。” “……有这回事?” “对啊,嘴都打破了我跟你说撞上电线杆你居然都信!” “……” “憨大才见了女人智商变零。” 忻柏连挖苦带陈述,倒没什么抱怨的语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况那女人也确实让老哥开心过,可惜是先甜后苦,倒霉的在后边。 忻楠捏着牌,沉思。 “还在想安宁啊?” “不……是。”忻楠有些纳罕,“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她那回事来,最近都在忙筱年这边了。” “不想最好。” 忻楠想一会儿,笑一下,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可能是筱年的事刺激到太大,倒把安宁给放下了,过了这么多天回想起来,感觉竟没有那么强烈了。五六年的感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也不是无疾吧? 忻柏说的其实有道理,跟安宁确立恋爱关系后,就再没有冷静客观地考虑过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其实安宁一直不像自己那样热衷,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天生性格沉静,可能真实情况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 到底是如何,忻楠现在不想追究,也没时间,他这边现在有筱年,比起安宁的问题,更紧迫棘手一些。 *** 寒假都结束了,筱年才出院。 回家的时候,忻楠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把吊着表当劳叔叔的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门。筱年拿着那把钥匙看了一会儿,慢慢插进锁眼里,拧动,推开门,一室的阳光扑面而来,筱年看到自己的画夹竖在床头,书包躺在画夹旁边。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忻楠胡噜一下他的头,“跟旁的人都不相干了,知道吗?” 筱年看看四周,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先躺下再说,”忻楠把包丢下,扶着他往床边去,“坐车累不累?有没有颠疼?”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往下脱厚厚的羽绒服,因为胳臂上的石膏还没拆,所以只套了一只袖子管,一路上忻楠圈着筱年的身子,生怕漏了风进去。 因为肋骨的原因,不好弯身,裤子也是忻楠给脱的,先解裤扣往下扒扒,然后让筱年坐在床沿上,忻楠拽着裤角轻轻往下抻,像伺候幼儿园小朋友。他抻着抻着有点想笑,筱年乖得要命。脱好了想把衣服放到旁边去时,筱年忽然用好的那只手拽住了忻楠的毛衣。 忻楠回头,“怎么了?” 筱年垂着脑袋,不说话,把头慢慢靠在他身前,脸埋在他的毛衣里。 忻楠愣了愣,低头看倚在自己胸前的那颗小脑袋,黑亮柔软的头发,搂着自己的腰的细瘦的手臂,如同一头受了惊的温顺的小动物,在寻求温暖的庇护与安慰。 心里无端端难过起来,忻楠温柔地摸摸筱年的头,轻轻抱着他。 为了照顾筱年,忻楠一直没有出门。大四最后一学期是实习,其实也就是用来找工作了,本来忻楠是有计划的,可是人家不是都说计划不如变化快么…… 周末查钰臣来看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他妹妹钰良准备的。 忻楠边翻边赞钰良会挑东西,中午决定做清蒸海蛎子、菌菇杂炒、茄汁鱼片和蒜香四季豆,筱年顶喜欢吃四季豆,再炖个鸽子汤。 查钰臣也会做家事,给他帮忙,两个人一边商量工作的事。实习自然还是到“泛世”,绕了半天又回来了,查钰臣想让忻楠提前把合同签好。 “主要是为了后面的工作好安排。” 忻楠把葱姜蒜末丢下去爆锅,“兹拉”一声,香味扑鼻,有些奇怪地问:“那么着争干嘛?原先不是说好在开发部吗?” “原先不过是个地区办事处,哪个部门还不都是一间办公室,是无所谓。现在办事处要拆开,一部分迁到上海,跟那边的办事处合并,一部分要留在这里归到总公司下属。” “这样啊,那你到哪儿?” “可能去上海。” “……” “要是你的话想在哪里?” “我短期内恐怕离不开。”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嗯,我想也是,”查钰臣点头:“这样的话签到技术部好了。” “到生产基地吗?” “不一定,内部消息,研究中心的文也批下来了,就在经济开发区。” “咦?”忻楠是真吃了一惊,“什么规模的?” “跟德国本部的规模类似,比设在美国的那个规模还要大。” 忻楠瞪大眼晴,目眩神迷,“‘泛世’想干嘛?” “市场市场,还能干嘛?”查钰臣笑,“我们赶上了好机会。菜!看你的菜!再不翻就糊了!” 查钰臣倒是没觉得筱年妨碍了忻楠的对外发展,他太了解忻楠的脾气,何况不管是业务部,还是开发部还是技术部还是其他什么,都埋没不了忻楠,他太聪明太刻苦太执著,想不做到最好都难。 相较于查钰臣对筱年一向的温和,季雅泽的脾气就差很多了。第一次来看他,就把速写簿和铅笔丢在筱年面前,教训他:“右手不是好的吗?干嘛停下来不画?” 忻楠有点心疼,“他伤还没全好呢,过一阵儿再说不行吗?” 雅泽凤眼圆睁,“你不懂就别瞎掺和!画画儿也讲究艺不离手的,好容易学到这个程度,一旦停下来就不是原地踏步的问题,而是一退千里。他再不赶紧捡起来,前面学的就全废了!” 忻楠皱眉,“那你也好好跟他说啊,那么凶干嘛?” 雅泽意外,“我凶吗?” 忻楠苦笑。 雅泽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转回头背着筱年,他又悄悄问忻楠筱年最近情绪怎么样,也不是不温柔的,你说他对人好还是对人坏? 忻楠说还不错,除了第一天回家看起来有点情绪低落,后来都安静温顺,常打瞌睡,忻楠觉得这是好事,睡眠可以恢复体力,醒着时跟他说话都应的,笑容也比以前多,虽然不是什么畅快出声的大笑。 “看起来好像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忻楠说,“能忘了最好。反正我们也不想再谈那些。” 雅泽靠在走廊里抽烟,眉眼朦胧,看起来没他那么乐观。 “有什么不对?”忻楠问。 “……我以前去看医生的时候,”雅泽说,“他说把事情埋在心里不是好事情,非要把它挖出来,一次不够两次,直到能够面对面看着它,觉得它不会再伤害你,事儿才算结束。” 忻楠皱着眉,摇头,“听起来挺残忍的!”想一下又说:“干嘛非得重复让人难受的事儿?找罪受吗?反正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也用不着再害怕,不愿想起那就忘了呗。” 雅泽笑,“忻楠,我最喜欢你心软了。” “看看再说吧,”忻楠结束。 两个人进屋去,看到筱年半躺在沙发里,瞪着窗户外面发呆,手里还捏着速写簿和笔。雅泽走过去检查,雪白的纸上画着沙发对面电视机的轮廓、木格子窗框和映在窗框里的枯枝,看了几眼,他皱起眉来,“退步了!从今天开始,每天画二十幅速写。” “……没有那么多东西画。”筱年有点怯怯地发表意见。 “什么叫没有东西画?”雅泽瞪他,“晴天和阴天的东西一样吗?早晨和晚上的东西一样吗?哪,还有个大活人,多少角度给你画,还说没东西!” 筱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忻楠叹口气,再一次抑制住自己,以免成为一个过于溺爱孩子的家长。 虽然不是特别赞同雅泽的话,忻楠还是留了心。筱年这个孩子太内向,从这次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受虐待挨打,肯定不是一个短时间,却没有人知道,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起,如果不是最后那个意外,可能那种情况还会持续很久。 那么,他是真的开始遗忘了呢?还是伤害仍在心底,被隐忍着掩藏着,痛楚依旧存在?用了心下去,许多蛛丝马迹自然无所遁形,忻楠开始发现事情确实比他想象中要糟一点。 筱年仿佛总是睡不醒似的,白天也常常打瞌睡,但很容易惊醒,一点点声音就会让他猛地睁大眼晴,略带着惊恐瞪视四周。 忻楠怀疑他晚上也睡不好,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孩子的脸色一点没恢复过来,还是没什么血色,眼睛下面青黑色的眼圈总也褪不掉。而且一天三顿加上点心宵夜的喂,他体重居然还减轻了,原来桃子型的面孔,现在已经变成瓜子型,下巴尖的硌人。 忻楠看在眼里,愁上心头,他又不愿主动挑起一些敏感话题,怕筱年受不了。找个什么机会才能开解那孩子呢?或者再去问问雅泽? 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些事,这几天忻楠就没大睡好。他自己的生活本来是非常规律的,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一定睡,早上六点起床锻炼。最近为了照顾筱年的身体,晚上都是九点半就哄他上床睡下,然后忻楠关了灯,自己躺在上铺用随身听听德语磁带,差不多到十一点左右再睡觉。 结果那天晚上他横竖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东想西,随身听已经关掉好半天,闭上眼睛还是没有睡意。忻楠很少失眠,真的遇到了,也没办法,烦躁了一会儿,又把随身听重新打开,塞上耳塞,朗朗的不疾不徐的发音倒是镇定了他的情绪。过一会儿,似乎有点困意了,忻楠把随身听关掉,拨掉耳塞,侧个身,预备睡了,然后就听到下铺辗转挣扎的声音,不规则的粗重的喘息声。 声音其实很轻,听在忻楠耳朵里却很惊人。 他猛地坐起来,俯身向下看,黑暗中看到缩在被子里的那小小一团身影不安地蠕动着,传来不平稳的呼吸声。忻楠第一个念头便是筱年魇着了,他翻身轻跳下去,不顾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凑近了去轻轻摇筱年。 那孩子惊喘着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黑影,吓得往后一缩。忻楠急忙打开旁边书桌上的台灯,灯光刺的两个人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没事吧?”忻楠担心地问。 筱年脸上颈子里都是大汗淋漓,重重地喘息着,目光从惊恐到乍然清醒再到疲惫,胸口一起一伏的,没有说话。 忻楠去拿条毛巾来给他擦汗,顺便瞥了旁边的闹钟一眼,才凌晨一点而已。擦掉筱年头颈的汗水,忻楠用手试了试里面,内衣全湿透了,他一声不吭去取了干净宽松的睡衣来,帮筱年换上。那孩子失了魂一样,木木地任由他摆布着。全都弄好,忻楠把筱年重新塞回被子里,让他躺好,然后坐在他身边,像哄婴儿一样慢慢拍着他,过一会儿,才轻轻问:“做恶梦了?梦见什么了,跟我说说好不好?” 筱年把头紧靠在他腿边,半垂着眼皮,眼睛下面显出一圈半月形的很深的阴影,秀气的小脸上表情有些钝钝的,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说:“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不害怕……” 那话不像是用来回答提问,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忻楠的心里刺痛一下,手顿住,过一会儿才又开始轻拍他,“对,没什么可怕的,再睡吧,睡醒就好了。” 筱年似睡非睡地躺着,不出声也不动,直到忻楠移动身体时,他立刻抬起眼睛,眼神很清明,好像突然才发现忻楠在身边,“忻楠哥,你去睡吧,我没事的。” 忻楠深深地看他一眼,“真的没事?” “真的,我马上就睡着了,”筱年细声说。 忻捕默默看他一会儿,关了灯,爬回到上铺去。 忻楠整夜没再睡着,他也没再听到下铺传来筱年睡着后会有的那种细微绵长的呼吸声,房间里安静得恼人。 第二天白天忻楠和筱年都没提起头天晚上的事,筱年好像是忘了,拿着纸笔认认真真地在做雅泽留下的功课,看到中午有莲藕排骨汤吃,显得很高兴。 晚上九点半,忻楠若无其事地哄筱年睡觉,然后照样爬到上铺摆弄随身听,一边听着筱年的动静。筱年确实是睡着了,安静地躺着,轻柔细密的呼吸着,脸上的表情很放松——若他在做梦,起码这个时候的梦境还算安全。 然后就开始不对,忻楠又再听到急剧不安的喘息,筱年在被子里无声地挣扎着,就着窗外的月光都可以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忻楠跳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闹钟,还是凌晨一点。 第14章 “一直做恶梦?” “是啊,吓醒了就睁眼到天亮。” “那不行啊,你要跟他谈谈。” “……他吓得那样。” ”不忍心不行,不然带他去心理科咨询一下。” “……有那么严重吗?” “就是觉得还不是特别糟才叫你去心理咨询处,严重的话要看精神科了。” “谁分得出啊,我不想筱年以为我当他精神有问题。” “老兄啊,都不行,那你要怎样?” “……我再想想吧!” 忻楠皱着眉放下电话,看来雅泽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记得雅泽出事的时候,反应与筱年完全不一样,一动一静,根本没有可比性与借鉴性,当初那个人只需要有足够的力气压制住雅泽便行。 问题是,筱年只不过是睡不着,其他时候他都安静得很。 话说回来,忻楠若有所思,雅泽如今倒真表现的若无其事了,可是有些伤真能完全痊愈不留下任何痕迹吗?忻楠不相信,让心理医生去把血淋淋伤口再挖出来,说是去脓去腐……以前他就不喜欢! 到了晚上睡觉前,忻楠终于想出了一个他能接受的最温和的方法:跟筱年一起睡在沙发床上,那沙发拉出来比忻柏以前睡的下铺要宽很多,挤一挤很够两个人躺下了,何况他们两个都不是胖人。 筱年有点困惑,也有点踌躇。 忻楠想了一天怎样措辞,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你不能总是做恶梦,一晚上只睡三两个小时也不行,一定要快点把这种情况解决。” 筱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一起睡就可以不做恶梦了吗?”言下之意是承认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你做恶梦是因为你害怕吧?”忻楠说。 筱年没说话。 “晚上一个人当然会害怕,两个人肯定会好些。” 忻楠刻意忽略害怕的原因。 “……而且你一做梦整张床都在格格响,我也睡不好。” 看到筱年脸上现出一点愧疚,忻楠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特意把睡觉的时间拖晚一点,而且也没有再带随身听上床,而是关了灯跟筱年一起躺在床上东拉西扯的聊一会儿天。 “你现在画画儿学到什么程度了?” “……还不好。” “季雅泽说的吧?你别不自信,他只是嘴巴坏,如果你真的不行,他连理都不理你。” “雅泽哥说我资质一般,只能靠多练习。” “资质好不练习也没用啊。” “……他是嫌我有时候不去上课。” “嗯。讲到这个,我要去找找你们老师,后面可能要麻烦老师补补课。” “……” “你害怕啊?” “……没。” “你别担心,功课我会教你,不会拉下很多的。” “嗯……” 筱年这些天都只能平躺着,其实很辛苦,腰背酸胀,也只能用左手垫到身下稍许压一压。忻楠侧着身把一只手伸到筱年的身体和被单之间,顺着他腰和脊椎两旁的肌肉微微用力按着。筱年闭上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温热的纡解的感觉,好像总是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忻楠哥忘记拉上窗帘,淡蓝色带着凉意的月光透进来,房间里就没有黑的那么可怕。何况,身边还很近的挨着一具身体。 忻楠哥的身体,温暖的,散发着安全感。 筱年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忻楠一直半睡半醒着,恍惚中感觉身边有点躁动,他一个激灵睁开跟睛,听见身边筱年的呼吸急促起来——果然又开始了。 筱年下巴有点抬高,暗淡的光线中可以看到他痛苦皱紧的眉,不安的表情……忻楠毫不迟疑地侧过身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喃喃低语着:“不怕不怕……没事了……哥在这里陪着你呢……乖孩子不怕……哥一直在你身边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走开……我们筱年儿乖乖地睡觉呢……什么事儿也没有……乖……” 一边絮絮低语,一边轻轻地有规律地拍哄着缩在身边的小人儿,忻楠小心地观察着怀里孩子的脸。可能是温和笃定的声音单抚了梦里的不安,筱年的喘息声慢慢安静下来,表情也放松了一些,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皮半张开来,迷惘地望着黑暗中把自己抱在怀里的人。 别醒过来!忻楠在心里念叨着,继续睡!继续睡!仍然不动声色地拍着哄着。 筱年慢慢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谢天谢地!忻楠松口气,土办法还是有用的!他看了筱年片刻,心里很高兴,终于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觉筱年睡得很沉,到早上九点多才醒,忻楠也没有叫他,由他裹着被子在沙发里睡得香甜。 筱年在牛奶粥的香味里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亮堂堂地从高高的窗框里照在被子上,今天气温明显升高,暖和得很。筱年坐在沙发上,有点呆呆的。 忻楠进来的时候,筱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问:“我昨晚,有醒过吗?” “没有,”忻楠微笑,“昨晚你表现很好,一直睡到现在。” “是吗……”筱年愣怔地望着他,昨晚,好像有梦到什么,不过他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 *** 时间是永不停站的列车,穿过白天和黑夜。你可能发现自己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古旧车站哭泣着上车,以为会带着失落和痛苦走到永远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开满鲜花的明媚乡村找到了终点。 筱年觉得这个有着高高屋顶和充沛阳光的旧房间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终点。 他可以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阴雨晴明,看着云卷云舒、落雪飞花,就这样看一生一世不厌倦,也不会再有任何的不满足。 反正忻楠哥再没有说什么他应该更开朗更活泼更独立更具反抗性之类的话。 他喜欢听忻楠哥说话,看他露出灿烂笑容夸自己又乖又可爱就感觉幸福流过心底。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真实感才一天一天增加,忻楠哥是他小小世界里的全部光明…… 后来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忻楠无可奈何地说:“这样也不错,你现在是画画儿的人,学艺术多多少少性格都要怪僻一点。你看你老师那么容易暴躁的人,也没有人说他脾气坏,还夸他有个性,有艺术家的气质。” 季雅泽一反常态没有开口,只是狠狠吸了一口烟,面色阴郁。 那是一个星期天,忻楠送筱年到雅泽家来补课。雅泽的家就在美术教室上面的阁楼里。 “你自己画,我们到门口走走。”雅泽站起来对筱年说。 忻楠跟上去轻声问:“喂,怎么了,情绪不佳?” 筱年端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他在画一堆静物。 他知道怎么了。昨天晚上上课前他想上楼把画板拿下去,听到季雅泽跟一个人在说话,阴暗的走廊里没有灯,筱年站在梯级下,隐约看到季雅泽猛地把那个男人推到走廊墙壁上按着他,然后很凶狠地吻他。 那男人比季雅泽还高半个头。 筱年心“咚咚”乱跳,立即退回教室,过一会儿,才再出去。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季雅泽独自站在楼梯上。接下去一整晚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季雅泽是同性恋。 筱年把这事反复想来想去,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忻楠哥知道吗?他跟季雅泽那么好。 如果知道…… 但忻楠哥肯定不是的。 他跟安宁谈了那么久的恋爱……以后他说不定还会爱上另一个女孩子的。 筱年有点变色。 他现在跟忻楠哥在一起,忻楠哥每天眼里都只有他,连晚上睡觉都一起。做恶梦和失眠当然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治好的,他们一起熬了很久。有时候即使有忻楠哄着,他还是会惊醒,会睡不着,那个时候忻楠哥也不会着急生气,只是温柔地搂着他,陪着他一起慢慢地说话,哪怕一直说到晨熹微现,他总是会睡着的,忻楠哥则会亲亲他的额头,再匆匆赶到公司里去。 忻楠哥已经开始去上班了,可是中午总是急急地带饭回来陪他吃,直到他坚持说自己会在家里热饭吃。拆掉石膏以后,虽然行动还有些不方便,他还是回学校上课了,再拖课会很难补,忻楠哥每天早晨送他去,关照老师照顾他,放学的时候也一定会来接他。 周末他们从来不出去,忻楠哥总是在家里陪他,即使有工作也会拿回来做。 慢慢的直到现在,筱年不会再在梦里惊醒了,却还是习惯抱着忻楠的一只手臂睡,习惯把头埋进他颈边,习惯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筱年很快地习惯了一切让他觉得安心和温暖的东西。 但它们是不是也习惯了他,忻楠哥是不是也习惯了他呢? 在渐暖的地气里,院子里的那株单樱率先开了一树的花。灰白中透着亮粉色,纤细地摇在微凉的空气里,他坐在石墩上画它们,阳光在游移,忻楠哥从二楼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向自己笑,然后拿了椅子出来说:“石头太凉了,不要坐在上面。” 忻楠哥,有没有习惯看到自己坐在他的院子里? 他是有偷听到忻楠哥和季雅泽在谈论自己,这些日子他恢复了美术课,每一次都是忻楠哥陪他来的,他画画儿的时候,忻楠哥有时会跟季雅泽在外面聊天。 季雅泽听到忻楠说他一直在陪筱年睡,疗效显著之后,又是诧异又是想笑,这也行的,但是这样下去不是会让筱年产生依赖性吗? 忻楠不以为意,“筱年还小,还是个孩子,以后自然会好的。何况,”忻楠很感慨地叹息,“有些依赖性也很正常,筱年从来没有试过依赖一个人,经历过那些,他没有安全感。如果他真的能信任并且依赖我,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吗?” 筱年那天晚上特别黏忻楠,即使睡着也要抱紧他,弄得忻楠心里酸酸软软的。 如果以前还不知道的话,看到季雅泽吻那令男人,筱年也已经明白了。 自己,跟季雅泽一样。 自己,是喜欢着忻楠哥的。 *** 四月份,“泛世”在中国境内的机构进行了大调整。查钰臣调去负责迁到上海的华东办事处,位于d市所属汶南县的生产基地已经进入二期,市区经济开发区的研究中心也已动工,来剪彩的副总裁柯汉儒先生留在d市暂任“泛世”中国总公司执行总裁。 这位柯汉儒,是忻楠的老熟人。 还是忻楠去接机,不过这次排场大得多,有“泛世”提前到达的人员陪同前去——d市办事处原来的人已经被调的七零八落,所以临时从技术部调入帮忙。 要接的是柯汉儒,结果下机的是柯伦汉尼克。 喝!看出要在中国常驻,连中国名字都起好了,忻楠想。 气氛自然没有上次随便,其他人略显严肃拘谨地上前迎候,忻楠便一声不响地站在后面,此时此地他只是个小卒子。 柯伦自人丛缝里看见他,牵牵嘴角,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过了几天,忻楠被调到总裁办公室。 到d市进行先期工作的人员分别是从德国本部以及美国研究中心调来的,柯伦自己从德国带来的助理也是个道地的德国人,所以需要有本地背景的人加入。忻楠一下子忙了起来。 企业初兴,纵然有雄厚的资金实力支持,事情总还是千头万绪的。加班变成常事,忻楠周围的人全都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偶尔他会有做梦的感觉,他怎么会加入到这帮人中间?但太多时候还是只能卯尽了全力让自己能追赶上他们的脚步,忻楠以一种让周围人惊异的顽强态度不停地学习和进步。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筱年也一下子忙起来了。 不上课的时候,他全部用来待在季雅泽的画室里,包括周六周日,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家,有时候也许能碰上忻楠并且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睡着了忻楠才会回来。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少到可怜,忻楠只得用电话掌握筱年的行踪和状况。 每天晚上七点钟例行电话伺候:“你在哪儿?” “……” “又在画画儿啊?