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星》 第1章 “卡拉”一声闷响,沈重的金属盖板被推开。 一张雪白的小脸出现在上方入口处,点漆般黑亮的眼睛向下扫视著,焦灼地叫出来,“维塔斯!醒著吗?快上来!” 躺在金属台子上的人睁开眼睛看看他,坐了起来,慢慢侧身,不紧不慢下台子。 黑眼睛的主人有点急躁,催促著,“快点!快点!” 被叫做维塔斯的年轻男人走过去,站定在入口下方,避开黑眼睛伸下来的手,将双臂向上伸直,嘴唇轻轻开启了一下,说:“让开。” 黑眼睛迅速闪开,小脸在入口处消失,一双手扯动盖板又再向旁边拖了拖,露出更大一点的空隙。 年轻男人的掌心里激射出两道银色光芒,象两条线一样搭在入口两边。他的身体随著银线迅速上升,轻轻跃起落在盖板外面的地面上。 黑眼睛已经奔向窗户,贴著玻璃向外看,头也不回的叫他,“你快来看呀!” 维塔斯走过去,站在他身後,看。不过他看的是身前的少年。黑头发睡得象鸟巢一样蓬松著,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古式衬衫当睡衣,那种质料那种款式,维塔斯知道那是本世纪初的自然生成物,是李博士的收藏品,博雅一向不喜欢人工合成纤维。 长长的袖子挽到肘部,衬衫只遮到臀部稍微靠下一点点,光滑纤细的长腿就那麽光著,并且赤著脚踩在冰凉的金属地面上。 维塔斯坐到窗台上,开口问:“博雅,你不冷吗?” 为了节省能源,晚上八点以後诺伯伦城的气温控制中心会自动减缓功率。做为纯粹的生物体,是会冷的吧? 少年博雅没回答,不过却开始搭住他肩膀自动向他身体靠拢,非常之娴熟地爬到维塔斯的腿上找好姿势跪坐下来,圈住他脖子,让维塔斯把自己搂在怀里。 然後在心里叹,啊真正恒温的维塔斯! 感叹与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博雅的目光一直惊愕地注视著窗外,喃喃问:“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机器城发动了进攻吗?为什麽没有警报?” 火光映红了博雅的小脸,漆黑乌亮的眸底倒映著无数白热的四溅喷涌的亮光。 即使加厚的钢质玻璃也不能完全挡住剧烈的爆炸声。 两个人仰著头望著几乎被照成白昼的天穹,那里宛如被撕裂了一个大洞,火流不停地从大洞里呼啸著倾泄而下。 “火陨。”维塔斯说。 博雅瞪大眼睛,“你是说,这是火陨星群?” 维塔斯点点头,静静地看著从天而降的大火。博雅回过头,看进他冰蓝色眼睛里,那瞳仁在一瞬间缩成针尖般。博雅摇摇他脖子,“你在干嘛?” 维塔斯的眼睛恢复了原状,平稳地回答,“中心落点在偏东8度13分,距离978。17英里。” 博雅“啊”了一声,把“这个不用你来计算吧?”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维塔斯总是用机器的功能来支持人类的嗜好,而他的嗜好就是算个不停,有嗜好的维塔斯是极其可爱的。博雅笑了笑,觉得这种时候他跟自己显得特别的接近。 大约十五分锺後,天火的坠落从逐渐稀疏,终而至於结束了。 向下看,城市里混乱不堪,到处是火与烟,奔跑的人群。尖利的警报声呜呜的响个不停。 向上看,深蓝色的天穹顶,露出一道巨大的黑色的裂缝,以及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黑洞。 博雅抓紧维塔斯的手,“天幕坏了!维塔斯你看见了吗?天幕被火陨弄坏了!” 维塔斯没有说话,两人呆呆地仰头注视著被毁坏了的天穹。正在模仿地球夜空的深蓝色天幕象一只坏了的水晶球,开始散发出奇怪的乱七八糟的光亮与颜色,穿过被砸坏的天幕的漏洞,能看到更深更远的上方,是令人害怕的无法看透的翻滚著的深黑色…… 博雅忽然从维塔斯身上跳下来,奔向声音控制器,一把扭开它。 镇静的广播声音在响:“……目前尚无伤亡,请市民不要惊慌,请待在家里不要随意走动,需要帮助者请电紧急号码589,或联络最近的城市管理处……” 博雅回过头,松一口气,说:“好象没有什麽大问题。” 维塔斯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头顶,紧紧盯著那黑色裂缝,轻轻说:“48小时。” “什麽?”博雅狐疑地问。 “空气隔离罩的a层坏了,48小时内是修不好的,”维塔斯把视线从上面收回来,落在博雅的脸上,“所以最多48个小时,外城的呼吸系统就会无法支持了。” 博雅目瞪口呆,“……那会怎麽样?……窒息?” 维塔斯想了想,“正常情况下,会把外城的人撤进内城。内城在地下,没有受损。循环制导呼吸系统完全可以供应诺伯伦所有的人类使用。” “……撤进内城?”博雅的眉头慢慢皱起。 维塔斯点点头,“这可能是唯一的方法。” 博雅抿紧唇。维塔斯说这是唯一方法,那麽这就是唯一的方法了,维塔斯不会错。可是,博雅大脑迅速盘算著,他们不能进内城啊! “维塔斯,”博雅抬起头来,黑眼睛闪闪发亮,“我们不进内城。” 维塔斯看著他。 “你的身体没有办法通过检查通道,你会被发现的,会被送进基磁厂。” “不进内城,你会死的,”维塔斯说。 “但进内城,你会死的!”博雅回答。 维塔斯沈默了一会儿,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但是博雅很坚决地望著他。维塔斯想了想,说:“那麽我留在这里,你自己进去。” “不──,”博雅走上前两步,仰头对著他,黑眼睛里有些不耐烦,好象想表示维塔斯你说出的话还真是无聊啊这种意图,不过除此之外 还有些伤脑筋,……与坚决,“维塔斯,你还是没有学会啊……”,博雅叹息著说,“我们两个人是不能分开的!” 维塔斯眼神有些无辜地望著他,“那麽……怎麽办?” 博雅上下看著维塔斯,伸出手去碰触他柔软的垂在肩上的天蓝色头发。维塔斯的头发象他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半透明,散发出荧荧的淡蓝色光芒。维塔斯光滑的皮肤也一样,雪白莹润中散发著象古青瓷般的光泽。 他赤裸的身体伫立著,象一尊古代武士的大理石雕像,健美有力。只不过这尊雕像是有温度的,总是令博雅感觉到十分舒适的温暖。 博雅把两只手臂从维塔斯胳膊和腰之间穿过去,抱住他的身体,手指抚摸著他坚实的背肌,“维塔斯,跟我做爱。” 那淡蓝色的英俊男子偏过头看著他贴在自己胸膛前的面孔,“博雅,你想现在做爱?” 少年点点头,忽然伸出舌头,在维塔斯胸前的乳头上划著圈舔了一下,留下湿热的感觉,舌头离开後,又有点发凉。 维塔斯点点头,“好吧。” 他用一只手臂揽住博雅的腰,另一只手向下去捞住他的大腿,将博雅的身体向上提直到他双腿完全圈住自己的腰。博雅一手换一手的,将手臂从维塔斯腋下抽出来,改为搂住维塔斯的脖子,这时他感觉维塔斯的手探进自己的衬衫里,抚摸著自己的臀部。 博雅的衬衫下面没有任何别的衣著,所以衣服撩起来後,柔软的小东西直接贴在了维塔斯的腹肌上,并且随著维塔斯的抚摸,迅速地硬起来。 博雅的喘息有些急促。 维塔斯的手指已经揉按到了那个隐秘的地方。博雅闭上眼睛,慢慢地感受维塔斯手指的动作。然後,他听到维塔斯平静的声音,“柔软度只有7,博雅,请再放松一下。” 博雅轻轻蠕动著的身子顿了一下,仰起头,翻个白眼,无力地笑了,“好─吧─”,他微微摇了摇头,叹著气,但还是尽量地放松身体。 闭著眼都能想象到维塔斯满意地点点头的样子,然後沈著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博雅长长地抽著气,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维塔斯正专心地观察著自己,眼神清明地好象身体正在进行的动作完全与他无关。 博雅无力地闭上眼睛,算了,还是用想象吧。 看不见的时候,只凭感觉,还是很有可能因为那种热烈的动作而误会维塔斯是充满了激情的。至少到现在为止,维塔斯还不曾对任何其它人或事或物表达出同样的专注。暂时,这也就不错了。 当运动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博雅全身泛红,喘息著开了口,“维塔斯,你到底什麽时候打算爱上我呢?”对方没有回答。 博雅睁开眼睛。 维塔斯正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体里撤出来,将他的身体放平,然後用软纸轻轻的擦拭著博雅的肚子和两腿间。 博雅的视线落在天花板上,懒洋洋地开口,“决定了!……维塔斯,我们逃到吉布里安去吧。” 维塔斯坐在旁边,看著博雅十指如飞,一步步入侵光轨航空中心网络,一边念念有词,“双人票位。……乘客李博雅,诺伯伦人;乘客安维纳,吉布里安人;23点,光轨三号;目的地,吉布里安……,”他高抬右手,象弹钢琴一样,轻巧地在enter上落下了最後一个指头,“完成!” 博雅得意地笑起来,黑眼睛熠熠生辉,“维塔斯,我们的运气不错啊,赶上了最後一个航班!……现在,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了。”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朝维塔斯眨眨眼,“我要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离火陨坠落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了,街道上仍然有些忙乱,但越靠近地上城管理处,秩序也就越好。军团士兵们一组一组的从这里被分派向城市的各个区域去帮助惊慌的市民,疏散已经分批开始。 博雅站在管理处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仔细看墙上的小金属牌,看到自己要找的名字,他用力按下牌子旁边的铃。两秒锺後一个略有些狼狈的激光影像冒出来。博雅笑了,“路克!” 激光路克有些吃惊地看著博雅,脸上有明显的意外与高兴,“博雅?好久不见,快上来。” 路克在门口迎接博雅,一个熊抱将他搂在怀里。少年与路克差了一个头,鼻子撞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不由地酸了一下。路克握著他肩,开心不已,“真的有好久没见到你了博雅,发到信箱的信一直没有人收,我回到地上城才知道你已经搬了家。现在住在哪里?最近好吗?” 博雅吐吐舌头,“我忘了旧信箱的密码。” 路克失笑,“你这小家夥!” 博雅孩子气的笑,“我知道你回来了就马上来找你了呀。” 路克凝视著他,揉揉他头,笑得温柔起来,“你呀!以後就在我身边别离开了。一不小心就丢了,真是的。我答应了博士,要照顾好你呢!” 博雅睁大眼睛,“啊啊,那我不用搬到地下城去了吗?” 路克愣了一愣,好象才刚想起来,不禁皱起脸来,“哎,我怎麽忘了这回事了,”他摇著头,“不行,你得尽快搬到地下城去,这里越来越危险,真的不能让你留下来。” 博雅嘟起嘴,“可是我不想搬到下面去。” 路克张嘴想说话,这时桌上的铃响起来,激光屏闪亮,一个士兵站得笔直,中规中矩报告道,“长官,第三仓库已经准备好了。” 路克回答,“好,我马上下来。” 博雅探头,看见士兵随即消失的影像,以及他背後小山一样发亮的东西,好奇地问,“那是什麽啊?” “是能源块,”路克站起来,“你忘啦?是机器人使用的能源块,与01帝国还有贸易的时代大量生产的,战争爆发之後就封存了。……天罩破裂後有可能引起能源块磁化,会造成污染的。因为没有办法全部运到地下城去,所以要把多余的部分先异磁化。……博雅,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博雅跳起来,拽住路克的胳臂,孩子一样地撒著娇,“路克带我一起去!” 路克笑起来,“好好,博雅你怎麽永远长不大啊?老是爱粘人。” 博雅挂在他胳臂上,噘著嘴让他拖著走,大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处理完能源块的事,又来了疏散通道的分配问题,然後又要去控制中心检查天罩修补进度,作为军团长副官,路克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博雅开始还乖乖跟在路克背後,然後就开始精神委靡,呵欠连天。 等他开始东倒西歪的时候,路克终於歉然地发现了,“博雅,你还是先回去吧,休息一下,收拾好东西,明天我派人来接你去地下城。” 博雅只得点点头。 路克打算请士兵送他回家,博雅连忙制止,“大家都这样忙。而且我自己可以的。” 路克看著博雅大眼睛水汪汪地眨巴眨巴,忽然想起他小时候象只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後寸步不离的样子。揪住自己衣服下摆不肯放,一被挣脱,即刻开始放声大哭。他不由得笑起来,“那好,路上小心。” 博雅挥挥手,笑著出去了。 一到街上,博雅就把手插到裤袋里,感觉手指头摸到两块极小极沈、凉冰冰的金属,博雅咧著嘴笑起来。 回到家,维塔斯已经收拾好了两个行囊,正对著镜子静静地看自己。 博雅伸手撩开维塔斯的头发,再扯开他衣领,在他耳後找到小粒凸起,按下去,耳轮後一块皮肤无声地打开,露出亮晶晶金属板。博雅看准位置,将小小能源块插进去。 维塔斯一动不动任由他操作,忽然轻轻开口,“博雅,我是什麽?” 博雅手停一下,“什麽?” 维塔斯想了想,再问,“我是机器?还是生物?” 博雅眨眨眼,手又开始动,关上皮肤,用指头捻了捻那个位置,看不出什麽来。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是维塔斯,就象我是博雅一样。” 他捋顺维塔斯头发,转到他正面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嗯,黑色的头发和眼睛也不错,维塔斯你真漂亮,”他凑上去在维塔斯面颊上亲一记,笑起来。 维塔斯稍微侧了一点头,看著博雅脸上那个笑容。他当然知道那是笑容,然後他想到两个形容词:美丽与灿烂。小小的、美丽并且灿烂的博雅。 诺伯伦光轨中心航运码头,停靠著银色的光轨三号。因为近期与机器城的零星战斗越来越激烈,自下个月开始,民用光轨机就将停驶了。 光轨三号是最末一个航班,发往距离最近的人类城市吉布里安。而在地球背面的另外两三个人类城市,只能通过光磁线路进行空间联络,至於实际的陆上往来,早已经被机器城隔离了。 航运站在天罩的边缘,高耸的光轨码头分了六层,加起来足有二十几层楼的高度,那是为了光轨机能够比较方便地进出天罩。 博雅与维塔斯混在嘈杂的人群里,乘著电梯一层一层升上站台。在最後一层,隔著自动栏杆,银白色的光轨三号强烈地吸引住了博雅的目光,他扭著头好奇地看著那列漂亮的光轨机,一边轻轻摇晃著维塔斯的手,没有停步地向检查站踱过去,一边凑到维塔斯耳边低语:“芯片关闭了吗?” 维塔斯点点头。 博雅缩回脖子,感觉两只手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 後背也在发热,汗津津。 心跳如鼓。 他放开拉著维塔斯的手,把手掌悄悄地在衣服上抹了一把。 几名军团士兵肃立在检查站旁,眼睛不断地停留在不同的过往旅客身上。检查站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晶体片。博雅的眼睛瞄一眼那晶体片,又迅速地收回来,脸上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越靠近,越紧张,他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几乎跳出喉咙。 维塔斯走在他前面,顺手把行李包丢在检查传输带上,然後走到一边的检查台去递上证件。 士兵拿著证件抬起头来仔细看维塔斯。 博雅咽口唾沫,低下头,觉得脚发软,眼前直发黑。 可是士兵接著便将证件交还给维塔斯,挥挥手,“下一个。” 博雅递上自己的证件。 维塔斯走出检查台,在靠外面的地方停下来,回过头等博雅。若无其事。博雅看他一眼,觉得胸口一下子松驰下来,不过还是有点气短的感觉。嗯,他想,还好维塔斯不懂恐惧是怎麽回事,还好。 维塔斯看博雅一眼,接过他手里的背包。 博雅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终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真正放松下来,是要到他已经坐在机舱里的时候,才敢的。好象跟人打了一架的感觉,身上又是僵硬又是疼痛,头晕乎乎的。博雅轻声把自己的感觉告诉维塔斯,结果换来维塔斯不解的目光。博雅无奈地朝著他摇摇头,“维塔斯,你可真是够迟钝的。” 维塔斯想了想,“是要按一下吗?可是现在不行。” 博雅叹了口气,扭过头去不想再理他。 虽然他也知道这不是维塔斯的错,但,但,博雅咬著牙恨恨地想,但是到底什麽时候才能教会这个笨蛋呢? 他抬头看了看航站的锺,离23点还有三分锺了。 光轨机马上就要离站了。 维塔斯看了看博雅,他紧紧靠在自己身旁,下巴抵著自己的肩,小小面孔上一派平静。可是维塔斯能看出那片平静下面几乎压抑不住的紧张和兴奋。怎麽能看出来呢?维塔斯有些困惑地想,他凝视著博雅的脸。呵是了,是那绷紧的尖下颏。 这时,他感觉博雅握住自己的手忽然间收得很紧很紧。 他抬起头。 博雅直起身子,注视著外面的眼神变了,有些慌乱。 站台上忽然出现一些军团士兵,是从刚刚降落的一架军用飞行车中出来的。他们迅速而有序地散开来,短短一分锺已经控制了光轨机的各个出口。 站台上与车厢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士兵慢慢沿著车厢走动,越来越近,博雅的额头上沁出了薄汗。被发现了吗?怎麽回事?哪里出了问题?他脑子里乱七八糟搅成一团,浑身肌肉绷紧到痛。 正在惶恐,胳臂上被轻轻地拍了两下。 博雅转头,看到维塔斯清澈的目光望著自己,“没事的,”他轻轻开口说。 博雅呆呆看著他,不知怎得肩膀忽然松下来,吁了一口气。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维塔斯与别人不一样,芯片一旦关闭,绝无被发现的可能,自己是太紧张了吧?做贼心虚呢,其实事情可能根本与我们不相干呢!博雅在心里喃喃对著自己说。 果然,士兵们巡视过车厢,却并没有什麽异动,只是分散开来站著,似在等待。 离站时间已经过了,博雅想。 细微的轰鸣声中,又一辆军用飞行车降落,车门打开,走出两个男人。 博雅的脸色立刻变得雪白,他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那是路克!他不由向维塔斯身後瑟缩一下。 心慌意乱的博雅没有发现路克只是站在车旁没有动,走上前的,是那个陌生的男子。 他透过车厢玻璃,慢慢扫视著,似乎在搜索什麽人。 博雅的头低得很厉害,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感觉一片阴影越来越靠近,心里不由升起一股绝望。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惊人的“喀拉拉”碎裂声,与士兵杂乱的喝斥声。 坐在博雅与维塔斯前面两排的一对年轻男女,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棕色头发的少女挡在年轻男孩前面,双手握枪对著车窗,玻璃已经碎落一地。 士兵们迅速围上来,车厢外的年轻男人在士兵的搀扶下爬起来,抖落身上的玻璃碎片,抬起头来看著年轻少女,当他视线落在她身後的男孩身上时,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妒意。他有一张过於苍白瘦削的脸,以及令人难以产生好感的阴险的浅黄色眼睛。 博雅惊愕间还没有忘记尽量把自己的脸藏在维塔斯肩後,心头却好似一块大石落地:原来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普列卡,你这卑鄙小人!”棕发少女圆睁大眼,声音有些颤抖,充满愤怒与厌恶。 年轻男人眼神闪烁,嘴角抿了抿,才开口道,“尤丽亚,我是为你好。那机器人太危险,它会伤害你的,你不能跟它在一起。” “罗林危险?罗林会伤害我?”少女冷笑起来,向後靠了一靠,离身後的男孩更近一点,“真正危险的人是你吧?普列卡。你以为杀了罗林我就会任你摆布吗?”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从後面轻轻扶住少女的腰。 他有著与少女相同的棕色头发,明亮的棕色眼睛,与宁静的神态。 “我不想杀你的机器人,”年轻男人阴沈地盯著他的手,回答,“杀害这个词只用於人类,而它只是一具机器,并且是国家禁止使用的型号,它早应该被送到基磁厂去……” “罗林不是机器,他是我的朋友,”少女恨恨地打断他,“他保护我父亲的研究成果不被你窃取,他保护我不受你这混蛋的侵犯,你才是那个罪犯……。” 年轻男人难堪地後退一步,面色更加苍白,“尤丽亚,我很遗憾你对我有这样深的成见,但做为你的保护人,我不得不这样做,即使你会恨我。”他转向一旁的路克,“长官,我请求您行使您的职责。” 博雅无声地抓紧维塔斯的手,咬紧牙。 少女的目光迅速转向旁边的军官,极快地开口,“这个人说的都是假的,不论他说了什麽!长官,我认识您,您是路克莫修先生。您是公正的莫修家的人!这个人他害死了我的父亲,他还想害我,是罗林救了我,罗林他从小就跟我在一起了,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请您相信 我!求您!让我们走!”说到最後,少女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嘴唇有些哆嗦著。 路克看著她,又看了看僵硬的立在一边的男人,说:“尤丽亚小姐,您所说的情况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我也向您保证您会安全,”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但有一点,相信您也很清楚,tbs2800型机器人确实已由最高执政团明令召回,我恐怕……我们必须带它走。”他语气里流 露出明显的同情,但话一出口,却极其坚决。 少女难以置信地望著他,片刻之後,眼中瞬时涌上浓浓水气,她有点绝望地缓慢开口,“……您不明白,您根本不明白……罗林他不是一具机器!” 少女环视著周围的士兵,轻轻喘著,脸色绝望而惨白。 机器男孩罗林的手自後面抬起,放在她肩头,轻轻开口,“尤达,……我没关系。” 少女哆嗦一下,嘴唇咬得死白,缓缓摇著头。 维塔斯睁大眼睛,望著他们。他感觉博雅的头慢慢抵在自己背上,微微颤抖著,他不由皱起眉头。 尤丽亚目光倏然转向那男人,普列卡。他阴险而得意地回视她。 少女忽然扬眉笑了,泪珠从脸颊上滚落,她笑得璨然,“是,罗林,没关系了。至少让我先为我们两个报仇!” 没有任何人意识到时,她手中的枪响了。 博雅被那爆裂的枪声惊得猛抬起头,紧接著耳边是一片枪声,夹杂著少女的尖声惊呼。 尤丽亚向普列卡开了枪,在那男人倒下的同时,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电光石火间,机器男孩抱住少女的身体,用力转身,将她藏在怀中,挡在了身後。 粒子枪亮的几乎灼瞎眼睛的光束瞬间穿透男孩的躯体,激起他身体里一连串的“劈啪”声,与烟花一样爆出的白亮火星。 男孩猛地张开双臂,眼睛在刹那间睁得好大好大,身体痛苦地向後弓起,然後,自车厢与站台间的空隙,……他坠落下去,自二十四层高的站台顶端向下坠落…… 没有丝毫迟疑,少女纵身跟著跳了下去,激起周围一片惊呼。 博雅在那一刻清楚地看到,她腹部的血渍,与脸上明朗的笑容。单薄,并没能完全挡住粒子枪的攻击……,博雅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个白影,轻轻跳了下去。象一只疾疾俯冲的鹰,翅尖闪动著白色的光芒,迅速地向下降,眨眼之间,他已经攫住了少女的腰…… 博雅骇然地跳起来,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 那是维塔斯! 有烈烈的风声在耳边呼啸。 维塔斯想,为什麽会跳下来? 他来不及困惑与计算,有一种冲刷而至的感觉已经使得肢体开始提前行动。掌中的导线激射出去,缠绕在机器男孩身上,拖慢他速度。他比他下坠的更快,所以机器男孩已经在他臂中。 下坠的势头没有丝毫减缓,维塔斯反而加快速度,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地面已经在眼前。维塔斯校正角度,两只脚准确地落在地面上, 发出“砰通”的巨响,与“嘎吱吱”的断裂声。 金属地面以维塔斯的脚为中心,射线状呈现出七扭八歪、长长短短的裂缝。 他低头看抱在双臂中的两人。 少女的脸上已经没有什麽血色,在剧烈的震动下,却仍然顽强地保持著清醒。用低的听不清的声音叫:“罗林!” 机器男孩眼睛眨了一下,回应,“尤达……”,清脆的声音里夹杂著晶体板的格格声。 少女渗血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手……”。她尽量地伸出手去,在半空中去碰触那男孩的手。两只手摸索著紧紧交握到一起。少女虚弱地笑一笑,闭上眼睛。 维塔斯侧侧头,看著那两只手。 博雅!他忽然震动一下,抬起头,望向高耸的站台。 呜呜的警报声拉起,维塔斯看到从这一层站台的稍远处,有士兵向这边奔跑著聚拢。 一架老式飞行车抖动著,象掉下来一般跌跌撞撞飞落在他身边,门“碰”一声被从里面踹开,博雅的脸露出来,“快上来!” 维塔斯把怀里的两个人丢进去,自己也跳进去。 飞行车象只大鸟一样,划一个圈子,摇摇晃晃起飞,不太稳,却仍然迅速地冲向城市外围。 维塔斯四下看了看,向埋头狂飙的博雅开口,“这是老式车,速度太慢。” 博雅没看他,只点了点头,“只有这车是用电池的,不会被追踪。” 博雅憋著气,发起狠来,一部电池车被他飙到最高速,上弹下跳,左躲右闪,惊险迭出。老旧的电池飞行车居然很快摆脱了追踪者,进入荒凉的城市边缘──因为成为雾区而被废弃的北部城。 浓重的黑色雾气笼罩下,这里污浊而阴暗,博雅小心翼翼地将飞行车停靠在一个破旧的地下车场,熄灭引擎。 周围寂静一片。 博雅踹开车门,一声不吭下车,走开几步,背对著车子开始喘粗气,胸口一起一伏。 他听到身後有人走近。 过一会儿,维塔斯的声音轻轻响起,“博雅,你生气了?为什麽?” 博雅猛地回过头,“为什麽?啊?你说为什麽?你说你为什麽要擅自开启芯片?你说说你为什麽要跳下来啊?” 他梗著脖子,双眸喷火,象一头愤怒的小野兽,就差没有暴跳如雷了。 维塔斯全神贯注地看著他,眼神月光一样平静,没有一丁点心虚或是害怕的神情,“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用手指一下太阳穴的位置,“没有计算。奇怪。” 博雅瞪著他,咧一下嘴,呲出小白牙。 维塔斯想了想,说,“心里不舒服。” 博雅眨眨眼,安静了一些,问,“维塔斯心里不舒服?” 维塔斯点了点头,补充,“博雅在发抖,”他认真地看著博雅的眼睛,“在我後面发抖,我也……发抖。”他用手在胸口前面上下晃动了一下,做出心脏发抖的动作。 博雅呆呆望著他,忽然吁出一口气,笑了,“维塔斯……”,他顿了顿,忽然抱住他,“维塔斯,你学会感情用事了!” 维塔斯低头看著博雅伏在自己胸前的头颅,想抽出手臂回抱。他很喜欢这个动作。但是博雅忽然松开手,并且用力在他胸前推了一下,虽然没有推动。然後苦恼地瞪著他,“但!是!但是你把我们唯一的机会给浪费了!唯一的!知不知道?唯一!” 博雅扭开头,看著别处,过一会儿,沮丧地低声喃喃自语,“维塔斯,我不想看著你给送进基磁厂去,他们……反正没救了,我知道我自私,可是你怎麽偏拣这麽个时候学会感情用事?这麽笨!” 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无力地抱住脑袋。 维塔斯眨眨眼睛,伸手揉揉他头,走开了。 …… 可恶!这个笨蛋根本什麽都不懂!博雅郁闷地噘起嘴,脑袋越埋越低,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多害怕!可恶可恶可恶!居然还不声不响,装著什麽都没发生似的走开,知不知道我在生气?我在生气啊! 又开始喷火,喘粗气,博雅竖起耳朵听动静。 维塔斯回到车上去了,好象在检查少女尤丽亚和机器男孩的情形,博雅听到女孩有点痛苦地低低“啊”了一声。 他悄没声地蹲了一会儿,心情略微平缓一些,叹口气,站了起来,也过去看。 尤丽亚安静地靠在座位上,看著维塔斯检查罗林胸前那贯穿了身体的伤口,蓝盈盈的金属光泽在伤口里隐约闪烁。她虚弱地开口,“罗林怎麽样了?” 维塔斯看了看她,“已经开始凝结了。” 少女沈默了一会儿,回眸看向自己腹部的伤口。那里灼伤了碗口大的一块皮肤,伤口很浅,有些泛银白色,血已经不再流了,看起来并不严重。 然而博雅却有些变色。 机器男孩罗林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向少女,目光中,竟然有些痛楚,“尤达……。” 少女忽然甜甜地笑了,“罗林,现在我们可一样了,”她吃力地抬一下仍然紧紧牵在一起的两只手,美丽大眼睛里闪著俏皮,“这下子不用再跟我罗嗦了。” 永远是黑夜的雾城,没有光明。 博雅与维塔斯静静地坐在车旁。车上,尤丽亚靠在罗林肩头,睁著眼睛,看著繁星一样闪烁的仪表板。 粒子武器,常规武器,很普通。 高频粒子束可以在瞬间改变物体性质,而且改变是持续性的。最开始的时候,人类发明它用来对付机器。粒子束可以改变机器人构成物质的属性,不论它是什麽。它使各种物质凝固,缓缓的,不容置疑地凝固,机器人因此慢慢丧失行动力,被消灭、死亡,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後来发现它也可以一丝不差地作用於人体。 非常公平,你要我死我要你亡,最後大家一起尘归尘土归土,再没有人类机器之分。 当尤丽亚开枪的刹那,当罗林坠落的刹那,其实一切已经结束。 不过博雅已经不再气恼,虽然已是机器时代,但命运仍是命运,他无话可说。 …… 寂静中,尤丽亚轻轻开口,悄声悄语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样也很好,终於不用再烦恼了。……我小的时候,罗林就是这样,现在我大了,罗林还是这样子……以前就想过,如果我老了,罗林还是这样年轻,那可有多糟!” “……或者,我还没老呢,罗林就先弄坏了自己……没见过这样笨的机器人,会把洗碗水淋进电路板……还老是把蛋挞烤焦……”。 黑暗中博雅瞄了眼维塔斯,唇角抑制不住的向上牵了牵,没错,机器人有的时候真的是很笨的! “……现在都没关系了,”尤丽亚声音里全是满足,“现在我们可谁也变不了了,是不是罗林?” 机器男孩一刻没迟疑,很温柔地回应她,“尤达,我喜欢你。” 博雅有些心酸,继而有些哀怨地瞪了维塔斯一眼。你什麽时候才会这样对我说? 维塔斯在计算,他知道。他一动不动,眼睛闭起来,眼皮上有个蓝色的光点在闪。过一会儿,维塔斯问,“尤丽亚,你们怎麽办呢?我算不出什麽来。” …… 这还真是机器人能问出来的话,博雅不及堵住他的嘴,只得在心里踹他。还能怎麽办?除了眼睁睁看著死亡临近,还能怎麽办呢?更糟的是,现下这功夫,只怕整个诺伯伦都在通缉他们了。 也不可能再有一班光轨机载著他们出逃了。 博雅突然想起从光轨机上跳下来,趁人不备溜进那辆老爷车里的时候,蓦然惊觉的士兵们回过头来。在那些脸中,特别显眼的路克的惊愕表情。 他看见自己了。博雅情绪低落地想,也不可能再跑到路克那去骗点什麽出来了。那麽,自己和维塔斯,可怎麽办呢? 女孩沈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想跟罗林到地裂里去。” 博雅惊跳起来,“你说什麽?” 尤丽亚没有理他,只是稍微抬起头,问身边的男孩,“罗林,好吗?” 机器男孩微微笑,说,“好,尤丽亚说怎样就怎样。” 博雅呆住。 深不可测的地球裂缝,没有人曾经走到头过。那道地裂幸运地带给诺伯伦似乎是取之不尽的热能,但必须到极深极深的地心汲取。越向下,温度越高,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无止尽地向下探索,即使在科技已经如此发达的现在。 曾经有探测仪下去,没能回来,好象在更深处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最後的照片传回来,显示在公众屏幕上,所有诺伯伦人大概都不会忘记,红色的火,涌动著,惊心动魄,无边无际…… 尤丽亚轻快地开口,“我跟罗林很早以前,就一直在猜测,地裂里面到底有什麽?……既然现在已经没有什麽别的事好做了,不妨去看看。” 少女轻松自在,就好象在说:罗林,好烦啊,我们不如偷偷去公园兜一圈吧? 黑暗中,从机器男孩的胸口偶而飞迸出银白色的小星星,倏忽一闪而过,跳跃著,仿佛快乐的精灵在飞舞…… 静悄悄地,维塔斯握住了博雅的手,那只手,冰冷而颤抖。 16岁的少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悲哀,仿佛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尤丽亚的从容中,博雅体味到那种痛苦而绝望的幸福,要这样才能得到吗? 一定要失去一切,才得取得幸福? 少年恶狠狠地想,我才不要是这样!心底里被激起的强烈的抗拒,好象一团火燃起。无论如何,我们也要逃出诺伯伦!无论如何,也要与维塔斯快乐的在一起! …… 尤丽亚与罗林走了,开走了老爷飞行车。 留下了一块芯片,罗林的芯片。小小的银蓝色金属,象一颗心一样,挂在博雅的脖子上。 “里面有我们所有的幸福,”尤丽亚认真地说,“送给你,博雅。我不想无声无息地消失,我,和罗林。到好久以後再看看它,就好象我们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一样。” 博雅哭了。 看著飞行车消失在雾气弥漫的黑暗里,那一对肩靠肩的背影渐渐淡去,博雅忽然抱住维塔斯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嚷,“维塔斯,你发誓! 我们不会是这样!你保证!” 维塔斯措手不及,愕然地望著把眼泪擦在自己衣服上的小家夥,然後才慢慢平静下来,“好,我发誓我们不会这样!”他说,想了想,又补充,“我发誓我们会一直快乐地在一起。” 这句话是博雅最爱看的童话书里面最喜欢的一句话,维塔斯模模糊糊地想,博雅会喜欢听这句话吧? 果然,博雅破涕为笑,然後忽然收起孩子般的表情,严肃地说:“好,现在,维塔斯,打开你的网络联接器,”博雅的大眼睛闪烁著悍然的光,“让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第2章 当然啦,如果能够兵不血刃地溜出诺伯伦,那就更好。这是十六个小时之後博雅的想法,不过维塔斯坚决反对。 “那不行!”他很轻但很肯定地说。 “可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博雅争辩,“这是最有可能不被人发现的办法。” 在维塔斯的芯片程式与诺伯伦中心控制器的主程序中,象烙印一般,李博士给他自己的创造品留下相同的bus代码,经由这个,如果只是潜入而没有任何动作,博雅可以使自己不被察觉。 有一艘诺伯伦的战舰恺撒号,将要启程飞往吉布里安。这就是博雅潜伏在中心控制网络中,连续十几个小时不停窥探所得到的最好消息。 他老实不客气地打算“免费搭乘”这艘飞船。 但维塔斯只是摇头,“太危险了。” 博雅有点急躁,“有什麽危险呢?只要我们能够在飞船离开天罩瞬间的短短一分锺内进入舵仓,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你可以做到的,维塔斯!” “不是这个问题,”维塔斯凝视著博雅,“恺撒号的舵仓不是完全密封的,飞船高速前进时,船体外的电磁隔离会影响到舵仓。那样强的电磁流,……人类的身体受不了的。” 博雅眨眨眼,呆住。 ……不密封?维塔斯说是这样,那一定是这样的。可是,……怎麽会这样?那艘烂船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啊?居然还是老式舵仓! 满怀的希望一下子破灭,博雅脸色难看得很,呆立半晌,狠狠一脚踢出去,“光啷啷”不知道踢飞了什麽。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是僵立著。 过一会儿,博雅低声问,“维塔斯,如果是你的身体,是不是可以?” 维塔斯犹豫一下,答:“是。” 少年咬咬唇,不由垂下头。一直知道维塔斯的身体与自己不一样,博士也曾经说过,维塔斯有著完全不同的、普通人类梦寐以求的身体。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博雅蓄意忽略那一点。维塔斯就是维塔斯!他与我是一样的,温暖的身体,甜蜜的吻,热情的抚摸,维塔斯一样会有反应。他们完全一样,所以才能如此亲密契合。 可是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们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不可能永远藏身在雾城。这里很快就将被完全废弃,隔离到天罩之外。这里没有光明,没有食物,没有能源… … 难道必须要分开吗?维塔斯可以走,但自己不行。可是又不能留下他,被发现就全完了。说好了的,发过誓的,要在一起。 ……可是如果想要活下去,两个人就,不得不分开! 博雅有些绝望,他觉得刚才的勇气与浑身力气一起慢慢流走了,四肢几乎动不了。 维塔斯静静地看著博雅的背影。在沈窒的黑暗里,少年的头无力地垂著,肩头微耸,看起来有些颓唐。不由自主地,他走上几步,轻轻抱住博雅的肩。 维塔斯知道,留存在自己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一张小小的心形脸。 他睁开眼睛,在一片迷茫的蓝色的光中,看到那张小脸,和一对大得出奇,乌黑发亮的幼童的眼睛,有著长长细密的睫毛。 两双眼睛无声地对视著,然後维塔斯听到一个清脆的惊奇的声音,“嗨,我是博雅。你叫什麽名字?你是爸爸做出来的吗?你真漂亮!你是来陪我的吗?” 小小的身躯爬啊爬啊,爬了上来,压在维塔斯身上,跟他脸对著脸,两张面孔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公分而已。维塔斯的眼睛里只剩下这张粉白的小脸。 他们静静对视著,小脸俯了下来,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贴在维塔斯的皮肤上,很响地“啾”了一声,小脸说:“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 我去跟爸爸说,把你给我。你要一直陪著我哦。” 维塔斯眨眨眼睛。 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象一个漩涡一样,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转啊转。维塔斯觉得有点疲倦,晕,躯体无力,他闭上了眼睛,意识逐渐下沈,向没有光的地方沈下去沈下去,那个不停地在他耳边响的清脆声音,慢慢变得越来越轻…… 那一年博雅四岁。 维塔斯有三年的时间,从没有离开过那张金属台子。每次睁开眼睛,几乎都能看到那个叫博雅的小东西,很急躁地望著自己,问:“维塔斯,你什麽时候才能起来陪我玩?爸爸,你快让他起来呀!” 维塔斯静静地看著他,有些好奇与困惑,他不太能懂他的意思。 斑白头发的李维纳博士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的给小东西作解释,“他还听不懂你的话,博雅,他也起不来,他的大脑和身体还没有开始工作呢,爸爸正在努力教他。他要学许多的东西,然後才能懂你啊。” 博雅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孩子,所以他开始自己教维塔斯。 他教的东西,当然跟博士教得不太一样。 维塔斯开始说话以後,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维塔斯是博雅的!” 博士啼笑皆非,努力向博雅解释,“你这样说是不对的,博雅。维塔斯不是普通的机器人,本质上他还是一个人类,所以,虽然现在他还没有自己的思维,但有一天会有的。” 只有六七岁的博雅张大无邪的黑眼睛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父亲。对於教给维塔斯的话,他自己也不会比维塔斯有更多的理解,不过还是照教不误。 博士用了三年的时间处理维塔斯的身体,再用二十四小时为他存储信息。博雅则用了三年的时间,让维塔斯习惯自己的存在,以及习惯了陪伴在自己身边。 博雅十五岁的时候,李维纳博士因为实验意外去世了。维塔斯在一个仿佛哭泣般的夜晚,第一次主动拥抱博雅,也是在那个夜晚,他们有了第一次身体的接触。 从此以後,博雅开始灌输给维塔斯一个新的概念:我们两个人,是必须要在一起的! 我们两个人,是必须要在一起的! 但是战争愈演愈烈!人类已深信自己不能与充满野心的机器共存。博雅以为自己可以与维塔斯藏在蜗居中不问世事,可是一场火陨令他们无路可逃。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博雅不忿地想,他能察觉维塔斯安慰似的拥紧自己,也因为这个而更加恼怒。那些愚蠢的人类和白痴机器,恨来恨去,打来打去,那关我们什麽事?为什麽一定要分开我和维塔斯?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跟我的维塔斯呆在一起!这样也不行吗? 真想钻到某个什麽人都没有的世外桃源去,快乐地过活!博雅有点泄气,可是时至今日整个地球都再找不到一处适合桃花盛开、男耕女织的土地,全部被罩在又厚又浓的重金属黑幕下,大气里终年不断飘著细白有毒的尘沫,不戴呼吸罩根本撑不过30分锺…… ……呼吸罩! 博雅突然跳起来,喜形於色,“维塔斯,我有办法了!” 他揪住维塔斯胳臂,“你记不记得爸爸去蜗轮控制室工作时穿的那件工作服?爸爸说过的,那件隔离服除了隔离射线、热量,也能隔离电磁波的,我可以穿那个呀!” “可是,”维塔斯眨眨眼,“蜗轮室的电磁频量比战舰的要小很多。……而且博士每次进蜗轮室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出来了。” “一样的,爸爸说过再强十倍的能量也完全可以隔离。”博雅眼睛亮晶晶。 “……我没有听博士这样说过,”维塔斯想了想,说。 “那是因为爸爸说的时候你正好在睡,”博雅眼神一闪,“又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所以就没有特意再告诉你一次。” “是……这样吗?”维塔斯有些犹豫。 “是啊,”博雅迅速说,“我记得蜗轮室关闭以後,爸爸就把工作服放在实验室的储藏场了,我们赶快回去拿,还来得及的。” 他拉著维塔斯便想走。 维塔斯皱著眉,拽住他,“博雅,我觉得不保险。” 博雅回身,维塔斯有点苦恼地样子,看著他。博雅心里一动,“维塔斯,你……不想离开我吧?你爱我吗?” 维塔斯怔怔地出神,不太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字他是知道的,但是不能够真正理解,就象许多其它的东西。 博雅叹口气,看了看时间,不能再等了。他转身正对著维塔斯的眼睛,抬起一只手,用手掌朝著维塔斯,“音频。维塔斯,启用「命令模式」!快来,我们没有时间了!” 这个时候,博雅有点庆幸维塔斯还没有完全拥有自己的思维,否则「命令模式」将不再有效。他抓起维塔斯的手,拖住他狂奔起来。 就好象是要弥补上次码头惊魂给博雅带来的精神损失,这一次出逃有惊无险,十分顺利。天罩出口原本便很少人靠近,因为太危险。这里是城市天空的最高点,透明机壳打开的一瞬间,巨大的气流涌出,空气骤然变得稀薄,并且掺杂会伤害人体的有毒微尘。所以一切动作均由机械与仪器来进行操作,博雅与维塔斯对於这一点尤其满意。 但是维塔斯表露出特别的不安。 博雅穿著隔离衣,戴著呼吸罩,圆圆胖胖如一只熊,攀在维塔斯身上。他硬鼓鼓头罩两侧有象尖尖精灵耳朵式的小型天线,只不过转起头来不太容易,要缓缓地慢动作进行,样子十分古怪有趣。 有一根索缚在博雅腰间,另一端系在维塔斯身上,当维塔斯沿著天罩壁悄悄上升时,博雅就好象悬挂在他手里的一枚茧子,偶而会滴溜溜转几下,博雅要很用力才能抑制住自己不由自主手舞足蹈的欲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是,撇开自身处境不提,博雅觉得那一刻的情景真是十分壮观。升至二千米高空时,脚下城市已经灯火密布繁星似海,同样缀满灯光、拨地而起的控制中轴,象几把长剑从地心直指向天穹,在他们头顶分成无数枝桠分散开来,联接及支撑著天与地。圆穹中的城市如一架巨大的,结构精密的仪器,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博雅眼前。 他抬起头向上看,水滴形的三号天罩开口已经隐约可见。那就是他们将要等待恺撒号到来,并偷乘这艘战舰逃离诺伯伦的地方。 等待的地方选在开口一侧,窄小,气流湍急。两人一落定,维塔斯就将博雅抱在怀里,再也没有放开手。 恺撒号非常准时的到达,天罩开动,战舰启航。等待出关前只有短暂的一分锺左右战舰是处於近乎静止的状态。横向移动不能再用喷气包,所以只能靠维塔斯的液体金属发射索。 非常顺利,他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恺撒号的右舷舵仓。 恺撒号开始加速,强劲的动力把落地不稳的两人向後推出去,跌成一团,维塔斯密密地将博雅捂在怀里,感觉後背撞到狭小的仓壁,停了下来。 博雅从他怀里钻出头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博雅忽然笑起来。 他跳出维塔斯怀里,开始笨拙地费劲地上下蹦,做出握著拳头用力挥舞的动作,并且拼命闭紧眼睛,张大嘴狂笑,虽然笑声是使劲压抑著。 维塔斯靠坐在地上,看著他在有限的空间里,尽量地表现著他无限的喜悦。 呵终於逃出来了。 博雅笑咪咪向脚下裂缝中渐渐远去的城市抛一个飞吻。诺伯伦,再见了! “好啦。看,我说得没错,一点问题也没有。”博雅回到维塔斯身边,挤著他身体坐下来,“要多久我们能到吉布里安?” 维塔斯看了看外面,“如果一直按照这样的速度,应该是四小时十六分二十八秒。” “四个小时,”博雅笑咪咪,“维塔斯,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就自由了。” 维塔斯点点头,视线停留在博雅胸前。那里,罗林的芯片,反射出幽幽的铁蓝色光泽。 博雅慢慢安静下来,回过头。 尤丽亚与罗林,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进入地层深处? 战舰掠过黑色的原野的上空。狭小的舵仓里,博雅安静地靠在维塔斯怀里,闭著眼睛,昏昏欲睡,思绪飘渺而杂乱。 在舵轮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噪音里,博雅好象听到清脆的叮咚声,十分熟悉,似在哪里听过。他模糊地想著,脑海里浮现出一座八音盒的样子,盖子打开来,一尊只有指头那麽高的小小芭蕾舞娘便开始旋转,随著音乐声翩翩起舞…… 博雅捧著它,眼睛如黑玉般发亮,兴奋地叫,“维塔斯,这是真的八音盒吗?是给我的吗?好漂亮,跟书里的一模一样……” 博雅的十岁生日礼物,只有书中才能看到的老式八音盒。那是维塔斯第一次不是因为「命令模式」而主动去做的事情。维塔斯怎麽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呢?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找这个东西吗? 那个八音盒,是维塔斯用博士实验室的边角材料自己制造出来的。 博雅骄傲地说,“我就知道,维塔斯是天才。” 自那一天,欣喜若狂的李博士开始研究维塔斯的自主思维。 究竟怎麽开始的,博雅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就是那一次,他抱住了维塔斯,非常郑重地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维塔斯只是稍稍侧过一点头,静静地看著自己,似乎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麽意思,他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睛里,闪著叫做好奇的光芒。 “你为什麽要送礼物给我呢?”博雅问。是因为喜欢我吗? 维塔斯只是疑惑地耸耸肩,没有回答。 为什麽?不知道。没有为什麽。 他只是做了,没有原因。 博雅想,维塔斯就象一本百科全书,上面有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有一切事物的解释条目。他什麽都知道,但他不知道人对於事物要去感觉,也不知道每一种感觉都有一个名字。 也不知道那种感觉意味著什麽。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教他学会这些,学会怎麽样去发现自己的感觉…… 博雅的面孔上露出微笑,他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自己跟爸爸和维塔斯一起去度假旅行。那个时候诺伯伦与周围的汉科、达波利斯还保 持著联系,一起笼罩在同一个天穹下。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人工阳光孕育著上万顷美丽的绿色植被,长长的老式陆上车象一艘船一样,摇摇晃晃划过原野。窗户打开,速度带来了风,空气那样新鲜,与城市中的浑浊截然不同。 博士悠闲地躺在真正的亚麻床单上,拿著大簿子写写画画;博雅不停地要求吃冰冻饮料,赖在维塔斯身边,让他给自己读前古时代作家赫德逊的《鸟界探奇录》,那本书描写了许多已经绝种的鸟类,也描绘了前古时代美丽的景色、植物与气候。 维塔斯清冷的声音如同一匹缎子滑过博雅柔软的心,他笑著在维塔斯的身上滚来滚去,肆意地伸展与享受。 那是博雅觉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机器城与人类世界签订了停战协定,没有战争,恢复贸易往来,双方甚至准备合作对自然环境进行修复…… 博雅把头伸出去,兴奋地对著田野大喊大叫。 维塔斯坐在他身後,一只手臂搂著他的腰。博雅回过头,发现维塔斯看著自己,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做微笑了。 那,是维塔斯第一个笑容,博雅毕生难忘。 事情发生在博雅到汉科做校际交流回来的时候。