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幻华传(后宫系列五)》 第一章 冰之天子与诡计多端的新娘们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sakatan 翻译:amber、j.incisor、merlin 修图:merlin 校对:amber、j.incisor、merlin 汉化组:虹色project(微博、微信公众号同名) 凯王朝,崇成元年一月吉日。按照惯例,新皇帝迎娶了十二名新娘。 「参见皇上。」 十二位的新娘们接连不断地对皇上行跪拜礼。 崇成帝?高游宵君临于皇座之上睥睨着她们。 历时七天的大婚的典礼终于结束了,为了方便侍寝,新娘们把婚礼时穿的礼服换成了适合侍寝的衣服。但不管怎么说,那也并非睡衣,而是用更为绚烂夺目的锦缎制成的盛装。 「抬起头来。」 游宵命令着,十二位的新娘便一边跪着一边把头抬了起来。 姑娘们的衣服摩擦的发出了些许的声音,她们豪华的发簪的飒啦飒啦的像唱着歌儿一样响着,用宝石点缀着的耳饰摇曳闪烁着,在一阵优雅的音乐声过后,十二朵花儿露出了她们的芳容。 「尔等已嫁于天子,谨记以为天下万民之模范为品格,要孝顺太皇太后娘娘,皇太后娘娘,对朕尽忠。」 惯例一样的话语说完,成为了游宵的所有物的貌美的姑娘们便听话的回答了他。 「那么,死板的寒暄就到此为止了。各位,你们应该早已知悉妃嫔的位阶了吧?」 在婚礼的夜晚,有着要发表十二位新娘的位阶的规矩。 侍奉于游宵身边的宦官,名叫刀骏奇。骏奇低着头,向新娘们走去。 「李绯燕。」 按照门第从低往高的顺序叫着。静静的走上前去的李绯燕,是一个五官清秀的美人。她那宛如冰冻着一般的表情,是因为紧张呢,还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呢。 「封你为贵人。从今往后,在水鸟阁生活。」 李绯燕从骏奇手中取下圣旨的后,便退到了后方。 在凯王朝的后宫,皇后之下,有着十二人的妃和九人的嫔。十二妃和九嫔合在一起,成为妃嫔。贵人在妃嫔之下,是六侍妾的最上位。六侍妾分别为贵人,玉人,佳人,淑人,良人,楚人,和一个位阶只有一人的妃嫔不同,六侍妾中不管哪个都没有规定的人数。 「念碧丽。」 体型娇小的姑娘,向前走去了。她就像被群狼盯着的兔子一样在害怕着。 「封你为贵人。从今往后,在芳树阁生活。」 接连不断的叫著名字,骏奇接连发表了她们的位阶。安静地拜领了的新娘们渐渐的变得吵杂了起来。因为全员,被封为了贵人。 「臣妾斗胆请教皇上。您为何封臣妾为“贵人”?」 最后一位被宣告了位阶的吴爱晶,像是责备一样的提出了意见。她是以武家而闻名的吴家的千金。虽然有着牡丹一样的容貌,但她刚强的眼神里,流露着她的高傲。 「臣妾是吴家的女儿,是太皇太后的大姪女。想也没想到会受到像念家和李家那样最下位的家门的女儿同样的待遇。」 「看来吴贵人是不知道宫中的规则。没有朕的许可,直接说话这个规则。」 随着游宵一下子咪起了眼睛,吴贵人像是吓到了一样低下了头。 「算了,无妨。在这婚礼的晚上。些许的无礼,朕就当不知道好了。」 游宵展开画着山水画的扇子,笑容满面地说道。 「看来你对你的位阶有所不满阿,吴贵人。」 「……像这样十二位的新娘,全员封为贵人,真是前所未有。」 「在后世,这会被作为先例而谈论吧。」 游宵嫣然笑道。 「侍寝过的人,按照顺序提升位阶。尔等为了获得宠爱努力便是。」 「今晚的侍寝,陛下您要召见哪位姑娘呢?」 吴贵人询问道。就像自己理所当然会被召见一样雀跃着。 「今晚谁也不召见。都回各自的房间休息吧。」 吴贵人的视线好似压抑着不服,游宵从皇座上站了起来。 「皇上退席了」 随着骏奇的声音响起。贵人们便边说着「臣妾为您送行」边弯下了腰。 走出回廊时,参杂着细雪的夜风吹拂着冕冠的上的玉饰飘动着。 从皇太子时代开始就侍奉着游宵的骏奇,和像影子一样跟随者他们的是服侍着荣太后的宦官历清白。不管哪一个,都是高级的宦官,他们的主人以外的人,都称他们为刀太监,历太监。 「荣太后娘娘一直在担心着」 历太监优美又白皙的脸上,露出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因为是毫无前例的事。在初夜一个人也没有传唤这种事……」 「母后说了‘要让荣贵人侍寝’这种话吗」 荣贵人,是游宵的生母荣太后的姪女。 「不,虽说没有推荐荣贵人侍寝的意思」 「母后是一个公平的人啊。没有偏袒任何一个人」 虽说历太监想要提出反对的意见,但游宵假装是不知道了。 (后宫什么的,有的只是一堆麻烦的事而已) 不管有多少位倾国倾城的美女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那之中,并没有我所恋慕之人。 「李贵人娘娘,差不多请准备一下啦。」 用锉刀锉着走马灯的底座的绯燕的视野里,映出了一副妖艳的美貌。 充满倦怠感的眼神,鼻梁高挺的相貌。大概是特地把多余的头发垂在颈部的原因吧,他是一个外表美的如他所想的那样的,集不输给女人的美色于一身的美男子。 不,准确来说,他并非男人。因为他——因四欲,是一位宦官。 进入后宫后,最先感到惊讶的是,宛如异常一样的美形率之高。先不用说嫁给皇帝的千金们,侍奉身侧的女官和宦官们也尽是美形。 要说这是为什么,大概是皇帝亲自导致的吧,皇帝不会把相貌不好之人放于身侧。在过去,也有比起美女,更喜欢宦官的帝王。 「今天是一月十六日,是天祥节!是皇上的生日啊。中午开始的外朝的宴会结束的话,从傍晚开始就是后宫的宴会了。明明贵人们从白天就开始细致地淋浴入浴梳妆打扮了,到你的时候,要全身都是木屑出场吗」 「因为我用了锯子。」 绯燕收拾了为了制作底座而使用的锯子。 「哈啊,贵人做着和木工一样的工作,世界要终结了啊。」 「并不是木工的工作这种厉害的事。我只是在制作要献给皇上的走马灯而已。」 走马灯也就是所谓的转动的灯笼。 今晚的宴会上,为了给皇帝庆生,贵人们要表演各自的得意技。虽然其他的贵人们,像是要表演歌舞音曲的样子,但绯燕打算向皇上献上走马灯。 「贵人们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哦。为了不输给她们,请加油打扮吧。」 「如果容貌能够分数化的话,我是十二个人里的最后一位。实时和她们竞争也是没有用的。」 绯燕的容貌不好也不坏。并没有和十一位美姬并排而立时有着明显区别这种程度的魅力。 「李贵人确实相貌普通。到底还是比不上生来就如花一般的吴贵人,美丽而文雅的荣贵人,婀娜的折贵人。正因如此,就一定要鼓足干劲打扮的漂漂亮亮才行。」 被四欲焦急的催促了,绯燕便从工作室里走了出来。 为了梳妆打扮绯燕进入了房间,等待着的女官们把她沾满了木屑的衣服脱了下来。随后,绯燕被女官们放进了漂浮着花瓣的浴池里,想着身体会被仔细洗涤干净,身体就被拉出了浴池擦了干净,在像火烧一样的肌肤上涂抹上了香油。 被女官们画着妆,做着发型,更衣的时候,绯燕一直沈默着。不老老实实像人偶一样安静的话,会被严厉责备的。 「哎呀,这是何等的美丽!」 李贵人专属的熟悉女官朱红发出了欢声。 「娇艳美丽的蓝白相间的衣服衬托出了李贵人娘娘冷面的美貌啊!」 像在说着自己的事一样呀呀的兴奋着的朱红,听说今年二十六岁。是因为童颜的原因呢,还是因为她少女般的行为的原因呢,比起十六岁的绯燕,她看起来更像少女。 「即使是恭维的话还是谢谢你,朱红。」 「才不是恭维的话呢?娘娘您真的很美丽!」 「嗯,勉勉强强吧」 从屏风后露出脸的四欲,像是在评价绯燕的价值一样盯着她。 「……上襦是在蓝白相间的绢上绣着水仙与燕子图案的上等货,在玉石蓝的面料上点缀着梨花图案的腰带,像蝴蝶一样的黄水晶的紧缚着腰带的绳结,在绿青色对裙子上印着金箔花卉的图案」 头发上倾倒盘结著名为朝云近香髻的发鬓,搭配着翠鸟的羽毛所制的发饰,垂挂着一串串琥珀的银步摇插在发鬓上。 珍珠般的白粉里若隐若现的透着细长的脸蛋,螺旋状的眉眉黛勾勒出远山形状的眉毛。额头上的金箔花钿闪闪发光,脸颊上涂抹着淡淡的胭脂。嘴唇上染上莲花的花蕾一样的颜色。 「虽然服装很完美,但因原材料很普通所以完成后也看着普通啊。」 朱红瞪了一眼象是失望了一样嘟囔着的四欲。 「真是无礼,因少监。娘娘不是非常美丽吗?」 侍奉着六侍妾的首席宦官,被称为少监。侍奉着嫔妃的首席宦官是内监。侍奉着太皇太后或皇太后,皇帝或是皇后的首席宦官叫做太监。 「非常美丽,是不行的哦。这里是不管是哪一个都是非常优秀的有著各自的花語的花朵竞相争放的天子的庭园。即使是在河边看着很惹人怜爱的花朵,在后宫也等同于路边的杂草。」 「是杂草没错。李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家世。」 「您在说什么啊。是很厉害的家世啊。」 朱红让绯燕拿着刺绣着莺与梅花的绢团扇。 「皇上的大伯父惠兆王殿下的王妃娘娘是来自李家吧?惠兆王娘娘也是侍奉着皇太后娘娘的女官,在后宫里还有什么可挂虑的呢?」 「虽然叔父大人对我也期待着,但是希望渺茫。惠兆王妃娘娘和李家保持着距离。对于身为远亲的我,她并不会知晓吧。」 「也就是说并不仅仅是相貌平平,在背后也没有强有力的家族支援着吗?」 「是这样的。」 绯燕干脆地回答后,四欲深深垂下了肩膀。 「歌舞或音乐什么的你至少擅长吧,要是有什么引人瞩目的特技的话……」 「我非常不擅长唱歌,跳舞是被舞蹈老师以没有才能甩手不教的才能哦。音乐也很普通。琴也好琵琶也好三弦乐器也好,被我碰触后,不知为何就会一段一段的断掉。竖笛的话,虽然好不容易会吹了,但被叔母说这只是僵尸的叫声。」 「……你有什么会做的事吗?」 「我会做很多东西哦。」 「是料理吗!不错嘛!荣太后娘娘也喜欢美食正好能获得宠爱啊。」 四欲突然心情变得很好。绯燕摇了摇头。 「不,我完全不会料理。我会做的是火药,车轮,螺丝螺钉,机关人偶。」 「纺织或刺绣呢……?」 「织布机的话倒是有做过。但是,用机器织布倒是完全不行。线会乱在一起。刺绣真是难啊。要是有做着刺绣的机关人偶就好了。」 「……反正都要做的话,请做一个能收集皇上的宠爱的机关人偶吧。」 「你是指让皇上的目光集中的机关人偶?是啊,我加油试着吧。百戏人偶怎么样?靠水力使车轮转动后,人偶们会表演曲艺,演奏乐器哦。星象仪我也想试着做啊。星象仪是配合着星宿的位置把洞口打开的球体哦。在大白天的时候使用,太阳光会从穿过洞口把星空再现出来的装置。很棒吧?」 虽然绯燕在期待着四欲的同意,但是四欲却抱起了头。 「……啊——够了,我想换负责服侍的贵人。」 「可以换吗?」 「不能换啦!真是的,明明我有很壮大的梦想的……」 「壮大的梦想是指?」 「当然是成为宠妃专属的宦官了。可以收很多的贿赂,还可以建超答宅邸和别邸,还能随意指使外朝的官吏。这可是全宦官的梦想啊。」 「很抱歉,我无法让你实现梦想了。」 「你也放弃的太早了吧。你只要努力吸引皇上的目光就好了。」 朱红边整理着绯燕批在手臂上的批帛边鼓励道。 「努力?她要做什么?靠螺丝螺钉,车轮让皇上感到为难吗?过去有靠燃放火药获得宠爱的妃子吗?不行的啊,李贵人是不行的。」 四欲在长椅子上一脸高傲的抽起了烟管。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了干劲。 「嗯,我是不行的。大家,对不起啊,没办法让你们出人头地了。」 「您说的还真是轻松啊。就算是您也是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而入宫的吧。」 不是哦,绯燕干脆地否定了。 「我是听说文苍阁(后宫书库)里有『幻西机巧图录』而入宫的。知道吗?那是解说了西域的机关人偶的书。我一直想读读看。因为是贵重的书,所以书店没卖。虽然求搜集了古今东西的书物的高官借我看,因为被要求了高到不合理的租金所以放弃了。但是,他不是坏人哦。他告诉了我文苍阁有这本书。因为是后宫的书库,所以可以免费阅读吧?所以就。」 「因为想读机关人偶的书所以入宫了?你是笨蛋吗。」 四欲用胳膊枕着头,吐出了紫色的眼圈。 后宫可不是图书馆啊。是只要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的地方啊。」 「我可是听说,在先帝的后宫里,也有因疾病离开后宫的妃嫔的?」 「那可是例外中的例外啊。通常,宫庭里的妃嫔离开后宫,只有在皇帝驾崩或皇帝退位的时候。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生了皇子或公主的妃嫔会在儿女的宅邸里生活,没有孩子的话会进入道观成为尼姑。因为没有获得宠爱所以不会怀上龙子,所以毋庸置疑会落得后者的下场。」 「下场什么的,说的可真难听呢。就算是尼姑,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在尼姑里,有沈迷于作诗与诗人有所交流之人,也有从事艺术研究之人,也有以成为画师和乐师而闻名之人,也有生活的非常充实的人。 「要是退宫的话,我想要读完火药或机关人偶的书啊。翻译西域的地理书或学术书也许也不错。我也好想去东方旅行啊。想要纪录各种珍奇植物。」 「请别这样,李贵人娘娘。明明才刚入宫,就说退宫的话。」 朱红哭笑道。 (我,并不是为了成为宠姬入宫的。) 本来李家预定要入宫的是,绯燕的堂姐。绯燕本来是打算作为堂姐的侍女入宫的。只要能进入后宫,不管是什么立场,都无所谓。 但是,堂姐因白粉导致脸部过敏起了斑疹整个脸都变的坑坑洼洼的,在这匆忙之中,绯燕作为李家的千金入宫了。对于绯燕来说,她的愿望实现了。 绯燕无论如何都想要入宫。为了某个目的。 搭着朱红的手走出去的时候,客人念贵人——念碧丽来了。 和她第一次交谈,是在大婚的晚上。在新娘们被授予位阶皇帝离开之后,碧丽像是紧张的弦断了一样晕倒了过去。绯燕把她送到了芳树阁,在她睁开眼之前都在她旁边。拜此所赐,绯燕和碧丽很是亲密,也经常一起行动。 碧丽和绯燕一样是十七岁。是个天真烂漫非常可爱的少女。 「哎呀,绯燕!你非常美丽哦!」 走到客厅时,便迎来了碧丽惹人怜爱的笑脸。她身着的纺织出桃花花瓣飘落的图案的薄红色的襦裙衬托出了她残留着幼小的感觉的惹人怜爱的容颜。 「我昨晚因太过心跳不已没有睡着。虽然好在睡眠不足没有表现出来了」 「就像睡了百年终于醒来一样明朗的表情呢。心情真是好呢。 「那是当然啊!因为这可是皇上的生日啊!」 碧丽握住了绯燕的手,欢快地跳了起来。 「昨晚,一直没睡着的原因你知道吗?我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妄想啊。在天祥节的晚上,皇上会不会让我侍寝什么的」 侍寝是指,在天子的卧房,接受皇帝的宠爱这件事。 虽然从婚礼至今已经过了十天,但是仍未有被传唤侍寝的宫女。 「我在担心会不会在龙床上不知不觉说胡话,我在想皇上会对我说什么话呢什么的,要是被皇上抱的话……呵呵,像个笨蛋一样呢。」 绯燕微笑着看着脸颊染红笑着的碧丽。 崇成帝?高游宵,是碧丽的初恋的对象。 两个人的相遇,是在六年前的上元节的夜晚。都城的酒楼发生了火灾,碧丽的姐姐被卷入其中。十岁的碧丽徘徊在被看热闹的人所挤满的大路上寻找着姐姐。在人潮中推搡着,帮助了当时哭着喊着姐姐的碧丽的是,当时还是皇太子的高游宵。 『别哭,泪水会让你看不见前方的。』 皇太子用手巾擦拭布碧丽的眼角,拉着她的手去找了她的姐姐。 『姐姐大人因火灾受伤了,皇太子殿下去喊来了太医给姐姐治疗。』 对这位总有一天会登上皇位的青年,碧丽萌生了出生以来的第一次的恋情。 『听说念家也要给新帝的后宫献上新娘,我就首先报上姓名参加了。如果没有入选新娘的话,至少作为侍女进宫也可以,我对父亲大人这么请求了』天运眷顾着碧丽。碧丽成功嫁给了初恋的人。 「今天的碧丽非常地耀眼。我觉得皇上的目光会被你吸引的。」 「谢谢你。要那样的话可真是让人开心啊。」 一俩羞涩的说着,碧丽搓了搓绯燕的左手。 「你已经做好了被叫去龙床也没问题的心理准备了呀?」 左手的无名指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戒指,是随时都可以侍寝的证明。 要是接受了皇上的宠爱,戒指就待在右手。来月事的夜晚无法侍寝的时候,左手的中指是戴上金色的戒指。今晚的碧丽和绯燕,左手都戴上了银色的戒指。 「我们来约定吧。要是绯燕侍寝的话,之后要告诉我详细的侍寝感想哦。我要是被传唤去侍寝的话,有什么感想也会告诉你的。」 绯燕和泛着跳着舞一样的步伐的碧丽一起,走出了水鸟阁。 乘上了宦官们抬着的轿子,绯燕看向了染成了茜色的天空。 虽说为了阅读『幻西机巧图录』而入宫也不是谎言,但这并非完全真实。 (……我一定会,为母亲大人报仇的。) 复仇。这才是绯燕在后宫里要做的事。 崇成帝――高游宵今年二十五岁。 「十二人的美姬齐聚一堂真是养眼啊」 坐在皇座上,皇帝秀丽的龙颜上浮现出了微笑。 表面用金丝刺绣着五爪龙图案的皇袍上,有着绢制的腰带与精心雕琢的玉石的皮带,膝盖上的勇猛的飞龙图案的刺绣闪闪发着光芒。紧紧地束在头上的黑发上,戴着垂饰着十二旒的冠冕。 新帝的身姿,充满了威严的气场,压过了宴席上聚集着的贵人们。 「宛如身在天女们的宴会里啊。现在的朕,仿佛正是迷失在天宫里的村民吧」 「贵人们若是天女,皇上您定是天帝」 皇帝专属的首席宦官,刀太监的眼神,放松了下来。他也是,极其稀罕的美男子。 「自称天帝还是太狂妄了,今晚的朕,当一介村民足矣。朕非常乐意作为一个衬托贵人们的角色。这便是对误认为天女的美姬们表示的敬意了」 皇帝的心情看起来非常好。背负着家里的期待身着着华丽的装扮们,她们如花般绽开的容颜上,反映出了丈夫的好心情。 「听说贵人们为了朕准备了余兴节目。希望能早点看见能让朕开心的节目啊」 和皇帝眼神交流后,刀太监便走上前去。 「吴贵人娘娘将献上一曲嫦娥之舞。」 被刀太监催促后,吴贵人没过多久便登上了舞台。 乐师们开始演奏起了管弦乐。