饭吃了设?” “……” “跟季雅泽说,先带你去吃饭?” “……” “别凑和吃,吃好一点……不用随他,他一向稀里糊涂的。” “……” “好,快去吧,我待会儿还要打电话问的哦!” “……” “好。记得早点回家。” 关掉手机,忻楠想想不放心,再发一个短信过去。 [想不出吃什么就去了望街的小浪花,那家的鳗鱼饭还不错,有搭配蔬菜。] 不是他?嗦,实在那两个人太脱线,都不会照顾自己,你不说他们可以就在楼下吃两碗阳春面,筱年一向不爱吃面的,可是你若点面他一定不会反对,只不过最后会把汤喝光,给你把面剩在碗里而已。他好不容易把他养胖一点,可不能前功尽弃。 柯伦的黑发女助理汉娜拿了一叠文件夹过来,说:“又在给你弟弟打电话啊?” 忻楠站起来帮她,一边微笑,“他自己不会好好吃饭。” 四十岁的汉娜长得并不漂亮,五官很端正,很有德国味,显得严肃,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有时还很活泼。她似乎觉得有意思,笑起来,“你好像一个放心不下孩子的好父亲,要知道十几二十的孩子们都很不愿意家长这样子盯着他们的。” 忻楠跟着她笑起来,别人也许是那样,但筱年不是的。 另一方面,在季雅泽的画室里,筱年慢慢收好笔,对坐在窗边发呆的季雅泽说:“楠哥让我们去吃饭。” 雅泽连头也没回,闷闷地说:“你自己去吃吧,我不饿。” “楠哥说他等一下还要打电话问的。”筱年不紧不慢地说。 雅泽错愕地转过头来,“太夸张了吧?” 对面的少年一对黑募雾的眸子瞧着他。 泄气地把烟蒂弹出窗外,从窗台上跳下来,雅泽拎起外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唠叨:“他是你的保姆又不是我的保姆,为什么现如今连我都要管?” 筱年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喂!”雅泽口气粗鲁地问,“想吃什么?” “小浪花的鳗鱼饭。” “……还挺会吃的嘛!” 两个人碰碰通通下楼去,老屋狭窄的楼梯上黑洞洞的,走到最低一级的时候,季雅泽忽然顿住脚步,筱年本来脚步就又轻又慢,见他停下,便也停在楼梯上。 过一会儿,见雅泽还是没动,也没说话,筱年踮起脚尖向外看,越过雅泽肩膀,他看到小天井对面的石头院门前站着一个人。陌生的脸,看似熟悉的身形,电光石火间筱年意识到这人是谁。 看不到雅泽的表情,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先开口,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只有站在他身后的筱年才能隐约看到他紧紧握着楼梯栏杆的一只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那人终于开口,语气有些犹豫,“呃……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在上课。” “今天没课,”雅泽干巴巴地回答,“我们打算去吃饭。” “你到现在还没吃饭?” 这话听了不像是疑问倒像责怪。 雅泽瞪着陌生人,不出声。 若筱年看得见,一定会觉得他此时眼睛像会冒火,美丽的凤目倒竖着,有怀疑,有恼怒,有伤心,更有惊喜,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一起去吧?”陌生人有点急促地开口,“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还没吃。” 季雅泽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与沉闷。想去就去吧,筱年幽幽地想,如果那么渴望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不马上答应并且飞奔着上前呢?真是浪费。 季雅泽终于咬了咬嘴唇,大声地轻佻地回答:“行啊,有人请客当然好了,我不是一个人哦。”他侧侧身子露出后面的筱年来。 那陌生人的语气沉稳了很多,微笑,“当然一起去,想吃什么?” 二人行变成三人行。 季雅泽的态度有点奇怪,这些天他都有点阴郁沉闷,没什么表情,也很少说话。现在却突然轻佻起来,带着点故意惹人讨厌的意图。 “我想吃川菜,”他斜着眼睇那人:“中山路新开一家蜀中园,听说很好吃。” “川菜啊?”陌生人看筱年一眼,“你朋友能吃辣吗?” “切,你自己不想吃就直说,扯上别人干嘛?”雅泽毫不客气。 陌生人容忍地看着他笑。 筱年站在他们后面,看问到自己,说:“我都可以。” 陌生人点点头,“好,那就吃川菜。” 结果去了蜀中园。雅泽分明故意为难人,叫的莱一个比一个醒目,菜单上菜名后面标的辣椒也一个比一个多,端上满眼火红,季雅泽举案大嚼,一个劲儿招呼筱年多吃,根本不把请客的人放在眼里。 陌生人吃得很少,看着雅泽,眼神很温柔,劝他少吃一点。 季雅泽生气,“我能吃你多少?别这么舍不得!” 陌生人无奈地叹气,“我会舍不得让你吃饱?你好歹多吃点别的莱,这么辣下去你的胃受不了。” 雅泽冷哼,“我辣得爽快啊!就算真的犯胃痛,痛死痛活我心甘情愿,干旁人什么事?!” 陌生人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敛去,怔怔地看着他。 筱年垂下头,夹一筷子粉蒸排骨慢慢嚼。 那个瞬间,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在孩子气地恨恨地大嚼辣死人的红油肚片,一个则温柔地沉默地看着他。 第15章 五月,整个城里铺天盖地的樱花开起来,映得海水碧绿中夹满了云般的粉红灼灼。 六月,无数条蜿蜒曲折的柏油路与青石阶小径两旁,夹道的蔷薇如火如荼盛开。 七月…… 又到夏天了。 忻楠和他那一组人进行最后一次会议把工作流程敲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其他人都准备下班,走时向忻楠道辛苦,他要把方案做成正式文本才能离开。 做到差不多的时候,忻楠揉揉后脖颈,去倒杯咖啡,捧着走到窗前,海上的清风扑面而来。今天风不算大,海面上一波波浪线平滑徐缓。自二十八楼临海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暮色已苍茫,海平面上一条条暗金色是夕阳余晖留下的最后痕迹,脚下灯火璀璨,道路如无数交错发光的带子。 忻楠深呼吸一下,觉得头脑瞬时清晰起来,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问:“还没有下班?” “汉尼克先生!”忻楠迅速转身。 柯汉儒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也端了一只杯子。 忻楠不知道他还没有走,在心里偷偷皱一下脸。 柯汉儒微笑起来。忻楠不像其他在中国本地招收的职员那样用英语叫他柯先生,而是跟着那些外调的人员一样称呼,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这样叫习惯了,有点难以改口。他猜忻楠本人一定不知道,这种称呼,令他心里产生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就好像他们已相处多年。 “还没有下班吗?已经很晚了。”他又说一次。 “呃?啊……还有一点就好了,”忻楠有点不太自然地指指电脑,“……就一点文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笑。希望这位大头头不以为他太没用,就这么点东西也要搞这么长时间!忻楠偷觑一下墙上的钟,差不多九点的样子。 讲老实话,在柯伦汉尼克面前,忻楠总有点不太自信的样子。这个人给他的印象绝对强,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有智能、行事果断,又绝不白大,很会听取融合他人的意见。他的性格尤其令忻楠有好感,十分温文尔雅,甚至他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寂寞也令忻楠动容。 喝!想到哪里去了! 因为太早当家,忻楠从来没有过父兄崇拜之类的情怀,在男人中间,令他有超出朋友好感之外,达到仰慕程度的,柯伦汉尼克大概是第一个。 “这段时间工作感觉怎么样?”柯汉儒问,看起来他蛮有聊一聊的兴致。虽然是在总裁办公室,但忻楠也很少有机会近距离与老总交流,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很好,接触到很多新东西,学到不少。” 他想了想,又说:“做了不少以前都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柯汉儒微笑起来,“你能做到的事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昵。” 这算是夸奖吗?忻楠腼腆地笑,“是因为有一个好环境,一群好同事。” “也要有好家人支持,这段时间确实很忙碌。”柯汉儒视线落到忻楠摆在桌角的相框,都是男孩子。一张是三人合影,忻楠,跟忻楠长得很像的笑容灿烂的大男孩,和一个矮他们很多,瘦瘦的有一张桃子型面孔尖下巴的秀气男孩;另一张是忻楠与桃子脸男孩的合影,那男孩子被笑嘻嘻的忻楠从后面搂着,嘴角幸福地翘着,温顺如小鹿的圆眼睛水汪汪看着镜头。 “是我弟弟啦,”忻楠也过来看相片,“我家很简单的。” “这个也是你弟弟?是最小的吧,长得不太像,”柯汉儒看着那张两人合影说。 “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现在也算是我家的人了,”忻楠忽然想起来,“啊,就是那个上次出车祸,还麻烦您送我到医院的小家伙啊。” “是,我记得那回事,他那次伤得不太严重吧?” “一点儿没事,第二天就好了。”忻楠拿起跟筱年的合照,用指头摩挲著凉凉的玻璃。 这两张照片是春季选拔赛结束后忻柏回来探家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筱年刚拆了石膏不久,睡眠状况也大有改善,脸色好很多。看这照片,阳光斜斜打在筱年脸上,透着半透明的粉色,真是好看。 柯汉儒注意到忻楠看照片时温柔的眼神,浅浅的微笑,一时若有所思。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不耽误你了,快做吧,做完早点回去。” 忻楠回过神来,“哦,好的。”对哦,不知道筱年有没有回家,快点做完回去陪他。他放下杯子坐回椅子里。 柯汉儒出去倒咖啡,回来时经过忻楠身边,两人眼神碰到一起,都朝对方微笑一下,忻楠集中精力在手头的工作上,很快做完,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遗,存盘打印,然后将文档整理装订起来,再检查一下明天的行事历,把第二天工作需要的资料准备好。 差不多全部完成的时候,是九点半。 正收拾公文包,柯汉儒也关门出来了,问忻楠:“结束了?” “哎,刚完。” “那一起走吧。” 忻楠点头,关电脑,关电源,关窗,再细心地四下审视一遍,才锁上门。柯汉儒很有兴味地看着他习惯性做完这一整套检查出来,从小细节就可看出一个人行事方式,忻楠绝对是个有条理的人。两个人一起上电梯,忻楠帮老总按地下一层车库,再想按一楼,柯汉儒阻止他。 “不用。” “嗯?” “我送你回去。” 忻楠吓一跳,“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很方便的。” 开什么玩笑!而且老总住的地方离办公楼很近,送他上山的话要绕远呢。 “没关系,我自己也想开车到处转转,来了这么久,早听说这里风景不错,都没什么机会出去。” “呃……”忻楠不想扫老板的兴,可是,这个时间出去黑洞洞的能看什么风景啊? 还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推托呢,电梯已经下到车库。算了!忻楠很豁达地想,他要送就送吧,大不了带他从海边那条所谓的“光明工程“大道走就是了。 在这样的夏夜开车兜风,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车子好,坐着舒服,发动机的声音微鸣如音乐,车窗半开,温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忻楠告诉了柯汉儒地址,开始还以为要给他指路,后来发现他熟悉得很,哪里直行哪里拐弯都一清二楚。咦?还说自己没机会出来。他忍不住侧头瞧柯汉儒几跟。 那男人沉稳地开着车,太概注意到他在看,说:“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不放心让我开车,怕我迷路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忻楠脱口而出,然后立刻闭上嘴。 柯汉儒浅笑起来,“我猜测。” 忻楠尴尬万分。 柯汉儒看他一眼,忽然笑出来,“这很正常啊。我有一个朋友,以前他从来不让我开车,就是你那种表情,只不过他会明明白白说出来而已。” “啊?”忻楠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就直接说不让你开因为你会迷路吗?” “对。” “我那个,是因为觉得你第一次可能不熟路……”忻楠笨拙地解释。 “我知道,”柯汉儒点头,“那个时候确实不熟悉,是很有可能开错的。” “不过你现在开得很好啊,”忻楠很中肯地评价。连哪儿有单行道都知道,他是本地人可能都没这么清楚。 柯汉儒微笑,“没有人帮忙以后,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 忻楠看他一眼,觉得这句话的口气有点怪。 柯汉儒这时换了个话题,“你弟弟都还在上学吗?” “不是啊,大弟已经是职业篮球队员了,小的那个在上学,马上升高三了。” “是吗?他看起来很小。” “……对,我一直想他到高三大概能窜起来。” “与遗传有关吧,你跟你弟弟都很高。” “是啊,不高的话,至少胖一点也好。” “汉娜的儿子刚上高中,很壮,你可以问她要食谱……” “食谱啊?德国人不是只爱吃香肠?” “没那么单调啊,单香肠就有一千多种,还不算配搭,德国人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咦?真的……” 车子到忻楠家的时候,他们已经说到怎样在酸卷心菜上铺上切成纸那样薄的香肠片来吃,然后搭配土豆浓汤和苹果酥,吃了绝对猛长肉。 难得两个人对吃都有兴趣有研究,忻楠意犹未尽地下车道再见时,互相瞧瞧,两个人忍不住都笑起来。 看着柯汉儒倒车走远,忻楠吁了一口气,短短一段路程,仿佛突然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当然他还是觉得柯伦汉尼克是个非常值得佩服的优秀男人,但这个男人也曾经有被人骂路痴的年轻时代,也会对各种美食津津乐道,这样的他在忻楠眼里,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直到车子消失在下坡处,忻楠才转身顺着石阶往家走,步履轻松,吹着口哨。 一进院子便看见筱年坐在樱树下面的石头墩子上,这几天满潮,月亮又圆又大,银色的光线穿过树梢洒下来。房屋与树木的影子,像在阳光下一样清晰,但却没有那样强烈,而是柔和清澈得像浸在水中。 安静的少年的轮廓宛如敷了一层银粉,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包裹在同样淡淡的掺杂着蔷薇与金银藤的清香里,美得像一幅可以触摸的画。 有一刻忻楠的呼吸有点窒住,但马上反应过来,张口便是:“怎么又坐在这里?” 沉思被打断,筱年回过头来。 忻楠过去,一边说:“起来起来!”一边抓着少年的肩膀,一只手去盖在他屁股部位,触手的牛仔布凉丝丝的,忻楠不满地拍了那儿一下,“跟你说多少次不要在石头上坐久,很阴的!老记不住!……怎么在外面坐这么晚?”他自然而然地做这些,完全没有注意到筱年有点僵住的身体。 “嗯?问你呢,怎么坐在外面?” “停……停电了。” 忻楠抬头看四周,果然一片漆黑,“又停电!线路老化就该早修,期负老城区啊……你要不要进来?两个人不用怕黑吧 ?” 筱年点点头跟在他后面,没跟忻楠说自己不是因为怕黑才坐在外面。 忻楠丢下公文包,抓了脸盆到水房里去冲澡,筱年亦步亦趋跟着,可是等到忻楠开始脱衣服,筱年就有点不自在起来。 忻楠没有忻柏那样健康的褐色皮肤和充满阳刚气的线条,但也颇可观,修长结实的体态,浅麦色的肌肤包着匀称却毫不夸张的肌肉,手臂和腿看起来很有力,往背上浇水时,哗哗的水像瀑布一样顺着漂亮的背阔肌线条,沿着中间那性感的凹陷滑下来,虽然没有灯,借着窗户透进的月光,水花泼珠溅玉般向下滚落…… 筱年有点透不过气来,猛地闭上眼睛,转身靠在水房门外的石墙上,石头的凉意透过t恤衫渗进皮肤,冰镇着突突跳动的血液和心脏,好久,好久…… 忻楠在水房里边洗边轻松地问:“筱年,你在外面吗?” “……嗯。” 轻笑,“你这孩子胆子还真小。” “……” “放暑假想不想出去玩儿?” “……不是很想,没什么玩儿的。” “哦,对了,暑假季雅泽怎么给你排的课?” “没排课。” “啊?” “让我自己找地方去写生。” “为什么?” “雅泽哥要出门。” “出门?去哪儿?” “跟方灿哥去内蒙。” “……方灿?”水声停下来,忻楠开始拧毛巾、擦水、????穿衣服,过了一会儿,他光着上身,套着一条肥大的沙滩裤出来。口气有点犹豫,“你知道方灿啊?” “嗯,他经常来画室。” 忻楠闷头朝楼上走,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小声嘀咕:“……那个家伙!” 筱年没挪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说:“他们说要去度蜜月!” 忻楠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楼梯上,然后“乒乒乓乓”地滚了下来。 太过吃惊,忻楠呆呆地转过头来瞪着他。 筱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上前把盆拣起来,抱在手里回房间去,擦过还愣愣站在搂梯上的忻楠的身边。 等忻楠回房的时候,东西已经收抬好了,筱年正坐在窗边发呆。 “你……没事吧?”忻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收敛心神,摸摸鼻子,小心翼翼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 筱年转过头来,神情有些困惑。他的黑眼睛迷蒙潮润,像浸在初夏海水中的 月光,蒙上了一层小南风带来的雾气,看在忻楠的眼里,是一种透露出脆弱的迷茫和忧郁。真糟糕!不知道这个事实会给筱年造成什么影响,因为曾经经历过差点被男人强暴的事情,忻楠特别担心筱年会对同性的这种关系产生心理上的排斥……最主要的是……那种恐惧……好不容易才消除掉…… “我以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因为……”忻楠期期艾艾,“雅泽有才华,是个好老师。” “他……是同性恋。” “……是,他是,”忻楠在心里暗暗埋怨,那小子明知道筱年出过什么事,一点不知道收敛,瞒瞒他会死吗?这么迫不及待的!”同性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筱年抬起眼来盯着忻楠,“楠哥,你不反对同性恋?” “嗯,”忻楠踌躇着开口,“其实,同性恋跟异性恋,并没什么分别,都是两个人相爱,希望能够在一起生活,并不特别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筱年还是盯着他看。 “……当然像一些不好的事,涉及到感情的,吵架、欺骗、不信任、强……强迫之粪的也同样都会发生,但绝不会因为是同性恋情况就更糟糕……” “那你……”筱年突然开口打断他,却有点结巴,“……你……你是不是……你一直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也是……也是那个……同性恋?” 石破天惊! 忻楠开始还耐心地给他听下去,听到最后一个词嘴巴倏然张大,身子晃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僵硬了半秒钟光景,他很激烈地反应,“不是!”人已经跳起来。 “我不是啊!”忻楠把筱年的难以措辞当成了畏惧,忙忙解释想让他宽心,“我一直有交女朋友啊你不是知道的吗?不用害怕啦,同性恋不传染的!” 我知道你一直有交女朋友。筱年狂跳的心脏偃旗息鼓,跌落到深深深深的失望里去。我也没有害怕。我希望同性恋可以传染。但,看着忻楠哥那样震惊样子,筱年默默低下头去。即使不反对同性恋,不嫌弃自己的朋友也是这种人,忻楠哥也绝不能接受自己变成那样的人吧? ……反应那样激烈。 一点希望也设有。 忻楠哥不会喜欢同性,也就不会喜欢自己,永远。 忻楠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筱年不会由害怕那男人变态的行为,导致到害怕是同性恋的雅泽,甚至开始害怕作为雅泽好朋友的自己吧?那个该死的男人,早知道就不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筱年?你不是……还在害怕吧?”他轻声问,“真的没必要,你跟雅泽相处这么久,你该知道雅泽是什么样的人。何况,他已经有爱人了。” “嗯,我知道,”筱年抬起头来,“我知道雅泽哥是好人,方灿哥……也是好人。” “那……”忻楠再接再厉,“也不会怕我吧?” 筱年瞪着他,仍然带有一点忧愁的样子,却忍不住笑出来,“当然不会,我怎么会怕忻楠哥。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没事的。” “哦哦,”忻楠大松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现在你是我们忻家的人,没什么能伤害到你的,什么也不用怕知道吗?” “嗯。” “有什么心事就讲出来,有哥给你做主,知道吗?” “嗯,我知道。” “呼,这就好。你一定是前一段时间太累了才会想这么多,趁着暑假好好歇一歇,玩一玩。对了,八月啤酒嘉年华的时候哥带你去玩好不好?你去过吗?” “好。没去过。” 连嘉年华都没去过!忻楠习惯性地摸摸筱年的头,表示同情与怜惜。 接下去没有再说那件事。 还好!忻楠想,筱年似乎不是特别排斥,也许因为雅泽在他面前表现得太理所当然?那家伙一定是的,他一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忻楠确实希望筱年对这种事越不放在心上越好,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提起。 而筱年,他也不想再提起,刚刚明白的事情,他想他永远没有勇气去做完。只是这么想着,就觉得疲惫,心仿佛走过上千里荒芜地,前面却还是没有希望。 他安静地爬上床躺下,都没有注意到忻楠异样的又有点开心的目光。 他本还担心筱年因为这件事会对跟一个大男人睡在一起突然不自在起来,但那孩子一言不发地上床,像往常一样留半张床和半边毛巾被给他,并且在他上来之后,也像往常一样,很乖地缩在他身边。看着静静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那种信任和依赖那样浓浓的无声地明显表示出来,忻楠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 第16章 暑假结束后,筱年升上高三。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两年前那个懊热的夏天,像一场难以置信的梦。时间如同炉子上烧开的水,“咝咝”叫着蒸发得无影无踪,他的生命莫名地转了一个弯,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去了。 消极的林筱年,心里那淡淡一点的落寞,也随着日子流逝而若有若无起来。他已经习惯性的不去期望了,可是,如今跟忻楠朝夕相处的不是他吗?每天陪在忻楠身边,听他说话,看他走来走去,被他使照顾小孩子一样拎来拎去疼护着的,不都是他吗? 只在很少的时候,在有些最开心的时候,筱年会突然觉得心里凄凉。 但忻楠连这一点偶发性忧郁也不给他机会发作。 其实很难分辨,筱年的表情总嫌平板,表示心情好也不过抿抿嘴角,不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你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忻楠却可以本能地感觉那平静下面的波动。 那孩子莫名其妙发起呆来的时候,忻楠通常上去揪住他耳朵笑着叫他:“喂喂,你不要又给我进入生理期哦,在想什么坏事老实交代!” 筱年的耳朵真好揪,薄薄圆圆,形状漂亮,手感柔滑,忻楠总忍不住又捏又揉,每次看筱年连耳朵带脸颊红成一片,小脸滑稽地皱成一团,就笑不可抑,等侵略发展到颈子和腋下时,小家伙绝对痒得眼泪都笑出来,全身扭得像条虫一样大叫“哥啊饶命啦!” 忻楠顶喜欢看筱年这时候的样子。小家伙烂泥一样瘫着喘粗气,衣服皱成一团,皮肤变得红粉绯绯,大眼睛泪水盈盈的,虎着小脸一边抽鼻子一边斜眼瞪自己,每逢此刻忻楠就觉得心情大好,乐趣无穷。 ——恶劣啊! 但忻楠觉得自己心情好的理由很充分:筱年敢于睡懒觉了,尤其周末,总是耍赖不起床。也敢于乱摊东西了,课本丢在他的桌子上,画板总是架在让他想不到但是会撞到的地方,一堆铅笔随时会意外地在脚底下出现。拖鞋突然踩爆水粉颜料吓他一跳的时候,那小子会咯咯笑着溜去拿抹布,一点心虚的表示也没有。也不再谨慎到非要规规矩矩到点吃饭,不再出来进去礼貌地跟他打招呼——总之,不再束手束脚好像是到别人家做客。 最叫忻楠志得意满的,是筱年长个儿了。试秋装的时候,尺码比以前要大一号,可能是这半年多的骨头汤产生了效果,用卷尺一量,林筱年居然窜过了一百七十公分,达到一百七十一点五公分,虽然看起来还是细长细长的,但筱年骨架小,身上还是很养出了一点肉。 忻楠总觉得照筱年的骨架,还是要胖一点比较好看,看脚就知道。