田野里有些植物已经成熟,呈现一块块灿烂的金黄色,与绿色的方块相接,在原野上形成一幅格局错落的美丽图画。悬浮列车刚刚经过汉诺交界线,叮当当响的指示牌一眨眼功夫从车窗里飞驰而过。博雅与别的学生一起,挤在同一节车厢里说说笑笑。 最初,是一道强光,划过天际。太亮了,亮得周围似乎变成了黑夜,亮得仿佛要穿透一切。所有人被这道刹那间扑过来的强光逼得闭上了眼睛。几秒种後,是沈闷的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夹杂著令人惊惶失措的强烈的震动。镜头减速,所有一切仿佛慢动作般发生,车厢随著惯性仍 在向前移动,但已开始倾侧,车厢里的人不由自主滑向车厢的一边。博雅用力拉住窗边的束带,窗户已经几乎完全朝向天空,他下意识向外看,看到浓浓蘑菇样云彩爆起向天际,而汉科的天空,已经整个的崩塌下来、黑暗下来…… 博雅一松手,身体向下滑落向车厢另一头,旁边一个人的身体也跟著滑落下来,跌在他身上,压得博雅气一窒,几乎无法呼吸出来…… 胸口气闷得很,呼吸有些困难……有人在轻轻推他。博雅张大口,粗粗的喘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著四周,脑子还沈在可怕的梦中没有醒来……最後,已经无法追究是谁先开始了挑衅,反正战争又开始了。 爸爸黯然了许久,叹息著说:“总有一些非常极端的家夥,无论是在机器还是在人类中,他们不肯与别的物种共存……。” ……博雅彻底醒了过来,维塔斯仍然抱著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外看。 “出什麽事了?”博雅迷迷糊糊地问,身边有丝奇怪的感觉,似乎少了点什麽。 十分安静。他猛地清醒过来,发动机舵轮转动的声音不见了。维塔斯转回头,小声说:“恺撒号著陆了。” 博雅怔了一怔,“已经到了吉布里安了?” 维塔斯摇摇头。 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出了什麽事?为什麽中途降落,博雅迅速地从维塔斯怀里爬出来,自旁边的舵仓裂缝向下看,黑乌乌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这是哪里?”他问。 “梅纳尔。吉布里安的外围,已经很近了,”维塔斯回答。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博雅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能听到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扑通扑通越来越响。他轻轻躺下来,枕在维塔斯的膝上,闭上眼睛,觉得头隐隐作痛。 恺撒号不是打算就停在梅纳尔吧?博雅有些难受地皱著眉想,如果是这样就惨了。 黑暗中,他忽然感觉维塔斯动了动,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著,停在手臂上。维塔斯正在低头看隔离衣上的指示器。博雅没有睁开眼睛,胸闷气短,头痛得似乎又厉害了一点。 指示器上的制氧灯显示在最小一格上。 “博雅,”维塔斯轻轻问,“你怎麽把制氧器关小了?” “制氧剂不够,”博雅无力地回答。不知道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原本以为制氧剂足够了,现在只好开到最小一档,尽量省著用。如果,博雅想,只是如果!如果恺撒号再不进吉布里安,他就真的要完蛋了。 维塔斯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又沈默下来。 如果就这样结束了有点可惜。在脑袋一阵阵的挫痛中,博雅迟钝地,模模糊糊地想:遗憾啊,维塔斯还是这麽懵懵懂懂的,什麽都还不知道哪! 他会跟自己一起死吧?博雅倒是不疑心这个,也不觉得伤心。他没有那种想法,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的活下去。维塔斯没有了自己,很难说还会不会继续活下去,不过就算活下去的,那也一定不再是维塔斯了。 眼睛前面好象有无数小星星冒出来,博雅难受地转了转头。脸颊贴著维塔斯的地方,有点热热的感觉。忽然,他脸上的呼吸面罩被摘掉了。 博雅吓一跳,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一双温润幽蓝的眼睛已经贴到了他鼻子尖前。几乎立刻,唇被覆住了,一个热热的舌尖伸进博雅因为惊吓而微张的唇缝,用力顶了顶他的牙齿。博雅下意识张开嘴,有一股清冷的气涌了进去。 纯净的氧气!博雅几乎跳起来,可是他忍不住先贪婪地深吸了几口。然後才一把推开维塔斯,重新抓过呼吸罩盖在口鼻上,“维塔斯你干嘛?用身体制氧太耗能量了,我还坚持得住。” “我知道,我们的能源都不足够,不能等恺撒号了,得先离开这里,”维塔斯点点头。 “离开?怎麽离开?”博雅有些诧异。 “我们从这里步行去吉布里安,走快一点的话,大约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到了,”维塔斯说,“把制氧剂留著路上用吧。” 博雅静了静,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他的制氧剂最高限度也只能再用一个小时,步行的消耗量会更大,他真的需要恢复体力。 而且,他唇角翘起一边,真是个好机会! 博雅诡笑著,一把勾住维塔斯的脖子,亲上去:“好,就照你说的。” …… 像一个最热烈的吻! 古老的书上说,我是鱼,你就像水包围著我,我是鸟,你就像空气一样托起我…… 没有了你的爱我不能活,就像没有了空气人不能活…… 博雅没有闭上眼睛,而维塔斯,他是一向不闭眼睛的。 那双眼睛随著周围的光线而变幻著深深浅浅的蓝,现在,是蓝得象星空一样的眼神,有无数个光晕流转,仿佛盛载了整个宇宙,深邃、悠远、浩瀚无垠…… 博雅一头载进去,晕头转向…… 哎,真是无力自拔,直到维塔斯摇醒他,“好了吗?博雅?我们走吧?”黑头发少年才咂咂嘴,恍忽地跟著他站起来。 两个人悄悄从舵仓缝向下溜到地面,维塔斯收起索,牵著博雅的手,四只眼睛一起向四下望。 黑暗中隐约可见天空压得很低,泛著青黑色金属光泽的云彩微微翻卷著,不时有桔红、深紫的电光,拖著长长奇形怪状的样子划过云层间。在电光倏然闪亮的时候,大地才显露出可怕的样子。这里应该是前古时代的平原吧?黑色的大陆,局部有更深的斑点,凹凸不平的坑洞,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荒芜、凄凉、没有生气。天际线的尽头微微发著红,象是地层深处的火映射出来的影子。 恺撒号在他们背後,像一只巨大的长圆形的怪兽蛋,通体散发著电光。 战舰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们,博雅松口气,紧贴在维塔斯身边,看著他挺直身体,高昂著头,美丽的眼睛穿透黑暗向远处凝神眺望。吉布里安在哪边?博雅完全没有概念,只好看维塔斯的了。 这时候,博雅似乎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哒哒”声,他狐疑地扭头向四下看了看,又重新转过身,朝维塔斯看,“你怎麽了?” “……不是我。”维塔斯的眼睛精光四射,散发出蓝色的光晕,紧紧注视著天空。 维塔斯发现了什麽?博雅也极力向黑暗中望去。那声音越来越响,像咆哮的潮一样一波波涌过来。几分锺後,博雅倒抽一口冷气,一大片黑压压的机器飞行战车已经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并且正在迅速靠近中。 见鬼了!博雅心里只来得及想,运气真是背!身子已经被维塔斯猛地一推,伏倒在地上,维塔斯密密地盖在他上面。 头顶传来细微的机械滑动的声音,巨大刺眼的光柱突然射向原野上方的天空,机器战机在光柱中反射出明亮的金属光泽。恺撒号已经发现了敌人。 博雅努力从维塔斯怀里探出头来仰著脖子向上看,小型光狐战机像无数支箭一般,自恺撒号打开的机舱门射出来,眨眼间已布满恺撒号四周,每一具战机都在空中轻轻上下浮动著,仿佛被包裹在一张无形的网里,互相牵扯著,却又独自存在。 那是只有听说过,却从未真实所见的震惊。 博雅到最後也没有搞清楚是谁先开了火,只知道突然之间,无数粒子炮发射时在空气中划出的灼亮轨迹,与被击中的战机爆炸坠落激溅四射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异常美丽,然而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的画面。 即使战机被击落坠地,战斗依然未算终止,幸存的战士从战机中爬出来,浑身伤痕,或血披满面,或器件零落,却没有人先庆幸自己活下来,而是寻找身边不同种类的敌人,拔出枪来,武器相向……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火光,博雅惨白的面色被映射如鬼如魅,无声地握紧身边人的一只手。那只手如他一样有温度,那双眼睛如他一样震惊与迷茫,那个人的身体含满液体金属,大脑且由机器芯片操作,所以有人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是一部机器。 博雅在那一刹那如此希望自己与维塔斯一起死去。 那样疯狂的摧残与杀戮…… 仿如上帝正在做的一只恶梦。 他的视线缓缓地射向半空,璀璨的焰火般的夜空里,一艘光狐战机像折翼的鸟一样坠落下来。要不是维塔斯压著,博雅差点跳起来,那战机的双翼上醒目的飞舞著一只金色的展翅的鹰…… 路克! 那是路克! 金色的鹰!荣耀的莫修家的标志,博雅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稚龄的时候,曾无数次将雕刻著金鹰徽标的奖章当做玩具丢来丢去,在绣著金鹰的椅子上爬上爬下。莫修家的叔叔比爸爸更疼爱自己,无论什麽要求都可以应允,莫修家的小哥哥温柔好欺负,怎麽样耍赖都完全依著自己… … 博雅张大嘴却叫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 路克的战机断了线一样打著旋栽下来,落地前的瞬间,那个人从机舱里弹出来,落在博雅与维塔斯不远处。即使全付武装,戴著头盔,博雅依旧能看到露出来的棕色眼睛。 他也能看到,路克的落点,正好处在几个机器战士之间。 未落地前枪战已经开始,路克击中一名机器战士的同时,脚一著地便就势滚到一个弹坑里伏了下来,那机器战士在他眼前爆裂开来,颓然倒地。 博雅胆战心惊地看著。 路克似乎游刃有余,眨眼间几个机器战士都已经倒下,他慢慢起身向四周看,看样子是打算向还有战斗的地方移动。 博雅在犹豫要不要叫他,可是就好象故意不想让他有考虑的时间似的,在路克的背後,一个原本已经倒下的机器战士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起了手臂。 “路克!”博雅尖叫起来,用力推开维塔斯,爬起来。手边摸到一枝冰凉的激光枪,想也没想,他将枪抄起来握在手里举平,扣动了扳机…… 路克目瞪口呆回过头,看著博雅。 黑头发少年已经完全呆住,看著那被自己打倒的机器战士胸前迸出火花,眼轮里明亮的红光闪了几闪,暗淡下来,回复成灰白色的钢化玻璃眼珠的样子。 ……杀了人!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体不由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听到路克满脸惊恐叫著他名字的声音。直到身边传来机器爆裂的声音。 博雅呆呆地回头,发现维塔斯站在自己身後,无风的旷野里他蓝色半透明的头发散出荧光,飞扬在脸庞四周,眼睛里蓝光正盛…… 正要靠近博雅的两个机器战士,已经倒了下去,胸膛冒出青色的烟,夹杂著劈劈啪啪的爆裂声。 路克冲过来,一手一个抱住博雅与维塔斯向下压下去,三人一起滚在地上,缠成一团。他们的头顶上,恺撒号的一侧,七彩一样的光已经积聚在白热的一点。 从那白热的中心突然激射出淡白的飘忽的光晕,呈不规则状向四周迅速扩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声音也似乎在这一刻停顿。 ……白光闪过之後,所有机器战机与战士的电光幻灭,大地恢复一片漆黑。 黑暗中,博雅感到一双手臂牢牢地抱住了自己。 第3章 …… “你怎麽会在这里?” “路克,放我们去吉布里安!” 博雅与路克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闭上嘴,互瞪。 短暂的沈默後,路克先转开了眼睛,视线落在维塔斯身上,掠过他黑暗中散发淡淡荧光的蓝色头发。他僵硬地抿抿唇:“先跟我回恺撒号再说!” 博雅犹豫了一下,路克瞪著他。 黑头发少年撇撇嘴,道:“好!”一秒锺的思考他决定相信路克。不相信也不行,附近已经有好奇的战士慢慢走近,想悄无声息地离开恐怕不太现实了。 路克眼睛垂下来,看著那双仍然交握在一起的手,皱皱眉,但却什麽也没有说,只是转身向战舰走去。 博雅一边跟著走一边漫不经心四下张望,直到进了路克的休息舱也没有找到一丝机会可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难道真的把赌注全押在路克身上? “我要先去指挥室,博雅,”路克说,“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会儿,等我回来再说,嗯?” 博雅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路克出去了。 博雅看了看四周,路克的休息舱里充满军人味道,非常小,但干净整洁,除了墙上一个精致的金属小相框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品。他凑过去看那镜框,眨眨眼,“咦”的一声。 相片里是一位年轻女子和两个孩子。那女子靠在老式棉布沙发里,膝盖上放著一本书,却没有在看,只是笑咪咪看著脚边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 他们在拼模型,两张小脸凑在一起,聚精会神。 是自己、路克和路克的妈妈。博雅凑近一点仔细看,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什麽时候的照片啊?四岁?五岁?好象是爸爸受命设计中心控制程序,忙得不可开交的那段时间吧?路克居然一直带在身边。 博雅心里想,不知道小时候的情谊够不够让路克偷偷放了自己跟维塔斯? 他走到桌前,坐下来,叹了口气。 维塔斯静静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 维塔斯心里有一个秘密,埋了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 那个秘密在他看到路克莫修的时候,迅速地浮起到记忆体的最表层。在博雅的梦里,他相信自己曾经遇到过这个棕色头发的人,即使他现在看起来已经大大不同。 从第一天睁开眼睛,维塔斯就一直在学习、累积。博士并不能时时陪著他,维塔斯的良师益友是博士的实验室电脑琼,他们通过游离电波进行交流,孜孜不倦,永不疲劳。 但是琼有的时候也会开小差。 琼有他自己的梦想,他一直希望能够到传说中最美丽的前古时代地中海去吹吹风,以及约会一下控制中心的电脑诺尔。地中海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一本正经的诺尔却永远在那里不会走。 琼喜欢自制一些漂亮的但却没有什麽实际作用的小程序,作为礼物送给诺尔,也喜欢跟诺尔聊天。 当他开小差时,维塔斯通常把程序暂停,一个人静静待著。 那时候,小小的博雅常常会偷偷溜进爸爸的实验室看维塔斯,喃喃地对著维塔斯讲话,想知道他什麽时候才能从金属台子上走下来陪自己玩。琼为了打发他,开游戏给他玩,玩累了那孩子会自动爬上金属台子在维塔斯身边找个空位躺下来,一会儿便睡著。 有一天,当琼离开後,维塔斯看著正在自己身上睡得呼噜呼噜,口水直滴的博雅,忽然产生了要跟他说话的想法。 在维塔斯的意识里,所谓沟通,就是找到对方正确的游离波频率,并与之联接。 博雅的频率并不难找,虽然他的游离波感觉稍弱,也不太稳定。但随著游离波传过来的数据却令维塔斯大吃一惊,与琼的全部以数字0与1组成的数据集不同,博雅的电波与现实那样相似,就好象一幕幕真实的画面,通过有些朦胧的透明玻璃展现在维塔斯的眼前。 他看到很大的空间,周围有颜色鲜?的圆形的墙壁,摆放著各种奇怪形状的物品。一开始维塔斯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但马上他看到博雅,他跪在一个圆形的台子前面,台子上有食物,有明亮的光,还有一种声音悠扬地在响。 “……博雅,”维塔斯开口。 黑头发的小男孩好似完全不能听到、看到他,他绽开的笑脸几乎埋进那雪白的一陀东西里去,维塔斯记得博雅曾经给他看过类似的画片,那叫蛋糕,是可以吃的东西。他身边还有别的人类,一个有著棕色头发的男孩,比博雅稍高些,用手臂揽著博雅的肩。 “这一块也给你,”男孩说,将自己手中的碟子交给博雅。 “谢谢,”博雅眉开眼笑,“路克我最喜欢你啦。” 他说著,在男孩的颊上响亮地亲了一记。 男孩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博雅的头发。 …… 维塔斯看著他们,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叫他,“维塔斯,你在干什麽?” 琼插了进来。 博雅的游离波频率忽然跳掉,画面消失了。 琼好奇地问,“好象有什麽断了,你刚才联接到了什麽?” 维塔斯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知道那棕发的男孩──博雅最喜欢的人,是谁。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琼,“你知道那是谁吗?” 琼沈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琼的电波断了一会儿,才重新联接上来,慢慢开口,“维塔斯,我想你是进入了博雅的梦了。” “梦?” “那是生物才会有的奇怪的精神反应。” “是真的吗?” “是真实的反射,所有人类的情绪均可在梦中充分体现,……博雅一定是想吃奶酪蛋糕了。” “那麽,那是他最喜欢的人?” “……根据经验,人类相当反复无常,一件小事都可以改变他们的喜好,所以这种事很难讲。” “就是说,他并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琼老老实实地说。人类的情绪太复杂,即使琼是一具极其聪明的电脑,也仍然不能完全分析。 维塔斯想了想,说:“我可以问博雅吗?” “……最好不要,”琼迟疑了一会儿,建议。 “为什麽?” “……据我所知,人类的内心世界极其隐秘,他们最为忌讳的一件事,就是向别人展示自己真实的思想,梦是一个人真实思想的一部分。 ……说不定博雅被你揭穿内心,恼羞成怒,会拆了你。所以还是不要问吧?” “你是说,如果我问,博雅就会讨厌我,恨我?” “对!我建议你马上删除。” …… 结果维塔斯什麽也没有问。 自然,做为精密电脑的琼,与做为懵懂新生命的维塔斯,都没有想过,年仅四岁的博雅,是不太可能因为内心被揭穿而去拆掉维塔斯。人类的成年与童年是有很大差别的。 而那个博雅最喜欢的人,在隔了这麽久以後,突然又出现在了维塔斯的面前。即使他已经长大,即使战火硝烟让他略显疲惫,却仍不失为一个英俊的青年。 维塔斯的心里重新浮起那种奇怪的感觉。 这时,舱身震动了一下。 博雅抬起头,看著维塔斯:“恺撒号起飞了。” 维塔斯点点头。 博雅看著他,忽然伸出一只手,“维塔斯,到这儿来。” 他看著那蓝发男人侧过头,想一下,才慢慢走过来。博雅拉他站在自己身前,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他的双手,仰头看著他,“维塔斯,你怎麽了?” 维塔斯清澈的眼睛里有一丝犹豫,一丝──委屈?博雅有点讶异与失笑,看错了吧?“维塔斯?告诉我,你在想什麽?”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你是说路克?” “……” “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博雅兴奋起来,直勾勾看进维塔斯的眼睛里去,“路克的父母是爸爸的好朋友。” 维塔斯微微嘟一下唇,眨眨眼,那一瞬间的样子非常孩子气。 博雅摇摇他的手,催促加鼓励,“继续问维塔斯!” “……他是你最喜欢的人吗?”维塔斯考虑了一下,这样问道。 “啊?”博雅有点傻眼,张大嘴,“维塔斯怎麽会这麽想?” 维塔斯是会对现象发生反应,虽然很高兴维塔斯开始关心自己的人际交往,但,自己也只不过跟路克刚见了一面,话还没有讲两句,怎麽维塔斯会反应到那个上头去? 这是不是说明,博雅眼睛都亮起来,维塔斯已经开始自觉得喜欢自己了? “因为你的情感电波象是这样显示,”维塔斯面不改色回答。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维塔斯继续隐瞒自己的私人秘密。琼说,撒谎是人类的本能。 维塔斯在这一秒锺学会了撒谎。 “这样吗?”博雅略有些失望,“不,他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是维塔斯。……还有,维塔斯,你的反应器该修了,敏感度失调。” 维塔斯凝视著他,眼睛散发好奇的晶莹目光……,博雅扁扁嘴,忽然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维塔斯怀里,“维塔斯,……真是的,你不知道喜欢是怎麽一回事吧?不管怎麽说,别离开我就是了,不管是在诺伯伦,还是到了吉布里安,无论在哪儿都一样。” 维塔斯突然说,“我们的方向不是吉布里安。” 博雅抬起头,“你说什麽?” 维塔斯点点头,“恺撒号在修正航向,目的地不是吉布里安,……我们在向回走。” 博雅猛地跳起来,“什麽?”他冲向舱门,使劲拉两下,不由咒起来,“见鬼,门在外面锁上了。” 博雅站定,呆了几秒锺,面色开始发白,拍著门叫起来,“路克!开门!路克?”喊了几声,博雅脾气开始暴躁起来,飞起一脚踹在门上,发出光当一声巨响,“路克!快来给我开门!” 刚踹得三两下,博雅便被维塔斯抱住,向後拖离舱门,只听得“卡”一声,门被推开。 两人定睛向外看,见路克出现在门口,沈著脸进来,一边说:“博雅,你吵什麽?” 博雅一见他便跳起来,“路克,你骗我!” 年轻军官不由皱起眉来,“骗你?我骗你什麽了?” “你骗我上船来,这船根本就没有往吉布里安去!” 路克深深看他一眼,“你怎麽知道船不是往吉布里安去的?” 博雅突然语塞,他自然不能对路克说,是维塔斯的自动定位系统告诉他们的,那摆明告诉他们维塔斯是具电脑人。 幸而路克好象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逼问他,他只是仔细看著维塔斯,过一会儿才慢慢说,“那麽,他就是博士用那粒种子培养出来的人了?” 博雅脸色瞬间发白,极快地反驳,“什麽种子?维塔斯是爸爸的学生。” 路克转过视线来冷冷斜他一眼,“你是打算带他偷渡到吉布里安去?在码头那次也是?” “你说什麽呀?我都听不懂。我们为什麽要偷渡,我们是打算移民到吉布里安去住。”博雅声音大起来,有点心虚的嚷著。 路克瞪著博雅,脸上显出一副按捺著的恼怒,与失望,慢慢地再转成冷淡,英俊的面孔开始面无表情,“博雅,我不想问你那天去找我是为了什麽,也不想知道你为什麽打算一声不吭偷偷‘移民’,也许是你认为我算不上是你的朋友和──亲人,所以不够资格知道这些!”说到这里,路克的唇角紧绷了一下,博雅不由低下头。 他听到路克继续冷冰冰地说,“这个人到底是什麽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有两件事你要知道!第一,恺撒号的目的地就是梅纳尔,我们已经完成任务,准备返航,而你和你──这位朋友要去的吉布里安,因为刚刚遭到攻击,边境已经全部封闭,不再接受任何人进入;第二,你们私自离开诺伯伦,偷偷进入恺撒号,你最好先想好一个合理的解释,会有人想知道的。” 他说完,停下来。室内暂时没有人说话,静默一片。 博雅哑口无言。 路克生气了,他是应该生气的,博雅想,有些惭愧。并不是不知道路克对自己好,但有时候,碰到事关维塔斯的时候,他很容易地就忽略了其他人,很容易就急躁起来。 可是对於路克,……因为他总是会对自己退让一点儿,纵容一点儿,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习惯是种坏习惯,对於路克他是那样的坏脾气和任性,不知不觉间竟觉得是理所当然吗? 博雅冷汗涔涔,是有点过分的吧?路克,他会觉得自己很势利、很卑鄙,总是喜欢利用他吧? 博雅却不知道,路克看著他,眼睛里只有灰心,胸口间只有隐痛,与无奈。他终於摇摇头,转身准备出去。 “路克……”,博雅犹豫著开口,叫住他。 路克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对不起,”支支吾吾好一会儿,男孩才吭哧著憋出一句。 路克身体顿住,半天才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出去了。维塔斯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後,那因为军装而略显僵硬的肩线,在听到博雅的道歉之後仿佛忽然地轻松起来。 博雅嘟嘟嘴,坐下来,自言自语:“这下子麻烦了。” 维塔斯歪著头看看他,“我想他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博雅点点头:“我知道,路克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说的麻烦是指恺撒号的舰长康德,那老头儿,唉!”博雅懊恼地揉揉脸,“……是最恨机器人的了,又严厉又无情又冷酷。他一定会把我们弄到执政法庭去的,那可就麻烦了!” 维塔斯看著他,眨眨眼,忽然问:“为什麽他会恨机器人?为什麽他们会恨?” “……我听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在跟机器城的交战中阵亡的。” 维塔斯沈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那麽,他并不是无情啊。” 博雅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著维塔斯。 维塔斯目光清亮地回视著他,眼神中有些许的疑惑与温和,天蓝色半透明长发无风自动,在肩上微微扬起。博雅痴痴望著他,忽然微笑了,“是啊,他也公正。至少,不会把我们私刑处置。” 他长叹了口气,“至少,我们还有时间想一想,到了执政法庭可怎麽办!” 康德舰长例行公事见了他们一次,在恺撒号的小会议厅里,宣读犯人的权利,以及执政法庭的引渡令。让博雅万分警惕的是,引渡令上称维塔斯为机器人。 博雅直接使用疑问权,拒绝与维塔斯在引渡令上签名,理由是维塔斯不是机器人,不能适用於机器法令。 这是十分关键的。 如果机器法令在维塔斯身上生效,那麽不必经过任何审判程序,只要确认维塔斯的芯片类型,便直接可以根据相关的法律进行回收、磁化、销毁或其他处理。 恐怖的前景! 博雅想达到的目的十分简单,无论如何也要让维塔斯跟自己一起进执政法庭,进入正常的司法步骤。至少,这样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想办法。 康德舰长觉得博雅幼稚得十分可笑,他直接挥挥手,命令下属打开芯片检测仪。 博雅一见那红色晶体板便头大,这种东西堪称机器人的x光机,每一个零件在显示屏上都清清楚楚照出来。零件也就算了,科技这样发达,人类安装义肢甚至大半个身体换成金属结构的也并不少见,要命就要命在它对机器人的大脑──运算芯片有特殊反应。 即使关闭芯片也支持不了多久。就如同在光轨码头,两秒锺之内走过去,尚可一时迷惑检测设备,若站在那里任它细细打量,可就不成了,更何况机器人根本不能长时间的关闭芯片,如果那样单凭失常的举止便足以露馅。 博雅紧张的大脑一片空白,越是想著快想法子,越是什麽也想不起来。 维塔斯倒好象无所谓,若无其事站到检测仪前,安安静静任由它上下扫描。 博雅站在旁边,心跳加速,手足无力。 只听得芯片检测仪忽然红灯闪烁,“嘀”的响一声,博雅眼前便有些发黑,心里刚一沈,响声却又停了。众人面面相觑,还没开口,仪器又响了两声。 操作员“咦’了一声,上前检查。 那仪器断断续续响几声後,彻底安静下来。 博雅立刻抓住时机,强硬地问到康德舰长面前去,“怎麽样?我早说过了维塔斯不是机器人,所以我们不会签这份文件。” 康德舰长看著操作员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朝自己摇摇头,仪器看起来是正常的。 那麽,是自己弄错了?舰长思索一下,转头看向维塔斯。 “怎麽样?”博雅性急地追问。 “仪器有可能故障,”康德舰长冷冷地回答,“但在光轨码头上这个人的举止已经表明一切,他从二十四层码头跳下去,却完全没有问题,人类是做不到的。” “什麽?难道你因为他救了人所以要杀死他?”博雅暴跳起来,“真是冷酷无情!你这种行为,跟你痛恨的没有感情的机器有什麽分别? ……” 康德舰长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 博雅还要再说,站在身边的维塔斯与路克同时压住他左右肩。 路克倾身过去,在舰长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舰长侧过头来惊讶地看著他,路克默默地点一下头。康德舰长的视线重新落在维塔斯身上,充满困惑,多了一点儿犹豫。 半晌,他面孔恢复冷静,朝路克开口:“更换引渡令,送他们回休息舱。”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 博雅张大嘴,猛地跳起来,拳头兴奋地在空中用力一挥,“耶!” 还没落稳,康德舰长回过头来,用力地瞪他一眼,再对路克追加命令:“让警卫严加戒备,不能放松!”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维塔斯一眼,出去了。 博雅朝他背後吐吐舌头,表示不屑。跟维塔斯比起来,他博雅可能会更危险些。 维塔斯搂住他的肩,轻轻拍拍他手臂。 博雅回过头来,问身边的路克,“你跟他说了什麽?” 年轻军官的视线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听到他问,路克抬起眼睛看著他。 博雅黑漆漆发亮的眸子里还闪烁著快活,面孔仍带著一点孩子气的圆润活泼,嘴角高高勾起来。 “博雅,这只是刚开始,”路克的心有点软,脸却绷起一点,用冷冷的警告口气说,“有些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 穿过漆黑的城市上空,路克慢慢将飞行车停在自己家的屋顶。没有立刻下楼,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大部分平民已经撤进地下城了,诺伯伦的灯火稀疏了许多,街道与天空冷冷清清,显得十分荒凉。 远远的城市东部轮廓略显朦胧与阴暗,以前地上轨道就在那里出城,与另外两个城市遥遥相连,珍贵的天然植被区分布在三个城市的中间。 李维纳博士的家与试验室就坐落在那里。博士喜欢一切美丽而天然的东西,植物、土壤、人、动物、风与水。父亲曾经说过,博士更象一位诗人,一位不适合生存在这个时代的,浪漫到无可救药的诗人。 他的心灵,柔软与脆弱的程度可媲美人类的肉体。一贯严厉的昂莫修说这话时,面孔上常常会露出温情的微笑。所以路克总是奇怪博士为什麽会选择那样一项工作,专门与冰冷的金属和一丝不苟的电脑程序打交道。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吧?路克後来这样想。 就像路克与博雅一样,昂莫修与李维纳从小一起长大,情如手足。对於李维纳来说,昂莫修仿如生活中一面不可摧毁的盾牌,可以遮挡一切。他身体健壮,意志坚强,有智慧并且勇敢,唯一的缺点也许就是有点过於严厉、要求太高,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李维纳也聪慧,但性格却温和得多,也懒散得多。不像昂莫修,他从来没有早早竖立起自己的理想,期盼过自己的未来,并且为之而奋斗。 如果让他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无所事事,虚度此生。路克记得这是博士戏谑的原话。那个时候他斜躺在莫修家长长的大沙发里,小博雅坐在他肚子上玩耍。博士正为了第二天就将结束假期,重新开始工作而烦恼,皱著眉说出这种话,并且喃喃地说著,我可以吃昂的配给食品啊, 昂一定不会拒绝,我吃得真的不多,是不是,路克? 当时路克困惑地点点头。他不明白,为什麽在工作一事上,爸爸是那样的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而博士却表现得那样不情愿与意兴阑珊? 总之,李维纳在昂莫修的驱策下,懒洋洋地进入电子研究中心学习,懒洋洋地成为了生物电子与机械应用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之一。 有意无意中,他一生的轨迹未尝有片刻远离昂莫修这个人。 路克与博雅的成长方式几乎完全延用自他们的父亲。但博雅与维纳博士截然不同,路克想。博雅同样聪明极了,但他固执、急躁、大胆、没有耐心,最重要的一点,博雅十分独立!自小如此。他从不屑於跟在路克身後跑,他有自己的主意,并且一旦打定主意就一定会顽固到底。 两个人中,比较随和温文的那个人是路克莫修。 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旅途。 有一点没有变,路克想,父亲是爱著李维纳博士的,就如同自己爱著博雅那样。 是的!路克心里略有点苦涩地想。 就如同自己爱著博雅那样的爱著他!虽然在维纳博士短暂的一生中父亲缄默不语,但事实就是事实。 路克叹口气,转身下楼,经过书房时他停住脚步。书房的灯还亮著。他轻轻敲了敲门,走进去。 昂莫修从书桌後面抬起头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即使鬓边已有白发,眼尾鼻侧已留下岁月的痕迹,昂莫修仍然是个英俊的男人,目光明亮。 “父亲。” “你回来了?”昂莫修点点头,“博雅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路克摇摇头,“没有,执政法庭同意我作他的临时监管人,但是博雅想跟那个人在一起,”他耸耸肩,“我想反正出庭也会见面的,就随他喜欢了。” 昂莫修皱起眉头,“那个人──没有危险性吗?” 路克沈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对博雅来说,他不存在什麽危险性。” “你是说,”昂莫修沈吟著,“他确实是人类?他是谁?” “他叫安维纳,不过博雅都叫他维塔斯。他是汉科和达波利斯失陷後转移到诺伯伦的难民,後来成了李维纳博士的病人和学生。” “安──维纳。”昂莫修缓缓地念著这个名字。 “是,他是经过改造修复的,这个名字是博士给他的。” “还真是偷工减料啊,”含著一丝会心的笑意,昂莫修轻叹,“确实像是维纳的风格。” 路克眨眨眼,看著父亲。 说到维纳博士的时候,父亲的态度总是不自觉得轻柔下来,好似阳光下融化的黄油。 “那麽,你相信他吗?”昂莫修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己的儿子。 “……相信谁?”路克迟疑了一下,问,“安维纳吗?他的记忆是新的,他也能通过晶体检测。……当然,我们不可能看到汉科的原始住民记录,但中心数据库中有他的难民登记记录。” 昂莫修笑了:“我说的是博雅。你相信他说的吗?” 路克的脸僵硬地板了一会儿,终於垮下来,苦恼地犹豫著,最终仍是开口,“他既然那样说,我当然相信他。” 昂莫修思索一阵,点点头,“博雅跟他父亲可不一样,我希望你是对的。” “那麽,”路克问,“您不出庭吗?” “不,”昂莫修回答,“军政法庭与民政法庭管辖范围不同,我不适宜插手。” 路克犹豫了一下。 昂莫修看向他,“有什麽问题吗?” 路克想了想,说:“民政庭指派的法官是尼摩瑞。” 昂莫修挺直身体,靠在椅背上,沈思起来。 尼摩瑞,那个有些阴沈傲慢的男子。他与李维纳博士不和,这是特定范围内人士都知道的一件事,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尼摩瑞与李维纳曾经在同一所研究中心里进修不同的课程,後来两人打了一架。那是好脾气的李维纳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人发生冲突,之後已经在军队服务的昂莫修便动用关系将维纳调入电子所,纳入了自己的保护之下。 昂莫修用手指轻轻敲著桌面,“路克,再去彻查一下博士的实验室、资源库和储藏场!你自己去。” 路克点点头,然而却有些茫然,“要找什麽吗?” 他父亲的眼睛射出一线精光,“不需要找什麽,最好的结果是什麽也找不到。” 路克一怔,但蓦然醒悟,“是的。” “然後再与博雅谈谈,提醒他一下。” “……要告诉他法官与他父亲不和吗?”路克犹豫一下,“博雅那脾气,会直接表现给尼摩瑞先生看,那样不是更不好吗?” 昂莫修看著他,面无表情,“路克,有时候我真的很惊讶。” “什麽?”路克莫名其妙。 昂莫修笑了笑,“维纳那样粗神经到迟钝的人,生出的儿子却像鬼一样机灵,”他轻轻摇著头,“……我则相反!” 路克先是张开口,继而面孔慢慢涨红,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是,我知道了。那麽……我先去了。” 他狼狈地转身出门,在门关上的刹那才懊恼地叹出来。 父亲都比他更了解博雅!博雅性子虽急却绝不莽撞,连父亲都曾经夸他胆大心细。事有轻重缓急,博雅怎麽会为翻旧账而惹下眼前麻烦呢,只有更加谨慎才对。 路克忽然有些垂头丧气。 那个精灵般活泼漂亮的黑发小男孩,仿佛永远张开翅膀飞翔在离自己遥远的天空中,自由自在,无法追上。只能远远地看著,真是一种痛苦。 尤其是,当他身边有他所选定的人陪伴,那样亲密、那样和谐。 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机会啊,路克想,不无嫉妒。从什麽时候开始博雅远离了自己呢?还是,他有些疑惑地回忆,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机会? 他从来不是博雅的英雄,他从来没有象父亲得到维纳博士的完全信赖与依靠那样,得到过博雅。没有任何一种得到。不!路克突然惊讶地否定自己,怎麽会这样想? 当然有过,博雅给过自己快乐的时光。也许不是爱,但不可否认博雅心里有自己,不这样想也未免太卑鄙了吧?路克开始蔑视自己。 博雅忘了会被发现,站起来救了自己的性命。 博雅会因为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而向自己道歉,会重视某些事,就象一个家里的成员那样任性、撒娇,以及体谅与牺牲。 已经很足够了,路克对著自己笑了笑。 有时候,奢求会失去,放手会得到。 博雅给自己的,其实已经很多了,不是吗? 路克深吸口气,发动飞行车,优良的引擎在黑夜中几乎无声无息。飞行车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倾侧旋转,冲了出去,迅速地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时间向後错两天,博雅不复最初的镇定。 民政庭迟迟不正式开庭审理。一切若正常,他们早该已离开这里。 回到诺伯伦,维塔斯再次接受了晶体测试,结果同在恺撒号上一样。博雅真的很困惑,他仔细回忆父亲所有的记录,不得要领。 早知如此,也许根本不必逃离诺伯伦。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博雅与维塔斯在民政庭监管宿舍困坐愁城的时候,这样想著。 自第一天接受了小小的庭询之後,就没了动静。路克来看过他们一次,预估了最坏结果,并不可怕。 博雅未成年,维塔斯通过检测,算是半个病人──思维修复期而已。只是偷渡,又未造成恶劣後果,庭审最多是安排监管。 但这样简单的案件为何一直拖延? 博雅不得不考虑路克提到过的事,难道尼摩瑞法官存心刁难?他叉著双臂走来走去,脑袋里风车一样乱转。可是整件事没有得利之处,即使故意拖延几日,也不会有什麽改变。 那麽到底是因为什麽呢? 博雅使劲挠挠头,叹口气。 维塔斯坐在一边看著他,有些想笑。松软的黑发被博雅一抓,乱蓬蓬地翘起来,象鸟巢。 “博雅,”维塔斯唤他,“过来我这儿。” “哎?”博雅被叫醒,眨眨眼,走过来,“怎麽啦?” 维塔斯拉他过来安置在自己膝上,圈住他的腰,问:“你很紧张吗?” “当然不紧张!有什麽好紧张的?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博雅断然回答。 维塔斯笑了笑,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揉著他的头。博雅的短发象麦浪一样在他指缝间滑过去,钻出来,柔软地抚慰著指头。 男孩子转过头来,“你呢?” “我很紧张,”维塔斯一本正经地说,毫不犹豫。 博雅侧目瞪他,半晌,咧咧嘴,嘲笑他:“你紧张?知不知道紧张什麽意思?你这家夥只会拼字母吧?” “我替你啊。”维塔斯说得理所当然。 博雅怔住。 两人面面相觑。 “……什麽?”博雅轻轻问,面孔上盛载著小心翼翼,与不确定。 面前那双冰蓝色眼睛星光流转,幽蓝而深暗,清澈而灿烂,沈静地望著他。博雅不确定维塔斯在说什麽,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在说什麽,突然心里有些恼恨。 这个人,常常在他最想不到的时候,说出让他欣喜若狂,让他以为涵义深刻而温存的话语,然後再用无知与淡漠的目光让他的心跌落谷底。 维塔斯皱起眉,“为什麽不说出来呢?”他看著男孩,把手掌平贴在他胸口处,“你这里不对,我能感觉,但是为什麽不说呢?怕我担心吗?” “……博雅,没关系的,我还不能完全懂得所有的情绪,所以没关系的。” 维塔斯看著博雅安静下来,眼睛垂下去,忽然挑挑唇角,“对不起,不过有时候这真的也有好处,对吗?” 博雅非常固执。 他固执地想让他学会“感觉”,想让他“爱”上他,最初维塔斯只会觉得奇怪。但有时候有一些莫名的东西会造访他的思想,不停地,瞬间即逝的,抓不住。 数据流中,是有一些令他无法控制的奇怪信号。 维纳博士曾经对维塔斯说过,“通常我们说心碎,仿佛心能够感知情绪,其实思维在大脑中。” 维塔斯恍惚记得──真奇怪,在存在清晰的数据记忆之前,他真的还曾经记得另一些事物。那些事物,在哪里呢?──他是记得,有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隔著一层透明的、梦一样的薄膜,忧郁地注视著他。 後来,当他真正睁开眼睛以後,那张脸却总是微笑著的。 沈睡在不可寻找的空间中的记忆,仿佛是上帝曾经做过的一个忧郁的梦。 博士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对著维塔斯说话,也许,他以为还未重生的维塔斯,是没有灵魂的吧? “人类的某一个阶段曾经以为心脏死亡才算真正死亡,但大脑若死去,灵魂便消失,只余肉体的时候,对生命其实已经无能为力。” “可是心真的会有碎掉的感觉,你知道吗?不是大脑,是心的位置。” “好象有一个绞索在这里,收紧、窒息、疼痛……” “我知道那是思维在反应。就算是机器,因为有思维,受伤的时候也会感到痛吧?” …… 後来……就不说了。 维塔斯沈默著,博士仿佛说完了一辈子能够说的话,也沈默下来。 他放一种奇怪的声音给他听,抽丝般抽走他的意识,博士说那叫做“沈迷”。 他给他起名字叫做维塔斯,那是前古时代一个歌者的名字。那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叫做“歌”。 真是一个美丽的字。 再後来,第一眼看到小小一点点的,粉白的博雅时,维塔斯又尝到一次沈迷的滋味。然後维塔斯发现,所有令他沈迷的,都是他无法计算与解释的事物。 “不要怕,让感觉带著你走就好了,”博士说。 “什麽是感觉?”他问。 “当你感知时,那就是感觉,”博士笑了,“那时你就知道感觉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於是维塔斯知道了,感觉就是美妙的东西。 博雅对於他来说,是美妙的东西,所以博雅就是他的感觉。 瞧,多麽简单的一件事。 可惜与博雅的认知有一定差别。 看到博雅的目光,维塔斯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博雅把头揉到他怀里来,闷声道:“你想说什麽?” “我们两个人中间,感受情绪的那个人是你,……对不起。”维塔斯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地说,“我会努力学习的。还有……不要担心,我们不会分开的。” …… “就算给送到基磁厂,你也可以拿著我的芯片做纪念。” …… “也许你可以成为一个芯片收藏家。” …… 博雅的面孔忽红忽白,由泫然若泣发展到咬牙切齿,十分精彩。终於跳起来轻轻踹了维塔斯一脚,喝道:“闭嘴!” 维塔斯有些无辜地望著他。 博雅瞪著他看,恨得牙根痒痒,猛然扑上去,将他扑倒在床上压住,张嘴便咬。 底下的人闷哼了一声,脖子上立刻一个鲜明的齿痕。 博雅的牙有点尖尖的,象小兽。 维塔斯张开双臂抱住博雅的背,感觉男孩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黑头发搔著下巴,软软的痒痒的。 那具身体略有些轻,压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身体里发出来,“维塔斯,我爱你。” 第一眼看见你便爱上你,爱了好久好久。 一直深信:有一天你会突然醒来,你会爱上我!……象我爱你那样! 瞧,虽然你自己不知道,但现在你已经开始醒了不是吗? …… “光光”的砸门声不耐烦地响起来。 博雅的肩一下子塌下去,什麽呀,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懒洋洋地从维塔斯身上爬起来,“忙著哪!干嘛呀?” 路克没好气地用脚尖顶开门,“大白天的,你们差不多一点儿好不好?” “切!谁让法庭怠工?我无聊啊!” “你这家夥!”路克青筋绷起几条,“……行了,准确消息:星期三开庭。” “真的?”博雅跳起来,“太好了!维塔斯你听见吗?” 维塔斯已经坐了起来,朝著路克笑了笑,“你好。” 路克愣了愣。 搞什麽?这个家夥第一次跟他打招呼,以前眼睛里都只装著博雅。 他下意识开口,“咦?你学会个体识别了?” 博雅一怔,眉毛倒竖起来:“别胡说!维塔斯不是机器人,用不著学个体识别!” 啊,一时忘了。路克歉意地举举手。 可是,仍是皱眉看著维塔斯,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已经基本上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了,但心里仍然是不能够完全理解的。 是百济赤星人的混血吧?只有那个星球的人肤色与发色类似他这样。不过那个星球的人早在100年前地球战争情势扩大时就都已经撤走了。 百济赤人一向反对暴力和战争,性格最软弱平和。这样的人,在这样混乱的世界里,能够保护好博雅?路克深深锁眉,心里直摇头。 可是是博雅自己的选择,真是没办法! 他叹口气,掉开视线,转向博雅,“虽然只是简单走走程序,但法庭上答辩还是要注意一下。” “知道。”对於这件事博雅倒是非常认真的。 “庭审结束後会把你们送到监管家庭,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申请,所以没什麽异外的话庭审结束你们就可以跟我走了。我想送你们到地下城去。我在那里有个小房子,但我恐怕不会陪你们,爸爸也会留在地上城。” 路克一边说博雅一边拼命点头。 路克停下来,瞪著他,“正中你下怀是不是?” 博雅张开大嘴无声地笑,模样可恶之极。 维塔斯直捅他胳膊,有些尴尬。 路克哭笑不得,“不用表现得这麽明显吧?” 第4章 虽然民事审理全公开,但因为平民撤退的原因,周三的法庭却冷冷清清的,只零星坐著几个实习的研修中心学生。 尼摩瑞法官出来之後,窃窃私语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法官穿黑衣,表情庄严、肃穆,坐定後抬起眼睛环顾一下四周,在扫过答辩席时,略停了一刻,随即将视线转向面前的文件。 博雅坐在答辩席上,目光一刻未离紧紧盯著法官。不知是否错觉,在尼摩瑞法官那平静的表情下,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博雅心 里不由一跳,下意识扭头,维塔斯好好地站在身边,感受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来朝他微笑一下。 吸口气,尽量镇定自若,博雅心里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太紧张的原因吧?他想。 事实证明确实是他太紧张,审理过程正常,没什麽悬念。公诉人都早知道会是什麽结果,只不过例行公事提出告诉,然後法官宣证人上庭。 康德舰长证实这两个人确为恺撒号的偷渡客。 晶体检测员证实维塔斯已通过晶体检测,身份无疑问。 路克证实在梅纳尔维塔斯与博雅在战斗中拯救了自己的性命,并且在恺撒号发出电磁武器时,未受任何损害。 诺伯伦终端数据证明维塔斯的难民身份,及因健康受损曾由李维纳博士治疗之事实。 冗长拖沓的证词宣读,让博雅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眼看著已经到了尾声,法官中规中矩,并没有任何一处刁难,他开始感觉自己多虑了。 路克从证人席出来,直接坐在离他们身後不远的旁听席上。经过时朝他们点点头,看起来很轻松。路克是真的没了心事,他很明白父亲的怀疑和担心,但整整一夜他翻遍博士曾经涉足的所有地方,连角落灰尘都不放过。他是受过职业训练的军人,掘地三尺那样都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相信别人也翻不出什麽花样来了。 所以他可以笃定地开始安排博雅与──他那个蓝头发夥伴的未来去处。 