吴贵人便身着着光泽可爱的红牡丹图案的舞衣翩翩起舞,像月之仙女一样舞动着。 对于贵人们的余兴节目,皇帝毫不吝啬的赐下了赞美之词。 「你清脆的歌声真是洗涤了心灵啊,念贵人」 碧丽展示了她如莺般的歌声后,皇帝便奖励了她一个笑容。大概是被初恋的人奖励感到开心了吧,碧丽的眼瞳感动的泛起了泪光。 (……皇上他,为什么看起来是如此冷淡呢) 等待着排在最后一位的自己的出场,绯燕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明明皇帝始终笑容满面的看起来心情不错,可为什么他清秀细长的眼瞳看起来是如此的冷淡呢。虽然对贵人们说的话是如此的甜蜜而温柔,但响彻的声音渗透不出任何的感情。只有淡淡的宣读着崖次这样的印象。 「那么接下来,李贵人要给朕看什么呢?」 皇帝的视线看向了绯燕,那是如冰雕刻一般,浮现出冰冷的微笑的表情。 「为了庆祝皇上诞生,我在此献上龙凤」 绯燕便命四欲把两台走马灯抬了上来。两台都是带着基座的灯笼。 走马灯有二重边框。外框用撒上云母的薄薄的纸复盖住,右侧的走马灯的内框上画着祥云与龙,另一边的走马灯上贴着牡丹与凤凰的剪贴画。 点燃附在内框上的蜡烛。而后,上部风车随着从灯火上升起的热气流而旋转。剪贴画的影子映照在了外框贴着的纸上,只见一副龙与凤凰悠悠的飞舞与天空中的景象。 「龙凤嬉戏,换言之此乃祥瑞之景」 绯燕仰视着皇座,吟唱着有名的史书中的一节。 「臣妾从心底里祝愿皇上万福金安。」 龙是皇帝,凤凰是皇后的象征。龙凤嬉戏是子孙繁荣的意思。虽然是包含着希望皇上能早日生下继承人而制作的走马灯,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吗。 皇帝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容颜上,故作的微笑也消失了。 (……皇上是讨厌凤凰吗) 无视龙的走马灯,皇帝直瞪着走马灯中映出的凤凰。 「您不喜欢李贵人的献上的物品吗」 刀太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沈默。 「朕很喜欢。做的很不错嘛。」 皇帝突然缓和了表情。这不知是隐藏着什么的微笑,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一样。 第二天,绯燕去了文苍阁。 「这个,和这个,然后还有……」 从书架上拿下想看的书,交给四欲让他拿着。 「您稍微适可而止吧。到底要借多少本啊」 四欲从书堆的阴影里,露出了一脸厌烦的表情。 「我的臂弯是为了怀抱美女与金子而存在的。为了这么又臭又长的书……」 「啊!这个!『是踏月算经』!是前王朝末代的算术书啊。因为印刷数量很少所以是非常贵重的书籍。而且是三十六卷全部集齐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干戈总要』也有!讷,快看『干戈总要』!虽然是赞武时代写的兵法书,但是也记载了关于武器和测量术。这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书啊。终于遇到了」 绯燕把『干戈总要』抱在了胸前。 「要是有读兵法书的闲情的话,不如把『金闺神戏』也看一看学习学习吧」 十二名贵人被分配了名为『金闺神戏』的关于房中术的书。 和上了颜色的春宫画一起,一共四十卷,详细介绍了在闺房中怎样与皇帝共赴云雨之事。是宫女中的必读的书。 「我已经大致看了一遍了。但是,不会被叫去侍寝的话,也没有实践的机会嘛」 「请为了得到这个机会而努力吧。别泡在陈旧的书堆里,玩弄机关人偶了,请打扮的更加漂亮一点,做一点在皇上面前引人注目什么的事吧」 「那,我来开发新型的兵器吧。要是制造出了能把敌兵一瞬间炸个粉碎的火炮的话,会引人注目吧。因为普通的火药很无趣,使用仅仅是吸入爆炸的风波就会中毒致死的火药吧。」 「……为什么会朝那种方向想啊。」 绯燕带着浑身疲惫不堪的四欲走出了书库。哐的一声把借来的书放在了货车上。 一走出屋外,夹杂着腊梅的香味的的风把批帛吹拂了起来。 「那是敬事房啊。」 绯燕看向了在书库的漆黑的屋檐的一遍,装饰着琉璃瓦的建筑。 与文苍阁相接的敬事房,是掌管皇后以下,妃嫔侍妾们侍寝的官府。 作为敬事房长官的敬事房太监,到了每日的夕刻,就拿着盛有宫女们名牌的银盘前往皇帝的居室。皇帝把想要共渡春宵的宫女的名牌翻过来。敬事房太监便去迎接被指名的宫女,将其送往天子的寝殿仙嘉殿。 「哈啊—。只要还在伺候您,我是看不到敬事房太监的脸的吧……」 「请不要气馁。也许什么事伺候的主人会变更也说不定」 拍了拍颇有怨言的四欲的肩膀,绯燕看向了敬事房的屋顶。 敬事房除了管理皇帝的夜生活,还掌管着宦官的人事。 (十年前曾是内监督的宦官到底有多少人呢) 母亲的仇人的手下将其称为「内监」。内监除了是指妃嫔专属的宦官,也是指各个官厅的次官。明明应该是没有多少人的。 得到十年前曾是内监的宦官的名单吧。绯燕的仇敌,就在这里面。 「看吧,绯燕,我的风筝飞的这么高!」 碧丽指着天空呀呀的叫着。 在清爽的苍穹上,多彩的蝴蝶形状的风筝在优雅的飞舞着。 在早春的这个时期,人们爱放风筝。在后宫中放风筝也是很有人气的活动,宫女们把各式各样的风筝上着各种鲜亮的颜色放飞与天空之中,竞相争夺高低。 绯燕也在碧丽的邀请下,在水鸟阁的内院里愉快的放着风筝。 「知道吗?风筝和太阳重合的瞬间,把愿望念三遍就会实现哦。」 「诶,我是第一次听说。」 操纵着风筝的线,绯燕让金鱼形状的风筝飞的更高了。」 「绯燕的话,要许什么愿望?我我要许愿希望皇上能早日注意到我。」 在天祥节的晚上,贵人们也无法接受敬事房太监没有前来访问。 按照惯例,从皇帝的大婚开始的十二日内新娘们每一个人都会被召去仙嘉殿。在那之后,虽然也有按心情变更侍寝对象的皇帝,但是有着先和十二人的新娘都共度一次春宵的惯例。至今为止皇上谁也没有召见侍寝,是异常中的异常。 (虽然看起来并不像是讨厌女人) 皇帝经常前往后宫。像这样今天是吴贵人,明天是荣贵人的前往贵人的居室,但仅仅只是和睦地聊着天就回去了而已。 根据「这个」传闻而知皇帝前些日子造访了水鸟阁。不过绯燕本来也没有要与皇帝说的话,所以把绯燕搁置在一边真是帮了大忙了。 「啊啊……!我的蝴蝶……」 碧丽大声的喊叫了出来。她的风筝的线断了。五彩的蝴蝶飞向了西边的天空。 「怎么办……。朝着折贵人的殿舍那儿飞了」 碧丽的脸色变的铁青是因为,折贵人是与她相性不合的人。因为是名家出身就逞威风,轻视家格低劣的贵人们并对她们说故意挖苦她们的话。 「我去捡给你。碧丽你在这里待着。给你,我的风筝就拜托你了」 把自己的线轴交给碧丽,绯燕带着四欲走出了水鸟阁。 「飞的还真远呢。」 仰望着悠然的飞翔于苍穹之中的蝴蝶的风筝,绯燕吹起了口哨。 「对了,来纪录已经飞行的距离吧。嗯,风向是西北,风力是……」 「李贵人娘娘!您是要追逐风筝吗?」 在两侧都是涂着朱红色的墙壁所包围着的道路的尽头,四欲大声的叫道。是在什么时候走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四欲他追着提起裙摆的绯燕。 「……这是什么啊,这种像濒死的家鸭一样的跑法。」 终于追上的绯燕,前倾着身子喘着气,四欲不觉皱起了眉头。 「这可是百年的恋爱都会因此冷却的奇妙而不可思议的跑法啊。」 「是吗?我可是打算普通的跑着的。我因为不擅长运动,跑步方式也很奇怪吧。」 「虽然您稍微跑个步就看起来像死了一样,这样您侍寝没问题吗?」 「我觉得我想做的话就能做到呢,侍寝不用跑来跑去所以没问题。」 「『金闺神戏』上不是写着有很多种方式吗。侍寝可是和跑来跑去一样需要很多体力哦。」 「是这样吗。但是没关系。因为我是不会被召到龙床上的。」 「……啊—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是我的主人啊。我太可怜了」 带着一连哀伤的叹息着的四欲,绯燕继续追着风筝。风筝像美丽的翩翩起舞的蝴蝶那样飞舞着,然后缓缓的降落了下来。落下之处,是被朱红色的围绕着的凉云个,是折贵人的殿舍。 「那不是皇上吗?」 绯燕注意到了从凉云阁的大门走出去的人物。 在数十名宦官的带领下出现的高大的青年他,穿着缝有金龙刺绣的黑色的长衣。在后宫可以看见的男性,只有皇帝。 「拜见皇上」 既然注意到了就不能当作没看见。绯燕便跪下行了跪拜礼。 「是李贵人啊。出来散步带的随从可真少啊」 绯燕便对皇上说明了刚才是在追逐风筝。于是,皇上便命在一旁服饰的刀太监,去凉云阁的内院捡起落在内院的蝴蝶形的风筝。 「放风筝真是让人怀念啊。朕在小时候,也和姐姐一起放过风筝。」 「最近没有放吗?」 「基本,都没放了啊。虽然有看宫女们放风筝。」 「今天是放风筝的好日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来水鸟阁。正好,臣妾在和念贵人一起放风筝。要是能看见皇上的话,念贵人会很开心的。」 碧丽也还没有等到皇帝的拜访。可以的话,希望皇上能够见一见碧丽。 「真是意外的积极啊。虽然朕觉得李贵人对得到朕宠爱并不热心」 皇帝看起来一脸嘲讽的微笑道。 「并不是希望得到您的宠爱。只是问您要不要一起放风筝」 「……李贵人娘娘,请不要和皇上顶嘴」 四欲小声的说道。才没有顶嘴呢,绯燕这样回答道。 「皇上好像误会了我想要得到宠爱,所以更正了说法哦」 注意到了宦官们吃了一惊的样子,皇帝感到有些有趣似的上扬了嘴角。 「你不想得到宠爱吗?」 「是的。臣妾并不想要」 「那么,为什么你会入宫?因为娘家的强行要求所以迫于无奈?」 「不,入宫是自己希望的。因为听说后宫有我想读的书。是叫做『幻西机巧图录 的西域的机关玩偶的图解书」 四欲气到眼睛充血地盯着绯燕。明明只是老实的回答皇上的问题,有何问题呢。 「看来那本书有着和朕的宠爱一样程度的价值啊」 「是比皇上的宠爱的价值还高的东西哦。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四欲,已经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精神恍惚了。看来我的回答非常的糟糕啊。 皇帝噗的一下笑了起来,接过了刀太监拿着刀蝴蝶形状的风筝。 「很不巧,朕今天没有时间。下次再和你们一起放风筝吧」 皇帝把风筝亲手交给了绯燕。带着像之前一样不带温度的微笑,转身离去。 「皇上真是一个冷淡的人啊」 「哈啊!?您做了这么多无礼的事还在说什么啊!?」 四欲瞪大了眼睛。即使是闭上嘴就像是个妖艳的美男子,然而因为表情过于丰富,看起来就像是个引人发笑的角色一样。 「我并没有在责备什么。只是,再次觉得,皇上真是个冷淡的人啊」 和碧丽所说的皇太子时代的高游宵的印象,很不一样。就像是别人一样。 「又来这里了吗,游宵」 肩膀像是被听惯的声音拍了一下,游宵回过了头。 屏风后一位老者露出了脸。他穿着织着菊花与仙鹤图案的长衣与紫绀色的上衣。虽然有着八十岁的老龄,但是身板挺直,言行举止一点也没有衰老的感觉。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还能残留着昔日年轻时端庄美丽的痕迹。 他便是先先帝——仁启帝·高岚快。虽然让位给嫡男高圭鹰后便退居太上皇之位,但高圭鹰把皇位让位给儿子游宵之后,便位居无上皇之位了。 「祖父大人才是经常能在这里遇见您呢」 这里是距离皇帝处理政务的晓和殿很近的书房。游宵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在这里稍作休息。 「因为朕想看看可爱的孙女的脸啊。你不是也想看吗」 捉弄般地拍了一下游宵的肩膀后,祖父便看向了装饰在墙壁上的画像。 画像上画的那位妙龄少女,是游宵的异母姐姐·高凤姬。 「距离凤姬出嫁,已经过了六年了啊。时间过的真快啊。」 七年前,北方的异民族·鬼渊族来朝请求公主的降嫁。第二年,朝廷允许了公主的降嫁,凤凰姬便嫁给了鬼渊王。这绝不是没有情感的政治婚姻。凤姬是和鬼渊王心意相通,自愿降嫁的。二人喜得贵子,和和睦睦地生活着。 「凤姬在那边不是大显身手了嘛,为了拯救在战场陷入困境的丈夫,躲过敌军的耳目去叫了援军。真是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啊」 祖父自豪的笑道。 「虽然大显身手也很好,但是希望她能少做一点危险的事啊。这可是为了怀柔鬼渊难得送去的手中的棋子,要是因无聊的事而失去了这里可是会很难办的」 「你真是不坦率的人啊。明明坦率的说是因为担心喜欢的女人就好了」 被祖父小小的欺负了一下游宵便闭上了嘴。看着画中微笑着的姐姐。 ——不,她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姐姐。凤姬并不是父皇·光顺帝(现在的太上皇)的孩子。她是她的母妃因私通而生下的不义之子。理所当然的,和游宵并没有血缘关系。 正因如此,游宵深深的对她产生了恋慕之情。并不是作为姐姐,而是作为异性。她的纯真,她的一心一个劲的样子,是如此的耀眼。她时而冒失,又危险而靠不住,是让人无法离开视线的女人。游宵的视线,一直在追寻着她。即使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恋情。 当事人的凤姬对游宵只有着弟弟的感情。她的心被鬼渊王夺走了。 虽然一开始游宵做了拆散她们二人关系的事,但是最后离开了。游宵的愿望是凤姬的幸福。她希望和鬼渊王结合的话,也没有阻止的理由了。 祈愿着凤姬的幸福,即是打算和对她的恋情做出妥协。 心里想着时间会让隐隐作痛的心平静下来。没过多久,疼痛也得到了缓和。 那是让人有着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份痛楚的错觉。但是,游宵搞错了。在天祥节的宴会上看见的走马灯唤醒了心里的痛楚。走马灯所映照的凤凰的姿态,让游宵想起了启程前往异国的初恋的少女。 「……要到何时,朕才能忘记呢」 对凤姬对恋情,虽然对父皇保密着,但对祖父却吐露了出来。心里觉得,祖父的话也许会给我解决的方法。因为祖父,也有着被无法被原谅的恋情所苦恼的过去 「别忘掉它。反正也是徒劳而终。」 祖父的声音里,有着在缅怀着过去的影子。 「失去的恋爱,无法被覆盖。想要否定它越多,内心的苦闷会越多。」 要是连凤姬都能得到,游宵甚至有着皇座也能舍弃的觉悟。但是,最想要的人也没有得到,反之,从很久以前就被约定好的皇位,落入了游宵的手中。 虽然即位以来,迎娶了十二位新娘,但是游宵的心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吸引。凤姬以外的女人,对游宵来说,哪个一个都是一样的。 (像李贵人这种的。倒是留下了印象) 并不是为了获得宠爱,为了阅读机关人偶的书入宫,一点也不羞怯的直言直语的李家的千金。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本心,但和其他的故作笑容的贴近乞求宠爱的贵人们比起来,游宵的兴趣被她所吸引了。 「不管失去了谁,不管受到多少伤害,只要天命没有终结人生就会继续。那么,只能向前前进,半步半步一点点的,走出虽然无法舍弃的过去。」 「即便心会死去?」 「不会死的啊,心这种东西。虽然会有长期沉眠的时候,但是那不是永远。总有一天一定会,迎来苏醒的时候。等待到那时候便是。」 祖父走出书房后,游宵把手放在了胸上。 这颗已经忘却何为激动的心总有一天会再次苏醒的。但这样的日子真的会到来吗? 荡秋千,本来是从冬至开始第一百五十天的寒食节所盛行的游戏。但是,从三代前的至兴帝的时代开始,早至一月末,就开始盛行荡秋千了。 「吴贵人娘娘,您真是像仙女一样美丽啊」 荡着秋千,钻饰着藤花的发饰的折贵人像唱着歌一样的说道。 「您也很美丽啊,折贵人。虽然美不及我」 同样荡着秋千的吴贵人得意的转过身。仿佛是是天女一样的美姬们荡秋千玩耍的模样,与飞舞着的杏花相互呼应,真是如仙境一般的趣味。 其他的宫女们,一脸羡慕的看着吴贵人与折贵人。秋千只有两架。为了坐上秋千,宫女们排着队,不管是哪边的秋千,都有着长蛇一般的队列。 「李贵人娘娘,到了皇上要来看的时候了哦。您也来排队如何?」 朱红在绯燕的旁边蹲了下来。绯燕在树荫下打开书本。虽然是能听见宫女们的声音的距离,但是距离秋千的队伍很远。 「嗯—,等等吧。现在正看到好地方。因为紫旦砂的性质很有趣」 她所看的,是西域人用凯语所记载的格致书(科学书)。它介绍了西方的火药制作方法。绯燕的目光停留在了记述名为紫旦砂的矿物和水发生反应后会引起爆炸的地方。 「紫旦砂仅仅与水混在一起什么也不会引起,这里需要稍微点一些火就会引发爆炸。溶解在水中的紫旦砂撒在敌兵的头上,再用火箭射向敌兵,敌兵就有可能像爆炸后的烈风一样被吹散。但是紫旦砂于水中溶解后会飞散消逝,并不是很有效果的使用方法。而且,紫旦砂加水一起燃烧时,会出现像香木燃烧时一样的异味……」 「不早点排成一排的话,轮到你的时候,皇上就离开了哦」 「排成一排也没有用。吴贵人和折贵人,是打算在皇上来看之前都不从秋千上下来的」 时常能看见吴贵人和折贵人在一起。虽然印象上是折贵人围着吴贵人转,吴贵人也是因折贵人的煽动所以得意忘形了,这就是气味相投吧。 「不会这样的哦。因为围着荣贵人的那些人是不会沈默不语的」 变成如同朱红预想的那样了。左等右等也坐不上秋千,贵人们中出现了骚动。 「荣贵人娘娘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明明荣贵人娘娘是六侍妾中最接近妃嫔的人,我本想更尊重你一点的」 「您二位都为皇上能留意你们而拼命啊。因为没有像荣贵人娘娘这样的美貌啊」 止贵人,染贵人,苏贵人。这三位都是围着荣贵人的人。