筱年的两只脚丫儿白白嫩嫩,脚趾头圃圃的,肉感又可爱,忻楠决定比照同样标准喂胖筱年。 小孩儿被他逗得滚在沙发上直扑腾,“楠哥你得了吧,身上也变那样还有法儿看吗?” “你没有审美观,我不跟你讲,乖乖把这汤喝下去。” 每天晚上一碗补汤,养秋膘良方。 “我没审美观?”筱年咯咯笑,“我画画儿的我没审美观?我现在都开始帮雅泽哥画他的外销货了。” “他剥削你啊?有钱赚没有?” “有,一幅三十乘五十的可以赚八千块,雅泽哥说要教我画油画,油画赚得多,不过到时考试不考这个。” “那狐狸头!我先警告你,赚钱可以,不许影响正常上课和画画。” “知道啦。” “啊,不要给我转移话题,快喝汤!” “太多啦,少一点行不行?晚上老跑厕所……” “买个痰盂放在屋里就行了。” “恶……”筱年脸变红,吃吃地笑,“会臭臭的……” “我又不嫌你!”忻楠挑着眉毛也乐不可支。 …… 小哥俩儿的生活真是快快乐乐,忻楠一点儿不在意同事笑话他恋弟成狂。公司同事大家混熟了,经常也会相约着出去玩儿,忻楠个性好,活泼开朗、待人热诚,已经很得人缘,外貌又出色,更具吸引力,谁搞活动都愿意叫上他。去玩无所谓啊,但只要跟弟弟的活动有冲突,忻楠就一概推拒。 “对不起哦,我弟弟要下课了,我要去接……” “不行啊,那天要陪我弟弟去展览会……” “周末啊?要陪我弟弟去写生……” 这种话听得多了,同事都觉得好笑。 “你弟弟也十七八了,不用这么跟前跟后吧?” “老是要照看弟弟,你都不觉得烦哦?一点自由也没有。” 忻楠耸耸肩,跟着笑,“也对,应该培养一下他的独立意识。”说归说,忻楠照样陪在筱年身边跑,他总是不放心。偶尔有事没有办法陪着筱年,那孩子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却流露出寂寞的样子,忻楠看到就觉得内疚。 而且真的工作到很累的时候,想放松的时候,最想待的地方还是家里。躺在沙发里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顺便给筱年当模特,听见画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掀开眼皮,看见筱年清秀的脸庞在画架后面一会儿探出来一下,专注的眼神。 那时总是静谧的气氛把疲劳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来,把睡意一点点灌注进去,舒适的感觉渐渐打散了意识,忻楠睡梦里觉得有人在身边轻轻地来回走动,凉爽的触觉在额头和嘴唇上倏来倏去,说不出的甜蜜,微暖的阳光里,桂花的香气愈加浓郁了。 国庆的时候,忻楠约好带着筱年,跟雅泽和方灿四个人一起去九仙山野营,结果没能成行,临放假前两天接到通知,让他去汶南的生产基地代二期监理的班儿,设备安装正进行了一半,原来的监理人临时有事要回德国。让忻楠去,等于是破格任用了,表示公司信任他,不过……忻楠拿着通知又喜又愁。 柯汉儒隔着玻璃壁板看到,叫他进去问:“这件工作很繁重,怎么样?没问题吧?” 忻楠赶忙整肃好表情回答:“没问题,我会努力。” 柯汉儒点点头,“监理助手会帮助你尽快进入状况,我相信你能做好,有任何问题你可以直接给我电话。” 虽然语气不动声色,忻楠已经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格外关照了,感激什么的是不用了,只有做出成绩来才不会让对自己另眼相看的人失望,所以他只是说:“好的。” 柯汉儒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青年,不由微笑起来。 *** 听说他去不了,筱年有点儿失望,“不能过了节才去吗?方灿的车只借两天,我们只去一两天就回来不行吗?” “我明天就得走,时间分配不过来。”忻楠安慰他,“没关系,你可以跟雅泽和方灿一起去。” 筱年点点头,有点意兴阑珊。 雅泽听了倒无所谓,“那我们三个自己去,不管你了哦?” “不管就不管吧!”忻楠泄气,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在筱年可怜兮兮的目光中离家了。 设备安装调试阶段确实比较累,需要非常的责任心和相当的专业能力,在这里还要加上条理性和统筹性,忻楠并不缺乏这些,所以上手不难,他又年轻,精力充沛——可是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睡觉认床。 十点多才回招待所,这么壮的小伙子也隐隐觉得肌肉发酸,但居然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烙饼,折腾一会儿,忻楠忍不住摸出手机躺在那里打电话。 “喂?筱年?睡了吗?” “楠哥?”筱年又惊又喜的声音,“还没睡啊,你在哪儿呢?” “废话,我还能在哪儿?” “哦。” “干嘛呢?” “翻上次买的画册呢。” “哦,明天放假了吧?想去哪儿玩啊?” “明天我们补半天课呢,下午才放假。” “这样啊,幸好方灿的车借了两天,否则时间还不行呢。” “嗯,”筱年有点闷闷的。 “你出去玩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我不太想去了。” “怎么了?”忻楠提起心来,“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你又不去……”声音含含糊糊的。 忻楠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笑起来,突然心情很好,“我不去你就不想去啊?你还真黏人哎……” “……” “喂喂,干嘛不说话?” 对面只有细细的抽鼻子声,筱年大概抱着电话筒在扯纸巾。 “怎么啦?真的感冒啦?” “……没有。” “喂,”忻楠没听出那两个字有点干巴巴,他在转别的脑筋,“你真的不想跟他们去玩啊?” “嗯。” “也好啊,省得给他们当电灯泡,”忻楠侧过身,两只眼睛直放光,“要不,你到我这儿来吧?” “……” “这边儿不错啊,风景不错,有个很大的海水浴场,一点儿没污染,还能挖到蛤蜊呢,你要想爬山这边也有啊,后头就是山。” “嗯……” “来吧来吧,”忻楠觉得自己在又哄又骗,“到时我们去吃螃蟹,肥得很呢。” “你不是……”筱年嘟嘟囔囔。 “什么?” “你不是嫌我黏人吗?”有点委屈。 “哪有?”忻楠失笑,“我就喜欢你黏我,乖小猪快来吧,没你我都睡不着哩。” 乖小猪似乎破涕为笑,“楠哥你睡不着啊?怪不得这么晚打电话来骚扰我!” 忻楠呵呵笑,“怎么样?同情你哥我吧,累得惨死还睡不着。” “这毛病我会治,我把你枕头给你寄去就行了,“筱年轻软的声音带着笑意。 “等你寄来我已经困死了,呼,不行了。”忻楠装出呼吸急促的动静,听筱年在话筒里咯咯咯笑成一团。 “好啦好啦,我自己给你带来,你再忍忍哦,我明天一下课就来。” “不用不用,”忻楠咧嘴,“后天早上我们公司发班车,你去乘就好了,说是我弟弟,司机就让你上了。” “那你不是明天还得睡不着?” “只好忍啦……” “呵呵,好,那你忍着吧。” …… 放下电话,忻楠心情很好,脸上还是笑咪咪的,还是……睡不着,一翻身,又抓起电话来,打给季雅泽。 “喂喂,雅泽?跟你说一声,后天筱年不跟你们去九仙山,我让他到我这儿来玩。” “……呼……嗯……你谁啊?”季雅泽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 “我忻楠!你干嘛昵?” “忻……忻楠啊?”雅泽好容易喘均气,“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让筱年到我这儿来玩,他不跟你们去了。” “哦……”雅泽火气上来了,“死忻楠,这种事明天说就可以了,半夜三更的你打什么电话!” “嘿嘿,”忻楠忽然有了灵感,“打断你了是吧?” “你说什么哪?”雅泽叫。 “差不多行啦,”忻楠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做多了伤身哪。” “伤……伤……伤你个大头啦!”雅泽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哪,通知到了,就不影响你们了,请继续请继续。” “忻——楠!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忻楠笑着合上手机。 *** 因为是预计后天看到筱年,所以第二天下午忻楠在车间接到电话的时候有点意外,“筱年?怎么了?” “楠哥,我已经在车上啦。” 忻楠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车上?” “长途车,我已经下课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又没事儿干,我就来坐长途车了。” “啊?”忻楠惊讶又好笑,这小子性子这么急?“你认路吗?从汶南长途车站过来还要坐公交呢。” “行的,我下车问就知道了。”忻楠还想细说,已经有人在叫他,只好急急说:“好好,那你过来吧,到了门口给我电话我出来接你。” “知道了,”筱年兴高采烈挂了电话。 等忻楠这边告一段落,想起来看表的时候,吓了一跳,已经五点了。急忙给门卫打电话问有没人找,说没有,打筱年的手机,对方提示关机,忻楠觉得纳闷之余,有点担心起来。从d市过来小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筱年打电话是两点来钟,长途车就算路上耽搁,拐拐弯儿什么的,三个小时也净够了。 今天晚上不用加班,忻楠索性跟司机借了车开到长途车站,停在外面等,有车进站就过去看,连着三四辆车,连筱年的影子都没见着。 眼见着天色有点擦黑了,进站的车也越来越少,忻楠有点捺不住性子,跑到调度去问,说是d市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到了,都进停车场了。忻楠不得要领,再拨筱年的电话,还是关机,心里不由急起来,还是他坐的是过路车?过路车经常不进站在路边随便停,下车之后迷路了?还是已经到了,跟自己错过了?再打电话回厂里问,仍然没人找。 忻楠茫茫然站在路边,觉得心咚咚咚跳得发慌,又是急又是气。臭小子不听话!老老实实等明天坐班车不好吗?搞得现在连人都不见!拨了电话回市里找雅泽,雅泽也吓一跳,听见忻楠让他给公路管理处打电话问公路上有没有出事,雅泽直觉地表示怀疑,“没那么夸张吧?” “让你打就快打,哪儿那么多废话!”忻楠情绪有些烦躁。 雅泽不吱声了。 接下来怎么办?忻楠漫无头绪,开着车在长途站附近转来转去,然后又把车开到从d市过来必经的路上,眼神不错地盯着路边看,这边已经算郊区了,人烟少得可怜,怎么看也看不见忻楠期望中那纤细的身影。 等八点多钟雅泽打电话来说公路上没出车祸的时候,忻楠都已经打算报警了。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忻楠急忙接起来,一听对面的声音整个人跟撒了气的皮球一样。 “楠哥,是我,“那孩子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惊喜里带着点哭腔。 “臭小鬼!”忻楠吼出来,“你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坐错车了。”筱年声音有点畏缩。 “你现在在哪儿?” “在……这地方叫……叫皮兰崖村……挺小的。”筱年好像一边在问人一边在讲电话。 “皮什么?”忻楠连听都没听过这名字。 “皮——兰——崖,在岚山往汶南去的半路上。” “岚山?”忻楠目瞪口呆,“你跑那儿去干嘛?” 从d市到岚山和到汶南根本两个方向,到汶南是沿海岸线跑,往岚山再下去可就进了同三线了。 “呃……” “你等等,”忻楠翻出车里的地图找到岚山,又找到岚山通汶南的公路,“地图上没有你说的那个名字,附近有什么东西?” 筱年又在那边嘟嘟囔嚷问人,然后回来讲电话:“他们说再往前是三河桥,有个乡,是地图上有的。” 忻楠一眼就看见了,“我知道了,你打的什么电话?” “路边的公用电话。” “行,在那儿待着,我这就过来,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 “嗯。” 忻楠一路黑着脸,下巴颏绷得紧紧的,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林筱年为什么会混到那条路上去。幸好那路整修不久,算是很好走,可以让他开快车。过了三河桥,他开始放慢速度,留意路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乡村的灯光在黑暗的旷野里很醒目,星星点点出现在前面。 还隔着一段距离,忻楠已经看见坐在低矮小铺门口的少年。 公路从这个小村中间穿村而过,路边开着些修理厂、小饭店、杂货店之类,筱年很乖觉的坐在小板凳上,包包放在脚边,他怀里累累赘赘拖着一大抱东西,借着铺子里的灯光,忻楠隐约觉得那东西像是枕头。 筱年一直在盯着路上看,看到这辆车停下。他立刻站起来,等看到忻楠,脸上已经绽出笑容,跳着冲过来。 忻楠快步迎上去,板着脸,一把把筱年连人带枕头搂在了怀里。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浑身发软,四肢紧张到僵硬,但是,心终于踏实了。 等忻楠把筱年安顿好,打电话给雅泽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嗯,又累又饿,吃了点东西,一沾枕头就着了……估计也吓得够呛。” “到底怎么回事?” “人家跟他说是路过汶南的车,他就上去了,结果开了三个多钟头到岚山就让他下车了,跟他说已经差不多到了,再转趟车就行了。” “诓他呢,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 “不就是说!傻孩子连到汶南多长时间都不知道,下车一打听,都说他坐错了车,就慌了,手机又没电了,问了问路,找着到汶南的标示牌,心说一边走一边等过路车,就开始往这边走。” “喝!三四十公里呢。” “走那个皮兰崖花了三个小时,将近二十里地,算快的了,还一路抱着我的枕头呢。” 雅泽“扑哧”笑出来。 “傻吧?”忻楠也笑,低头看蜷在被子里睡的一塌糊涂的筱年,夜灯昏黄的光线下,筱年淡白的小嘴微微张着,拳头攥在脸颊边,睡得跟个孩子一样。累坏了,忻楠轻轻抚摸筱年光滑的脸颊,有点心疼。 “行了,没事就好。” “嗯,没事就好,”忻楠摇头,“唉,一天不看着他也不行,简直离不了人。” 雅泽在电话那头乐,“算啦,他离不了你?我看是你离不了他了,一天不操心你就不舒服。” 第17章 早上醒的时候,忻楠觉得身边有点异样,迷迷登登撑开眼皮,看见筱年跟只猫似的,睁着大眼睛,笑咪咪窝在自己旁边,怪了,这小猪怎么比他醒得还早? “醒了干嘛不起?……大清早的傻笑什么?几点了?”忻楠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看,六点。招待所紧靠汶南的名胜金沙滩,海浪声清晰可闻,沙滩上早起嬉闹的人声隐约传进来。 “我起来过了,都趴着窗户看了半天了,”筱年抿着嘴笑,“还是开车快,要不我说不定现在才走到呢。” “哼!”还敢提!忻楠白他一眼,也清醒了,晃晃荡荡爬起来上厕所去。 “楠哥,我要一直走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啊?” “一天。” “那开车呢?” “四十来分钟。” “……哦。” 忻楠刷牙洗脸出来,筱年还坐在床上笑呢。 真邪性,忻楠狐疑地瞪着他,“你不赶紧刷牙洗脸,坐这儿笑什么呀?” 笑……昨天忻楠哥抱着自己抱得好紧……还把脸贴在自已头上……又是气又是担心…… 还是担心多点儿……搂着自己跟搂着宝贝一样……今天早上也是……醒的时候……忻楠哥也搂着呢……所以……所以偷了一个亲亲…… 筱年脸颊飞红起来,急忙掩饰,“嗯……忻楠哥,教我开车好不好?” 忻楠瞪他一眼,“你以为你多大了?少废话,刷牙洗脸吃饭。” 筱年扁扁嘴,不过也没很不满,蹦下床到浴室去了。 “我今天还得干活儿,要能弄完的话,明天就能歇一天,你今天自己玩儿行吧?”忻楠隔着门说,等了一会儿,到卫生间去看,筱年正抹脸,不说话。 “嗯?行不行?”忻楠搔搔头,有点心虚,把人骗过来却不能陪着。 “……” 忻楠过去搂着他肩,“行啦行啦,哪,反正你跟雅泽他们去也是自己一个人玩,在这儿都一样啦,晚上请你吃螃蟹。” “好吧,”筱年不像往常那样乖巧,答应的有点不情不愿,好似有点撒娇,“说好了!” “保证不食言,”忻楠举手发誓。 筱年歪着头,笑起来,圆眼睛晶莹闪烁,仿佛撒满阳光。 忻楠一刹那间有些迷惑,心里重重跳了一下,等他回过神,筱年已经跑去找他的小画夹子,念叨着说上午要出去画画儿。他的样子格外活泼,是因为在陌生地方,又是度假,所以特别放松吧? 忻楠说话算数,晚上果然请筱年吃螃蟹,这个季节的蟹子正是满黄儿,肥得流油,两人吃得心满意足。 “嗯,比九仙山的山菜肯定是好吃多了。” “给雅泽哥他们带点回去。”筱年直舔手指头。 “不带,馋馋他们,”忻楠坏笑,“干脆让你玩个痛快,吃完饭干什么去你说吧。” “这边有什么玩的呀?”筱年眨巴眼晴,“要不看电影去,我下午看见招待所后面有个影院,有通宵场。” “就你还看通宵场?” “你明天不是不上班吗?” “我是说你熬不了夜……” 后来忻楠想,要是他们不去看电影,是不是就没后头这些事儿了?雅泽说,自己种因自己尝果,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过来的,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走的是什么路,这是早晚的事儿。是,他后来想,一场电影一个人不算什么,不是这次也有别次。 总之,他们高高兴兴去看电影了。 第二个片子忻楠记得清清楚楚,是《哈利波特3》,演到博格特变成的斯内普教授突然套着纳威祖母的衣服时,筱年咯咯地笑个不停,忻楠出去买饮料,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影院里人不太多,坐得很稀疏。 忻楠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不禁有点奇怪。忻楠和筱年的座位很靠后,就在走道边上,有人开关门时,外面走廊的灯可以照进来,忻楠看到那人身子侧向筱年那边,好像正在跟他说什么,他皱起眉走过去。 筱年紧紧贴在椅背上,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僵硬。 然后忻楠就看到了那只手,那男人的一只手正放在筱年大腿根部,隔着裤子用很轻的动作在那里抚摸。 忻楠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脑子里来。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被他拖出来打倒在地上了。巨大的响声使得附近的人都回过头来,忻楠暴怒地不停地一拳一拳地接下去,有人在惊呼,走廊里有人“噼里啪啦”朝这边跑,面前的男人鼻子出了血,在脸上糊成一团,含含糊糊发出声音:“别……别打……不……不愿意……就……说……啊……” 忻楠喘著气,脑袋里“嗡嗡”地乱成一团,目光落到旁边。 筱年像木头一样僵立在一边,脸色死白,一接触到忻楠的视线,他全身惊恐地颤抖一下。那一下仿佛点着了导火索,忻楠无法控制地拳头又砸下去。周围乱成一片,有人在喊“报警打死人了!”有人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他。 忻楠想甩开那人,但那双细瘦的手臂很执拗地勒紧他不放,在他耳边拼命叫“哥!哥!别打了!别打了!” 忻楠停下手,脚下的男人还在大声呻吟。忻楠拍拍勒在腰上的手,“筱年,放手!” 筱年放弃抱住他的腰,转而揪他衣服,泪流满面,“哥我们走,我们回去吧!”拽着忻楠往外走。 旁边有人想拦,被忻楠凶狠的目光吓得退回去。他们越过人墙冲出电影院。 开始是筱年拽着忻楠走,渐渐地忻楠越走越快,变成他拽着筱年,死死抓着少年的一只手臂,拖着他冲锋一样穿过空荡荡的马路,筱年跌跌撞撞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两个人难看的面色吓了值夜班的接待员一跳,上楼,开门,忻楠把筱年推进卫生间,推倒在浴缸里,伸手猛地拧开水龙头。 “洗干净!”忻楠阴沉地喝斥。 突如其来的凉水刺激得筱年浑身哆嗦,他无助地抵挡着忻楠在水龙头下撕扯着想脱自己衣服的手,又惊又怕,终于哭出声来,“呜……楠哥……你别这样……求你……别……我害怕……呜……哥……求你……” 忻楠住了手,瞪着筱年那张涕泗纵横的小脸,惊恐的跟晴,觉得喉头噎得难受,恨意还充满全身,咬着唇,他猛把花洒向头上冲。 凉水打湿头发肩膀,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流,忻楠丢掉花洒,无力地坐在马桶盖上,耷拉着脑袋。脑海和胸腹间的熊熊的火苗被凉水一冲,似乎褪下去了一点。忻楠深呼吸,不停地呼——吸——呼——吸,半晌,脑子似乎清明了一点,看看自己,又扭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两个人都很狼狈。 筱年全身都被浇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曲着两条腿,脑袋埋在手臂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坐在浴缸里边哆嗦边呜咽。 真他妈的!忻楠的恨意又有点冒头,揍不死那小子算他走运。 也恨自己! “筱年。” 小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忻楠叹口气,刚才他干什么了?打人?还有什么? 失控了,到现在他脑筋还有点木木的,但是也清楚自已情绪失控了。 忻楠有些茫然。 听到旁边的作呕声他才警醒过来,吓了一跳。筱年哭得太厉害了,脸涨得通红,躬着身子往外吐东西,连呛带咳几乎喘不过气来。浴室里顿时弥漫一股难闻酸味。 忻楠跳起来,扑过去用力地一下一下抚筱年的背,一边抓起花洒调水温,等热气开始外冒,才把水浇在筱年身上。 “来,筱年,起来,”半扶半抱把筱年从浴缸里拖着站起来,忻楠低头先把污物往下冲,筱年摇摇欲坠,靠在他胸前。 等忻楠伸手要脱筱年的衣服时,怀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小手突然抓住忻楠的手。 “筱年,别怕,”忻楠努力放柔声音说,“刚才是哥不好,吓着你了。你身上都湿了,衣服也吐脏了,得洗洗,要不,你自己脱。” 握在他手上的小手犹豫了一会儿,放下去。 呜咽声变成断断续续的啜泣,一下一下的抽着气,筱年很温顺的由着忻楠把套头衫从胳臂和脖子里褪出去,牛仔裤也脱下来扔在一边,忻楠扶着筱年,让他自己把内裤脱下来然后坐在浴缸里用花洒往他身上冲水。 水很快漫上来,热气的包围中,筱年的哆嗦轻了,垂着头,不停地抹脸。 忻楠放好花洒,一声不吭去收拾衣服。 过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筱年哑着嗓子低低开口:“不是我愿意的。” 忻楠回过头。 筱年抬起头来,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全是泪水了,“哥,不是我愿意的,我,我动不了,我吓得要命……”他胸口一起一伏,突然又放声哭出来,“……不是我愿意的……” 无声地叹息着,忻楠坐到浴缸边上,伸手,“来,筱年。” 少年猛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脖子,眼泪下雨一样哗哗往下淌,光溜溜的水滑的身体贴在忻楠身上。他认命地闭一下眼,调整少年的姿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紧紧地搂着他。 “嘘,行了,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愿意的,是哥不对,哥没保护好你,还对你粗暴……” “呜……” “对不起了,别哭啦,乖小猪,没事了,都是哥不对……” “呜……哥……” “嗯嗯,哥在这儿呢,别哭了,没事了……” “……” 好不容易把筱年哄着停了哭,水已经快凉了,忻楠赶紧把筱年擦擦干,包好送到被子里去,那孩子已经又有点发热的来头了。 忻楠自己随便冲了冲水,刚上床,筱年就缠了过来,顺手把这具纤细的小小身体揽在怀里,忻楠觉得疲惫不堪。筱年的头就枕在自己的肩窝里,细细的鼻息扫着脖颈,一只手臂横过胸前,抱着自己,一只脚也搭在自己腿上……筱年烧糊涂了,他忘了自己还光着呢…… 滚烫的身体,细滑的皮肤,忻楠抱着筱年的那只手顺着他的背轻轻抚摸着,从细窄的肩胛滑过腰,停在圆翘的部位…… 呼吸有点急促……忻楠用另一只手抹一把脸,咬着唇,眼里热热的有什么要流出来…… 说不上什么……突然就明白了……是因为看到那脏手的动作就要发疯的感觉……还听到筱年脆弱的哭泣……还是当他纤细的身体投到自己怀里……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反正是明白了……欲望……比欲望更强烈的绝望……可能早就已经开始了他自己却还不知道……可是等他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应该结束了…… 他不能当那个伤害筱年的人……不能当那个让这孩子恐惧的人……所以……就这样吧……这孩子发烧糊涂的这个晚上……第一次这样接近……毫无阻碍……也是最后一次…… 忻楠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搂紧怀里的人,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真是疯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一两个小时而已,他的生活就被颠覆了…… 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失控,之后,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 筱年辗转反侧,低声呻吟着,烧到后半夜,才睡得安稳了点。