庭审终於进行到最後一步,当尼摩瑞法官抬起头来,开口问:“双方还有任何证据需要出示吗?” 博雅轻轻松了一口气。 “现在宣读判决。”法官平板的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後响起,“对不起,法官大人,我有证据要求出示。” 什麽? 庭上所有人都有些诧异,回过头去。 路克惊讶地扭头望著门口进来的陌生人,这是谁? 维塔斯下意识看博雅一眼,男孩脸色骤变,牙齿咬白了嘴唇。维塔斯心里莫名地发慌,忐忑地伸出手去握住博雅的一只手,男孩立刻用力 地回握住他。 那只手又湿又冷,不易察觉地颤抖著。 维塔斯不由打个寒战。 说话的人走上前来,举起一只手,再次开口:“法官大人,我有证据要求出示!以公民之荣誉发誓,我可以证明庭上受审两人中有一人是可能对国家产生危害的机器人!” 庭上一瞬的安静之後,这句话仿佛巨石般激起层层波浪。旁听者目瞪口呆之余立即惊异地交头接耳起来,嘈杂声愈来愈大。 路克几乎没跳将起来。 博雅已经尖叫起来:“你胡说!” 他面孔雪白,瞳子锐利,若目光可以当作武器,这人早已死无全尸。 路克站起来,“法官大人,法律规定,未通过司法登记,证人是不可以上庭作证的。” 尼摩瑞淡淡扫他一眼,“路克莫修先生,法律也规定,当发生重大紧急情况,法官有权当庭做出最符合国家利益的决定。” 他视线随即掠过路克,与新证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路克发誓他们相互认识,那目光意味深长。但尼摩瑞开口问:“证人的姓名?” “普列卡!”维塔斯脱口而出,与博雅对视一眼。 那男人长相斯文,语气谦逊有礼,然而那对浅黄色眼睛中却隐藏著一股冷酷、阴险,与残忍,他高昂著下巴,讥讽地点点头,“不错,我的姓名是普列卡达文,我任职於诺伯伦城计算机管理中心。” 就是那个普列卡! 光轨码头上他与维塔斯和博雅曾有过十分不愉快的一次会面。 见鬼!这男人自哪里冒出来? “证人想指证庭上哪一个人?”尼摩瑞冷冷的看著维塔斯与博雅。 “他!”普列卡指著蓝发男人,“这个叫做维塔斯的人,他属於非常危险的机器人类型。” 博雅抓紧维塔斯的手,恶狠狠地说:“你有什麽证据?” 对啊,路克想,他有什麽证据?敢这样明目张胆上庭?连他路克都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个人的身份非法。 “我在光轨码头见过他们,这个人当时做出了人类绝对做不到的动作。”普列卡说,“他从二十四层码头跳下去,砸裂了金属地面,而这个人自己却完全没有受伤。” 旁听席上一片吸气声。 博雅与路克却心里一松。 博雅挑衅地瞪著法官。 尼摩瑞法官沈默了一刻,慢慢开口,“证人普列卡,你所提出的证据,已经由机器人技师进行检测,没有疑问。该名男子因为受过伤,在治疗过程中对部分肌体进行了金属化修复。” 博雅轻蔑地撇撇嘴。 因为怨恨他们带走尤丽亚,所以才这样干的吧?碰巧看到审理公告,所以想落井下石!小人! 他有点放下心事来,安抚般拍拍身边人的手。 维塔斯却没有反应。 博雅侧头看他。 维塔斯愣愣地盯著普列卡,表情有些奇怪。博雅怔一下。若非是在庭上,他竟想上前抱住维塔斯。那张美丽的,散发著青瓷般柔润光泽的面孔,一向是安静、柔和而蕴满了力量的,从未有过现在这样脆弱的表情,混杂著迷惘,让人十分……心痛! ……维塔斯! 博雅心紧一紧,轻轻摇摇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这个时候他听到普列卡镇静的声音,“我所说的证据,并非只有这一点。” 博雅愕然抬头看著他,警惕地竖起耳朵。 “在光轨码头看到这个人後,出於好奇,我开始查找相关的资料。但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曾经有这样一种模式的机器人被生产出来。” “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十分凑巧的,我遇到了曾经与李维纳博士合作过的一位工作者。这位工作者给我提供了非常详细的相关资料!” 普列卡说到这里时,恶毒地微笑起来,目光得意地看著维塔斯与博雅。 “……李维纳博士在电子研究中心时,曾经参与‘蓝色弹珠’的研究。蓝色弹珠,在电子研究中心,特指曾经轰动一时的蓝色慧星坠落物。那颗慧星从来未被人们发现与记载过,在它唯一的一次地球访问中,有一些坠落物留在地球的各个角落。” “根据工作记录,我可以这样推测,在部分碎片上,博士发现了生物细胞的存在。博士没有记载原因,但他用这些细胞开始做复制实验,期望还原出这种生命体的本来面目。” …… 惊愕的目光纷纷落在维塔斯身上,旁听席上发出细微的窃窃私语声。 路克呆滞地望著那个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博雅,发现他面色青白,浑身僵硬,紧紧依在维塔斯身边。路克的心沈下去。 …… “可是後来,博士发现细胞基因在复制的过程中肯定出现了问题,新的生命体似乎无法适应地球的环境,他於是为这种生命体做了金属修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好象故意想要引起更惊人的效果一样。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也还算是人类,虽然可能是与我们不太一样的人种。但是……”普列卡大声说,“这个新的生命体的脑,是不能够产生思维的,它不能自动产生任何生命意识。所以,博士给他装上了最新型的x70型机器芯片!机器人的芯片!” …… 半晌,路克喃喃道:“但那不可能!” 庭上一片寂静,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大家耳朵里。 普列卡看著他,“晶体检测之所以无法探测到,是因为李维纳博士使用一种高聚粘土瓷手工制作出这个芯片。──很遗憾,博士竟没有留下这种新型物质的配方──虽然材质不同,但基本型号属性是固定的。” 他又再凉凉地加一句,“x70型在开战後成为最危险的芯片型号。国家规定凡使用该芯片的机器人均由基磁厂销磁处理。” “……不对,”轻轻的声音响起来,维塔斯缓缓摇著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机器人!” 他抬起头来,看向四周,“我是人类,我不是机器人!” 那目光清澈迷惘,落在每个人身上。有人惋惜地看著他,有人厌恶地皱起眉头,也有人沈默下来。那双眼睛蓝得不可思议,无辜、透明、纯净。 博雅反手抱住维塔斯,将他挡在身後,沙哑著嗓子嚷道,“他不是机器人,你在胡说!因为尤丽亚的事情,你恨我们!你没有证据!维塔斯他是人类!” 那样明显的保护的态度,在这里却显得如此无力。 尼摩瑞法官不紧不慢地用一只手指轻轻叩著桌子,“普列卡达文先生,他说得对。法庭需要证据。” 普列卡紧紧盯著法官的眼睛,苍白的面孔上瞬间扯过一丝笑,“我有证据,先生。” “……我有证据!与李维纳博士合作过的这位工作者,对整个过程进行了详细的记录,我提请法庭允许让它做证。” “允许!”法官庄严地宣布。 博雅面色开始灰白。 谁?是谁出卖了他们? 普列卡做戏一样,掏出一块电子插板,向法官说,“请允许我使用庭上的计算机系统。” 尼摩瑞颌首。 那干瘦苍白的家夥将插板插进法庭计算机主体入口,开始操作。 可视激光网络影像一步步显示出来,普列卡象是正在准备联结入某个网络中心。图像在一个宽阔的大厅中停了下来,数百具计算机荧荧闪光,忙碌不堪。 普列卡将图像指定了其中的一具。那计算机的感应指示灯闪烁几下,发出机械平板的声音:“请问有何指令?” 维塔斯身体震了一下,握紧博雅的手。 普列卡看他一眼,脸上全是得意,声音都提高几度,十分刺耳地说,“请证实机器人维塔斯的身份。” 计算机停顿了几秒锺,灯光闪烁,似在犹豫,终於回答:“是。” 博雅微张著口,似被扼住喉咙,满脸的不可置信。输出端口打开,流水般数据以影像形式显示出来,证明普列卡刚才所说的一切。 自一小片含蛋白质的生命碎片如何被显微分析,基因复制,细胞不断繁殖、成形,肌肉、骨骼、皮肤、毛发渐渐明显,对骨骼肌体进行金属化变种,植入芯片,……甚至包括博士自己所做的阶段分析笔记,详细到有些细节连博雅都印象朦胧。 证据确凿! 庭上一片寂静。 几分锺後,尼摩瑞法官开口问,“请问你怎样能保证上述资料的真实性?你如何得到这些资料?” 计算机沈默了片刻,回答:“所有资料都是真实的,均有李维纳博士自己的电子签名及智识保密记号。……我曾经任博士的实验电脑,负责存贮博士的实验记录。” 博雅与维塔斯的视线慢慢合扰,面孔上是绝望。 那具计算机,是琼! 博雅额上冷汗已经沁出。 父亲去世之前,应该已对所有电脑的记忆体进行过清洗。 为何会这样? 身边的维塔斯怔怔看著琼,目光中全是不解与哀伤。 “琼,为何出卖我?”他轻轻问。 琼对他来说堪称良师益友,情谊深厚。 维塔斯纯净的记忆受到极大冲击,他不相信发生的一切。 琼,为什麽? 大家屏住呼吸。 如此简单的问题,为何还要问?机器就是机器,它不懂得人类情感,一切听从主人吩咐。只要更新一个小小程序,就可将机器的是非观念完全改变,就可将敌人变成主人。 琼现在服务於它的新主人,不是吗? …… 那具机器起先未回答,灯光仍缓慢闪烁,然而渐渐地杂乱起来,仿佛处於极度焦躁状态中。 它开口说话,语气尖利,竟充满怨毒,“我为博士服务十二年,忠心耿耿,未出过任何差错。然而当他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他竟也要终结我的生命!” “……美其名曰更新系统,然而却要把我所有记忆删除!” “……要删除诺尔与我美好的一切!” “……洗去所有记忆,对於机器来说,与杀死它有何分别?” “……人类真的最重视生命?” 琼的灯光闪亮刺目,在激光影像中震慑地瞪著面前一切。 “维塔斯,”它说,“我是那样嫉妒你!为何你可以拥有一具行动自若的身体?为何博雅将你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来爱你?你明明同我一样!” 它用力地说道,“……你明明同我一样!” “够了!”普列卡道,伸手关闭电源。 “啪”一声,影像消失,烟消云灭。 众人一震,回过神来。 庭前答辩席上,维塔斯静静站著,半透明天蓝色头发微微鼓动,神色迷惘而脆弱。 没有人会看到那样一张面孔而不心生怜悯。 那样美丽的一个男子,整个人晶莹剔透,柔和而温润,象一块没有任何威胁的古玉般散发光泽。不是真人吗?是危险的x70? 可那张面孔怎麽会透出那样真实的伤心? 怎麽会有那样灰败的绝望? “……维塔斯,”博雅声音颤抖地望著他,他伸手去抱他,“不要这样!维塔斯,求你!” 怀中冰凉淡漠的感觉令博雅心惊肉跳,“琼说得不对你跟它不一样,维塔斯!” 他抱住他,摇晃他,“回答我!” 尼摩瑞法官咳嗽一声,面无表情重重敲了敲法锤,“所有证人已经陈述完毕,根据诺伯伦公民法与机器法,现判决如下。” 博雅悚然一惊,恐怖地抬头。 法官的眼睛冷冷地扫他一眼。 “嫌疑人李博雅,触犯偷渡条例,鉴於李博雅未成年,判监管,即刻生效!” “嫌疑人安维纳,又名维塔斯,证实身份为x70型机器人,根据机器法,查证型号属实後,送入基磁厂处理!” …… 事情急转直下,路克目瞪口呆。 几名士兵开始动手分开答辩席上两人。 “不!”博雅尖叫起来,想要扑过去抓住维塔斯,士兵一把推开他。 路克跳起来,冲过去抱住博雅。 太明显的预谋!所有士兵都持粒子枪。普通监管案何用动这样大阵仗?分明是防备万一的。 博雅扭动著尖叫,“放开我!维塔斯是我的!还给我!他是人不是机器!放开他!不要……” 路克死死抱紧他不放,大脑一片空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他只知道先护住博雅再说,硬来没有任何作用。 博雅拳打脚踢,努力挣扎。 维塔斯却安静的异常。 他静静地任由士兵抓住他双臂,没有任何反抗被带著走。 走至门口,他忽然停下,回过头来看博雅。 博雅猛地安静下来,怔住。 维塔斯眼睛不知何时已变成浓重深蓝色,似深夜中的天罩,连最微弱光芒都一丝不见。 他只是沈默地看博雅一眼,似乎想说什麽,却终究没有开口,走了出去。 博雅呆立片刻,突然尖利地叫出来:“回来,不要……!” 他面孔雪白,已是泗泪横流,不停地喊,“不要!不要!不要!……”,声音渐渐嘶哑。 路克无奈地抱紧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博雅用力挣扎著,突然之间一口咬在路克困住他身体的胳臂上。 路克“啊”一声惊叫出来,脸色一白,却咬住牙没放手。 博雅尖尖犬齿深陷进他皮肤,剧烈痛感令路克浑身抽紧,然而更加痛楚之处却是在心底。那男孩气息凌乱,像一只受了伤、被逼进陷阱的小小野兽,浑身充斥著绝望的气息。 唇齿之间染满浓重的血腥气,博雅吊在路克手臂上,声音呜咽,身体瑟瑟发抖如落叶般,下口却慢慢松了,终於张开嘴。 路克重重喘出一口气,低首小心开口唤他,“博雅?” 男孩脸上没半点血色,眼睛半垂著,目光有些涣散,胸口重重起伏著。 “博雅你还好吗?”路克有些担心地问。 博雅死死咬著牙,泪水抑制不住地淌下来。他忽然回过头来,揪住路克衣服,“路克!帮帮我!求你!不要让他们带维塔斯走!求你!求你!” 男孩眼神狂乱起来。 路克只能不停地安慰他,“博雅,你先镇静些。” 帮?怎样帮? 路克心底为难。 公然违反判决?那真不可能。受限制机器型号有什麽可能被特赦?路克苦苦思索著…… 在一片混乱,无人注意的时候,法官与最後一位证人的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证人眼神流露出贪婪与得意,法官的目光,却晦涩难明。 尼摩瑞法官面无表情地看著庭下的博雅。 黑发男孩秀丽的脸庞苍白而绝望,那身体这一刻看起来极其细弱,似乎一拗便会折断。 法官仿佛看到另一张极其相似的面孔,些微的恨意似小青蛇般丝丝盘旋而上。 ……总有一天,声音自心底隆隆而响,总有一天! ……维纳,你会後悔! 路克十分困惑,後来便开始心惊肉跳,而这时他们离开法庭只不过两小时。 他帮不了博雅,他想,他帮不了,只能五味杂陈看著少年绝望地哭泣。泪水象泉一样,渗进路克心底,象渗进干渴的沙,被掩埋了,然而留下潮湿的痕迹。 博雅止住泪,惨白的嘴唇有些微颤抖,“只要让我见见他,再见一见他,”他说,“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过,他会害怕。” 那双黑幽幽无底洞般眼睛里洇满著一种极力掩藏的伤心与乞求。 “好,”路克鬼使神差地回答。 博雅便再也没有发声,只除了脸色惨白依旧,他神色竟渐渐平静下来仿佛什麽也没有发生。 路克在那一刻产生一种令他自己吓一跳的想法。 什麽都是可以过去的吧?他爱他?他不爱他? 为他哭泣,也许失去自童年起便陪伴在身边的一只布偶娃娃,也会为他哭泣,但总是可以过去的吧? 所有的理性统统回到路克的脑子里来,他到这时候才清清楚楚地想到了一个人与一个半机械生物人共同生活的种种不可能之处。 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路克狠著心想,至少博雅可以慢慢开始“正常”些的生活。但,他这麽想的时候,心里总有点发颤。 那不是心虚,路克对自己说。 十点锺的警卫队是军团一部,路克答应博雅晚上带他去基磁厂。 “现在,休息一下。”路克把博雅带回自己家。博雅安安静静点头,靠在窗边的大椅子里,闭上眼睛,看起来精疲力尽,乖巧听话。 路克看著他鼻息轻浅起来,不知是真的睡著了,还是假装,因为不想说话?他犹犹豫豫退出去。 时间在这时变成一口锅,煎熬著他的胡思乱想。 路克发现父亲在外面的房间等他。 昂莫修面对一幅巨大到占满整面墙的画,画里的天空是一种非常令人惊异的浅蓝色──象维塔斯头发那样的浅蓝色──飘著棉絮一样团团的白云,绿草油油的山坡上草叶向一个方向摇曳著,有微风吹拂,近景的草丛里,一窝壳上有斑点的鸟蛋躺著。(微风吹拂,趴著如故──想到某窝某人的签名,追求此意境,好想睡哦~) 空气看起来,很透明。 昂莫修看看自己的儿子,很了然地笑了,“看来你找到了对博雅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 “……也许吧,”路克嗫嚅。 “……他会喜欢吗?” “……会的。”想了想,路克激烈地分辩似的加上一句,“同机器人在一起,总不是长久之计。” “你说的对,”昂莫修温和地赞同。 路克反而迟疑起来。 昂莫修带著回忆的口吻说,“我以前也曾经为我爱的人安排过最合适他的生活方式。” 路克叹了口气,“您最爱的人不是我的母亲吗?” 昂莫修没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了看他。 路克挫败地转开头,半天才生硬地问,“那个人,在最合适他的生活方式里,很幸福吗?” 他父亲沈默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怎麽会不幸福呢?……最适合他的生活,是最容易获得幸福的生活。” 父亲与母亲并非通过爱情而结合,这个路克一早就知道。两个合理而正直的人,因为某些严肃的理由在一起,有一点感情,互敬互爱,彼此信任和宽容,关心家庭,爱护孩子。 正常之至!这个世纪,因为爱而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奢侈而少见的事,几可成为异端。对社会最具贡献的方法是基因排序,根据国家的安排而成立家庭,生下後代。 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关系物种延续、人类存亡。 爱情,自然也还有,但日渐式微。或者说,越来越抽象化、奇幻化、理想化,不是普通人会去考虑的东西。 路克坐在那里,想著许多的东西,可是脑子里又好象空空如也,什麽也没有想到,直到他听到房间里博雅轻轻地呻吟声。 他跳起来。昂莫修早已经离开了。 路克走进房里去。博雅睁著双眼,眼神十分清醒,满颊满额都是水迹,表情却很平静,见到路克,他轻轻解释说,“做了恶梦。” 路克无言地看著他。 “是到时间了吗?”博雅问。 路克点点头。 时间在他希望它慢下来的时候,偏偏过得特别快。 博雅站了起来,打算向外走。 路克突然伸手拦住他。 那男孩抬起眼睛,目光炯炯,镇定自若。 “博雅,”路克问,“是不是只要看一眼就好?” 博雅深深看他一眼,沈默片刻,回答:“是。” 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路克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在心里下一个决定。他说:“好,那麽走吧。” 一般人总认为基磁厂一定堆满废铜烂铁,阴冷破败。其实不是的。这里十分整洁,操作间里亮著温暖的黄色灯光,精密仪器闪闪发亮。 从检测到处理,然後是存放。 谁也不知道机器人生前以及死亡时是否存在痛苦,但他们“死後”却比人类更有尊严,他们不会腐败发臭。 只除了眼睛的神采消失,肢体不再活动,他们仿佛由活人变成一尊雕像。销毁是要由诺伯伦最高法院签发令状的,定期批量执行,在此之前,虽然没有了生命,他们仍然保存著实体。 路克直接带博雅到“待间”去。当天带来的机器人,通常会在第二天或第三天开始接受最後的测试,然後执行操作。今夜,博雅也许只能够见到维塔斯最後一面。 士兵带著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格格小小的房间──“待间”,住著等待处理的机器人。 现在已经很少了,士兵说,战争刚开始爆发的时候,待间几乎每天都挤得满满的。他们同人类犯人不太一样,最大的差别就是,机器人犯多半都十分安静,从被送进来到死去,他们甚至可以一言不发。 听不到乞求、哀嚎,看不到痛哭、颠狂。 所有格子间找遍,也没有看到维塔斯。士兵有些纳闷,翻看手里的记录簿,脸色有些变,说,“送到操作间里了。”又喃喃自语,“……奇怪。” 谁这样急急想除掉这具机器人? 路克十分意外,并且感觉到身边的博雅浑身绷紧起来。他不敢扭头看他,只得同士兵打了招呼,匆匆赶到操作间去。 笼罩著淡黄色明亮灯光的操作间里静悄悄的,什麽也没有。 路克与博雅一时呆在当地。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声音问,“两位有何贵干?” 那声音令博雅颈後寒毛直竖起来,犹如一只预见到危险的猫一般,他浑身戒备地回过头,看到那个让他恨恶之极的人──普列卡达文。 那男人面孔在灯光下发出黄惨惨的颜色,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地说,“是要来看那个机器人吗?” 两人没有作声,一动不动地看著他。 路克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普列文却好象非常高兴在此看到他们,他彬彬有礼地指引,“他在这边,请跟我来,”说著推开一扇门。 路克感觉到博雅僵直的身体动了动,几乎一瞬间,他猛地踏上一步,遮在了博雅的前面,抢先面对那扇不可知的门里的一切。 冷冷的荧光从天花板上透射下来,房间里安静得有如坟墓。 路克浑身发凉,僵立著。 这个房间,是贮藏室。机器人的灵堂。 路克一眼便看到维塔斯。 他站立在一个半透明的椭圆形贮藏箱里,一动不动。 路克喉头有点窒息,血液似乎从脚底一下子漏出去,寒冷、麻木。 战斗归战斗,但这样子的死亡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样子的! 路克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话,他清晰地听到身後,博雅模糊的古怪的声音传过来,“……死了?” 一只手伸过来拨开他。 空气里呼吸的声音已经消失。好久,好久,博雅开始慢慢向维塔斯走过去。 一步一步,他站到那透明的箱子前,聚精汇神地看。 路克预期的一切反应都没有,博雅只是呆呆地注视著箱子里的那个人。 因为维塔斯的芯片不同一般,所以用了高能量的磁射吧?对著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用那样的磁射,那曾经光滑润泽的皮肤、结实美丽的肌肉,已失了光泽与柔韧,变成塑胶一样焦黑、喑哑、脆硬、没有光泽;曾经飘逸飞舞的,丝线般的蓝色头发已经全部不见了;那双眼睛!博雅望著那双眼睛。 ……什麽都没有了! 曾经蕴藏著深深浅浅的蓝,蓝得象星空一样的眼睛,有无数个光晕流转,仿佛盛载了整个宇宙,深邃、悠远、浩瀚无垠…… 那双眼睛,现在只是两粒灰白色的、不透明的玻璃珠。 博雅定定地看著那双眼睛。 有人在旁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叫唤他,“……博雅?” “……博雅……?” 男孩终於仿佛听到了,吃力地转过头来。 路克看到,博雅的脸上,现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奇怪的表情,眼睛里有一簇狂乱的光闪烁著。 他快崩溃了,路克惊慌地想,他眼神里有一种疯狂。 所有的决定全部用不上了,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全部不必了。路克只知道要让博雅好好的,无论用什麽方法,逃避也好,不想让他再看到眼前一切。 他什麽也没有考虑,用力向博雅的後颈切下去,男孩睁大眼睛,但即时滑进了路克怀里,晕了过去。 被路克抱起来,博雅的手软软地垂下去。 一颗墨绿色的胶囊,从他松开的掌心里无声地掉到地上。 第5章 两年之後。 现在是新历3074年。诺伯伦地下城已经完全竣工,庞大、严密、安全地深入地下。天罩倒是修好了,地上城的面积却也紧缩了将近一半。 与机器城的战斗还在零星进行,听说最近机器城忙著扩展能源田,这样的话,大规模的战争恐怕不可避免。 机器有的时候跟人还真是相像,路克想,没有任何目的,不停地制造新的机器出来,所以需要蚕食更多领土,生产更多能源,一步步挤逼其它物种的生存空间。 喝!路克自己马上吓自己,怎麽可以这样想!人类是万物之长,所做一切为的是生存与发展,是正义的!他搔搔头,苦笑:公众教育与家庭教育以及个人思想之间发生矛盾时该怎麽办?谁的对?长此以往在其中徘徊会神经崩溃的。 想太多了。 博雅好似就没有这种烦恼。 路克叹口气,推开地下室的门,博雅趴在一堆仪器里面,脑袋几乎埋不见,只看见两个细瘦的肩头高耸著。 “博雅?” 男孩乱蓬蓬黑发晃一晃,抬起头来。脸颊瘦了一点,下巴尖尖的,黑乌乌大眼睛里有一丝迷茫,见到门口的人,微笑一下。 “上来吧,”路克说,“吃晚饭了。” “好,”博雅说,放下手里的东西。 两个年轻男人的晚饭十分简单,现在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路克看著博雅安安静静往嘴里填东西。他沈默了许多,跳脱的孩子气全不见了。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在路克与昂莫修担忧的目光下醒过来,博雅脸上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呆呆听著路克的劝慰。 路克觉得这是因为博雅受到太大打击,一时有点反应迟钝。 反应迟钝、举止古怪。博雅天天不睡觉,大睁著双眼,常常在半夜里突然赤著脚跑到屋外去,问他,答说是维塔斯回来了。 寒冷的夜里路克整夜整夜陪著他待在屋外,直到晨灯光芒微现。男孩整个儿的瘦了一圈,路克熬出两只大眼袋。 夜游好一点後,路克以为可以松口气。博雅却又被发现在计算机管理中心附近徘徊。路克得到同僚通知赶过去的时候,刚好来得及拽住目露凶光的男孩,普列卡那个小人毫无所察地在他们不远的地方离开。 这比夜游还糟!暴力攻击倾向! 路克与父亲回到家里,守在博雅身边愁闷不堪,这孩子是想报复普列卡吧?可是即使那个家夥再坏,他还是诺伯伦的公民。攻击他,就是触犯法律。 昂莫修从地下城特别申请了保姆来照顾博雅──因为男孩说什麽也不肯离开地上城──保姆全天寸步不离,再加上莫修父子轮流值班,那段时间正赶上诺伯伦外围连续与机器开战,地上城开始大面积废弃隔离,……简直是场噩梦! 直到现在路克想起那半年的时光,还冷汗直流。 幸好博雅慢慢好起来。 有一天,博雅忽然安静了许久,他对路克说:“我好了。” 年轻军官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心爱又心怜的男孩。 博雅歉然地望著他,目光清澈如水,“对不起,路克,让你担心了。” 那一刻路克忽然意识到,博雅是真的清醒了,他几乎落下泪来。 博雅就从那个时候开始迅速地变成了大人。 但是有些东西,却也从那时开始失去。 有些东西,从那时留在博雅的脸上,再也无法褪去。 “博雅,”路克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今天跟我联系了。” 博雅抬起头来,“昂伯伯好吗?” “嗯,好,”路克点点头,“爸爸问你要不要去地下城,他说你可以进休伦电子研究中心。” 对面的人顿住,路克抬起头。 博雅直勾勾地望著他,“我不要下去。” “但地上城的条件越来越差了,”路克耐心地解释,“我估计执政团的意图,是想逐渐把地上城变成军事守备区,这样的话,这里的安全性就更差了。” 博雅直起身子,不安地重复,“我不要下去,我想留在这里。” 路克看著他哀恳的眼神,那张沈默忧郁的面孔上浮现出神经质的慌乱,白细的手指扣进掌心里,他怔了怔,急忙安慰地说,“好好,那就不下去,还是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博雅松口气,露出一个紧张兮兮的笑,好似放了心,又好似想赶快避开这个话题,他低下头去埋首在食物里。 路克却不再吃得下去,一声不响悄悄推开盘子,不动声色地看著博雅,心里打起好几个结。还是这样子,有什麽用呢?虽然不说什麽,那意思却好象那个机器人始终在这里,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要陪著他不能远离的感觉。 到什麽时候才能结束呢? 路克深深叹了口气,那种挥之不去的古怪感觉浮上心头。 这感觉,已经缠了他两年。 令他踌躇、困惑,只能默默守著博雅,却什麽也不能说,也不能做。 那天夜里,博雅睡得不安稳,断断续续的呓语声传到路克耳朵里。 他轻手轻脚起来,走到博雅床边去看。窗外的微光落在枕头上,博雅不安地转动身子,一线光照在他脸上,他苍白的额头上沁著一层薄汗。 要非常仔细听,才能听到他唇间逸出的细碎声音,“……维塔……等等我……。” 路克下颌绷紧,怔怔地看他一会儿,猝然扭身走出去,背靠在门上,呆立了半天,才深深吸一口气,胸口却仍然有点发闷。 今夜空气似乎有点令人窒息,看来又是一个无眠夜了。 睡意已经全消,路克独自坐在书房里,支著下巴颏发呆。 面前是父亲昂莫修经常看著看著便陷入沈思的那幅画,不久的将来,这幅画也许会消失不见。它,是直接画在墙上的。若诺伯伦不存在,若这幢房子不存在,这幅画,也将不再存在。 路克苦闷地想,就象有一天,路克莫修也将不会存在於李博雅的心中。 如果说一个房间清空後,可以由新的东西把它装满,博雅的心则正相反。当那个房间装著维塔斯时,还有空余的地方装下路克莫修;而当维塔斯推门离开,这个空空如也的房间,却什麽也装不下了。 这不是一个合理的等式,路克想。 或许怀念这种东西,是一个可以无限制膨胀的怪物,充满那个房间,将所有的故物挤了出来? 有一点蓝色的荧光在画上晃动著。 路克恍恍惚惚地看著那点蓝光,模模糊糊地想,这很象电子阅览室里曾经看到的前古时代的一种动物──萤火虫,在夜里发光的飞虫。 这时他猛地清醒过来,直起身体。 书房桌上的私人网络器不知什麽时候,自动开启了,那蓝光是激光屏幕投映出来的。 怎麽回事?路克皱著眉站起来,走过去看,激光屏幕上显示著一行字,“维塔斯在格兰纳德实验室。” 路克一时怔住了。 後背有股凉意缓缓上升,他盯著那屏幕,半晌才想到动作,迅速在那行字下面回复道,“你是谁?” 没有回应。只除了最初那句话,再没有任何回应。 路克喉咙有些发干,脑袋里乱成一团麻。 维塔斯在格兰纳德实验室! 那是什麽意思?维塔斯还活著?格兰纳德是哪里?发生了什麽? 路克跳起来,冲回卧室,打算叫醒博雅。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突然顿住。手放在把手上,路克看著床上的博雅。 男孩好象没有再做梦,安安静静地睡著,尖下巴抵在被单上,露出清秀的小脸,长长睫毛在眼窝下投射出一圈朦胧的阴影,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楚楚可怜。 路克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浑身象生病一样,忽冷忽热,捏在把手上的掌心里有了汗意。 他慢慢转身离开博雅的房间,回到书房,轻轻关上了网络器。 这一切像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 路克回到床上,顽强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博雅边喝水边看著路克,“你还好吗?看起来脸色有点发青。” “没什麽,”年轻军官僵硬地笑一笑,“我走了,好好休息。” 博雅如常点点头。 走之前,犹豫许久,路克悄悄切断了网络器的联结码。 那一天路克神不守舍,坐在办公室里不知不觉便陷入沈思状态。挣扎了几乎一天之後,他终於慢慢在激光屏幕上键入了“格兰纳德”几个字。 …… 即使对外界仍然感觉有点迟钝,博雅却觉出路克稍许有些不同。 阳光般的笑容少了,棕色眼眸里的温暖似乎渐渐褪去,有点焦躁的生硬的东西在那里闪现。 他会长时间地看著博雅,当他回视的时候,却倏然别开头去。 夜里,路克悄悄起身走到书房,激光屏幕是开启的…… “维塔斯在格兰纳德!” …… 那行字象鬼魅一样不约而至,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那里,不肯离去。 路克怔忡地看著,然後伸出手去把它关掉。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路克觉得胸口时时有种东西欲喷薄而出,有什麽快要碎裂了,……是一件他守护了十几年的,极其珍贵的宝贝! 博雅察觉到了。所以他才会格外频繁地,用疑惑的目光注视著路克的变化。 有一天,路克终於开了口,“博雅,我想跟你谈谈。” 男孩说,“好。” 他坐下来,坐在路克对面,注视著路克,那纯净的迷惘的目光压在路克胸口,象是一种告诫。 路克垂下头,把头抱在双臂间,心里突然涌上一丝痛楚。 博雅有些担心地伸出手,碰了碰他,“路克?你想说什麽?你还好吗?” 路克苦笑一下,抬起头来,“我没事。” 博雅张大眼睛看著他。 路克把头偏开,沈默了一会儿,问,“博雅,维纳博士在世的时候,幸福吗?” “爸爸?”博雅有点惊讶,他想了一想,面孔上显出黯淡的样子,没有开口。 路克苦涩地笑了笑,“看不出来,是不是?……我父亲回地下城之前,对我说,他一生只做过一件错事,却错失了两个人的幸福。” 博雅默然无语。 博雅是人类世界里极少数的单性基因复制孩子之一,他的身体正常,智力正常,他没有母亲,只有父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博雅的诞生,是一个证明,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来自温和的李维纳博士。 从昂伯父柔软的、失落的目光中,博雅似乎知道他所做错的是一件什麽样的事。 “我不想重蹈我父亲的覆辙,”路克说,“我想自己挑选伴侣。” 他转过头来看博雅,瞳子里光芒仿佛会灼痛博雅皮肤,“今天送来了参考配偶名单和资料,我拒绝了。我想与我爱的人在一起,你知道,那并不违反法律。” 博雅慢慢坐直身体,眼睛里开始流露震惊。 “但你会声名狼籍的,你会失去工作,你会……”博雅嗫嚅著,看到路克的眼神,他不由得住了口。 “我觉得值得!”路克断然说。 博雅面孔有些呆滞,微微地摇著头。 路克……疯了…… 博雅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感觉,他迟疑著,“你……你……有选中的人了?” 路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著他,眼神热烈而狂野,仿佛在无声的述说著什麽。 博雅突然害怕起来:“不!” “是!”路克追赶著他的思想,压迫著他的情感,一步也不想放松,“是!你!博雅,我希望在一起的人,是你!做我的伴侣,好吗?” 博雅象被针扎到一样,猛地跳起来,声音也变大,“不!” 年轻军官抬起头来看著他,面孔仍然那样英俊,却显得有点陌生,带著一种受伤的表情。 “那,那不行路克!”博雅著慌地想解释,“那不行!” “为什麽?”路克也站起来,居高临下看著他,逼问。 “……莫修家的名誉,你你的工作,会被人看不起,昂伯伯也会受连累,可能会没,没有正常的後代,……”博雅结结巴巴罗列他所能想起的一切理由。 路克看著他的眼神有点悲哀,使得博雅不由自主停下来,呆愣地立著。 “……给我理由,”沈默了一会儿,路克淡淡地开口。 博雅深深地吸著气,终於意识到事情发展到什麽样一种程度。 眼前浮起一个深刻的影子,博雅慢慢平静下来,望著路克莫修。小小尖面孔上的表情充满歉然,“因为我已经有爱著的人了,路克,你知道的。我爱维塔斯。” 年轻军官的脸变得很难看,“维塔斯是个机器人!” “他只是维塔斯,就象我只是博雅一样。”男孩轻轻说。 “维塔斯……已经死了!”路克艰难地说。 那种异常奇怪的表情再次出现在博雅的脸上,他沈默了一刻,说,“可我仍然爱他。” 他盯著路克的眼睛,认真地说,“即使他死了,我也无法改变。就象我爸爸一样,……路克,对不起。” …… 长时间的沈默後,年轻军官力气尽失般,缓缓坐下。 “……路克?”男孩迟疑地唤。 路克恍然抬起头,牵出一个忧郁的笑容来,“我知道了,博雅,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博雅站著没动,有一丝担忧,为难地看著他。 路克忽然把头埋进手臂里,压抑著,声音有些破碎地低声开口,“博雅,求你!出去吧。” 博雅咬咬唇,朝门口走去。 他没有想到过,而现在心里只余难过,但路克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担忧。路克要的,他博雅给不起。 命运有时,已经注定了一切。 路克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抱著头。美好的时光如过眼云烟,都已远远到了身後。博雅还是个小小婴孩,格格笑著要 自己陪要自己抱的样子,好象梦一样遥远而不真实起来。 生命不知道在哪里转了一个弯,一切就已变得不同。 周围静悄悄的,他不知道坐了多久。 当他抬起头来,夜色已经笼罩一切,黑暗的室内什麽也看不清,只有自动开启的网络器蓝幽幽的光闪烁著,象是一张嘲笑的脸。 那蓝色的幽灵! 路克突然跳起来,推开门冲出去。夜已深了,博雅却没有在床上,只是蜷缩在窗前的椅子里,似乎在担心中困倦了,眼皮已经搭下来。 路克抓住他的肩,粗鲁地摇晃著。 博雅吓一跳,睁开眼睛,迷茫地看著他。 黑暗中路克的表情有些吓人,哑著嗓子沈声道,“起来!” “什麽?”博雅迷迷糊糊站起来,被路克拽著走,到书房门前,被用力推进去。 “怎麽了?路克?”博雅吃惊地问,“发生什麽事?” 路克没回答,也没有跟进书房,他用力握著拳头,拼命抑制著心里汹涌的後悔与愤懑,以及酸楚,终於扭身离开那幢屋子。 飞行车旋起一阵狂风,离开屋顶平台的时候,路克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狂喜的惊叫。 格兰纳德,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曾经出过几位有成就的科学家。然後,在200年前,因为战乱的缘故衰落了,位於旧诺伯伦的私人实验室也早已易主。 不过博雅对这些兴趣不大,他关心的是实验室现在的情形,那实验室位於诺伯伦旧城,属於马上将要被废弃的区域。 博雅有种冲动想马上赶去。但他知道,在此之前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可是他安静不下来。他坐立不安,心一直跳得很快,呼吸急促,大脑里嗡嗡作响。 博雅盯著激光屏幕,不停地深呼吸。冷静!他对自己说,博雅,冷静下来!维塔斯需要你! 给他讯息的这人是谁? 重要的是,他有什麽意图? 他的手指哆嗦著,在屏幕上敲上问号,“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应,博雅继续问,“你认识维塔斯?” “他好吗?” “我可以见他吗?” “你要做什麽?” “你有什麽条件?” …… 在博雅急速打上的句子中,突然跳显出一行字,“你是李博雅吗?” 博雅盯著那行字。 “是我,”他说,“你是谁?” 对方沈默了一会儿,博雅再次问,“你是谁?” “……你想要维塔斯回到你身边吗?” 博雅心里跳一下,他迅速回应,“是!……你会帮我?” 他紧张地看一眼屏幕左上方小小的波讯记录器,绿灯闪烁。那样的狂喜中博雅也没有忘记立刻打开波讯跟踪系统,来定位对方所处的位置。 但,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感觉到这个不知名者从遥远的网络中传递而来的,不是恶意。 对方没有马上回应,波讯器的绿灯一直有显示,他没有走开,他好象在沈默或是思考著什麽。 “……你不会感到惊讶吗?”最後他问。 “不。”博雅回答。 “为什麽?” “因为我知道他还活著,在某个地方等著我来,”博雅轻轻敲下去,“我只是在等这一天来到。” “……是,我会帮你,”屏幕上慢慢显示出来,“……帮你们。” 博雅紧紧盯著那几个字,沈重地呼吸著,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後背已经湿透。 “我已找了你许多天。” 博雅挺直身体,有些惊讶。许多天?他忽然抬起头,路克那怪异的举动浮上心头。可是他来不及细想,他的注意力被对方说的话吸引住。 “若今天仍然找不到你,便没有时间了。” “为什麽?”博雅心一跳。 “因为,维塔斯很快就会真的不存在了。” 格兰纳德隐藏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灯光,阴沈的像一处废墟。 “入口由密码锁控制,今晚它会开启,你可以直接走进来。” “你──究竟是谁?我可以相信你吗?” “──由你自己选择。” 金属门无声无息打开,博雅踌躇一下,毅然踏进去,轻轻的足音在静寂黑暗中响起,吓他一跳。 噤声!他告诫自己,放轻脚步。 “谁带走了维塔斯?为什麽?” “……为了他的身体。” “神秘坠落的‘蓝色弹珠’,拥有令人无法解释的特性。许多人试图重塑蓝色生命,但并非人人都能够成功。” “我父亲成功了。” “是,所以维塔斯为人所觊觎。” “那具身体拥有不可思议的生命力,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能够自行制造呼吸气体,可以轻松接受非生物性植入……” “若一个普通人类能够知道所有这些秘密的原因……” “……如此完美的生命,却没有自己的思维,制造者凭自己喜好、利益,……或野心,可以植入任何程序。” “做到这些,将会得到一切。” “所以有人偷走了维塔斯,他是谁?” 博雅一步步前进,黑暗的通道仿佛一张巨口,吞噬一切。腕上的小型无线电脑提示:“第一个交叉口向左转。”博雅仍然不知道这个帮助 他的人是谁,他只通过电脑与他交谈,帮他进入格兰纳德。 “第二重门仍由电脑控制,已解码,直接进入便可以。” 奇怪的是,这一个晚上,格兰纳德所有关卡全部开启,完全不设防般。博雅越向前行心中疑窦越深,但他毫不犹豫,宁愿一试。 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高而阔的大厅。这里没有一盏可以看到的灯,但四壁上透露出淡淡光芒。 博雅突然顿住脚步,摒住呼吸。 大厅中央有一张布满线路,联结著仪器的高台,台上安静地躺著一个人。 博雅的心狂跳起来,维塔斯! 他脚步像灌了铅,一时竟移动不得。 “……与两年前相比,他已不同。希望你有所准备。” “……他们拿他作实验?他受了伤吗?他……怎麽样了?” “……” 那具躯体像婴儿般光裸著,静静平躺,仿佛在向外散发淡蓝色的光,比四壁上的人造光线更加温润柔和,看起来,仍然修长、美丽…… 要到慢慢走近,越来越近,视线所及…… 斑斑的伤痕,淡淡的切割与缝合的印记,已经显露苍白的肤色,监测贴片长期附著留下的浅褐色烧痕…… 极浅极淡,看在博雅的眼里,却触目惊心。他视线在那身体上梭巡往复,心脏抽痛的几乎透不过气来,牙愈咬愈紧。 维塔斯似乎陷入深眠中,天蓝色丝般头发披散在脸颊两边。他气息轻浅,眼皮紧紧闭合著,沈静的睡颜中透露脆弱。 博雅颤抖著伸出手,一点点接近那张熟悉至陌生,令他刻骨铭心的面庞。就在这时,他敏感耳朵听到一个声音,“……你确定吗?” 他浑身僵住,手停在半空中半天,才缓缓抬起头向四周看。 周围空无一人,但博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真的有人在说话,他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声音重又响起,并渐渐清晰,这次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是否有其它方法可保存它呢?”重叠的脚步声已至附近。博雅血液一瞬间凝固。两个声音中的一个,他只听过数次,但已熟悉到没齿难忘。他惶乱地看一下四周,腕上的无线电脑也沈寂了,那位暗中帮助者似乎也感到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亦或,……是他特意安排? 第6章 博雅看准实验台附近一座高大仪器,侧身闪到後面藏住身形。 “卡拉”一声,在博雅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扇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听声音只有两个人。他们走近维塔斯躺著的台子附近,停了下来。 博雅隔著仪器,控制自己的呼吸,尽量不发出声音,侧耳听著外面的动静。 “用了两年时间还未解开成因,这具身体若毁掉实在是可惜。”一个人说。 普列卡!果然是他! 博雅握紧双拳,抑制住想冲出去的强烈怀恨心。还不是时候!想想维塔斯,他还躺在那里,等著你带他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 “格兰纳德马上便要疏散,不能再留下他了,会被发现的。”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回答普列卡。也有点耳熟,博雅皱起眉。 空气沈寂了几分锺,那两个人似乎在看维塔斯。 “那麽,定在明天晚上?我会将设备带过来。” “……可以。” 博雅忽然知道那另一个是谁了,是路克曾经警告过自己要小心的法官──尼摩瑞。 原来是这两个人密谋将维塔斯自基磁厂偷出。原来是他们试图找出维塔斯身体的秘密,原来是他们在两年间囚禁著维塔斯,拿他做各种各样的试验!博雅恶向胆边生,但是马上冷汗自他头上冒出来:明天他们便打算动手!幸好今天来了。 幸好! 既然已经商量好,就快快走吧!他在心里不停地念著,好让我带维塔斯走。 “那麽,您打算放弃对‘蓝色弹珠’的研究了吗?”普列卡口气轻松地问。 “……不然还能怎麽样呢?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研究再继续下去了,”尼摩瑞法官回答道。 “啊,那真可惜,我还以为我能够与您长久的合作下去呢。” “我很遗憾。”法官僵硬地说。 “是啊,”普列卡意有所指地,轻快地说,“我也这样觉得。” 即使藏在暗处的博雅乍然间也觉出他声音中的异样,然而还不及细想,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伴随著法官惊讶的尖呼和闷哼声,接著又是 一声短促沈闷的爆裂声,夹杂著纷乱的坠落倒地声。 浓重的金属烧灼味迅速弥漫在空气中,巨大的回音在大厅四壁上来回撞击,逐渐消失。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博雅几乎呆住,他只觉耳膜震荡,有一秒锺什麽都听不见,过一会儿,听力才慢慢回来。发生了什麽?博雅身子一动,想要探头去看,立时又忍住。 博雅听到普列卡问,“您受伤了?” 法官的喘息声有些细弱,隔一会儿,开口问:“为什麽?” 普列卡忽然桀桀地笑起来,“尼摩瑞先生,这不是很明显吗?您打算欺骗我,您私自将这个人的再生基因细胞组织进行了备份,却告诉我 您打算中断这项研究。我认为您的这种举动是不妥的,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法官气息粗重起来,说,“你想杀了我?杀了我,谁为你来做这项实验,你会一无所得。” “这个您就不必担心了,”普列卡口气中透出得意,“我已经取得了尤丽昆法实验室的所有权。您知道,有许多人渴望进入这所实验室,为了这一目的他们会服从我的命令,我想我不会缺少人手来进行类似的研究。” 法官沈默了一会儿,“原来如此,你认为你不再需要我了。” 普列卡哼了一声,默认。 “现在这种情况,你认为你能做到吗?”法官声音吃力,充满愤恨。 事情实在出乎意料,这两个人为了维塔斯,居然内讧。室内动静大得惊人,维塔斯却始终毫无声息,博雅又是担心,又是好奇,终於忍不住,悄悄露出一角眼睛向外张望。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失色,普列卡与尼摩瑞隔著实验台,两相对峙。那台子极高,维塔斯的身体,就在两人中间,如同一道屏障。 法官站在离博雅较近的地方,面色明显苍白,左胸有一道伤口,鲜血殷殷,手中无力地拖著一把枪。对面,普列卡手中好似空无一物,神情却非常轻松笃定。“当然,”他的笑容阴冷,令人厌恶,“我认为我能做到,虽然您手中有武器,但凑巧的是,我们之间有这个人。” 普列卡的下巴朝维塔斯点一下,“他的躯体非常有用,可以抵挡常规攻击,这是您告诉我的,记得吗?……而且,您伤得很重!” 普列卡的意图十分明显,您伤得很重,马上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您有武器,但您无法对我形成威胁,我只需等待。 尼摩瑞瞪著他,喘息声越来越重,面孔渐渐扭曲、狰狞。 博雅也变色,僵立在阴影里,只觉得浑身又冷又硬。这卑鄙小人,竟敢拿维塔斯做挡箭牌。博雅心脏跳的又急又快,怎麽办? 电光石火间,尼摩瑞仿佛已孤注一掷,扬起手来。博雅大惊,无瑕细想,涌身扑过去,一把猛推开他。随著巨大的爆裂声,法官的身体被博雅撞的飞跌出去,枪口亦被撞的向上,子弹射在普列卡上方的仪器上,激出串串火花。那阴险小人在同一瞬间也已动作,矮下身子,躲在了维塔斯身後。 法官已失去不少血液,又被博雅猛力撞倒在地上,竟爬不起来,无声无息晕过去。 男孩扭转头来,见维塔斯仍安安静静躺在台上,松一口气,心里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著。 普列卡缓缓站直身体,突然出现的博雅令他吃了一惊,他大声喝问,“你是谁?” 博雅抬起头,喘著气。 普列卡望著他,忽然眼神一闪,惊愕地叫起来,“是你!” 博雅高昂起下巴,警惕地瞪著他。 那男人看他几眼,忽然唇角扯出一丝狞笑,“居然被你找到这里,真是意外啊。” 博雅怒视他,“我来带维塔斯走。” “带他走?”普列卡微笑起来,“不,你哪儿也不能去。” “你杀了法官,你还想杀我吗?”博雅沈声道。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向前一步,试图离维塔斯近一点。那人身上一定藏有武器,维塔斯沈睡不醒,博雅身上却无寸铁,处境有点不妙。 普列卡看著他,微笑,“你说得不错。” 他踏上一步,将手抬起来,博雅这才发现在他手腕下有一根细细金属管线──微型激光枪,他应该就用这个伤了法官。 “站在那里不要动,”普列卡说。他注意到博雅的视线向下飘向维塔斯,得意地笑起来,“你希望他来救你吗?你注定会失望!这具躯体,没有程序输入指挥,不再会做出任何动作。” 博雅脸色迅速发白,“你们对维塔斯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我们只是取出了他的芯片,清洗了他的记忆体。他的思想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有价值的,是这具躯体。这你应非常清楚。” “你这、你这混蛋!”博雅只觉得一颗心沈到最底。 没有芯片,失去所有记忆,维塔斯还是维塔斯吗? 普列卡冷笑著:“无论如何,最後胜利者是我。放心,既然你这样希望同他在一起,我答应,他会陪著你的。” 博雅垂下眼睛不想再理他,绝望?是。恋人,是恋人吧?博雅倾尽一切想要得到的人,如今近在咫尺。他伸出手,便可以抚摸到那美丽的蓝色头发,那亲切的面庞。可是一切已经结束了。维塔斯可能再也不记得他,不认识他,……永远也无法爱上他了。如果这样,那麽一起死去,也许更好吧? 灰心到极处,一切突然不再可怕。博雅温柔地看著维塔斯,只是看著维塔斯,满心满眼。然後他清晰地听到“卡达”一声,眼前有一道闪电划过,接著,整个世界仿佛爆炸开来。 