虽然她们说着因为荣贵人是皇太后的侄女,所以恩惠应该有所保留这样的话,但是被围着的当事人正悠闲的坐在椅子上。 另一方面,荣家出身的侍女们却是干劲满满。肆无忌惮的说着自己侍奉的主人会成为皇帝的宠妃这样的豪言壮语。现在也是在止贵人她们的附和下,骂着吴贵人与折贵人。 「好吵啊。就算再怎么没教养,也别像鸡一样嚷嚷吧」 边炫耀着披帛,吴贵人边居高临下的说道。 「因为吴贵人娘娘一直独占着秋千。差不多也要让给荣贵人娘娘了吧」 「才不要。我还想玩的再尽兴点呢」 「这是何等任性之人。就是因为这种性格,皇上才不会传唤你的」 「苏贵人。你就站在可以非议的立场了?你不是也没被皇上传唤吗」 「至少,和明明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至今夜晚还是独自入眠的吴贵人娘娘比起来,我们立场可不同啊。这欠缺的魅力可是不管是多高贵的身份也无法弥补吧」 吴贵人回嘴道,折贵人便帮着她一起说。苏贵人也不甘落后的回嘴,止贵人她们也吐露出令人不快的话。更有甚者,吴贵人的簇拥者们也参战了,骂声大会便开始了。 「哈啊……。明明已经早早的过去排队了,这已经不是荡秋千的地方了啊」 站在队伍里的碧丽像逃一样的跑道了树荫下。 这已经成了苏贵人她们抓住吴贵人和折贵人的手想把她们从秋千上拉下来。吴贵人和折贵死抓着秋千不放,其他的贵人们也掺和近来的乱斗骚动了。 「嗯?碧丽,你的左眼下面有长着痣吗?」 「嘿嘿,稍微有点成熟的感觉吧?我是用眉笔画的」 碧丽用手指着左眼眼角处,露出了像桃花绽放一样的微笑。 「皇上的书房好像装饰着美人画呢,画中的美人左眼眼角有着一颗痣。因为皇上好像经常看着那幅画,我们就传言着皇上是不是喜欢有泪痣的女人呢。然后大家就开始画泪痣妆了」 碧丽说着其他的贵人们也画着泪痣的妆。 「——皇上驾到。」 随着刀太监的声音响起。像在格斗一样骚动的贵人们便回过头来慌慌张张的跪下。绯燕合上了书,在碧丽的身边跪了下来」 「还真是服装不整啊。你们玩秋千玩的太激动了吧」 皇帝轻轻的问到。看起来,是在一旁看了这个状况吧。 「皇上,请出处罚苏贵人和染贵人」 吴贵人张开了她樱桃般的小嘴尖声说道。 「她们两个把坐在秋千上的臣妾用力拉了下来。因为这也太粗暴了,臣妾,很是害怕……」 「哎呀,您还真是擅长装老实啊。就在刚才,把我踢下去的不是吴贵人吗?」 苏贵人哼的一声娇声说道。吴贵人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真是奇怪啊……。你们两位,眼角应该都没有痣的才对啊。」 互相瞪着的苏贵人与吴贵人,轮流看了看皇帝。 「这是化妆。因为听闻皇上是不是喜欢眼角有痣的女性」 「最初开始化妆的是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吴贵人娘娘模仿了」 「全体贵人,抬起头来」 随着天子的声音响彻,十二位的贵人们像被鞭打一样的抬起来头。 「告诉敬事房的太监。今晚,让李贵人侍寝」 皇帝对刀太监命令后。贵人们的视线朝绯燕集中了过来。 「臣妾斗胆询问皇上,您是中意李贵人哪点」 扯着僵硬的笑容询问的是苏贵人。 「还有其他适合侍寝的贵人,荣贵人娘娘她……」 「决定谁适合的人是朕,不是你」 皇帝抛出冰冷的话语后,贵人们行跪拜礼目送着拂袖而去的他。 侍寝的准备,原则上,是要在敬事房太监来迎接前完成。 「好了,李贵人娘娘。最后是手指甲的化妆哦」 沐浴后化完夜间妆,朱红拿来了很多带着盖子的瓷盒子。 「手指甲流行用掺有金粉和银粉的颜料涂抹。据说是从苏贵人开始的哦,现在吴贵人或折贵人也会这么做。比起凤仙花的甲红,它闪闪发亮的很好看哦。接下来,为了不让金粉弄疼指甲,我们先来涂指甲油吧」 「这个,有掺入灵猫香吗?」 「嗯,放了很多进去哦。香味很棒吧」 朱红微笑着取了一小指的指甲油,然而绯燕的脸彻底的变得愁眉苦脸了起来。 「非常抱歉,我,不擅长灵猫香」 不喜欢含有猫的名字的东西。因为这会唤起不愉快的记忆。 「哎呀,这真是让人困扰呢。因为金粉用的指甲油是含有灵猫香的……」 「用常用的蜜蜡制的指甲油就可以了哦。而且闪闪发光的指甲,和我也不相称」 即使让指甲变得闪闪发光,我也不会变成绝世美女。 准备结束从化妆间出来后,四欲心情不错的表扬了绯燕。 「李贵人娘娘!您是何等美丽啊!即使是和太祖一生最爱的百花夫人,有着神仙般的姿色俘获了二位皇帝的朋皇后,残酷无比的赞武帝独宠的湖丽妃她们比起来也毫不逊色,您的美貌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辉啊」 绯燕身着绢布制的睡衣,头发也没有束起。虽然这不管怎么想也不是有着会被大加赞美的美貌的身姿。 「你还真能把这种长台词流利的说出来呢」 「赞美李贵人娘娘的话语的话,不管是千遍万遍我都会说的」 阿谀奉承。变的还真快啊,绯燕由衷的感到钦佩。 「真是的,毕竟因少监很会迎合人。李贵人娘娘,可不能相信因少监哦。这个人曾经用服侍的妃嫔的名字借钱,而且还是五次」 「别乱说话,舍氏。不是五次是四次。第五次是未遂」 「这不是差不多嘛。因少监真是在金钱上没规矩呢。因为喜欢赌博,到处借钱。拜此所赐区区宦官却是好色之人,真是女性关系混乱呢」 「什么是『区区宦官』啊。我可不想被和宦官结婚的女人说」 「你们说,为什么会命我侍寝呢?」 那时,绯燕并没有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 「那当然是因为皇上注意到李贵人娘娘的魅力啦」 并没有这样的气氛。皇帝很明显的看起来心情不好。 到点,敬事房太监?豹太监前来迎接绯燕。 「李贵人娘娘,在此衷心地祝贺您。」 轻轻地行礼的豹太监是身材娇小的美少年。年龄约十七八岁。身着在蓝铁色的布上缝制着锦鸡的官服,头戴映照着金丝刺绣的官帽。 「是个年轻的太监呢」 荣太后专属的历太监已经三十多岁了,二十八岁的四欲因为品行不端所以出人头地的晚,十七八岁就成为太监也高升的太快了。 「豹太监并不年轻哦。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诶……?但是,看起来和我没差几岁」 「是吧。我十几岁入宫的时候开始,他看起来就一直是脸色红润的美少年啊。虽然我想过他一定是仙人什么的,但看起来是外表不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改变的怪病。」 听着四欲的描述,豹太监苦笑道。 「我并不是正途出身,但至少希望风评上能拥有与年纪相称的威严。但因为这幅外表,被说成『永远的十八岁』什么的,被部下他们轻视了啊」 后宫里有著名为内书堂的宦官学校。从内书堂出身的宦官被称为正途,走着优先的发迹之路。因为太监多是正途,所以豹太监比较厉害吧。 (现在是四十多岁的话,十年前是三十多岁……。如果他那时是内监的话,也是仇敌的一员吧) 乘着金色的轿子,绯燕被带去了仙嘉殿。 所到之处都雕刻着龙的天子的寝殿,就如同龙的巢穴一样。 被豹太监引导着进入了屋内,在旁边的居室和四欲分别。从这里开始,似乎是只有敬事房的宦官能进入。绯燕在豹太监和它的部下的陪伴下在朱红的长廊里行走着。 (已经复习了『金闺神戏』了,不会有问题吧) 果然还是会感到紧张。我便试着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就走完了长长的走廊,极彩色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门上雕刻着的黄龙的红玛瑙制成的眸子像是在睥睨地盯着来客一样。宦官他们把门开起来的时候,仿佛陷入了黄龙的嘴被打开了的错觉之中。 「皇上,小的把李贵人娘娘带来了。」 走到了里面的居室,豹太监便行了个跪拜礼。绯燕也学着他的样子。 「退下吧」 没有犒劳他的话语。随着豹太监的离开,室内便被令人郁闷的沈默所支配。 我听见了酒倒入杯中的声音。随后,便听到了喝酒的声音。烛台上的火光,像是在焦急一样的摇摆着。 「你也来喝一杯吧」 绯燕站了起来接过了酒杯。 「你大可一醉方休。明明不想获得朕的宠爱却又要在龙床侍奉朕。喝醉的话会比较安心吧」 皇帝穿着织着五爪龙图案的睡衣,坐在紫檀制的椅子上。像被黑烟熏过的黑发扎成一束垂在右肩。从天花板上垂着的宫灯的复杂的影子映在他美丽匀称的面容上。没精打彩的低垂的眼眸散发着冷淡的姿色。 「感想您的挂心,但臣妾会以清醒的状态完成任务的」 绯燕把酒杯放在圆桌上。皇帝微微的笑道。 「真是个钢强的女人啊。明明要被不喜欢的男人抱」 「因为这是宫女的义务」 完了。即使是撒谎,也要说「能被尊敬的皇上召唤是小女子的荣幸」这样的话。 「你说得对。响应皇帝的期待是宫女的任务。宫女们无法拒绝。要是违背皇帝的意思的话,不一会儿就会人头落地的」 皇帝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放在圆桌上的手托住脸颊,微微的露出了苦笑。 「但这只是原则上的话。实际上,皇帝的手脚被看不见的锁链束缚着。打个比方,假如朕在这里砍掉你的脑袋吧。不,即使不做到这个份上,赏你一记耳光也好。皇帝的凶行就会如疾风般传遍整个宫中,会被谣传崇成帝是灰壬帝的转生这样的谣言」 灰壬帝――是在位时残杀数千宫女的残暴的皇帝。 从他十三岁即位到二十岁被诛杀为止,因为琐碎的理由连续杀害了很多宫女。因为酒洒了,说话方式触怒了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闯进了他的视线……。 最没道理的动机是「因为下雨了」。灰壬帝看见下雨就心生厌恶。每当下雨的时候,宫女们就写好遗书来应付皇帝的暴虐。 「对君王来说评价等同于生命。即使一开始只是因为小小的过错而得的差评,总有一天也会招来大的灾厄。放心吧,李贵人。对你做的的些许的无礼之事,朕什么也不会做。不会砍掉你的头,也不会举手打你。仅仅只是即位没几天,要是被比作灰壬帝朕可困扰了。」 「皇帝真是英明之人。」 「你这是在表扬朕吗。真开心啊。好了,赶快完成任务吧」 皇帝站了起来。绯燕低着头跟随着丈夫。拨开银汉一样的珠帘走进了下一个居室。从香炉里曼延着的龙涎香令人感到不自在,有些头晕的感觉。 「臣妾想问一件事,为什么您会命臣妾侍寝呢?」 「因为你没有画那愚蠢的妆。」 皇帝在卧榻上坐了下来。 「其他贵人们在左眼眼角画了一个痣对吧?听说是模仿朕的书房里装饰的画而画的妆。真是,何等愚蠢。」 「就因这事?」 就因为没有画一颗痣这样的原因,这就是绯燕被选择的理由。 「还是更甜蜜的理由比较好?朕重新说是因为对你一见钟情了这样?」 「不……。只是,觉得皇上您真是可怜啊」 绯燕毫不畏惧的看着皇帝。 「贵人们为了让皇上注意到绞尽脑汁。虽然运气不好的触碰了您的逆鳞,但是把她们鼓起勇气的努力当成愚蠢之事而拒绝,对贵人们来说也太过可怜了」 碧丽为了离皇帝喜欢的女人更进一步画了一颗痣。把她的纯粹的恋慕之心说成是愚蠢的行为,绯燕无法接受。 「真是惊讶。你是在同情没有被选择的贵人们吗?明明她们是你的敌人」 「臣妾并没有打算与其他贵人对立」 「你是这个后宫里唯一,被朕召来龙床的贵人。当然会被她们所嫉妒。大概明天开始就会对你做一些让你不快的事吧。如果只是挖苦你这样的令你不快的事的话那还只是很可爱的事,但在这后宫中,也会发生残忍的事件哦」 绯燕沈默了。皇帝所说之事,并无任何问题。 「因为你看起来是理性的女性,朕就直接和你说了。不管从明天开始你会遇到多少恶意,贵人们对你敌意相向,都和朕没有任何关系,朕不会帮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来守护。不要期待朕来保护你,可以吗?」 「臣妾明白了。臣妾答应您不会因私事而麻烦您」 皇帝眯起眼的可怕的表情,不一会儿就缓和了下来。 「你这么懂事真好呢。和其他肤浅的贵人们不一样」 「……您是说,她们肤浅吗?」 「还是说愚昧比较好呢。虽然不管是哪个都差不多。」 「您这样的说法,也太过冷酷了。贵人们是背负着娘家的期待而入宫的。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她们绞尽脑汁——」 手臂被用力的一拉,绯燕被皇帝抱在了怀里。 「无关紧要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我们的任务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你知道的吧?隔壁居室的彤史在竖起耳朵听我们的话。在记录着闺房中发生的事的始末。仅是说些无聊的话,会让彤史因做了多余的工作而疲惫吧」 彤史是,隶属于敬事房的女官。为了在侍寝的时候,一个不漏地详细记录,皇帝他们说着进行着怎样的对话,使用了怎样的体位,在隔壁的居室随侍着」 「皇上您讨厌贵人们吗」 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绯燕仰视着皇帝。 「是一群妄图用幼稚的化妆收买朕的关心的人。真是让人不快」 皇帝挡住了散发着艳丽的光芒的宫灯。无情的嘴角勾勒出扭曲的笑容。 「朕要是灰壬帝的话,就把她们十一人的脸都烧了。直到无法再度化妆为止」 不觉感到汗毛直立,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绯燕抓住了解开衣带的皇帝的手。那是像玉一样冰冷的,天子的手。 「皇上,请您咬紧牙关。」 「……哈?」 就在皇帝觉得有些怪异而皱起眉头的时候,绯燕直起上身给了皇帝一记头槌。 「您好像没有自觉的样子,臣妾勉强告诉您好了,您和灰壬帝简直一模一样」 说着愤怒之情便油然而生。这是何等无情的天子啊。嘲笑着想方设法的获得宠爱的贵人们的可怜的努力,把她们的努力用肤浅这一句话就全盘否定了。 「……李贵人?你要去哪里?」 绯燕因为头硬如石头所以没事,但皇帝感到非常痛苦的抱着头。 「臣妾答应您不会因私事而麻烦您,所以这就和您告辞」 「……私事?」 「我,最讨厌皇上了。在说出这之上的狂言之前,先告辞了」 绯燕彬彬有礼的行了一礼,便从卧室里走了出去。大步流星的走着打开了黄龙之门。然后,一连开心的吃着便当的豹太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诶……已经结束了吗?」 「看来臣妾让陛下感到不快了呢。陛下命令臣妾滚出去」 我也不至于,随意说出对皇帝感到生气所以给了他一记头槌这种话。 「这样啊……。这可真是遗憾」 「是啊,真的是非常遗憾」 绯燕回过头看了一眼黄龙之门。 后宫——这里是不幸的源泉。只要冷血的皇帝还君临着。 「今天你看起来心情不好呢」 伴随着大伯父关心的声音,游宵突然回过了神来。 在晓和殿的一间居室。处理完下午的政务,大伯父和叔父就来拜访了。 大伯父是祖父·无上皇(仁启帝)的异母兄惠兆王高夕辽,叔父是父亲·太上皇(光顺帝)的异母弟吕守王高冰希。不管是哪个人,都是亲密来往的皇族。 「眉头紧皱着哦。早朝里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看见吕守王指向了自己的眉间。吕守王虽然已年过五十,但端庄秀丽的容貌如今也显得朝气蓬勃。 「不,早朝非常顺利」 「是吴家和荣家在催促你宠爱他们的女儿吗?」 「那可是催个不停啊。虽然我随便推托一下就能很轻松应付过去」 「毕竟是敲锣打鼓把女儿送如宫啊。想要早点取得果实吧」 游宵引着惠兆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前几天为了保护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惠兆王妃,大伯父摔疼了膝盖。毕竟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也受不了一直站着。 「我听说了啊,昨晚不是让贵人侍寝了嘛。我也安心了。即使是一人,你有中意的姑娘真是太好了。这样荣太后也会如释重负吧」 在惠兆王悠闲的喝着茶的时候,游宵轻轻的按住了额头。 (李贵人……真是意外麻烦的女人啊) 并不追求宠爱的面无表情的贵人。既正直又懂事。觉得她是好对付的姑娘真是错了。没想到会是个在龙床给皇帝一记头槌后果断离开的豪杰。 (看起来是因为我轻视其他贵人所以感到生气……) 明明不是自己被侮蔑,为什么要如此生气呢,我完全不明白。 她说是并非为了获得宠爱入宫,而是为了阅读机关人偶的书入宫的,当面对游宵说出最讨厌了之后便扬长而去。真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啊。 「说起来,大伯母是李家的人吧」 李贵人是惠兆王的正妃·李淑叶的大叔父的孙女。 「大伯母有在初夜的床上给您一记头槌吗?」 「头槌?你是指什么?」 看着惠兆王一脸疑惑的样子。看起来惠兆王妃并不是会给丈夫头槌的女人。 「好羡慕大伯父和叔父啊。因为你们没有后宫」 「别发牢骚了。这才刚开始就幅狼狈的样子,这之后要怎么办啊」 吕守王看起来很开心的笑道。 「你的父皇也为怎么对待后宫绞尽脑汁。这必定是件很麻烦的事,虽然你大概会为接二连三的问题所烦恼,但你要是找到了一生的伴侣,她便会成为你心灵的支柱」 「一生的伴侣,吗?」 「找到对你的父皇光顺帝来说就像是荣皇后一样的女人就好了」 父皇,光顺帝的后宫里有着数不尽的宫女,但是他深爱着皇太子时代迎娶的荣铃霞。尽管荣铃霞迟迟没有怀有身孕,对她的宠爱还是与日俱增。 在父皇让位成为了太上皇,母后成为了荣太后的现在,两个人仍是感情和睦的夫妻。 (在这个国家存在我一生的伴侣吗?) 忽然,想起了像是前世忘记了对人亲切的李贵人那平静的脸庞,游宵皱起了眉头。 「别太担心啊,绯燕」 被碧丽鼓励后,绯燕「是啊」的微笑着响应道 在视野的一边,看见了被美姬们簇拥而去的吴贵人。 『你说你龙床上被赶出来了?』 