忻楠抱他在怀里,一直盯着他看,好像以前什么时候也这么仔细看过的,桃子形的小脸,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眼皮下面那两弯月牙一样的睫毛,秀气的鼻头,淡白的嘴唇…… 第一眼就觉得他可爱……又寂寞又可爱……忻楠轻轻朝那微微张开的小嘴亲下去…… 第二天早晨,筱年好不容易才睁开惺忪睡眼,觉得脸和眼睛周围辣辣的疼。一睁眼就看见忻楠趴在旁边朝自己微笑,“小猪,睡醒啦?” “嗯,“筱年轻轻地应着,爬起来坐在被子里,一时有些发呆。 充当睡衣的圆领大汗衫松松垮垮吊在身上,领口太大。露着一边肩膀,动动身子,好像是穿着内裤,感觉跟平时在家里醒来一样,但是,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筱年想起昨晚的事,抬起头来看忻楠,他已经在动手抽被子:“醒了还不快起来,快去刷牙。今天我休息,带你出海去玩。快快!” 被单掀开露出筱年的腿,他下意识地缩了缩。 忻楠转身把被单堆在椅子上,背着他说:“快穿衣服。” 干净衣服已经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了,“哥,”筱年一边套裤子,一边犹豫着开口,“昨天……” 忻楠回过头来,笑的很和煦,打断他,“别想昨天的事了!不用担心,那人死不了,我有数的,早上我出去看过了。” “哦,”似乎还有些什么?筱年张张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筱年,”忻楠站在他面前,捧住他的小脸,“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招牌灿烂笑容暂时性缺货,怔怔地看着筱年,像在自言自语:“……你放心。” 两张面孔一时贴得很近,近到筱年几乎只能看到忻楠的眼睛,漂亮的深陷的眼窝,双眼皮,浓密的腱毛,褐色的瞳仁蕴含着乌沉沉的光,专注而沉默,一边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全都是自己。 忻楠突然用力揉筱年的脸,大笑着把他推远,“傻小猪,傻乎乎的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洗脸,我们要跟船到对面小岛上去吃饭呢,再慢就来不及了。” 筱年仿佛突然从梦里醒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不算头天电影院的意外,筱年是很开心,情绪很快就被忻楠带得高涨起来,跑到对面小岛去挖海蛎子、摸蛤蜊、拾海星,气温偏高的中午时分还能到浴场里扑腾扑腾,有人带着狗到海滩上来遛,筱年让一只拉布拉多狗追得满世界乱跑,忻楠笑得摔倒,呛了一鼻子水。 晚上汶南的政府广场有文艺汇演,两个人跑去看,节目没看多少,吃了一肚子烤肉和蛋卷冰淇淋。 忻楠哥真的有点不一样,筱年想,他对着自己笑的时候让自己的心里扑扑跳得好快,比平常对自己更好,比哥哥对弟弟还要好,走到哪里都搂着自己的肩膀,说话的时候贴着自己好近……到汶南来真的不一样,这里的忻楠哥都不一样,让自己……让自己突然又充满希望…… 两天后,跟着泛世的班车回市区的时候,筱年有点舍不得,“我们后天才开始上课,我明天自己坐长途车走不行吗?” 忻楠连连摇头,“我谢谢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班车吧。” 筱年把嘴嘟得高高的。 忻楠微笑着看他,突然把一根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小猪嘴!”他没有点点就放开,而是稍微用点力压在上面。柔软的和略为粗糙的触觉交织在一起,筱年觉得脸上一点点开始发烫,有点痴呆地看着忻楠哥的笑脸。 忻楠终于放开他,微笑始终保持在脸上,直到车开动,筱年回头朝他招手,仍然能够看到他笑着看自己,非常温暖地,笑着,看着自己。 *** 接下来的两个月,筱年没有机会再去汶南了,高三补课补疯了,艺术类考生也不能幸免,刨掉学校的课,还不得省掉专业课,季雅泽当起老师来是很严的,有时骂得学生狗血喷头,筱年不敢惹恼他。 他想忻楠! 想得要命! 但忻楠似乎忙得不可开交,连电话都很少打回来,有也只是匆匆说几句,让他多听季雅泽的话,不要跑出去玩,好好用功之类…… 筱年每天拿马克笔在日历上划一个大叉,盼着忻楠原定的两个月代班期赶快结束。 好不容易等到十一月底,忻楠终于打电话说要回家,筱年乐疯了,在屋子里“砰通砰通”跳,幸好楼下老太太早住老年公寓去了,否则还不打上门来。 班车中午发,估计三四点钟忻楠哥就能到家,正好碰上周日下午没课,筱年卯起来把家里擦得光亮洁净,连地板都一尘不染,又炖了一锅加芡实和蚝的老 鸭汤——研究了半个月营养食谱——闻着味好像还不错,筱年已经决定要学做饭了。 关了小火,筱年坐在地板上心神不定地翻着自己的画夹,嗯,把这个给楠哥看,他一定会夸我。一会儿出神,一会儿又傻笑,再一会儿去摇摇桌上的闹表,恍恍惚惚地直到脚步声到了门口他才反应过来,立刻抓着从夹子里抽出来的一幅画冲过去。 “哥……”筱年猛地拉开门,笑着叫,“你回来啦?” 忻楠站在门口正要推门,被他吓一跳,“哟!”然后笑起来,“筱年你怎么这么吓人?”然后他指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哪,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周彤,叫小周姐姐。” 筱年呆住,手里的画掉在地上。 他背后的女孩子探出头来笑着招手,“嗨筱年,还认得我吗?在汶南见过的,筱年还是这么可爱啊。”她有一头短短的卷发,南方人深蜜色的皮肤,很俏皮的长相,飞扬的表情。她弯腰把地上的画拣起来拿在手里看,活泌地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噫,忻楠,这画的是你呀,画得很像呢!” 第18章 “……我努力地爬上一颗不断滚动的圆球,却始终站不稳,常常跌落……你说男孩别哭!我知道,我会努力擦干眼泪。可是,可不可以让我先放声哭泣,才继续勇敢……” 筱年轻轻把那本漫画书放回书摊上,转头上车。 以前哥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先哭,啊,哭完这次以后咱再坚强……现在,他已经没有哭泣的机会了…… 到画室的时间比平常晚了,季雅泽皱着眉头小声说他:“又坐过站了?” 筱年低下头,没回答,只轻轻地把画架支好夹纸取笔。 不想打扰其他学生,雅泽没有继续问下去,心里有点不豫,这小子最近轻飘飘地丢了魂一样。迟到,说是上车打盹坐过了站,画画儿时也经常出错,老废稿,是学校功课太累?下次见到忻楠记得要提一提,这种状况不出成绩,不行要去同老师讲手下留情,反正是艺术生。 不相干的人季雅泽一般是不太搭理的,但曲曲折折下来,林筱年已经算得是自己人了。 这个下次一直拖到筱年过生日的时候。 忻楠大张其事,在饭店订了ktv包房,请了季雅泽和方灿,请了钰良和她男朋友,还叫上了筱年的几个同学和在画室比较熟悉的三个学弟,同学其实最初都是忻柏的朋友,学弟是雅泽叫来的,有点罔顾小寿星本人的意愿——如果他自己有意愿的话。但筱年什么也没有说,很顺从地接受了。 忻楠自己带了周彤来,还订了元祖的抹茶蛋糕,说是已经欠了筱年两年了。 筱年只在吹蜡烛的时候成为焦点,当烛火也熄灭,少年浅淡的笑意消失在黑暗中时,站在众人后面的忻楠握紧双手。其他人吆喝起来,有人去开亮灯,大家闹成一团,筱年自人缝里找到忻楠的眼睛,只不过惊鸿一瞥,忻楠便转回头去与身边的女孩子说话…… 一帮人吃吃喝喝玩玩,都是年轻人,一下子熟悉起来,都想借机折腾一下,狠狠挥霍一把青春活力。几个小的不是逮着机会猛灌啤酒,就是麦克风霸主互抢,唯一的两个女孩子活泼得要命,一会儿便与几个大男生又笑又叫玩在一起。 方灿雅泽和忻楠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闹,雅泽终于纳罕地问出来:“你这新女朋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忻楠一径笑,“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信?”雅泽视线没有离开过周彤。 忻楠笑得很颓废,“随你信不信,我是被她赢到手的。” “咦?说来听听,“连方灿都开始好奇。 “……我也是后来听说的,我快从汶南回来的时候,一帮同事大家去ktv喝酒唱歌……他们说我喝多了,念叨着说得赶快找个女朋友,现场有三个女的自告奋勇,后来她们就剪刀石头布,她赢了,所以……”忻楠呵呵笑,“所以第二天我就有女朋友了。” 雅泽像听了个冷笑话,半天才瞪着眼睛问:“喝醉了的事儿你也认?” 忻楠耸耸肩,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她也还不错。” 雅泽摇头,想说什么,又放弃,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方灿倒是了然一笑,“你可别伤已伤人。” “哪会,”忻楠抬跟看那个红衣服女孩,“我们心里都有数,试着看呗。” “你把以前的事跟她说了?”雅泽静一会儿,还是忍不住。 忻楠摇摇头。 以前的事儿?谁?雅泽是指安宁,但安宁不是那根剌,他的视线无可抑制地溜到筱年那边去。桃子脸男孩在一帮大男生中显得特别安静可人,笑着听他们瞎扯,眼睛迷蒙,脸颊绯红,他唱了酒? 忻楠有点失神。 两三步距离,像隔着整个世界。 特意营造的氛围,把他推远一点,再远一点……如果只剩下两个人,会忍不住吧?特别脆弱的时候,是不能只剩下两个人的,会忍不住把他抓到自己怀里…… 季雅泽抱着臂,冷眼旁观。 方灿不让他喝酒,所以他很清醒,所以,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忻楠匆匆忙忙交了女朋友,用很无聊的方式。 周彤那个女孩子人是不错的,与以前那个冰块安宁截然不同,她大方热情、活泼开朗,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但眼睛里透着精明和洒脱,她肯定是喜欢忻楠的,没有人能不喜欢忻楠,但她也不会腻在他身边,她当他女朋友当得很清醒,你不能说这两个人必定没有结果…… 但是突兀而轻率……忻楠不是这样的人,至少以前不是。 安宁的事发生的时候,忻楠并没有这样。 那个时候他忙于处理林筱年的事,你说他隔了一年,才突然感受到了创伤痛苦,这完全说不过去,但事实是忻楠有些反常了。 失恋症候群,他无所谓的表现散漫轻忽,这暗示着自暴自弃;对待爱情不再认真,整个人虚浮起来,是,他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已经不同。如果真是这样,雅泽只能说忻楠在感情上极度认真也极度迟钝,一年前割下的伤口,他到现在才开始痛。 但,真是这样么? “……他快喝多了。”忻楠轻轻说。 “什么?”雅泽一时有迷惑。 忻楠茫然回过头来看他,过了几秒仿佛才清醒过来,“哦,我是说筱年快被他们灌醉了。” 雅泽侧头瞄那孩子一眼,“哼,这帮小子,明天一早头痛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你不去挡挡他们?林筱年要是会喝酒我把头都剁下来,你再让他喝你今晚有得麻烦了!” 忻楠笑笑,没说话,也没起身。 雅泽倒是有点诧异了。 忻楠突然说:“今天晚上让筱年住你那里。” 雅泽怔住。忻楠忽然有点恶劣地阴笑着,“周彤也喝多了,我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醉鬼。” *** 季雅泽把筱年扔到沙发上之后,跟方灿说:“忻楠不对劲,你看出来没有?” 他的情人一边脱外套一边摇头,“没看出来,不过雅雅,你再对他这么明察秋毫的,我就肯定会不对劲了。” 雅泽没理他。 筱年滚在沙发上,眼皮半搭着,喃喃说:“……我喝醉了。” 雅泽下身去看他,“嗯,酒品不错,知道自己喝醉了就快睡!” 筱年脸上那抹恍恍惚惚的笑已经摆了一晚上,好似用万能胶黏牢的表情,视线透过雅的脸穿过屋顶飘向远方,他忽然淡淡地弯一下唇角,轻轻叫:“哥……” 雅泽刚要答应,就看到筱年半闭的眼睛里滑下大颗眼泪。 两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过太阳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极浅极浅的印子,然后滚进头发里看不见了…… 方灿放好衣服过来,看到雅泽皱着眉头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问:“你在干嘛?” 雅泽抬起头,忽然反问他:“你说忻楠现在在做什么?” 方灿失笑,“你今天怎么了?老惦记着他,快别想了,想了也是白想,人家现在有美女在怀,你呢,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混吧!”说着搂上来。 “去去!”雅泽推他,“我正经在跟你说话你别老闹!” “怎么是闹呢?”方灿装委屈,“我也是正经说话呀,嘘!你别挣,看把筱年吵醒了……” 雅泽咬着牙。无可奈何地被他拖起来上下其手,身子顿时有些发软,小声抱怨着,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 虽然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过美女并不在怀,床和沙发隔了几步远。 周彤酒量不错,喝得有点兴奋,一直在絮絮叨叨转述刚才听来的笑话给忻楠听:“……钰良真天才,在房里贴家规,第一条,太太永远是对的。第二条你知道是什么吗……哈笑死我……第二条是如果太太错了,请参阅第一条!钰良绝对悍!……我问小周怕不怕……为这家规也不敢娶了……他就知道笑……真是勇敢啊……” 忻楠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挑挑嘴角。 周彤嘟嚷着太亮,爬起来去拉上窗帘,黑暗中她苗条匀称的体态隐约可见。筱年不喜欢关窗帘,所以他们养成习惯,筱年喜欢月亮或是路灯的光线照进来,或者只是淡淡的天光也可以,他不喜欢身处完全的黑暗中。从忻楠第一次带周彤回来,他们就没有再睡在一起了,那个周末周彤睡沙发,筱年和忻睡回上下铺,之后再也没睡在一起过。忻楠故意不再提起。 筱年有点失措和落寞的样子,虽然不说,忻楠看得出来,可是一定要这样。 他如今后悔了,雅泽有时说得很对,第一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筱年如此依赖自己;第二,也许是真的,再这样下去就是他离不开筱年了…… “……忻楠,你今天不开心?” 周彤安静了一刻,忽然问。 忻楠怔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她,“……怎么会这么说?” “呵,”女孩子笑起来,“直觉啊,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 顿了一会儿,忻楠轻轻说,“对不起。” 周彤讶异地笑,“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不开心的人是你自己哪!” “不是,”忻楠有些迟疑,“是为了……你知道……我们不是很普通的恋爱……可能……可能到最后也……” “啊啊,你说这个啊,”周彤无所谓地笑,“跟你说,我呢,是一点不在乎这个。恋爱这种事情完全是靠运气和勇气,我是个机会主义者,碰到好机会,不管如何都要试一试,就算不成功,至少也要尽力,这就跟工作一个样的。”她琢磨了一下,有点懊恼地笑,“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试练,我有种预感……你大概是不大可能会配合我了!” “……对不起。” “别现在就说嘛,说好试半年的,说不定哪天你会突然发现我的好……” “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很好。” “可惜此好非彼好,喂喂,不要现在就放弃嘛!我作女朋友真是做得不错哎,“周彤像只小鸟一样吱吱喳喳,“话说回来,我猜得哦,你要不就是刚失恋,要不就是暗恋到惨想放弃,总而言之,在你忻楠老大的心底是有一个人……既然你决定要放弃那个人,那就留点地方好让我挤进去嘛,我挤啊挤的总有一天会把那个人挤出去,那你忘了那人,不就开心了?我也开心啦,皆大欢喜,但你要给个机会我啊,不不不,是给个机会你自己嘛……” 忻楠听着她讲不停,终于忍不住轻笑出来。 ……把那个人挤出去……忘了他……他怎么做得到? *** 几个月来的变化很细微很细微,筱年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忻楠哥仍然对他无微不至,但似有若无的,他们之间的距离巧妙地拉开了。或者是因为忻楠哥交了新女朋友的原因,或者,是自己什么地方惹忻楠哥不高兴了,也或者,是忻楠哥觉得照顾自己太烦了…… 因为这种变化,筱年变得不明显的沉默起来,但他原本便不是多话的人,然后,然后他开始怕与忻楠独处,因为当只有两个人时,那种疏离感会越来越浓厚,重到令筱年坐立不安,连空气都焦灼起来。 忻楠总是先离开的那个人,他有无数个理由,加班、约会、同事聚餐……走的时候会笑着问筱年:“怎么样?我大概要晚点回来,你一个人行吗?” 只能说行! 筱年像只恋家的猫,可是主人仿佛永远不会回来。 或者说只留下一个名叫林筱年的躯壳。 那一点渴盼的小火花还没有来得及燃烧便熄灭了,筱年如一潭死水一样沉静下去。不是失望或绝望,不是灰心,不是伤感,筱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在想什么,只觉得异样的静与空白。全部世界退出他的感官,只一次次看到门在面前关上。等忻柏回来大概会好一点吧?他想,忻柏好吵,可是那样的嘈吵总是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周围的一切还在。 所以当接到忻柏的电话说今年过年不能回来的时候,他格外失望。 “为什么呢?” “过完年有个六省市对抗赛啊,现在正是加紧训练的时候,大家都回不去过年。” “那……我去看你吧。” “你自己?拉倒吧,到时候我哥还得上新疆去接你去。” “……你干嘛看不起我?” “那你干嘛目标汶南跑去岚山啊?” “……那我是去看你要接也得你去接啊!到底要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过年很难受的。” “不用啦,我哥才不在乎哪,他说我够大了,可以自生自灭了,冷血啊!而且我们可能要封闭,也不是一个人啊,队员一个跑不了。” “……哦。” “记得跟我哥说一声。他去哪儿了?” “……周末,约会去了。” “啊说起来,他那个女朋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是楠哥一个公司的同事。” “这样啊,下回我回来给他参谋参谋。” “你哥谈恋爱还能听你的啊?” “嘿,我不是跟你讲吗,我那个哥谈起恋爱来绝对一瞎子,谁知道他又找了个什么呀。” “那……你哥应该找个什么样的才不算瞎子啊?” “这个这个,反正不能是安宁那样的,唉,真是让人不放心,爱情的世界里到处是陷阱,我哥纯良啊,别又让人骗了!” “楠哥听见要骂你了。” “他这不是没听见嘛——你可别告诉他。” “我偏告诉他!” “哎哎,好兄弟是不是……” 扯了一会儿放下电话,筱年脸上有了点笑意,忻柏啊忻柏,好像一只打气筒,每次筱年皮球有点漏气了,他就来揣啊揣的把他重新揣圆,他自己不知道呢。 要是爱上的是忻柏—— 皮球爱上打气筒,该是绝配吧? 筱年趴在窗台上天马行空地乱寻思着,如果是忻柏,自己一定每天笑啊笑的,忻柏真的好滑稽,为什么自己爱上的不是总让自己笑的忻柏呢? 可是楠哥也让自己觉得幸福。那种幸福,与快乐是不太一样的。 真的,楠哥和忻柏都令自己感到幸福。以前没有过的幸福,重新有了一个家,有温暖的家,即使现在,即使现在这个家也让自己眷恋,也许有的时候有一点点伤心,但,但那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 筱年悚然一惊,坐直了身子。 他要的太多了么? 忻楠回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看二楼窗户,不出意外,窗户开了半扇。 周彤提些购物袋走在前面,咚咚咚上楼,一边叫:“筱年筱年,快来帮着抬东西!” 忻楠吃力地搬着金桔走在后面,听到楼上有点惊慌地砰砰关窗上销子的声音,然后是拖鞋踢踢踏踏往外跑的声音。 这小子!他心里想。 筱年已经出来,接过周彤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回去,又急忙奔过来帮忻楠一起抬花盆。看着满树金黄的小果子,筱年苦恼地皱着眉。 “怎么了?不好?”忻楠问。 “不是,”筱年摇头,“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们每年都买金桔树,这个树为什么到了第二年不结果子?” “因为不会养啊。” “真浪费,那我过完年去……” 话没说完,周彤在旁边打个大喷嚏,“咦,怎么房间里这么冷,没有开暖气吗?”她回头看到红红的电暖气片,有点奇怪。 忻楠若无其事地说:“他刚才开着窗户呢。” 筱年没说话,偷觑忻楠一跟,小声说:“对不起,我忘了关暖气。” 忻楠伸手拍他后脑勺一下,有点恼,“不是关暖气的问题,是冬天不许开那么大的窗,还开那么长时间,你以为你身体很好啊?” 筱年抿着嘴,看忻楠一眼,失措与不安忽然变成温顺,小声说:“下次不了。” 不了。 忻楠哥还是一样疼自己,并没有变,变的是自己,是自己太贪心了!忻柏都说,因为他足够大了所以哥放他自生自灭,自己跟忻柏一样大呵。哥对自已像对小孩,比对忻柏还要好! 忻楠哥已经给了自己很多东西,够了,不能再要更多了。 周彤比安宁好太多,现在比以前好太多,所以自己一定要知足! 第19章 这一年的除夕还是三个人,周彤没有回南方老家,而是顶了忻柏的位置,她脾气与忻柏类似,所以气氛也差不多的热闹——不细究的话。 在忻家过年的原因是“泛世”今年放假时间短,初五就要上班,周彤不想把时间全浪费在路上,身份么,也名正言顺,她是忻楠的女朋友啊! 至于忻楠,他巴不得在他与筱年中间夹一个人进来,即使这样会让他觉得对不起筱年。 是,虽然实际上他与筱年之间并没有什么,但看到筱年那沉默而温软的表情,逆来顺受的样子,忻楠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想搂住他,但必须放开他,不放心他,却只得离开他。想接近却又必须压制住自已的那种情绪,时时让忻楠窒息,和疼痛。那尖尖的下巴,蒙着雾气的墨黑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然后安静地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筱年越来越安静了,像沉入水底的颜色,淡淡的几乎看不到。 忻楠与筱年隔着整个房间,隔着上下铺的床板,隔着走廊门,隔着咫尺的天涯……他现在最常做的一个动作是张开手掌,然而再紧紧握住,像要握住自己疼痛的心脏,挤压血液,令其麻木…… 会失控…… 忻楠不再相信自己。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那个时候他只得逼自己找个借口逃出门去。 林筱年仿佛鸦片一样,已令他不知不觉中上瘾,现在却需想法子逃脱……毫不抗拒的小人儿……他相信若他要他不会拒绝……诱惑在指端……然而是馥郁芬芳的梦魇…… 忻楠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卑劣的念头! 卑劣的,可怕的! 他夜里满头大汗的醒来。不不!太可耻了! 不能让它继续下去。 *** 还没收假,忻楠就打电话给季雅泽找学校的资料,以及联系省工艺美术学校的老师。 “没这个必要吧?”雅泽在电话里说,“只剩半年而已,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我想让他先熟悉环境,以后会更快进入状况……而且考试不是也在那里,省得到时候紧张嘛。” 雅泽听了这借口,半响,才说:“忻楠,你不觉得该听听筱年自己的意思吗?” “我当然会告诉他。” 雅泽微微摇头,“我不是在说告诉,我是说你要征求他的同意吧?” “他肯定愿意,这样考上的机率更大。” 是吗? 他肯定愿意吗? 忻楠猜错了,他没想到,从来乖巧听话的筱年,听到这事的反应会那样激烈。 “转到省工艺美校的辅导班?为什么?”筱年吃惊地瞪着忻楠。 “你以后要考工艺美术学校,雅泽有好几个同学在那里当老师,你平时直接可以跟着美校的学生上专业课,熟悉那边的情况考专业的时候会更有针对性,”忻楠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而且他们跟高辅班的老师也熟,可以照顾你……” 错愕之至,筱年犹豫着说:“可是……可是我没有想考那个学校啊!” 忻楠皱起眉,“当然是考工艺美校,雅泽也是那个学校出身的……你想考什么?” “我……我……”筱年迟疑地望著他,“我想考h大的师范,我问过了,有美术系。” “h大?”吃惊的人变成忻楠,“h大的文化课分数太高。” 筱年脸黯了一下,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我……我这半年……会努力学习的,我觉得,我觉得可以的。” 忻楠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多么欠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筱年有点紧张,“我知道,但我想考h大。” “不行!”忻楠脱口而出。 筱年被他决绝的语气吓了一跳,僵硬地看着他。 忻楠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过了一会儿,他才尽量和缓地说,“我都已经让雅泽跟老师打好招呼了,一开学你就插班过去,雅泽会陪你去安顿下来,直接住工艺美校的宿舍……” 筱年一言不发,瞪着他,黑眼睛带着隐约的震惊,脸色有点发白。 