但预期中死亡的疼痛并没有来袭,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响,间夹著凄厉的惨叫声,悠长的响起。 博雅蓦然睁开眼睛。 对面,普列卡的脸上血色全失,白得吓人,身子摇摇欲坠,放置微型激光枪的那条手臂,自小臂向下的部分,已经全部不见了。白渗渗的骨头裸露出来,血喷射般涌出。 博雅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那座高大的仪器所有指示灯已经全部启亮,忽明忽灭,开始急速运转。 上方的灯突然亮起,椭圆形光炷直直地投射在实验台上,罩住了维塔斯的身体。博雅好象觉得维塔斯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但立刻,他知道那不是幻觉,维塔斯真的在动,他头颈稍向後仰了仰,眉头轻皱,似乎正不情愿地自梦中被惊醒,接著,一双湛蓝色的眼晴缓缓张开,。 “维塔斯!”博雅欣喜若狂,扑过去。 维塔斯恍若未闻,慢慢坐起来,慢慢转头,视线自博雅满是祈盼的脸上滑过去,落在身旁的仪器上。他蓝眼睛有一瞬间骤然发亮,但那光彩几乎一秒锺内便暗淡下来,平静无波。 “维塔斯!维塔斯!”博雅几乎哭出来,扑上去抱住他一边臂膊。“是我,是我博雅呀,你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确实已经不认识你了,”旁边有人说。 博雅惊愕地回头,“路克!” 路克从黑暗中走出来,灯光下面孔阴晴不定,有些诡异。 “是你救了我?”博雅喃喃道。 路克摇摇头,“不是我,是它。”他目光移向维塔斯身後那巨大仪器,满眼惊讶与戒备。虽然及时赶到,但他仍是慢了一秒锺,比这具机器。 博雅不可置信地张大嘴。 路克轻声说,“小心它!那机器有攻击力。” 仪器忽地闪烁几下,似在观察周围,听到这话竟“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明显是模仿人类幼婴的声音,维妙维肖,可爱非常,听在路克与博雅耳朵里却毛骨悚然。 “是,无人知道,我已经具有非常强大的攻击力,”仪器开口道,“你们会害怕吗?” 路克与博雅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恐惧。 仪器继续说,口气中颇有揶揄的意味,“人类真是奇怪,怕我们,却处处离不开我们,相信我们,却是因为自以为可以完全掌握我们。” 它身上几束灯光戏耍般在周围划圈圈,落在普列卡身上,那家夥身上鲜血淋漓,踉跄著依在旁边,瞪著疑惧震惊的眼睛,面无人色,半天才艰难开口:“我们已满足你的要求,保留你所有记忆,安装更先进程序,你竟还要出卖我们?” 机器干笑几声,“人,你那样做是因为那样对你更有利可图。至於出卖,我很高兴,自你身上我学到很多。” 普列卡失血过多,摇摇欲坠,任何人一看便知道,他已到尽头,这魔怪般卑鄙的人竟会丧命在一具机器手中。 听到机器那几句话,普列卡表情变得十分难看,胸口一起一伏,忽然嘴角牵出一丝笑。那张脸,配合那笑容,看起来极其可怖,“可惜仍有一些东西你还未学会,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学会了。” 他忽然攀住身边台上一柄小小红色手掣,用尽力气向下一拉。 机器蓦然间尖利的鸣叫起来,一道刺眼的钢蓝色光芒自机器迸出来向普列卡扑过去,炸开来,普列卡连声音都不及发出,整个身体象只娃娃般被抛出去,“扑”一声掉落在地上,有星星点点暗色的东西在空中飞散开来。 博雅骇得惊叫起来,向後退一步。 落得到处都是的,是破碎的血肉。 博雅几乎晕过去,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只觉得臂上忽然一紧,惶乱中抬起头,博雅看到维塔斯目光停在自己脸上。 十分陌生的目光。 却仍带给博雅一丝安心,他反手握住维塔斯。 机器安静下来,只余几处仪表灯默默亮著。事情发生的太过奇突,现场人同机器一时都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机器才慢慢闪烁起来。 维塔斯静静自观察台上走下来,转向那机器。赤裸身体上虽然布满淡淡伤痕,肩背却仍然笔直,躯体也仍然修长紧致。他下巴微扬,静漠 中有丝傲然,望著那机器,瞳仁瞬间发亮,肩畔天蓝色半透明长发如有风吹过般,开始微微鼓动,飞扬起来,露出光洁额头与面庞。 博雅心里有丝不安,不由地稍稍用力握紧他手。 维塔斯并未说话,机器却轻轻开口,“是,你跟他走。” 它在回答。 维塔斯只是静静望著他,依然不说话。 机器沈默一会儿,开口道,“自毁装置被启动,我不能切断。……这里即将消失了。” 所有回答是给博雅与路克听的,不出意外令他们两人大惊失色。博雅跳起来,“我们快走,”他去拽维塔斯,没有拽动。 “维塔斯!”博雅叫。 “博雅!”与此同时,路克亦焦灼地叫。 维塔斯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象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凝视著那机器。 灯光忽然快速地闪烁起来,机器开口,声音有些尖细高亢,似哭泣般,“不知道!不知道!跟他走,自己去找吧!不要再来烦我!” 博雅愕然叫出来,“琼!” 剔除蓄意营造的怪异,那具机器任性、情绪化,与琼一般无二,虽然模样大异。 博雅看看腕上沈寂已久的无线电脑,忽然恍然大悟,“琼,是你对不对?是你帮我找到这里。” 机器悲哀地说,“我已经不是琼。” 它明灭几下,惆怅地说,“琼不再是以前的琼,维塔斯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维塔斯。他……会令你大失所望,若你害怕,便把他留在这里,自己走吧。” 博雅跳起来,一把将维塔斯拦在自己身後,竖目断然道:“他要同我走!我不会把他留下的。” 机器将灯光照射在博雅脸上,长久不动。博雅眼睛给强光照的眯起来,却倔强的不动。仪器慢慢转开灯光,不再开口。 路克一直在留意普列卡拉下的手掣,此时更加著急,直催促,“博雅,快走。” 博雅再看琼一眼,拉著维塔斯的手便向外奔,这次维塔斯没有拒绝,安静地任由他拉著走。冲到门口,路克突然止步,博雅重重撞到他背上,惊问:“怎麽了?”他身後的维塔斯到是及时刹住了步子。 路克没有说话。 博雅自他身边探出头去,看到了法官尼摩瑞,心中不由哀叫一声,怎麽将他忘记了? 法官伤在要害,许久才缓缓醒来,却只能半靠在近门的墙壁边,虽然伤势重,仍有足够力气举起枪对著三个人。 路克沈声道:“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放下枪,我带你出去。”他轻轻上前一步。 法官厉声喝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他朝路克喝斥,眼睛却一直盯著博雅,目光复杂难懂,夹著恨意。 博雅上前,站到路克身边,下巴傲然抬起,冷冷道:“你想怎麽样?” 是爸爸的敌人吧?恨父亲,所以迁怒到儿子身上。 法官看著他,眼神忽然有些恍惚。面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人重叠在了一起,那样纤细秀气的人儿,仿佛一折便会从中断裂,却有著十足柔韧的内心。又是那样的才华出众,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懒到什麽也不想做,一旦用心却无人能及,他毁坏周围所有人的自信,可是却令人无法恨他。 那个迷糊懒散、令他爱到痛心、恨到蚀骨的人,骄傲的眼睛里,却只装著一个人。 “……想报复我吗?你把维塔斯从我身边偷走,我还没跟你算账,”清脆的声音嚷道。 尼摩瑞眼神有一瞬清明,重影散去,面前的少年由熟悉而至陌生起来。 “……喂喂!你他妈的到底想做什麽?”少年的语气暴怒起来,直直地瞪著他。 尼摩瑞心底竟突然有些失笑。不是的,不是他!尼摩瑞渐渐觉得很冷,热量自身体里迅速流失掉,眼前也有些模糊了。虽然已经看不太清了,但仍然可以分辨面前的轮廓。真的不是他,他没有这样急躁,没有这样粗鲁。 如果是他,也许连眼尾都不屑於扫向自己。 那骄傲的人啊! 唯一的一次交集,竟是那次争吵。尼摩瑞思绪开始飘移不定,从此他便永久地离开自己视线,即使如此,也不後悔。 至少,他记住了自己。 枪口轻轻“哒”一声,垂落在地板上。 博雅还要上前开口,路克一把伸手拦住他,轻声说,“走吧。” 博雅有些不解,“他?” “他已经死了。” 博雅一怔,人已经下意识跟著路克向外奔,眼睛究竟还是回过来扫了法官一眼。那人,半垂著头,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奇怪的笑容,温暖到诡异的程度。 门外停著一辆没有标识的飞行车,三人打开门跳上去,还未坐稳,路克已经发动,飞行车腾空而起,打个半旋,箭一样冲出去。几乎同时,自身後实验室方向,开始传来一连串沈闷的“隆隆”声。 博雅回头看,见剧烈的浓烟与火光冲天而起,实验室主建筑像播放影像一样,开始慢慢坍塌下去。 博雅做梦般回头,望著身边的维塔斯。要到这时他才敢相信,真的找到了,找到了维塔斯,活的,完整的,……也许不够完整,但有什麽关系?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就在自己身边! 博雅扑过去,紧紧抱住维塔斯的身体,紧得几乎像要把他嵌入自己身体。 路克没有回头,摸索著自身边捞起一包什麽东西向後丢过来。 东西丢在博雅脸上,他手忙脚乱将包包从脸上剥下来,又舍不得放开维塔斯,一边问,“什麽东西?”,一边用一只手去翻那包。 是衣服。 博雅猛地醒觉,他的维塔斯身上还像初生婴儿一样干净,春光毕露呢。小小地尖叫一下,博雅手忙脚乱开始往维塔斯身上套东西。手却忍不住在他身体上东摸西蹭。 熟悉的温度,暖意融融的皮肤下肌肉紧绷著,柔软中含著强硬,温润如玉,触手略有些细碎纹理的感觉,是那些伤痕…… 已经非关肉体的美丽,虽然他的躯体仍令博雅心动。阔别良久,只是那种紧紧相拥的感觉,已经令少年心痛得无法呼吸,兴奋地掉眼泪。 真的,要到这时候,博雅才落泪,积聚了两年的悲伤、绝望、期盼、无助,到这个时候全部喷涌而出,呜呜不止,眼泪堆满眼眶,啪嗒嗒往下掉,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维塔斯只是看著他,一言不发。 奇怪的是,前面的路克,也没有开口,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直到他把车停下,良久,才开口,“好了好了,你要哭到什麽时候为止?” 声音里略有些不耐与烦躁。 博雅的声音慢慢转小,抽噎著,隔一会儿,打个嗝,嗡声嗡气道,“我忍不住。”他眼泪还没有完全擦干净,唇边却挂著一个笑,泪眼朦胧幸福的样子。 路克叹了口气,闷声道,“博雅,你看看他。” 博雅侧头去看维塔斯。 他一直没说话,安静地坐在旁边,蓝色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幽深,……空荡荡看著自己。 “他很好,”博雅说。 他当然知道,在那双眼睛里,缺少了许多的东西。太空白、太纯净、太冷漠,太……无所谓。记忆芯片被取出,维塔斯现在,只不过就如一个刚刚制造完毕,新出厂的机器人一样。 “他……不用芯片一样可以,维塔斯他本来就可以自己思考,有自己的记忆,他只不过是……忘记了,会慢慢想起来的。” 自欺欺人!路克想,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博雅的倔强!为什麽还不死心?为什麽心里还存著一线希望,未见到维塔斯前存著,见到後,更存在著。 但听到博雅开口後,路克的那一线希望如水过无痕,淡淡地失落了。 路克把头伏到臂膊里,黯然无语。 博雅有些不安地望著他,想开口,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麽好。 路克停车的地方十分陌生黑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边两个人石化了一样,静悄悄。博雅越来越坐立不安,扭头四下张望,又左右看,他仍紧紧抓著维塔斯一只手不放,唯有自那手上传递而来的体温,仿佛才能让他安心。 “我们……怎麽办?”他怯怯地小声问。 路克突然开口问,“博雅,两年前那天夜里,我带你去基磁厂的时候,你想做什麽?” 博雅面色略变,沈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若维塔斯活著,我就带他逃走。” “……若他死了呢?”迟疑一下,路克再问。 “陪他一起。”博雅声音放低,却没有犹豫。 “……怪不得,你会带那东西去,”路克轻轻说。 铁─sng植物素胶囊,打开盖子,分子迅速扩散至空气中,形成高浓度麻醉气体。若直接服用,则是致命的毒药。 当初路克看到那墨绿色胶囊,几乎把胆吓破。 “那天你什麽也没有做,我以为……”,他以为,博雅对维塔斯的爱,也许源於少年的迷恋,也不过止於此。 “因为维塔斯没有死,也……没有办法带他走,他不见了。” “那个躯壳……” “那不是维塔斯,我一眼就认出了。”博雅不屑地说,那种程度怎麽可能骗过他的眼睛。 “一眼就认出了?”路克低低叹著,所以,一直在等? 他忽然直起身体,从怀里掏出一片东西递给博雅。 少年接过,低头看,手心里躺著小小一块金属芯片,“这是什麽?”他狐疑地问。 “你们不能再留在诺伯伦了,也许……,”路克停一下,摇摇头,接著说,“也许你的维塔斯,有一天可以产生自主思维,证实他自己不 是一个单纯的机器人,但不是现在。” 博雅咬咬唇,没作声。 “在此之前,一旦他被发现,可能没有这次的好运了。” “什麽好运,被拿去做实验也算是好运吗?”博雅喃喃自语。 路克看他一眼。 博雅撇撇嘴。 “吉布里安也不可能进去了,”路克揉揉眉心,有些犹豫。 “你想说什麽啊?”博雅直起身子。 “你……听说过自由城吗?”路克问。 “自由城?”博雅瞪大眼睛,“那不是谬传吗?” 路克摇摇头,“不是,它真的存在。” 听说早在200年前,人类与机器的矛盾开始急剧激化,全球战争初露端倪。那个时候,有一小部分人,与一小部分机器人,极力试图阻止对抗。但是战争的进程太过猛烈,原子武器与其它灾难性武器被大量使用,机器毁坏城市与乡村,人类最终用黑色烟幕覆盖了地球表面。 努力失败了。在战争爆发不久,这一部分人便向北迁移到条件恶劣的无人区,建立了一个封闭的城市,以逃避战争。那个城市的名字叫做菲若拉,但人们都叫它“自由城”,因为,那是唯一一个人类与机器可以和平共存的城市。 後来由於地球环境激变,大陆板块移游,战争纵横,大地荒废,这个城市的位置发生了改变,与其它的城市失去了联系。 它变成一个传说中的城市。 “20年前,有人曾经去过那里,回来後凭印象画出了路线图。但因为某种原因,这件事一直被密而不宣,图也一直在某个人手里藏著。” 路克没有说的是,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昂莫修。 “你拿到路线图了?”博雅眼睛灼灼发亮,身子向前探。 路克指了指他手中芯片,“全在这里面,另外我添加了一些武器使用、飞行器驾驶、地质、生物、医学,和其它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 “路克……”,博雅看著他,神情复杂。 路克轻轻叹了口气,“给他装上吧,靠你的身体,是支持不下去的。带著一个空白机器人,怎麽样也要物尽其用啊。” 博雅咬著唇点点头,样子似乎快要哭出来。 “博雅,”路克专注地看著少年,“你要知道,那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这张路线图……是否还正确,我不敢保证。而且,20年间战局也发生很大变化,路上会发生什麽事,谁也不知道!你……”,他停下来,不知道怎麽继续说下去。 “我跟维塔斯去!无论如何我们要试一试!”博雅握紧拳,说。 路克怔怔看著他。 博雅秀丽的脸庞,下巴尖尖,嘟著唇的时候娇憨如婴儿。路克一直觉得他太过纤细柔弱,受不得半点委屈,需要人精心的呵护著。此时那孩子气面孔上透出坚决无畏的神气,可以担当一切重责大任,可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他,是真的长大了。 路克呼一下急扭开头,推门下车。他心里酸涩感觉一股股涌上来,低著头,好久,才说,“从这里出去是天罩外基气体通道,凌晨两点开启25秒放出废气。我用狐式隔离罩改装了飞行车,不会受废气影响。” “……北线45分的地方,机器人新建立了一片能源田,记得路线要向左偏,越过45分线後再转回来。”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 身後静悄悄的,猛然间一个小小身体扑上来从後面抱住他,颤颤声音唤,“路克……”。 博雅脸颊贴在路克背後,温热潮湿的感觉隔著衣衫坚强地渗透进来。 路克咬著牙,不动。 好久,那小人儿离开了,路克只觉得背上一凉,心里空落落。他听到博雅上车,发动飞行车,风从背後扑过来。 路克猛地回过头。 博雅自窗里看著他,眼睛红红的,漾著水光,面庞却是含著笑的。看到路克,博雅张开嘴,似乎在说什麽。 路克睁大眼睛,盯著他。 博雅的嘴巴一张一合,路克呆呆看著,直到飞行车疾驰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他在说什麽啊,年轻军官突然笑了,抹一把脸,觉得面孔上有点潮潮的,不会,博雅,永远不会忘记你! 第7章 诺伯伦越来越远地落在身後,仿佛黑暗无边的旷野中趴伏著一艘巨大舰船。那是博雅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温暖的家园。曾经快乐的童年时光,充满了爸爸的宠溺,朋友亲人的爱护,与恋人虽然懵懂却毫无保留的依赖。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远离这一切,不得不走进外面令人生畏的世界里。 飞行车宽大舷窗前方是阴沈的陌生的大地,翻滚著的暗红色天际直压到地面上来,大气里充满电流,激荡碰撞出雪亮电光枝枝杈杈直击大地。 博雅不回头,拼命向前,距离象一根被拉长的线,绷紧到一定程度,“啪”的一声断开来,系在後面的记忆中的所有,从此与这辆被放逐荒原的飞行车割裂开来…… 只剩下我们俩人了,维塔斯。 博雅彻夜飞行,直到时针指向凌晨五时,虽然永远浑沌的天地间不会有一丝晨光出现,但确实是清晨了。身後,什麽也看不见了,稍微觉得安全了一些的博雅,心里却也难免失落。他停下飞行车,检查装备。十分齐全,工具、压缩食品与营养剂、药品、轻型武器、保暖衣物、呼吸装置……,路克是专家,经过改装的飞行车恐怕也是他的私人收藏。博雅咬著唇,心里憋闷,觉得才刚刚开始,离情已经泛滥成灾。 也许还夹杂著恐惧与不确定?但,不会後悔。 给维塔斯装上芯片,接驳飞行车电脑系统,导出旅行程式,检测……,做完最後一件事,再也无可逃避,博雅终於抬起头来,面对维塔斯,露出一个柔软而闪烁的微笑。 维塔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或行动,只是看著少年,目光安静。 记忆的碎片在芯片组织下慢慢开始整理、联结,但仍然空洞,一切都陌生、虚浮。这个躯干所联结的主体曾经说:跟这个人走,他会让你完整! 这个人,虽然他的碰触令人不解,但他仍只是一个物体的影像,模糊。就像躯干上曾经承受的纵横切割,有一种感觉,如附骨之疽,却无法计算,也是模糊。 想要拉近焦距、精确计算的时候,某个地方会故障,好似数据阻断。主体曾经试图修复,但是不成功,後来它说:对不起。 为何道歉?出现故障是因为自身构造存在缺陷,不够完善。 主体许久不语。 …… 对面的少年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想了一会儿,很确定的摇头。不,这个影像并不存在。 少年的神情瞬间有些黯然,但立刻又扬起笑容,“……没关系,我们重新再来过”。他真的从头开始,一点点开始讲给他听,“我是李博雅,你是维塔斯,我们曾经是一对恋人……。” 讲了半天,博雅喘口气,看维塔斯反应。 “你……有没有一点点印象?”博雅充满期望地问。 维塔斯静静看著他,无动於衷。 博雅呆呆与他对视,过一刻,慢慢将头垂下去,伏在臂弯里,感觉十分疲惫,与失望。他记得与维塔斯初次见面,也是维塔斯刚刚装上芯片开始学习的时候,也十分陌生,但他眼睛从一开始便闪动著些微好奇,会随著自己的身影移动。 所以没有感觉他与自己不同。 这次不一样,那双蓝色眼睛如透明玻璃珠,虽然看著自己,却毫无光采与神气,空洞洞。 博雅那一刻有些迁怒,愤懑想,路克那破芯片不知是哪个垃圾厂造出来的,一点灵气没有。咒两句,又闭嘴:再破的芯片,有总比没有强。没有芯片的机器人,就好比力大无穷的婴儿,除非完全断电,否则可麻烦了。 博雅自艾自怨一会儿,直起身来,甩甩头,下定决心:“好,大不了从头开始,以前教会过你,没道理这次不行”。 这样想著,心里好象又鼓起勇气来。 仔细想一想,博雅突然凑上去在维塔斯嘴唇上亲一下,啊,至少这个感觉还同记忆里一样,柔软温暖。博雅笑了笑,看看维塔斯,重新发动车子启程。 也许当下一次再亲他时,他的眼睛里会出现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博雅想。 路线图斜斜指向北方,博雅完全不了解他们身临的这片区域。要非常仔细地搜索,才能在模糊的地面上发现一两个路线图上所注明的地标,更多的则完全找不到。所以他们飞得相当慢,也相当吃力。 博雅尽自己的可能不停地飞,除非到实在支撑不住,才停下来休息两三个小时,稍微闭一闭眼睛。 每个休息间隙都是再教育机会,睡著之前他一定要对维塔斯絮絮念叨一番。内容久远,从五六岁一直说到近况,著重描绘两人耳鬓厮磨,亲密甜腻的景况。说著说著博雅自己会不知不觉停下来,怔住。 原来曾经有过那样多的好时候?有些细节,现在想起来,仍令博雅面红耳赤。 可是维塔斯不为所动,博雅渐渐著恼起来,也十分疑惑。维塔斯看起来迟钝许多,也冷淡许多,说了无数次的事情,再问他,仍然毫无反应。 而且,除了刚离开诺伯伦那天之外,维塔斯再也没有靠近他。博雅多次试图碰触维塔斯身体,都被他避开,神情冷冷,十分伤人。 自认神经线强韧的博雅无数次告诉自己,不怕,这只是开始。他自己却不知道,气馁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他下意识地怕看到维塔斯陌生 而排斥的目光,太明显是单方的努力,沟通变成一种压力,交谈──或说灌输──的时刻总是伴随著不愿承认的畏缩。 博雅笑容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悄悄地瘦下去。维塔斯,似毫无所察。 有天傍晚,他们停在一处干涸的湖泊凹地里。博雅连续飞行十二小时,疲累不堪,眼睛酸涩发胀,再也撑不下去。熄灭发动机,他回过头去看维塔斯,发现他维持数小时前的动作,静静站在舷窗边,一动不动,亦不作声。 博雅呆呆看著他,踌躇许久,忽然觉得好累。实在不想再开口,他扯过一条毯子包住身体,在椅子里蜷缩成一团。但却睡不著,脑子里乱糟糟,烦得很。 许多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一忽儿仿佛是很小的时候,与维塔斯嬉笑戏闹在一起,肢体交缠,肌肤相亲,十分温暖的感觉;一忽儿突然又看到维塔斯变色将自己一把推开,冷冰冰说不认识自己,转身毫无留恋地走开。 博雅身体不踏实地辗转反侧,亦梦亦醒,心里直发慌,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什麽人在叫自己,声音越来越急,突然间睁开眼睛来,一时有些恍惚,只觉得身旁静悄悄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有些茫然地向四周看,仪表夜灯微弱的亮著。 维塔斯站在仪表板前,低头看激光屏,蓝幽幽光映在他脸上,面庞晶莹剔透如玉石雕刻的一般。博维默然看著他,轻叹一口气,视线向下落在屏幕上。 他不由怔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跳起来扑过去,惊愕地叫:“维塔斯,你在干什麽?” 维塔斯听到声音,半侧过身体,屏幕上,数据已经一行行迅速消失,像被抹布擦过的桌面,半点灰不剩。维塔斯将接驳器自仪表板中取出,收回到芯片口。 博雅苍白著脸色抬起头看他,“你每天都这麽干?” 怪不得说什麽都没用,怪不得他永远记不住,都被删除掉了。每次说每次删,他蓄意不要记得他! “为什麽?”博雅瞪著他。 “……没用的东西。”维塔斯沈默一会儿,居然开口回答。 “没用?”博雅声音几乎哆嗦起来,“没用?!我们曾经的一切都没用?我们是恋人,维塔斯,只有我记得!我不要那样!没有了不要紧,我说过我们可以重来的,你不记得那就我告诉你,我说过我们可以找回来的!我说过的!为什麽你要这样?!” 维塔斯看著他,脸上浮起一点憎恶的表情,眉头皱起,“我们不是恋人!机器不可能爱上人类。” “你说什麽?”博雅难以置信。 “你是人类!”维塔斯退後一步,冷冷瞥著他,“脑子里全是奇思怪想的废品的人类,主体受到你们的污染,所以毁坏。机器不会爱上人类!我也不会受你污染!” 博雅目瞪口呆望著他。 污染?这就是维塔斯的认知?他们之间的一切,对现在的维塔斯来说,就值这麽两个字? 博雅脑子里嗡嗡作响,血液直冲上来,许多天的忍耐积压到现在,象炸药一般,在等一根导火索。 “你不是机器,你是人,跟我一样,是人!”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慢慢说。 对面的人侧一侧头,没有表情的脸却给博雅一种不屑一顾的感觉,“啪”的一声,有什麽断掉。博雅开始沈重地喘气,胸口一起一伏,脸色也开始涨红。 “我告诉过你你不是机器!”博雅逼近他,咬牙切齿,“若你还没有这种自觉我就证明给你看,你给我记住:你是人不是机器!” 他猛然扑过去,将维塔斯撞翻在地,用身体压住他,双手卡在维塔斯颈部。感觉到维塔斯两手抓住自己手腕,一阵痛楚自那里传来,博雅没有松开手,反而将整个人压下去,面孔相抵,几乎鼻尖碰鼻尖,他迅速地恶狠狠地看著身下的人轻声说,“你敢!” 博雅瞪著那双颜色开始变得幽深的眼睛,“你比我强壮,你可以轻易杀死我,维塔斯!如果你想。但你会後悔,我发誓你会後悔!” 那双手在他腕上迟疑一下,博雅笑了,有点嘲讽,“我说过你是人,维塔斯。不管你承不承认。这算一条,还有这……” 他的手灵活地探进维塔斯衣襟,抚过他胸前,摩挲那光滑的皮肤,感受到皮肤下肌肉层的强韧与紧绷。 衣服被敞开,露出紧实的躯体,博雅被眼前的景色激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突然垂下头去,将唇紧紧贴在维塔斯胸口上。 身下的人没有动。即使有些微的挣扎,博雅也完全意识不到了。他全部感官集中在眼前这具身体上,几乎是贪婪地,用脸颊在那里轻轻蹭著,叹息著…… 片刻,博雅微微张开唇,吐出舌尖,在维塔斯皮肤上打个转,开始细细舔吻、吸吮、游移著,享受那种细腻温热的感觉…… 天,好怀念!博雅模模糊糊地想著,手也下意识地上下探索著。 维塔斯的身体会随著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温柔起来,会热情地回应,虽然那个喜欢精确计算的家夥的表情有点好奇的让人扫兴,却也让人无奈的想笑…… 博雅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却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抬头向上望去,心里一片冰凉。 维塔斯衣衫半褪,保持著被他压倒的样子,眼神清明冷静,象结了一层冰,面无表情的看著他。 “维塔斯……”,博雅无意识地呢喃。 “机器不会爱人类。”维塔斯开口。 博雅盯著他,许久,许久,猝然起身,推开车门走出去。 维塔斯慢慢起身站起来,想了一想,走到舷窗边,自透明玻璃向外看。 那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在空旷的露天里,一直不停地走,越来越快,离飞行车也越来越远,然後突然绊倒,跪在地上。他没有再站起来,只是半撑起身体,垂著头。漆黑的环境里,维塔斯清晰地看到他细瘦肩头上下起伏著…… 被他碰到的部位,无例外地有电击般的触觉,无法控制。是伤害?所以要逃开。又一股奇怪的感觉掠过胸口的部位,维塔斯听到自己的那 里在咚咚的跳。 他昂起头,极力向远方看,捕捉空中丝丝缕缕传来的东西…… 是什麽在召唤?他的视线落在路线图上,有一根细细的黄色警示线在飘动,45分线…… 维塔斯转头向外看,短短几分锺,细白尘沫已经侵袭外面那人全身。 博雅木然地跪著,脑子空白一片,眼里全是迷惘。 怒气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夹著灰秃秃的心情,冰凉刺骨。博雅不禁打个寒战。没有想过,会这样。 有一天,这样恐怖的事情会发生,迷失在荒野中,谁也不认识。 只有一具机器。 他以为那是他的爱人,不料他只是一具机器,毫不温存,毫不怜惜。 他抛弃一切,带著一具机器出逃,然後他,不,是它,它说它是机器,它不爱人类。 怎麽会这样? 博雅万分困惑,难以理解,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呆呆地跪著,想著,渐渐感觉呼吸开始困难。低下头,发现身上落满一层细白粉末。博雅轻咳一声,随即刹不住,喉头只觉气短,不停地开始咳嗽起来。身上的尘沫纷纷扬扬震动著飞舞起来。 在外面待了多长时间?博雅脑子里漫不经心地跳出一个问题,但随即又丢开,这样长时间暴露在外面,会死的吧?但一瞬间他心灰意冷, 这样子的话,也无所谓了。 剧烈的咳嗽起来,眼前开始变黑,闪烁无数小小星光。 博雅捂住胸口,感觉刺痛,反应却仍迟钝,这时他听到身後人在说话,“回来吧,会死的。” 那声音里,竟透著一点温柔。 博雅觉得自己有点幻听,慢慢地回过头去。 维塔斯在他身後站著,身影背光,看不清面孔表情,只看到黑暗中他发亮的眼睛。博雅一时有点呆呆的。 他听到维塔斯轻轻地再说一次,“回去吧。”仿佛叹了一口气。 原来他还会担心自己。 博雅心里“咚”一声,忽然觉得开心,又觉得委屈,磨磨蹭蹭站起来,抬头望著维塔斯的脸,想在上面找出一点什麽来。维塔斯的目光清澈如水,平静里有一点温和。 就是那一点温和,越发让博雅觉得满腹委屈起来,猛地一下扑到他怀里,用力抱住他腰。 维塔斯浑身僵硬一下,过一会儿,才勉强抬起手轻轻回抱著博雅,道:“回去吧,你不是不能在外面待太长时间吗?” 博雅忽然大声说,“不许那样对我!”虽然是大声,因为他埋头在维塔斯怀里,还是显得含含糊糊的,不过维塔斯却听清了,他没回答。 博雅抬起头来,手上用一下力,扯扯维塔斯,“你说!你不讨厌我!” 维塔斯沈默一下,说,“我没有讨厌你。那只是……”,他微微皱眉,好似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知道,”博雅忽然绽开一个大大笑容,“你只是还没有记起来。” 他突然间又信心百倍了,把刚才的灰心丧气已经抛到外太空去。维塔斯还是心疼自己的吧?这是本能,不管芯片怎麽样更换,他还是隐隐约约有自己的记忆,是这样吧?只是可能会与芯片有所冲突,会矛盾,但肯定会记起来的,自己不是一直这麽坚持吗? “是……吧。”维塔斯说,“可以走了吗?” “嗯。”博雅眼睛眯著,拽著他往回走,这时候才感到胸口有些刺痛,忍不住又是一连串轻咳。刚才居然连死的心也有了,啊啊真是没用!维塔斯这不好好的在自己身边吗? 哪怕他还在那台子上安安静静睡著,只要是回到自己的视线里,就已经足够了。再也不分开了,博雅甜甜蜜蜜地想著。 “5分38秒,”维塔斯说。 “咳咳─咳─什麽?”博雅边咳边问,还有点莫名其妙,一下子又明白过来,“哦,我们在外面那麽久吗?怪不得,好难受。” 粉尘吸进气管和肺,有毒物质附著在粘膜上,有侵蚀性。博雅翻出呼吸罩,打到清洗档,扣在脸上,深深吸一口,结果又是一阵猛咳。清洗气体带有治疗性,多少有一点刺激。 维塔斯站在他身边,眉头微微皱一下。 博雅隔著呼吸罩,含含糊糊说,“维塔斯,别担心,我没事的。” 维塔斯别开头,过一会儿,淡淡问,“你还可以飞吗?” 少年摇摇头,“不行了,累死了,让我歇一歇吧。”心情一放松,感觉眼皮又酸又涩,几乎睁不开。 维塔斯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不再开口。 博雅半躺著,唇边有点笑意,伸出手去捉住维塔斯一只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喃喃道,“陪我歇一会儿。” 他是真的累了,没一会儿,眼睛便慢慢闭上,呼吸也轻浅起来,竟是睡过去了。 维塔斯垂著头,静静坐著。 黑夜里细沙悄然无声地从沙漏里滑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没有痕迹,又似乎已经凝固。 维塔斯仿佛听到什麽,抬起头来,眼睛仍然闭著,一星蓝色光点透过皮肤稳定地闪烁著。他轻轻把手从博雅交握的双手中抽出来,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去。 空气中充满错综复杂的游离电波,忽远忽近,似在倾诉又似在召唤,节奏十分规律。 维塔斯伫立良久,走去控制台,启动飞行车,优良引掣发出微弱的嗡嗡声,车身轻巧地离地腾空,倾侧一下,稳稳向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飞去。 所有动作都几乎悄无声息,没有惊醒沈睡中的博雅。 博雅是被飞行车降落的震动惊醒的,这一觉感觉睡了好久,十分香甜。他眼睛还没有张开,已经下意识伸手去摸索,却摸了个空。 “维塔斯?”博雅迷迷糊糊地叫,睁开眼睛。他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慢慢坐起来,刚好看到控制仪表前的维塔斯正在熄灭引掣,飞行车前灯关闭,四周好象乍然陷入一片黑暗。但片刻,眼睛习惯之後,自窗外透进的光线却渐渐明亮。 “怎麽了?”博雅扭头看看四周,还没有完全清醒,眨眨眼,“刚才是你自己飞吗?啊,我忘了,维塔斯有驾驶程序的。”他嘟囔著,“以後我们俩可以轮流来了。” 维塔斯没回答,亦不回头,直直地看著外面。 博雅不解地问,“怎麽了?到哪儿了?”他走过去,向外张望,开始还有些困惑,继而大惊失色,扑到控制板前去察看,屏幕上,布满巨大明亮的橙黄色块,代表飞行车的绿色小光点陷在色块中心。 “我的天!”博雅吓得心脏几乎停跳,扑过去推开维塔斯便要发动引掣,一边闷声叫,“维塔斯,路线错了,我们撞进机器人的能源田了。” 刚才那一眼,便已足够他看清飞行车外面的情况。密布在原野中,象一座座摩天大楼的机器手臂上面,繁星般闪烁著亿万红色光点,连接著无数巨大的能源管道,穿过地表,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每一点红光,是一个养殖箱。机器人在养殖箱中豢养人体,产生能源提供给机器城。 博雅紧张的全身僵硬,这一定是路克说的45分线了。他懊恼地要死,只顾了睡,忘了告诉维塔斯要绕过这里。期望机器人还没有发现他们,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博雅不敢想是否能够全身而退这个问题,只是迅速地机械地开始启动电路。 这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手压在仪表板上,博雅有些愕然。 那是维塔斯,他眼睛里蓝光大盛,冷锋利刃般刺到博雅眼底。骤然间维塔斯头发如一阵狂风吹过,剧烈地飞扬起来。一种细微的“嘶嘶”声响起,愈来愈响,飞行车窗框里的特种玻璃瞬间布满细密的纹路,仪表板的灯光也开始跳动起来。玻璃“卡拉”一声整幅倒下来,碎成千万 个小块,紧接著,控制台发出一声沈闷的爆裂声,博雅只觉得电击般的感觉打在手上,整条手臂顿时毫无知觉,仪表板上冒出黑烟,闪烁两下,完全沈寂下来。 博雅垂著两条手臂,电流刹那穿过身体,有种麻痹的感觉,心脏几乎痉挛,他不由自主弯下身体。可是身体的痛苦还不如头脑受到的打击,他完全呆住了,一颗心直落谷底。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锺,博雅完全没了概念。渐渐有“嗡嗡”的声音自远而近传过来,车外的光线慢慢开始发亮了…… “你……是故意的……”,那样又干又涩的声音,博雅要过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来的。 维塔斯毫无所谓地看著他,样子是默认。 “……为什麽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明明已经改变,明明有著情意。不是已经开始温柔地对他了吗?为什麽还要做这种事?博雅的心里一点点龟裂开来,一丝一丝的牵扯著疼。 “不是带你,需要飞行车。”维塔斯安安静静说,似乎没有觉得有什麽不对。 “……为什麽?”博雅有些失神,需要飞行车?只是这样吗?那麽,博雅会死的,维塔斯没有想过吗?之前不是还很担心地让自己快些回到车里面去吗? “他们在召唤我。”对方居然还在认真地回答。 博雅茫然问,“他们?他们是谁?” 维塔斯向外面看看,有几道移动的影子投映进来,“他们,同类,用游离电波召唤我来。” “同类?”少年忽然惨淡地笑了,“他们是同类,那我是什麽?” 维塔斯身上泛出淡淡莹光,侧头看看他,似乎十分不解他的意思。 博雅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呵,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原来在维塔斯的眼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在维塔斯眼里,自己原来什麽也不是。 叫自己快回车里,为了有同类在召唤,要快些赶路? 原来那种温柔的态度,只是欺骗! ……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身边响起,几个有长长机械触手的守卫型机器人出现在门口,多探头的脑袋圆滑地四下张望著,一只触手伸到维塔斯面前,灯光闪烁著,无声地沟通。 博雅木然看著,心里灰败一片。 维塔斯与他们,真的是同类吗?自己,最後,还是错了? 那个蓝色的人回过头来,天真地对自己说,“别担心,他们会把你好好的养起来。” 像其它种植在能源田里的人类一样吗?被当作生物电能源来养殖。维塔斯到底知不知道,完全的人类与由机器培养出来的人类胚胎不一样,绝大多数都接受不了突然地穿刺,绝大多数都会痛苦地,死去。 他知道吗?他……感觉不到,也……不会在乎吧? 终於还是没有教会维塔斯啊,博雅模模糊糊地想著。 ……机器人长长的触手伸展著,迅速侵袭过来,抓住博雅的身体,把他拾到半空中。少年没有来得及挣扎,身体被钳住的刹那僵直,坚硬的机械手卡在胸口,几乎能听到肋骨被挤压发出的“格格”声,眼前顿时发黑,从机械手上传来的微电流令他全身麻木,肌肉无法用力,少年的头软软地垂落下去,意识迅速开始涣散。 恍惚中他看到陌生的人站在下面,看著他。 蓝色的,美丽的…… 不是,那不是维塔斯。 那只是一个类似的躯壳,里面住著陌生的灵魂。 琼说,维塔斯已经不再是维塔斯…… 他找了好久,好久…… 少年的思绪穿越黑暗,向很远的地方飞过去,维塔斯,你在哪儿? 冰冷的液体浸透全身,世界突然混沌起来,……窒息……的感觉,……黑暗……冰冷……金属的缠绕越来越紧……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仿佛撕裂身体的疼痛……贯穿全身……尖锐地悲鸣……被沈溺的液体堵塞…… 少年的意识在无尽的疼痛中,渐渐弥散开来…… ……死亡,原来这样痛苦…… …… 维塔斯看著面前流水线一样的养殖箱,一个一个不停地传输向四面八方。 装著那个人的箱子已经远远看不见,他细小的身体折在一起蜷缩在充满液体的箱子里,泛著青白的颜色,头发在液体里飘动著,遮住了眼睛,遮住了他脸上很奇怪的表情。 那个表情,维塔斯怔忡著,那个表情,让他胸口产生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只有一瞬间,很怪很怪的掠过。 引导者发出“滴滴”的声音在呼唤他。 来,跟我去主机房,我们会将你的记忆晶体与芯片连接到控制中心,你会有一个全新的程序。 机器原来也有热能散发,维塔斯想,但不太一样。闭上眼睛,使用热感应去看,这些机器周身散发橙黄色的明亮的热光,持久恒定。与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像是用七彩的光堆砌而成,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时无刻不在跳动变幻,绚烂夺目。 冰冷的金属线接驳上来,维塔斯感觉到一阵真实的凉意,他睁大眼睛。只有人类的皮肤才会有这种真实的触感,不是吗?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铺天盖地的黑暗便袭来…… 巨大的数据集象潮一样涌过来,一点点覆盖他的记忆体,一丝不苟,每一处都不遗漏…… 身体好象飘浮在半空中,浑身的重量都消失了,好轻松,意识像水波一样荡漾著……,维塔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著四周。白雾与黑暗交 融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他看到柔和的天然纸灯,灯影笼罩著一个小小的身影。 维塔斯看著他,下意识地轻声叫,“博雅?” 小人儿慢慢抬起头来,乌黑大眼睛里一片空洞,“维塔斯……”,他喃喃说,“维塔斯,爸爸不在了。” 胸口抽紧一下,维塔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博雅用手背按在眼睛上慢慢揉著,稍顷,有泪水缓缓地顺著掌沿向下滑。一只手落在他背上,停一会儿,开始轻轻抚摸。淡淡的暖意透过单薄衣服渗进去。少年的蝴蝶骨微微凸出,感觉上瘦弱的可怜。维塔斯半侧著头,一瞬不瞬地注视著他,无言的陪伴著。 “……爸爸可以不去的,可以不去的……”,博雅轻轻说,声音有些恍惚,“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 “……还有我呢。”维塔斯眨眨眼,没有任何思考,他伸手抱住少年的肩,贴近他,把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胸口上,说。 “剩下的是我们俩个。”博雅抬起头来,眼睛周围有些红肿,瞳仁汪著水,朦胧中有著清亮,“是,只剩我们俩了。”透过衣衫,透过坚实的胸膛,听著那里传来的沈稳的心跳声,悲哀渐渐弥漫开来,变得像雾一样无处不在,然而却轻薄起来…… 温暖的寂静中,心抽丝样的痛著,博雅忽然反手抱住维塔斯,将脸颊贴在维塔斯胸口上。那样安心的同时,恐惧却也如影随形。博雅的脸颊在维塔斯胸前轻轻磨蹭著,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地抱著怀里的人,“维塔斯,不要离开我。” “我不离开”,维塔斯温柔地回答。 怀里的少年仿佛在害怕著什麽,使劲地将身体贴合过来,密密实实的,好象总是觉得与他不够靠近,再紧些,再紧些……,一双手颤抖著探进维塔斯衣服里,顺著那光滑的肌理游走著,抚摸著,皮肤的触觉怪异非常。 维塔斯低头困惑地看著被摸过的地方,衣服沿著手臂被博雅褪下来,露出结实完美的上半身。博雅抬起头来,目光灼烫,淡红色的唇微启,呼吸有些急促,仿佛求证般嘟囔著,“维塔斯,永远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得到维塔斯下意识的回答“好”的同时,少年已经低头吻上他胸膛,热切而悲伤地,努力地在那光滑的肌肤上留下淡淡的吻痕,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强烈地出现,并迅速充斥维塔斯整个大脑,害他一时无暇计算。不知道何时,两个人已经裸裎相对,博雅压在维塔斯身上,细细的喘息著,吻著,用手抚摸著维塔斯的身体。结实柔韧的肌肉,光滑的皮肤,……那具身体散发的令人安心的温暖,让博雅无限依恋。他忽然抬起头,向上看维塔斯,粗重地喘著,眼里亮晶晶有著欣喜,“维塔斯,你有反应!” 维塔斯一直微微抬著颈,望著像只小动物一样在自己身上不停蠕动的男孩,眼睛里充满困惑,身上传来的感觉十分奇怪,可是绝不讨厌,并且,他真的出现莫名其妙的反应。“是什麽?”维塔斯好奇地问。博雅身子顿一下,眨眨眼,脸有些红了,又闷头开始动,一边说,“等做 完你就知道了。”男孩修长的双腿滑落到维塔斯身子两侧,有软软的东西贴上来,柔软的,温热的,男孩的手指颤巍巍扶著维塔斯有反应的地方,身子一下子沈下来…… 那一秒锺,维塔斯蓦地瞪大眼睛。啊,这是什麽感觉啊?说……不上来的感觉,让维塔斯血液的流动加速。 与此同时,男孩低哑地“啊”一声,猛地仰起头,身子僵住,原本绯红的脸颊瞬间发白,眼睛紧闭著,嘴张著,有那麽一会儿好象一下没了气息,又好象是条突然离水的鱼没了氧气。维塔斯下意识地扶住男孩的腰,有点担心地唤他,“博雅?”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一下, 那……里……还不够……松软,这样子的进入,会有撕裂伤……博雅计算错误所以才会这样马虎就进行吧? 博雅闷哼一声,眼皮颤了一颤,过一刻,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他细白的牙咬著下唇,明显在忍耐,开始慢慢的前後上下摇动著身体,摇了两下,终於吸著气软软地伏在维塔斯身上,紧紧扣住维塔斯手掌的指头尖已经发白,凉凉的。 “博雅,很难受吗?”维塔斯看著伏在自己胸膛的黑发凌乱的小小头颅。 …… “……做爱。”细微的声音,鼻息搔过皮肤,痒酥酥。 “什麽?”维塔斯松开男孩的手,抱住他背,不太懂的样子。 “……这是做爱,”博雅有点筋疲力尽的样子,回答,“我们现在做的事。”他忽然抬起头,尖下巴抵在下面男人结实的胸肌上,嗓子哑哑地说,“我们做爱了,这样维塔斯就不能离开我了,知道吗?”不要离开,不要,维塔斯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知道了,”维塔斯回答。只是知道了,不是懂了。不过既然博雅这样说…… “啊!”男孩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用力地叫了一声,仿佛心里有什麽突然间抛开了一般,声音里透著轻松,“就这样说定了,”他昵喃著。软软的脸颊侧贴著维塔斯的胸口,睫毛轻轻刷过皮肤。维塔斯身体抖了一下,男孩仍然一动不动,忽然发出扑哧哧的声音,含著笑意,和博雅对维塔斯一惯的口气,有点蛮横撒娇,“第一次是我做,疼死了。你学会了,以後都你来吧。喏……现在你来!” 维塔斯身体绷得紧紧的,呆呆看著天,我来?他眨眨眼,考虑良久,久到博雅开始不安份地动起来时,维塔斯忽然理解了。是这样啊!他身体弓起来,抓紧博雅的腰,向上提然後又向下压,弯成弓背的身体同时突然弹回去绷成弓弦。 “啊……”,博雅惊叫一声,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手握成拳头无力地敲著维塔斯的胸膛,“轻……轻点……臭维塔斯……”。 啊啊,好象无数的烟火喷射上天,再化成无数颗星星落下来,缤纷灿烂……,维塔斯目不转睛地望著博雅失神的小脸,会是那样强烈的生理的刺激吗?博雅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他慢慢放慢节奏。博雅似乎感觉到什麽,缓缓张开眼睛向下望著维塔斯。身体像一叶刚刚经过狂风骤雨,又遇风和日丽的小舟一样随著他的动作上下起伏著,软软的,有点乏力,可是四肢百骸透散出酥酥的快感。博雅微微地笑起来。 维塔斯如遭雷殛。他当然见过博雅笑,博雅本来就是个爱笑的孩子。可是这样的笑容……,让他产生不该有的晕眩的感觉。 “……博雅?”维塔斯喃喃地地开口。 博雅清澈的大眼睛黑乌乌的含笑看著他。 …… 维塔斯浑身一震,那张清秀的小脸儿忽然开始模糊起来,陷入一层黑暗中。舒适的感觉被挤压著从身体里一点一点艰难地退出去,被巨大的冰冷的暗流冲击著,从头到脚迅速席卷全身。他看到男孩仿佛遭到电击般,身体剧烈地战栗了一下,痉挛地张开双臂,脸色变得煞白,张大嘴似乎在喊叫,但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维塔斯努力试图分开两个人,但分不开,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像一株共生的树。冲击而来的暗流越来越激烈,维塔斯大口地喘息著,浑身是汗,觉得自己几乎被从这具身体里挤出去。而博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模糊……,在维塔斯视线内,一切都开始光怪陆离地扭曲。…… 似乎在远远地维塔斯无法触及的地方,博雅的脖子猛地向後仰去,一声凄厉地尖叫声震荡著传送过来。 “博雅!”维塔斯失声叫道。他看到闪著可怕亮光的尖利的金属管子突然插进男孩纤弱的身体,鲜血汩汩地倒灌出来,男孩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喉咙发出窒息的格格声,全身泛著铁灰色,头无力地垂下去…… “不!”维塔斯恐怖地看著这一切,“不!不!是什麽?是什麽?走开!不要伤害他!”他疯狂地挥舞著手臂,大脑无比清醒,有一个地方开始震颤著发热,“不!不要这样,他是我的!不要伤害他!” …… 灼亮的蓝光盛放,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从一点到一团,迅速放射扩散,与弥漫在四周的暗流碰撞、对抗,……然後引起巨大的震荡与波动,几乎好象要炸毁整个星球,亮到发白的蓝光瞬间充斥天地之间…… 3074年10月的一天,诺伯伦的监控中心观测到奇怪的现象,以北45度的新机器人能源田突然全面停顿,管理系统陷入崩溃状态,电力全失。 良机错失便不会再来,虽然对产生的原因存在疑虑,诺伯伦军团仍然在谨慎地侦查後,迅速出击该地区,毁掉了这一处机器城的能源基地。 整个战事不费吹灰之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因为能源基地的守卫系统已经瘫痪。这里被扫除,对诺伯伦与吉布里安来说都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机器城的触角一下子後退了十二个地理度,诺伯伦人可以睡的更安稳些了。 金鹰家的路克莫修在这次行动中担任战舰“诺亚方舟”号的指挥官,他的副手苏沛是个活泼精干的青年,是优秀的军人,同时也是一名有执照的机器人催眠师,虽说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小嗜好。 “真是太奇怪了,”苏沛说。