和碧丽在桃花林里散步时,碰巧遇见了吴贵人一群人。 〈一群人〉,并不是夸张说法。吴贵人以阿谀奉承的折贵人为首,有着四个人的贵人伴随在身旁。每个人分别带着各自的佣人,这可是相当大数量的一群人啊。 『难得被召去侍寝了居然被赶了出来,你到底是触到了陛下的什么逆鳞啊?』 吴贵人看起来高傲的眼神像是嘲笑一样的扭曲了起来。 因为绯燕被命侍寝的原因,吴贵人好像大动肝火撕碎了好几件舞衣。但是听闻绯燕被赶出闺房后,看起来心情非常愉快。 『您询问这种事也太过残酷了,吴贵人娘娘。』 像是要展示金色的指甲一样而遮住嘴角,折贵人窃声笑道。 『李贵人只是到陛下面前拜访就让陛下不开心了吧。总之你看那土气的脸。打扮也不华丽。因为去仙嘉殿拜访的时候是披散下头发穿着睡衣的姿态,所以被当成像是刚从田间劳作回来的寒酸的农妇了吧。』 『哎呀,真是可怜。容貌上没受到上天的眷顾可真是不幸啊』 吴贵人也像是在炫耀闪着金色光芒的长指甲一样地嘲笑着,然后转身离去。 「昨晚皇上是偶然心情不好吧。一定还有下次机会。」 虽然有碧丽的鼓励,但是绯燕的心情并没有变好。 (……和碧丽相遇时的皇上,和现在的皇上完全不一样) 皇帝是轻视贵人们的冷酷的男人。并没有让人敬爱的价值。虽然想对碧丽这么说,但是我做不到。要是怎么说的话,就等于是把碧丽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恋爱批判为是无意义的事了。因为不想伤害碧丽,所以我只能什么也不说。 伴随着忧郁的心情迎来了夜晚,正准备睡觉的时候。 外表永远的十八岁的豹太监来到了水鸟阁。 「恭喜您,李贵人娘娘。今晚皇上也指明您了。」 「诶,真的吗!?明明昨晚我们的女主人对皇上做了无礼的事!?」 正在写调动申请的四欲放下笔不禁手舞足蹈。 「皇上对昨晚的无礼之事什么也没说哦。皇上的心情很好。」 被宫女头槌后还会心情很好,这是怎么回事。 「从昨天到今天,皇上有接受太医(宫廷医生)的诊察吗?」 皇帝的身体等同于最上等的宝玉。仅仅只是很小的伤痛也要认真对待。而且被坚如石头的绯燕头槌的皇帝看起来很痛的样子,慎重起见,让太医诊察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太医?不,并没有收到那样的报告。」 这样的话,皇帝是把绯燕的所做之事〈无礼〉的内容当作是秘密了。 做完准备从水鸟阁出发的时候,绯燕命四欲拿药箱过来。 「皇上昨晚说了,想看我的宝物。」 「李贵人娘娘的宝物是药箱吗?」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宝物,但恐怕今晚需要用到它。 「但是非常抱歉,仙嘉殿有着不能带私人物品进入的规定」 「豹太监带着看起来很好吃的便当呢。看起来是手腕不错的厨师做的」 「那是我的妻子做的。内人很擅长料理」 在古时候的后宫里,宦官是禁止娶妻的,但现如今宦官也可以娶妻。对象大多是女官。 「带领我的时候、豹太监也好你的部下也好,除了提灯什么也没携带呢。放着消夜的饭盒。是在卧室的门关闭以后带给你的吧」 对宦官来说在仙嘉殿一样不能携带私人物品。所以那是之后悄悄带来的。 「……药箱的里面请再看检查一下吧。危险的物品已经被我拿走了」 豹太监允许了绯燕携带药箱,绯燕便向着仙嘉殿走去。 进入卧室,皇帝和昨晚一样在喝着酒。 「这是什么」 「这是药箱。是为皇上您带来的」 虽然皇帝因为觉得可疑上扬了眉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让豹太监退下了。 「你的脑袋真像是石头一般。拜此所赐,朕今天一整天头都很疼」 「您没有请太医看看呢」 「在闺房里被宫女头槌这样的事是不能说的吧」 或许是,为了绯燕而缄口不语吧。要是和谁说了皇帝被人头槌的话,绯燕肯定会被很严厉地处罚。 「我要去做贴布,所以请陛下稍等片刻」 绯燕保持着跪着的姿势打开了药箱。把磨成粉的制成贴布永德生药和药草水混合着搅拌。 「你对医术也颇有研究吗?」 「谈不上是颇有研究。只是能治愈自身疾病的这种程度」 把搅拌好的贴布药涂在布上,卷起睡衣贴在了自己的手上。要是对皇帝的身体又什么不好的影响脑袋就搬家了,必须先确认一遍是否安全。 「皇上您有奇怪的兴趣可真是让臣妾感到惊讶。」 「奇怪的兴趣?」 「明明被我一顿头槌,豹太监却说皇上您心情很好。」 「只是看起来心情很好啊。朕要是皱起眉头,周围的人就会觉得是不是触碰了什么逆鳞而感到胆怯。因为不想让他们一一顾虑,朕的心里话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快速的看了一眼皇帝。这年轻的龙颜里,无法看出任何的感情。 「你昨晚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因为皇上您蔑视其他贵人,您也不去理解她们的一片苦心」 「明明没有侮辱轻视你。你却这么生气吗」 「这就像是自己被侮辱了一样。因为我也是贵人。其他的贵人们被皇上侮辱,轻视这种事,就像我自己一样被侮辱了一样。」 像冰雕刻而成一样的美貌的君王。他的心。也像他的容貌一样冰冷吗。 「今晚皇上您要是再说贬低其他贵人的话的话,我就拒绝侍寝」 「你要连续两个晚上不遵从皇帝的意思?你觉得这种事朕会允许吗」 「皇上喜欢强迫推倒女人吗」 「你要是不乖乖听话的话,朕就只能这么做了」 「那么,请您随意吧。我会全力抵抗的,请随意强暴吧」 绯燕的嘴角染上了淡淡的笑容。 「闺房中的始末无论大小,明天都会在宫中传开。皇上强暴大声哭喊着的我。听到闲话的人们,大概会想起波业帝的野蛮行径吧,这样也没问题吧?」 在灰壬帝之后即位的波业帝喜欢听女人的悲鸣。 他喜欢鞭打到龙床侍寝的妃嫔们,他对宫女们被丑陋的宦官玷污而感到愉悦,对在丈夫面前凌辱臣下的妻妾感到有趣。 把女人们哭泣的声音记录成「仙界的音调」的乐谱,是个淫虐的天子。 「……虽然不想说先祖的坏话,但是我们高家的危险人物可真多。」 「论暴君的数量,比起凯王朝,前王朝比较少。不过,前王朝平庸的皇帝也多,因为凯王朝杰出的皇帝也多,所以无法单纯的比较君王的功过」 「……在椅子上坐下吧,李贵人。地板上很冷吧」 皇帝叹着气手扶着椅子。绯燕听从了皇帝的命令。 「总之,朕不会不经你同意就和你结合的。然后为了获得你的同意,朕不会侮辱其他的贵人,这是朕表达理解的条件」 「陛下英明」 「……英明的人,是你吧。你真是个令人不快的女人啊」 「虽然我并没有打算惹您不愉快,不过既然碰到了您的逆鳞,那我就在此先行告退」 「别随便就出去了……贴布差不多该好了吧」 绯燕把贴布揭下来,确认皮肤状态没有异常。便向卧室走去,皇帝躺了下来。给他的额头粘贴贴布后,皇室美丽的脸庞便皱起了眉头。 「药味真难闻」 「毕竟是药,请您忍耐一下」 虽然绯燕跪在了皇帝的卧榻上,但是皇帝命令她坐下,她便坐了下来。 「……不说点什么吗」 沈默不语的时候,皇上便从下往上盯着绯燕。 「因为皇上您说您头痛。我不想因为我的声音让您的头痛恶化」 「你的声音就像春雨一样平静」 皇帝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端庄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疲惫。 「如果您累了,请您就这样就寝吧」 「但侍寝还没结束」 「在疲劳的时候行房事会损害您的龙体。为了您的健康,请您放下肉欲好好休养」 绯燕给皇上的龙体盖上绫锦的被褥后站了起来。 「你要怎么办?要回去吗?」 「您如果命令我退下的话我就离开,但如果您什么也没有说的话我就留在这里」 绯燕再度坐在了床榻上。皇帝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就睁开了眼皮。 「你也进被窝里来吧」 「虽说在您疲劳的时候交合,会对您的龙体造成负担但……」 「一整晚,坐在那里的话,会感冒的。为了不让身体着凉,你也进被窝里吧」 「感谢您的挂虑。但是,我要是来侍寝的话,不会妨碍您的睡眠吗」 「你一直在这里盯着朕看,才比较妨碍睡眠呢」 「那么,为了不妨碍您睡觉,我盯着那边的墙壁吧」 当绯燕想要换一个姿势的时候,手臂被皇上拉住了。倒在了皇帝的身上。 「你好重,快进被窝里吧」 皇帝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绯燕便不再反抗,乖乖钻进了被窝。 「像房事,肉欲,交合这种话,你还真是能不知羞耻把这些话说出口啊。」 「非常抱歉。那么像风流之事,淫乐,性交,这样的说法会比较好吗?」 「……够了,睡觉」 感觉到皇帝闭上了双眼。绯燕便也合上眼睑,进入了梦乡。 近日,游宵总是在春雨声中醒来。 「皇上,豹太监求见。」 李贵人的声音宛如划破平静水面的一滴水滴,清冷地回响着。 「又是你先醒来吗?」 「依照宫里的规矩,宫女是不能在皇上面前睡早觉的。」 「荒谬的规矩,朕偶尔也想看看你的睡颜啊。」 遊宵起身迈下龙榻,李贵人服侍其更衣。 (……真是奇怪啊。) 敷着贴布醒来的次日清晨,游宵感到睡得很香。近日连连失眠,昨夜却安眠得令人震惊。想着或许是敷着药贴的缘故,第二天也让李贵人为其制作药贴。 『若皇上您的头不痛了,就不应该再敷药了,会让身体受寒的。』 李贵人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顽固得惊人。游宵别无办法,只得再次召李贵人陪睡。果然,又是一夜安眠。奇妙的是,有李贵人在身旁,仿佛就能睡个好觉。 于是,从此之后接连数日,游宵都指名李贵人彻夜侍寝。不过,还没有到她毫不避讳地脱口而出的所谓「房事」的那一步。李贵人好似金属制成的人偶一般清冷,周身散发着凉意。也是因此,让人无法在她身上感受到丝毫「肉欲」。 「臣妾的睡颜,着实不好看。」 毫无感情流露的一张脸,绝非绝世美貌。若论姿色,吴贵人或是荣贵人都远在其上。但不知为何,游宵却被李贵人吸引了目光。 「今天去放风筝吧。」 走出寝殿之时,游宵转身看了一眼李贵人。李贵人微微垂眸。 「臣妾在水鸟阁恭候皇上。」 那带着几分欣喜的的神情,让游宵终于想起,她也不过还是位十六岁的少女。 「碧丽,去同皇上说说话吧?」 听到绯燕突然叫自己的名字,碧丽猛地一颤,手中的风筝线轴差点落地。 皇帝应邀驾临水鸟阁。皇上、碧丽、绯燕站成一排,各自放起了风筝。然而碧丽却浑身僵硬,仿佛随时要晕倒一般。 「不、不行啊……。要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会触到皇上逆鳞的。」 「皇上宽宏大量,不会计较些许失言的。」 「可、可是,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说什么都可以啊,聊聊天气,聊聊喜爱之物等等。啊,对了,你说过你曾为了皇上写歌作曲的吧?同皇上谈谈这个怎么样?或者就干脆在此处吟唱也可以啊」 「这里!?这、这可不行!这歌词可不是我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唱得出口的!」 「歌词很下流吗?」 「下、下流!?绯燕你,在皇上面前说什么呢……啊!」 忽起的将风筝线扯起,碧丽也随之一个踉跄。 「没事吧,念贵人?」 皇上将自己的风筝线轴递给了刀太监,上前扶住了碧丽的肩。 「没、没事的,皇上」 碧丽的脸顿时红若桃花。 「请务必让朕听听你作的歌。歌词下流也无妨。」 「不、不是的!才不是那种歌词!」 听闻皇上好似调侃的话语,碧丽猛烈地摇头。 (这两人很般配呢。) 绯燕在一旁低声轻笑着。邀请皇帝前来水鸟阁,是为了让皇帝与碧丽相见。希望皇上能回应碧丽的爱慕之情。 为了吟唱创作的歌曲,碧丽去芳树阁取乐谱了。水鸟阁的内院只剩下绯燕和皇帝二人。碧丽不在,两人都无言地集中于手上的风筝。 「……你和念贵人聊得甚欢,对着朕却一言不发啊」 「因为臣妾没有能同皇上说的话题。」 「那么,朕来提个话题谈谈吧。首先是<风筝>。」 「说到风筝,前些日子臣妾开始了一个实验,即把已乘风而起的风筝的线切断,测试它还能飞多远。若是想让风筝在断线后能飞得更远,风筝的形状如何、风筝线系在何处、在风筝飞得多高时剪断线为好等等。当然实验也考虑了风向和风力、天气等别的因素,并且都一一做了记录。」 「你是想用风筝运输东西吗。」 「若能实现的话确实很便利,物资可以比陆路运输更快到达。而且若是附上火药,也可以当作兵器使用。风筝自古以来在战场上就被用作通信或是测量的道具,但若是装载上强力的毒药或是火药制成兵器,就可以远程攻击敌方阵营了。问题是如何——」 对皇帝来说这些应该很无趣吧。 「皇上看到风筝会想到什么。」 「嗯……会觉得风筝很悲哀。」 风中李花飞舞,龙涎香的气息混杂其中。 「即使它飞得再高,还是被风筝线所束缚着」 「因为风筝并非真的鸟类。若是切断了与地面相连的线,早晚都会坠落。」 「坠落不也很好吗。哪怕是一瞬,能自由地在广阔的天空中飞舞就足够了。」 「皇上说的话很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啊。」 「朕可不是那种满怀诗意的文人雅士,只是单纯地羡慕罢了。短暂地拥有随心所欲的人生,也比至尊的王位更有价值。」 皇帝拥有着一切。富丽堂皇的宫殿、鞠躬尽瘁的大臣、数不胜数的财宝、美人云集的后宫……高坐在众人梦寐以求的帝王位之上,游宵的侧颜却满是忧伤。 「皇上的愿望是什么呢?」 绯燕操纵着风筝线,使鸟儿模样的风筝与太阳重合。 「据说风筝与太阳重合的瞬间,说出自己的愿望就会实现。我来替皇上说出您的愿望,请您告诉所愿何事。」 「愿望吗?朕想看看惊慌失措的你。」 皇帝伸手拂去绯燕发髻上沾着的花瓣。 「想看看一直沉着冷静的你慌乱的样子。」 「不是这种无意义的小事,还请皇上告诉臣妾真实的心愿。」 「居然敢用一句『无意义』来打发朕的心愿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皇帝蝙蝠模样的风筝与太阳重合到了一起。 「那么朕希望,你向朕乞求宠爱吧。」 「这也是没什么意义的心愿。皇上身边明明有比起臣妾更适合宠妃的人选。」 敏锐的皇帝不可能对碧丽的心意毫无察觉,但游宵却从未提过。 碧丽终于回来,表演了她所创作的歌曲,那绝非下流之词。然而,其中饱含对皇帝的溢美之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格外令人害臊,绯燕只得强忍自己的肉麻。 「我想稍微休息一会儿。晚膳的时候再叫我起来。」 皇帝与碧丽回去后,绯燕顿感难以抵挡强烈的困意,径直走向了卧房。 「请好好休息。今夜皇上肯定也还会指名您的。」 绯燕躺倒在床上,朱虹为她掖上了被子。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拒绝皇上的指名啊……」 「您瞎说什么呢。赢得皇上的宠爱可是整个后宫的梦想。」 「可是很累啊。在龙床上真是片刻也无法入眠。」 每晚,看着睡得香甜的皇帝,绯燕都心生怨气。毕竟她可是紧张得一点也睡不着。 「呵呵呵,皇上对李贵人娘娘真是迷恋呢。可喜可贺啊。」 朱虹貌似会错了意,但是解释起来也很麻烦,就随她去了。 「对了,朱虹是和宦官结婚了对吧?宦官怎么行房事呢?」 「呃……。这个嘛,应、应该都差不多吧。和天下的男人们行房时一样。」 「不可能一样吧?毕竟宦官,和正常男人的身体构造都不同。」 「……您、您早些休息吧。我在外面看着。」 如同少女般羞红了脸颊,朱虹拉下床帐。 「朱虹喜欢你的夫君吗?」 「当然喜欢了!毕竟奴婢十二年的单恋终于实现了啊。」 「能让朱虹迷恋上的肯定是位出色的青年吧。我真想见见呢,下次带来给我看看吧。」 「哎呀,李贵人娘娘您不是早就见过了吗。」 你是指谁?绯燕喃喃地问,然而在听闻朱虹的回答前,便沉沉地睡去了。 先帝·光顺帝退位后搬去了锦河宫居住。锦河宫正在无上皇生活的灯影宫的对面。游宵给无上皇和太皇太后请完安后,起驾前往锦河宫。 「儿臣游宵拜见父皇、母后。」 「不必多礼,快坐下吧。看,这有你最爱吃的红枣蒸糕。」 太上皇制止了准备行跪拜礼的游宵。 「圭鹰陛下,游宵喜欢吃的是莲蓉酥。」 「嗯?是这样吗?」 「喜欢吃红枣蒸糕的是圭鹰陛下您吧。」 「我确实喜欢吃红枣蒸糕,不过还是更喜欢你,铃霞。」 「圭鹰陛下真是的……。别让游宵困扰啊。」 被太上皇握住手,荣太后还宛若十五六岁的少女般含羞。 两人都已五十岁有余,恩爱却依旧不减当年。 「看到父皇和母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恩爱,比什么都让儿臣开心。」 「说起恩爱,游宵你不是很宠爱李贵人吗?」 太上皇将一块红枣蒸糕塞入口中说道。太上皇入口的所有食物,几乎都是由皇太后亲手制作而成的。 「你当初居然将十二位新娘全部封为贵人,可着实是震惊了众人,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进展不错。」 游宵含糊其辞地回答,随后吃起了莲蓉酥。 表面上,崇成帝是宠爱着李贵人的。 (目前,应该可以这样蒙混过关吧。) 游宵自婚礼初夜起就毫无进展,因此遭到父皇与母后的再三催促。即使在朝廷内,也会被吴家与荣家的官吏连连追问「可否有皇上心仪的贵人」之类打探的话,惹人心烦。 召李贵人侍寝,姑且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答复。 「听说你与念贵人也十分亲近呢。」 皇太后手持茶筅,用点茶法将白茶沏好。沸腾的白茶滚入漆黑的茶杯,升腾起宛若仙界的云雾。 (是李贵人想让我与念贵人交好。) 昨日携李贵人前往后宫内的陶瓷窑,不知为何念贵人也一同随行。还有放风筝那时也是如此。看来李贵人无论如何也希望念贵人受到青睐。 念贵人对于游宵心怀好感一目了然,李贵人或许是想实现友人的恋情吧。同为后宫贵人,非但没有互相仇视,还互相谦让,确实是一件好事。