忻楠不敢看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筱年的鼻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不知是因为口干还是因为这个消息也煎熬着他自己,他觉得喉头发苦。 终于忍不住看回筱年的眼睛。 筱年眼里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淡白的唇紧紧抿着,神情脆弱夹杂着绝望,如同溺水的人。 忻楠几乎想伸手抱紧他。不不不,他不能,他是要送他走,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去,忻楠撇开视线,下颌绷紧。 “……所以,这几天要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 “不要!”很细小的声音,但是透露着坚定。 “什么?”忻楠转回头。 “我不要去!”筱年以从来没有过的倔强表情瞪着他,“我不要考工艺美校!我要考h大!我能考上!” “筱年,”忻楠咬着牙想同他讲道理,“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筱年突然闭上眼睛失控般大声喊,“我不要听!我不要考工艺美校,我要考h大!我能考上!不要赶我走!” 忻楠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去捉筱年的肩膀,手指头刚碰到,筱年已经像一尾受了惊的跳虾一样蹦起来,后退几步躲开了他的手,张开眼睛迷乱地瞪着他。 “筱年你怎么了?”忻楠心咚咚跳,“你……” “不要说了!”筱年似乎快哭出来,拼命阻止他讲话,用手掌堵住耳朵尖叫,“求你!哥!不要说……”他无法忍耐地使劲摇头,似乎想把忻楠刚才说过的话统统从脑袋里摇出去,在忻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逃一般冲向门外…… 忻楠太阳穴一鼓一鼓,直到听到门“砰”的一声巨响。 过了几秒钟,他才猛醒过来,拔脚追了出去。 筱年逃得飞快,跌跌撞撞奔下斜坡穿过马路,完全不顾左右疾驰而过的车辆,忻楠远远的都能听到尖利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斥声,他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转过路口,恰恰来得及看到筱年跳上一辆刚起步的公交车。 “筱年!”他猛喊。 前面的少年隐在车门后不见了。 忻楠急忙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便朝司机嚷:“快点,麻烦跟上前面那辆公交车。” 司机乐了,“哟,这是哪一出啊?拍戏哪?” 忻楠看向司机。 那人吓一跳,“好好,你别急!”说着开始超车。 忻楠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盯着前面的车,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前面的车停站,才反应过来,“师傅,你能不能赶到它前面,在下一个站牌放下我?” “行行,”司机很配合,“没问题,追女朋友是吧?吵架啦?你们还真是够可以的,跟演电影一样……” 出租就在公交的前面,非法停泊,司机四处张望有没有警察。忻楠扔下车费往后面跑,跳上阶梯,只扫了一眼便看到筱年。 他坐在靠窗的单人座位上,头枕在手臂里,趴在前面的椅背上。 忻楠闭一下眼,涌到心脏的血液开始慢慢回流,手还有点颤抖,想向筱年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又顿住了。 走过去,会怎么样? 一丝惧意浮上来。忻楠握紧手掌,犹豫半响,慢慢向车后去,经过筱年的身边,隔两个位子坐在那里。时间有点晚了,车很空,只廖落落三两个人。他一直看着筱年的背影,看他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忻楠呆呆地坐在后面,疲倦像浴室中袅袅升起的蒸汽,包围浸润着每一寸肌肤,又自肌肤直透进骨子里去。 筱年的头发有点长了,他一直留着当初忻楠给他选的那个发型,干净清爽,灯光下反射着淡淡的钢蓝色光泽。忻楠模模糊糊的,在手心里幻想着丝一般的触觉,有多久他没有摸过筱年的头发了?他记得每次去拨弄筱年的头发,那孩子都缩着脖子腼腆地笑着在他手心里拱来拱去,像只寻求宠爱的小猫儿。 筱年着一件蓝灰色的旧毛衣,那是忻楠的毛衣,胸前有菱形格子图案的。太大了,拖下来盖住屁股和手,高领简直把筱年的下巴藏起来。给他买了新毛衣的,很少穿,却喜欢盯着这一件,外套也喜欢拣忻楠的旧衣服穿,大大的裹在身上,很趣怪,导致忻楠给他买外套时总是习惯买太一号。 喜欢看他每次穿衣服时总是特别卖力地把胳膊往外伸一伸,喜欢看他安安静静地画画,有时得往上捞着袖子,喜欢看他上完了课伸着脖子等自己去接时期盼的模样,喜欢看他做功课时苦恼地蹙着眉的样子,喜欢看他总是显得腼腆的微笑,喜欢看他缩在沙发里嗑瓜子时温顺乖巧心满意足的样子。。。 ……喜欢他在身边的感觉…… 小小的充盈的……像岩浆即将迸发那样抑制不住的热烈的冲动……浓烈但是又绵长的……此生未尝过的滋味,忻楠按住额头,咬牙忍受着那种冷热交煎的感觉,心思却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晕黄的灯光如流水般哗啦啦冲激而过,刹那间时光仿佛中止,一动不动的他和他,他们会如这般永远,沉淀又沉淀,永远静止……但车还是到站了。 总要到站总要下车的。 筱年什么也没有看见,游魂一样下车,慢慢沿着马路牙子向前走,这是什么地方?城市的哪个角落? 他微微耸着肩,低头向前晃荡,瑟缩的样子似曾相识,忻楠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忻柏曾经把筱年叫做小妖怪——死气沉沉的眼睛、冰冷灰败的神态、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妖怪…… 为什么又回到起点?还是,他们上错了车,来到了一个错误的终点? 忻楠疲惫地远远地跟着,然后摸出手机来拨电话给季雅泽。 他不敢上前,但是筱年只穿着毛衣,会冷。 雅泽在电话里抱怨:“……离家出走?你们在发什么神经?当我是活动衣橱是不是?” 忻楠低声说:“雅泽,算我求你,别说了,帮我个忙,赶紧来接他。”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沮丧,太沙哑,太异样,雅泽收了声,顿一下,说,“我马上过来。” 雅泽先看到忻楠,顺着他视线才看到远远坐在街心花园椅子上发呆的身影。 “怎么回事?”他劈头便问,“你在这边干嘛?”他原以为是两个人闹别扭,可是现在这种情形有点诡异。 忻楠好像没听到他问,“回去马上烧姜汤给他喝,他今晚大概会发烧,如果明天一早热度退了就没什么事,不退的话一定要带他去医院看……” “停停!”雅泽竖起眉毛打断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忻楠抬眼看他,神色有些憔悴。 “到底怎么了?”雅泽开始担心。 忻楠无声地叹口气,“你先去顾筱年,我在你家对面的咖啡厅等你。” 雅泽瞪着他,然后一言不发过去了。 忻楠远远地站着看,带筱年走不是太困难,那孩子有些呆呆的,抬眼听雅泽说话,然后忻楠看到雅泽把棉外套往筱年身上套,接着颇不耐烦地抓住筱年的胳膊把他扯起来往车子里塞,很快地开走了。 雅泽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隔着一条路便看到坐在靠窗位置的忻楠,头轻轻抵着玻璃。暗淡的路灯光线下,他眼窝深陷,眼神发直,看到雅泽,直起身问:“他怎么样?” “喂了一粒安眠药,睡了……方灿在,没事的。” 忻楠默然。 雅泽看他,老半天,先开口,虽然心中隐隐有数,但不掩惊异,“你喜欢他?” “……” “你怎么……知道?你喜欢女孩不是?”雅泽满脸的不可思议。 忻楠犹豫了,许久,才轻轻开口:“突然就知道了,对他……产生欲望。” 雅泽怔住。 忻楠看着他苦笑。 “那也……很好啊,筱年这孩子很好,比安宁强得多。” “不,”忻楠摇头,想一想,再摇摇头,“不。” “为什么不?”雅泽诧异。 “雅泽,你想想他遇到过什么事,“忻楠表情黯淡。 雅泽皱着眉,有些了然,“你是怕……”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忻楠垂下头,气沮,“他信任我,我怎么能那么做!”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雅泽有点不以为然,“只是告诉他而已,我的直觉是他也喜欢你……其实很明显的,他那么黏你。” “你说过他太依赖我,记得吗?” “因为喜欢你所以才赖你啊,这又不冲突。” 忻楠还是摇头,“不能。” “你至少问问他,让他自己说不好吗?” “我要怎么样他都会说好的,”忻楠轻叹一声,笑得笃定涩然。 雅泽怔住,这倒是真的。林筱年忤逆忻楠?你想都不用想,他对忻楠大概已经死心塌地到要身给身要心给心!但,但顺从与喜欢不同呀!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呀!否则他听你要送他走也不会反应这么强烈呀。” 忻楠又摇头。 雅泽气结,过好一会儿,才恶形恶色地道:“找借口吧你就!我倒觉得你是一朝被蛇咬,没胆承认会有人喜欢你了。” 忻楠无言地看着他。 雅泽瞪他一会儿,无力地托着头。忻楠牛起来简直十匹马拉不回,“你变了,当初你说要追安宁的时候可没管她是不是喜欢你。” “筱年跟安宁不一样!”忻楠低声说。筱年太脆弱,再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了。而自己,是真的怕,如果自己错了怎么办?筱年还小,如果过几年,他明白过来,那怎么办? 雅泽哭笑不得,忻楠有些时候真是瞎的,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但他季雅泽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是不了解忻楠的性格。 “那好,你自己不想说,也不想去问筱年,”雅泽泄气,“装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你怎么办?” 忻楠垂着眼皮,抖抖索索转着杯子,瓷盏在杯托上磕出细脆的响声。 “你放心把他一个人送出去?”雅泽逼问。 “让他,先在你那里住几天吧。”他终于说。 “行是行,但我可警告你,你这种行为会令人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接他回去,安抚一下,就算不说那些,可以跟他解释只是为了以后的考试打算,如果他实在不想可以不要。不行吗?” “我……”忻楠有些失神,英俊斯文的脸上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困兽般神情,陷于挣扎,“让我沉淀一下,等几天好不好?我怕我……控制不住。” 雅泽要过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现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来,“忻楠你完了!” 忻楠苦笑。 跟安宁在一起五六年,不是没有过冲动,想吻她想亲近她,可是没有强烈到这种程度,觉得不合适,梳理一下情绪也就得了。如果说对安宁的感觉像潺潺流水,对筱年,则像火山喷发,忻楠被那种随时随地处于失控边缘的猛烈的心情吓坏了——所以反应也失常,总是静不下心来想。 雅泽最后说:“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忻楠,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自己烦恼又让筱年伤心……不要急着否认!他会伤心的!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是真的喜欢你!” 忻楠迷惘地转头看进窗外的黑暗中。 第20章 虽然知道他人在哪里,仍然有丢失了的感觉。 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伤心吗?能睡好吗?功课怎么样了?吃饭怎么办?雅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能照顾好别人吗? …… 回到家,房间里很冷,安静空旷的仿佛连氧气都抽干,多待一会儿会窒息。忻楠瘫在沙发上,想说等一下再烧饭,却连动也不想动,茫茫然坐到最后,无精打采地出去门口小店吃碗馄饨算数。 连着几天没有做饭,再打开冰箱,里面的几包菜已经蔫黄不能吃了,忻楠拣在手里翻翻,把它们丢到垃圾桶里去,发一会儿呆,突然之间觉得无可忍耐,转头带上门离开那个家。 他一直没有去看,也没有给雅泽和筱年电话,那边也一点消息没有过来。 忻楠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自己更恶劣的人! 他问自己到底要怎样? 找不到答案,连家也不敢回,每天在办公室里耗到很晚,拼命做做做,晚上就蜷在那里休息,睡不着再起来做,工作效率一下提高几倍,周围的人几乎赶不上他的进度。除了眼睛下面微微发黑,忻楠仍然保持爽朗微笑,那笑容像招牌面具一样套在他脸上拿不下来。 时间又长又短,令人煎熬。 入夜之后的黄金地段办公大楼内也寂静到可以闹鬼的地步,忻楠亮着办公桌上的蝇头小台灯,打开全部窗户换气。白天大家都在工作,要保持中央暖气温度。冬天的风从二十八楼的风窗烈烈地灌进来,又冷又劲。 忻楠恍若不觉。 他视线一直胶着在桌上相框里,筱年乖乖地站在自己怀里,笑得像只猫咪。忻楠模模糊糊地想,猫咪可会笑?但眼睛是像的,圆圆大大,亮晶晶的,在阳光下反射着金棕色的光点。他记得拍照那天忻柏欺负筱年,仗着人高马大,压得筱年头颈直往前低,被自己狠狠踹了几脚,装哭,筱年倚在自己身上,看着他咯咯地笑。 他喜欢你,雅泽说。 忻楠不知道。 筱年只是默不作声地依赖在自己身边,一副要他怎样都可以的架势,唯一一次反抗,是当听说要送他去工艺美校……只有这一件事,让忻楠隐隐地看出一丝喜欢的含意,但,那也可能是筱年在害怕,一直被丢开…… 也许,雅泽说得对?他不太敢相信筱年这样简单就喜欢上自己,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安宁,那是他花了那样多的时候与精力、耐心、忠诚,一点一滴,争取来的,只是弹指间就烟消云散……只是不久之前的事……他有能力再去开始?而且是这样奇怪的开始,受过伤的,单纯的男孩子…… 心又开始绞痛,相框那样贴近忻楠的脸,近到热气哈在玻璃面是形成一片白色的雾气……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忻楠反应有点迟钝地回过头。 暗淡的灯光中,忻楠看到柯汉儒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视线向下落到相框上。 “汉尼克先生,”忻楠轻声说,慢慢放下手里的相框。 “我回来拿点东西,”柯汉儒说,“你还设有走?” 忻楠点一下头,柯的目光沉静温和,令他一时之间丧失了白天的警醒和恪守分寸。 柯汉儒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看到忻楠仍然站在桌前,眼睛有些许伤神,这个平素阳光满面的大男孩此时浑身充满悲伤。 他在他身边停下来,忻楠意识到,回过神来。 “去喝一杯吧?”柯汉儒突然提议。 有点突兀,忻楠愣了一下。 “我快要离开了,”柯汉儒微笑,“算是临行前道个别吧。” 忻楠惊讶地张大眼睛,呆了一呆,条件反射般点点头。 柯汉儒照样看着他仔仔细细关门锁窗,心里浮起一丝暖意,他没有错看忻楠眼里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与失落,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平日并没有刻意与忻楠接近,但心情自然发散,他对忻楠不落痕迹的耐心,而忻楠对自己,也并非完全对高高在上的老板——这,也就足够了。 他们到附近“街的角落”,那酒吧名副其实,就是在街的角落,小小一个门,走进去又深又远,光线暗淡。 “为什么要离开?”默默地灌下一瓶啤酒之后,忻楠才开口问,“在这里不好吗?” 今天他有些失常,有些恍惚,撤下笑意的脸,寂寞得像要哭出来。 “我来,”柯汉儒坐着看他,“是想做些事,找些东西,现在已经做完了,所以要离开。” “……找到你要找的了?”忻楠茫然。 “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找到。” “……我不懂。” “……我以为是我要找回来的东西,结果发现不是,但我又发现这件新的东西虽然不是原来那一件,但也是很好的,所以,算是找到了吧。” 忻楠托着头。 他听不懂,汉尼克的话。 柯在对面看着他微笑,他看起来特别的放松,原本略显清冷的眸子,今晚看起来很温暖。 “要仔细说的话是很麻烦,以后吧,以后有机会讲给你听。” 忻楠慢慢点头,忘了面前的这个人是快要离开的,以后? “能找到,总是好的。” 柯汉儒点头赞同,然后说:“你呢?” “……我……”忻楠困惑地抬眼。 “你找到你要找的了吗?” “我?我没有要找什么……” “是么?”柯汉儒沉思地看着他,“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忻楠出神,“我找到可能也得不到。” “连争取也不?” “……” “怎么争取?”忻楠突然自暴自弃地说,“我不能!我根本不知道我现在该怎样!”他一向自信的神采飞扬的面孔上充满了自我厌憎和失措,“我已经把他丢开了,就算养只小猫这样丢开也该死,可是我也不敢留他在身边……” 柯汉儒静静听着。 忻楠一直在灌酒,他心情烦躁,比往常更容易喝醉,三分酒意加上十分委屈,眼圈已经有点发红,那却不是因为醉了。细细碎碎地述说,更多的是想发泄。 是相框里那个男孩子吧?柯汉儒想。 忻楠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真的很像,明快而爽朗,连眼神都像——但他们是不同的。特意万里迢迢跑过来证实,在这陌生的城市,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后才发现不该到别处去寻,那个人明明一直在自己心里的! “……我该怎么办?”忻楠证在絮叨,苦恼得像个孩子。 啊,只这一点不同,忻楠,经常会在关键时刻失去自信,那个人,却总是信心满满、轻松自在地对付各种问题。 “如果你问我的话,”他回答,“我认为你应该趁机会还未溜走的时候抓住你想要的东西。” 忻楠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柯汉儒点点头,“做任何事都要懂得把握时机,当机立断,因为机会稍纵即逝。人生意外太多,我们能够感觉到幸福的时光实在太少。所以真的应该好好把握。等失去了,就来不及了。” “我告诉过你我来是想找些东西,我找的,是我的爱人的影子……” 忻楠呆呆地看着他。 柯汉儒轻轻叹渭,“因为已经失去了所以才需要找,如果他活着,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还有弥补的机会,可是人一旦死去,就失去所有希望,即使安慰自己他的灵魂还在身边,事实上……”他看向忻楠,“……我告诉他请他等我一段时间,为了工作,为了家庭,总之,因为一些不得不先去解决的问题,然后有一天他们突然告诉我他在登山的时候出了事故……” “我,我很抱歉……”忻楠喃喃地说。 “不不,不用,”柯汉儒淡淡地笑起来,“我想我已经克服了,但相信我,这种滋味不好受……你们有些地方很相象……这是我告诉你的原因。除了死亡,一个人一生中的意外还会有很多,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会过去,也许你不在乎,但如果真的有一天你为了最初那一天没有及时做什么而后悔的话……那也已经来不及了……” 忻楠怔怔地坐在那里。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 他心乱如麻,脑袋里的念头千丝万缕……去同筱年说?不说?抓住他不放?松手?每一种想法都有充分的理由支持,每一种也会有足够的可能造成遗憾,他不是超人,不是先知,他怎么知道哪种做法最正确?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左右为难,即使勇气足够,他该用这勇气来怎样做? 忻楠面色变幻不定,蹙着眉,陷入沉思的当儿,手机突然响起来,吓了他一跳。匆匆摸出电话,忻楠投给柯汉儒一个抱歉的眼神,压低声音接听:“哪位?” “我,季雅泽。” 忻楠定一定,身体忽然僵硬,“雅泽?什么事?是不是筱年……” “不不,你别紧张,他很好,嗯,也说不上很好,但还凑和,其实是这样的,”雅泽的语气略有点奇怪,不似往常那样冲,听起来礼貌而犹豫,“呃,我呢,这几天一直在家陪筱年,你也知道,筱年情绪不是很好,所以我就想尽量让他敞开胸怀一下……” 忻楠皱着眉,听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也知道的,我以前看过心理医生的,所谓久病成良医,我就想,其实有什么事拿出来说明白了也就好了。所以……” 忻楠的脸开始变色。 “所以我就跟筱年聊了聊,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你什么?”忻楠声音有点颤抖。 雅泽的口气从斟酌句开始流畅起来,有点破罐破摔你奈我何的无赖架势,很快速地说下去,“我告诉他你喜欢他,因为怕吓到他所以打算送他走,然后他说他也喜欢你。” 忻楠彻底呆住。 “然后我就把你的顾虑都讲给他听,呃,就是我推测的你可能有的顾虑,”说到这里有心虚的意思,毕竟再怎么了解,臆断他人心理还是有点过分,“基本上有如下几点……” 忻楠托住额头,一睑的不可思议,夹杂着忐忑不安。 “第一,因为他的过往问题,你担心他会排斥,呃,或者是存有报恩心理;第二,你担心他年纪小,几年过后会后悔自己的轻率选择;第三,呃,第三……” 忻楠几乎连对面哗啦啦乱翻纸张和方灿窃窃私语提示的声音都能听到。这么有条理!不是季雅泽能干出来的事儿,雅泽最多出馊主意,实际操作拟稿打印一定是方灿干的。 “你刚被安宁抛弃,暂时对爱情缺乏自信,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喜欢你……” 狗屁。 “你对他产生了情欲,但由于以上原因而不敢实施,所以才急着送他走……” 混蛋!连这个也说! “……然后我给了他一些很好的建议……” 才怪! “我建议他从自身找原因,看是要怎样解决你的顾虑,”雅泽还在念稿,“我们讨论了一下……” 讨论个鬼,一定是雅泽连诱带骗……或者直接命令?筱年还没学会反抗…… “……认为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性格,如果他是很勇敢很自信很独立的一个人,好比说就像忻柏,那么你就会更相信他,更信任他爱你的决心与坚定程度……” 是这样吗? “所以筱年决定锻炼自己的性格!” 雅泽说到这里,停下来喘口气,似乎也含意深远的给忻楠一个反应的时间。忻楠不是个迟钝的人,酒意此时已经褪去一大半,隐隐地他觉出什么危险的事实在前面等着他。 “第一个项目是要把自己锻炼成活泼外向开朗的人。” “季雅泽!”忻楠语气阴森,开了口,“我警告你,你不要把筱年给拉去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呃,”雅泽干笑,试探着问,“派对算不算奇奇怪怪的事?” “什么派对?”忻楠怔一下。 “我带筱年参加了一个朋友的派对。” 忻楠叹口气,“朋友聚会也没有什么的,带他出去走走也好,但你不该跟他说那些。”这下叫他怎么去见筱年? “哦,”雅泽忽略他后面的话,“那我就放心了,kiss还有午夜场舞会,我们会玩得晚一点回去,我觉得还是有效果的。” 忻楠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参加派对很有效果,而且今天是化妆舞会,大家都遮着脸,见不到面的情况下更容易放松,我看筱年适应良好啊。” “你带他去哪里?”忻楠跳起来。 收起电话,忻楠的脸上是一副又震惊又恼怒又迷乱的表情,手足无措地将视线转向柯汉儒。 “有事吗?那你就去吧。”柯汉儒善解人意地说。 忻楠张张嘴,心里依稀有感动,但说不出什么,又听得他轻轻说:“记得我同你说的话……当心不要错过。” “……谢谢,“忻楠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知道。” 他跳起来匆匆跑出去。 雅泽这家伙!真是对他太好了,居然敢做这种事! 忻楠一路上恨恨地想。 kiss是什么地方?酒吧!筱年才多大就带他去酒吧!尤其,虽然没有明示,但那里是雅泽那些人最常出入的地方,忻楠去过一次便拒去第二次,倒不是存着歧视心理,实在不堪其扰,忻楠算是很会应付了,筱年那种绵软性子去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连拒绝都不会,不被人吃干抹净才怪!雅泽真是胆大妄为! 那边厢,闹哄哄的kiss里,最劲的午夜场已拉开帷幕,酒香夜磨人自醉,人人high到极点,季雅泽另辟蹊径,缩在进门的衣帽厅处团团转,方灿从里面找出来,问:“到了吗?” 正好雅泽也开口问:“他现在在干嘛?” 方灿古怪地笑。”被沈一一灌了杯酒,在吧台犯迷糊呢。” “啊!不是跟他讲别给他喝酒!” “啤酒而已,别担心——我说,这样真的合适吗?忻楠会生气吧?” 雅泽瞪眼,“不这样你还想天天喂筱年吃安眠药啊?他可是住在我们家,真吃出事来麻烦更大!怎么着也得把这烫手的山芋甩还给忻楠,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倒也是,”方灿点头:“忻楠也确实太黏糊了点,一点儿不脆。” “所以我们好心帮帮他!”