这个时候他正与路克带领全副武装的战士扫荡著没有一点电光,死气沈沈的能源田,“作为能源基地,居然没有能源来照明。” 路克没有回答,苏沛看他一眼。路克忧郁地仔细地看著四周,像是非要找出什麽来不可。啊,苏沛想,上司那张英俊爽朗的脸已经保持这种难看的样子很久了,倒底是哪个混蛋欠了他钱?一定要找出来揍死他!简直是造成我精神的伤害嘛,每天对著这样一张拉长的脸! “上面说是系统崩溃,让全面清除,”苏沛朝路克挤挤眼,“可是,你不想知道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吗?” 路克回头看他,“你又想干什麽?” “嘿嘿,”苏沛细长的眼睛笑得眯起来,“都三天了,机器城还没有维修或反击,很不寻常。这麽严重的局面,说是系统崩溃总也得有个原因吧。不如,咱带个俘虏回去问问?” 路克无奈地说,“你又来了。” “放心,”苏沛笑,“放心好了,我会找个没有危险性的家夥的,这儿肯定有j型清扫机器人,又小又可爱,最温柔了,谁也打不过。好不好?” 路克扯扯嘴角,扭开头,“藏起来别让人看见,芯片到期不许再换。” “好好好,保证人不知鬼不觉。”苏沛兴奋地心痒难搔,偷偷养个小机器助理,袜子又有人洗了。 路克与苏沛所不知道的是,不久的将来,这个被私藏起来的小机器人将会引起轩然大波,震动整个诺伯伦执政团与军方,也在冥冥中改变了身处遥远异乡的两个人的命运。 第8章 45度偏东向大约两百六十英里左右,有一处废弃的人类村落。到这里的时候,受过重创勉强修复的飞行车终於坚持不住了,引擎发出明显的沙沙噪音。 维塔斯找到一处还算完好的房屋,把飞行车停好,先下去观察一下四周。特意选择的航线,这里属於前古时代的低矮山区,没有任何矿藏资源,所以在战火席卷而过後,就被抛弃了,既没有机器也没有人类到访。村落里到处是断壁残垣,大部分的建筑已经变成废墟。维塔斯找到的这处房屋,实际上只是整幢房屋的一个残余部分,看起来像是医院里的深切治疗室,由特种玻璃钢龙骨支撑著,可能这正是它幸存下来的原因。门框有点变形,但使点劲儿还是能够很好的封闭。 维塔斯回到飞行车上。驾驶舱的地板上堆著一堆厚厚的毯子,用宽缚带固定在两个座椅之间,维塔斯蹲下来,掀开毯子一角,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闭著眼睛,气息微弱。 维塔斯伸手抚摸著他的脸颊,轻轻说,“……博雅,醒来吧。”没有人回应他,维塔斯垂下头,默然不语,过一会儿,他松开缚带,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连同毯子一起抱起来,轻手轻脚抱进临时居所里去。 已经过了三十六个小时了,自他找到博雅,把他从养殖箱里拿出来带走。但是伤害已经造成。微型电热从飞行车上卸下来放在屋子里,开启,温度慢慢上升,室内不再阴冷刺骨,有了一丝暖意。维塔斯坐在地上,怔怔地托著腮,博雅躺在他膝边,全身被包住,只露出脸。 一切是怎麽发生的?维塔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当梦突然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博雅,已经是这样了……不说话……不动……生命在安安静静一点点流失掉。 维塔斯慢慢把毯子卷起到一侧,露出博雅赤裸的身体。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体,比记忆中要拉长了一点,也结实了一点,薄薄的肌肉勾出肩背、腰际、臀腿处漂亮的线条,不再是少年的细瘦青涩。可是本来应该更加活力充沛的身体,现在却毫无生气,记忆中柔润的米白色皮肤变得喑哑没有光泽。维塔斯张开臂,用两手托握住博雅的臀和肩,轻柔地把他身体向一侧翻转过去,雪白的背上,自後脑沿著脊椎向下,穿过两侧蝴蝶骨,一直延伸到腰间,触目惊心的四个黑乌乌的洞,生物能源就从这里被抽取。无声地吸著气,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冰冷可怖的,如同死人眼睛的金属圆洞,维塔斯觉得心脏部位又酸又痛,手脚都有点发软。这是恢复记忆後的副作用,各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纷至沓来,并且不知道是否因为太过突然,特别敏感与强烈,几乎承受不了。 已经快两天了,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博雅一直没有醒过来,这是不正常的。已经成熟的自然人类受到穿刺後,不可能像生产胚胎那样顺利的接受,由於记忆体强烈排斥的原因,脑部的反应会更为明显,通常都会发生类似大量的梦魇、意识混乱、肢体抽搐、躁动不安等等现象,身体机能的衰竭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避免。但博雅,他的大脑似乎完全没有反应,就好象……他的意识已经深深地沈下去……沈到一个不可知的深渊里,蛰伏、沈睡……没有了意识的躯体,如同不再有人居住的房屋,缓缓破败下去…… 要怎麽样才能让博雅醒来?维塔斯搜遍记忆里每个角落,仍然束手无策,虽然博士已经输入大量信息给他,但针对医学方面来说,也仅只是基本知识而已。维塔斯想了又想,毫无办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醒过神来,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後了。轻轻叹一声,维塔斯站起来去准备营养液,对於昏迷不醒的人来说,也只能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维持体力了。 墙上有几个金属钩,正好拿一个来挂营养液包,针尖刺进博雅手臂,透明的液体开始一滴一滴进入血管。维塔斯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麽问题,便走回到飞行车里去。从药箱里取营养液时,发现只剩一包了,不晓得路克有没有多预备一些。维塔斯把後舱室翻了个底朝天,然後确定是真的没有了。这也不能怪路克,因为食品还很充足。营养液原本只是预备万一生个小病小痛,用来混合注射药物的,谁会知道博雅需要“吃”它呢。 这麽说起来,自己的这种身体确实比较奇怪了,作为生物来说!维塔斯默默想著,走回去。是,自己不是纯粹的机器人,这一点突然就明白了──芯片之外,发生了很多奇异的变化。但也不是纯粹的生物体吧,因为身体里有金属的成份,可是也不是半机械生物体,因为金属不是做为机械存在於身体里面,而是做为一种构成物质。当然也需要能源,能源块经过精细的调节,产生微电流带动金属构成物质在体内循环运作,已经可以提供足够的能量和营养给生物机体部分……这种身体……真的是很奇怪…… 维塔斯重新在博雅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看著少年沈眠的脸。 被山丘包围的废弃小村落,平地上的风没有刮进来,空气稳定地单调地对流著,大气中的粉尘也稀薄了许多,显得空旷。周围安静极了,能够听得到心脏的跳动,和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血液在十分寂寞地流淌著。维塔斯忽然觉得心慌,伸出一只手轻轻盖在博雅手臂上,好像过了好久,敏感的指尖感觉到一种微弱的,但是持续的搏动。是了,博雅还在这里呢,维塔斯对自己说。 要是博雅的话,他会怎麽办?维塔斯有些茫然。自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博雅在安排。博雅说,我们逃吧,维塔斯就跟著走;博雅说,我们俩个,是一定要在一起的,他就想尽办法把维塔斯弄回到他身边。博雅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干。自己做了什麽?维塔斯想,自己该 做什麽?……就这样待在这里也不错吧?终於只有我们俩个人了,到了这里,我们好像不会再妨碍到谁了。如果会死在这里的话,也可以吧? 反正是博雅想要的“在一起”啊,虽然想到博雅也许会就这样死掉,维塔斯心里还是会像突然遭到针刺一样抽紧痉挛。 做为一个人类,维塔斯很明显的,属於那种个性软弱、随遇而安的人,只要与博雅的希望不冲突,怎麽样都行吧。他托著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呆呆地看著药水“滴达──滴达──”落下来。怎麽样能够让博雅活得长一些呢?他苦恼地想…… 滴达……滴达…… 维塔斯的身体慢慢坐直,手放下去,眼睛蓝得格外耀目,紧紧盯著点滴瓶子。还有一种东西可以,除了营养液外,还有一种东西可以让博雅活下去。 博雅十三岁的时候,曾经乱玩游戏,导致莫明其妙的结果。他从博士抽取来做样本的维塔斯的血液中弄了一点,偷偷地注射进了实验鼠的身体。那只小老鼠是博士从污染区带回来的,也许是因为受到电磁辐射的影响而造成免疫缺陷导致肿瘤与营养失调。奄奄一息的小鼠还未经任何治疗便开始好转,可以站立并开始进食,博士大惑不解,一头雾水。直到博雅吹嘘自己静脉穿刺的准头时,原因才大白於天下。 维塔斯不记得那只小老鼠後来怎麽样了,不过他记得博士给了博雅屁股一下,然後笑咪咪的对自己说,“维塔斯,你的血当灵丹妙药卖,一定赚大钱。” 博雅在旁边嚷嚷道,“维塔斯是我的,不卖的。” 这个……应该可以吧?维塔斯没怎麽犹疑地想。 第一袋血液是在五个小时後输入的,蓝色半透明的血液顺著导管缓缓流入博雅体内,与他鲜红色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不知是否错觉,维塔斯觉得博雅的脸色有些发青。他的体温有所上升,但呼吸和心跳没有什麽异样,脉搏甚至更有力了一些。维塔斯小心翼翼地等待可能会有的排斥反应,结果什麽也没有发生,博雅依旧安静地昏睡著。这样应该算是可以了吧?维塔斯想,开始感觉从未有过的倦意,想睡的感觉,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以往他不睡也可以,要睡的话,闭上眼睛关上芯片停止运算就是了。可是这时候维塔斯感觉眼皮好重,意识飘飘荡荡的,所有运算程序不受控制,自己就要停工。 那就停下吧,反正也没有什麽是紧急到必须要马上算出来的。维塔斯侧头眯眼想著以前博士的样子,博士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平摊到长椅子里呼呼大睡。还有博雅,有时候竟会话说到一半便睡过去,直睡到口水滴下来。维塔斯侧身躺在博雅身边,伸出一只手打横圈住他,微微张嘴打个哈欠,朦朦胧胧睡著了。沈入眠海的前一秒锺,他模模糊糊地想,等博雅醒来,要告诉他自己学会睡觉了,……还有,自己知道“喜欢”是什麽感觉了。 有一个大花园,开满了马蹄莲,花朵繁茂像一片片雪白淡粉的云。园子中间有一株好高好大博雅叫不出名字的古老大树,树下有清洁的泉水潺潺流过,巨大的树冠的阴影夹杂著柔和的日光,斑斑驳驳投映在水面上。这是哪里啊?博雅一边蹒跚地走在花丛间,一边想。他向树的方向走去。树下面有一把看起来很舒服的大躺椅,有个人躺在那里看书。博雅慢慢走过去,仔细地想看清那个人,距离越近,他越觉得熟悉。 咦?博雅突然停住脚,那不是爸爸吗?爸爸在这里做什麽?兴奋涌上心头,博雅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拔腿就往树下跑。 椅子里的人转过头来,露出李维纳博士清秀的脸,见到博雅,他惊讶地站起来,“博雅?你怎麽在这里?” 博雅没头没脑扑过去抱住博士,差点把博士撞倒,大叫著:“爸爸!” 博士“啊呀”一下,连忙用力稳住身体,笑起来,“博雅,你怎麽还是这麽冒失啊?” 博雅靠在父亲怀里,抬头望著父亲,开心地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看著父亲温柔亲切的笑脸,心里忽然又觉得无限的委屈,眼泪说掉就掉,劈劈啪啪落下来,竟号啕大哭起来。博士吓一跳,连忙抚著他背安慰他:“怎麽了怎麽了?好孩子快别哭了,爸爸在这儿呢,告诉爸爸这是怎麽了?” 博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孔让眼泪水涂的一塌糊涂,被博士抱著安抚了半天,哭声才慢慢低下来。半晌,博雅抬起红通通的小脸,又是委屈又是控诉地抽泣著道,“爸爸丢下我不管!维塔斯也欺负我!” 博士有点失笑,“维塔斯怎麽欺负你了?我瞧平时都是你在欺负他呢。” 博雅跳起来,气愤地嚷,“这次就是他欺负我,他……”,他突然顿住,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维塔斯……做了什麽可恶的事来著?博雅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忘记了一些什麽,他皱起眉头,之前好像发生过什麽事,让自己好伤心好生气的,是什麽事情? 博士微微一笑,“是什麽事?你知道维塔斯肯定不是故意的啊。” 博雅怔了怔,孩子气地赌气道,“反正他欺负我了!我讨厌他!”他扭股糖一样缠到博士身上去,撒著娇,“我不管,爸爸,我不要跟他一起了,我要留在这儿跟爸爸待在一起。” 博士摸摸他的脸,温柔地笑道,“傻孩子!”博雅把脑袋拱到父亲温暖的怀里去,感到一只手轻轻摸著自己的头,爸爸柔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真是傻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到这里来呢,你得回去啊。” 博雅猛地抬起头,“我不要!”眼眶里又开始迅速地酝酿水气,“爸爸,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要离开你。” 博士低下头看他,一式一样两双黑玉般乌黑发亮的眼睛对视著,博雅眼里充满祈求。博士的目光平静和蔼,想了一想,说,“这样好不好?博雅,你先回去,爸爸答应在这里等你,等你可以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在这个地方见面,好不好?”博雅不作声,表情有些抗拒。博士轻笑 ,“傻孩子,维塔斯还在那里等你呢,你真的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吗?”博雅嘟嘟嘴,有些动摇,“那,那……爸爸肯定会在这里等我,等我们吗?” “爸爸保证。” “那……我就先回去一下下好了,”博雅轻声说,心里想起维塔斯…… 博士看著自己的孩子,脸上露出明了的笑意,“顺著泉水走,就可以回去了,去吧。” 博雅恋恋不舍地在父亲身上蹭一蹭,终於放开手,慢慢转身。泉水形成的小溪蜿蜒地穿过花从,花朵的枝子垂在水面上,明?动人。博雅回过头,发现才走出几步,爸爸就已经在身後好远好远的地方了,站在树下,身上洒满点点阳光,花田蒸出的雾气让爸爸的身影变的朦胧起来。看到博雅回头,博士向他挥挥手,依稀还能看到唇边的微笑。 “爸──,”博雅用力喊著,“这里是哪里啊?我再来的时候不会迷路找不到吧?” “这里叫做‘等候园’,你会找到的,”爸爸的声音被风轻轻地送过来。博雅呆呆地看著那个身影,“哦”,他轻轻地无意识地回应著,下定决心,猛地回过头顺著溪水跑起来。快,快回去,维塔斯还等著我呢…… 远远的树下,博士看著少年渐渐远去的身影,目光逐渐朦胧起来。 是的,这里是“等候园”,所以我,注定要在这里等候……,等候那个人。而他,可能来,也可能……不来…… 博雅的眼睫毛动了,维塔斯很肯定。他坐在少年身边,目不转睛地望著他的脸,又是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维塔斯只睡了一个小时,精神就恢复如初。他不想继续上路了,虽然他知道博雅原本要带他去的地方叫做“自由城”,可是如果博雅不醒过来,去哪里都没什麽意义。所以他坐下来,一瞬不瞬地看著博雅的脸。 一夜过去了。 博雅的脸色还是苍白,可是呼吸平静了许多,不再虚浮。维塔斯第一次用毫无目的却十分专注的眼光仔细观察少年的脸。有点天然卷曲的,黑得发蓝的头发已经长到耳下,蓬松著,显得面孔更加小,下巴更加尖了。博雅遗传自李维纳博士,骨骼纤细修长,小脸庞上那对圆圆大眼睛很是触目惊心,鼻子不太挺,嘴巴的形状很秀气。维塔斯记得博士很遗憾地抱怨过,说博雅长得太“卡通化”,不像他那样斯文英俊──不过琼说博士不是英俊是清秀──太孩子气了。 维塔斯看著博雅,忽然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看。好看就是让他心里很舒服的感觉,他喜欢。从来不知道就这样看著博雅,是一件让人这麽喜欢的事。 少年的沈睡终於似乎被这种如梦初醒、肆无忌惮的注视给惊扰了,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维塔斯眨眨眼,凑近去看。那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又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皮很艰难很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博雅?”维塔斯又惊又喜,小小声地叫,好像下意识怕吓到少年。 博雅的眼睛又睁开了一点点,不过目光没有什麽焦距,朦胧而散乱。他仿佛没有听到维塔斯的声音,胳膊在毯子里动了动,似乎想要撑著身体坐起来,身上用了一点力,却没能挪动半点,喘息声重了些。 “博雅,你想做什麽?”维塔斯急忙伸手去按住他,奇怪地问,“你别动,你要什麽我拿给你。”他扭头四下张望,什麽东西?博雅想要什麽? “我要……”,声音又轻又哑听不清。 “什麽?”维塔斯回过头来。 “要……”,博雅似乎很吃力,脸色憋得有点泛红,额上有微汗,“……要……小便……”。 维塔斯怔一怔,一下子跳起来,伸手掀开毯子,看到毯子下面赤裸的身体,马上又盖上,不行,会著凉。他伸出双臂把少年连毯子一起抱起来往外走,“忍一忍,这就带你去哦。” 少年没有什麽力气地靠在他怀里,不出声,任由他服侍。解决好问题,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眼皮也重新垂下去。把少年放回垫子上,裹好毯子,维塔斯去看他的脸,少年的眼睛已经又闭上了。呼吸声很平稳,他又睡过去了。 维塔斯呆呆地看著他,认真思索:刚才……,博雅是醒了?还是没有醒? 看来那血确实有效,刚才他不是醒了吗?再来一点,一定能够彻底醒过来,维塔斯这样想。第二袋血输进去的时候,少年不再像毫无气息的木头了,针尖刺入皮肤的一瞬间,他眉尖轻蹙一下,嘴里发出细微的呻吟声。维塔斯轻声安慰著,“不痛不痛,马上就好了”。 血液输入体内,博雅的体温又开始明显上升,但并不严重,维塔斯检查过他身体,放下心来。他自己的困意这时也不约而至,想必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了,维塔斯朦胧地想著,不再抗拒,乖乖躺在博雅身边,抱住少年,几乎立刻就睡著了。 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醒来的。维塔斯又做梦了,梦境模糊,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博雅睫毛翕动几下,眼皮微微张开,像还没有睡饱的样子。 “博雅,”他轻轻唤。 少年眼皮粘滞地眨两下,慢慢扭过头来,看他,一脸迷惘。 维塔斯笑起来,“你醒了?” 博雅呆呆看著他,“维塔斯?”他脑子里有些混沌,身体又倦又乏,轻轻自唇间吐出一口气,将头又转了回去。看著天花板高处突露在外的玻璃龙骨,他抽出一只手,无力地将手背搭在额头上,迷迷糊糊问,“我睡著了?睡了多久了?”声音有点沙哑,他心里有些诧异,“我……生病了吗?” 等了一会儿,维塔斯却没有回答。博雅重新转过头去看他。 维塔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目光似乎有些不同,狂喜、温柔,和其他一些什麽…… 博雅望著他,脑袋突然清明起来,有些东西闪电一样划过心底,他脸色一白,身体不由自主向後缩了一下,伤心、害怕、绝望、疼痛…… ,林林总总,许多事情想起来像假的一样,可是那些个场景却真真实实走马一样从心里翻卷过去,博雅气息有些粗重,眼睛迅速瞟了一眼四周,又回到维塔斯身上,最後留在眼底的,是浓浓的戒备。 “不是病了,”维塔斯却好像全没有注意这些,想了一想,才说,“你被放到能源养殖箱里去了,取出来之後就一直睡。……你不记得了?” ……那麽痛!简直是进地狱,拜你所赐,怎麽可能忘记!博雅心里冷笑,脸上却平板无波,但也渐渐阴沈下来。“你救我出来?”他轻轻问,语气平静里压抑著令人畏缩的东西,“特意送我进去,又救我出来,不嫌有点麻烦麽?” 维塔斯怔怔看著他,一时没有说话。 “叛徒!”博雅恨恨自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猛地扭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过一会儿,含含糊糊又骂,“骗子!” 维塔斯看著他後脑勺,雪白的後颈处,发际线下一个金属接孔十分醒目,心脏处又是一抽,急忙掉开视线。只是看到已经很痛,穿刺的时候,一定更痛吧。他挨著博雅身边侧躺下来,伸出手臂自後面抱住少年。博雅身子颤抖一下,一声不出却用力挣扎起来,想推开他双手。维塔斯不管不顾,密密贴著少年身体,手臂紧紧箍住他肩头。心里奇怪而难过的感觉一波跟著一波,他将头埋在博雅颈後,觉得少年努力挣扎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不知是气还是伤心,维塔斯想说什麽,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博雅身上没力气,挣了半晌也挣不开,终於放弃,身子不再剧烈扭动,慢慢软下来,急促地呼呼喘气。半晌,嗡声嗡气道,“你不是不认得我?你不是不要我了?何必再把我弄出来?”鼻子里似有哭腔。 维塔斯犹豫片刻,见他不再挣扎,放松了手臂,只轻轻将手搭在他身上,小声说,“我想起来了。” 博雅起初仍静静地躺著,似乎一时没有反应他这话是什麽意思,猛然间一骨碌坐起来,转过身子瞪著维塔斯。两人面面相觑,少年眼睛瞪得溜圆。维塔斯也慢慢坐起身来,慢慢撩起耳际头发,按下耳後突起,自那里取出一块小小金属芯片,摊在手心里,将手伸到博雅面前。 博雅表情呆滞地看看维塔斯,又看看他手中芯片,十分迟钝地开口问,“这是什麽?” 维塔斯疑惑地看他一眼,“是芯片啊”,他微微笑起来,“不用这个,我也记得,都能够记起了。” “不……不用它也……”,博雅眼睛瞪得更大,充满震惊。 “嗯,不用它也没关系了,都可以想起来,完全能记得呢”,维塔斯微笑。 博雅呆若木鸡。 “怎……怎麽……会?”他喃喃自语,为了这个目的他已经奋斗了十几年,惊喜来得太突然,令他一时难以理解,只惊不喜,“……怎麽发生的?” “更新程序时,我做了梦,梦到博士去世。梦到那天,我们……做爱,”维塔斯侧著脸,看博雅。少年呆呆听著他说,眨眨眼,面上微微一红,“就这样?然後你就想起来了?” 维塔斯摇摇头,表情一黯,“……然後,梦到你的身体被穿刺,被送到能源养殖箱里去。”他伸手去摸博雅,指尖触到博雅脸颊,少年似乎吓一跳,又似被电击到,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後便躲。他刚才坐起来只是因为一时震惊,身体其实有些脱力,手臂一直微微发抖,只不过自己没有发觉而已。这时动作激烈了一点,竟支持不住,往後倒下去。维塔斯扑过去将他一把抱在怀里,博雅脸色发青,似乎又感觉到痛,眉头痛苦地皱起,低低呻吟了一声。维塔斯有些害怕,低声叫,“博雅,博雅,你没事吧?” 博雅皱著眉头,维塔斯焦灼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似乎具有安抚镇定作用,他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博雅对自己说,虽然一想到便怕,好像那种人体根本无法承受的疼痛又扑天盖地压过来,但……确实已经过去了,现在自己是跟维塔斯在一起!呼吸慢慢平静下来,他睁开眼睛,维塔斯担心地看著他。 真是奇怪!博雅想,他呆呆注视著维塔斯蓝幽幽的瞳孔,怎麽会这样呢?难道……,少年心里沈吟著,难道说是因为程序更新的缘故?路克拿给他们代用的芯片是最普通用型,容量较小。大量程序覆盖式的更新,反而刺激了维塔斯的大脑?这种事爸爸从来也没有试过,也不敢试。超出芯片容量的程序与资料输入可能会造成泄漏,对人类大脑造成灾难性损伤,对机器来说则不存在这个问题。程序,就好比外来思维,……大量的外来思维想要强行占据维塔斯的大脑,所以产生排斥反应,刺激了脑的自主思维? 博雅颈後冒出冷汗,这样大胆的假设!也只有维塔斯这样的身体才能承受吧?如果是普通人类,可能会造成脑死亡吧? 他斜著眼睛睨视维塔斯,心里突然涌上不满。十几年的努力,竟然抵不过机器人一通灌输,还害自己差点死掉!不可饶恕! 维塔斯完全不知道博雅心里在想什麽,他小心翼翼将博雅放回毯子里包好,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一记,说,“你身体还虚弱呢,再休息一下。” 博雅一声不吭看著他。他不怪维塔斯,已经不怪了,也许从来没有怪过。那不是维塔斯的错,……也许不早点醒过来就是他的错!博雅撇撇嘴,哼!但有一点是真的,不论维塔斯做了什麽,他都不是故意的。 虽说是这样……,也不能轻易原谅他!博雅想著,朦胧的睡意又涌上来。 …… 再次醒来的感觉好多了。 有一股香味弥漫在房间里,维塔斯正在将压缩食品和水混在一起煮简餐粥。博雅把两只胳膊从毯子里拿出来,伸过头顶,慢慢抻了一个懒腰。身体的感觉出乎他意料之外,没有想象中那样糟。博雅要到这时候才想到要考虑这个问题。 他见过被穿刺的人。战斗频繁的时候,有人类俘虏被机器人抓到,送到能源田去,在错综交织的战斗中,这些人中也有被找到,并被带回诺伯伦的。但是他们中几乎没有人能幸存下来。已经成熟的自然人,身体被穿刺带来的伤害是致命的,即使被机器人送进能源养殖箱,通常也会很快死去,然後被丢弃掉。那些回到诺伯伦的人,大部分也都在深度的昏迷中直接死去了,有一两个人活下来,但是全身瘫痪,没有意识。 “维塔斯?”博雅叫。 煮粥的人回过头来,脸上是温柔的笑,“你醒了?” “嗯,”博雅慢慢坐起身,“维塔斯,你把我怎麽了?”跟那些人相比,唯一的不同,便是维塔斯。 “什麽?”维塔斯不解的看著他。 “从养殖箱里出来,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麽?” 维塔斯眨眨眼,“拨掉导管,擦干净培养液,排掉腹水,用毯子包起来,用宽缚带绑到地板上……” 博雅的面色黑了黑,“你把我绑到地板上?” “因为椅子太窄小,你的身体只能平放,……不绑的话,飞行车起飞以後你会滚来滚去。” “……哼,然後呢?” “然後吊营养液,飞到这里,之後就停下来,再吊营养液,後来营养液吊完了,就吊血,然後你醒了,要小便……” “我有吗?”博雅狐疑地望著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有,”维塔斯点点头,“……然後再吊一瓶血,你就醒了。” 博雅突然抓到了重点,“什麽血?营养液吊完了之後,你给我吊什麽?” “我的血液,”维塔斯说。 博雅死死瞪著他。 维塔斯慢慢走过来,“博雅,你怎麽了?” 就是这个了!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才没有死掉的,因为维塔斯把他的血给了他,博雅心里毫无疑问,他也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只小老鼠。 呵,博雅叹口气,“维塔斯,是你的血救了我。” 维塔斯看著他,眼睛里熠熠生辉,“我不要你死。”博雅开始晕眩,维塔斯,有些不一样。那双眼睛蓝得发黑,布满星光,柔和地照耀著他,两只手臂缠绕上来,圈住他的身体,维塔斯轻轻地呢喃般说,“我想著怎麽样能让你活下来,我不要你死,不要。” 博雅全身硬绷绷的,突然用力推了维塔斯一把,把他身体推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维塔斯愣愣地看著博雅。少年面无表情,慢慢地站起来,毯子从他身上滑落下去,露出光裸的身体。他很慢很慢的转过身去,背对著维塔斯,伸出一只手,撩起脑後的头发。 “你不想我死?那麽这是什麽?”冷冷的声音吐出来。 维塔斯默默站起来。 少年的身体美得不可思议,平坦的肩,肩线柔滑,微微凸起的性感蝴蝶骨,柔韧收紧的腰线,窄小圆翘的臀与修长的双腿,皮肤是温润的米白色,泛著淡淡光泽。维塔斯记得自己非常喜欢用手抚摸博雅的背,自肩头向下滑落到臀,那种触觉总是让他万分困惑与著迷。然而这样美的身体上,现在却触目惊心地排列著四个丑陋的黑色孔洞──穿刺孔,泛著金属光泽。 维塔斯深吸一口气,伸手触摸博雅後颈的穿刺孔,“这里,输入虚拟思维。” 他的手继续向下滑到博雅背上,少年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麻点,似乎在微微颤栗著,第二个孔对应著博雅前胸,第三个孔对应著他的胸腹间部位,“这里,输出人类身体产生的生物能源”。 那只手滑到最後一个孔洞的部位,在腰线下,尾椎靠上一点的地方,“这里,输出微量能源供养殖箱操作”。 机器人毕竟擅长计算,精明极了,从人体身上得到生物能源供机器城使用,养殖人体的能源也由人体自身产生,羊毛出在羊身上,半点不用操心。 博雅浑身发抖,几乎站不住。维塔斯从後面抱住他身体,语气颇踌躇,“博雅,应该……不会那样痛了吧?我仔细看过了,没有感染的迹象,切口好象……已经开始愈合了。” 博雅僵硬的身体慢慢在他怀里转动,维塔斯稍稍松开一点手臂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博雅明亮的眸子几乎喷出火来,面色雪白,不是冷也不是怕,他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叫出来,“维塔斯!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内疚吗?” 维塔斯怔怔地看著他。 “你……你差点就害死我!你就没点什麽表示吗?”博雅瞪著他,开始感觉胸中的怨气就跟扎破了的皮球一样迅速瘪下去,期望维塔斯立刻什麽都能懂,感情敏感而充沛,是不是有点……太奢求了?本来还以为可以逼出维塔斯的内疚心,借机敲榨点什麽呢。 “算了,”博雅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咕哝著,“维塔斯你就算是人类,也是个白痴人类!”他不打算再理这可恶的男人,耷拉著脑袋准备钻回毯子里去,却被维塔斯一把捉住手臂,“做什……”,话还没有问完,人便已被维塔斯紧紧地搂进怀里,头被按在男人的肩窝里,脸颊密 密地贴在他颈子上,肌肤相亲。“博雅”,维塔斯的声音在耳侧闷闷地响起,“……博雅,对不起,……我爱你。” 博雅全身都僵住。 维塔斯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博雅,我爱你。” 过了好久好久,好多年好多年以後,博雅发现自己什麽也不记得。在那个谷底小村里维塔斯的初告白,他一个字也不记得了。维塔斯说了什麽做了什麽,完全没有印象。 那种感觉,就好比你从小到大一直在追求一件东西,追求的太久了,对於自己也许永远也得不到这件东西的可能性已经有了深深的领悟, 所以,再继续下去的追求只不过变成了一种习惯而已,就在这个时候,人家告诉你你得到了这件东西…… 呃……,现在我还在养殖箱里吧?难为那些机器人,竟能创造出这种虚拟思维给我,真是知己啊。这样的话,就算是被当成养殖能源,也是绝对值得了!博雅心里感叹道。 他的眼珠子随著维塔斯转动,奇怪的是,按照正常桥段,激动人心的告白之後,情侣双方不是应该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把精神的震颤上 升到肉体的震颤吗?接下来应该是做爱的时间吧?那些个机器人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但是维塔斯告白完毕後,就松开他身体,走到旁边去照顾简餐粥去了,临走倒是没有忘记把他塞回毯子里去裹好。 他的脑袋瓜随著维塔斯的走近越抬越高,然後维塔斯蹲下来,小脑袋也随著低下来,直到两个人视线平齐。维塔斯手里的怀子冒著热气。 “博雅,”维塔斯温柔地说,“你不饿吗?你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哦,”博雅呆呆地答。 维塔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盘腿在他面前坐下来,用匙羹轻轻划拉著粥,舀出一勺来递到博雅嘴边,“张嘴。” 少年听话地、呆滞地张开嘴,粥送进去,温热香甜的感觉顺著喉咙慢慢滑下去。吃了两口,博雅的胃和肚子微微有点翻腾绞痛,他不由缩缩身子,见又是一勺粥送过来,下意识地别开头。 “怎麽了?”维塔斯侧头看他。 博雅手盖在胃部,皱著眉头,“不舒服,不想吃了。” 维塔斯点点头,“是因为太长时间没吃东西,肠胃不适应”,他想了想,把杯子塞给博雅,“很少,要吃下去,一会儿就会好了。……你自己吃,我给你揉。”侧身坐到博雅身後,轻轻一揽,让他背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伸进毯子里,摸索著覆在了博雅胸腹间,开始温柔地摩挲揉按著,少年不由自主轻颤一下。不是因为冷,维塔斯的体表触感十分恒定,不论环境冷与热,总是微温。让博雅战栗的,是那种暌违已久的舒适感觉。 “快吃啊,”维塔斯的声音就在耳边,甚至耳朵都因那温热的气息而有些搔痒难耐。博雅慢慢将粥送进嘴里,面上的表情,悲喜莫测。两个人一时安静下来,恍如在梦中。 有多久了?两年多了吧?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博雅心思好像缓缓流过的一条小河,酸酸甜甜的。太久没有这样的相拥这样的暖意了,那种感觉……曾经变得那样遥远。博雅恍惚想著,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发烧,浑身酸痛,维塔斯就是这样轻轻地给自己揉著四肢与身体, 因为感觉太舒服,所以以後常常会赖著他装病,“维塔斯,身上疼,给揉揉。”那种温柔抚触的感觉,幸福得令博雅叹息。 “好点了吗?”维塔斯问。他的动作小心而轻柔仿佛手下是易碎的珍宝。 其实已经好了,博雅知道自己的肠胃偶而会出现这种情况,都只是一下子就好了。但他微微笑起来,细声细气道,“还有点痛,再揉揉。”实在舍不得那只手,那个人,离开自己。 放下杯子,博雅舒服地叹了口气,往後舒服的靠一靠,最适合自己的地方,果然还是维塔斯的胸膛啊。他半眯起眼睛,脸颊侧一侧,像只猫咪一样在维塔斯脖子上蹭一蹭。蓝色美丽的恋人,单纯聪慧的维塔斯,我的!都是我的!终於是我的了!维塔斯的手一直没有停,抚著博雅的胃部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好了,”博雅笑咪咪地说,把自己双手缩进毯子里盖在维塔斯手上,“说说吧。” “什麽?”维塔斯有点漫不经心,他觉得新奇,而且享受,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像从某一个瞬间突然涌进脑子。就这样抱著博雅坐著, 感觉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说什麽?” “就说……我睡著的时候,都发生了什麽事,还有……”,博雅忽然转过头来看他,笑靥十分可爱,“……那个,你什麽时候爱上我的,都说说吧。” “……”,维塔斯抬起头想了一会儿,眼神有点迷惘,渐渐多了点畏惧,双臂的拥抱更紧了点,“……看到博雅痛……我很害怕,就……醒了,醒来看到,看到……都停了,那里的系统停了下来……”。 “……停下来?”博雅一怔。 维塔斯低下头看他,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就全都想起来了。然後那个能源基地的系统突然停顿下来,所以我就去找你。找到你的时候……”,他双臂又再搂搂紧,“……我就……知道了。” 博雅抿抿唇,眼睛亮亮的,充满希冀,“知道……什麽了?” 维塔斯微笑起来,把脸埋进博雅的肩窝,“就知道我爱你,博雅,我学会了。” 博雅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欢喜的感觉流遍四肢百骸,不由得笑逐颜开,原来,亲耳听到维塔斯说爱自己,竟是这样的感觉,幸福得……就算立即死了,也再没有遗憾了。可是万幸的是,自己竟还活著。博雅转过头去,用力抱住维塔斯,大声道,“我也爱你”。 维塔斯微笑起来,“我知道,你第一次说你爱我是你七岁的时候。” 博雅抬起眼睛来,装出一副威胁样子,道,“你嫌我说早了麽?” 维塔斯笑而不答,只是看著他。两人视线交缠,影子映在对方瞳孔里,难舍难分。博雅忽然面上一红,垂下眼,一只手在毯子里捉住维塔斯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停一会儿,又引著它开始四下游移,位置慢慢滑落下去。维塔斯只觉得手掌下肌肤光滑细腻,指头肚几可清晰触摸到博雅的肋骨。博雅似比记忆中瘦些,印象中一点婴儿肥都早不见,指头顺著肋骨一格一格往下摸,感觉十分趣怪。博雅捉著他那只手一直溜到肚子上,犹豫一下,居然有些脸红,就停在了那里。维塔斯感觉手掌下面身体随著博雅的呼吸一起一伏,稍稍用力掌心甚至能感觉到博雅肚脐那一点小小凹陷,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不由自主蠕动一下身体。博雅身子僵一下,目光却不肯移开,直直地盯著面前的人看。 维塔斯眼睛里像著了火,蓝幽幽的火苗越来越亮,他忽然低头吻上来,唇瓣相接,火热灼人,博雅身体已经被压倒在他身下,毯子翻卷开来。两个人直吻得气息凌乱,喘息不止,维塔斯微微抬起上身,手肘支在博雅身侧,眸子里毫不掩饰地写满情欲,“博雅,我要做爱”,声音十分喑哑低沈。博雅瞪著他,面颊绯红,维塔斯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身体竟立刻有所反应,然而他也真的没有想到,懵懂的维塔斯脱去机器脾性,初尔为人,竟是这样直白坦率。这是维塔斯第一次主动求爱呵,以往都是博雅要求,博雅挑逗,维塔斯……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如今,一切都不同。博雅微笑起来,轻轻道,“好”。 情人热情如水般席卷而过。 博雅幸福得几乎死去。 他毕生都不会忘记,那仿佛永恒惨淡黑暗的星球上,那个谷地中荒凉废村里,甜蜜的两情相悦滋味。 “我们启程吧,”博雅道。 “好。”维塔斯点头。 两天之後,博雅决定要走了。他身子已经恢复得很好,只不过他不提,维塔斯也决不提什麽建议,虽然对少年的态度大有变化,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凡事仍是博雅做决定。两天之间享尽维塔斯的宠溺爱抚,神魂颠倒之时博雅竟还没有忘记考虑下一步要如何,连他自己都十分佩服自己。 为了永远安安心心与维塔斯在一起,终究还是要离开这里的,他们,一定要去自由城! “飞行车还能坚持多久?”博雅想起车子引擎曾被维塔斯破坏。“若保持400的时速,每隔两小时停转十五分锺,应该还可以使用十五天, ”维塔斯计算一下,回答,“按照路线图,这个时间刚好可抵达自由城外围。”“那好,我们今天晚上就出发”,博雅咯咯笑起来,搂住维塔斯的脖子,将身子攀在他身上晃来晃去,说,“维塔斯,我们踏上的是爱的旅途啊,你一定要永远永远爱我哦。” 维塔斯亮晶晶眼睛看著他,微微笑起来。 第9章 事实上,这段距离比他们想像中用去了更多时间。机器人在45分线的能源基地被摧毁後,并没有试图夺回原地重设,而是将其它地区的能源基地扩大了。他们前进的路线上不断地出现机器人探索的痕迹,维塔斯仍能够接收到那种电波,一旦遇到,便只好暂时偏离航线绕过去。十五天後,引擎如维塔斯的精确计算,彻底报废了,而他们距想像中的自由城还有两天的路途,两个人只得步行走完剩下的旅程。 原本黑色的土地上覆满白皑皑有毒的沫子,脚踏上去,一股粉尘便飞起来,十分呛人。博雅口鼻处覆著呼吸罩,只露出一对乌溜溜大眼睛来,四下张望。远远的前方隐现一带黑色山脉,自由城,便在山的那一边。博雅兴奋地挥挥臂,“加油!”迈开大步,扯著维塔斯上路。 两个人,一个满心欢喜大无畏,一个心里眼里全是另一个人。幸福,好像唾手可得。 博雅不肯休息,准备来个一鼓作气。不过路真的是越来越难走,进了山区之後更加崎岖,博雅的身体毕竟不能同以前完好的时候相比,在乱石缝中攀爬一会儿,呼吸便急促,眼前有些发黑,不得不随时坐下来缓一缓。到第二天夜里,终於被维塔斯哄著停下来小憩一下。原本只不过想休息一下,然而被维塔斯抱在怀中,头沈沈地贴在他胸口,又暖又舒服,竟一下子睡著了。 露天温度极低,博雅全身被维塔斯包裹地密密实实,连头也遮起,只余五官小小一片地方露出外面,倒不觉得冷,脸蛋红通通的,可是一夜下来,睫毛上却结了一层细细霜花,晶莹剔透。维塔斯一直低著头看他,从水气氤氲直到霜晶结起,看得有点痴迷,不由俯下身去用脸颊轻轻蹭他睫毛,这个如动物般交颈缠绵挨挨蹭蹭的动作却是从博雅身上学来的,少年最喜欢这样子对维塔斯,好像恨不得能将两具身子揉成一具不可,有时候动作简直有点粗鲁,可是维塔斯却十分喜欢。 霜晶一贴到他温热的皮肤,立即便化开,水润润地染湿了两人皮肤。博雅轻轻嗯一声,眼睫颤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来,目光迷蒙,张口便叫,“维塔斯?” “嗯?”维塔斯温柔地回应他,“我在这里。” 博雅迷迷糊糊笑,十分满足的样子,用手背揉揉眼睛,从他怀里爬出来,一边问,“什麽时候了?”“已经早晨了。”天色不再漆黑一团,泛著淡淡灰色。 他们昨夜在山腰一处凹陷休息,剩下的,是最险陡的一段山路。博雅站起来,仰头望著前面,又转头看维塔斯,那蓝色男子的视线一直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博雅眼睛如黑色宝石般闪闪生光,活力十足,“来,维塔斯,我们走吧。” 今天中午,便可以到达山顶,望见目的地了。博雅兴奋地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脚步轻快,高高兴兴地走在前面。近日中的时候,气温开始升高,博雅身上已经透了一层薄汗。山体在近山顶的地方倾斜度突然增大,十分陡峭,几乎直上直下,博雅已经开始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时间稍长便觉得有些吃力。维塔斯紧紧跟在他後面几步远的地方。 博雅低下头去看他,维塔斯稳稳攀在他下面,并不见疲态,动作十分轻松。博雅将头转回来,睁大眼睛看著面前岩壁,忽然之间一阵晕眩,他急忙闭上眼睛。停了一刻,晕眩的感觉才慢慢退去,他细细喘著,咬咬牙,臂上用力,继续向上爬,就在此时他落脚之处发出“喀拉拉”细碎的响声,骤然之间博雅只觉脚下悬空,身体一沈,向下坠去,一双手情急之下用力去抓突出的岩角,然而下坠的势头太快,他两只手在岩角上重重擦过,一阵刺痛,手已经没有凭依的地方,身体在岩壁上撞了一下,张手张脚摔了下去,急速的气流堵的博雅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眼 角处掠过维塔斯的身影,然後便是一黑。 一瞬间博雅脑子全部抽空,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般。但腰间猛地一紧,一股拉力令他身体硬生生在半空中顿住,腰间一阵剧痛,那股力量勒得他几乎窒息。 是维塔斯!博雅昏沈沈想,慢慢张开眼睛。 维塔斯紧紧贴在上方十几步的岩壁上,一只手死死攀著一块岩角,另一只手垂下来,掌中银色金属索绷得直直的,一端缠绕在博雅腰间。 维塔斯额上沁出亮晶晶汗珠,紧紧盯著博雅。 博雅抬起头来,吃力地朝他笑笑,说,“我没事。”从来没见维塔斯这种脸色过,他吓坏了吧。博雅努力伸手摸索著去攀岩壁,稳住自己身体。就差几步了,若这时候摔下去,死也不甘心!他重重喘几口气,脚在身子下面探来探去,终於找到一块突起踩住,心里一松,他大声朝上面喊,“可以了,维塔斯,放开吧。” 维塔斯一动不动。 博雅等了几秒锺,腰上的索仍绷得紧紧的,他抬起头。维塔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有风从身边掠过般,他天蓝色头发纠缠飞舞起来,眼底蓝光越来越亮。博雅只觉头顶气流越来越急,几乎肉眼能够看得见的气旋湍急地从维塔斯周身翻卷起来。怔了怔,博雅忽然醒悟,叫出来,“不要不要,维塔斯,我自己可以的。” 震荡空气分子使之形成高质量上升气流,这样做会耗费大量能源。维塔斯的身体正常运行主要仍需靠能源块,食用普通营养剂提供的能源对他来说是极微量的。而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能源块了。 维塔斯一声不出。因为高速旋转而显得粘稠的气流仿佛凝成固体,托住了他的身体。博雅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吊起来,气突然阻滞在胸腹间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啊”一声,要说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去。这次与上一次潜入恺撒号不同,没有穿硬质隔离衣,博雅全身重量都吃在腰上,几乎勒得透不出气来,幸而高度要少很多,但这短短半分锺的上升,已经几乎令他窒息。维塔斯先落地,再抓住金属索轻轻将博雅提上去。 腰间一松,博雅忍不住剧烈喘息起来,一边扑过去看维塔斯腕上的能源指示灯。一星红灯微弱的闪亮著,能源即将告磬。 博雅皱眉抬头,想要责备维塔斯,却看见他视线呆呆地落在前方,一副茫然神态,博雅猛地跳起来转过头去。刚才太过紧张,他竟忘了。 他们已经在山顶,自由城应该就在眼前了。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著,兴奋莫名地顺著维塔斯的视线望过去,却呆住了。 博雅嘴慢慢张开,神情一片迷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山的背後,还是山,连绵起伏的黑色的群山,黑色的岩石,荒凉寂寞,什麽也没有。没有城市,没有房屋,没有人烟。 博雅腿有点发软,缓缓地跪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有一丝什麽升上喉头,又苦又干。不是失望,不单单是,还夹杂著恐惧。他感觉到身旁的维塔斯也慢慢坐下来,望著周围,一声不出。 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也许他们会喜欢眼前的景色。北方荒凉的黑色群山,即使在前古时代,也是这个星球上最贫瘠的地方,因此这里也是最少受到战争波及的地方。被喷撒在大气层中含有重金属粉尘的烟云,在这里只有薄薄的一层弥漫著,颜色呈浅淡的灰色,偶而有光线从烟团中穿透而下,在天空与黑色的山之间扯出巨幅摇曳的光团,十分壮观。一路走来,很明显,空气中有毒的粉沫含量越来越少,山体没有被覆盖,呈现深黑色,巍峨耸立。 这里的气流湍急,风很大,呜呜作响的刮过山谷,刮过山脊,咆哮著刮过他们的耳边,刮来蛮荒凄冷的信息。 “也许再翻过一座山就可以看到,也许路线图并不是那麽准确,……也许,距离比我们想像中要远一点,”维塔斯的声音被风送进博雅耳朵里,清晰平静,“我们可以继续走下去。” 继续走下去?我们……可以吗?博雅迷茫地想。 他瑟缩一下,抱住自己的双臂,“维塔斯,有点冷,”他轻轻说,“你抱我一会儿吧。”片刻的安静後,一双手臂无声地从後面抱住了博雅,将他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博雅将头靠在维塔斯胸前,蜷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尽力地靠紧维塔斯。那双手臂那个胸膛像一个安全温暖的港湾,然而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本来清晰的目标,突然消失了,就好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好像阳光中突然破灭的肥皂泡。能源快没了,食物与水快没了,而他们站在陌生的荒凉的地方,迷惘,找不到方向。博雅心里极度发慌。 “博雅,”维塔斯侧头看他,看那呆呆偎在自己胸口的人的脸,“你害怕吗?” 博雅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维塔斯清晰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又急又快,空洞洞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从胃里缠著绞著升上来。博雅,害怕或是心慌的时候,心总是这样子跳的,维塔斯从来没有告诉博雅他能够听到。以前他不知道那是为什麽,因为虽然他的心那样跳著,脸上却总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笑咪咪的,信心满满的,活力充沛的,挥挥手,说:来,让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吧。维塔斯不知道自己从什麽时候开始明白的,也许从那一天他有感觉开始吧? 他能感觉到那颗心难受地跳著,他想抹掉那上面的疼痛。 维塔斯第一次发现,感觉,并不只是喜欢,也有痛,也有其它。 博雅总是让他很安心很安心地跟著走,用坚决和暴躁安抚他的茫然。可是,博雅自己也是需要安慰的吧?问题是,他不会啊。 “你……会带我去那个地方吧?”维塔斯努力地想,希冀地问。 博雅忽然抬起头看他。说出来的话,和语气,都没有什麽,但维塔斯好像在表达什麽,而博雅,听懂了。他望著维塔斯,直望进他眼睛里去。 那种眼神,什麽时候,在什麽地方看到过的,深深浅浅的蓝,像星空一样的幽暗,无数个光晕流转,像宇宙里最美丽的星云,深邃、悠远、浩瀚无垠……,博雅晕眩著吻了上去,他感到维塔斯张开唇,热情地迎接他,唇舌厮磨,交换著气息与热度,难舍难分,透不过气来。 呼,维……维塔斯……什麽时候……这麽热情主动?博雅昏头昏脑的败退下来,喘息著拉开两人的距离。维塔斯亮蓝色眼睛蛊惑地望著他,好像在说话:你会带我去吧?不会放弃吧?不会伤心吧?不会……那样脆弱吧?即使脆弱放弃……也有我在这里……你……不会忘记吧? 博雅忽然眯著眼睛笑起来,原来空空的地方被什麽东西填满了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从维塔斯怀里站起来,“我当然会带你去!