若是所有人都如李贵人与念贵人这般友谊深厚,后宫应当就一片太平了。 不过,李贵人冷淡的态度,总归让人有些生气。 (就这么讨厌我,甚至想拱手让人吗) 她平日说话彬彬有礼,却又对一些无礼之事直言不讳,更丝毫不见对游宵的半点爱慕之情。毕竟,若是将帝王的宠爱与机关著作置于天枰两端,她的天枰看似也会往后者倾斜。所以这也应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心里却总觉得焦躁烦闷。 「接连召李贵人侍寝了数日,差不多也该册封她为妃嫔了吧?」 「是啊。后宫妃嫔之位一直空缺总归不妥。作为六侍妾都无法向太皇太后或是铃霞请安。你也宣过旨,侍寝者可以上位,现在时机正好。」 凯王朝的后宫,皇后之下还有十二妃与九嫔。 十二妃——即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宁妃。九嫔——即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明仪、明容、明华。与每一等级不限人数的六侍妾不同的是,各等级仅限一人。十二妃与九嫔合称即妃嫔。 妃嫔每日早晨必行「朝礼」,即众妃嫔需前往皇后或是仅次于皇后的妃子的寝殿请安。朝礼后,最上位的后妃须带领众妃嫔拜见皇太后。最后,皇太后须随后妃们一同前往太皇太后的宫殿行礼。 皇后及妃嫔,作为皇室之妻,须向夫君之母与祖母奉孝行,故每日的朝礼必不可缺。 但是,六侍妾以下的宫女不过是皇上的侧室,没有谒见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后的资格,每日早晨,只能遥拜两太后的宫殿。 (若是封她为妃嫔,李贵人多少也会欣喜吧。) 不,大概完全不会欣喜吧。倒是可能,摆出一脸为难的神情。 「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游宵。」 不知何时,自己嘴角已悄然挂上了笑。 「你的后宫是火种的温床。原本我们就反对把十二位新娘都封为贵人。应当依照家族出身授予其相应的封号,尽量平等地召各位侍寝才是通常之举。要平等地对待各位后妃——」 「恕游宵失礼,之前父皇的后宫才更是火种的温床。」 父皇在位之时,都是轮流召众后妃至龙床侍寝。这并非是因为他贪图美色,反倒正是他深思熟虑过的证明。 不少皇帝仅凭自己的一时兴起或是单纯的感情好恶随意指名侍寝的妃嫔。后宫的美人们苦恼于帝王的见异思迁,常常为不知何时就会消散殆尽的宠爱,相争得你死我活。 正因如此,父皇才会尽可能地平等对待各位后妃。 据后世残留的记录上的侍寝次数来看,或许会误认为光顺帝并没有特别偏爱的宠妃。然而,事实不然。父皇将所有的爱倾注于荣氏一身,而对于其他后宫美姬,不过是恩情罢了。 「不过,后宫本就不是众生平等之地。若是如此,就应当不设等级。后宫的存在的意义即是让女人们互相争斗,通过给予后妃们不同宠爱,操纵朝廷势力,从而稳固皇帝的权威。后宫不过是此类道具罢了。」 这对游宵满怀纯粹的恋慕之情的念贵人,或是一种不幸吧。在后宫,绝不可以对皇帝抱有恋心,因为即使再一心一意地奉上自己的真心,也决不会的得到相等的回报。 「真的能做到如此简单地将宠爱平均分配吗?」 「可以的。只要谁也不爱就行了。」 「我在还是皇太子那时,也和你思虑着同样的事。」 父皇叹了一口气,深情地握住了母后的手。 「可惜,后来不知何时,我落入了陷阱。落入了你母后精心编织的名为爱的陷阱里。」 「设下陷阱的是圭鹰陛下才对吧。不然,我怎么会爱上你的呢?」 ……不打扰的父皇和母后的浓情蜜意了,游宵赶紧告辞,离开了锦河宫。 「骏奇,你把这个送去水鸟阁。」 游宵让骏奇为李贵人送去了从母后那里拿来的莲蓉酥。 (李贵人若是对我布下陷阱,那恐怕不是爱的陷阱,而是死亡的陷阱。) 游宵自顾自地笑了,想让李贵人对自己产生恋心,恐怕比遭到她的暗杀还难。 正处理着政务,骏奇回来了。 「请皇上恕罪,李贵人娘娘不愿意接受皇上恩赐的点心。」 骏奇面色铁青,不敢抬头。 「居然不接受朕的好意?」 皇上恩赐之物理应心怀感激地拜受。若有违皇恩,或遭严惩。 「……李贵人娘娘是这么说的。」 『这食盒上有皇太后之印。荣太后的手艺不输于御用厨师,看起来如此精致美味的点心,必定是荣太后亲手所制的吧。』 骏奇只字未提此为荣太后所作之物,李贵人却一眼看穿。 『方才刀太监说,此为「皇上恩赐之物」。那么这点心应当是荣太后赠与皇上、皇上再赐予我的,没错吧?』 听闻骏奇肯定的答复,李贵人随即关上了食盒。 『若是如此,我便不能收下。若是我这区区一侍妾,收下了荣太后赠与皇上的点心,怕是会被后宫非难,说我李绯燕恃宠而骄。』 李贵人毕恭毕敬地跪下,将食盒返还骏奇。 『请刀太监回禀皇上,不可将皇太后赠与皇上之物再恩赐于侧女。天子若是不孝,万民也将效仿重妾而轻母。家内的道德沦丧,终将招致对国的不忠,给凯王朝的繁荣蒙上阴影。』 游宵放下奏文,将其置于御案之上,仰身靠向椅背,抬头望天,而后放声大笑。 「服了服了……李贵人可真是个让朕头疼的天才。」 耍小聪明的女人,游宵嘟囔着。虽是抱怨的话语,却带着轻快的愉悦。 「皇上虽这么说着,但看起来很高兴。」 「确实如此。朕要赶紧处理完政务,然后起驾后宫。」 「起驾水鸟阁吗?」 「朕都被她这么教训了怎么能退缩?若是将母后的点心转手赐予李贵人是不孝,那么,朕和李贵人一同品尝就可以了吧?」 怎能老老实实地就这样败给李贵人,游宵萌生了奇妙的对抗心。 「若皇上能亲手喂李贵人娘娘吃,李贵人娘娘想必会十分感动吧。」 骏奇露出了优雅的微笑。常年在皇上左右侍奉,自然懂得皇上的心思。 「朕每晚都在要求李贵人侍寝,偶尔也犒劳她一下吧。」 若是游宵亲手喂食,李贵人该露出多不愉快的表情啊。 仅是想想,便忍俊不禁。 天气晴朗的午后,绯燕与皇帝一同来到溪谷附近。 「好美的风景—」 这是一个幽静的溪谷。布满苔藓的岩石与枝繁叶茂的树木勾勒出小溪的轮廓,流淌着的溪水如冰晶融化般清澈见底。 「后宫内居然还有这种未经人工的自然之景,着实令人震惊。」 「遗憾的是,并非未经人工。」 绯燕蹲在溪边,她的身旁是皇帝。此时水面倒映出的,并非身着象征天子威严的漆黑上衣下裳的崇成帝——而是身着筒袖短衣披着外衫的青年。 皇帝今日换成轻装,也是应绯燕的请求。 『臣妾要在河畔做些实验。请皇上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前来。』 虽说本意并非要让皇帝陪自己过来,但那时正好皇上说要来见绯燕,于是就陷入了现在的窘境。 「这里哪些是人为的呢?」 望向水面,河里正轻快地游着的鱼群在日光的挥洒下泛起银光。 「是指这枝繁叶茂的树木是请人专门照料的,或是河边盛放的野花是人工栽培的?还是说,布满苔藓的岩石也是人为放置的布景?啊啊,又或者河里的鱼是故意放养的鱼苗吗?」 「全部,李贵人。这个溪谷本身就是由工匠们打造而成的。」 皇帝俯下身来,摘下一朵野花,将它插在绯燕的发髻上。 「听闻是上几代的某位皇帝位宠妃建造的。宠妃原本是烧炭的平民之女,正在溪边钓鱼时,皇帝偶然经过,对她一见钟情了。」 也就是说这里,是某位皇帝为了再现与爱妃的初见之地而建造的。 「不是很美好的故事吗?为了心爱的宠妃,连溪谷都重现了。」 「但那位皇帝最终将宠妃处决了,并非是你所谓的美好故事。」 宠爱着烧炭民女的皇帝,正是被称为风流天子的圣乐帝,宠妃的名号则是忧妃。忧妃深得圣乐帝的宠爱,却因冤罪而被斩首。 「朕也为你造些什么吧。溪谷、山、湖、高原……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想要的。」 「臣妾已从皇上那借来了火珍珠,岂敢再受恩宠。」 绯燕将小心包裹着的火珍珠取了出来。 火珍珠如鸡蛋般大小,通体透明。此乃异国进贡的奇珍异宝,将它朝向太阳,便会从球体射出强光,燃起火焰。 绯燕是从曾读过的关于火的研究的书籍中,得知火珍珠之名的。而拿到实物则是近日——皇帝将此珍珠赐予绯燕的。 『朕听闻你想要它。』 皇帝随意得仿佛递出路旁的一块石子似的,将火珍珠赐予绯燕。 当然,火珍珠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子,而是凯王朝秘藏的宝珠。 「朕不是借给你,朕是送给你。」 「臣妾无意据为己有,做完实验的记录,臣妾就还给皇上。」 真是顽固啊,皇帝笑道。绯燕转身开始拾起生火而用的枯枝,朱虹与四欲也上前帮忙。绯燕瞥了一眼正站得端正地望向他们的皇帝。 「皇上请捡些石头来,需要用它来做炉灶。」 「李贵人娘娘!您怎么能让皇上捡石头呢!」 「无妨。需要多少?」 四欲惊慌失措,皇帝倒是配合得很。 于是皇帝开始捡起了石头,自然皇帝身旁刀太监以下的宦官们也跟着一同捡起了石头。 将枯枝剪成适当的长度,石块摆好,一个简单的炉灶便制成了。粗枝铺于最下方,撒上引火用的木屑,最后堆放一些细枝。 「接下来,要点火了。」 绯燕戴上手套,离炉灶三尺远,手持火珍珠,使太阳、火珍珠、炉灶上引火的木屑成一条直线。沐浴着日光,蛋形的珍珠闪闪发亮。 「只是将珍珠对着太阳,就能点火吗?」 「皇上,请别靠近臣妾,您的龙体挡着光了。」 皇帝倾身凑近,绯燕的手上落下阴影。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朕经常听到些没怎么听过的话,比如『别靠近我』之类的。」 「在您深感欣喜时扫了您的兴,还请皇上恕罪,不过还请您离远一点。」 「好,是朕抱歉了。」 皇帝退开几步,火珍珠再次闪耀在阳光下。以皇帝为首,刀太监等皇上的随从们、随绯燕而来的水鸟阁的佣人们,全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火珍珠。 然而怎么也没有火苗燃起,或是觉得无聊,四欲打了一个大呵欠。 「朕也读了你喜欢的《幻西机巧图录》,内容着实有趣。人偶打着鼓报时的水车时钟、链式带筐的搬运机、附有遮挡板的橫卧式风车……」 「皇上看了那篇旋转书架的记述吗?坐在椅子上不起身,便可同时阅读大量的书籍,真是梦幻般的齿轮装置啊。我国虽然有名为轮藏的水平旋转书架,但垂直旋转的还是第一次见。若有此物,诸如翻译这种需要同时参考多本书籍的工作,想必会轻松许多。可惜的是,书中齿轮的构造记载有误,无法将其付诸实践。臣妾真想读一读《幻西机巧图录》的原版,但后宫书库好像没有。若是别国的书库有此书的话……啊,点上火了」 火珍珠聚集的强光生热,引燃了木屑,木屑上蹿起了火苗。 「说到你感兴趣的话题,倒是滔滔不绝。」 皇帝笑了。并非平日常见那种冷笑,而是温和的微笑。 「皇上您也会这样笑啊。臣妾还以为皇上性格扭曲,只会冷笑呢。」 李贵人娘娘!四欲投来责难的目光。看来是非常糟糕的发言。 「你还真是不会说漂亮话,率直得令人震惊。」 「若皇上您想听恭维的话,臣妾照办便是。」 「不必了。恭维的话语朕已经听腻了。」 皇帝好似很愉快地笑着,望向越烧越旺的火焰。 「确实点上了火,火珍珠名副其实啊。」 「其实将冰削成球状,也可以做到。」 「你的意思是,用不上朕这火珍珠了吗。」 「冰会融化,随身携带的话,肯定还是火珍珠更好。」 火燃得正烈,劈啪作响,众人的兴致也随之高涨了起来。 「那么,难得生起了火,去钓些河鱼来烤吧。」 绯燕将附有钓轮的钓竿递给了皇帝。 「皇上知道钓轮怎么用吧?钓线已经穿好了,您直接用就好。」 「你还真是熟练啊。」 「入宫前,臣妾经常去附近的河钓鱼,拿回家作为晚饭。」 「李家竟然穷困至此,还需要千金小姐动手钓鱼吗。」 「倒也不至于穷困,只是臣妾寄人篱下,为了节省伙食费才去钓鱼的。」 父母亡故后,绯燕被叔父一家收养。叔父叔母虽然也没有表示出对这位性格上并不讨喜的侄女的热烈欢迎,但仍然承包了绯燕的衣食住行。 绯燕的房间是宅邸内光线最差的一间,穿的衣服全是堂姐们穿旧的,家里吃饭时也不允许同桌共食。即使这样,绯燕也绝不会心生怨恨。 「话说回来,皇上。您是要熟饵还是生饵?」 绯燕打开了两个装着饵料的盒子,其中一个里面装的是用米糠拌成团状的熟饵,另一个装的则是爬满蛾的幼虫的生饵。 「若朕是鱼的话,应该会吃这边的吧。」 不带半点犹豫,皇帝柔美纤长的手指捏住了蛾的幼虫。 「我又对您改观了。皇上,您原来可以碰虫啊。」 「因为这种事情,改观?那朕再多碰碰虫好了。」 「若皇上哪日想研究昆虫,臣妾也来帮忙。」 二人垂下钓线。或是拜肥美的蛾幼虫所赐,战果不错。 (碧丽也来的话就好了。) 当时也约了碧丽一同来钓鱼的。然而,今日早晨,碧丽从台阶上不慎跌落,扭伤了脚。以防万一,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皇上您真可怜啊。」 绯燕往嘴里送着刚烤好的河鱼,看向皇上道。 「钓上来的鱼刚烤好的时候口感是最好的了。」 作为皇帝,必须得先确认食物没有下毒,才可以食用。而等到试毒的太监试吃了一半确保无毒之后,呈去请皇帝食用时,鲜美的烤鱼早已凉透。 「其实你也应该请人试毒之后再吃的。」 「把鱼钓上来的是臣妾,刮去肚肠、串上烤签的还是臣妾,有必要吗?」 「即使这样,还是应当小心为上。你姑且也算是朕的宠姬了。」 皇帝出乎意料地对着凉透的烤鱼吃得很香。 「这宠姬的名号,还是饶了臣妾吧?像前几日的事也很令人困扰……」 数日前,皇帝满面欢喜地驾临水鸟阁,邀请绯燕一同享用荣太后手制的点心,而这本该是绯燕义正言辞地退回去的。不仅如此,皇帝还打算亲手喂食,绯燕本想说自己又不是嗷嗷待哺的雏鸟,可是…… 『是朕喂你吃,还是你喂朕吃,你选一个吧。』 被迫要做出奇怪的二选一。 「最近,朕发现只要讨你不痛快,朕就很开心。」 皇帝饮了一口刀太监备的茶。 「你越是露出懊恼的表情,朕就越是兴致高涨。莫非,这就是恋爱吗?」 「这只是皇上您性格太差了。」 突然,附近的草丛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哎呀,闯进来一只小小的不速之客。」 草丛中蹿出一只三花猫,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刀太监。或许是因为喜欢猫,刀太监那与高级宦官相称的严肃表情也柔和了三分。 「皇上,这只猫看是饿了。奴才能否分它点鱼吃?」 「好啊,喂它吃点吧。」 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刀太监兴冲冲地拿着鱼走向了三花猫。看样子,应该是只母猫。本来在草丛里藏着的五、六只小猫也纷纷跑了出来。 「骏奇特别喜欢猫,自家的宅邸内也养了许多猫。」 骏奇被喵喵叫唤的小猫们团团围住,开心得笑弯了眼角。 「他宅邸内的佣人们,与其说是在照顾主人,不如说更多时候是在照顾猫……李贵人?你怎么了?」 绯燕用颤抖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心跳剧烈,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臣妾去洗个手。」 绯燕逃也似地从炉灶旁离开。脑海深处潜藏的记忆不断闪现——兄长拼命挣扎的声音、兄长的身体滚落石阶的声音、凶手的声音。以及,那时从草丛中蹿出的猫的叫声。 「李贵人,你没事吧?难道,这鱼里下了毒?」 连忙追过来的皇帝正想靠近,绯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不,鱼里没毒。臣妾没事,很快就回来,」 脚边的草丛沙沙作响,一只发光的眸子一闪而过。一声尖锐的猫叫,一只黑猫缓缓地探出脑袋。 意识逐渐远去。绯燕最后听到的,是皇帝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的声音。 ——十年前,兄长被封口杀害了。 兄长将报母亲的仇一纸诉状告上衙门。但是,衙门却并未受理。因为那个仇人是居于高位的宦官,将所作恶行尽握于股掌大概也是得心应手吧。 正值束手无策之际,传闻皇太子(当今的崇成帝·高游宵)即将移驾附近道观。兄长打算直接向皇太子诉冤。入宫参见显然不可能,但若能接近皇太子行驾仪仗控诉仇人,或能幸得皇太子一听冤情。 兄长想法颇为大胆,但还未付诸行动便被残忍地杀害了。 绯燕最后见到的,是兄长与一男子正起争执。可以说是兄长单方面在驳斥对方。那男子想用金子收买兄长,劝说他放弃面见皇太子。 「我不要金子!我只要,报母亲的仇,仇人罚当其罪!」 兄长推回金子,却被男子掐住脖颈,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绯燕本应立刻上前相助,但躲在树丛阴处尽观始末的她,在最后关头却并未上前。她膝头不住发抖却仍仿佛被钉在原地。绯燕当时仅为七岁少女,杀人者却是身材魁梧的男子。实在是过分惊惧,绯燕不禁膝软蹲下。突然树丛一阵骚动,杀人者循声向此处靠近。若此时失声惊叫,必被杀害无疑。 「我当是何物,一只猫罢了。」 杀人者看到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的黑猫,微微一笑。他熟练地将猫唤来,温柔地抚摸。正是那只,就在刚才,将兄长掐死的——那只手。 睁开眼时,满目夕色映入眼帘。自己正在熟悉的卧室里躺在床榻之上。 正欲起身之时,才意识到皇上正坐在床榻一头。 「……为何皇上会在此处?」 「你在朕的眼前倒下,朕很是担心。身体如何了?」 皇帝将正在读的奏折置于案上。帮着扶起想要起身的绯燕。 「臣妾自觉松快许多,您不必担心。」 「瞧你脸色苍白还这么说。太医诊断说是什么引起了防御反应而导致的失神,是因为朕吗?」 「不是因为皇上,是因为猫。臣妾……怕猫。」 记忆中那只猫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地幽幽闪光,绯燕不禁紧紧揪住被子。 (……居然就这么实话实说了,我真傻。) 皇帝曾说过捉弄绯燕会让他觉得很有趣。