雅泽发狠。 站在玻璃格子门处张望的方灿跳起来,“来了。” “快快,你快进去准备。” “你呢,你干嘛?” “我?我得赶紧先躲起来再说。” 忻楠被门口“撒旦”拦住,撒旦?或者是小鬼?一身黑黔黔大披风黑面具配两只弯叉的黑角——的东西,“今晚入场费是一百元。”忻楠瞪了他的角两眼,匆匆付钱往里走,那人还在后面唠叨,“……提供面具二十元,如果需要提供服装,另加50元……” 推开门黑暗中一股热浪和嘈杂迎面扑过来,一时之间忻楠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过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为了舞会的原因,酒吧中间的桌椅撤掉了一些,七彩斑斓的激光灯束下人头攒动,简直是群魔乱舞……忻楠眯起眼晴寻找筱年和雅泽的影子。 人人穿得奇形怪状,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有的全遮有的只遮住眼睛,即使这样也很难分辨,忻楠穿过人群四下逡巡,慢慢往吧台走。既然雅泽故意这么说,分明是想自己找到,所以不太可能把筱年藏起来,不过在哪里呢? 他视线转过吧台一圈,看一眼,再看一眼,皱起眉,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雅泽那个朋友沈一一正站在吧台里探半个身子出来跟坐在外面的人讲话,一脸暧昧的笑,跟他讲话的那个人…… 忻楠有点不确定,筱年从来没有穿成那样过…… 他走过去,看到沈一一伸手摸那人的脸,擦过脸颊滑到下巴上,停在那里一会儿,两个人的头挨得更近,沈一一的嘴几乎贴到那人的耳朵上。沈一一眼珠子乱转,一脸的算计,瞄着四周,看那样子是想在狩猎前观察一下环境。 被他瞄上的人向后退缩了一下,习惯性地低下头,忻楠额角的青筋开始爆起,这动作太熟悉让他不可能忽视,他几步走过去,伸手拍那人肩,对方回过头来。 一只黑色猫咪面具遮住他一半面孔,只露出脸的下半部,尖尖下巴,眼睛在光线暗淡的酒吧里与面具的黑色融成一片,看到忻楠,淡白的嘴唇小小地张开来…… “楠哥?” 果然。 忻楠伸手摘掉他脸上的面具,露出筱年憨态可掬的面孔来,迟钝的笑容,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轻松,“你也来啦?” 口齿有一点点的不清楚。 “你给他喝了什么?”忻楠转头看沈一一,拧着眉,面沉似水。 “咦?”沈一一有点吃惊,“忻楠你认得他?” “你给他喝了什么东西,“忻楠加重声音问。 “……啤酒而已,“看到忻楠的表情,沈一一有点上当的感觉,“呃,还有一杯黑胭脂,很淡的……” 忻捕捉住筱年一只胳膊把他从高脚椅上拉起来,上下打量他。全贴身的黑色弹力衫,无袖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很有光泽,里面什么也没穿,因为看得出胸前两粒小小的凸起!下身也是黑色的,贴身的弹力牛仔裤,紧紧包着筱年圆翘的臀部和长腿!肩头和整条雪白手臂露在外面,筱年纤细的线条略显柔弱,充满少年青涩妩媚的吸引力。 等看到那裤子大腿部位的几个洞之后,忻楠的青筋彻底崩断…… “雅泽哥说我……要勇敢,“筱年力图保持清醒地拼命眨眼睛,“……穿得漂亮点,大胆地告白……一一哥……再来杯酒……这衣服……是雅泽哥给我找的……” 忻楠憎恶地瞪着他,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难看死了!” 筱年呆呆地看他,脸一垮,扁着嘴,眼圈瞬时红了。 谁都没想到,一秒钟之后,筱年突然两手抓住衣服便往上撸,忻楠这下才明白他的裤子有多么性感,低腰裤心惊胆战地裹在单薄的胯骨上,平滑的小腹和细细的腰肢次第出现…… 沈一一眼珠子几乎掉下来,周围几个客人也又惊又喜地叫出来,有人在喝彩。 忻楠扑上去抓住他的手,骂:“笨蛋!你干什么?” “……难看,脱掉!”筱年挣扎。 季雅泽,我要杀了你!忻楠心里怒吼,一把拽下筱年的衣服,勒住他手臂身体便往外架,两个人跌跌撞撞往外走。 沈一一还僵立在后面发不出声,半天才想起,季雅泽,你耍我,我要杀了你! 第21章 筱年半路上吐了一次,人看起来清醒了些,脸上憨笑一点点褪光,微醺时候的傻大胆也没了,终于意识到身边的人是黑着面孔的忻楠后,他一点一点的,缩回壳子里去。 忻楠心里五味杂陈,看着他从无力地挣扎到难受,表情渐渐清醒,畏怯、惊喜、伤心、沮丧各式各样的眼神轮番迅速浮现,又很快变成最后的沉默……一上车忻楠就放开他,不但放开,还远远坐到座位的一边,如此明显地闪避……筱年呆呆望着两人之间的空间……那种落寞的眼神,忻楠头侧向一旁,也没有忽略掉…… 他的心“咚咚”跳得飞快,血涌上头,手心里开始发汗—— 强烈地想做些什么!柯汉儒说过的话,雅泽说过的话,混乱嘈杂地,不停在耳朵里轰鸣,以为早已压抑下去的渴望似乎要喷薄而出……忻楠拼命控制着自己。 回到两个人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过的家,房间里有一股冷清的味道。忻楠开灯,开电暖气,然后坐在沙发上,呼吸有些粗重,始终不吭声。 过了好半天,才勉强抬起头看仍然站在门口的人,“进来,站在那儿干什么?” 筱年磨磨蹭蹭过来,还是站着。 忻楠看着他,从来都是宽袍大袖的,从来没见筱年这样穿过,修长纤细的体态,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少年的怯弱,非常明媚……诱人……忻楠觉得喉咙发干,猛地转开头,沙哑地命令:“赶紧把衣服换掉!” 筱年咬紧下唇,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眼泪,顺从地回身去拿衣服。雅泽哥说错了!哥根本不喜欢!再怎样换衣服,改性格,都不喜欢,哥不喜欢自己!不是那种喜欢! 背着忻楠,他脱掉小外套,再从头顶把紧身衫褪出去,脸埋在衣服里的时候,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落下来…… 忻楠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筱年细瘦的背从衣服里面裸露出来,他慌忙低下视线,无意中看到筱年裤子后面吊着的东西。伸手揪住那毛绒绒长长一根,像要转移注意力似的,问:“这是什么?” 筱年回过身低下头来看,“是猫尾巴。” “……猫尾巴?”忻楠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我今晚化妆成猫的。” 忻楠抬起头来看他,脑袋“轰”的一声,所有意识灰飞烟灭。 筱年两只手臂还套在衣服里面,正无意识地把那团衣服向下推,露出的身体……窄窄的肩……清晰可见的锁…… 象牙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油腻的光泽……纤细的腰……平坦的小腹……可爱的肚脐……裤子两侧上方隐现胯骨弯弯的痕迹……雅泽把他打扮成什么样了呵……筱年盈润的黑瞳凝视着自己,眼睛下的睫毛带著水气……忻楠脑子里有一根弦“绷“一声断掉了! 不知不觉间筱年已经被紧紧搂在怀里,身体贴得密实,贴的更紧的地方是两个人的唇!唇舌交缠!不是浅尝辄止,仿佛在想象里已经进行过无数次,忻楠感觉到淡淡的甜味、热烫的感觉,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是爆发的情绪立刻主导一切…… 两只手使劲扣住怀里小人儿的后脑与腰,将自己与他拉得更近,再近些…… 没有遇到一丝反抗……也许有一点点呆滞……但马上就有回应。 一双手臂犹豫着缠上自己的身体…… 长得令人窒息的吻…… 两个脑子都空白一片…… 后来,待忻楠回想起来,只剩下一个感觉:鬼上身! ……莫名其妙已经抱在一起滚倒在沙发上……筱年的裤子在折腾中松脱开去……潜意识里有人在对着自己喊禽兽禽兽……可是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已经向下伸去……筱年惊颤的躯体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迅速崛起的小东西……热烫的皮肤吸着他的手无法离开……然后是用力缠住自己身体的手臂仿佛在,仿佛在强烈的害怕中鼓励着自己…… ……直到筱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尖叫,身体猛地向上弹起时,他们的嘴唇才终于气喘吁吁分开,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白色半透明的液体,忻楠要再过几秒钟才彻底明白自己干了什么。 筱年就在自己身下,迷蒙恍惚的眼睛,绯红的脸,红肿的微微张开的嘴唇,急促的呼吸,柔嫩的裸露的身体,裤子胡乱纠缠在膝盖上—— 一切一切明白宣告着他终于再次失控的事实,忻楠吃惊地瞪大眼睛。 情潮还在身体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里翻腾叫嚣着,呆怔了半晌,他无力地倒下去,头埋在筱年的肩窝里,闭上眼努力对抗尚未褪去的欲望。 要命!不能再做下去了! “……楠哥,“怀里的人儿小声嗫嚅着。 “闭嘴!”忻楠劈头喝止他。 “……” 突然僵住的身体,筱年住了口,把头侧向另一边。 忻楠沉重地呼吸,半晌,慢慢支起身体,然后迟钝地发现筱年在无声地啜泣,脸色苍白,泪水不停不停地从眼睛里滑下去。 “筱年?”忻楠苦恼地去掰他的头,“对不起,你别哭,我不是故意凶你。”又错了!明明是自己失控,却把脾气往筱年身上撒。 好不容易把筱年的面孔正过来,看到泪水纵横的小脸,忻楠胸口刺痛万分,想也没有想便亲上去,额头脸颊眼睛鼻子,边亲边喃喃细语:“别哭了,是我不对。” 筱年渐渐止了哭,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神小心翼翼。 “是我不对。”忻楠叹了口气,身体的某个地方还在疼,可是脑子已经清明,翻身起来,一屁股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不敢再去看筱年。 “唉,”忻楠深呼吸,问,“季雅泽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筱年怯怯地,半天才轻声开口,“……说楠哥也喜欢我。” 忻楠抱住头不说话。 “是……是真的吗?”极度没有自信的声音,像畏畏缩缩的小动物。 忻楠苦笑,“是真的。” 终于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了,这就足够足够了! 筱年许久都没回应,一动不动。 忻楠抬头看他,正碰上他痴痴望着自己的眼睛,里面是狂喜和迷惑,大概还有一点委屈。撞上他视线,筱年一怔,脸颊突然间一片嫣红,不知所措地调开目光。 忻楠的身体又在躁动,他呻吟一声。 筱年不安地抬起身搂住他肩,“楠哥?楠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忻楠跟被电击了一样推开他跳起来,然后看到筱年撞在沙发靠背上僵住,面孔也僵住,浮现出受伤的眼神。 “不是!你别瞎想!”忻楠想过去又收住脚步,“我没有不舒服,也不是讨厌你,是……是……”他别开视线,恶声恶气地说,“你快把衣服穿好!” 筱年看看自己,猛然醒悟过来,脸颊顿时烫的火烧一样,手忙脚乱,去抓衣服。 忻楠听到悉悉索索声,然后筱年软糯羞涩地开口:“……楠哥,我,我也……喜欢你……”他回过头来。 筱年并没有换上别的衣服,他把裤子脱掉但没有穿别的,少年修长的身体就那么赤裸着站在暖气前面,柔和的轮廓映着红红的光,微微颤抖着,勇敢地站着…… 尾声 六个月后。 “……流了好多鼻血?”季雅泽面孔抽搐。 “嗯,”筱年腼腆的笑脸中藏着无奈,“我如果再不走,楠哥的血会流光的。 雅泽“哈”一声怪笑出来,“这也太……太死脑筋了吧?我当初跟方灿的时候才十六……” “那是因为你谎报年龄!”方灿在旁边插嘴。 “……那这半年你们都在干什么呀?”雅泽想不明白。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皆大欢喜啊!还在歪缠什么呀? “楠哥天天跟我念叨,”筱年的表情有些黯然,“给我讲道理,打预防针,让我再好好想想。” 雅泽和方灿对视一眼,都想笑,不敢,使劲忍着。 “那,”雅泽抿抿唇,接着打听,“什么时候他才算承认你啊?” 筱年眼睛一亮,“等我十八岁,楠哥说了,等我十八岁成年了,如果还没改变,那就……那就……”他脸红了,说不下去。 “哦——”雅泽拉长声音,“原来如此!这家伙怕自己忍不到那时候,所以非得让你上工艺美校去上学是吧。” 筱年点点头,想起什么甜蜜的事,嘴角微微向上弯。这一次楠哥是先发了誓的,说无论如何都会等他回来,所以他才同意,否则……可是想想心里还是有点不安。 ……不安! ……如果忻楠哥在这当中又遇到别人…… 筱年有失神。 “……怎么啦?”雅泽上下看他,了然地笑,“不放心?” 筱年咬咬唇。 雅泽拍拍他头,“不用担心啦,忻楠那种人,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只要他跟你走到一起了,除非你踹开他,否则他就是死也要走下去的啦!” “是……这样吗?” “保证!我太了解他了!” 筱年轻轻叹口气,“可是……要离开那么久……” “喝!真是,几个月功夫就到寒假了,你就这么想,这个时间好比一块豆腐,天天切天天切,一下子就切光了……” “……雅泽哥,听你这么说更难过,好像我们开心的时间被你一切一切都切没了……” “你个难伺候的小鬼……” 两个人正瞎扯,忻楠买了水回来,“好了好了,打发车铃了,我们好上车了,你们也回去吧!” 雅泽看他一只手很自动地揽上筱年的肩,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忻楠白他一眼,拉着筱年上火车。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筱年嘟着嘴,“我跟雅泽哥说舍不得走。” 忻楠眨眼,装做吓一跳的表情,“你别害我!我现在已经严重贫血。” 筱年吃吃笑起来,小声说:“活该!” 密外绿意荡漾的原野上暖风习习,树木飞一样向后闪过,蓝色的天又高又远,晴得发亮晃眼。阳光打在筱年半边脸上,肌肤像是透明的。 忻楠怔怔看着他。 筱年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轻声说:“嗯,这个车要是一直跑不要停就好了……” “为什么呀?”忻楠故意问。 筱年瞪他一眼。 忻楠轻笑,“喂喂。这条铁路线尽头是海,不停的话会一头栽到海里去的!” 对面的少年抿着唇,不吭声。 “好好,”忻楠投降,“栽到海里去也陪着你,哪儿都不停,到了龙宫再往地心钻,然后钻到地球那一面,再往外上天,出大气层,然后进宇宙……” 且行且远且珍惜 筱年手忙脚乱把盆子桶子往渗水的地方堆,屋中间漏得最厉害,雨水正延着大椽汇聚在一处,然后像小雹子一样接连不断的砸下来,“叮叮当当”的跟外面的风声雨声交织成一片。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泼墨一样,筱年不停地拿抹布擦溅到木地板上的水,一边担心地朝外看。 看这样子,台风是要过来了,但是忻楠还没有回来,电话也不通,希望他没有被困在路上,筱年坐在地上呆呆地想。三楼家具很少,上一任房客走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东西带走了,连个钟表都没有,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听到下面有人扬声在叫:“筱年?……筱年?” 是楠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像没看到外面车灯亮。 他急忙跳起来嚷:“我在这里,在上面!”一边嚷一边跑到门外探过栏杆向下看,忻楠仰头看到他,有点着急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些,“你在上边干什么?” “漏雨了,我接水呢。” “漏得厉害吗?” “现在好点了。” 忻楠把西装外套和公事包丢在二楼的房间,换上拖鞋上来,四下看看。老屋确实老了,平时还好,一遇上暴雨台风,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间三楼的房间也有将近一年没有再租了,虽然筱年经常上来打扫,现在看起来还是有点凄凉。屋子中间摆着三四只脸盆和一只小沙滩桶,水滴下来,溅起细碎的水屑在地板上,一会儿便洇湿一片。 忻楠叉着腰看一看天花板,无奈地摇摇头。 筱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忻楠转身差点撞上他,急忙伸手扶住他手臂。两个人离得太近,筱年仰着头看他,眼睛湿漉漉地,里面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依恋。忻楠对这种表情毫无抵抗力,所以笑起来,很认命地吻下去。 在那柔软的凉凉的嘴唇上磨蹭着,轻轻地啄着,舌尖试探地顶开,灵活地在软腻的嘴唇内侧细细地轮一圈儿,那里很痒,他知道,筱年身子抖了一下,反射地伸出小舌尖来抵抗,正中圈套,忻楠立刻追逐着那舌尖,用点力地吻吮下去,筱年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真要命!甜丝丝的,碰到了就不想放开。 忻楠正头脑发热,忽然觉得怀里的身体颤抖得有点异样,触觉也不太对,他赶紧放开筱年:“你冷吗?” 筱年还沉浸在让他心跳急促、血流加速的热吻中,有点糊涂。冷?他觉得好热,可是身体确实在打抖。 忻楠“哎呀”一声:“我忘了换衣服,把你也弄湿了。”虽然撑了伞,因为风太大,衣服还是全打湿了,刚才搂筱年太紧,把筱年身上的圆领薄t恤也浸湿了。 筱年也反应过来,“还好啦,哥你先下去换衣服吧。” 忻楠看看他,说:“你也下来吧。” “待会儿,桶子马上就满了。” 忻楠看看那几只盆子桶,琢磨一会儿,没说什么,下去了,但是两分钟没到又“砰通砰通”上来了,手里还拖着一只巨大的木澡盆。筱年目瞪口呆“哪里来的?” 忻楠示意他把小盆小桶挪开,“小时候用的,我妈不耐烦一个一个给我们洗澡,所以买了个大的,用这盆她可以一次性把我跟忻柏都扔进去洗,盆那么深,冬天在外面罩上塑胶膜,热气全罩在里面,很暖和了。” 筱年帮他把大盆放在屋中央,探头进去看看,又看看屋顶,“真大!这下子可溅不出来了。” 忻楠也很满意,“省得一趟趟倒水,总不成为了接雨水一夜不睡,这雨还有得下呢。” 他说得一点没错,九号风球本尊下午还只是在近海上肆虐,市区不过扫个边,晚上八点多钟才正式登陆,雨越下越大,简直像天上拔掉了塞子往下倒水,连风声都不对,呜呜的似冬天。 电已经停了,四周黑漆漆的,筱年心惊胆战地竖起耳朵听动静,总觉得有断裂的树干在砸窗户。忻楠拿着应急灯上楼去看了看,下来跟他说:“能撑过去,不至于今晚就掀屋顶。” 筱年了起被子让他钻进来,两个人缩在一起,忻楠刚展开胳臂,筱年已经主动地偎了过去。 这种时候,外头风大雨大,天墨黑如斗,声音恐怖,有如无数头怪兽在风雨里奔腾厮叫。 两个人静静躺着,听着,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待着的这个小小房间,因为有对方在身边,所以感觉安全、温暖。 筱年的脸埋在忻楠颈窝里,额头贴着忻楠的一侧脸颊,舒服得昏昏欲睡,头离迟钝。忻楠用一只手臂揽着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手臂上划圈圈,筱年的皮肤细滑凉爽,像擦了一层爽身粉似的,摸了舍不得放开。忻楠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触摸到敏感部位,会逐渐有隐隐的热力从少年的皮肤深处透上来,像小小的火焰升起来,烧灼着他,也烧灼着点火的人——今晚筱年大概是有点累了。 忻楠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听着筱年细微的呼吸声……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而松弛的感觉……即使什么都不做……心里也会欢喜……唇边的笑是不由自主的…… 如果没有筱年在身边…… *** d市的秋天是很好的,天空又高又远,蓝得透明发亮。 小路两边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浓绿中点缀着雪白、粉红、深红,好似花朵编织的海浪,起伏绵延。 午后,筱年在院子里架上画板,把水罐、水粉笔和颜料都摆出来,准备画画。雪白的画纸上渐渐染上淡淡的明媚的色彩,老屋绿苔青石花架,筱年歪头看了半天,还是很平常啊,他叹口气,坐在樱树下的石板上休息,一边开始出神。 毕业都已经四个月了,还没有出去找工作呢,是不是太懒了? 交了毕业作忻楠就去学校接他回来了,那个时候是有个学长提过工作的事,说是正好有个名额不妨试试,可是要离开d市,他不想。 分开两年已经够久了。 那时候忻楠哥站在楼下等他,看到他就微笑起来,任谁看了都只觉得楠哥很温和很冷静的样子,只有自己看到了楠哥眼里闪过的亮亮的喜悦。其实心里一直有些忐忑的,信心像飘浮在大海中间找不到方向的小船,有时会觉得一切只是自己的梦,但是当看到楠哥那样隐藏在眼睛深处的温柔时,心就像阳光下的霜淇淋,彻底融化,又软又甜。 筱年现在想起来,脸上还有点发热。他连行李包都忘了拿就奔下来,差点众目睽睽之下扑过去抱住楠哥,又有点羞涩,离了几步站住,只是抿着嘴笑,有点傻乎乎的,都忘了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楠哥忍不住笑出来,很高兴地小声挖苦着,行李呢?都忘在脑后了吧? 可不是,什么别的都忘在脑后了。 忻楠开了车来接他的,薰风习习的夏日午后,两个人一起上路,筱年倚着车窗看风景。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连绵起伏,绿意葱翠,公路两边种着笔直的杨树和红杉,阳光闪闪烁烁从枝叶问透射下来,像海面上层层浮动的光澜,筱年托着腮,唇边是化不开的笑意。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的是一个醇厚浓重的吻,忻楠突然把车停在路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紧紧地搂住,嘴唇压了过来,充满了思念和渴望的,火热的急切的吻……先是呆住了,然后是从心底浮起的喜悦。 那个吻像开始一样突然地结束,楠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发动了车子。 筱年记得自己当时还有些愕然,慢慢的,像长了翅膀,轻松地飞了起来,他把头侧过去朝着窗外,想掩饰自己发红的面孔,然后听到忻楠开始轻轻哼唱,调子轻快,如歌的行板,起初听的时候觉得怪,越听越舒服。 洒满阳光的路上,微风在小小车厢里回荡,筱年着迷似的听着,渐渐也跟着哼唱,一路且行且歌…… “……林筱年?”带着犹豫的声音打断他梦幻般回忆。 筱年怔忡地抬头,看到累累重重覆着花朵的院门下站着一个人,眨眨眼,过一会儿筱年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站起来,“学长?” 冯嘉禾走进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筱年,好久不见了。” 筱年非常意外,不过很高兴,“是啊,好久没见学长了,毕了业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吧?学长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来参加艺术节啊,顺便来看看你。” “哦。”筱年懵懂地点头,他是记得最近d市有举办艺术节,只不过他人在家中坐,两耳不闻窗外事。 冯嘉禾看他的表情,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好像电视上播过。”筱年搔搔头。 “你是……转行了?不画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冯嘉禾有点皱眉。 “没有啦,”筱年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找工作呢,一直在家闲着。”是楠哥一直说不着急,让他先休息一下的说,又说天气太热,到天凉点再找工作也不迟,然后雅泽哥有时会叫他去帮帮忙,所以就,就先放下了…… “学长是代表青年画会来的吗?”筱年记得毕业的时候冯学长还邀请他去加入的。 “是啊,也代表京华画廊,”冯嘉禾笑得很自信,“这次是作为唯一一家被艺术节官方邀请的画会来参加的,在艺术中心有专门的展厅,不用轮换的。” “真的?那不是很好?”筱年真心佩服,冯学长一向才华横溢,在学校时就可以看出来。 “你呢?”冯嘉禾看向他的画架,“最近都画些什么?” 筱年看着自己的画,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就……随便画画的。” 冯嘉禾很专业地打量那幅水粉,不置可否,半天,问:“最近有画油画吗?” 筱年摇头:“没有。” “你的油画很不错,”冯嘉禾认真地说,“很有潜力,值得多下功夫。” 筱年抿着嘴笑,过一会儿,说,“学长,谢谢你来看我,我请你吃饭吧,请你喝啤酒。” 冯嘉禾一直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好呀,早就听说这边的啤酒烤肉出名。” *** 忻楠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筱年还没睡,在等午夜剧场,看到他立刻上来接衣服,把摆好沐浴乳毛巾的盆子递给他。忻楠拿着盆子下楼去了,筱年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楠哥忘了亲他一下,每天回家都亲的,筱年嘟嘟嘴,去收拾他丢在门口小柜上的包和钥匙。 