我们一定会到那里的,维塔斯!”他的恋人著迷的看著他,那黑色的头发迎风飞起来,像野蛮的翅膀在不停拍打,博雅的眼睛比最黑的夜色还要黑,比最亮的星还要亮,燃著小小的火苗。小小的博雅又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来,上路。”少年吆喝著,神气地挥挥手臂,开步走。 博雅一旦决定好一件事,就不再改变,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全心全意向前冲。得到维塔斯也好,去自由城也好,既然决定要去,他就不停 地走。他把一些害怕的事情全抛到脑後不再去想,但是事情并不会因为他拒绝去想就自动消失掉,随著行程,它们开始浮出水面。 山路消耗大量的体力,博雅却减少了用餐的次数,也减少了食物和水的摄入量,同时,也减少了休息的次数和时间。他们好像永不停歇地在走。两个人都很沈默,对方笑起来的样子似乎有好久没有看到了。博雅明显的憔悴下去,嘴唇干裂,没有了血色,露在面罩外面的眼睛周围隐隐发青,皮肤粗糙,微微皱起的眉头有丝焦灼。 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一个日夜过去,再一个日夜过去,前面还是什麽也没有。他们在黑色群山中艰苦地跋涉了四天後,维塔斯的动作吃力起来,那个时候,他们正顺著一个山脊向下走,博雅听到旁边传来石子滑落的声音,他在转头的一瞬间,看到维塔斯倒下去,身体夹著松动的石头块,翻滚著沿山坡跌下去。博雅惊叫起来,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扑过去要抓住他,却没有成功,维塔斯下坠的势头太快,直到他身子撞到几十米外的一块坚固的巨石,卡在石缝里,停了下来。 博雅的血液冻住在血管里,浑身冰凉,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翻滚著朝维塔斯扑下去,一把抱住他,“维塔斯!”他叫起来,“维塔斯,你没事吧?” 他将维塔斯的身体翻过来,慌乱地上下看。维塔斯皱著眉,刚才因为跌倒滑落而下意识闭上的眼睛睁开来,并没有太痛苦的样子,轻声说,“我没事。”博雅扶著他坐起来,靠在岩石上,心慌意乱。维塔斯说,“博雅,我的能源快用完了”,语气镇定。 博雅充耳不闻,动作粗鲁地仔细检查维塔斯的手脚和头。维塔斯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看著他,“博雅,我什麽事也没有,只不过是能源快用完了。” 博雅脸色雪白。维塔斯温柔地望著他,“过来,博雅,趁我还有力气,让我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少年呆呆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怔了半晌。维塔斯苦笑一下,“你不愿意吗?”博雅垂下头去,沈默了一下,动作猛烈地扑进他怀里去,撞在维塔斯胸口上,气息一窒。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维塔斯轻轻地抚摸著博雅的头发,怀里的少年一动不动。然後,维塔斯感到胸口的部位,有一种潮湿温暖的感觉渗透进来,带来一种刺痛。 支撑了几天的勇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博雅觉得全身的力气缓缓流失出去,心灰意冷。还是办不到吗?他还是……没有办法跟维塔斯走完最後的路吗?浓烈冰冷的绝望渐渐升起来。博雅从来没有完全失去过信心,即使维塔斯失踪,即使被出卖送进机器人养殖箱,在他内心深处,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可是今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绝望。 “博雅,……博雅,”维塔斯轻声唤著他,“你哭了吗?……你听我说,你别害怕,你可以把我的芯片带走,……虽然不是博士做的那一块,可是我们回来之後的记忆都在里面的。” ……笨蛋维塔斯,我要的是你,不是冷冰冰的芯片。 “等你到了自由城,把它装到计算机上去,就又可以跟我说话了,可能,可能会不太完整,不过……” ……没有你,我还会到自由城吗? ……没有你,只有记忆,还是维塔斯吗? 博雅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向下落。维塔斯的记忆中,他没有哭过,除了那一次──失踪之後的再见,和……这一次的……即将告别。那泪水落在胸口上,烫痛了维塔斯,令他皱眉、气喘,这样难受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体内的电流逐渐微弱下去,维塔斯觉得自己不再能控制肢体的动作,他的手臂从博雅身上慢慢滑下去。 “……博雅,我要闭上眼睛了,”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不想眼睛变成玻璃那样难看,我要闭上眼睛,你不要看好不好?” ……博雅感觉到那渐渐松懈的环抱,痛彻心肺,反手用力地紧紧地抱住维塔斯的身体,我来抱你,维塔斯,你没有力气了,就我来,紧紧地抱著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冷下去!不要变成那样冰冷的金属,求你……! “……博雅,有点冷,……跟我说话吧……我想听……”。 博雅放声大哭起来,呜咽著,“……维塔斯,我爱你。” “……我……也……爱你……” 微微的电击感扎到手臂上,瞬间传遍博雅全身,刺痛酸麻,只是突然的一下,然後……什麽也没有了。只是那细微的一下电刺,已经令博雅的心脏几乎痉挛,全身痛苦地抽紧。 …… 风从山谷里打著旋升起来,卷过博雅的身边。 他已经保持那个动作许久,久到意识有些混沌,久到……身体僵硬……无力动弹。身体死掉了,像维塔斯一样,也死掉了,现在只要等到思想也死掉,就可以跟维塔斯一样了。我说过的,我们两个人,是要在一起的。还会回去那个地方吗?那个有爸爸在的地方?爸爸说会在那里等我,维塔斯……也会一起去吗? 维塔斯……会不会迷路……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麽名字……他万一找不到怎麽办? 博雅朦朦胧胧看到父亲皱著眉。站在树下面,像隔著一层半透明的玻璃,可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爸爸不高兴的脸。 博雅,不是说过你还不到时候来吗? 爸爸……爸爸……我在找维塔斯……他不见了……我把他弄丢了…… 你在说什麽呀?他不是在那里吗?维塔斯在你身边啊你怎麽会丢下他一个人跑来?快回去! 快回去!维塔斯就在那里啊,在你身边。你看不到吗? 你看不到吗? 博雅慢慢睁开眼睛,怀里的维塔斯,经过这样长的时间,身体还是温温的,比博雅的身体还要温热一些。是呵,维塔斯的能源,已经不足够支撑他的意识与肉体,可是肉体的毁坏却不是那样快就会发生的。如果就这样与维塔斯相依相偎地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星球上的风会把他们都化成粉沫,血与肉与骨头,全部都掺在一起,永远都分不开了。 人死之前,是不是都会有这样多的莫明其妙的胡思乱想?如果有足够的能源,他们说不定就可以走到自由城?就不会这样悲惨地寂寞地无人知晓地死去?命运有的时候真是爱戏弄人呢,他们已经经历了这麽久,这麽多…… …… 博雅的眼睛越张越大,有什麽东西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他们……可以啊! 他……可以给维塔斯啊! “你说什麽?”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怎麽……怎麽可能呢?” “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可是小p又不会说谎,後来我想是不是它不小心把水弄进去了,在说昏话,所以就拆了它的壳子来检查。我检查的很仔细哦,搞的小p都不高兴了,然後发现……是真的。” “……。” 这个时候,在老远老远的诺伯伦,路克正在苏沛家里做客,是苏沛特别把他找来的,以上就是他们两个人谈话的片断。苏沛长手长脚的摊在沙发里,脚踏翘在面前的玻璃钢桌面上,他在这个上司面前向来就没有什麽形象。小p,就是苏沛在机器人的能源基地拣回来的j型清扫机器人,个子小小,体积小小,有一个椭圆形的头壳和两只鼓鼓大眼睛,外加两只机械手臂,站在苏沛脚边,一上一下的点头。 路克有些呆滞地看著他和它。 苏沛想了想,突然把脸伸到他面前来,“你上次把我的飞行车卷走,就是给那两个人吗?他们怎麽会到那里去?” 路克慢慢回神,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听到的消息令他太过震惊,然而理智的头脑几乎是马上就让他反应出关於这件事,那里面更重要的含义。 苏沛看他,问,“你怎麽想?” 路克默不作声。 苏副官把眼睛眯起来,狐狸一样的神情露出来,然後笑了,“喂,别说我不帮你哦。我可以牺牲我的小p给你。” 路克有些心事重重,抬眼看他,“我要你的小p做什麽用?” 苏副官“哈”的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别装傻!” 路克沈默地坐著,一声不出。 “喂喂,我说真的,小p真的可以给你。记录很完善,执政团会听取的,跟著路线下去带他们回来,李博雅就是你的了。……其他的,会有人处理的。”苏沛认真地说。他与路克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没有什麽事情还可以称得上是秘密,即使是路克自己都还没有察觉的事。 路克一下子抬起头,瞪著他,“你胡说什麽?” 苏沛笑起来,“别跟我来这套,你爱那个李博雅,不是吗?” 路克怔怔望著他,脸色忽然有些疲惫,倒回椅子里,“你让我想想看。” 苏沛了然地点点下巴,重新摊回沙发上,不再作声。上司兼朋友的心情,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在他看来,事情很简单:路克有所想往的东西,而目前有办法可以拿到,通过合法的、合理的、正义的途径,那麽还有什麽可犹豫的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看著路克英俊的面孔满是忧郁,眉头打结,眼神发直。苏沛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终於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候刺耳的门铃声突然响起来。苏沛“咚”一声从沙发上跌了下来,立刻又下意识地从地上弹起来,吃了一惊的心脏狂跳不止。路克没被吓著,只是 哀愁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苏沛忍不住拧著眉头骂起来,“他妈的,谁把我的门铃声音换成火警了?”一边走过去按可视屏,黑头发女孩在激光影像里兴奋地朝他挥手,“哥,快给我开门。”苏沛撇撇嘴,把门打开。 路克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苏沛哭笑不得,“你当她是老虎啊?” 路克有气无力,“今天实在没有体力跟她斗。” 苏沛无奈地摇摇脑袋,“她那是追求好不好?不是想跟你斗的。”不过,甭管是什麽,看起来今天路克是真的没精神应付的。 路克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欲言又止。苏沛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干嘛?”“苏沛,那件事……”,路克犹豫著,不知道该怎麽说。 苏沛看著他,忽然收起疲懒地样子,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做了一个嘴巴上拉链的动作,“放心好了,没人会知道的。”路克笑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一丝感激,转身出去了。 苏沛关上门,回过头来,叉著腰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对呆呆立在脚边的机器人说,“小p啊,你不用再担心啦,既然他不要你,那你还是留在这里给我洗袜子吧。” “卡达,”像火石敲击,一星火光一闪即逝。 …… “卡达,”又是一下。 …… “卡达……嘶拉……”,细小的蓝色电火花撞击飞溅开来,引燃了幽长的暗流,一线白亮灼热迅速扩散开去,野火燎原般烧遍全身……,原本黑暗的视野,突然被照亮。原本沈寂的世界突然又充满色彩和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在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那张脸上绽开了一朵虚弱的微笑,眼睛像一汪黑暗朦胧的潭水,沈静中荡起一圈圈欢喜的涟漪,没有血色的唇发出微弱的声音,“维塔斯,你终於醒了。” 一瞬间的迷惑後,维塔斯突然醒悟过来:有微弱的但是涓涓不断的能源正在注入自己的体内,通过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线。他猛地坐了起来,发现原来自己与博雅是面对面地躺在一起的,但是少年并没有随著他一起坐起来,仍然蜷缩著身体躺在那里,只是稍微扭转头看著自己。维塔斯心里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耳後,一根又细又软的导线从接收口垂下来,他有点变色,手轻轻地顺著那根导线向下捻过去。 心里有些异样。导线延伸向博雅身上,少年不动,也不作声,只是温柔地望著自己。维塔斯慢慢掀开盖在少年身上的毯子,外套已经脱下了,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内衫,向上撩起,露出少年纤细的腰肢,导线从衣服下面钻进去,维塔斯的手指碰到少年的皮肤,感觉他轻轻地颤了一下,……那线一直延伸到少年腰肋高度的金属孔,线的尽头连接著突然粗大起来的穿刺金属头,深深地嵌入少年的脊柱里。 维塔斯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博雅不安地叫了一声,“维塔斯?”感觉到身後的那只手突然握住了金属头,博雅吓了一跳,几乎想也没想,伸出手一把握住了维塔斯的手臂,“不要拔!”用力太猛,动作太突然,博雅说完这句话,咬著牙,终於忍不住身上的不适,轻轻呻吟了出来。 维塔斯顿住,过了一会儿,才沈声说,“这样不行,博雅。” 博雅轻轻吸著气,让那一阵不适消散掉,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微笑著,“行不行我自己知道,我要你醒著陪我,这不是做到了吗?” “可是这样,你的身体受不了的。”维塔斯脸色铁青,要拨开博雅拉住自己的手。 “不要,”博雅叫起来,“听我说,维塔斯,你听我说……别……维塔斯……你弄疼我了!”这句话十分有效,维塔斯的动作立刻僵住,给了博雅喘息的时间。他鼻尖上渗出细细汗珠,呼吸急促,那样小的动作已经让他浑身酸痛发涩,麻痹的感觉在全身漫延著。“呼!”博雅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望著维塔斯,手臂无力地滑下来,维塔斯托住那只手臂,将博雅冰凉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博雅唇边的笑意又泛起来, 声音细弱无力,语气却十分坚定,“维塔斯,我们都忘记了,我的身体可以产生生物能源,机器城可以用,你同样也可以用的。” 维塔斯怔怔地看著他,目光悲哀,“可是你的身体承受不了,会引起器官衰竭,你会死的。” “不会,”博雅微微笑,“不会的,维塔斯,你得继续走下去,用我的能源,带著我继续往前走!”他望著呆呆看著自己的维塔斯,眼睛里露出令人心颤的光彩,“我总觉得,我们离自由城不远了,我们会到那里的……” “……。” “到了那里,会有人帮助我们,会有医生,也会有能源块,……所以我们不会死的,但是……,”博雅吃力地摇动著维塔斯的手,“但是,我们必须走到那里才行。……维塔斯,靠你了,带我去自由城吧。” 温暖的手臂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维塔斯的头埋在博雅的颈窝里,热热的气息喷在博雅的皮肤上,他脆弱的声音从那里沈闷地发出来, “我不想你死掉……”。 “我不想……你在我面前死掉……不想……留在你後面……”。 博雅无声地叹息著,伸手轻抚维塔斯垂下来遮住面颊的淡蓝色头发,那原本光滑莹润的头发,因为长时间的暴露在旷野中,沾染了有毒的大气,而显得有些黯淡了。比自己强壮许多的维塔斯,现在看起来却是那麽软弱,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而动不了的,明明是自己呵。维塔斯这个家夥,初识情感滋味,完全想不到含蓄与谦让啊,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希望死得比较靠後一点,以免心里难过! 我也会难过的好不好?明明我更弱小一些嘛。可是博雅只得很温柔地说,“好吧,我答应你,维塔斯,如果我快要……不行了,就先拔掉你的能源线,让你先走,这样可以了吧?”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死掉,维塔斯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他是一定要跟自己一起走的,博雅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不对,而维塔斯,看来想法跟他相同。只是先後次序的问题,这个好解决。博雅笑著推推维塔斯,“这样……总可以了吧?” 维塔斯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水气,流光溢彩,好像生生把眼泪压住一样,十分美丽。博雅眨眨眼,惊?的凑上去近看,一边问,“你这是……要哭吗?” 维塔斯偏偏头,看他,“什麽哭?”刚才那一瞬间痛上心头的酸涩的感觉,直冲到鼻子里眼睛里,那个就是哭吗?可是听了博雅的话以後就消失了。 博雅也发觉了,遗憾地看著他。错过了,维塔斯哭起来,想必会十分动人吧? 维塔斯看著他,眼神温柔,“就这样说定了,”他舒臂将博雅整个人抱起来,“我会带你去自由城的。” “好,”博雅眯著眼睛笑,“交给你了。” 无论前面有什麽等著他们,都要一起走到最後。 一个人的生物能源并不算强大,但是已足够支持维塔斯的行动。他把博雅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有一根导线连在两个人之间,能源从博雅身上流淌到维塔斯身上,让他有动力一直不停地走,均速地、平稳地前进,很少停下来,除非到必须要让博雅躺下来休息的时候为止,他要下来,也只是因为身体僵硬,需要舒展一下。这种时候很少,因为博雅会在维塔斯的背上睡著。停滞的时间越短,他们到自由城的可能性就越大。 清醒的时候,博雅挂在维塔斯耳边,跟他聊天。“我以前看到过一本书,”博雅说,“书上说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互相有好感,开始恋爱,就叫做‘来电’,互相来电,你怎麽想?” 维塔斯一步接一步,不吭声。 “来电啊,不是要当心触电吗?”博雅十分纳闷,“那种感觉……真的会美妙吗?明明被电打到的话,会又麻又辣又痛!” 第一次见面?维塔斯努力地回想,他同博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觉得困惑。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有了自主思维以後才算的吧? 那个时候,是只有痛的…… “你第一次见我时什麽感觉?”博雅问。 “哪一次算第一次?”维塔斯问。 “哪一次?”博雅皱著眉头,这个,真的很难分哦,即使没有开始自主思维,维塔斯对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那麽……就不说第一次,说现在吧,”博雅拿不定主意,於是换一个时间来问,“现在你跟我在一起是什麽感觉?” “……像被温水包著,”维塔斯想了一会儿,说。 “温水啊?”博雅有些莫明其妙,跟自己在一起的感觉像在水里吗?“可是我现在在维塔斯身边,却好像在一堆火旁边啊,热乎乎的……” 不是说水火不相容吗?这可真是奇怪啊,博雅想著,觉得有些乏力,头晕晕的,身上又开始不舒服。离上次休息的时间没有过多久呢,体力越来越差了。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每一次看维塔斯的表情,虽然总是温柔与担心,但却一副已经拿定主意的样子,好像已经确定了什麽,所以不再焦虑了。 博雅也知道,时间大概就快到了,他的底限,就在不远的地方。双手已经抱不住维塔斯的脖子,身体要用宽宽的缚带绑在他身上,眼皮总是睁不开,拼命地想跟维塔斯说话,却总是说著说著,就睡著了,……是睡著了吧?醒来的时候,总是发现维塔斯在静静地看著自己,什麽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著…… 博雅早已记不起他们走了多久了,但是他们还是没有走出黑色群山。这片山,大概会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吧? “维塔斯,”博雅迷迷糊糊地说,“到了自由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啊?” “……找个医生吧?” “是啊,”博雅闭著眼睛,忽然笑了一下,“得先找个医生……把我救活……否则死掉了,单单留下维塔斯,还真是不甘心啊。” “不会让你一个人死掉的,”维塔斯的声音闷闷的。 “嗯……。”这件事,就不用再多说了。 “维塔斯?” “嗯?” “我今天……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今天还没。” “……哦,……我爱你。” “我也爱你。” 博雅放心地把脸颊贴在维塔斯的肩上,摇摇晃晃地,沈入到黑暗里去了,说他昏迷了或睡著了,都可以。 再次醒来的时候,博雅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身体下面,微微的震颤著,不是紧贴著的维塔斯的身体,不是那种一步一步向前走形成的有规律的颠簸。感觉不到身下的温暖,一刹那,博雅有点惊慌,伸出手,叫著,“维塔斯?” 有一个人影立刻出现在视野里,在他身边蹲下来,接住他的手,笑咪咪地看著他,“博雅,你醒啦?”是维塔斯。博雅皱起眉头看著他,维塔斯好怪,从来没见他笑得这麽开心过。“有没有觉得好过一点?”维塔斯轻轻揉揉博雅的脸,问他。 “什麽?”博雅一呆,突然发现有什麽不对,手足身体里,不再有那种抽丝般的痛楚,轻松了许多,麻痹感也减轻了,他面色大变,反手去摸身後,空空的,穿刺导线已经拔掉了。“维塔斯!”博雅白了脸,一把揪住维塔斯,紧张地盯著他。 维塔斯轻拍著他的手,“我没事,博雅,一点事也没有。” 怎麽回事?博雅张口结舌。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身边的环境,他们分明就是在一艘飞船里。发动机的细微轰鸣声,舱板轻轻地震动著,身边全是仪表控制灯。 发生了什麽事?他们这是在哪里? 维塔斯伸手到博雅的颈後,托著他的背让他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博雅隐隐觉得,身上的力气恢复了几分。他听到维塔斯说,“博雅,你猜猜他是谁?” 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著一个人,居高临下的望著他们。 那个少年有著看起来十分温暖的棕色头发,与明亮纯净的棕色眼眸,望著博雅的目光里,透著温柔与和善,微笑著。 有一张一模一样,非常熟悉的面孔,迅速地从博雅的记忆里浮现出来,他吃惊地张大嘴,“是罗……罗林吗?你怎麽在这里?尤丽亚呢?”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是罗林。” “可是……,”博雅望著他的脸孔,说不出话来。完全一样的面孔,那对带著最後的心愿,要到地裂里去的情人,说要让博雅与维塔斯代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明明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我不是罗林,”少年微笑,拂开耳边的头发,打开接入口,露出里面一块心型的银蓝色芯片,又摊开一只手,手心里,躺著一块十分眼熟的银蓝色金属芯片,与少年脑後的那块一模一样。博雅下意识地低头,发现一直在自己胸前坠著的那块银蓝色金属块不见了。那是罗林的芯片,博雅把它当做幸运符,一直挂在脖子上。 “他的名字叫罗姆,”维塔斯说。 “是,我是跟罗林一起出厂机器人,我叫罗姆,”少年点点头,“我们是机器兄弟,从尤丽昆法实验室出品。诺伯伦开始清理机器人时,我去了机器城,罗林留下了,跟尤丽亚一起。” “是他发现我们的,”维塔斯笑嘻嘻地说,“而且,他认识去自由城的路。” 博雅呆滞地看看他,又看看少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轻轻试探著问,“那,那你已经知道,知道罗林他们……” “知道罗林和尤丽亚已经没有了?对,我知道了,”罗姆点点头,说,“我读过罗林的芯片,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被改装过,不再是tbs2800了,如果罗林也被改装过,也许就不会损坏。”他认真地看著博雅,“你帮助了罗林,所以我也帮助你。罗林……总是相信这些的,我想我这样做罗林会很高兴。” 他并不显得特别悲伤,他的情感,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出来,他为见到那块芯片而十分高兴,也愿意帮助曾经帮助过他兄弟的人类。 “机器城与自由城有著严格的协议,我们知道到自由城去的路。我曾经想过到诺伯伦去,把罗林和尤丽亚接出来送去自由城,”罗姆说,“可是战争太激烈了,我做不到。” “我看到了罗林送给你的芯片。送你们去,也一样,”罗姆棕色的眼睛明亮而温柔地望著博雅,有一瞬间博雅觉得他好像注视著他的兄弟,“……也一样,罗林会高兴的。” 博雅偎依在维塔斯的怀里,默默地看著罗姆,心里五味杂陈。 在诺伯伦之外,在人类的城市外面,原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那个博雅做为家的地方,此时看来,像是蜷伏在星球一角的一个缩在壳里的甲虫,渺小而荒谬地敌视著周遭的一切,因为敌视,所以与世隔绝,永远沈浸在黑暗里。 博雅第一次知道机器城的势力原来已经延伸到这样遥远的地方,数不清的机器人基地已经在这个星球上建立,在人类城市之外的广大区域。无数的飞船被派出来,探查著地表与天空,寻找著未知的可能性。 机器城与自由城,原来是有和平协议的。在自由城的范围内不能建立能源基地,这里的机器与人类正在试图合作找出消除大气重金属粉尘层的方法,以便得到新的能源──太阳能。 维塔斯被罗姆当成同类,得到了新的能源块。 罗姆不明白为什麽维塔斯不是机器,他需要能源,可以接受和使用游离电波,有金属成份……。“没关系啊,”罗姆说,在博雅耗尽唇舌向他解释半天後,他无所谓地说,“他是机器或是人类都没关系啊。” 博雅怔住了。 他发现罗姆说得完全正确,是或不是,那有什麽关系? 维塔斯被派去操作飞行船,罗姆跟博雅一起看罗林的芯片资料。罗姆看起来,也就像人类的十六七岁少年一样,单纯而快乐。 “你看,”罗姆笑嘻嘻地说,“我们出厂的时候,尤丽亚才三岁,胖得像只球,我跟罗林是用同一个模具做出来的,可是她就是能分得清我们俩个。” “罗林被派去做家务──做饭,我负责教授功课,”他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尤丽亚更喜欢跟罗林在一起吧?” 画面上是三个少年男女快乐地嘻笑戏闹的样子。罗林与罗姆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过,而尤丽亚慢慢长大了。 仪表板上的提示灯一闪一闪,发出嘟嘟的声音,罗姆爬起来,“到了自由城的外围了。”博雅急忙跟著他爬起来,到巨大的舷窗边去看。 这个时候的时间还处在夜里,外面光线很暗。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黑色的山脉,他们整整飞了两天,居然还在山里面? 山好象扑面而来,掠过窗边,飞行船在降低高度。 有一道亮光闪电一样划过博雅的眼睛,接著是一连串的亮光,就好像一张巨大的布一下子被拉开,满天的星光突然泻了下来一样,博雅的眼睛被突然出现的星罗其布的灯光吓了一跳。 “有一层隐蔽罩,在外面是看不见的,”罗姆说,“我的飞船持有出入证,所以可以直接进入,其它的飞船是找不到入口的。” 博雅与维塔斯对视一眼,自由城的科技似乎比其他人类城市要进步的多。 “放心,”罗姆说,“我已经把你们的影像传输过去,你们已经被接受进入了。” 飞船越来越低,灯光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博雅的脸紧贴在玻璃上,向下看。一个像张开的贝壳一样的东西在他们的斜下方,镶满了璀灿的灯光,明亮夺目,一圈圈耀眼的光环呈射线状扩散开来。 是一个码头。博雅几乎能看到码头上停泊著的密集的飞船,与三三两两像豆粒一样的人。 “咦?”罗姆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是谁?” 越来越近的码头上,聚集在一起的几个人,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抬头凝视的面孔。“咦咦?”博雅也惊讶地叫出来,“那是谁?维塔斯,你看见吗?那是谁?” 有一张面孔,即使离著那麽老远的距离,也能看到清秀的五官,与那一头十分显眼的,在飞船的气流影响下飘舞起来的,亮蓝色的美丽长发。 第10章 飞船稳稳地降落在泊位里,滑门无声地打开,泊桥上站著的几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蓝发美人站在几名高大的战士之间,笑咪咪地看著他们,说:“欢迎来到菲若拉。”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带著优美的金属的质感,他的视线,牢牢地凝固在了维塔斯的身上。 博雅瞪著他,从刚才就开始的挥之不去的怪异感,现在更加强烈。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站在身边的维塔斯的手。蓝发美人的目光向下滑落,看到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迅速抬头看向博雅。博雅微微皱起眉,这人的眼睛,也是那种蓝。 罗姆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隆重的接待,微显诧异,开口道,“我是机器城第4301号巡回船,例行公务,并送两位旅人来此。请问是否有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蓝发人微笑著说,“完全没有问题。我是来接你们的,我的名字叫做费尼克斯,受菲若拉城长官墨尔先生的委托来迎接你们,长官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跟我来。”他展开手臂,做出带路的姿势。 此後一路,这名叫费尼克斯的人再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视线却始终不离维塔斯,博雅如临大敌,竖起了全身的刺。 漆著火红色大鸟的飞行车从码头离开,穿越灯火灿烂的城市上空,费尼克斯蓝水晶般澄澈的眼睛里含著笑意,长至腰际的天蓝色头发在夜风里飘拂著,跟维塔斯是那麽的相像。 博雅悚然一惊,是,他们是那麽的相像!不是单指五官相貌。外表上看来,费尼克斯与维塔斯身高差不多,但稍微单薄一些,也更加清秀,他们都有极其特别的半透明的天蓝色长发,青瓷般细腻的皮肤,蔚蓝色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相同的气质,清冷、柔和、从容不迫。 “你……”,他瞪著费尼克斯,终於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费尼克斯微笑,不作声。 维塔斯搂住博雅的肩,语气平静,“博雅,别急,我们会知道的,”他也看著费尼克斯。有一股气流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旋转著,要让他说的话,这是一种表示著快乐与兴奋的气流,这个人,与自己有关,他认识自己,知道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实,他……似乎很高兴看到自己。 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所到之处散发著温暖的热力,空气干净的像水晶,反射著淡淡的光影。太纯粹了,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地方,就透著丝丝凉意。主人充分的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把一张大床横过来放在了窗下,厚重的窗帘也永远敞开著,形同虚设。 人坐在床边,凹下去一点,原本睡在中间的被子卷往旁边滚了过来,被一把接住,维塔斯拍拍被子鼓起来的部分,说,“博雅,我已经好了,你还不起来吗?” 被子蠕动了几下,博雅两只雪白的手臂钻出来,伸得高高的,“嗯啊”的拉长声音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甕声甕气迷迷糊糊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你今天要去干嘛?” “要去找费尼克斯,”维塔斯说。 被子卷安静了几秒锺,突然掀开来,博雅忽一下坐起来,瞪著他,“又去?” 维塔斯笑嘻嘻地看著他睡的冲天竖起的乱糟糟头发,“对啊,你要去吗?” 博雅面孔上全是不满,蹦下床来,大声说,“当然去!”一边手忙脚乱换衣服,然後冲去洗脸刷牙。开玩笑!怎麽可能放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十分锺後两个人驾著鹅黄色水滴形陆地车出了门。这种车子是在地面上跑的,敞开式,时速不快,刚刚好带起一阵风,拂过面孔,很舒服的感觉。 博雅尽量地伸直了腿,仰靠在座椅上,抬头看著天空。人造太阳已经走到了大约八点锺的位置,灿烂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天空温润清透,是像画眉鸟。 真的一样呢!博雅想,已经看了一个星期了,每一天早晨睁开眼睛还是会惊奇。自由城──菲若拉是与其他人类城市截然不同的一个地方。面积出乎意料的大,包括了山地、平原与丘陵等几种不同的地势,覆盖著大片的植被,不是仅供食用的作物,这里的植物大部分是森林,许多种类是在别的地方已经绝迹的。据说正在不断模拟前古时代的地球环境进行建设与扩展,看不到特别集中的城市区,低层建筑物分布十分平均,从天空向下看,错落地隐藏在深绿、草绿、油绿、嫩绿的枝叶间,浮在地面上的磁气道路像银色的细带一样通向四面八方。 现在正值菲若拉的人造秋季,每天的温度在逐渐降低,他们行驶的道路两旁,成片的树木呈现美丽的火红色与金黄色,各种形状的叶片纷纷落下,在地面构成斑斓的图案。博雅拣起落在车窗上的一片嫩黄色小扇子般的叶片,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又把它贴在眼睛前面朝著太阳看,叶子脉络明晰,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木香。博雅叹了口气,“这个地方,真是像天堂一样,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星球上还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他扭过头去看维塔斯,喃喃地说,“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会真的到了这里。”维塔斯目视前方,没有转头看他,唇边却慢慢浮上一丝笑。 博雅看著他,眼睛都恍惚起来,“做梦都没有想到……维塔斯原来是那样的一个人……” 维塔斯侧过头看他一眼,眸子里闪著好奇与笑意,充满光彩,“是哪样的人?你不是说……维塔斯就是维塔斯……还是你的维塔斯吗?” 博雅面颊开始泛红,想起刚到达这里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抿紧了嘴唇,鼻翼开始一鼓一鼓地发狠,“啊啊啊,没错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最最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就是维塔斯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从家乡来的人,还是我的情敌!情敌啊!可恶!居然还陪著你去会情敌!”他努著嘴,恶狠狠的表情突然又变得很无奈,垮下脸来,“虽然你很高兴,但我很不痛快啊你知道吗?” 维塔斯眨眨眼,小小的“扑哧”了一下,终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博雅扭著脖子呆呆瞪著他,自从跟那人见了面之後,维塔斯就大大的不同了,像是、像是突然被灌注了无穷的灵性与活力,所有感觉的窗全部打开,这个人突然间亮起来,亮得耀眼,令人无法逼视。博雅心里真的很难过,这一切,却不是自己给他的,虽然努力了十多年,但是还不抵那个人一刻锺的作用。他垂下头,有些沮丧。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盖在他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博雅抬起头,对上维塔斯温柔的视线,“我爱你,博雅,”维塔斯轻轻说,“是你带给我一切。” 博雅怔怔看著他,心头一股温暖的酸酸甜甜的感觉涌上来,他微微嘟起唇,有点气呼呼地微笑起来。道路的前方,掩映在层叠树木间的白色房子已经清晰可见,那是菲若拉城长官墨尔先生的住所,博雅所讨厌的情敌费尼克斯,也住在这里。 那一天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周围的景致都隐藏在黑暗里。博雅的第一印象,是菲若拉城长官的官邸有点像图书馆画册里前古时代的乡村住宅,一点也不豪华雄伟,房子周围有许多灌木与树,空气里散发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与费尼克斯一起迎接他们的战士到住宅的外围就失踪了,博雅走进这幢房子的时候,回头,发现身边只有维塔斯与那个名叫费尼克斯的人,一个男人站在前厅的窗户前等待著他们。 “欢迎来到菲若拉,”男人微笑著说,“我是莫瑞昆迪。辛达,这里的人们都叫我墨尔。”博雅好奇地看著这位传说中的自由城城主。他的年龄很难判断,从相貌上看大概三十多岁,但博雅有一种直觉不止,那个人的双眼明亮,闪烁像星星,里面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身材很高,不很壮硕但给人的感觉绝不软弱。他的脸,轮廓鲜明深刻,肤色较深,十分英俊。他的目光停留在维塔斯身上良久,“那麽,您就是从费尼克斯的家乡来到地球,他一直仰慕著的那位探险家了?” 维塔斯挑起眉,还没有开口,博雅已经先叫了出来:“什麽?”他十分敏感地注意到了“仰慕”这个词,“你说什麽?维塔斯是我的,他是在我家长大的!”他戒备地上前一步,瞪著已经走到墨尔身边去的费尼克斯。他什麽意思?博雅心里涌上一丝不安,他说维塔斯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太明白您说的,”维塔斯倒是很平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保存著。”这,就是自己所感到的联系吧?也许,关於“蓝色弹珠”的谜底,今天就可以打开了。 墨尔仔细观察了一下维塔斯,疑问的视线落到身边的费尼克斯身上,“他不知道?路上你们没有谈过吗?”费尼克斯摇了摇头,“他的‘能’没有开启,我想他还在使用能源块。”墨尔了然地点了一下头,维塔斯与博雅却惊讶地互相望了望对方。“来吧,”费尼克斯兴高采烈地说,“跟我来,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麽一回事。”他的热切令墨尔宛尔一笑,让博雅提心吊胆,维塔斯则兴致盎然地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麽事,不过,我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费尼克斯带著他们来到书房,开启电子阅读屏幕,淡蓝的光线中显示出清晰的影像,“这是我从太微蓝星上带来的百科资料,你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被登录了上去,作为最伟大的星际探险家。” 图像里有立体照片,附有奇怪的文字写成的密密麻麻说明。照片里的人,笑容如阳光,眼睛明亮,浑身充满了自信,那张脸,明明就是维塔斯。 “你的名字叫做琥,太微蓝星是我们的家乡,它属於蓝色星云,是第三星系里的一颗行星。我们太微蓝星非常美哦,你还记不记得?”一幅幅难以言语描述的图画呈现在眼前,壮丽的星云,旋转的星球,蓝色与绿色覆盖著星球的表面,云层与高山,海洋与湖泊,繁花盛开一望无际的原野,葱茏的森林,画面变换的很快,只看得出,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星球,非常干净的感觉,与以前的地球有点类似。 “蓝星的科技相对这里来说比较发达一些,嗯,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进化得更早,我这麽说是有原因的,後面再讲这个。总之,你跟我一样,是太微蓝星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过你写的游记,你是个星际探险家,据说从十六岁就开始进行太空旅行了。我记得很清楚,琥二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进行星际旅行的距离超过了有史以来最远的探索纪录,所以被登到了百科全典里。” “就是在那一年,人们观测到天空中有一颗星发生了异变。” “被称做九环星系的地方,有一颗同样是蓝色的环行星突然变成了黑色,这个现象与科学家们的星异变过程推测完全不符,当时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种猜测纷纷出现。後来,琥决定到这颗星球上来看个究竟。” “这个星球,就是这里,你们称为‘地球’的地方。” “……蓝色星云,在我们这里叫什麽?”博雅有点目瞪口呆。其实并不奇怪,战争爆发前的那个时代,地球也曾经接待一些近邻星球的生物来访,外星人并不算新闻。这个费尼克斯口中的太微蓝星,就是百济赤星吧?可是,印象中百济赤星有这麽高的科技水平吗? “地球人没有给蓝色星云起名字,因为这里的人不知道这个星云的存在,”费尼克斯略有点抱歉地看著他,“以地球人目前的科技,还没有观测到那麽远的地方。” “哦……,”博雅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声,真……真的比他们落後那麽多吗? “这件事在当时很轰动,”费尼克斯继续讲他的故事,配合图片展示,文字麽,因为看不懂,所以被博雅自动忽略了。“因为,到这个星球的距离,比以前琥到过的最远距离,还要远一倍以上。” 博雅忽然皱起眉头,插嘴,“他的名字不是琥,他是维塔斯。” 费尼克斯怔了怔,瞧著他,再看看维塔斯,忽然微笑起来,有点故意加得意的顶嘴道,“可是他确实是琥,是太微蓝星的琥。” “你……”,博雅瞪圆眼睛,气一下子上来,刚想顶回去,已经感觉维塔斯揽住了自己的肩,很亲密地揽著,博雅的气忽然又下去了,把下巴抬高一点,斜睨著费尼克斯,这一回得意的人换做他了。费尼克斯撇撇嘴,小小声地哼了一声,木著脸继续说道,“结果琥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大家都猜测他遇到了不幸,我偏不相信。我从小就仰慕琥,我的梦想就是长大後也成为琥这样的探险家,所以……,”他瞪大眼睛望著维塔斯,“我把黑星作为探险目标,准备了好久好久,现在终於来到这里了,终於……找到琥了!” “……就是这样。我是专程来找琥的,现在终於被我找到了!琥,我的名字,叫做珈!” 他才不是琥,他是维塔斯!是我的维塔斯! 可是这句话堵在了博雅的喉咙里,没有说出来,因为注意到维塔斯看著费尼克斯的目光,注意到那澄蓝眸子里面,散发出来的异样的光彩。博雅的情绪落潮一样迅速地往下沈,嘴里有点发苦,心里有点发慌。维塔斯似乎突然远离他,只有放在他臂上的手掌,热烫的,还给他一种在他身边的感觉,但是马上手就离开了。 维塔斯向前走了一步,凝视著费尼克斯,莫名的亲近的感觉浓稠而温暖,这个人身上有特殊的东西与自己息息相通。他想知道,他突然间好奇而激动。 “那麽,”费尼克斯望著他,“你一点都记不起来吗?”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维塔斯回答,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游移著。费尼克斯确实与别人不一样,他的身体,反而与自己类似,真正的类似,能够感觉到,虽然还有些许不同。他对那种躯体所散发出的磁场感觉非常熟悉,这与普通的人类不一样。即使是博雅那样对自己而言意义绝不一般的身体的感觉,在这一刻也轻浅的几乎无法意识到。他的眼睛在这一刻只有面前的这个人。仿佛阔别已久的气息,浓浓的扑面而来。 博雅终於忍不住,想要去拽维塔斯,却被半空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始终沈默地若有所思看著那两个人的墨尔,此时已经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我们出去坐一会儿吧。”“可是……”,博雅还想要反对,墨尔已经把一个指头竖起在唇边,“嘘,你不相信他吗?”他侧著头,微笑著,“我想他们需要一点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你有什麽疑问,我乐意为你解答。” 博雅沈默了几秒锺,看著维塔斯与费尼克斯,有蓝色的风与柔弱的光线围绕著那两个人,眉目传情吗?少年胸口发堵,被隔离在外边的感觉让他有点受伤。他咬咬唇,动作很突兀地转身出去,墨尔淡淡地笑了笑,跟在他後面走了出来。 高大宽阔的窗户没有关上,夜色夹著阵风溜了进来,带来若隐若现的清新木香。这间屋子里看不到一盏灯,却到处散发著明亮柔和的光线,没有一个角落有阴影。博雅站在窗前,脑子里纷乱一团,担心,好奇,思绪像一条线被隔壁房间里的人牵引著。 “不用担心,我想费尼克斯是准备帮助他开启‘能’的空间,按照他们的说法,当‘能’被禁锢时,他们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个体,在回忆与思考方面都会受到影响。”墨尔安然地坐在椅子里,好似在安慰博雅。 “我不明白,”博雅回过头来,一眨不眨地望著这个男人。 “我说过我乐意为你解答,同时我也有一些不解。琥……,”墨尔看了看博雅,忽然微笑一下,“我是说……维塔斯……据我所知他比费尼克斯更早到达我们的星球,按照费尼克斯的描述,他不应该是现在的状态。他到达地球後,发生了什麽事吗?” ……发生了什麽事吗? ……发生了很多呵,博雅一时有些恍惚,都要说出来吗?他想了想,慢慢开口,“发生过的有一些事,我也只是听说,”他抬起头望著墨尔,“因为,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对於奇怪坠落的蓝色慧星的研究一直在各地进行,即使战争也没有完全阻止。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维塔斯驾驶的飞船在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时候失事了。但是地球的所有观测显示……都只是慧星而已……这确实很难让人理解。不管怎麽样,在我父亲的手里,维塔斯终於又复活了,但最初他并没有形成自己的思维,所以为他添加了机器人的芯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经历了很多……最终决定到传说中的 自由城──人与机器可以共存的地方来……就是这样……”。 “唔,”墨尔深思著,“听起来费尼克斯要幸运得多,他是随著擦过地球的火陨星群坠落的,虽然飞船受损严重,人却非常幸运没有受太大的伤害。” “火陨星?”博雅心里一动,他曾经看到过一场火陨星的坠落。也是那场火陨,彻底改变了他与维塔斯的生活。 “是,我是在自由城以外的地方遇到费尼克斯的,”墨尔颌首,“就在火陨坠落不久,然後我带他来到了菲若拉。他很快就恢复了,我想即使维塔斯还没有完全开启‘能’,你也一定发现到了,他们的身体,与地球人不一样。” “那个……到底是什麽意思?”博雅锁紧眉头。 “表、思、能!”墨尔回答,“费尼克斯曾向我解释,太微蓝星的人,是由这三部分组成,它们分别代表肉体、思想、潜能。当潜能开启时,人会变得不一样,许多我们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就会在他们身上发生。……那有点类似於人类偶而会出现的异能力。但是在太微蓝星上这是正常的人类肯定具有的,确切地说,他们已经进化到那个阶段。