这下知道了绯燕的弱点是猫之后,水鸟阁那儿怕不是得尽是猫了。一低下头,绯燕却感觉微微颤抖的拳头被温暖地握住了。 「若是你这么怕猫,看见都会晕倒的话,那往后不会再有猫出现在你视线中,不用担心。」 为了让绯燕安心,皇帝微微笑着。初次被传召至仙嘉殿的那个夜晚,本以为是冰冷天子的手,如今却很是温暖、可靠。 「真是意外呢。原以为皇上听了,会故意想捉弄臣妾而在水鸟阁放满了猫呢。」 「朕是喜欢看到你的嗔容,不过也不喜欢瞧见你脸色惨白啊。」 皇帝接过朱虹端来的汤药,亲手握着汤匙。 「你看,朕又要来惹你不开心了。这是苦苦的汤药哦。」 「……还是臣妾自己来吧。」 「不行哦。朕不许你夺走朕的乐趣。」 绯燕只得由着皇上。本来身子也确实懒乏,连拿汤匙都懒怠动。 「太医说你是积劳成疾,最近做了什么劳乏之事吗?」 「是啊。近来臣妾每晚不都在侍寝吗?皇上您倒是很容易便入睡了,臣妾却是一个安生觉都不曾睡得呢。」 「一个好觉都没有?为何?」 「毕竟是在天子身畔,怎么可能熟睡呢?因为过于紧张睡意都被吓散了。」 「朕倒是很意外呢。在男子身侧无法安睡,想不到你竟也有如此心思纤细之处。」 皇帝倒没有不高兴,只是瞪大了眼睛。 「还以为你也必定同朕一般熟睡着呢,毕竟你一向神经大条,诸事皆浑不在意的样子。」 「臣妾也不至于如此粗心。呆在皇上身边,臣妾会十分紧张,很是疲倦。」 「那现在呢,朕也让你紧张了吗?」 「臣妾以为皇上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是朕不好,没有注意到。」 皇帝低笑着,从绯燕的小拳头上收回了手。 「今夜你就不必侍寝了。一个人好生睡一觉吧。」 「那,是要另召哪位姐姐去侍寝吗……?」 「谁也不召了。若你不来侍寝,朕便一个人睡。」 「臣妾自知多嘴,但皇上能否召念贵人侍寝呢?念贵人倾慕皇上,是真心想要侍奉皇上。」 让谁来侍寝,应该是由皇上决定的事情。周围人若要干涉便是越权之举,遑论只是一介侍妾的绯燕开口进言,仅凭此即可处罚绯燕。 但是绯燕心有胜算。她确信皇上是不会仅因微不足道的小罪而处罚宫人的。 「你也应该知道吧,后宫如今分为两派,分庭抗礼,一派是以吴贵人为首的吴家派,一派是以荣贵人为首的荣家派。这局势与朝廷如出一辙。」 皇帝倚靠在床榻之柱上,垂下眼睑。 「无论朕是宠爱吴贵人也好,宠爱荣贵人也好,都会引起众人注目。若是宠爱吴贵人,则会增长吴家出身的官吏势力,但若是宠爱后者,则朝廷上荣家出身的官吏也必定增多。」 「臣妾确有听闻,吴家与荣家是将朝廷一分为二的两股势力。」 「每一方都是很有权势的外戚。吴家是朕皇祖母的娘家,而荣家是母后的娘家。自然,绝不可轻视他们,但一旦给予优待,必会增长他们的势力。说实话,现下这一阶段,两家力量都有过盛之势,着实叫朕喘不过气来。失去了任意一方的支持,朕都寸步难行。」 窗外透入的夕阳在这张端正的侧脸上刻上了阴影。 「吴贵人或是荣贵人一旦怀有身孕,产下的还是皇子的话,事情会如何发展呢?朕敢发誓,朝廷一定会完全落入某一方的掌控中,而朕也会成为他们的傀儡吧。」 「……那如果吴贵人和荣贵人,都同样产下皇子呢?」 「若两家女儿同时产下相同资质的皇子,或者,双方均产下公主,那两方势力便可取得均衡。但是,一切皆凭运气。只要只有一方诞下皇子,朝廷的天秤必会倾斜。」 即便运气不错,是两个差不多的皇子,但皇帝的权力也会继续被两家所制衡威胁。 「说心里话,吴贵人也好荣贵人也好,朕连她们的一个手指头都不想碰。但是,作为皇帝必须要宠爱某个妃子,这是为了让宗室得以为继,或者说是能以此控制朝廷。因此朕选了你作为第一个宠妃。你不仅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而且你的娘家李家也并非制毒或从医之家。让他们站在朕一边无甚利益可得,相反,朕也不必看他们脸色行事。」 皇帝闭着眼睛,笑容苦涩。 「朕如此说话过分直接了吧,真希望没有伤到你呢。」 「皇上能对臣妾坦言,臣妾十分感谢。臣妾起先也十分纳闷为何自己会受到宠妃待遇呢。」 绯燕彻底松了口气,仿佛一个算术问题得以解决。 「但是,为何不是念贵人呢?念家与李家的家世地位无甚差别啊。」 「朕想要的,是如工具人一般的宠妃。对了能够应付当下的朝廷,于朕而言,最适宜不过的便是无论何时均可抛弃的人。念贵人为人太过纯粹,若是给予片时的宠爱,她会将其错当成真的宠爱。美梦醒后,所剩下的,便仅仅是虚无了。」 皇帝有为碧丽着想,绯燕为此既感到高兴,又有些隐隐痛心。 他竟不能随心所欲自由地宠爱宫女,就连自己的爱情,都不得不沦为控制朝廷的工具。尽管这就是君王的宿命,但其中悲哀着实叫人心疼。 「今夜臣妾也会侍寝。」 「朕在你身边你睡不好吧?」 「臣妾可以暂且试着调制安眠药。对了,催眠香也……不行呢。这对皇上也是会有效果的,还有办法就是做体操做到累为止,而且啊——」 皇帝站起身来,手掌一下子覆上绯燕额头。 「你必须好好休养。今夜就好好休息吧。」 「但是……啊!还有那个!」 绯燕一把推开皇帝从床上飞身跑了出去,冲进了工房后又急切地跑了回来。 「你倒是比朕想象地有精神呢。如此身手矫健,今夜侍寝倒也不是不可呢。」 「并非如此,正因臣妾憔悴不能侍寝,因此这个东西可以代替臣妾陪伴皇上,请皇上收下。」 绯燕拿来一个桐木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个机关人偶。那是一个仙女人偶,正欲抚弄台上之琴。 「臣妾按照『幻西机巧图录』上所记载,尝试将机关人偶制作成了仙女的形状。扭动螺丝即可上发条,如此仙女便会奏琴。」 绯燕说着便转动螺丝,蓦地一松手,于是,仙女那白若银鱼的手指真的开始拨动琴弦。 「尽管表面如此,其实只是做了个弹奏的样子。音乐是从藏于琴台下的金属板传出的。皇上觉得乐声如何?是否能让抚平您的心绪呢?」 「……抚平心绪?怎么听都是令人害怕吧。这曲调听得人背脊直发冷啊。」 皇帝带着一脸讶异的神色,细细端详这上了发条的仙女。 「背脊发冷?奇怪,这是一首恋曲啊。」 是一首脑海中浮现初恋的少女直抒胸臆的朴素曲子,曲调自然也是明朗欢快。 「朕还以为是什么诅咒之歌。叫人不由得觉得这人偶的脸阴森可怕……」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臣妾就不把这个献给皇上了。」 绯燕不禁怒上心头。这个机关人偶是反复试错失败了多少次才做成的,居然说叫人害怕,当然会生气。 「朕可没说不要它啊。毕竟是你特意送的,朕收下。」 「您不用有所顾虑,不收也无妨。」 「不,朕恰好想要,这个可怕……奇特的东西。」 「把可怕的东西放在身边,没有这个道理。」 「朕是想说这东西很稀奇。这可怕的……有个性的音乐颇有意思。」 「您不用勉强夸奖它,反而叫人听了更生气。」 绯燕气鼓鼓地俯视人偶。机关人偶仙女举止端庄稳重,正在优雅地抚琴。本以为是优美的乐声,才想献给皇上,实在是叫人不快。 「真可爱呢。」 不象是装腔作势的夸赞,这声音让人感受到真心实意。 「是吧?小小的仙女卖命地弹琴真的很可爱呢。其实还可以把琴换成琵琶,不过曲子还是一样的。如若可以,臣妾还想变换她的表情,比如在曲子高潮之处露出笑容。然后,还可以再——」 「人偶固然是可爱,但你也很可爱呢,李贵人。」 抬起头时,皇帝正微笑的看着绯燕。 「臣妾并无美貌。若将姿容之美换算成数字,怕是都不及皇上足边。」 「美貌并非用数字衡量,而是感情。」 皇帝轻抚绯燕发丝,动作甚是温柔,仿佛绯燕成了真正的宠妃。 「朕觉得,你甚是可爱动人。」 绯燕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虽然只有些许,但这句话着实拨乱了她的心弦。 皇帝带着机关人偶离开之后,绯燕稀里糊涂地一站起来。 「李贵人?你怎么了?」 「我有些头晕。身子太热了,怕是吹着了些河风。」 「啊,那可不行。您还是回床榻上歇着吧,得让身子退了热才行。」 绯燕由朱虹扶着回了卧室,虽然被温暖的被褥裹着,却全然无法入睡。 绯燕从这场原因不明的病中好转那日,水鸟阁被宫正司下令封锁了起来。 「即日起,封锁水鸟阁。李贵人自不必说,您的下人们也禁止外出。」 宫正司的旅司正严声宣告到。 宫正司是直属皇上管辖的官府,掌管后宫内的纠察和禁令、惩戒刑罚的实施,换言之,即为后宫的警吏,因此多被称为后宫警吏。上层官职皆为宦官所占,长官称为宫正,由太监担任,副官称为司正,是被称为内监的高级宦官。 「啊?为何非得封锁水鸟阁呢?」 四欲态度恶劣地顶撞旅司正。 「在李贵人的衣柜中发现了一幅画像,此为皇上书房的装饰画。」 「难道你是在说李贵人偷了这幅画?」 「奴才等的确有此怀疑。而且,画像还被撕毁,龙顔大怒。因此才下令封锁水鸟阁,禁足李贵人足。此为圣上的旨意。」 旅司正神情严肃,奉读诏书。许是旅司正身躯魁梧如武将,严声宣读的圣旨仿若军令般传入绯燕耳中。 「被盗的画像皇上有仔细看过吗?」 绯燕正寻找画像时,旅司正点了点头。 「那是皇上异母之姐纯祯公主的画像,于昨日被盗,奴才等以为是被人拿来了后宫。皇上今晨发现此事,下令搜索。」 「我并不知宫正司调查水鸟阁一事。」 「为了防止证据被销毁,我等是秘密行动的。」 「哎哟哎哟这不是水腥臭吗?石缝里的老鼠,偷偷摸摸搜家前也告诉我一声啊。」 四欲熟练地搭上旅司正的肩膀。 「我凭什么非得来告诉你?」 「我们前世可是亲友啊。对了,虽说龙颜大怒,不过应该不会受到严惩的吧?李贵人姑且不论,我应该是不会被牵连的吧?」 「若是李贵人受罚,你自然也要连带受罚。还有,你这样成何体统,把手给我拿开。」 「等等等等等等!与我何干?要罚也是罚李贵人!不要牵连到我啊!」 「稍等,因少监!是连你都承认是李贵人盗取的画像吗?」 这下变成朱虹想教训四欲了。 「李贵人直到昨日都一直卧床休养不是吗!?后宫尚且一步未出,遑论水鸟阁呢?那李贵人要如何盗取画像呢!?」 「有身份的人可以吩咐下人去做。」 旅司正厌烦地甩开四欲胳膊,回答到。 「请问李贵人,您是否曾命人盗取纯祯公主画像?」 「未曾。」 「既然您未曾盗取,那为何会在您的衣柜中找到证物?」 「不知。」 「好的。现阶段寻问到此为止。之后,奴才还会来详细调查。」 「所谓详细调查,怕不正是鼎鼎有名的后宫警吏的拷问吧?」 传闻宫里仍存在着后宫警吏通过拷问逼供之事。 「如有必要,我等会用上任何手段。此为我等分内之事。」 「石鼠这个人,是那种会在相亲信息书上填『兴趣是保养拷问器具』的家伙吧。」 听见水鸟阁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四欲呆然木立。 「傍晚时分他必然会兴高采烈地拿着他颇为自得的拷问道具过来,这可如何是好呀?」 「后宫警吏的拷问,真如传闻一般可怕吗?」 「我那会可是有一个月没能下床呢。石鼠那家伙,下手不知轻重呢。」 「我则是卧床不起长达十日之久。若是拷问再长那么一会,指不定就得骨折了呢。」 「朱虹也受过拷问吗?」 「我其实是被冤枉的。不过,也并非尽是遭罪之事,誉怀先生有给当时遍体鳞伤的我诊治。啊,誉怀先生就是我的丈夫。因为他举止温柔,我便再度迷恋上了他。实际上求婚的人是我。我那在敬事房当差的堂姐亦是与上级宦官成亲的,我也是那会子得知原来宦官也是可以成家的,于是我也便走了这条路。」 「现在是秀恩爱的时候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都要被拿去喂刑具了吧!」 若是四欲没插这么一嘴,怕是朱虹得滔滔不绝地继续回忆她的恋爱史了吧。 「无论如何,先去看看那个寻得证物的衣柜吧。」 「这个,好像是画像的碎片呢。」 绯燕翻找衣柜时,寻见了毫无印象的纸片,是那种一般用于挂轴的厚纸。从切口看,象是剪刀一类的东西剪碎的。纸上所绘的,是女子衣袖。 「后宫警吏漏了这个没带回去呢,它夹在衣物之间了。」 这个画像的碎片,是从柜中将衣物取出展开时轻轻抖落的。 「看这顔料,似是较其他部分更为绚丽呢……」 绯燕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这画像碎片。綉着凤凰花样的袖口有一处熠熠闪光。与其说是画本身原有的色彩,倒更象是之后曡涂上去的。因为只有那一块色彩尤甚。 「象是金色顔料。这个气味……是灵猫香吗?」 这粘稠甜腻的香气,喜欢的人众多,但绯燕却避之不及。 「这是掺入了灵猫香的金粉指甲油。但要如何才能使指甲呈金色呢?」 「先涂上一层掺入灵猫香的指甲油,再薄薄叠上一层糊浆,撒上金粉即可。为了掩盖糊浆气味,才会暗中在指甲油中混入灵猫香。」 将针过火炙烤,穿入色彩尤亮之处,不一会针便熔化变软了。 「也就是说,这是指甲油?但是,为何纯祯公主的画像上……?」 「这还不简单。必定是有人手上涂着指甲油碰了这幅画,若是指甲上的糊浆尚未干透,便会将指甲油沾到画像上。指甲是金色的的人,是谁?」 「嗯,有吴贵人和折贵人,还有苏贵人。」 「说起来,念贵人昨日的指甲亦是金色呢。」 四欲坐在长椅上向后仰去,嘴里叼着点着的烟枪,懒懒地吐出紫烟。 「昨日,她不是来探病了吗。因为李贵人大病未愈便未能面见,但在接过慰问品时,我,看到了念贵人的手呢。」 「……碰巧吧。不会是碧丽的。」 究竟是何人从皇帝书房盗取了纯祯公主的画像,损毁之后藏于绯燕衣柜之中。 犯人的目的正是要陷害绯燕。若是将皇帝极为珍视的画像窃取损毁,那绯燕便不会再是唯一的宠妃。犯人必是打的这个算盘。 「这是重要的证物,必须赶紧上交旅司正。」 「您先等等。后宫警吏未必会秉公调查。若是石鼠,倒是贿赂无门,定会仔细搜查,但其他人便不好说了。」 「我是想说,凡人指不定早已预先安排,有所行动了。」 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证物送到旅司正之前不知有多少宦官经手,既然无法断定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和犯人串通一气,便不能如此不谨慎地交出证物。 突然,传来后宫内道观·玉梅观的钟声,是祭祀的钟声,共响了九次。 「既如此,不如直接呈给皇上。」 「但要如何才能拿去前朝呢,我们不是正被禁足吗?」 「不必非得送去前朝,皇上会自己来后宫的。」 绯燕从书房拿来地图,这是闲暇时绯燕自己绘制的水鸟阁附近一带的地图。 「玉梅观正在举行祭祀祝祷。你们知道是在祭祀谁吗?」 「今日是谁的忌日吗?恭懿温妃?成西大长公主?孝熙皇后?」 「是祭祀纯祯公主。」 「啊?纯祯公主尚且在世……啊,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因少监?」 「在玉梅观举行的,是对纯祯公主画像的祭祀。」 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画像是人魂魄的寄宿之地。若画像被损伤、烧毁或污辱,便会担心所画之人遭遇凶险。为了让此人躲避灾祸,必须视受损画像如同死者,为其举行隆重祭祀。 「皇上总是频频观览纯祯公主的画像。因为皇上甚是思念远嫁异国的纯祯公主。因此皇上必定会驾临画像的祭祀大典。」 若皇帝现正在玉梅观,那么将能指正真犯的证物送去便可洗脱嫌疑了。 「但水鸟阁里里外外被彻底封锁了。如何才能逃出去呢?」 「封锁的是陆路,空中可来去自如哦。」 绯燕走出内院,确认风向。她抬头望去,正是晴空万里,她轻轻露出了微笑。 「清风吹拂。今日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呢。」 游宵看着细如绢丝的线香轻烟。 祭坛之前,玉梅观的女道士正在诵读经文。桌上所置青白瓷器之内,放着的正是被剪得四分五裂的异母皇姐·凤姬——封号纯祯公主——的画像。 (如此卑鄙之人,无论是谁,朕必严惩不贷。) 游宵盛怒之下,紧紧握住了拳头。 但即便后宫警吏在李贵人的寝殿查出凤姬的画像,皇帝也并不认为李贵人就是犯人。 『是否因皇上总是观览纯祯公主画像,心生嫉妒,因此将画像损毁?』 对于旅司正的推论,游宵仅是一笑置之。李贵人对于游宵根本毫无恋慕之心,又何来心生嫉妒可言。她过于耿直,就连面对皇上也毫无惧色,是果敢之人。若是心有不满,定会直接对游宵抱怨,绝不会做此种阴险宵小勾当。 是想让李贵人蒙冤吧。恐怕,因朕的宠爱而嫉妒的另有他人。 但是,既然证物已在,便不得不封锁水鸟阁了。 「皇上,李贵人处送来了文书。」 听闻骏奇耳语,游宵不禁单眉上挑。 「她违背禁足之令送来的?」 倒的确象是她会做的事,但如若真是违令抗旨,便不得不施以处罚了。 「没有,否则便是抗旨了……。文书是用风筝送来的。」 「风筝?从水鸟阁处飞来的?」 「依臣所见,确是如此。」 骏奇畏怯地呈上文书。游宵閲览之后,即命人将李贵人带来。 「但是,要暗中行事。禁足之令未解。」 不过片刻骏奇便将李贵人带来了。游宵在别室与她见面。李贵人身着下级宦官官服。因为皇上命令要秘密行事,因此便让李贵人打扮成了宦官模样带了过来。 「听说你用风筝传书,如何做到的?」 「先前,臣妾做过一个风筝,剪断线后从水鸟阁一路飞至凉云阁。而水鸟阁至玉梅观的距离约为水鸟阁至凉云阁的三倍,因此臣妾做了一个较先前飞至凉云阁的那只能飞三倍远的风筝,将其放飞。」 「你好像和朕提过此事,说是做过一个剪断风筝线看看风筝能飞多远的实验。看来研究颇具成效啊,你的风筝似乎恰好落至玉梅观内院庭院内。」 李贵人的文书中附了一片凤姬画像的残片。 「据你所见,真犯应当出自吴贵人、折贵人、苏贵人和念贵人之中吗?」 「……因为指甲为金色的正是那四位。」 许是因不愿将念贵人想做犯人,李贵人郁然垂头。 「说不定是犯人并不知道这是纯祯公主的画像而犯下的罪行。」 「无论知晓与否,皇姐受其诅咒已成事实,不会改变。」 游宵见到被残忍损毁的凤姬画像时,惊愕不已。此事甚为不祥。为了让身居异国的皇姐消灾避祸,只好为之祝祷。 「看来,纯祯公主,于皇上而言,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呢。」 