忻楠洗好上来时,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甩着头发过来,抱住筱年补吻。 筱年笑着伸手推他,“别闹,我要看下周片预告。” 忻楠搂着他不放,鼻子在他脸上拱来拱去,过一会儿,很狐疑地问:“你喝酒了?” 筱年转头瞪他,“还能闻出来?我已经洗过了。” “我鼻子好使。”忻楠把头埋进筱年颈窝,痒得筱年格格笑。 “哥你长了只狗鼻子!” 忻楠张嘴咬筱年的脖子,剧痒和微微刺痛的感觉让筱年全身都发麻,拼命扭着身体,却还负隅顽抗,小声笑着尖叫:“哥你长了张狗嘴,会咬人的……” 两人滚在地上笑成一团,忻楠更加起劲儿地又亲又咬,筱年的脖子和肩膀是他最敏感的部位,单单呼吸的热气喷上去都能让他全身发软,忻楠感觉到压在身下的躯体剧烈的颤抖,双手抚摩下筱年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热,耳边的喘息声开始断断续续。本来没想要的,今天真是累了,但欲望却蒸腾而上,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散发着浓厚的诱惑力,彼此吸引,无从罢手…… 情潮过后,筱年无力地趴在忻楠身上,连手指尖都麻痹了,他一动也动不了,快感过后遗留下来的疲乏渗透四肢百骸,筱年昏昏欲睡。 “你今天出去喝酒了?”忻楠懒懒地问,“雅泽又叫你去帮忙?” “……不是,“筱年耷拉着眼皮,“今天请学长吃饭来的,他在这边出差……” “嗯。” “哥……” “嗯?” “我得要……”筱年勉强张一下眼,意识已经沉下去,“我得要……找工作了……” “……” 渐微的气息说明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忻楠看着天花板,身体是有疲累,神志却异常的清醒,神志清醒但思绪混乱。 *** 第二天一早筱年破天荒早起,出门买早报。 忻楠坐在桌子一边,看着筱年顺着碗边吸溜粥,一边腾出手去“哗啦啦”翻报纸,实在忍不住,敲敲桌子,“喂喂,当心吃到鼻子里去——你找什么呢?” 筱年眼睛一亮,掀开特刊那一页给他看,“喏喏,找到了,这就是我那学长画会的专访稿,来参加艺术节的,特邀他们来举办画展昵,厉害吧?” 忻楠探头过去看,整版配图稿,看来这个青年画会的分量不轻。 筱年指给他看照片上的人,“这就是冯学长,他爸爸是大画家,专门画国画的,学长攻油画,非常有才华,我们老师说我的油画还不错,冯学长教了我不少呢,毕业的时候他还说让我到青年画会去呢……” 忻楠怔了一下,抬头看筱年。 小家伙完全没意识到,还在津津有味地看专访稿,一脸的神往,“好久没看到学长的画了,咦?这个居然是……也很有名的呀,是湘江美院的高材生,啊呀……应该去看看,这几个人我都听说过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热切地盯着忻楠,“哥,陪我去吧!” “啊?” “今天不是周末吗?不上班吧?陪我去看画展。” 忻楠低下头,装着在喝粥的样子,没有让筱年看到自己眼里的冷淡,“画展之类的,应该找雅泽去吧?比较有共同语言。” “雅泽哥?”筱年抬着下巴想了想,立刻摇头,“不行的,哥,还是你陪我去吧。” “为什么?”忻楠有点意外。 “不一样!”筱年说,忽然低下头去。 忻楠看到他耳朵微微发红,心里一动。 “哥,陪我去吧……”过了一会儿,筱年轻声说。 忻楠看着他垂下来遮住眼晴的柔软头发,揉了揉眼晴,心里忽然轻松起来,“好吧。” 筱年抬起头,笑容软软地浮现。 *** 上午,筱年兴高采烈地说要打电话问冯嘉禾要请柬,“有了请柬就不用买门票,学长说我要过去之前给他打电话就行了。” 忻楠立刻把他电话抢过来挂掉,面无表情,“我们自己买票!” “为什么呀,”筱年不解,“拿请柬多省钱呀,画展的门票要好几十呢。” “这个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忻楠龇着牙瞪他。 筱年莫名其妙,“哥,你脑袋让门框夹了呀?” 忻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好的不学,尽跟忻柏学这些个!” 筱年格格笑起来,自己买票就自己买票好了,他高高兴兴扯着忻楠出门去,外头天气真好,是个约会的好日子! 忻楠比筱年先看到冯嘉禾。筱年一进来就张着嘴,盯着画儿看,忻楠跟在他身后,先发现了向他们走过来的青年男子。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筱年身上。 寒喧几句,忻楠已经明白冯嘉禾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自负和骄傲都掩饰在他温文有礼的外表和谦逊的言谈下面,只有筱年才看不出他高高在上的神态,应付他眼中的普通人时,那种淡淡的讥嘲口吻或许是因为对着筱年时多少会收敛一些。 冯察禾看到忻楠有些意外,但立刻很好地掩饰过去了,只不过有时候会用一种考量的目光默默地观察忻楠。 虽然筱年也不好意思地推辞过,但他还是全程陪着他们参观画展,有时候会在某幅画前面站下来跟筱年讨论,话题大多非常专业,筱年听得多,说得少,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佩服的模样。 忻楠一言不发,袖手旁观。 冯嘉禾有意无意,在他与他们之间划上一条杠杠。 早知道还不如叫上伶牙俐齿的季雅泽一起来,那家伙揽混水的本事最好,忻楠在心里咬牙根,他的直觉没有错,早上一听“冯学长”三个字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筱年的眼神虽然很隐晦,但忻楠是过来人,瞒不过他。 看过一圈下来,筱年长长吁气,由衷地发表感言:“学长,你们真的很棒!” 冯嘉禾看着他,不由笑起来,“你也很有潜力啊,只不过你不肯去发挥而已。” 筱年连连摆手,“我哪有潜力啦?每次考试都好险才过关。” 冯嘉禾叹口气,遗憾之情溢于言表,“你啊……” 忻楠微笑插嘴,“筱年说在学校里你很照顾他,教他不少东西,这回你来,正好有机会谢你。” 筱年笑着点头,“对啊,我哥也说要请客,我让他请你吃海鲜大餐哦,他有钱。我没钱所以才只请你吃啤酒烤肉。” “啤酒烤肉也很好吃啊,而且,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也有钱请我吃大餐呀,“冯嘉禾口气很轻松。 筱年看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拖住忻楠的胳臂招呼冯嘉禾往外走,“学长,我们请你去吃海鲜巨无霸!” 冯嘉禾注意到他们那显得十分亲昵的肢体语言,若有所思。 晚餐三个人吃的客气而愉快——这是说前半段。等筱年上趟洗手间回来,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重新坐下时忻楠很快地抬眼看他,灯光下眼晴有些阴郁。 送冯嘉禾回酒店,再回家,一路上忻楠都没说话。 筱年坐在旁边看他,有些担心,轻声问:“哥,你不喜欢冯学长是不是?” 忻楠很迅速地看他一眼,回答:“没有。” 筱年想了一会儿,说:“冯学长那个人,以前经常有同学说不喜欢他,说他看不起人,我都没怎么觉得,大概我比较迟钝吧……” “……” “……我猜是因为他聪明,又有才华,所以对其他人比较缺乏耐心……” 忻楠嘴角勾起来,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筱年看见了,抓抓头,“呃,他,他是有时候,嗯,有时候有点……说老实话,他教我的时候,我也会有点怕他,不过他对我都还好,所以……” 忻楠没反应。 筱年挫败地看着他,垂下头去。 令人不安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回家,忻楠先下去冲澡了,筱年呆呆地坐在窗边发愣。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本来还好好的,为什么哥会忽然这么反常?筱年有点懊恼,早知就不去画展了,以后看画册也是一样的。可是他怎么会想到嘛,哥从来没有不喜欢过谁,雅泽哥有时说起谁谁那个人真讨厌来,哥都会跟他说人家也有好的地方嘛……学长到底说了什么让哥这么不高兴? 筱年皱紧眉头,心里的不安也开始慢慢掺杂了恼怒,恼自己怎么会去看画展,也恼……冯嘉禾! 洗过冷水澡上来的忻楠表情平和了些,一边擦头发一边淡淡地说:“快去洗,水都烧好放在水房了,倒的时候小心点别烫着。” 忻家兄弟俩不管天冷天热都是冲凉水的,但是忻楠一直不许筱年试,即使夏天也只许他洗热水,说是体质不一样,他吃不消。有时候筱年会忘了烧水,偷着用凉水,被忻楠发现一定会挨一顿好骂。 筱年站起来,怯怯地看着听楠,半天才支吾着:“哥……” 忻楠放下毛巾,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声,语气变软:“唉,快去洗吧,持会儿水凉了。” 筱年点点头出去了。 忻楠坐下,想了想,摇摇头,也知道自己反应不对。可是,他忍不住,其实筱年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想起那冯嘉禾说的话,就不舒服,看着筱年,想起安宁,心里莫名就烦躁起来…… “筱年他很有潜质,可是却没有珍惜……” “在学校时他的画风还稚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油画灵气十足,他毕业的时候我把他的画拿给会长去看,好不容易在青年画会给他申请到一个名额,结果他一口拒绝了。”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回来,我问过他,他到现在也没找到工作,毕业之后也没有好好画过,简直是糟蹋自己的才华!” “加入青年画会,有专业的画廊支持,无论是继续进修还是专心搞创作条件都是得天独厚,那是学画儿的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学校不知多少人在争……” “……放弃这样好的发展机会,等于放弃前途,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后悔。” “作为关心他的家人,真心对他好的话,请劝劝他……” 忻楠胸口有些发闷又来了,同样的事情,又是为了前途!为什么他遇到的人都应该为了前途离开,他的运气真的差到这样吗? 但筱年与安宁是不同的,安宁太冷静,太知道怎样对自已好。筱年呢?那么腼腆羞涩,见了陌生人都不说话,那么喜欢赖在家里的筱年,也会为了前途离开吗? 筱年蹑手蹑脚地钻进门,屋里没开灯,月亮明晃晃地照进来,静悄悄的。 楠哥睡着了?他屏住呼吸往沙发边上蹭,俯下身子瞪着眼睛看,结果吓了一大跳,忻楠眼睛在黑暗里睁得大大的,乌沉沉地发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筱年身子“蹭”一下窜起采,张口结舌,心脏给吓得“咚咚”跳,半天才吭出声来,“哥……哥你……你没睡着啊?” 忻楠看他一会儿,张开手臂。 筱年愣一下,心里一喜,立刻钻进去,躺好,感觉忻楠收回手臂,把自己密密圈在了怀里,哥不生气了? 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气什么呀? “筱年?” “嗯?”筱年舒服地蠕动一下。 忻楠的下巴抵着筱年的头顶,胸背相贴,说话时轻微的震动从后面传过来,感觉仿佛他们俩个人共有一具身体似的。 “昨天你说你想找工作。” “……是吗?”筱年努力回想,“我什么时候说的?嗯……我老是待在家里吃白饭,是应该找个工作了……” 忻楠撇撇嘴,接着问:“是不是冯嘉禾想让你去青年画会?” 筱年有点糊涂,“昨天吗?是啊!”他眨眨眼,忽然将忻楠的反应与话题联系在一起,猛然明白过来,连忙改口,“不是啊!不是,我是说,我是想找工作,学长昨天也说过让我去画会,不过我不是要找那个工作啊。” “……” 筱年琢磨一会儿,把脸藏在忻楠胳膊里,偷偷笑,然后再钻出来,“哥,毕业的时候学长就让去,昨天他来找我的时候又问我,我跟他说不去来的。” “为什么?”忻楠沉默了一会儿,问。 “太远啦。” “那……你是因为……”忻楠有点不好开口,“……不想离开家?” 他感觉筱年的小脑袋点了几下,然后有张小嘴在自己胳膊上亲了一记,过了一会儿,听筱年细声细气说:“我不想离开楠哥,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忻楠觉得枕在手臂上的筱年的脸颊热乎乎的,心里不由得也热起来,低头亲了亲筱年的头顶,可是酸涩的感觉更甚,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所以不想去吗? 如果是这样…… 凝视着黑暗,他有点艰难的开口:“……可是,他说你很有才华,应该珍惜……如果只是为了两个人的感情而放弃非常有前途的事业,很可惜……” “……”筱年身体静止不动,一时没说话,然后用力在他怀里转过身来,仰着头看他。忻楠猛地把他的头压在自己颈边,用力搂着他,筱年细细的腰肢向后弯着,身体像柳条一样嵌在他怀里。 筱年的头被捂着,良久,闷闷地开口:“吃饭的时候学长跟你说的?” 忻楠胸口一起一伏,不出声。 “哥……该珍惜什么我自己知道!”筱年躺在忻楠怀里,平静地说,“哥你知道吗?学长看好我的油画……” 忻楠稍微放松一下手臂,仔细听他说。 “……可是我自己最喜欢画的是水粉,虽然水准一般,可是我喜欢水粉的感觉。每次画都觉得很开心,很轻松很通透的感觉……其实上油画课我都很吃力的……如果去青年画会,学长他一定会天天逼我画油画,我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好,抹油彩越抹心里越烦……” “学长说心灵在躁动中才会迸发灵感什么的……我问过雅泽哥,他说那是进入发疯状态,我心理太正常,成不了大画家……”筱年说到这儿话里有笑意。 忻楠也笑起来,“季雅泽那家伙胡说你也听的?” 筱年仰起头来很认真地看他,“我觉得雅泽哥说得对。” “……我不觉得我会喜欢,事业不是应该喜欢才去做的吗,哥你跟我说过的。” 忻楠有点疑惑:“我什么时候说的?” 筱年的鼻子尖蹭到他脖子上,凉凉的,“你总是说呀。以前你加班很累的时候,不是总说因为是在做事业,做喜欢的事所以不觉得累吗?……我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筱年有点难为情,“不一定是事业,但我想做不会自己觉得很累的事情。哥?我是不是很懒的那种?” 忻楠低下头看他,半晌,问:“你真这么想?” 筱年很认真地仰头望着他,“真的,那工作不适合我。”他的桃子形小脸露出在月光下,眼眸仿佛洒了一层银粉的海面,有风吹过,蒙胧闪烁,“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忻楠沉浸在那眼睛里,有点出神,想了一会儿,说:“不会啊……那你想做什么?” 筱年抿着唇笑,半天才说:“雅泽哥说我耐心比他好,让我考虑考虑正式带班,雅泽哥还把我的几张海报设计拿去给他的客户看,有一家想让我给他们做介绍册,嗯……都是雅泽哥介绍的,钱也不多,雅泽哥说这样比较空闲,假使我想画画也不会没有时间……” 忻楠静静地听着,觉得几天来胸口的不安、烦躁与压力慢慢散去,他深呼吸,肺腑之间充满清凉的带着夜露香氛的空气…… 有些事,也许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不是勉强,没有迁就——因为,他们珍惜的东西是一样的。 “筱年?” “嗯?” “我知道了,快睡吧……明天,告诉你一些事。” “……好。” *** 一夜好眠。忻楠神清气爽地从水房上来,筱年也已经起来了,正呵欠连天的叠被子。 “早饭想吃什么?”忻楠打开冰箱检查。 “豆腐脑,火烧。”筱年还有点儿犯迷糊。 “好,我下去买,你赶紧洗漱。” “嗯……” 忻楠端着早餐回来的时候,筱年坐在桌边,拿着什么东西在手里看,一动不动。 “快来吃饭!”忻楠忙着摆筷子,都弄好了,筱年还是不动,他有点奇怪,“你看什么呢?还不先来吃饭,都凉了。” 筱年慢慢抬起头,把手里的东西举高。 忻楠打眼一看,怔住。 筱年嘟着嘴,目光灼灼看他,“这什么?” 忻楠眨眨眼,慢慢笑出来,“你已经看到啦?是请柬么——还想待会儿跟你说的。” 筱年有点不忿地大声说:“我知道是请柬!”他翻开大声念:“北京爱乐交响乐团艺术节金秋音乐会!贵——宾——请——柬!” 忻楠叉着腰,笑得要命。 筱年呼呼大喘气:“你去吗?” 忻楠用力点头,“当然去,不去她还以为我对她余情未了呢!” 筱年呆了呆,过了一会儿,才讷讷问:“你自己去?” “怎么会!”忻楠像看小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你跟我一起去,咱自己买票进去,不要请柬!” 筱年真的有点笨,要过一会才反应过来,兴奋地跳到忻楠身上,大声嚷:“好!买票也买贵宾席的票!” 爱情问题 忻楠找了一个最安全的时机告诉弟弟真相。 电视上正在重播nba经典赛事回顾,忻柏看得如痴如醉,坐在沙发上也不老实,跟着又叫又跳。忻楠过去拍拍他肩,同他说:“筱年现在是我的爱人,我们打算就这样一起过下去。” 忻柏“嗯嗯唔晤”应着,一迭声说:“好好!”连头也没回。 筱年正站在窗前浇花,倒给那句话吓得猛掉过头来,水全浇地上了。他不安地看忻柏,又嗔怪地瞪着忻楠,悄悄张嘴比口型:“不是讲好先别告诉他吗?” 一接到忻柏要回来的电话,两个人就开始商量,告诉他?还是先瞒着?忻楠一点不在乎。迟早要说,况且有什么好怕的?但是筱年总觉得不好。忻柏会不会不高兴?他会觉得他们这样是不对的吧?而且,而且他觉得难为情……到接站的时候筱年还求忻楠,先等等,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再说。忻楠一个劲儿笑,点头。 结果…… 筱年有点儿懊恼地扁着嘴瞪忻楠,被他笑着看回来,两个大步跨过来一把搂住就亲下去,结结实实吻在唇上。 他们就站在忻柏背后!筱年吃了一惊,却不敢叫出声来,只得用力挣扎,但忻楠的唇舌很快攻城掠地,强烈的热情和甜蜜刺激让筱年身子发软,两只手臂从无力的扑腾慢慢变成环绕上忻楠的脖子。 舌吻足足一分钟,两个人才不依不舍的分开,筱年气息急促,脑袋有点犯迷糊,他随着忻楠的视线转头,正对上忻柏瞪得硕大无比的眼睛。 三个人一起呆住。 好半天好半天,忻柏慢慢开口,轻轻惊叹:“我——靠——!” 忻楠伸手照他后脑勺便是一记,“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忻柏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忻楠面不改色,“喏!就是这样了,你是家庭其他成员,我们通知过你了哦!”说着转身走开,留下筱年跟忻柏大眼瞪小眼。 忻柏看着筱年,眨砭眼,再眨眨眼——又眨眨眼。 筱年白皙的面颊迅速泛红,局促不安地抬头看他,又低下头去。 忻柏甩甩头,开始消化现实,试探着问:“……就是说,你跟我哥好上了?” “……嗯,”筱年忸忸怩怩地点头,眼神有点担心,“忻柏,那个……” “你容我想想,”忻柏眼神恍惚,竖起右手食指做阻止状,“等等,你容我先想想……”完了他就开始望着天花板,锁着眉头琢磨。 筱年不安地等。 良久,忻柏点点头,像是想通了,“行啊,这样也挺好。” 筱年狐疑地看着他,“啊?” 忻柏上下瞧瞧他,挺大度,“你跟着他,总比安宁跟着他要强。” “……哦。” “嗯,这我也放心了。你跟我哥在一块,是他吃定你,他要跟安宁那种人在一块儿,那可是人家吃定他。” “那,那你不反对啊?”筱年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 忻柏挺纳闷:“那你还挺希望我反对啊?” “……不希望。” “那不就结了。” “那,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吧?你不会讨厌了我吧?”筱年小心求证。 忻柏看一会儿,摇摇头:“不成了,咱当不成朋友了。” 筱年僵住。 忻柏叹口气,“以后得把你当那个,那个嫂子看了,“他有点苦恼:“我哥不至于不让我喊你名字吧?他不会让我叫你筱年姐吧,还是筱年哥?你可比我小!” 筱年脸涨的通红,狠狠地瞪着忻柏。 忻楠从外头拎了东西进来,看见,过来照着忻柏后脑勺又是一下,“你干嘛?又欺负筱年?” “我哪有?”忻柏冤得直叫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呃……忘了弟弟,你也太偏心了吧!” 筱年努力瘪着嘴,再也忍不住,格格笑起来。 还好,忻柏没有看不起他们。他看起来还是不太摸得著头脑,虽然说就这样好了,但表情还是有点困惑,视线总是很纳闷地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但至少他没有不高兴,没有强烈反对。 筱年放心了。 对于忻柏来说,事情不太具有真实性。 虽然他亲眼见证了——那个火辣辣的吻!但事后想起来,忻柏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另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感觉。 老屋的三楼秋天的时候已经修过了,加厚了屋顶,重新铺了地板、刷了油漆,又添了新家具。哥当时打电话绘他,说不准备租出去了,问他想不想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喝!那时候他还高兴呢,从小到大都跟哥睡一间屋子,可算独立了!阴险的老哥啊,根本是想把自己踹出去好跟筱年双宿双飞吧? 忻柏眯着眼睛琢磨,哥怎么就这么精!别是看筱年老实,耍手段把筱年骗到手的吧? 这时候他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什么爱情太多陷阱啦,哥太纯良啦之类。再说了,这次就算有陷阱,掉进去的也绝不是他忻柏的哥。 忻柏睡了一觉,把头一天的事儿忘了个七七八八,迷迷糊糊下楼吃早饭。只能说,这事儿还真挺震撼的,震撼到他以为自已做了个大头梦。 从浴室回来一看,哥不在,筱年正在走廊里烧早饭。 忻柏打个呵欠,口齿不清地问:“我哥呢?” “出去买豆浆了。” “……哦。” 筱年起锅,把烤好的黄瓜饼盛进碟子里。 忻柏上去接,“我来端。” “好,我拿小菜。” 两个人进去摆桌子,忻柏先坐下,撕一小块黄瓜饼往嘴里填,视线忽然落在筱年身上,眨眨眼,“你b型血啊?” “啊?”筱年没明白。 忻柏指指他脖子,“看咬的,那么厉害!b型血才那么招蚊子呢。” 筱年拉开衣领,努力往自己脖颈看,只瞄了一眼,脸上突然有点怪异。 忻柏托着腮帮子等豆浆,看着筱年的脸迅速泛红,然后连耳朵脖颈都红成一片,不禁有点担心,“喂,没事吧?” 筱年低着头,含含糊糊说:“没事。” 忻柏想了想,摇头,“不对,不会是蚊子咬的,现在都什么天了。嗨,是不是过敏?痒不痒?你去看看!” “……” 忻柏还在琢磨,“可别是荨麻疹,那玩意儿可麻烦,我们有个队友得那个,痒得睡不着,那一顿折腾的,幸好没变慢性。”他想想,站起来伸手揪筱年的衣服,“过来给我看看,我认得荨麻疹……” 筱年吓一跳,一把捂住脖领子,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不是不是……” 忻柏纳闷,“你干嘛?” 两人鼻尖对鼻尖,忻柏看到筱年眼睛里的窘迫和……难为情,眨眨眼,心窍猛然通明,他张大嘴,说话都结巴起来,“那……那个是……” 筱年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忻柏瞪着他,眼珠子开始异常发亮,他自己的面孔也开始红起来,现在想想,真是,真是好色情……的印子!喉咙发干,忻柏觉得自己脸烫得开始冒烟,可是捺不住的好奇和、和冲动,他怎么现在才想到?真是够笨!忻柏斜着眼睛看筱年一会儿,突然上手去拉他的手,“让我瞧瞧!” 筱年奋力保护隐私,“没,没啦,不是荨麻疹!不用看了啦!” 可惜人小力微,完全抵敌不住人高马大的忻柏,两手被捉住拉开。忻柏凑近了仔细观察,一边惊叹连连,“哗!咦?嗯?哦……” 筱年一边拼命往后躲,一边威胁他,“快放开我哦!不然我要生气!” “……啊唷,我都不知道嘴巴可以在皮肤上嘬出这种印子来,这真是……” 两个人正闹成一团,忻楠进来了,皱起眉头,“忻柏,你干嘛呢?” 喝!忻柏立刻放开筱年的手,毕恭毕敬,“没事,我们闹着玩呢。”他朝筱年挤挤眼,换来一个狠瞪。 “忻柏又欺负你啊?”忻楠问筱年。 筱年嘟着嘴,白他一眼,不答话,自顾自接过豆浆来,倒把忻楠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忻柏规规矩矩坐下吃饭,眼睛在那两个人身上瞄来瞄去。 忻柏告诉自己,那么注意哥和筱年,完全是因为好奇。 但他解释不清什么心里还时不时会浮上那种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也不是不高兴,每逢看到哥和筱年视线相遇互相笑一笑的样子,或者一个洗碗一个擦的样子,又或者看电视时很自然地坐到一起,甚至他们两个淡淡说几句话,忻柏冷眼旁观了,总觉得笑不出来。 明明跟以前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但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同了,忻柏不由得格外敏感起来,随便一个眼神也能让他浮想联翩。 很困扰,这个假期,忻柏便不像以往那样活泼。 假期结束前几天,忻楠终于找了弟弟出去聊天。 两个人跑到小店里去喝酒,一人一瓶下肚后,忻楠先开口:“好了,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忻柏看他一眼,想一想,撇撇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么,”忻楠启发他,“你不喜欢我跟筱年在一起?” “也……不是啦,”忻柏搔播头,有点闷闲的,“还是,还是没想到吧。哥,你们怎么会,嗯,我是说,你看,我也挺喜欢筱年的,但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无措地摆摆手。 忻楠考虑一会儿,“忻柏,你多大了?” “……十八啊。”忻柏狐疑地看着他。 “也够大了!那你总该知道男人的欲望是怎么回事吧?” 