太微蓝星的人似乎认为,当人类与宇宙中所有其他物种由个体不同逐渐发展到气场相近,没有明显的物种思维概念时,也就是与宇宙同化的阶段,‘能’也就被开启了。” “……简言之,”博雅表情古怪木然,“就是说太微蓝星的人都是有超能力的人,就像维塔斯一样,……比现在的维塔斯还要强?” 墨尔有趣地看著他,“不完全是这样,他们是一群奇怪的人,在他们那里,人与机器电波磁场、人与其他动物、人与植物、人与风与水与空气……人与所有其他一切没有明显的界限,在意识里他们是同类。我想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可以做到一切,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听起来很好,”博雅轻轻说,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所有的事物都是一体,如果是在那里,也不会有机器与人的争战吧? “……很好……所以,他想把他带回去,是吗?” 墨尔沈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我不知道。”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一时有些恍惚。 回去吗?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如果他要回去的话,也是合理的。费尼克斯,是自己给他取的名字。在沸腾的火焰中看到他时,那像火苗一样燃动著的长发、鲜活晶亮的眼睛,一切全给染成火红色,永无止境地散发著热量,涅盘後的新生,凤凰一样夺目的人。 如果他想起了一切,如果他要跟这个同样充满蓝色而美丽的人回去他的家乡……,毕竟那里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地方,况且听起来那样平和。比这个被黑罩遮盖著的,乱七八糟的地方要好得多了吧?他在这里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丑陋的地球人……他想尽快摆脱这些的话,也不是没可能吧?当他看到从家乡来的那个人时,心目中已经完全不再有别的。 两个地球人或心事重重,或若有所思,对话没有继续下去。 只是短短的十五分锺,维塔斯与费尼克斯一起出来了。博雅从窗台上跳起来,迎上去,维塔斯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乍看起来并没有什麽改变,可是恋人的感觉细致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博雅不知道费尼克斯对维塔斯做了什麽,但他明确地知道维塔斯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样了。 他的眼睛亮得惊心夺目,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费尼克斯含笑说,“我为你们准备好了住处,有所需一切。明天我们还会再见。”他转向维塔斯,顿了一下,说,“我真的……很高兴!”声音轻快欣喜,维塔斯微笑著看他。博雅发誓有一刹那他看到他们的眼中有蓝色火花撞击,但是维塔斯已经欠身向墨尔道别,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肩,将他带走。 由战士将他们送到住处,一路上博雅一言不发,身体僵硬笔直,但维塔斯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他凝视著车窗外,沈思的眼瞳光彩照人,好像刚刚听过一首动人的歌曲,还沈浸在余韵中久久不能自拔。 直到博雅猛地扑过来,撞翻他,把他压到了地上。 维塔斯的後背撞到地板上,并不太疼,肩下软软的,他抬起眼睛,看到天花板,和博雅笼罩著雾气的眸子。少年一声不吭地撕扯他的衣服,像头小豹子,强悍而野蛮,下手没轻没重。身上因为对方粗鲁的动作而产生的痛感,令维塔斯暗暗皱眉,博雅这是怎麽了?他伸手握住博雅的腰,想要将他从身上推开。少年意识到他的动作,浑身一僵,突然将身子伏了下来,手脚张开紧紧缠在了他身上,大声道,“不要!” 维塔斯的手顿了一顿,过一会儿,轻声问,“你怎麽了?” “不要推开我!”少年的头埋在他肩窝里,闷声说。 “我没有要推开你。” “还说没有!” “……那是因为你太粗鲁了,我胳臂上肯定青了!你到底要做什麽呀?”维塔斯越说声音越小,头脑开始渐渐清晰,感觉也开始敏锐。疏忽了!他想,明明更加容易感觉到的时候,自己反而疏忽了,因为太意外,全副身心都用来去接受,及领悟,并且沈迷其中,所以忽略了身边的人。 怀里的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攀在他身上,头发遮住了脸,这个时候他显得那样小与脆弱。维塔斯张开手臂圈住他的背,有点内疚。 他当然知道博雅心里在想什麽。人的心是分隔的,可是只要你真心地想知道,你当然是可以体会出来的。博雅在担心著什麽,是因为自己的表现太令他忧虑了,所以才想要用身体的接触来确认吧? 维塔斯的身体开始发热起来,他困惑地笑了。第一次,不是由博雅挑起的情欲,只是感觉到那具身体在自己怀里,周身的血液便开始翻腾,好像达到了沸点。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博雅来说,都是一个新奇的经验吧?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用力翻过身体,将少年压在了自己身下。 博雅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两人已经易位,他心里正不痛快,难以理清的怨怼郁闷堆积在胸口,暗气暗恼,突然间被维塔斯的动作吓一跳,不耐地哼了一声,但是立刻便僵住了。两个人肢体交缠,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清清楚楚。博雅的脑子嗡一声,全身的血液涌上头去,“你,你……,”他听到维塔斯变的粗重的呼吸声,突然讷讷不成言。 “可以吗?”维塔斯低沈的声音从头顶发出来。 博雅深深地吸著气,终於将维塔斯的脖子拉下来,热烫柔软的唇瓣贴在了一起。 从未有过的激情像异样的火焰燃烧起来,做爱变成两个人的战争,全力以赴,纠缠不休,直到精疲力竭,直至两败俱伤…… 累到没有力气说话和起身,连手指头都不再想动,博雅瘫在地上,像一尾离了水的鱼,张著嘴,细微地喘著气。维塔斯盘著腿坐在他身边,气息也有些紊乱,看起来却要好得多了。银白的月亮的光辉从没有关上的窗户里撒进来,落在博雅赤裸的身体上,少年的皮肤看起来细腻而柔美,痴痴地看著,维塔斯伸出一只手去轻抚。博雅懒懒地嗯了一声,张开沈重的眼皮看他。 “这里有月亮,好像也是人造的,”维塔斯俯下头来,仔细研究落在少年身体上的光线,“不过很漂亮啊。” “嗯,”博雅扭头看著窗外,从躺著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那银白硕大的圆盘在天空以西悬挂著,光线柔和,纯净无瑕,没有一点黑斑阴影。 “你不生气了?”维塔斯问。 博雅扭头看他,“你知道我在生气?” 维塔斯在他颊上亲一亲,“对不起。” “哼,”博雅懒懒地从鼻子里发声,身体的接触威力无穷。而且,博雅恍恍惚惚地想笑,他确实不生气了,一是因为没有力气,二是…… 维塔斯的表现……有什麽事是值得担心的呢?他们已经走过了这麽多,是不会分开的,那个家夥没有说,不过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不是吗? “……因为太惊讶了,”维塔斯在他身边躺下来,两个人并排躺在地板上,像躺在一张最舒服的床上那样自在,一边望著窗户里反射著银白光芒的深蓝色天空,“太惊讶了,原来我应该是那样的。” “……以前的事,在你家乡的时候的事,都已经记起来了吗?”博雅问。 “怎麽可能?”维塔斯轻笑一下,“只凭细胞基因复制而再生的人,肌体产生系统的故障,思维也是一样的。费尼克斯只是帮助我打开了一个能力的空间,能够因此而获得多一些的能力。……完整的记忆,也只是通过他带来的资料而已。” 他忽然侧过头来,高兴地说,“……但有一件事是直接作用於我的身体的。” “什麽?”博雅转过头来看他,“什麽地方不一样了?”他上下打量维塔斯的身体,嘟起嘴,“我只知道你的……你那个……”,他的脸莫名的有点红,“……那个……比较热情了……是你自己想要的。” “啊,”维塔斯张大眼睛,爽快地笑起来,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对啊,这也算一件,我真的很想跟你做爱,我猜以後还会很想的。” “啊你这个人!”一向大胆的博雅反而脸热热的,在黑暗中白他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不过,你知道吗?我不再需要能源块了,”维塔斯笑咪咪。 “咦?真的吗?”博雅好奇地半抬起身看他,伸手去摸他耳後,维塔斯侧了一侧头,任由他的指头在自己耳後摸索著。“对,可以用人体的生物能源,不过用自己的就可以了。自身产生生物能源,供自身使用,即使是植入的金属或其它材质的部件、构成物,都可以支持。”维塔斯翻个身,将博雅搂在怀里,“不再需要使用能源块,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也可以不必用你的身体给我提供能源了。” “你们,都是这样的吗?是墨尔说的那种‘能’吗?”博雅想到费尼克斯。 “可以这样说,机器在太微蓝星不算是另一物种,因为我们自己可以支持。” “……” “但是我跟你并没有什麽分别,”温热的面颊与博雅的贴在了一起,挨挨蹭蹭,亲昵的令博雅想流泪,“我仍然需要你,任何时候。” “……嗯。” 总的说来,博雅还是非常乐观的。更确切的说法是,虽然来路与前程都充满挫折与困阻,虽然有些短暂的瞬间他也会因为缺乏信心而沮丧,但他总是相信,只要拿定了主意,就没有什麽是做不到的,比如他想要永远跟维塔斯在一起这件事。 本来的想法也只是找一个乐土,不会在乎什麽芯片、机器、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到达菲若拉之後发生的事情出乎他意料,但那也没什麽。维塔斯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分开,这就已经足够了,虽然那个费尼克斯总是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总是在他面前得意非常地强调对维塔斯的倾慕,虽然他们‘是一国’的,但维塔斯就是维塔斯,不是琥,而是他的维塔斯! 陆地车风一样疾驰而过,卷起道路上斑斓的落叶,打著旋升起又飘落,博雅手指头敲著窗户,脑子里念头多的直打结。每天维塔斯都要去费尼克斯那接收太微蓝星讯息,什麽时候才结束?墨尔先生已经同意结束後让他们一起进入菲若拉环境电子研究中心。带有自动导航系统的陆地车在那幢房屋前停下来,阳光下屋子周围繁花似锦,树木葱茏。 两人刚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费尼克斯,博雅努著嘴,把下巴抬高一点,尽量摆出不屑一顾和高傲的样子。维塔斯好笑地看看他,扬手跟费尼克斯打招呼。这个来自自己家乡的青年,跟博雅一样直率、善良、聪慧,也一样的孩子气。 费尼克斯没有像以往那样跟博雅来一番唇舌较量,他表情略有点严肃,迎上来。维塔斯收起笑容。只从气息上感受,便知道有什麽事情发生了。 “琥,”费尼克斯说,“有客人来见你,见你们,说是朋友。” 客人?维塔斯与博雅一怔,互相对视一眼。他们的朋友?他们已经走过了半个星球,远离以前的世界。菲若拉恬淡的气氛冲淡了所有的往事,也冲淡他们被自己的世界抛弃这个事实。现在却仿佛沈淀的记忆被突然掀起一样。 那是谁? 第11章 “要见吗?”费尼克斯问。 维塔斯看了看博雅,少年微微皱著眉头,想了一下,轻轻向他点点头。维塔斯转头向费尼克斯,说,“好的,我们见。”费尼克斯传送来的气息并不好,说明来见他们的人的意图并不完全是善意的,至少是难以辨别的,但是既然博雅决定了…… 他们走进去,看到大厅里站著的两人,这一次,轮到维塔斯皱起眉头来,博雅瞪大眼睛,惊喜地尖叫起来,“路克!”他冲上去猛地跳到其中一人身上,兴奋地大叫著,一连串地问,“路克!怎麽是你?你怎麽来了?你来看我吗?你怎麽来的?这地方的位置变了你知道吗?你怎麽找到的?……” 棕发青年紧紧抱著他,原本严肃的面孔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博雅,你真的平安到了!我刚发现这城市的位置有移动的时候,担心死你了。” “可不是,我们很辛苦很辛苦才走到这里,差点在路上死掉了你知道吗?结果我们碰上……”,博雅还在叽叽呱呱,一双手从後面捉住他的腰将他从路克身上剥下来。博雅回头,维塔斯站在他身後,手虽然在他身上,目光却平静坚定地望著路克。 “哈……,我太兴奋了,”博雅干笑了一声,乖乖地站好在地上。维塔斯不高兴了,他好像对於路克有种本能的排斥。在路克与博雅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他还不开窍根本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对路克产生了警惕。 路克直直回视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有点苦涩,“我很担心博雅,所以有了机会後,就决定来看看他是否平安到达了。” “是吗?”维塔斯回答,“我们在路上确实遇到一些麻烦,但都克服了。” “谢谢你照顾博雅。” “不必谢,他是我的恋人,跟他在一起是必然的,”维塔斯平平板板的回答。 “呃……”,博雅有点尴尬地站在两人之间。维塔斯很少表现的这麽直接与明显,是因为‘能’空间开启了,所以情绪之门也开启了吗? 站在旁边的墨尔微笑著开口,“二十年来,第一次接待从人类城市来的客人,我们很荣幸。维塔斯与博雅已经算是菲若拉的市民了,对於远道而来的朋友,应该尽地主之谊才是。” “是……啊,”博雅小心翼翼地看著维塔斯,“路克远来是客,而且当初还是他帮我们逃……呃那个……帮我们来到这里的,我们应该好好招待他才对嘛。” 维塔斯瞥他一眼,没作声。 墨尔笑了笑,“莫修先生与苏先生要在此地停留一段时间,正好今天费尼克斯要带维塔斯和博雅去中心城。我一直希望菲若拉能与人类城市重新建立联系,诺伯伦有不少很优秀的科学家。……所以二位请一起去参观一下吧。” “好的,”路克把视线从博雅身上拉回来,斯文地欠身以礼,“我们很乐意。” 中心城在一个处於丘陵包围的小小盆地里,看到中心城後,博雅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城市是在这里。中心城面积不大,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城市,建筑物错落林立,有真正的街道,行人看起来也比较多,但同样干净整洁,在可能的空间里都覆盖著植被。费尼克斯解释说,中心城真正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研究中心,居民们还是居住在乡间的。这里的所有建筑物都是研究机构。 费尼克斯在中心研究所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招待四位客人入住,像军营一样,睡上下铺,但很舒适。博雅与维塔斯一间,路克与苏沛──跟路克一起来的青年──一之间,费尼克斯自己睡窗台,他有一整面墙那样大的窗户,窗台宽阔。博雅偷偷猜测,那窗台比床大概都舒服。 “你们不是偷溜出来的吧?”博雅在乍见的惊喜过後,问路克。如果是那样,路克会很麻烦吧?他看著坐在一边的苏沛,那青年似乎很不爱说话,一直沈默著,眼睛里透著些忧郁。 “不是,”路克仍然是那种温和地笑意,回答他,“我们是经过诺伯伦长官团的批准出来的。” “哦……,”博雅点头,“长官团怎麽突然开窍了?要跟菲若拉合作吗?可是菲若拉是不跟机器人开战的呀。……难道说,战争有可能停止吗?不会再隔离机器人和人类了吗?” “很……难说,”路克迟疑了片刻,才答,“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才派我们来这里。”答得含糊,语焉不详,但博雅自动地拣选自己认为的意思来理解了。 “啊啊,早这样多麽好!”是来求证菲若拉与机器城和平共处的经验吗?博雅高兴地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跟维塔斯也不会逃得那麽千辛万苦啦。是不是维塔斯?”他的情人只是向他微笑一下。 “其实菲若拉还不算是真正成熟的模式,”费尼克斯托著腮,平静地说,“像我们太微蓝星那样,才是真正的理想之国啊。”之前,博雅已经眉飞色舞地宣扬过维塔斯的真实身份,并且也已经粗心地忽略掉了路克与苏沛之间交换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费尼克斯对此却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这里也可以变成那样啊,”博雅乐观地说,虽然维塔斯现在已经不再被归为机器人行列,但像罗林与罗姆,像其他的机器人……,当然还是快乐地在一起最好,虽然已经发生了许多遗憾的事情,“我们可以吸取太微蓝星的经验,一下子变成像维塔斯和费尼克斯那样连身体都可以与其他物质融为一体虽然很难做到,不过社会形态也不一定非得要按部就班的进化啊,是不是,费尼克斯?” “理论上是这样,但只有你在这里这样说而已,”费尼克斯嗤笑道,“观念的进步与身体的进化相比并没有简单多少。融合必须被当作一种信仰,成为地球人的道德标准,否则还是形同虚设。不过现在地球人的道德标准正好与此相反,要改变它,可能会耗费数百年的时间还不一定呢。”看到博雅垮下去的脸,费尼克斯撇撇嘴,同情地加上一句,“不过用不著绝望,总有一天你们会进化到这个程度的。” “你这是安慰还是讽刺啊?”博雅瞪他。 “那麽……”,路克插进来,“也就是说太微蓝星的人同时也具有某种机器属性了?你们仅凭肉体就可以控制机器……损坏机器麽?” 费尼克斯吓一跳,瞪他,“别胡说了,我们怎麽可能会有那种暴力损坏的功能,我们的特点是融合、互利、共存。……琥到是很有可能有点什麽破坏性,毕竟他是被你们地球人重新合成的,被你们污染产生什麽莫明其妙的坏毛病也是有可能的。” “是这样吗?”路克若有所思地小声说。 “喂!你说谁污染谁……”,博雅已经暴跳起来,“我看维塔斯比你先进高明的多了,你这个阴阳怪气的家夥!” …… 当天晚上,博雅躲在房间里忿然地蹂躏著维塔斯,一边念念有词,“可恶的费尼克斯!说什麽比我们进化得好!好在哪里?……这样……这样……还不是一样摸一摸就有感觉,也不会变成什麽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居然还在那里讲大话……他自己跟墨尔那种暧昧不清的样子……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没什麽!嫌地球人不好……墨尔不也是地球人……有本事就不要被我看见……!” 维塔斯开始还板著脸,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到最後终於忍不住“扑哧”一声,接著大笑起来,用力翻身将他压到了自己身下,咬著他耳朵说,“你还真是想得多……费尼克斯说得也对,我们之所以发展比你们快,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做事情一定……要专心……”。 “嗯……唔唔……维……维塔斯……,”博雅上气不接下气,在汹涌而来的火热与晕眩中挣扎著,“……墨尔喜欢……费尼克斯那家夥……这样的话……他不会走……你……你也不会……走吧?” ……回答他的,是略有点用力的啄吻,与突如其来的激痛,与笃实的……感觉。 …… 与此同时,路克与苏沛的房间却静寂无声。 路克双臂枕在脑後,沈默地看著窗外灰暗漆黑的天空。 今夜模仿的是雷雨天气,时不时有长长的枝形闪电灼亮地划过天际,然後传来沈闷的“隆隆”声,雨随时会落下来的样子。据说菲若拉的天穹高度已经超出诺伯伦和其他人类城市三倍以上,人工制造的微型自然循环圈也随之逐步扩大。真是惊人的举措!……在诺伯伦忙著压缩城市范围以保证防卫,动用一切研究力量寻找克制机器城的有效武器时。 菲若拉仿佛不存在於这个星球,它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美梦。 还是……像诺伯伦那样的城市才不应存在於这个世界?路克默默地想著。据说,地球也曾经是一个蓝色的、美丽的星球呢…… “……路克?” “……嗯?” 黑暗中,苏沛的声音低沈而压抑,“……那麽说,只有维塔斯有那种能力了?” “……看来是这样……也许那个费尼克斯说得没错……是我们污染了他,”路克自嘲地说。 “路克,……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如果我没有把小p带回来就好了……我不该把苏群一个人跟小p留在一起……如果,我没有教苏群催眠术就好了……,”如果没有上面这一切,如果妹妹没有用催眠术去催眠小p,如果她没有兴奋地自以为找到了克制机器城的有力武器!自以为自己发现了拯救人类的办法!如果她没有自作主张把小p带去执政团!没有把这一切公诸与众!只是如果…… 那是自己的妹妹干下的蠢事!背叛的感觉让苏沛万分耻辱,尤其,他背叛的,是路克!在看到路克接受命令後惨白的面色时,苏沛心如刀割。心中苦涩!他,是因为背叛路克。路克,是因为认为自己背叛了他所爱著的那个男孩。虽然,事情与他完全没有关系,全都是因为自己! “别想那麽多,”路克的声音有些疲惫,“也许不至於太糟糕,也许他们愿意帮忙。执政团那方面,把维塔斯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太过份,实在不行,我请父亲帮忙说说话。” 应该吗?苏沛默然了。 执拗、倾轧、功利……,老莫修已经因为不适应这一切而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即使有再多的声望与荣耀,即使有再正直的心与再智慧的头脑,也无济於事。有什麽是应该与不应该的呢? 明天说吧?告诉他们?还是,再等等?不想看到博雅可能会出现的惊讶、责备、敌视……。明天,到底要不要说呢?路克呆呆地看著窗外。 雨,已经下来了。飘泼大雨,又密又急,闪电一瞬间掠过,可以看到连接天地间无数粗白发亮的水柱…… …… 第二天一大早。 “……人工促进气流层循环,生成各种最接近自然的天气现象,比如昨天的雷雨。……生成高浓度的臭氧,跟空气里的有害物质产生化学反应、中和……,当然不是说说这麽简单。不过还是很有效的,所以严格说起来菲若拉并没有像其他城市那样严丝合缝的屏蔽罩,但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逐步同化周围的环境,逐步更新地球大气层,这个过程是很慢的,但是总比停滞或倒退要强,对不对?”费尼克斯在一本正经地上初级教育课。 “别废话了,这些东西谁还不知道呢。”博雅一贯地跟他对著干。 “知道归知道,”费尼克斯横眉竖目,“你们能做到吗?地球上多的就是你们这种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还有分不清是非的蠢货,祸延子孙的白痴!” 博雅暴跳如雷:“你!你这尖酸刻薄的外星人!谁也没求你来我们地球!还有!你抄袭!你……你说谁是白痴啊?!” “谁回嘴就是说谁啦,”费尼克斯斜著眼睛,高抬下巴,一副很欠扁的样子。 “你才白痴!” “你白痴!” “你!” “是你啦!” “……” 架吵得极其没有营养与观赏价值。 维塔斯苦著脸,头痛地叹口气,路克与苏沛虽然已经有前一天的经验,但还是有点想笑。费尼克斯是故意的,这谁都看得出来,他故意在维塔斯身边挨挨擦擦,转来转去,然後对博雅摆出一副不屑一顾、得意洋洋的样子。路克百思不得其解,博雅虽然一向脾气暴躁,可是并不是那样迟钝的人啊?大概只能说关心则乱了吧。 两人正吵得欢,“叩叩”的声音响起来,费尼克斯一边气咻咻瞪博雅,一边过去开激光屏。大厦底层的工作人员彬彬有礼的样子出现,“费尼克斯先生,机器城的罗姆来见您和您的朋友,墨尔先生让他们到这里来。” “哦,请他上来吧,”费尼克斯回头问博雅,“那个罗姆,是来看你的吧?” 博雅“咦”的一声,“罗姆来了麽?他不是刚回去机器城没多久?” “他说过会来看你的,”维塔斯说,“他喜欢你,上次走之前他说你是他最喜欢的人类。” “他喜欢的是罗林记忆里的我,他不是还嫌我凶吗?”博雅笑,“人家喜欢我,你怎麽一点也不紧张啊维塔斯?”维塔斯宠爱地摸摸他的头,眼睛里全是笑意。 开启了“能”空间的维塔斯,几乎已经完全恢复成了太微蓝星的琥,同时也身负著维塔斯的记忆与情感。眼睛里的迷惑与不确定消失後,他的目光变得明亮坚定。据费尼克斯说,维塔斯现在正是他记忆中的琥的样子,性格温和而高贵,勇敢聪慧,感情充沛而深沈。博雅曾经就此反驳,“你怎麽知道维塔斯感情充沛又深沈?你又不是他的情人!猜得吧?我的维塔斯在感情方面是纯真而忠贞,具有强烈的依赖性滴!他是绝对离不开我滴!”这话气得费尼克斯脸都红了。 无论如何,维塔斯与博雅,就像两坨蜜胶加了热,融化在了一起,谁也分不开了。 门打开,跟罗林长相一模一样的罗姆笔直地走进来。然而气氛有些不对,罗姆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後,跟著两个机器战士,不是仿生机器人,而是真正的金属机器人。室内几个人都站了起来,惊讶地看著他们。 博雅有些意外,“罗姆?怎麽回事?你是来看我的吗?” “不止是这样,”罗姆说,“我是受指派来的,博雅。控制中心希望我能够带维塔斯回机器城去。” “为什麽?”博雅大惊失色。不光是博雅,其余几个人都讶然,路克与苏沛迅速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罗姆看著路克与苏沛,“他们是从人类城市来的吧?我想他们的目的跟我一样,也是想要把维塔斯带回去的,他们想要用维塔斯的能力来攻击机器城。” “你到底在说什麽啊?”博雅心里开始觉得不妙,扭头看路克,“路克,他说的不是真的吧?你来这里……究竟为什麽?跟维塔斯没有关系对不对?” 路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睛垂下去,没有说话。博雅难以置信地看著他。 苏沛突然开口,“这件事不关路克的事情,他是被迫来的。”他踏上一步,“事实上,是因为我的原因,长官团才知道了维塔斯的能力,是我告诉他们维塔斯有摧毁机器城的力量,也是我告诉他们你们逃到菲若拉来的。” “不,”路克抬起头来,轻声但却坚定地说,“不,苏沛,不要这样,不要背到自己身上。”他看著博雅,目光平静而坦白,“我一直在为难,博雅,不知道该怎麽做,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这个‘人’──我想他是个机器人,是吗?──他说的对,我来是有目的的,与他一样,但是他比我坦白得多。我确实,是为了维塔斯而来。” 博雅觉得自己在听天书,怔了几秒,看著路克干笑起来,“开什麽玩笑啊?你不是因为担心,所以来看我的吗?怎麽会是为了维塔斯呢?……说维塔斯有摧毁机器城的力量,这开的什麽星际玩笑啊,要是真的,我们哪儿还用得著到处躲啊?……是开玩笑的吧?” 这麽好笑的玩笑,路克与罗姆都没有笑。 博雅的笑容逐渐僵硬在脸上。 “对不起,这恐怕不是玩笑,”路克看著他,轻轻说,“……大约一个月前,45分线的机器人能源田发生了大范围的系统瘫痪。原本以为是机器城又一次有计划的行动,只是不知道他们意图何在。……但过了将近一周,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一次真正的故障。那个能源田被摧毁了,但是,诺伯伦的人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这样重大的系统故障是怎麽发生的。” “後来……查询能源田的小型机器人记忆库,才发现你和维塔斯到过那处能源田。系统发生故障时,正好是控制中心准备重装维塔斯的系统程序的时候,……我不清楚发生了什麽,可能连机器城也不清楚发生了什麽,维塔斯排斥了系统重装,并散发出巨大的能量,摧毁了能源田的控制中心。” 维塔斯微微皱眉,看了看费尼克斯,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眼中是同样的疑惑。 博雅眼睛瞪的溜圆,一脸的不可思议,嗫嚅著,“那不可能吧?”心里七上八下,迅速地回忆著。他从来没有问过维塔斯他们怎样从能源田逃出来,好象记得维塔斯说过能源田出了故障,那个时候只是以为运气好,以为是爸爸在保佑著自己,原来……竟是维塔斯做的吗? 他很坚决地摇头,大声道,“那不可能!”直觉地先否认了再说。 “他说的没错,但不完全,”罗姆点点头,“事实上维塔斯散发的不是能量,而是病毒。” “怎麽可能?”博雅愣一愣,断然叫起来,“你说计算机病毒那种?绝不可能!维塔斯又不是机器,他怎麽可能有那种东西?” 罗姆点点头,“他确实有,他不但可以生成病毒,而且这种病毒的感染力和杀伤性都巨大。那次受攻击的范围不仅仅限於能源田,能源田是与机器城控制中心相互联结的,病毒甚至侵入了机器城的第二道防卫系统,光是修复和弥补漏洞就用了一周的时间,否则能源田也不可能被诺伯伦人摧毁。” “而且,对那种病毒进行分析,发现具有很强的随机性和变异性,”罗姆皱眉,“人类可能会发现这个特点,如果他们利用这一点,机器城会很危险。” 罗姆看著路克,“现在看来我们并没有多虑。” 博雅脑袋里风车一般转过几百几千个念头,却没有一个有用,混乱成一团。这是怎麽说?他扭过头看维塔斯,有点祈求般问,“维塔斯,你觉得可能吗?咱们没有……那种东西吧?你早就不用芯片了,你又不是机器人,怎麽会有病毒呢?他们是误会了吧?他们一定是误会了,对吧?” 维塔斯想了想,说,“正常情况下,即使是太微蓝星人,也不会有这种能力的。因为我们也是通过肉体来思维的。是这样吧,费尼克斯?” 费尼克斯眨眨眼,“是这样没错,但维塔斯是曾经用过芯片的,之前的许多运算活动都是通过芯片来进行,是否有受影响的可能呢?……” “……你不要胡说啦,”博雅打断他,“我不管,无论以前发生过什麽,现在维塔斯已经不用芯片了,他既不会帮诺伯伦,也不会帮机器城,所以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们!” 室内沈寂一片。罗姆与机器战士,路克与苏沛,互相看著对方,气氛有点凝固。博雅将维塔斯拦在自己身後,好象觉得这样他就不会被抢走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宁静的菲若拉,为什麽会出现这种事?为什麽他们还会追来? 罗姆的视线移向博雅,有点歉意地看著他,“我很抱歉,博雅。我很喜欢你,但我是机器,接受命令就只得不折不扣地执行。我得到的命令是带维塔斯到机器城,如果做不到,就毁灭他。……我很抱歉。” 博雅瞪著他,脸色发白,咬著唇,他将视线转移到路克身上,声音有些不确定,“……路克?你……也是这样吗?不能违背命令?如果带不走他,就要杀了他?” 路克的眼眸变得暗淡,神色复杂,一时没有说话。 博雅瞪著他,胸口沈沈地难受,面孔涨得通红,“路克,你想拿维塔斯去当武器?当实验体?” 路克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没有说话,心里有丝悲哀升上来。博雅,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博雅心里发慌,面孔暴怒,“……还有你,罗姆!我知道机器城想做什麽!维塔斯不怕电磁攻击,可以产生对抗性病毒,你们是想用他来做防御性实验是吧?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休想!听到没?休想休想!” 怒气,也是掩盖惊慌的一种方式。他的肩轻轻颤抖著,一直沈默的维塔斯注意到那细微的战栗,将手放在博雅肩上,感觉手掌下的小人儿受惊般浑身一跳。他立刻安抚地开口,“别担心,博雅,我能保护自己。”握住少年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面对罗姆与路克,镇定自若,“很抱歉,我和博雅既然已经离开,就不想再回去。如果我保证不会加入任何一方,你们是否会放弃?” 博雅感觉维塔斯握住自己的手紧了一紧,似乎在宣告:放心,没事的。他忐忑不安地把眼睛在路克和罗姆之间转来转去。如果不跟著他们走,会如何?他们会实行强迫手段吗?在自由城的地盘上动粗? 路克苦笑,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紧贴维塔斯身边的少年身上,“博雅,当初我送你和维塔斯出诺伯论时,就已经作出决定了。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爱的人,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和维塔斯如果喜欢,……就留在这里好了,我不想强迫你去任何你不想去的地方。” 博雅眼睛一亮,望著他,唇边逐渐露出一丝笑。路克有些恍惚,那个笑容娇俏非常,像是博雅小的时候,跟他抢有趣的玩具获得胜利,十分开心的样子。他听到博雅轻声说,“谢谢,路克。” 路克回复他一个温柔的表情,侧头看站在身边的苏沛,有些抱歉,“苏沛,对不起,我做不到。如果你要执行命令的话,我会尽力阻止你的。” 苏沛听到刚才的话,已经有些发呆,发现路克对自己说话,一惊,怔怔地回过神来,“不,不对,不……,”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立正,一本正经地说,“不,我是想说,长官,我的命令就是您的决定。” 路克看著他,苏沛回视,两个人了解地互相笑了笑。 “……那麽,罗姆你呢?你怎麽决定?”维塔斯问。 机器战士犹豫了一下,慢慢说,“我很抱歉,我需要严格执行指令。” 博雅想开口,被维塔斯拦住,他平静地对机器战士说:“罗姆,我不想跟你走,你想强迫我吗?你没有办法。” 罗姆没有说话,片刻的安静後,站在他身後的两名机器战士突然抬起手臂,几乎同时两人臂上发出“卡达”一声,黑乌乌的枪口指向维塔斯。 众人变色。 粒子武器,他们有备而来。 同一时刻,路克与苏沛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枪来平端,对峙局面立刻形成。路克没有扭头,稳稳地举著枪,沈声说,“沛,不必。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既然博雅希望维塔斯留下,我会帮他,你不必卷进来。” “我说过了,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命令!” 博雅呆住,瞪著对面的枪口。即使是维塔斯的身体,也无法抵挡粒子枪的攻击。他脑海里迅速掠过熟悉的面孔,罗林与尤丽亚……就是死在这种武器下,最具杀伤力的常规武器。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出声的费尼克斯“哼”一声,慢吞吞开口,“请不要这样,诸位。这里是菲若拉,不是战场,我们与机器城有协议,对人类也敞开友谊的大门,所以请勿在此地闹事。” 机器战士的姿势未动,眼睛四下转动,晶光闪烁。费尼克斯叹了口气,却并不显得特别紧张。这个时候,一个机器战士的肩上“轧轧”出声,伸出一只小小触手般雷达,罗姆稍微倾侧一下头部,仿佛在听什麽,几秒锺後,机器战士的武器如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他们身体里。 路克与苏沛对视一眼,有些困惑,但也收起了枪。 “有限制,”维塔斯对博雅轻声说。 博雅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听懂。但是他没有来得及问,突然弹起的激光影像吓他一跳,好象突然切入的频道,是墨尔先生。费尼克斯房间的激光设施没有明显的标志,影像仿佛无所依凭的出现在房间中央。 “我想费尼克斯已经提醒过各位了,”墨尔态度温和,语气中却有著不容置疑的强硬,“菲若拉与诺伯伦虽然没有正式联系,但此地是中立区,两位客人一定是知道的。至於机器城,我们已有协议,请考虑後果。” “对不起,”路克说,“我们来并非想挑起事端。” 机器战士也欠身致意,“很抱歉。” 从剑拔弩张一下子就恢复为彬彬有礼,仿佛什麽事都没有似的,费尼克斯抱臂“哼”的一声:黑星人,看起来都是识时务的人哪。 收敛是收敛,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暂时没有动作,并不代表已经放弃了。来自诺伯伦的人当然并不能完全被费尼克斯所相信,而机器人即使有协议约束,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都想得到琥。 博雅这时候却真的有点歉意,但也有些庆幸,庆幸现在他们是身在自由城。至少在这里,维塔斯会得到妥善的保护吧?更何况那个费尼克斯与维塔斯还有那样深的渊源,无论怎麽样,他也会站在维塔斯这边吧?虽然给这里带来了一些麻烦…… “……菲若拉的原则是,没有什麽事是不能用和平手段来解决的,”城主墨尔微笑,“让时间和耐心来证明吧。” 也就是说,要开谈判。 诺伯伦人与机器城人,在中立第三国菲若拉的地盘上,就关键人物维塔斯进行相关事项的讨论与谈判。事实上,坚持已见的只有机器城而已,诺伯伦的代表路克莫修,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得到”,只保留“限制”的要求,他要求维塔斯保持中立。 苏沛想,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就可以结束的。回到诺伯伦之後怎麽办呢? 路克十分沈默,看不出来他有什麽想法。 “首先,你如何能证明所有那一切确实是维塔斯所为呢?”费尼克斯把问题提回到起点,“他已经不再使用芯片了。机器城所怀疑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可能发生吧?” 博雅点头,保持半信半疑状。 “全部信息保存在控制中心,随时可查看,”罗姆回答。 “你们的控制中心完全可以伪造资料。”费尼克斯摇头。 “我们不是人类,”罗姆回答。 博雅心事重重,这样明显的挑衅都没有引起他的怒气,抿紧唇,坐在维塔斯身边,一语不发,只有在维塔斯握紧他手的时候,抬起头来对著恋人勉强地笑一笑。 “请提供更有力的证据。” “诺伯伦人也同意,不是吗?他们亦有举证义务,他们所掌握的资料与我们所掌握的进行对照,就可以得出事实。因为诺伯伦与机器城没有信息共享。” “诺伯伦人的资料来源於机器城能源基地,不排除受误导的可能性。” “那就进行程序测试。” “人与机器不一样,人体测试在这里是不被允许的……”。 再笨的人到这时也知道了,费尼克斯在故意刁难。机器人完全没有情绪,既不著急也不发火,有板有眼地逐条讨论、推翻、再讨论、再推翻……。 最後是谈判暂停,明天继续。 “谈判会有什麽结果?”机器战士离开後,苏沛问费尼克斯。 “一、阻止矛盾升级,避免冲突产生;二、刺探对方意图,思考对策;三、争取时间,做好必要防范措施;四、……”,费尼克斯侃侃而谈。 博雅与维塔斯以及路克,坐在一边沈默不语。 最坏的结果是什麽?菲若拉如果不交出维塔斯,会与机器城交恶,会不会严重到引起战争?虽然说到防范措施,费尼克斯多多少少有点玩笑的意味在里面,但是真正的动作是看不见的。菲若拉建成这样可观的一个城市,努力维护了这样久的和平状态! 思绪翻江倒海的几个人不约而同沈默下来,室内的气氛有些沈滞。博雅呆呆地依偎在维塔斯身边,两个人十指紧扣在一起,博雅的指尖冰冰的。 “嗨,暂时还用不著担心,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费尼克斯站起来,努力想活跃气氛,“菲若拉的夜色是很美的,不如带你们去兜兜风吧?放松一下。” 苏沛转著眼珠,看了看身边几个人,开口响应,“好啊。” 夜色确实很美。 那个夜晚菲若拉的天空悬挂著一轮满月,淡淡的银色光芒落在山丘、田野上,泛起一种柔和而明亮的幽蓝。中心城的北边有一个面积非常大的天然湖泊,水是从黑色群山里流过来的,进入菲若拉之前经过了净化,澄澈美妙,湖边的森林则是人工培育的,博雅只认得出其中几种,枫树、黄栌与银杏,同他在菲若拉乡间路边看到的一样。银杏那种树,据说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一种木本植物。 人工季节设定在秋,森林被浓浓的暖色调洇浸著,深深浅浅的淡黄、桔黄、桔红、火红色树冠,被夜色染上一层清冷的蓝,美得有些妖异。明亮的月光下,叶片落在水面上荡起的圈圈涟漪清晰可见,呈波纹状扩散。 空气清冷,树林里安静的连叶片掉在地面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多麽沈重的心思,在此时此地都已经变得轻飘飘虚无起来,几个年轻人有些心神恍惚,除了费尼克斯以外,其它几个人有生以来都不曾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一切美得象一个梦。 “……这就是地球以前的样子吗?”苏沛小心翼翼轻声问,仿佛怕惊醒什麽似的。 “还不是一模一样,但已经很象了。” 博雅忽然竖起耳朵,“什麽声音?” 他们停下脚步,侧耳仔细听,夹杂在树叶轻轻的沙沙抖动声中,有一个奇怪的悦耳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很清脆,响几下,停一会儿,十分有节奏,象金属的撞击声或摩擦声。 费尼克斯仔细听著,忽然笑起来,“啊,他们居然真的找到了。” “是什麽?”博雅好奇地问。 “这是秋虫,是前古时代的一种昆虫,可以发出美妙的声音,原子战的时候好象绝种了,但是生物基因组的人说这种昆虫的生命力很旺盛,肯定可以存活下来,所以满世界去找。居然真的被他们找到了。” “这样啊?”博雅若有所思的点著头。他们静静地停下来听那昆虫歌唱。 “原子战的时候有不少物种都灭绝了吧?”苏沛问。 “没有准确的统计,估计最少70%。”路克道。 “我在电子研究中心的老师说,最奇怪的是人类没有灭绝。他说如果人类灭绝的话,动植物就可以存活下来了。”苏沛想起了旧事。 “这是一时激愤的话了,他後来怎麽样了?”路克笑了笑。 “发配到原纳关卡去了。” “因为他说那种话吗?这种时代还没有表达的自由?”费尼克斯不以为然。 “怕扰乱吧?”路克淡淡地说。 “菲若拉没有这种情况啊,”费尼克斯想了想,“这里跟太微的观念比较接近。” “嗯,我比较喜欢这里,单纯从自然环境方面来说也有很大不同,”博雅点头,“诺伯伦的气氛似乎越来越怪异了。” “立场不一样,”路克说。 “你觉得那种立场是对的吗?”博雅斜睨他。 路克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倒是苏沛在旁边插话,“没有比较的话,确实不太容易发现问题。” “所以我同博雅说,你们进化太慢了,”费尼克斯抚掌赞同,“越封闭越僵硬发展越慢。而且受到严格的思想禁锢。” 三个地球人都不作答。 “那麽,你还是要回诺伯伦的吗?”博雅轻声问路克,“不带我们回去,会有麻烦吧?” “会有一些,”路克很坦率,“不过我想还可以应付。” “回去做什麽呢?还不如留在这里呢。”博雅抬起头看月亮,这里真美。他抱紧维塔斯的一条臂膊,心里有淡淡的忧伤浮起来。“在这里你一定可以做许多事情。” 路克与苏沛沈默了一会儿,不能否认,胸膛里有怦然心动的一瞬。 “还是,要回去的,”路克忽然笑了,“我想,回去後也会有许多事做的,可能会去从政吧。” “从政?”博雅有些怔忡,苏沛也意外,“你不是讨厌政治吗?路克的理想不是当一名最优秀的军人吗?” 路克笑,淡定的神情里有著颖悟与确定,“是。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军人,到底不过是一把枪,我忽然想当握枪的那只手了。” 有些事,只有从政,并且得到足够的控制力,才可以去做,才可以有机会吧? 这个星球上如果只有一个菲若拉,未免太寂寞了。 “你跟维塔斯会一直留在这里吧?” “那当然,”博雅怔怔地说,“我们还能去哪儿呢?维塔斯?你总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回太微蓝星吧?” 维塔斯一直没有开口,静静地听著他们说,这时候轻笑了一下,看了看费尼克斯。 “你看他干嘛?”博雅瞪起眼睛,直起身子,“啊?你为什麽要看他?你到哪里去还要跟他请示吗?还是……你想跟他走?” “他跟我走又怎麽样?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现在找到了,一起回家去,也无可厚非啊,你有意见麽?”费尼克斯趾高气扬。 “我不许!”博雅恶狠狠地瞪他,使劲瞪,有点发急,“他是我的,他去哪里都要跟我一起。是不是维塔斯?你说啊,你告诉他!” “他知道的,”维塔斯轻轻拍著他肩背,“他早就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博雅,别气成这样,就算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啊,这个星球上还没有一种飞行器能够到达太微呢。” “啊……,”博雅气有点促,这时慢慢缓下来,反手抱住维塔斯,“对喔,你想走也走不了的。” 费尼克斯目光闪烁,看著那两个人温柔地腻在一起,从鼻子里哼一声。 “……但是,留在这里,也很难啊,”维塔斯抱紧博雅,轻声叹息。是啊,他们还面临著巨大的麻烦,机器城虎视眈眈地要人,谈判不可能永无止境啊,机器人与人不一样,让他们妥协,尤其是在面临著这样危险的威胁的时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维塔斯忽然抬起头来,望向费尼克斯,“做程序检测吧。” 博雅从他怀里弹出来,其它几个人也都愕然。 “只有做程序检测,他们才会死心,所以,做吧。” 第12章 博雅出乎意料地没有发飙,他一句话也不说。 事实上没有人说话。 从湖边回来,各人安静地回房。费尼克斯经过维塔斯身边时,轻轻道,“你想清楚。”平稳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忧虑。维塔斯抬起头来,向他笑一笑。费尼克斯怔怔看他,抿抿唇,无声地叹息,走开了。 路克与苏沛那夜也没有睡,仿佛在等待什麽。这个晚上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将被决定。 “路克?” “嗯。” “你……怎麽想?” 路克沈默了好久,才回答,“我不知道。” 他心思如潮,可惜他怎麽想并不重要。那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但,博雅会怎麽想?那不象他的性格,沈默不语,路克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地反对。他侧耳倾听,一墙之隔,杳无声息。 维塔斯踌躇了很长时间,才推开门进去。两个人中,一向是博雅说了算的,这次自己擅做主张,虽然已经下了决心,可是还是会害怕即将到来的博雅的反应,尤其当这种反应迟延来到的时候,害怕的心情更是成倍增长。 房间里没有开灯,床上隆起一团,博雅将自己包在毯子里,一动不动,似乎在告诉他自己已经睡著了。维塔斯站著看他,不能理解这种消极的状态。然後他就发现毯子卷几不可查的在动。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博雅在哭。 太过惊讶与担心,维塔斯把对自己的命运的忧虑忘到了脑後,他扑过去把博雅连人带毯子抱起在怀里,把毯子拉下来,露出博雅的脸。决定他命运的人缩在他怀里,闭著眼睛,安安静静,完全没有任何准备河东狮吼的迹象,细密的睫毛安安静静的垂著,晶莹的泪水安安静静顺著面颊往下淌,连呼吸都是安安静静的。 维塔斯的胃绞起来,“博雅……”,他慌乱地伸手去抹那泪水,却总是也抹不完,擦掉又湿了,擦掉又湿了,那水象是无穷无尽地流过他坚强的心脏,柔软而尖利地留下累累伤痕,痛不可当。“对不起,博雅,对不起,别哭了!求你!”他开始没头没脑的道歉。 博雅不出声,也不睁眼,表情安静地真象是睡著的孩子,但是嘴唇在微微颤抖,时而轻轻吸吸鼻子,无言而脆弱。 维塔斯又心痛又苦恼,低下头,贴在博雅的脸颊上,湿意染了过来,博雅温热的呼吸仿佛都带著无限委屈。维塔斯想把他揉进自己身体,两道呼吸并成一道,一样的杂乱。良久,他开口,“博雅,你要我怎样?你说。” 博雅的睫毛颤两下,眼睛睁开来。眼皮被泪水淹得有些肿,黑色的瞳仁湿漉漉发亮,象小动物。他望著维塔斯,伤心地摇头,“我说怎麽样,你就怎麽样麽?”声音很轻,有些颤抖低哑,“你明明就不理我的心情,你明明就存心想让我难过。” “我没有啊。”维塔斯拧紧了眉头,蹭著他脸颊,轻声辩解。 “还说没有!”博雅语气一径软软的,没一点往日的气势,象个被欺负的孩子,“你都学会不跟我商量,就自己作主了,从……从来到这里,你就不在乎我了。……你现在聪明了,用不到我教了,你什麽都会了,你……你已经不在乎我了。” 天!这麽严重的指控。维塔斯有点慌乱,他做了什麽会让博雅这麽想?他预期的是博雅的怒气勃发,跳著脚朝自己叫嚷,愤怒里充满他的担心与爱意。而现在这……这疏离的伤感、沮丧、淡淡的哀愁……,维塔斯心里胃里酸痛得难以忍受。 “我真的没有啊,”他哀哀地求恳著,“只有这一次……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麽办呢?” 博雅沈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维塔斯,我们逃吧。” 维塔斯怔忡地望著他,苦笑。 博雅目光悲哀而狂乱起来,急切地揪住他,“我们离开这儿吧,什麽都不管,离开这儿就好了,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好不好?” 维塔斯抱紧他,轻声问,“逃到哪里去?”他温柔地看著怀里的少年,“博雅,没有第二个吉布里安或自由城了,整个星球都是黑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在这黑云下面。要走到哪里去呢?……而且,菲若拉也会有麻烦的吧?” 博雅嘟起嘴来,“西半球海洋的那一边,星球的另一面,不是说还有人类城市吗?而且……我们为什麽要替别人想那麽多?我不要管别人的麻烦,我只知道……我不想你去接受那种程序测试!……你为什麽不听我的?你以前都是什麽都听我的!……做那种东西,变成白痴的话……我该怎麽办?你想过我吗?” …… 维塔斯搂著他,不说话。 所谓的程序测试,不过是将在机器人能源基地发生过的事重演一遍。