「非常重要。甚或动辄,重于王位。」 女道士诵读经文之声从门外阵阵传来。 「她是朕视作初恋的女人。尽管朕知道不应该对皇姐抱有此种情感。你知道吗,禁忌之恋本身即为毒药,它蚀人心魄,使其腐坏,让人几近气绝。越想忘情舍弃,就越是心乱如麻、中毒更深。」 为何会如此。似乎对李贵人,总是能吐露心声。 「皇姐她远嫁异国已逾六年。本是下定决心与其分别,但现如今我的心依旧深陷情毒沼泽无法自拔。每当我凝视画像,都不免想起她,想知道她如今究竟是何模样。但不过是徒劳,不过是痴愚之事。连我自己都厌烦,自己竟是如此拖泥带水,割舍不下的男人。」 「恋恋不舍有何不好?」 李贵人直视着游宵。 「无法割舍留恋,正是用情至深的证明,不应视如敝履,轻视贬低。更何况,纯祯公主亦是皇上十分重要的家人,本就不会轻易忘记。」 「你也是如此吧,李贵人。」 游宵抱住她,似乎觉得身体靠近相拥,便可弥补内心空缺。 「失去家人的记忆亦在你心中落下了阴影吧。」 因猫受惊而在河滩晕厥那日,李贵人被噩梦魇住。 『兄长……对不起。母亲,原谅我……。全部,都是我的错……父亲……』 因为在意李贵人的梦中呓语,游宵重新阅览了她的档案。虽然先前曾看过一次,但只记得她父母双亡寄居叔父府中。 十年前,李贵人兄长身亡。是一起明显的他杀案件。 兄长死后半年母亲亦溺水身亡。再后一年,父亲病死。 李贵人此后被叔父一家领养,从此与幸福无缘。尽管叔父叔母给了李贵人容身之处,但并无关爱抚照。从不让李贵人与家人同桌进餐,便可见一斑。 「自幼便失去家人,想必你也过得十分痛苦艰难吧。」 「……真正痛苦的并非臣妾,而是臣妾亡命的家人。」 在游宵的臂弯中,李贵人身体紧绷,仿若不被驯服的猫。 「若是想哭,不必强忍。」 「臣妾没有强忍。臣妾的眼泪早已干涸。」 她没有再多言,也就无法探听更多。游宵推测其中盘根错节因由复杂,但也不想勉强多问,不想伤害到她。 「以后若你思念家人想哭的时候,就喊朕过来。」 「……为何?」 「朕是你的夫君。安慰妻妾,岂非夫君职责。」 「臣妾只是名义上的妾室,何德何能承蒙圣恩。」 李贵人性情顽固,似是在害怕着什么,而紧闭心门。 「既如此,那朕换一个说法。我非夫君,你亦非妾室,不妨将我视作家人信任依赖。」 李贵人惊讶抬头。微微颤抖的瞳孔之中,失去了原先见惯的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迷途之子的眼睛,不辨归途,彷徨失措,拼命忍住眼泪的样子。 「自你入宫以来,便无法与除朕以外的男子结识,亦无法拥有新的家人,如此便永远无法弥补心中缺失。」 与所爱之人生离,所受痛楚仿佛被四分五裂。那么由此推及,若与所爱之人死别,又将遭受何等痛苦呢? 「朕无法独宠你一人。所以至少,想成为你的家人。我们之间无需再以君妾相处。不如彼此抱以真心真诚相待,称对方为家人。」 叔父吕守王曾对自己说过,要找到一生的伴侣。一生的伴侣并非仅限于同眠共枕之人,只要不虚假、不僞饰、不装腔作势,而能吐露真心之人即可。 (李贵人会是我的伴侣吗?) 如今还言之尚早。但是,有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在心中悄然萌芽。她稍低的体温,不知从何日开始——成为了唯一能让自己平静安定的东西。 「……金指甲之事,皇上意下如何?」 李贵人没有回应游宵的提议,垂下轻颤的眼睫。 「朕会令先前的四名旅司正严查此事。」 「万万不可。此事事关皇上声誉。」 「朕即便是重蹈波业帝之覆辙亦无所谓,若是伤害到念贵人,怕是要被你恨之入骨了。」 诵经已毕,女道士开始敲响编钟。明澄的音色之下镇魂之曲正被吟唱着。 「不过,毒花要用涂上毒液的短刀仔细收割。」 二月十五是花朝节——即百花的生辰。人们用各色绫绢装点花木,笙歌奏乐,起舞助兴,觥筹交错,把盏飞觞,来为花神祝寿。 后宫亦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主角便是那些扮成生辰花神的新娘们。 除李贵人之外的十一位贵人各自均身着花神衣裳,聚集于春阳之下,摆席设宴的园林内亦布置成了天宫花园的样子。 「先前盗取画像一案,似乎略有眉目了呢。」 席间正酣处,游宵边饮酒边如此开口言道。 「画上涂了毒药哦。是剧毒。」 「如此,犯人岂非早已丧命?」 扮作蔷薇花神的贵人尖声说到。 「现在还未,不过此后必死无疑吧。此毒一但沾染,八日之后即会毒发。」 游宵从立于身旁的娇小宦官手中取过蜜和饼小点心来吃。贵人们目光如炬、充满敌意地瞪着宦官。若是皇帝好男风,那宦官便成了她们的情敌了。 「先是会感到轻微眩晕,呼吸阻滞,心悸不安。其后便双目双耳四窍流血,心悸之症愈加激烈,最后口吐鲜血。如此数次反复,直至体内鲜血尽失,受尽折磨而死。」 「真是恐怖的毒药呢。」 身着丹桂花神衣裳的贵人因害怕而怯怯发抖。 「不过,这也是犯人应得的报应。李贵人不仅盗取皇上圣物,还将其损毁。剪毁纯祯公主画像此举,同仇于皇上,理应以死抵罪。」 「李贵人自得宠之后便恃宠而骄。骄傲狂妄,甚至想夺取皇上更甚于纯祯公主的圣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因狂妄自大而丢了性命,亦是再好不过的警示不是吗?」 作桃花花神装扮的贵人如此言道,兰花花神打扮的贵人亦点头附和。 「妾身总想与各位姐姐処好关系和睦共处,但唯独对李贵人实在是亲近不起来。邀请她来茶会她也不肯赏光,见面问安她也应答冷淡。」 「像我啊,先前想送她一盘迷迭香味的白粉,反倒被她挖苦,说什么『皇上不喜欢迷迭香,你不知道吗』这种话。」 芙蓉花神貌的贵人亦暗暗碎语到。 此处盛开的尽是毒花,虽然品相美艷,但一经触碰即染毒上身。 啊,在这里的也并非『尽是』毒花,还有对李贵人恶言相向的贵人呢。 「怎么了,念贵人?身体不适吗?」 扮成水仙花花神的念贵人,脸色铁青,垂头下视。 「……皇上恕罪。臣妾从昨晚开始便抱恙在身。」 「这可不行。可有召太医诊治?」 「未,未曾,臣妾即刻便去。」 念贵人用几近消失的声音请求告退,逃一般地离开宴席。 「那么,差不多到<蝴蝶做媒>环节了。」 游宵目光示意,骏奇带来一个黄金虫笼,一羽黑蝶栖身笼中。 贵人们在发髻之上插着头花。放飞的黑蝶停在谁的头花之上,皇上便会与此人共度良宵,是与花朝节应景的游戏。因<蝴蝶做媒>而一跃成为宠妃之人不在少数,因此贵人们都会在头花上浓浓地熏上名香。 「黑蝶,告诉朕,今夜朕要相伴何人?」 游宵将黑蝶从笼中放飞,贵人们犹如女童般欢欣雀跃,一片沸腾。 「这儿,快来这儿!快停在我的头花上!」 「苏贵人啊,你别这样粗声粗气的。黑蝶都被吓到了。」 「咳咳……吴贵人头花的香气也太重了吧?简直要被呛死了。」 「折贵人,你的绢团扇掉了。」 「啊呀,染贵人的头花上有蜜蜂!」 「蜜……蜂!?呀啊啊啊啊……!谁,谁来,帮我赶走啊!」 「安,安静点。黑蝶好像要停在荣贵人的头花上了。」 黑蝶在空中翩然舞动,似是在戏弄渴望圣宠的美人们。 「真是令人意外呢。」 黑蝶收回翅膀停止舞动之处,正是方才,游宵取食蜜和饼的娇小宦官的帽子之上。 「那么今夜就召素燕相陪吧。」 游宵微微一笑,名唤素燕的宦官虽有异议但也只能俯首领命。 「一切都是你的错!!」 女主人将茶杯摔掷于地,背钝虚龟缩着跪倒在地。 「是你说从皇上书房盗取画像即可栽赃嫁祸李贵人使其负罪的不是吗!!自接触画像至明日即满八日!!毒性一旦发作本宫岂非命丧黄泉!!都是你的错!!」 茶壶、花瓶、象牙摆件、螺钿小箱……女主人把手边能及之物一件接着一件扔了出去。 「请,请消消气!太医马上就到!」 「皇上都说了是剧毒!太医能治吗!?」 「当然可以!宫中毒杀事件比比皆是,太医理应早已娴于解毒。」 但愿如此。钝虚可不想死。若真如皇帝在宴席上所说,眼耳四窍流血,持续吐血直至体内鲜血尽失,此等痛苦怕是更甚于宦官所受宫刑之痛吧。 「请您先稳定心神。若心神紊乱恐怕有碍于您的身体。」 「情况还能更糟吗!!都怪你出的馊主意,我才中了这么可怕的毒……」 女主人举起手来正欲痛打钝虚,却登时僵住,花容凝固。 精心打扮妆容精致的细长面颊,眼看着血色全无。 「难道说,毒性已经……!?主子您等着,奴才这就去喊太医……」 钝虚正欲向屋外冲去,方才转过身来,便呼吸骤停。 为何女主人会表情凝固,钝虚一下子便明白了。 从屏风暗处,一个青年露出脸来。极为俊美、冷香绕身的男子,后宫仅此一位。 「一地狼藉呢。其中不乏名贵宝物吧,这脾气閙的很是奢侈呢。」 「皇,皇上……!这,这都是奴才不小心跌落的……」 「着实叫人吃惊啊,如此忠心耿耿。头破血流着呢,还不忘维护主子。」 钝虚这才发现头上出血了,正是被女主人扔过来的东西撞破的。 「如此忠心的宦官白白被判死刑的话着实叫人惋惜呢。喂你,既然看透了毒辣施暴的主子,何不为朕效力?若如此,你的罪责可一笔勾销,如何?」 皇帝递过一方手帕,其上以顶级绢线绣以五爪龙纹。被赐予设计有天子象征的五爪真龙的圣物,是能叫人欢喜地骨头都为之战栗的荣誉——。 「皇上!!这狗奴才存心诬陷臣妾!!」 女主人目光灼烈,憎恶地瞪着钝虚。 「盗取纯祯公主画像栽赃陷害李贵人,是钝虚出的主意。当然,臣妾是反对的!如此可怕之事绝不可为……但是,这狗奴才背着臣妾擅自盗取了纯祯公主的画像。不仅如此,还将所有罪过全部推给臣妾!他才不是忠心的宦官!而是陷害主子的卑劣奸臣!」 「我只是听从你的命令而已!原本,便是你日日念叨『恨李贵人恨李贵人』不是吗!是你来问我要将李贵人除去有什么法子,我才提议了画像一事!即便如此,事到如今——」 「其实,你们。」 皇帝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扇子。 「听到的八日后毒性发作这话,是骗你们的。其实应该是七日后。」 钝虚倒抽一口气。女主人则宛如嗓子被拧破一般陷入沉默。 「你们在触碰画像后七日……也就是今日吧。差不多快到毒发的时辰了吧?」 起初是眩晕。其次是呼吸阻滞,心悸不安。然后双目流血……。 「好好观察你们会被如何折腾死,似乎也颇有趣味呢。不过这次,朕姑且饶过你们吧。毕竟朕是慈悲为怀的君主啊。」 皇上命刀太监端来两杯酒。 「这是解药。若是不想吐尽全身鲜血而死,就喝了它。」 女主人第一个接过酒杯。稍迟片刻,钝虚亦取过酒杯。两人慌忙一饮而尽,杯中之物仿若甘露般甜美似的。 「谢主隆恩。」 钝虚与女主人跪伏在皇帝脚边。 如此便可不死脱罪,也可免遭毒药侵蚀。 这么想着,仿佛丧失理智一般搏动的心跳渐趋平缓柔和。 (若真能为皇上效力,也是极好的。) 听闻侍寝的是李贵人时,女主人怒上心来,向钝虚撒气。 『为何不召本宫侍寝!?本宫明明就比李贵人貌美啊!!』 下人之中,承受女主人发泄私愤的便是钝虚。每日,都被其秽言辱骂、殴打虐待、足踢脚踹。那完全是因为,钝虚相貌并不清秀。 『李贵人手下的宦官就清秀俊俏!和丑如泥虫的你完全不同!』 其实钝虚在乡下老家还是被捧为美少年的,只是入宫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容貌连三流都排不上。后宫姿容秀丽的宦官比比皆是,与仿若仙子高居云上的他们比起来,钝虚则同地面爬行的蚯蚓一般。 但是,一朝成宦官,再无回头路。 钝虚入内书堂后,修得优秀成绩。修习之后,在颇有权势的正途(内书堂出身的上级宦官)手下拼命效力,三十岁前就跃升为贵人手下的首席宦官。 钝虚服侍主子勤勤恳恳。为了让主子成为宠妃,任劳任怨,为之效劳。即便是挨打给主子消遣解闷,抑或被辱骂啐唾,都一声不吭忍耐下来。即便如此,女主人仍要将自己的罪责强加于钝虚身上以逃脱责罚。 『忠心这种东西,早已跟着我的命根子一起被切断了。』 钝虚想起了他当时在内书堂的学友,因四欲说过的话。 当时,四欲假藉是他主子的那位妃嫔的名号借钱,弄得负债纍纍,钝虚还谴责了他,而如今他却同意四欲了。对女主子尽忠尽责简直是白费力气,还不是像狗一样被使唤,被当成出气筒泄愤,罪责都被推卸到自己身上最后还被弃置一旁。服侍女人,太不值得了。 既然都是要服侍人做奴才的,何不为至高无上的主子效劳。我要坐拥王位君临天下的天子做我的主子。 我要为皇上效力。下定决心的那一刹那,一种违和感刺穿胸膛。 (……太奇怪了。为何如此轻易地就被赦免?) 纯祯公主是皇上最爱的姐姐。盗取她的画像,残忍损毁,还僞装成是皇帝宠爱的李贵人所为。这可不是能被轻易饶恕的罪责啊。 更何况皇帝什么也不做,犯人也能被定罪了断。钝虚和女主人此刻本应已是毒发横死之际,为何还特意送解药过来? 不对,没这么简单。难道那个,才是真正的毒药吗……? 「还没反应过来吗,折贵人?」 皇帝笑了起来,仿佛在看滑稽的把戏。 「画像上并未涂毒。你们方才喝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毒药。」 钝虚立刻按压喉咙,脸色惨白的折贵人亦想要将方才饮下之物吐出来。 「已经来不及了哦。毒性八日之后发作,会受何等折磨,正如朕宴席上所说。在此之前,你们需先受后宫警吏审讯。」 皇帝合上扇子,屏风背后身材魁梧的宦官走了出来。 正是宫正司的次官,旅石鼠,是一位以残忍的拷问折磨罪人,臭名昭著的酷吏。 「皇、皇上恕罪!!臣妾真的非常爱慕皇上……」 「罪人,禁止触碰龙体。」 折贵人紧紧拽住龙袍衣袖,刀太监毫不留情地掸开她的手。 「听取犯人供述为后宫警吏之职。接下来就请交给旅司正吧。」 谨候圣意,旅司正说着垂头待命。钝虚愕然之际,綉着龙纹的手帕被递到他的鼻尖。 「要来为朕效力吗,背少监?」 皇帝微笑着。这是要帮我吗?是要给我解药吗? 「若有心追随朕,就收下它。」 钝虚从这方綉着龙纹的手帕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两手颤抖着,将手帕牢牢抓在手里。 「很好。那么,背钝虚听令,在九原宫等朕。」 钝虚仿佛被弹震一般抬起头来。皇帝微笑着,笑容明媚……哦不,是凛冽才对。 九原宫——已驾崩的前代帝王起居的冥府宫殿。 (……因四欲,你是对的。) 于宦官而言忠心是最为无用之物。横竪都要被随意驱使、嘲笑玩弄、殴打虐待、抛开丢弃。主子无论是贵人,还是天子,末路都只有一条。 「奴才……谨遵圣旨。」 钝虚把额头紧紧贴在散落着瓷器碎片的地板上,紧紧捏住綉着龙纹的手巾。 宦官是天子的私人物品。一旦不要了,必定会被像扔破烂一样地被扔掉。 「犯人并非念贵人呢,素燕。」 从折贵人的寝殿出来后,皇帝对着中级宦官·素燕,其实正是绯燕微笑言道。 「念贵人脸色铁青中途离席时虽神色惶恐,但大可贸然断定真犯并非是她,所以放心吧。」 席间旅司正来报,碧丽自宴席上告退之后便即刻往水鸟阁方向走去。她一听闻画像上有毒,第一反应便是担心绯燕的身体。 皇帝甫一告知毒药之事,便开始观察贵人们的反应。 折贵人不同寻常地寡言少语,心不在焉,引起了皇帝的怀疑,于是便让旅司正随行,一同去了凉云阁。此后只消听上一听,即可真相大白。因毒药一事而惊慌失措章法大乱的折贵人,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吵嚷了出来。 「皇上。那杯中之物,并非毒药,不过是水而已,您为何要谎称是毒?如此下去,八日毒发之前,折贵人与背少监岂非要自行了断。」 二人犯下罪行,处罚在所难免。即便如此,也不妨给予哪怕些许的慈悲。 「有何不可。」 皇帝晃动梨花古木,仰头看去,片片花瓣如雪般纷纷飞舞飘落。 「若要正经罚他们,折贵人应当剥夺贵人名位,贬为宫女,去浣衣局服役当差。背少监贬职,发派至直殿监。」 浣衣局是负责清洗宦官衣物的机构。直殿监则是负责打扫各宫殿的机构。 两者无论哪一个都是负罪的宫女和宦官服严酷劳役以作惩罚之地。 「从小娇生惯养的折氏能忍受浣衣局的差事吗?背钝虚是内书堂名列次席而修习的正途,身处无学宦官执牛耳的直殿监怕是如同身在地狱一般吧。让他们品尝屈辱,不如恩准他们自行了断性命。这岂非朕皇恩浩荡?」 「并非如此,这不是恩情,而是皇上的一己私情。」 绯燕仰头看着皇帝的侧脸,和煦的春阳在那冷艷双目之上落下阴影。 「皇上断言此二人必不能忍受屈辱。这一想法颇为傲慢。」 「是傲慢也罢。只是最好能尽快处置罪犯。弄不好,反被犯人怨恨。火种应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您暴露心声了吧。让他们自尽是恩情这种话是赤裸裸的谎言。您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所以才说要让折贵人和背少监自尽的吧。」 「你这口气,仿佛朕如此处理全然是罪恶似的。」 皇帝冷冷的眸子中倒映出绯燕来,脸颊浮现的却是恹恹的微笑。 (……皇上到底是温柔之人?还是无情之人?) 说他无情又颇为温柔亲切,说他亲切却又十分冷淡。这个人好像水银一般,时而如良药如顔料,时而又含有剧毒。叫人被他眼花缭乱瞬息万变的表情弄得晕头转向。 「你难道也同情他们吗?这两人可是陷害你的罪魁祸首呢。」 应该是要恨他们的吧,就如同憎恨伤害母亲的宦官一样。 但是,我做不到。无论怎么努力,愤怒与憎恨都无法涌上心头。 折贵人出生名门。本是一直被教育要成为皇帝宠妃,但入宫以来既未被册封妃嫔位分,又未曾被召去侍寝。反而是家世平平,容貌也并不出衆的绯燕获得圣宠。折贵人心中应满是焦躁郁愤吧。 背少监大概也是被嫉妒之心与日俱增的折贵人当成了出气筒吧。即便她经常跟随在吴贵人身边阿谀奉承她,但在宦官面前也无法掩饰熊熊燃烧的怒火吧。也许背少监正是为了逃离女主人的打骂,才提出陷害绯燕一计。 他们恶意的根源,都是因为自身所遭不遇,为此深感痛苦叹恨。绯燕是这么理解的。 (……我自己,不也和这两人一样么。) 之所以会对伤害母亲的仇人产生怨愤,正是因为是那仇人使绯燕家破人亡,让她受锥心之痛,怨愤也就油然而生。此绝非旁人之事。从折贵人与背少监身上,映照出的正是绯燕之姿。 「皇上是将此二人视作宫女与宦官吧。」 「此为事实,不是吗?」 「仅仅是事实的一部分而已。皇上忘了,此二人亦是您的子民啊。」 皇帝张大了双眼。 