忻柏眼膊猛然瞪大,张口结舌,“你,你……”他脸迅速红透,掩饰地灌一口酒,半天才哼哧着,不爽的感觉涌上来,“就因为这个?” “什么因为这个!”忻楠白他一眼,“我只是告诉你,这种事情很正常!所以你别大惊小怪盯着筱年不放,搞得他走路都抬不起头来。” 忻柏怔了怔,闷闷地再灌一口酒,小声嘀咕:“我没有啊!” 忻楠沉思一会儿,问:“我爱上筱年,这事儿这么难以理解吗?” 忻柏抬眼,用怪异的眼神瞧他,“你跟他,是爱情那个爱吗?” “……那你觉得呢?” “……哥,我觉得你跟筱年一块儿待的时间太长了,也就是我后来走了,那如果我当时没走,筱年天天跟我也朝夕相处的,那你说是不是我们也能互相好上啊?以前还是我陪筱年的时候多吧?” 忻楠眯着眼看他弟弟,“忻柏,你跟我老实说,你是觉得筱年从你那儿抢了我呢?还是觉得我从你那儿抢了筱年?” 忻柏听到这话,吓一跳,“我,我不是这意思。” 忻楠看他半晌,笑了,“你也就这时候还像我弟弟,还知道吃醋。不过你到底吃的谁的醋啊?” 忻柏搔搔头。 “我知道你对筱年也好,不过不一样,你懂吗?我发现自己对他感觉变了的时候,吓得魂儿都差点飞了,我也不相信——所以到现在才告诉你,因为我自己也想确定。” 忻柏呆呆地听着。 “小柏,我也疼你,但疼弟弟和疼爱人是两码事!我跟筱年,就是爱情那个爱,我谈过恋爱,我自己心里明白。” 没谈过恋爱的忻柏蹙着眉,“我不明白啊——“ “说也说不清楚,以后有一天你自己就知道了!” “那要到什么时候?” “到有一天你连做梦都只梦见某个人的时候!”忻楠一点不负责任的说。 “做梦只梦见……”忻柏回味着这句话,打了个寒战——做恶梦算不算? 忻楠不打算给弟弟解答疑惑。这些年来只知道打球,感情方面像一张白纸的忻柏,某些时候神经线粗得有如下水管道。篮球队员一向是女生注目的焦点,更何况忻柏长得高大帅气,忻楠不信没人表示过,但数年来唯一深层次进驻忻柏家庭生活领域的,还真只有林筱年一个人,弟弟的情商还未遭开发呢! 这个假期成为忻柏生活的分水岭,自此“爱情问题”进驻他心田。这么说吧,就是忻柏突然意识到了生活中还有“爱情”这种玩意儿,突然间他产生了一种自觉——青春少年的“爱的自觉”。倒不是他愿意的,实在是梦魇缠身,驱之不去。 回队的路上,忻柏已经试过了,他开始对经过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行注目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没感觉! 忻柏觉得吧,自己要是爱上个人,那肯定应该是一见钟情。再怎么着,这个人也得让自己“眼前一亮”吧?可惜这个机率确实太低。 真到放下行李,忻柏还在琢磨,路上没遇见,还能在训练中心遇上?这里的人他可都看过不止一眼两眼了,女的本来就少!还是,我喜欢的也不是女的?……忻柏出了一身冷汗!没听说这事还传染啊…… 男的…… 忻柏给自己鼓劲儿,不会那么巧吧,要是我喜欢男的,我早跟哥抢筱年了,我最熟的感觉上可以用来当那个,那个“爱人”的也就筱年了吧?可是忻楠的“做梦”理论一直在他脑子里翻腾,他可没怎么梦见过筱年啊?所谓做贼心虚、疑心生暗魅…… 正帮思乱想,门“砰”一下给推开了,进来个人。 忻柏一抬头,眼就直了——恶梦退散! 来人看忻柏一眼,一声不吭,把行李包扔在靠边的床上,开始脱外套换鞋收拾东西。过一会儿,同房间的另一个队员也回来了,进来就招呼:“嗨!忻柏!殷书白!刚回来啊?这回放假玩爽了吧?” 殷书白随便点点头,“嗯”一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哪个问题,套上运动衫,又出去了。 忻柏看着他背影直发呆。 同屋的朝他挤挤眼,“那小子又呛你了?” 忻柏回过神来,“没,没。” “忻柏,你也不用老让着他!这小子,特差劲!” “……嘿!” “喂!我听到教练打电话,说到亚锦赛的事。” “嗯,嗯?你说什么?”忻柏有点心不在焉。 “你这小子,我在跟你说参赛队员的名额。” “那个得选拔了才知道吧?” “肯定还是你们俩争,殷书白一直积着上次的火呢!你当心他使阴的。” “哦,”忻柏开始注意话题,转头看队友,“小殷也就脾气坏点,不至于的!”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忻柏笑笑,站起来,“我去体育馆。” 集训还没有开始,体育馆里冷冷清清的,忻柏换好衣服,从休息室出来,已经听到球场里“砰砰”的投篮声。 是殷书白。 从进省队第一天就成为最强对手的人。 理论上来说,忻柏天性热诚实在,能跟任何人打成一片,但就像地球上任何一个物种都有个天敌似的,他也遇到了实在无法和平共处的人 论打球,两个人都是全才型,都能挑大梁的,但是段书白篮下稍逊,他上身吃点亏,没忻柏壮。论个性,殷书白心高气傲,有点冷,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所以人缘差点儿。 本来也没什么,一个队的,个性不同,只要球场上合作愉快就行了。坏就坏在前一年的世青赛选拔甄试上。忻柏是志在必得的,殷书白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二人竞争,势成水火,最后赢的是忻柏。 忻柏怀疑殷书白这一年就没有笑过,他从来没见过性子如此倔强固执的人,赛事结束后回来,发现殷书白变得更沉默了,连眼风都是冷的,训练起来跟玩命似的。忻柏没觉得自己有错,可是每次见殷书白后背都凉飕飕,接着开始发恶梦,总梦见自己被他用球砸死…… 现实中殷书白其实只不过用眼角斜斜他而已。 忻柏推开门一角偷偷往里看,正看到书白一个大力灌篮。篮板震得“嗡嗡”响,那家伙一声不吭,吊在框上两秒钟才落下来,吐口气。 忻柏抹一把冷汗,这家伙好像在不爽哪!谁惹他了? 他上下瞧了瞧虽然皮肤比自已白,但也是人高马大的殷书白,仔细想想,直摇头。根据哥的“做梦”理论,自己如今最常梦见的就是这个恐怖的家伙了,可是要说自己是对这家伙有那个,好感什么的,也太太太……太离谱了吧? 忻柏简直瀑布汗! …… 小心翼翼蹭进去,装着在场边做热身,眼角偷偷往场上扫。殷书白就跟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按往常的习惯,忻柏是愿意大化小小化没的,总是毫无芥蒂地跟书白打招呼,其实他心里还真没怎么在意,不过觉得书白脾性怪一点儿罢了。 可是今天他心里有鬼,努力了半天,硬是一声没吭出来,脸却涨得通红了。 在屋角磨蹭了半天,忻柏也没能鼓起勇气上场,还在边上低着头运球呢。 运着运着,死盯地板的视线前头过来一双球鞋,呈三七步状停住。忻柏抬头,对上殷书白一脸的冷漠和上上下下打量的不耐烦目光。 忻柏全身静止,眼晴瞪得溜圆,好似打上两个巨大的问号。 殷书白唇红齿白,薄薄的上下嘴唇一碰,扔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有病的别在这儿死赖着。赶紧去治,省得传染别人!”说完憎厌地皱皱眉,施施然走开了。 忻柏张大嘴,无言。 等场上人多了,感觉才自然了些,忻柏不再全身僵硬。真正进入训练阶段后他也没太多时间想三想四,可是每逢视线碰上殷书白,他就开始全身发毛,脸发烫! 越是不敢想,念头越是要往脑子里涌。而且想得越多,疑心就越重!忻柏心里哀哀叫,好端端的,都是哥惹的祸!他要跟筱年好他们自己好去就是了,做什么跟自己说那些话! 忻柏坚决不信自己会喜欢殷书白,可是明明以前都没感觉的嘛,为什么现在一靠近他心就咚咚狂跳? 心烦意乱的忻柏,根本没有发现身周的气氛变化。亚锦赛初选即将到来,不单是殷书白,队里的主力队员哪个不是跃跃欲试,都想表现出最佳状态,所以最近的训练都格外卖力,很普通的常规对抗激烈度也渐渐抬头。 殷书白和忻柏最拿手的位置都是中锋,在对抗训练中向来是分属ab组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殷书白这次看似铁了心要把忻柏踩在脚下了。 反观忻柏,状态奇差! 场外叫了停,队员到场边擦汗,教练恶狠狠走过来,点着忻拍的鼻子骂他:“没给你吃饱饭?没让你长脑子?你走什么神!” 忻柏心虚地耷拉着脑袋,什么话也不敢说。 队友拐他腰一记,下巴点点,悄悄说:“喏,你看!” 忻柏回头,看见场子对面,殷书白拿毛巾抹一把汗,满面煞气,眼神定在自己身上一秒钟,又狠狠地转开。 “打起精神来!”队友鼓励。 忻柏吐口气,灌一口水下去,然后“砰”一声放在一边,猛地站了起来。 说的也是!感情是一回事,打球是另一回事。喜不喜欢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去搞明白,现在火烧眉毛的是赢了这场训练赛。 忻柏雄纠纠气昂昂重新入场。调整了心态之后果然不同,作为核心战斗力的水准一拿出来,顿时气势如虹,比分迅速扳平。 终场前三十秒是对方拿球,这个时候忻柏这一队领先一分,只要守住不让对方进球就大功告成。 忻柏在篮下挡住了殷书白。 嘿,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瞧你怎么办! 说老实话,忻柏自己并不知道,他在场上的表情经常气得对手跳脚。不管局势多危险,心里多紧张,他也是一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样子,嘴角挑着,似笑非笑,脸颊上那可爱酒窝若隐若现,每每引得场边观众疯狂…… 书白面色森冷,表情严峻,汗水顺着眉毛淌下来。他瞪着忻柏,眼睛里隐隐有火苗升起…… 死折柏!书白孤注一掷,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住忻柏的长臂,硬挤过去,纵身上篮。双脚离地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身后迅速腾起的黑影和巨大压力…… 忻柏的手掌触到了球…… 狠狠挡出…… 球飞离篮筐…… 危险解除…… 视线向下…… 两个人是一起跃起的,但书白起跳重心不稳,身子向侧后方倒下去。他眼睛还在看球,露出愤怒的表情,完全没有意识到脑后是铁质篮架,也根本没有做自我保护的动作。 电光石火间,忻柏伸手在书白手臂处用力垫了一记,自己却因为这一挡的巨大力量而落地不稳,摇晃一下,摔倒在地,膝盖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忻柏眼前黑了一下,瞬间又亮起来。他听到了终场哨声,可是声音嘈杂,他想试着抱住腿部,但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头上冒出来。 周围的队友和教练反应过来,迅速聚拢,有人抓住忻柏手臂问:“……怎么样?”有手在触摸他的腿,疼痛好像被引燃一般,从膝盖快速延及整条小腿。 忻柏“咝”的抽了一口冷气。 有人在大叫:“队医,队医?” 有人在说:“别碰他腿!” 有人在嚷嚷:“用担架抬。” ‘哎唷!痛死我了!”忻柏在心底哀嚎着,睁开眼。恍恍惚惚,在人丛缝里,他看到殷书白呆呆站着,一动不动,面孔发青…… *** “膝部的韧带断裂,需要手术治疗……” 忻柏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上,教练黑口黑面地站在床边。等医生说完出去,教练才面向忻柏,狠狠地瞪着他。 “我错了!对不起!”忻柏抱住头,求饶。 教练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袋一下:“忻柏啊忻柏,你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眼看着就到选拔甄试的时候,你这不是自己放弃了吗?……这还不用说,手术治疗效果会怎么样?影响大不大?你怎么什么也不考虑呢?” 忻柏到这时候才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一凉。 教练还在唉声叹气。 忻柏不安地扯扯他:“做完手术,会不会影响……”他干咽一下唾沫,眼巴巴瞧着教练。 教练叹口气:“那得看手术结果和恢复情况,这种事很难说的……唉,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先歇着吧,我再去跟医生沟通一下。” “哦……”忻柏呆呆地答应着。 消沉……忻柏坐在床上发呆,他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说,当时也没时间容他多想。 选拔肯定是赶不上了……就这样错过去了,主要的问题是,会不会影响他打球?忻柏隐隐得开始担心起来。 治疗方案很快就确定了,为了争取尽快恢复,手术定在两天后进行。孤单单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爱热闹的忻柏也沉静下来。 队友们手术后第二天来看忻柏,一群人蜂而入,交口结舌问:“感觉怎么样?” 忻柏笑嘻嘻,答:“废不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哪。”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忻柏摊摊手,“兄弟,看我闲着眼红是不是?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哪!” 那个队友笑骂着上来掐他脖子,“你他妈说谁是太监?” 一群人笑成一团,忻柏扫一眼,没见到殷书白。 正说笑,门口扑进来一个人。 忻柏抬眼看、吓一跳,“筱年,你怎么来了?” 筱年乍见一屋子人,也吃一惊,看到忻柏才定下神,扔下包包便冲过来看他,“我来看你的!打电话说你受了伤,进了医院,还要动手术!吓死我们了,楠哥出差赶不过来,所以我先来看你。你伤了哪儿?”说着掀开被单上下看。 忻柏哭笑不得,“膝盖小伤,昨天已经动完手术了,很快就好的!谁跟你说的?” 筱年讷讷地,“我没问……”有个队友举起手来,“我!我接的电话,”完了搔脑袋,“不过我还没说完不大要紧他就挂了。” 筱年傻笑,然后说,“……反正我也没事儿,照顾你一下嘛。这得多久才能好?” 忻楠摸摸膝盖,撇撇嘴,“起码三两个月。” “啊?”筱年呆呆问,“那你不是不能参加那个什么,甄试什么的了?” “是啊,”忻柏叹口气。一个队友在旁边开口,语气挺冲,“殷书白也太阴了,为了选拔,连这种招儿也使出来了!” 有队友在旁边点头附和,“就是!忻柏你这次真是不值!” 忻柏和筱年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忻柏莫明其妙问,“你们说什么啊?” “说什么?不就说殷书白吗,他在训练赛里捣小动作。不就是为了选拔到国青队嘛,也太黑了。你运气好,只是韧带断裂,万一是更重的伤怎么办?” 忻柏嘴张老大,半天才结巴出来:“不……不是啊!” “什么不是?” “那个,那是意外啊。” “什么啊,我们在旁边都看着呢,要不是殷书白格了你那一下,你也不至于。” “不是,”忻柏皱起眉头,“殷书白不是故意的,那时候他都快摔倒了,是我垫了他一下,所以才没站稳……” 队友们却似已有成见,“忻柏,知道你人实在,但也别太傻!行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回见了啊……” 忻柏口舌无措,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又哄闹着去了。 筱年凑过来看他,“忻柏,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忻柏回过神来,赶紧答:“没。”想想又说,“筱年,你赶紧给我哥打电话,跟他说我没事。” “哦。” 忻柏一个人静下来,眉头深锁。 怎么大家会是那样以为呢?当时的事情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书白光顾看球了,什么也没干啊! 怪不得他不来看自己呢。 这几天,队里肯定有人说怪话。说不定有人想着给自己出气,还故意去挖苦段书白。他一定心里很气吧?会不会跟人吵起来?打起来? 忻柏琢磨一阵,摇摇头,不会,殷书白的性子太傲了,他大概连解释都不肯,只会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一个人到球场上去发泄吧?想到那种情景,忻柏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段书白跟自己不一样,他连个说话吐槽的人都没有…… 筱年高高兴兴回来,说:“电话打好了,楠哥不来了,我留下照顾你,等你好点再走。” 忻柏本来想拒绝的。 可是筱年在也好啊,起码有人陪着他说话。忻柏最怕的就是寂寞了,队里训练本来就忙,最近又赶上选拔,教练队友再惦记着他,也没时间老往这跑。 忻柏倒不是想他们,事实上,他心里一直有个结,盼着人来,是想问问殷书白的情况。可是心里又担心自己要是问了,会让队里人误会,以为自己不忿,回去更加对那家伙冷言冷语的。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多天了,忻柏的术后恢复情况良好。 选拔的时间近在咫尺,横竖是赶不上了,忻柏索性静下心来养伤,正好把往日身上其他小病小痛也治治,好用最佳状态应付以后。 殷书白一直没有来。 表面上仍然乐呵呵嘻哈哈,忻柏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隐隐的担着心事。 这一天筱年出去买水果,下楼的时候看见楼梯口靠着一个大男生。人来人往的,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个子好高好高,而且穿着跟忻柏的队友们一样的运动服。不过这边本来就是省体育局中心医院,运动员进出很多,所以筱年看了几眼,也就过去了。结果买好水果回来的时候,那个男生还在,而且就站在忻柏病房附近。仍然靠着墙站着,一只脚支在墙上,低着头不动。筱年从他身边走过去,偷偷看一眼,白皮肤,垂着眼皮,表情冷冷的。 走到门口,筱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转回身去问那男生,“你是来看忻柏的吗?” 白皮肤男生错愕地抬起头,看着筱年,没说话。 筱年软软地笑着说:“你是不是不知道门?哪,就是这里没错啦。”他快走几步过去推开门,大声说:“忻柏,你队友来看你了。” 那男生神情有些僵硬,张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顿住了。 “是谁?”忻柏闷闷不乐地问。 筱年向男生招手。“这边,来啊。” 男生踌躇了一会儿,慢慢挪动着步子过来。 忻柏正在烦躁地翻筱年帮他买来的漫画,听到筱年叫人,有点好奇,“这谁啊?怎么这么慢!快点!乌龟都比你快!” 筱年皱着眉一边笑一边责怪他:“忻柏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男生的表情有点恼怒,嘴角紧紧抿起来,两步站到门口瞪向床上的忻柏。 忻柏本来还想笑,这下子嘴巴张开合不拢,面孔僵住:“殷……殷……书白!” 筱年忙着招呼客人进来,扯过一只凳子,连连说:“来,坐下呀。” 忻柏半天才反应过来,眨眨眼,有点不自然地掉开视线,小声说:“你来啦?”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又开始加速,已经半个多月没犯过这毛病了。 殷书白没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忻柏床前。 忻楠开始不自在起来,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垂下头。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心慌意乱,原来似乎想好要是殷书白来应该说什么的,这下子全忘光! 完全不看他,不礼貌,看他,又不敢,忻柏为难。 气氛尴尬而微妙…… 也不知过了多久,忻柏听到殷书白轻轻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忻柏讶然地抬起头。 殷书白脸色隐约有点发白,望着他遮在被单下面的腿,表情看起来愈加冷漠生硬。 可是,可是忻柏仿佛突然能发现那外表下隐藏的不安, 心,一下子跳得沉稳了。 “我知道。” 般书白惊愕地抬眼。 忻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殷书白看他一会儿,面部线条柔和了一些,忽然又垂下眼去。 忻柏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两手绕到脑后,往枕头上一靠,笑眯眯说:“坐下嘛,你这么站着,我很有压迫感哦。” 殷书白闷不作声,在床前坐下来,犹豫一下,再说:“对不起,害你不能参加选拔。” “啊——”忻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来,“你不用太庆幸啦,到下半年锦标赛的时候我可是不会放过你哦。” 段书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自在逍遥的模样,眼睛里迅速结冰,冷冷白他一眼。 “喂,”忻柏小声问,“他们有没有说什么让你不高兴?” 殷书白沉着脸,不出声。 “对不起哦,我已经解释过了,可是……” “我才不理他们说什么呢!”殷书白打断他,很骄傲地梗一下脖子。 忻柏瞧着他,脸上含着笑意,过一会儿,说:“唉,没办法,谁叫我人缘太好呢,连累了你了!” 殷书白坐着不动,似乎在深呼吸,半天,猛地站起来,冷冷道:“我走了!” “喂!”忻柏叫住他。 殷书白回头。 忻柏笑眯眯看着他,说:“加油!” 书白顿一下,出去了。 忻柏在床上坐着出会儿神,掀开被子要起来。筱年吓一跳,过来拦,“你要干嘛呀?” “来来,扶我一把。” “你还不能走路吧?” “就到窗口。” 筱年扶着他,翘着脚蹭到窗口,趴窗台往下看。 过一会儿,显眼的大红色运动服出现了,是那个白皮肤男生。两个人看着他慢悠悠晃荡着,在楼下停住脚步抬头往上看。 忻柏和筱年齐齐露出笑容,忻柏还扬起手挥了挥。 男生似乎吓一跳,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走了。 “喂。”筱年叫看起来心情很好的忻柏。 “干嘛?” “你喜欢那个人啊?” 忻柏警惕地看他,“什么喜欢?谁喜欢谁?哪种喜欢?我谁都喜欢的你不知道吗?” 筱年瞧着他笑。 忻柏泄了气,“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啦?告诉我嘛!”筱年好奇地蹭过来。 “是我哥说我喜欢他啦,我自己真不知道嘛!”忻柏无力。 筱年睁大圆圆猫儿眼,“楠哥?楠哥见过他吗?他怎么知道你喜欢他?” “他说的呀,说是如果做梦老是梦见一个人……”忻柏开始吐露真情,多日的烦恼终于找到宣泄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 讲了多半个钟头,忻柏意犹未尽的住了口,“……所以,我是真的稀里糊涂啊!” 筱年半天不说话,满脸的困惑。 “……说话呀,发表一下意见嘛!”忻柏捅捅他。 “呃,那个,”筱年谨慎地看着他,“可是我,我从来没梦见过楠哥啊。” 忻柏瞪他。 “我觉得啊,楠哥那么说,是想,想打个比方。” “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恐怕只是想跟你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心里装了他,时时刻刻会想着他,大概,大概是这样吧?” “……” “你最近你还梦到他吗?” 最近,忻柏呆呆想,殷书白来过也一个多礼拜了,这几天,还真没再梦见过他。 “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肯定是以前你们俩竞争太激烈,所以一看见他就紧张,才会做恶梦。”日子久了,筱年多少也了解一些这两人的恩怨情仇。 “那你是说,我根本就不是喜欢他?”忻柏狐疑地问。 “这个……”筱年不敢肯定。 忻柏有气无力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爱情这种事,还真是难搞哎!一定要吗?不然他还是只打球好了。 “忻柏,”筱年脸突然红红,他想到一个问题,“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忻柏转头看他。 “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拉拉他手,那个……亲一亲什么的?如果喜欢一个人的话,肯定会想……想的……” …… ……拉拉殷书白的手……亲亲……亲亲殷书白…… 忻柏脑子里闪过这种场面……一阵恶寒……他会被球k死! “没有!”他快速果断地说,“绝对没有!要说亲亲……”忻柏仔细瞧瞧筱年嫩嫩的桃子脸,笑起来,“……要亲还不如亲你呢!” “……哦,”筱年看起来有点失望,“这样啊,那你肯定不是喜欢他!” “是……吗?” “肯定是。” “这样啊……” 忻柏思量了良久,觉得筱年也有道理。慢慢的,一直很慌乱的心被平抚下来。认真想起来,还是该怪哥乱讲啦,明明以前都很正常的。 殷书白…… 大概确实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那样,然后,出了事故,错过了选拔赛,殷书白来看自己,原先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消失了……梦也不做了……殷书白也不在梦里拿球砸自己了…… 忽然放了心,不过也有点失落。原来自己跟殷书白不会变一对哦…… 以前大概确实是自己疑心生暗鬼。 长长叹一口气,既然这个不是,那就慢慢等以后吧——忻柏如释重负。首次意识到“爱情“这个问题,并报之以特别的关注后,无果。幸好无果!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忻柏想通了之后,又开始睡得香了,并且决定要通过电视收看亚锦赛,而且殷书白如果表现不佳的话,他一定会对着电视骂他“臭球篓子”! 那天晚上,殷书白又入梦了。 忻柏吓出一身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