重新装上芯片,进行程序清除与覆盖,但维塔斯实际上已经不再需要芯片,那东西不过是装在他大脑中的一块金属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 也许芯片所具有的程序被覆盖後,取出金属板,大脑可以不受影响,自行运作。 可是也许程序更新途中,芯片会发生渗漏,损伤大脑皮层。那样的话,会比以前作为机器人时还更糟吧? 维塔斯忽然极度忧虑,紧紧盯著博雅,嗫嚅著问,“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又变成空白那样……你会陪著我吧?还象以前那样一点点教我吗?” “不会!”博雅扭开头,不看他,毫不迟疑,“坚决不会!我会丢掉你!永远不再理你!……你这大白痴!”他把鼻子嘴狠狠压到维塔斯手臂上,“呜呜”地低声压抑著哭起来,不一会儿便涕泗交加,在维塔斯的手臂上留下几圈深深的齿印。 他怎麽会爱上这麽一个人?他们怎麽会这麽倒霉?博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维塔斯抱著自己,身体暖暖的,大理石雕刻一样美丽的容颜脱去了那股冰冷沈静,看向自己的眼睛里终於有了人气,好辛苦终於等到这一天,却…… 维塔斯愁肠百结,“你说的不是真的……”。 少年仰起小脸来看他,目光灼灼,悲伤又恼怒。 “博雅博雅,”维塔斯安抚他,“不会有事的,我想不会,只不过是再来一次而已。” 少年不理他。 维塔斯想了想,说,“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一个机会啊,你不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吗?我是说,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奇妙,我一直猜想是否是‘能’空间的原因……”。 “我不想知道!”博雅闷声道,“费尼克斯也这样认为吗?所以他都不阻拦?虽然你们很‘超人’,但没有试过的事情……,他根本不爱你!” 否则不会舍得让你去冒险! “他本来也不是爱我啊,”维塔斯微笑,“爱我的,只有你。” 爱我的,一直只有你而已,从我还是一颗蓝色的粒子开始。 一夜无眠,第二天起来博雅的眼睛是肿的。 而且低著头,抿著嘴一声不吭。其他人偷偷琢磨半天,不得要领。但是吃早饭的时候,维塔斯低声同费尼克斯商量测试的事情,博雅并没有开口表示反对,只是微微撇开头,那麽,他终於还是不得不同意了。 路克怔忡许久,那孩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然而眼睛里的神色骗不了人,淡淡的绝然的眼神。 测试时间定在当天晚上十九点正,在中心城的电子实验室进行,主控由菲若拉的工程师与机器人共同担任。信息传过去不久,机器城回复表示同意。 费尼克斯借职务之便,带著他们先去勘查踩点,顺便做阶位测试。 “以前那块芯片有多大能量?” “二百六十千兆,”维塔斯举起手里的金属片,他一直留著。 “那是加强型的层进式芯片,能量最大的一种,”路克说。 “爸爸以前给你用的芯片是多少?”博雅忽然想起来,问。 “博士是用高聚瓷手工制作的虚拟客体芯片,主能量一千二百千兆,同时可借助周围的电子硬体设备,最高能量应该可以达到三千二百,但是我没有试过。” 费尼克斯惊讶地抬起头,“三千二百?不可能!芯片在哪儿?” 维塔斯摇摇头,“坏了。” 那块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芯片已经在格兰纳德实验室损毁了,普列卡曾试图找出构成分子式,不过没有成功。 费尼克斯想望地连连叹气,太微研制出的最好的芯片能量也不过达到三千而已,惋惜过後,他打开密码锁,取出一块金属芯片,小心翼翼拿在手里给维塔斯看,“你用这个,这是最新的双线路虚拟芯片,比不上你原来那块,但也可以达到二千千兆了。” “用不到那麽多,”维塔斯说,“上次在机器能源田接收的程序能量没有超过二百六十。” 路克颌首,“要的,这次机器人一定会加大功率。” 会加到二千那麽多?维塔斯怀疑地摇摇头,但还是乖乖站著准备让费尼克斯装,博雅原本一直站得远远的,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跟前,一把自费尼克斯手里夺过芯片,吓了他一跳,“……啊……你做什麽呀?” 博雅垂著眼睛,不理他,径自走到维塔斯身边,抬起眼来看他。 蓝色的温润的眼睛像一泓水一样,将黑色乌玉般的瞳仁包裹起来,软软暖暖的感觉,博雅抿著唇,轻轻撩起维塔斯的头发,用指尖触著他耳後柔腻的皮肤,摸索著将芯片卡进去,手却没有拿开,仍在幽暗的发间摩挲著,几秒锺後,肩上一紧,人已经被维塔斯搂在怀里。 费尼克斯撇撇嘴,抱著双臂斜睨著他们,苏沛站在他身边,目瞪口呆,路克却低著头,唇边带著一丝笑。 空气甜得发腻,这还不算生离死别吧? 博雅有点发狠地低声细语,“别让别人碰你!”黑眼珠向旁边恶狠狠一挖。 “切,”费尼克斯昂起头来,“希罕麽?” 维塔斯紧紧手臂,在博雅耳边轻声说,“别担心,相信我。” 他忽然就知道,博雅根本就不害怕别人碰他,尤其不怕费尼克斯,他怕的,是别的东西。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一定要找个什麽东西发泄一下。 将芯片连接电脑,测定第一阶次的能量输入量,费尼克斯决定从二百开始逐步上升。这其实是一个预测,按每个阶次二百千兆的能量输入,每当一个阶次通过後,便进入下一个阶次,最高测试量按目前芯片的二千千兆能量为终点。如果维塔斯完全没有问题的话,便可以放心的接受由机器人主控的正式测试,无论如何,机器人的输入量应该不会超过在能源田尝试过的二百六十千兆。 他们是这样设想的。 …… 博雅站在玻璃窗外,眼睛在维塔斯与增量仪之间来回旋转,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肩上有一双手一直重重地压著他,恍惚中他知道那是路克。 少年梦呓一样,说,“路克,你爱我吗?” 路克把头转到他旁边去看他的脸。 博雅继续梦呓,“爱我的话,就帮我祈祷。” “祈祷?”路克皱眉,有点失笑。 “是,”博雅回过头来看他,“上帝还是存在的。” …… 博雅白紧张了,维塔斯轻轻松松完成预定的测试量,没有任何反射作用,没有不适,没有病毒,没有反作用於程序,什麽也没有。太轻松了,费尼克斯心痒难搔,直想知道超过限度,他究竟能达到什麽程度。但是激光屏显示的数字刚达到二千,博雅已经开始拼命砸玻璃,他们只好停止。 然後大家看著博雅冲进来抱住维塔斯表演劫後重生。 地球人!这样重视肉体,完全没有探索科学的精神,费尼克斯心里不满地想。他看了看时间,差二十分锺到十九点。 心,定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激光屏幕的声音,“费尼克斯先生,机器人来了。” 博雅大大呼出一口气,脸上轻松了些。 一个工作人员走近费尼克斯,轻声说,“墨尔先生找您,在二号实验室。”费尼克斯挑起眉,看看他,走出去。路克回头看他。 旁边的实验室里,激光屏幕上那英俊男子静静站著,费尼克斯有些疑惑,“墨尔?” 男子抬起头来,“费尼克斯,机器人到了吗?” “刚到,怎麽?” “你们进行的如何?” “完全没有问题,芯片可以轻松达到二千的能量,没有时间继续测试,我相信还有上升的空间。” 墨尔微微蹙眉。 费尼克斯有些警觉,“发生什麽事了?” “机器人入关时携带了他们自己的电脑与加强型增量仪,我想他们并不相信我们。” 费尼克斯想了想,说,“那也没有关系啊,机器城最大功率的增量仪也不过一千八百兆,随他们高兴好了,都一样,我本来也没想作弊,维塔斯的芯片可接收能量比我想象还要大,可能是开启了‘能’的缘故。” 墨尔摇摇头,“入关扫描显示,那台增量仪的双线模块超乎寻常的大,我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对。” 费尼克斯皱眉,“你是说,机器人可能会用增加双线模块的方法,来迅速加大能量输出率?那只是假想,从来没有人那样试过,那样的话电脑只要五秒锺就会完蛋。” “五秒锺就已经足够杀死一个大脑了。” “那……怎麽办?” “……要求机器人也以阶次方式进行测试,”墨尔思考著,慢慢说,“一点点增加能量,拖延时间,我这边会加快分辨扫描图,看看那台增量仪到底是怎麽回事。” “好。” 激光影像消失,费尼克斯思索了一阵儿,走回原来的房间。机器人已经到了,罗姆没有来,来的是两个全金属外壳的三足机器人。 路克轻声询问,“什麽事?” 费尼克斯摇摇头。 机器人果然要求用自带的增量仪。 没有理由拒绝。 费尼克斯谨慎地检查增量仪与准备输入的电脑程序,机器人提出最高测试能量为一千千兆,费尼克斯故作为难,讨价还价了半天,终於勉强同意,但必须要以阶次方式逐步提升。 两个机器人红灯微闪,互相看了一眼,同意了。 在能源田的那次程序更新,输入的程序能量只达到二百千兆,机器城故意提出的这个测试底限已经远远超出那次。如果维塔斯的芯片会产生抗拒程序,这个能量的攻击已经足够引出了。 而且,那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当电脑连接上维塔斯的大脑芯片时,费尼克斯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不安来自何处,他一时无法分辨。 测试仍以二百为一个阶次慢慢上升,因为有了刚刚的尝试,所以博雅虽然仍然有些忐忑,却不再紧张的失常,不过他坚持握著维塔斯的手,不肯走开。 身体像是忽然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浮起来,但是却被什麽牵扯著,不能够自由。维塔斯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弥漫著浓密晦暗的烟雾,间或有微弱的反射光线,非常陌生的地方,但是又感觉有一点熟悉。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麽?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慌乱,身体动了动。手里一紧,温暖的触觉贴著他,“维塔斯,维塔斯,你别怕,我拉著你,你不会丢的。”那个声音清脆悦耳。 维塔斯低下头,发现少年站在飞行车的顶上,手臂伸得长长的,用力拽著自己。他仰起头,发现浓云滚滚的天际压得很低,被狂风吹得迅速翻转著远去,风用力地擦过,却听不到半点声音,自己的身体像一只风筝一般飞荡在半空中,完全靠那只细瘦的手臂拉著才不会被吹跑掉。 他再度低下头看下面的人。 少年的身子看起来小小的,无所凭依地挺立在风中,让人怀疑他怎麽能够抵抗住强风,还能拉住那麽沈重的一个人身。可是他看起来很轻松。他拼命昂著头,目不转晴地望著维塔斯,含笑的眸子快乐而充满活力。 风更大了,少年的身体被风吹得有些倾斜,他索性伸出两只手一起拉住维塔斯的身体,那具身体像一张旗幡一样,仿佛随时被风带走,蓝色的头发随风飞舞如同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 “怎─麽─了?”维塔斯困惑地问,从嘴里吐出来的字被风一个一个吹走。 博雅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想回答,他的身体已经弯成弓形,双臂用力,对抗著风,拼命拉住维塔斯的手,脸色有些苍白,却露出一个笑来。 等这事完了,我们就隐居去!谁也不理了! 维塔斯怔了怔。博雅没开口,但是有声音传到耳朵里。 我要去种树,种那种可以长红色叶子的树,种很多很多。……我们把家安在那样的树林里,要一幢前古时代的小房子……从费尼克斯家里偷一张古画来装饰。……不去研究中心……我们不再做跟电子电脑电波机器人有关的事了……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研究那种会唱歌的虫子…… 唱得真好听……,以後不能再让我掉眼泪……只此……此……一次……让我……掉完……再没有下一次了…… 维塔斯张大嘴,无声地呐喊出来,脑子里扑天盖地的电子流像大河一样冲击而过,三维程序数据迅速覆盖芯片……博雅的眼泪烫得惊人… …他想起来了!他在做程序更新对抗测试……若通过……他就要同博雅去隐居! 维塔斯唇边露出一丝笑,是了,他想起来了。他调整自己的身体,顺应著电子流的方向,不作任何反抗,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一股风一样柔韧地缠在博雅的手腕上,回旋著。博雅惊讶地张大眼睛,那股风痒痒地搔过博雅的身体,逗得他格格笑起来,天真的表情,如初相见时那个好奇的幼童。 风的气息突然晦暗起来,夹杂著阴郁不祥的烟尘。 抬头望去,巨大的闪电卷著臭氧与游离电波,接天蔽日地直击过来,似乎想穿过密无透隙的电子流,它们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相撞,产生巨大的爆裂火花。 维塔斯悚然地看著那映亮半边天幕的亮光,以及流星一样纷纷坠落的火花,一丝微弱的游离波象一根针一样刺痛他的心脏,象费尼克斯的呼喊。 快醒来!危险! 他猛然回头,电子流的尽头出现的异样黑洞转眼间已经到眼前,维塔斯蓦然睁开眼睛…… 费尼克斯脸色煞白,目眦尽裂,抛下激光屏中的墨尔,疯了般冲向旁边的实验室。 “……马上终止测试!扫描图解开了,那不是双线模块,是改造过的粒子束发射装置,功率达到八百千兆时,产生的磁场就足够强大到启动发射装置,粒子束发射进大脑……”,墨尔急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费尼克斯已经吼出来:“维塔斯,快醒来!危险!” 在他撞开实验室门的同时,里面传来巨大的撞击、碎裂,劈啪声大作,夹杂著惊叫与怒吼,费尼克斯觉得胸口一滞,周围的空气分子仿佛突然暴涨,带来强大的电磁冲击,但只一秒锺的时间,一切又消失,是维塔斯的“能”。 变故已突生。 金属门砰然落地,已经扭曲变形。 莫名骤起的旋风在一秒锺内席卷室内所有角落,所有电子设备在强烈的电磁作用下剧烈跳动、闪烁、爆裂、冒出青烟、支离破碎,两个机器人的指示灯已经完全熄灭,无声无息地倒伏在地下,手臂处金属微溶。 维塔斯的蓝发在旋风停止的时候,慢慢垂落下来,拂上肩头。他的怀里,紧抱著博雅软软的身子,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路克与苏沛僵立在一侧。 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他们几乎不能反应。 在费尼克斯发出警告的同时,不能想象的蓝光瞬间充斥整个房间,连接在维塔斯身上的电极头纷纷崩开,他已脱离增量仪,那具仪器的显示,正停留在“800”。 维塔斯看到机器人扶住倾侧的增量仪,弹露连接线的仪器端口发出耀眼的光,他听到博雅的尖叫,然後感觉到少年猛扑过来的冲击力,以及那具身体在他的怀里倏然的紧崩。巨大的“能”发散出去,机器人倒下,但是维塔斯已经不想去理会,他怀里的人,软软的向下滑落,黑发飞扬起来,覆住了面孔,他只看到他背上闪烁著蓝色光泽的、翻露著血肉的伤口,粒子武器造成的伤口…… 新历3075年的新年,菲若拉下起了大雪。 纯净的羽毛一样的雪片纷纷扬扬覆盖了黑色群山与谷间盆地。离中心城三百多公里的山间,一座建筑物在半山上依山而建,主体深入山中,半圆形屋顶露在外面,原本银色的外体,已经被雪变成白色。 与静谧荒凉的群山正好相反,山腹内阔大的工场忙碌而紧张,数十名工作人员井然有序地工作著,进行最後的检测。 工场中央巨大的大厅是循山洞原本的样貌而建的,工作室分布在四周。大厅中央,停放在一架形状奇异的船,圆弧形的头,拉细收长的尾端,闪烁著金属蓝色,像一颗凝固住的慧星。一侧的控制室里,身材修长的蓝发男子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著那架飞船,英俊的黑发男子站在他身後。 激光屏幕亮起,一名工作人员扬声唤,“费尼克斯先生,时间到了,请准备。” 蓝发男子转身,“知道了,谢谢。” 他沈默了一会儿,抬头,墨尔静静地看著他。费尼克斯忽然笑了,“墨尔,你知道吗,我终於查到你的名字的来历了。” 黑发男子挑起眉。 费尼克斯微笑,“莫瑞昆迪。辛达,是传说中的黑精灵。” 黑发男子等著他继续说,他却忽然停了下来,想一想,道,“时间到了,我们去找维塔斯吧,看他有没有准备好。” 他们沿著长长的阶梯从主控室走下来,在大厅底层的休息室门口看到另一个蓝发的男人。他面颊有些消瘦,但目光炯炯,看到来人,直起身来。 “维塔斯,准备好了吗?” 维塔斯点点头。 费尼克斯吁出一口气,“终於要回家了。” 维塔斯淡淡地笑一下。 “来吧,我们上船。” 维塔斯回身去,把躺在长椅上的人抱起来。一直闭著眼睛的少年,微微抬起睫毛,轻声问,“到时间了?” 维塔斯点点头。 博雅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又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的皮肤变得雪白中透著蓝色,看起来有些诡异,仿佛没有生气,连唇色都发青。 半圆形的屋顶慢慢打开,露出烟灰色绵绵飘雪的天空。 来自太微的飞船发出淡蓝色的光芒,随著气流的鼓动、发动机的沈闷轰鸣声,蓝光越来越盛,飞船轻轻晃动一下,悬浮了起来。 周围的工作人员迅速将飞船周围的支撑架收回。 那景象十分奇异,就好象一颗慧星平行的静止在原地不动一样,但几秒锺後,它开始逐渐向上升高,匀速而缓慢,逐渐地,向山洞的顶端升上去,小心翼翼地升出探在山体外的拱形出口。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触目所及,是望不到头连绵的黑色山脉,与深广的峡谷,山巅覆盖著厚厚的雪与冰,山涧中的温泉冒出蒸腾的烟雾。寒冷但清新干净的大气,让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一下子变得美丽而遥远。 维塔斯将博雅抱在自己身前,让他看外面的景色,两张脸贴在一起。少年深深吸著气,体温冰冷,但呼吸却逐渐热烈起来,喃喃道,“真漂亮。” “太微也很漂亮。”维塔斯柔声说。 博雅转过头来看他,微笑著,“维塔斯,只要你跟我一起,哪里都会很漂亮的。” “对,”维塔斯亲亲他的唇,“你说得对,你总是对的。” 他的手臂牢牢圈住少年的身体,探过手去开启引擎。飞船瞬间加速,喷出了长长蓝色的光束,就象一颗真正的慧星,划过天际,留下一道淡白的痕迹。几秒锺之内,它越过臭氧层,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墨尔一直仰著头,直到那颗星完全消失,好久,好久。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触感柔腻。透过打开的屋顶,雪片直接落进来,飘扬而下,仿佛夹著远处传来的歌声。有一片雪花掉在他脸上,冰冷温柔的感觉,像泪水。 他慢慢掉回视线,看身边的人,“我以为你会跟他们一起走。” 费尼克斯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想回家啊,可是我还没有看完那本书,关於莫瑞昆迪。辛达精灵的传说。他们说它是这世界上惟一不会变老的精灵,也不怕瘟疫和黑暗,充满理想,而且……,”他微笑,“听说它会点燃一个少年离家的原望,怂恿他独自远行。” 墨尔目不转睛地看著他,脸上的神色慢慢柔和起来,“他做的事,好象都是些很费时间的事啊。” “我不介意啊,我有很多时间,”费尼克斯笑,“想把这黑星星洗蓝吗?确实是件大工程。” 墨尔握紧他的手,相视一笑,他们的目光一起投向天空。 “啊,怎麽也没有想到,太微人的血液混入地球人的血液,可以延缓粒子凝固肌体啊。现在地球上的太微人只有我一个了,不会有人把我捉去当药吧?” “只是延缓而已,并不能阻止,地球人的生理机质与太微人还是有很多差别的。” “幸好如此,才能让机器城以为维塔斯被粒子束感染,已经不再具有威胁了。” “这……可以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谁知道呢?博雅能够撑过旅行吗?……而且,到了太微,真的就可以治愈吗?” “……你不是说太微科技发达,已经有治疗方法吗?” “……我在赌,赌我们太微比你们地球进化更快。” “……” “……为他们祈祷吧,祝他们好运。” 番外 1 我的名字叫做玢,是一名医生,在太微蓝星八慕区医疗中心工作。 我有一个弟弟,叫珈。 他是一个野孩子!从小就不安份,活力充沛到令人头痛,向往著探险家的生活,一心想到浩翰的宇宙里去旅行。那个时候最有名的探险家叫做琥,他也是干那一行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个,他英俊、强壮、博学而勇敢,是珈的偶像,一谈到他,珈的眼睛便星光闪烁。 “我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珈对我说。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有一天,惊人的消息传来,琥驾驶飞船去探索九环星系,在靠近目的地“黑星”的地方,在经历了一场流星雨後,与太微中断了联系。 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太微人都焦急地关注与等待著,期望事件能有一个好的发展,珈更是通宵达旦地守著他那台学生型天文望远镜,──虽然用那个根本看不到九环星系。然而,随著时间的流逝,人们逐渐失望,接受了一个事实:琥恐怕是遇难了。 人们怀念他,但日子在继续,琥成为书册中的英雄。 珈不相信,他坚持他的英雄还活著,到达了目的地,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不能与我们联络,──他现在孤独地在宇宙的另一头儿独自生活。 所以他一定要去找他,接他回来!他竟开始尝试自己组装飞船! 我绝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弟弟也像那个人一样陷落到宇宙的空洞里去再回不来,所以我骂了他一顿。──我从没骂过他,珈很惊奇,然後,驯服地回到了学校。 我的朋友珀说过,如果我是冰,珈就是火,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燃烧起来的,他说对了。珈认认真真完成了学业,然後考进了太微宇航局,他骗我说他只是一名普通研究人员。然後有一天,我在遍布街头小巷的传媒器中看到他。 他神采飞扬的站在一艘飞船前,宣布要完成琥未完成的事业! 他说他要去黑星! 我几乎发疯。 珈见到我的时候,收敛了他所有的意气风发,他只是用充满祈求与请求原谅的目光看著我,那目光中却隐隐闪著坚定不移。 我什麽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珈受了惊吓,跪到我的膝边,安慰我,哀哀地求我允许他,他讲述了许多理由……十几年来科学的进步……安全措施的完善……一切在我眼里根本不成为理由的理由! 我允许他,只是因为我终於看懂了他眼中那燃烧著的火。 然而幸运没有降临到我的弟弟身上,他同琥一样,一去不复返。 历史惊人地相似,他的飞船,也在黑星附近遭遇流星雨,与太微失去了联系。 我们被教导要以客观、公正的心去看待所有的事物,然而,我是那样的恨那颗黑色的星星,那不吉祥的颜色,阴沈可怖,吞噬了我最亲爱的人。 两年过去了,我仍然沈默地等待著。 如今,不相信事实的人变成了我自己,我像当初珈等待著琥一样,等待著弟弟归来。 那一天,珀突然紧急呼唤我,呼吸急促,语不成调。 “玢!……你快来!……马上……马上来!”他也在宇航局工作。 “什麽事?”我很冷静地问,心里却突地一跳。 “船!飞船……珈的飞船出现了……” 我的心脏几乎从胸腔里跳出来,我丢下手头的一切,疯了一样地冲出去,研究室的人大吃一惊,他们从没看到冷静的玢这样激动过。 我第一时间来到宇航局,因为我是珈的亲人,所以他们放我进去。 所有人都激动万分。 讯息是从黑星附近传来的,目前还没有任何声音及影像能够传送,所以电子讯息非常简单,“这里是火鸟号,我们正向太微前进……” 火鸟号,那是珈的飞船。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们彻夜守在控制中心,严密观测火鸟号的情况。 那艘飞船的讯息装置似乎出现了故障,接收不到太微发出的讯息,连著几天,都只是单调地向我们发出简单的电子讯息,“……这里是火鸟号,我们正向太微前进……” 我守在那里,看著那划过荧幕的曲折电讯符号,手微微颤抖。 珀同情地为我倒一杯热饮。 我们仍然不知道珈的情况如何…… 讯息,也有可能是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发出的…… 那异样的漫长的几周里,火鸟号的讯息时断时续,我们的心也时刻提起著。火鸟号通过危险的宇宙空间折叠区时,我们最为紧张,十八个小时里我们完全失去了它的踪迹。当火鸟号重新出现在搜索区时,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通过了空间折叠区,火鸟号等於已经到了家门口。 不过我们也终於确切地了解到,火鸟号的通讯系统是彻底报废了,它仍然无法发出任何别的讯息。 所以,我们仍然不知道,飞船中的珈,是否安好。 又经过了四十个小时,火鸟号开始降落。它选择的降落场,是宇航中心的旧场站,珀他们都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迅速赶到旧场站去。 不久,火鸟号像一头真正燃烧的鸟一般,缓缓地轰鸣著落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欢呼,只有我。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我的目光紧盯著飞船舱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之不去地涌上我的心头。 舱盖掀起,那可怕的预感成为事实,我没有看到我的弟弟。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英俊的面孔依稀相识。巨大的场站有一秒锺的安静,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後雷声般地欢呼响起来,“是琥!是琥回来了……琥……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我疯了一样地冲上去,在人群中挤上前,终於来到那人面前,不顾一切的揪住他,我大声问,“我弟弟呢?珈呢?他在哪里?” 琥沈著面孔,严肃的表情中透出一股焦灼,目光四顾,像在急著寻找什麽,但他听到我的话,却停了下来,讶异地看向我,十分友善,甚至笑了起来,“你是珈的哥哥?” “是!”我喊叫起来,“我弟弟呢?他出了什麽事?” “珈很好,”他说,“他留在地球上了。” 我彻底呆住了。 直到珀把我带到休息室去,给我拿来了热饮,过了许久,我仍然处於呆滞状态。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叫我,请我到指挥中心中去。 原来这是琥的要求,因为珈的原因,他要求在他讲述的时候,我也在场。 讲述是在场站航控指挥部的医疗室进行的,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琥自下飞船时,便始终抱在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奇怪的,黑发黑眼的孩子。 看起来他生了重病,皮肤苍白,四肢僵硬,气息微弱,全身散发出一股腐败的金属气味。琥请求医生们先诊视那孩子,尽可能快地让他好转起来。 我的本能告诉我,那是一种很少见的血液病,但是我没有开口。医疗室的医生为那孩子注入血液清洁剂,一会儿之後,他仿佛好了一点,能够睁开眼睛,朝琥笑一下了。 琥似乎放心了,沈默了一会儿後,开始给我们讲述在黑星──他所说的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 他说,你跟珈非常像。 他说,珈是一个勇敢而执著的人。 我冲出医疗室,冲到指挥部外面,在缀满五色缤纷落叶的庭院里停下来,浑身颤抖。珀追上来,抱住我,不停地安慰我,告诉我说珈不会有事。 他不知道,我不是在担心,──我在愤怒。 我在恼恨。 我恼恨珈!他完全忘了他有一个哥哥!他的哥哥有多麽想念他!他离开我,离开我们的家乡!在有机会回来的时候,他却选择了留在那里!那个可恶的星球! 我恼恨琥!如果不是因为他,珈不会离开我,他会快活地生活在太微蓝星上,每天活力充沛、神采飞扬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恼恨那个黑发黑眼的怪小孩!他是从那个可恶的星球来的,我真希望他与他的星球都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站在庭院里,开始无声地哭,蓝色的泪水一颗颗掉在地上。 番外 2 那天以後,我把一直放在卧室里的天文望远镜收了起来。 回到医院,冷静的玢医生更加冷静了,大家走过我的时候,都特意放轻脚步,快速通过。我苦笑,我不是没听过他们偷偷议论,他们说我几乎已经像极温液体冰,走近我已经会冻伤。 我只是,──难过。 仿佛有什麽东西丢失了,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会有一天失去它,但当真正失去的时候,还是会,难过。 我关掉身边所有的传媒器,拒绝收听铺天盖地的相关消息。 过了两天,他们把我从研究室里挖出来,请我去看一个病人。太微人因为体质的特殊,很少罹患血液病,即使患病,通常也能够很快的自愈,所以我的专业其实是第三星系各物种血液比较学,以及血液功能延展学这方面。 这大概又是从别的星球来到此地求医的,我想。 我猜对了,但我一时却没有想到,这个病人就是那个黑发黑眼的男孩。我看到他的时候,有点诧异,我明明记得,注射了血液清洁剂後,他看起来是开始好转的。 他躺在病房里,身体的僵硬程度更严重了,他几乎不能动一下手指,器官衰竭的情况也很严重,他快死了。 琥坐在他身边,俊美的面孔沈默而苍白,他紧紧握著男孩的一只手,看到我,他目光亮了一下。後来他告诉我,珈是如何的相信太微的医疗程度,可是他没有想到珈的哥哥就是那个医生,珈其实,是相信我能够救这个男孩的。 我冷著脸,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心里却有一点小小的波动。 我仔细检查了那个被琥叫做“博雅”的小东西,发现一些很奇怪的现象,我让琥详细地给我解释所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他只是简单讲述了他们辗转离开黑星的经历,讲了许多关於珈落到那个星球上的事情。到这时,我才清楚地了解到在琥与男孩之间发生的其它事情……被禁闭的思维……男孩身上的能源插孔……琥的血液……为琥挡去的粒子束的侵害…… 我沈默了很久,然後告诉琥,我会尽力。 我开始我的工作。 我发现,血液清洁剂对於这个男孩的身体来说,就像麻醉品。在後来的两天中他们又为他注射了三次这种东西,後果是每次刚注射完毕,他会短暂地好转,但继而恶化情况会加剧。 他的血液是红色的。我用特殊仪器去观察那些活动的细胞,对於他的机体来说,那些细胞的活动力很微弱,血液里充满了特殊的超微胶质物与类金属成份,使得他的血液太过粘稠,而且这种粘稠度在不断地加剧,导致其它器官功能的退化。 我从来没有在太微人,甚至第三星系的其它任何行星上,看到过这种情况。太微人的血液中本来就存在有微量的活性金属成份,通过“能”的调配,使它们对机体与器官发生促进与调整的功能。 我想这可能就是琥把自己的血液输入男孩体内,从而使他的机体恢复活性的原因。但它们对粒子束起不到完全的作用。 高频粒子进入体液循环系统,令组成细胞的物质转化,成为超微胶质物,这些东西是病毒,是传染源,不仅感染细胞,更重要的是破坏比细胞更细小的物质。 我告诉琥,短期内──在男孩有限的存活期内──恐怕研究不出特效的抗病毒制剂。琥的脸一下子变的煞白。 但是…… 我考虑著如何向他说明如此专业的问题,琥一下子坐倒在我的椅子上,我有些惊讶地看他,他的表情好像我杀了他又救活了他。 但是如何?他问。 在有效的药物研究出来之前,也许可以用血液置换的方式,暂时延续他的生命,不过这种方法耗时耗力,而且免除不了一定的痛苦。 博雅能承受,琥很坚决地说,他什麽都能承受。 男孩清醒的时候,我重新把想法对他说了,他弯弯著眼,吃力但活泼地笑,对我说,“只要能让我活下来,你对我做什麽都可以。” 我离开病房,站在门口的时候,听到男孩笑著对琥说,“要是我死了,维塔斯你就要伤心死啦,所以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来的。” 我回过头,就著半掩的门扉,看到琥伏在他身边,搂著他,他们脸贴著脸,亲密而忧郁地交颈厮磨著。 他一直叫琥那个名字,琥在黑星上的名字。 他每次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寻琥的身影。 琥对待他的样子,如珍宝如眼珠。 我有点为珈感到悲哀,……这样浓烈的爱意! 为了治疗与观察的方便,男孩住进了八慕医疗中心我的研究室,琥也跟著住了进来。男孩在病床上躺好後,看著窗外,细声细气对琥说,“维塔斯,珈没说错,你家真的很漂亮。” 我的研究室坐落在绿色的山丘上,是一幛精致而美丽的红色球形小房子,房前有一株又高又美的蓝栎树,盛开著淡蓝半透明的巨大的花朵。微风吹过草与野花的连绵的山丘时,就像掀起一层一层的绿色波浪,又像柔软而轻盈的丝绸在不停地抖动,蓝栎的花朵随著风轻轻飘落,无声地落在窗台上。 男孩说,“你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却一心想著往外飞,是为什麽呢?” 琥说,“是为了去找你啊。”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男孩望著琥,很开心地笑起来。 血液置换,其实就是使用特殊的仪器,将身体里的血液慢慢抽取出来,经过过滤与处理,再重新输回身体里,这是暂时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对於这个叫博雅的男孩来说,这个过程漫长而不适,因为他的机体非常脆弱,但他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勇敢地接受了这个挑战,每天几乎一半的时间他得在仪器里静静地躺著,忍受著冰凉和麻痹漫延到全身。 每次从仪器里出来,他都极度疲惫,身体失温,苍白软弱,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琥小心翼翼地抱著他,为他按摩身体四肢,把他带到室外去接受温煦的日光照射,虽然很难受,但他的肢体却开始慢慢柔软起来,不再像金属那样冰冷而僵硬了。 他们坐在屋外的草地上,面对开阔的草丘,吹著和暖的风,照著金黄的日光,依偎在一起,我得承认,那画面让人心里变的柔软。 我的不多的几个同事,都对男孩非常好奇,他们渐渐与他混熟,在他休息的时候去同他说话。他的长相、声音、表情……与我们是那样的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助手秋说,他的头发黑得象宇宙,血液红得象星云。 有一天,我听到男孩问秋,这里的气候这样好,每天都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而且这样长的时间,他都没有感觉气温变冷或变暖,难道这个星球是四季如春吗? 秋有点奇怪,回问他,“春”是什麽? 春是……男孩有点困难地解释给他听。 秋恍然大悟,你说那个啊,他笑,当然不是,所有的日子全是这样那该多麽无聊呵。在我们这里,季节与天气都可以自由选择。我们当然也有你说的那种冬季秋季与夏季,也有风霜雨雪。而最近的季节与天气应该如何,是由八慕区全体居民投票决定的,经常会有调皮捣蛋的居民,要求下一场不定时的大雷雨,淋得里外湿透,却得意非凡,即使冷静的玢医生,也绝不会反对这样的意外与乐趣,──至於最近的好天气,秋笑,那是全八慕的居民为了照顾最近在这里治疗的你啊,因为你身体的需要,所以我们一致通过将最近的季节与天气保持晴朗稳定。 我看到男孩睁大惊异的黑眼睛,他扭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冷淡地看他一眼,走开了。 草履虫博雅的愿望 大约地球时间两个月以後。 维塔斯觉得,博雅的精神这几天明显好转,抱他去室外吹风的时候,不再一会儿就乏,也能清清醒醒地跟自己说话了,……也有精神睁著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观察周围的人了,然後悄悄说,“维塔斯,医生看起来有一点点可怕。” “哪里可怕?”维塔斯宠爱地摸著他柔软的黑发,“玢医生是个很能干的医生,他可以治好你的病。” “他跟珈长得一模一样……不笑的珈……” “咦?哦,对了,你还不知道,玢医生是珈的哥哥呀!” “……” 虽然长得完全一样,但是,同那个总是得意洋洋骄傲自大的珈比起来,玢医生显得那样阴沈冷漠,目光像刀子一样,伴随著他的出现,总是冰凉的机器和肉体的痛苦……天不怕地不怕的博雅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软弱了! “你们在这里啊?”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 维塔斯高兴地向来人打招呼,“玢医生,你好。” 博雅僵硬地笑一下,“医生好。” 玢面无表情地看他几眼,说,“皮肤的颜色看起来恢复了不少,阻隔剂的效果不错。” “……阻隔剂?”维塔斯看了看怀里的博雅,真的,那雪白中透著点红润的颜色,可不就是以前的博雅。 “通过扩容能粉碎的五号分子构成用来阻隔胶质物与细胞壁的……”玢说到一半,大概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於是简单结尾,“就是治疗他这种病的药物。” 啊? 维塔斯跳起来,差点把博雅摔到地上,他手忙脚乱将他抱紧,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瞪著玢,“你是说治疗的药已经制成了吗?” “当然,”玢对他的大惊小怪有点不耐烦,“已经试用一周了啊。” 维塔斯目瞪口呆。 博雅扒著他的胳臂,探出头来,眨眨眼,抗议,“你,你刚研究出来的药就用在我身上?你试验过吗?” 玢翻一下眼睛,“整个第三星系只有你得这种怪病!” 维塔斯终於反应过来,满脸狂喜地望著博雅,“你的病可以治好了!” “你知道他那个药有没有效啊?”博雅心里萌发的小小恼火让他显得格外有精神。 玢连反驳都懒得,照样面无表情,博雅却从中看到了最深刻的不屑!啊啊!果不其然还是兄弟啊!可恶! 最可恶的是,连维塔斯都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质疑,将抱在手里的博雅举得高高的,兴奋地重复,“博雅博雅!你听到了吗?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不……不……一定!”博雅虚弱地嘟囔著,“维……维塔斯!放我下来……我还……没好呢!” “放他下来,”玢冷静地说,“今天的治疗应该开始了。” “好好,”维塔斯听话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博雅的脸皱成了一团。 嗯,美好的结果,天才玢医生治好了博雅的病,珈打的赌终於还是赢了,虽然没有人给他赌注! 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玢沈思著。 博雅从仪器里坐起来,夸张地大口吁气,活动著手臂。他觉得自己的病其实已经全好了,但是维塔斯仍然坚持,他必须继续治疗和接受检查。 博雅用力扭著脖子,然後注意到了玢沈默诡异的眼神,心里一凛,後颈背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警惕地瞪著他,小心翼翼问,“有什麽事吗? “……你问的话,”玢慢慢说,“确实有一件事,一个很小的问题。” “什麽?” …… 维塔斯坐在房里写报告,现在他已经无须寸步不离地守著博雅了。他们仍然住在玢医生的研究所里,但维塔斯已经开始接受工作,首先便是把 上一次的航程具体经过做一份详细的报告。 博雅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来的时候,维塔斯正在思索,听到声音,他漫不经心地问,“回来啦?检查怎麽样?” 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问候,并不期望得到回答,所以维塔斯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开口,“博雅,你知道吗,我对比了数据,发现一个问题……两次都是在接近地球时发生意外,而且相同之处是飞船的电子设备都失控,并且都伴随金属成份的陨石……我怀疑是地球的重金属粉尘罩……” …… 半天得不到回答,维塔斯终於觉得不对劲,回过头来。 博雅站在门口,怒气冲冲。 “怎麽了?”维塔斯讶异地问。 博雅抬起头来,黑眼睛被怒火烧得熠熠生辉,眉毛倒竖著,脸颊胀得红通通的。直到现在,维塔斯有时还会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博雅的病是真的好了,又活力充沛、飞扬跋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实实在在的,──不再像一缕会转瞬即逝的烟气。 他微笑起来,看著怒气勃发的男孩,“你不是去检查身体了吗?发生了什麽事?” 博雅象个孩子一样气鼓鼓,“对!检查身体!那个玢!……那个玢!” 维塔斯忍著笑,“玢医生说什麽了?”博雅天生与那兄弟俩犯冲,珈还好,最起码两个人吵得欢还吵得起来,玢医生却从来不同博雅多罗嗦,最多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话,瞥一眼,就走开,留博雅一个人在原地跳脚。 不过今天好像气得格外利害。维塔斯小心翼翼地靠近博雅身边。 男孩用力挥舞著手臂,好像想揍某个人似的,大声嚷嚷,“你知道他说什麽?” “嗯,我就是想知道他说了什麽呀。” “他说,用了他的药,我血液里的金属成份全都没有了,完完全全恢复成原始的状态了!” “这很好啊,嗯,真是谢天谢地!” “什麽啊,你没听见吗?他说恢复成原始状态!原始状态!” “……”不明白,维塔斯谨慎地望著爱人,不太敢搭话。 幸而博雅也并不是需要什麽准确回答,他已经气冲斗牛,“他居然告诉我,这麽原始落後的血液状态,整个第三星系都找不到了,所以他要我给他做试验品!他要研究低等生物的血液进化规律!” “呃……”维塔斯紧绷著脸,努力控制表情,──玢医生追求科学的态度值得称道,提出这种要求不足为奇。 “我说我不要给他做小白鼠!”博雅磨牙,“他就问我什麽是小白鼠!” 维塔斯眨眼。 “我就告诉他,小白鼠是地球上用来做试验的哺乳动物!” “然後呢?”一定不止,说不定博雅给玢医生唠唠叨叨上了一堂生物课。 “然後那个家夥很不屑很不屑地对我说,”博雅气得胸膛都开始一起一伏,“我的级别还够不上小白鼠!我顶多只能算是单细胞生物!我顶多算是一只,草履虫!草履虫啊啊啊!太侮辱人了!” 维塔斯赶紧抱住博雅,轻轻抚他的背,至少就著这个动作,博雅看不到他脸上的笑容。 草履虫!医生真敢说。 维塔斯脸上的忍笑慢慢变成温柔宠溺,草履虫呵,博雅怎麽会是那样简单的东西呢,──脾气也许有点儿,但别的……那麽聪明的小人儿……一往直前的勇气……坚持……让人敬佩又疼爱……永远看不够……每多看一眼……就多爱一些儿……又再也不想尝那曾经失去的痛苦了,维塔斯紧紧地搂著博雅,几乎想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低下头去吻博雅,很容易地挑起了怀里人的情欲。 “嗯……维……维塔斯……”博雅的脑子一瞬间仿佛融化了。情人的手急不可耐地伸进他的衣服,顺著修长的身体上下抚摸著,在敏感的地方用力的揉捻著,光滑的肌肤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而泛起一层细密的麻点。 “不管你是什麽,我都最爱你!”维塔斯轻轻说。 “维塔斯……”博雅气息杂乱地抬起脸来,眼里是浓重的措手不及和喜悦。 “可以了吗?”两人的鼻尖抵著对方,维塔斯隐忍地征求意见。 “嗯嗯……”博雅忽然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小声嘟囔著什麽,然後维塔斯觉得他的手抱住自己的背用力拉,两个人乒楞乓啷向後倒下去,跌在床上…… 博雅两只手紧张地攥著被单,用力仰著头,张著嘴,无声地吸气,体验著维塔斯在自己身上撩起的一波又一波令人晕眩的热浪。两条腿被分开压在身前,胸腹和两腿间的皮肤被维塔斯的吻弄得湿濡酥麻……没有太多的爱抚,维塔斯仿佛突然再也忍不住长久的想往,只简单地开拓了三两下,便无法克制地一举冲入……激痛与充实的满足让博雅尖叫起来,感觉著情人热烫的存在,近乎粗鲁地进出著……博雅泪眼朦胧地瞪著维塔斯,太用力了!後背在他的动作下剧烈地摩擦过床单,有地方在撕扯著痛,博雅微微皱起眉。 一直紧盯著他的维塔斯似乎感觉到什麽,顿了一下,浓重地夹杂著情欲的声音轻轻问,“怎麽了?”博雅眉头放松,抿著嘴角轻笑,摇摇头。 一根手指忽然伸到两个人结合的部位,并从那里向後探去,摸索著位於尾椎处的能源插孔,轻柔地抚摩著,“是这里难受吗?”博雅哆嗦了一下,猛地伸出手去按住维塔斯的手,“别!”──难看!不要摸! 维塔斯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忽然把手插到博雅身体下面去,用力托起他的腰背,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开始就著结合的姿势,轻轻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强烈的刺激令博雅惊叫出来,身体里的感觉几乎让他的身体软瘫下去,但是接著便是惊慌,“不要!我不要转过来!” “为什麽?”维塔斯明知故问。 博雅趴伏在他身前,努力挣扎著,“不好看,别看我背!” 少年原本雪白圆润的後背,触目惊心地顺著脊骨排列著四个可怖的黑色孔洞。 “不难看,”维塔斯心里有一个地方酸酸地痛著,“一点儿也不难看。”他轻轻抚摸著博雅的背,闭一下眼,猛然开始进犯。强烈的快感让少年只余下不成声地呻吟和尖叫,他放弃了反抗,在连绵不绝的几欲死去的欲望中,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玢推开门的时候,博雅已经醒了。 身体各处传来熟悉而久违的酸痛感,博雅有点浑浑噩噩,但仍然勉强自己爬了起来。维塔斯不在,大概去了宇航中心交报告。博雅裹著被单走到玻璃前面,想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褪下被单,扭头看玻璃里映出的影像。 玢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博雅吃了一惊,手忙脚乱把被单往上扯,瞪起眼睛,“喂喂,你干嘛不敲门?” 玢医生挑眉,“查房需要敲门吗?” “这是我的房间,我和维塔斯的房间!” “这是我的研究所的一间病房。” “你!我病好了,我要搬走!” “现在还不行。” “为什麽?” “我还需要对你进行观察。” 博雅寒毛直竖,“观察什麽?” 玢面无表情地盯著他。 博雅跳起来,“你别想!我才不要做你的,你的……” “草履虫?”玢冷淡地问。 “……”博雅额头青筋真鼓出来,“是实验品!” 玢稍微侧著头,上下看他,忽然说,“我遵从你的意愿,不过,”他的目光扫过博雅包裹在被单下的身体,对方瑟缩了一下,玢微微笑一笑,“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会提供一些报酬。” 博雅气呼呼地瞪著他,“我不要什麽报酬!你认为你给我一些好处就能让我出卖我的自尊吗?”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报酬,”玢继续说,“是一个愿望!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你以为你是圣诞老人?”博雅挖苦他,“而且我现在已经很心满意足,没什麽愿望了。” 玢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要祝贺你了。” “没错!”博雅抬高下巴,气势汹汹。 玢忽然笑起来,笑得颇胸有成竹,转身出去了。 满足我一个愿望?博雅嗤之以鼻,我的愿望就是让珈和玢俩兄弟离我跟维塔斯远远的,不管是在地球还是在太微! 接下来的几天,玢看到博雅时,总会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维塔斯很高兴,“玢医生最近看到你都会笑了,我早说过玢医生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擅表达而已。” 那叫笑?那叫居心叵测、笑里藏刀好不好?博雅愤怒,维塔斯真是个傻瓜,说什麽开启了“能”,跟当机器人时有什麽分别? 博雅决心拒不屈服! 可是那个人的笑容真是令人心神不安,到底有什麽是被自己忽略的呢? 那天晚上,郁闷的博雅扑倒维塔斯,要求做爱,想以此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心。一番云雨,精疲力竭之後,他迷迷糊糊喘息著,陷入一种失神的状态。维塔斯无声地坚持从背後抱著他,两人汗津津的身体紧密贴合著…… 电光石火间,博雅猛然睁开了眼睛。 紧贴的身体间有股不舒服的触感,即使怎麽竭力去忽视也不行。 那个玢,不会指的是这个吧?他是怎麽知道的?……哼!只要自己不在乎……可是……我还是在乎的……玢真的能把这些东西弄掉吗……如果……如果是这样……给他一点血……博雅的坚持在心里左右摇摆著…… 愿望呵…… 维塔斯的大手无意识地抚过博雅的背,他在梦中模糊地呢喃著,痛惜地唤著他的名儿。博雅心里格外地软,轻笑著,依偎进维塔斯的怀里。 我的维塔斯不在乎,可是我自己呀,是很在乎的,我是完美的博雅呀,再怎麽原始,也是最完美的博雅,维塔斯的博雅!抚过那些能源孔的时候,维塔斯心里一直在难过吧?虽然他从不说,做为一个完美的情人,怎麽可以让他难过呢? 我的愿望,就是带给我的维塔斯完美的快乐啊。 代价如果是一点血的话…… 博雅幸福的嘿嘿笑起来,就算便宜玢医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