「臣妾希望皇上是受万民敬仰的天子。」 绯燕悄悄拉住了皇帝的手,将自己的手掌与大大的掌心曡在一起。 「臣妾想让很多人知道,这双手是何等的温暖。」 ——这里没有夫君,亦没有妾室,不妨将朕视作家人信任依赖。 那一刻,绯燕心里不由得动摇了。她想要依靠他的温暖,想对他倾吐一切,依赖着他。这种感觉还是头一回。自失去家人之后,绯燕没有依赖任何人,独自活着。叔父也好叔母也好堂姊妹也好,他们都不愿意成为绯燕的家人。她死心了,她知道自己无人可依。她明白要复仇就只能靠自己。 后宫是嫉妒与阴谋的地狱。是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抑或友情的地方。 他们谁都不想原谅,唯独内心深处汹涌沸腾的怨恨还活着。 即便如此,绯燕的心也动摇了。因为皇帝搂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好温暖好温暖。 「请您对您的子民也能施以慈悲。」 绯燕握着皇帝的手跪下请求。 站立的皇帝仿佛背负着整个苍穹,光芒绚烂令人目眩。但同时,也令人心生惶恐。一旦生出敬畏之心来,他便多少显得冷酷起来。烧掠村庄城市,虐杀成千上万百姓,不过是他一声令下的事。只要他身着龙袍,他就有无上权力。 这是皇帝自己还有百姓都心知肚明的事吧。因此现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自仁啓帝、光顺帝以来延续的太平世况如今依旧在延续着。但是,它不会永远延续。以史为鉴便不言而喻。而乱世的祸种,正是在太平之世悄然萌芽的。 绯燕不得不担心,说要成为家人,抱住自己的那只帝王之手,是否总有一日会浸染充斥怨恨的鲜血,是否总有一日会被百姓唾弃惟愿他死。 「无论如何还请皇上开恩。请不要拂去紧紧抓住龙袍的百姓之手。您万不能将他们对您抱有的希望、一道光亮——亲手断绝。」 绯燕心中止不住地害怕。她想,是否皇上天性中的温柔已被皇位所夺走,是否会因施行苛政而使国土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是否会因民怨而被赶尽杀绝。这么想着,惧怕不禁涌上喉头。 (真希望皇上是温柔和善的君主。) 渴求和平的百姓谁都如此希望吧,希望皇上是个仁爱为怀的君主。 绯燕亦是如此殷切希冀着。希望皇上的手能永远如此温暖。希望让绯燕固执的心稍稍柔和的人不要就此消失。 「……李贵人,你这个人……」 皇帝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用袖口轻轻拂拭绯燕的眼睛。 「何必要哭呢?」 「臣妾哭了吗?啊,真的呢。」 「自己都没发觉。这是重症啊。」 「臣妾,生病了吗?」 是啊是啊,皇上一脸烦恼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捧住她的脸颊,窥视着她的眸子。 「你患上了慈悲心太深这个病。」 「这可不是病名,这是气质。」 「和病很像啊。你真傻啊。为他人的性命求情还要落泪。」 虽然言辞挖苦,但皇帝说这话的语气却反而很是温柔。绯燕把掌心贴在捧着自己脸颊的皇上的手上。再度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时,侵蚀全身的恐惧亦随之消退了。 「您就像水银一样。时而剧毒无比,如今又象是治愈人的良药。」 「水银吗?这个比喻朕还是头一遭听到。」 皇帝笑得肩膀摇动,连带绯燕的肩膀也晃动起来。轻轻散落的梨花花瓣随风嬉戏,沐浴在明媚春光中,冠冕之上所缀玉饰如群星闪耀,光芒四射。 「朕并非同你一般慈悲宽厚。」 皇帝用指尖摩挲绯燕的眼睛,痒痒的触感使她心中燥热起来。 「但是,不知为何,朕却无法拂去你的手。」 这一瞬间,泪滴夺眶而出。安心的感觉直渗透进皮肤之中。没关系。绯燕知道,他不会为了王位而牺牲自己。他会一直陪在绯燕的身边。 「那能否不让那两人自杀呢?」 「不能,朕不会就此罢休。但可以给出选择的余地。究竟是要忍受屈辱,还是为了名誉了断性命,可以让他们自行选择。这是朕能给出的最大恩情。」 处罚过轻则会扰动纲纪秩序。处罚过重又有祸根遗留之患。而处罚得当又并不如说的那般简单。 但是,绯燕认为皇上已经宽大处理了。 人应该要按照自身的意志选择人生的道路。不是在谁的命令安排之下被迫行进,而是应该踏上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此后无论前路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就应该义无反顾,迎面往前走去。 「今夜侍寝时,打扮成素燕来见朕。」 从凉云阁出来时,皇帝在绯燕耳边私语到。 「素燕的打扮……是指这个吗?」 「非常适合你。可爱极了。」 心脏略微跳的有些快呢。还是之前的那个怪病吗?回去得再看看医书。 「难道说,皇上喜欢与宦官媾和吗?」 「朕不喜欢。或者说,朕从未行过此事,也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皇帝强有力地否认了。 「为了不让你有所误解,朕便说得清楚些。朕说你打扮成宦官的样子很可爱,是因为你很可爱。朕不是断袖,不好男风。」 「若如此,还请皇上不要召我,召玉人以下的侍妾吧。皇上您是身体康健的男子,须得适度满足肉欲才行。今晚还请皇上与他人交欢吧。」 「……朕明白你想要说什么,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再委婉一些。」 皇帝目瞪口呆地笑着,拉过绯燕的左手。 「今日的戒指是金的吗?还是银的呢?」 银的,绯燕答道。因为要做宦官打扮,便把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取下来了。 「骏奇,在仙嘉殿设宴。朕要再办一次花朝节的宴席。」 「遵旨。奴才这就把先前准备的东西送去水鸟阁。」 刀太监一脸了然地点头。绯燕则歪头不解。 「先前准备的东西是什么?」 「为了花朝节宴会而准备的,李贵人您的衣物。」 「你是六月出生,所以给你准备的是莲花的衣裳。朕真想尽快见到你打扮成莲花花神的娇艷模样呢。」 「……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呢。」 绯燕本能地感到了危机,一点点往后退去。 「是你说的吧,要适当满足肉欲才好。」 皇帝大步向绯燕迈去,重新缩短了距离。俊美的眼眸微微眯起,露出狡黠的神色。 「……那个,为了皇上身体着想,若是与感受不到女性魅力之人媾和……交颈而卧的话,一定极其勉强困难,因此臣妾不能胜任……」 (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你很有魅力。) 皇帝轻触绯燕脸颊。绯燕心脏再次鼓动起来。病状似乎愈加恶化了呢。 「臣妾一点魅力都没有,身材也并不适合行房事。衣带一解,您的情欲便会烟消云散,性趣全无。皇上会因为臣妾而对女子的身体提不起兴趣……」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在脸颊被吻到的那一刻,连睫毛的末梢都仿佛被注入力量。 「你越是如此抗拒,朕便越想要你。」 他的气息轻轻擦过柔软的肌肤,绯燕此刻脑袋仿佛浸泡在热水中一般滚烫发热。 「……皇上看女人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呢。比臣妾美丽的妃嫔明明多如牛毛。」 「牡丹和藤曼皆美,而朕独爱莲花。」 「……莲花的季节还早呢着。」 「鼓起的莲花花蕾,宛如羞涩的你一般楚楚动人。」 绯燕的下巴被微微抬起。她惊慌失措地推开皇上。 「皇,皇上别这样。这里往来之人衆多,臣妾还是宦官打扮不是吗?被人瞧见了,要传出您宠爱宦官的谣言了。」 「也是呢。不好的谣言一旦传开真就叫人头疼了,接下来就去仙嘉殿了吧?」 看着皇帝逐渐加深的笑意,谜一般的挫败感骚动着大脑深处的神经。 「……那个,慎重起见臣妾还是先问一句,若是郑重拒绝的话……」 「那就等着到后宫警吏那儿去领罚吧。」 看样子是逃不掉了呢。可是真的不想嘛。 「那么,你选吧。是要在仙嘉殿接受恩宠,还是去宫正司受罚?」 皇上笑着塞给绯燕两个最坏的选择,她竭力抑制砰砰直跳鼓噪不已的内心。 (……我还能活着迎接明天的太阳吗?) 毫无信心。如今,仅仅是穿着整齐地被皇上盯着就心跳地快死了,若是全身裸露着被他盯着看,说不定得即刻暴毙。 「臣妾,只有一个请求。」 深呼吸数次之后,绯燕抬头看着皇上。 「在寝殿内,臣妾能否蒙住双眼?」 「蒙住眼睛?你吗?」 「是的。臣妾觉得若是不看着皇上,便可以不那么害羞了。」 是要封印住视觉,为了以防见到皇上的身姿,而心跳紊乱。 「朕倒是不介意,但总觉似乎颠倒了。」 「还有,若是可以的话请最小限度地触碰臣妾。世上大概再无比臣妾的身体再无趣不过的东西了,臣妾极力建议皇上还是不看为好。房事若能简略迅速地办完那也是再好不过的……」 「要求过多了吧,李贵人。」 皇帝捏住绯燕的鼻子让她开不了口。 「只许有一个请求。」 心跳骤然加速,绯燕不由得埋下了火烧一般的脸颊。 必须赶紧做一个耳塞。令人心荡神驰的甜美声音,真真是绝命毒药。 第二章 民众身栖于希望之中 从仙嘉殿回到水鸟阁,绯燕便冲进卧室扑倒在被子上。 「……我还以为要死了……」 「哎呀,这么辛苦的吗?」 朱虹端来温热的蜂蜜茶。绯燕一饮而尽之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金闺神戯』一点屁用都没有,耳塞被拿走了,眼罩也被解开了。」 「啊?耳塞?李贵人,甚至在龙床之上都戴耳塞了吗?」 正在细细缝制幸福绢袋——象是专用于收贿的袋子——的四欲大吃了一惊。 「因为我不想听到皇上的声音啊。但是,中途就被取掉了。」 「那势必是要取掉的呀。谁会想抱着一个戴着耳塞的女人啊?」 「但是眼罩也解开了就很过分啊。明明说好可以戴眼罩的。」 起初的确是戴着的,但皇上突然说「朕想看你的眸子」,就解开了。变得一览无余的视野里顿时映出了皇帝的裸体,绯燕简直苦闷的要死。 「无论如何,你终于被皇上宠幸了,这真是太好了。托您的福我的贿赂事业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 「今日要庆祝一下!我去厨房给您做点好的!」 「啊……抱歉。你们似乎都误会了呢。我,并没能与皇上行房至最后一步。」 「诶!?那么,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绯燕将龙床之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哇——,真可怕。这与杀生何异?」 「我也这么认为呢。关于男子身体构成的书籍我也曾阅读学习过。为了不让自己有所抵抗便请求说『您也可以把我绑住,但请把我绑到最后。』……」 皇帝却对我说,不用勉强自己。 『既然你如此害怕,那朕绝不会乘人之危。』 皇帝紧紧抱住害怕的绯燕,安抚她。 「我有点开心呢。」 「有点开心!?」 「嗯。皇上,他有用我送给他的机关人偶仙女哦。起初还觉得它有些可怕,但说是看久了渐渐觉得愈发可爱了起来。在龙床之上一边听着机关人偶仙女的演奏,一边同皇上讲起仙女指尖的构造,不知何时便入睡了。」 闺中之事,如今想来,身体会变得暖融融的。即便感到害怕,也并非是因为皇帝。他几乎象是呵护着玻璃制成的花朵一样触碰绯燕。尽管如此,绯燕依旧缩成了一团,是因为她比自己所想的更为胆小。 「虽然我先前说过皇上是冷漠无情之人,但我要收回这句话。皇上他实际上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绯燕不禁仰起头来,指尖轻触唇瓣。初次接吻,是在只有两人在的宴席之上。喝了点枣酒而微醺的绯燕,起身想回卧室,方才起身,便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下一秒,就被皇帝抱住,夺唇而上。 从在床榻之上被脱去莲花花神衣裳那刻起,绯燕心里便数次做好赴死的觉悟。 实在是极度羞耻到想被刺死。皇帝若是再举止粗暴些,这么步步推进的话,也许绯燕也无暇羞耻,可是皇帝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既然这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那请尽快了事尽快让臣妾怀孕吧。」 「……啊,朕会努力的。」 事实上,绯燕并不想怀有身孕。这次虽然也未必中招,但她决定事后还是喝药以防万一。 (复仇未必会成功。) 若母亲的仇人如今仍旧身居高位,那么复仇之路必然危机四伏。或许会被仇家反击而灭口,抑或是弄错对象而错伤误刺。尽管我会尽力不连累李家,但毕竟此事谁也不敢保证,因此不想再多一个需要要守护之人。 「我的主子,李贵人!刀太监前来求见!」 绯燕正在朱虹伺候下用早膳,四欲便精神头十足地蹦跶进了餐厅。他昨夜明明在仙嘉殿值夜了一宿,这会儿竟还能一大清早的便如此精神。 「这么早,不知所为何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只有那一件事啦!!」 绯燕被四欲急急地催着,往客厅走去。 刀太监三十五左右的年纪,贫农出身,被某位高级宦官挑去做了养子。宦官无法生育,因此很多都会以养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刀太监亦是如此,他十岁时便成了宦官,入内书堂修习。这些都是皇帝告诉绯燕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刀太监展开金丝卷轴,其上以极其绚丽的用色缝制庄严的五爪龙纹,以示天子威严。宣读圣旨者有如皇上,恭听圣旨时,必须速速跪拜。绯燕跪下之际,四欲与朱虹等下人们亦跪拜伏地。 「李贵人,绿发丰丽,蛾眉凰眼,雪肌织腰,芳气天香,容貌端秀,霞映宝莲。其品性资质,静淑温柔,聪慧谨慎,淡泊宽仁,实乃德容兼备之佳人。朕,册封李贵人为婉仪,赐汝希蓉殿。惟望李婉仪谨遵妇道,为六宫表率——钦此。」 「谢主隆恩。」 绯燕接过圣旨,刀太监递手搀扶,绯燕借力起身。 「恭喜李婉仪,贺喜李婉仪。」 「多谢刀公公!!」 绯燕还未来得及回礼言谢,四欲便高声感谢起来。 「太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回到内监了!!去收取贿赂咯!!」 「回去?你以前也曾在内监当差吗?」 「先前一直都在。直到六年前因一起杀人事件而蒙冤,便去了直殿监。」 「啊,真是时运不济呢。」 「倒也不必同情。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 朱虹轻蔑地看向正高兴地手舞足蹈的四欲。 「六年前,几名女官接连被杀。事件大多发生在深夜、人迹罕至之处,但曾有人在那附近看到过因内监。因此,被误以为是犯人而被后宫警吏逮捕。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那里吗?那会他正同玉梅观的女道士密会完往回走呢!而且啊——」 「喂舍氏,别闲聊了。别让刀公公为难。」 四欲责备朱虹道。朱虹红着脸看向刀太监,对他说道「让公公见笑了。」 「此为皇上御赐宝物的目录,请收下。」 绯燕收下文书,其上列满了珍稀宝物。 「……那个,臣妾收下如此贵重之物,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昨夜……」 「皇上甚为满意,很是欣喜,册封的位分与这些赏赐,足以证明。」 绯燕在临门一脚的紧要关头突然胆怯,此事怕是要青史留名了吧,即便如此还被册封为九嫔中的第四位婉仪,着实叫绯燕心里过意不去。但是,若是推拒圣旨又会拂了皇上的面子。看来也只好接受册封了。 「不过,『绿发丰丽,蛾眉凰眼,雪肌织腰,芳气天香,容貌端秀,霞映宝莲』,皇上竟有此等夸赞!!必定是为李贵人深深着迷啊!!」 ——秀发乌黑发绿、浓密丰盈,长眉俊美,细眼清灵,柔肌赛雪,纤腰婀娜,体香氤氲,近超绝出尘,身姿裊裊,如霞映宝莲—— 虽是册封妃嫔的圣旨大差不差的套话,在绯燕听来却是过分赞誉,羞愧难当。 「待希蓉殿一切布置妥当,尚宫局的宦官会来接您过去。婉仪亦属妃嫔,因此自明日起,请每日向皇太后、太皇太后请安。关于妃嫔礼仪,尚仪局会为您说明。若是有细微处不明白的,您可询问尚仪(尚仪局的长官)。」 最后还有一件事,刀太监说着递出一封书信。 「这是皇上私下给您的书信,并非圣谕敕书,因此奴才就不为您宣读了。」 绯燕接过这封被上好熏香熏染过的书信,目送刀太监离去。 她走进书房,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朝阳,看起信来。 曾几何时,朕说过你的声音如春雨细无声,如今想来,此言差矣。 朕昨夜所听到的声音,如红雨飘洒般艳丽盈润。 信上仅此两句,再无其他。怎么歪着头呢,朱虹笑问。 「嘿嘿嘿……看来皇上,对昨夜的李婉仪很是满意呢!」 「昨夜的我,是说在紧要关头丢盔弃甲忘记本职的没用宫女吗?」 绯燕羞耻地简直要郁闷死了,『金闺神戯』的秘技一个也没用上。宫女的本分就该是把皇上服侍好了,连这个都没做到真的是太难为情了。 「您别乱说。您看,这里不是写了吗。闺中娇音仿若淋湿红花的雨,哦对了,红雨一词还有红花飘散之意,所以昨夜的李婉仪婀娜娇艳的声音,是如纯洁无暇的少女在泼洒花瓣——」 「啊——啊——好了啦!知道了啦!」 绯燕慌忙打断了朱虹。一明白其中含意,她恨不得立刻炸毁这封信。 「真不知是如何美妙的夜晚啊。待会要去问问虹霖姐。」 「虹霖姐?啊啊,是你那位在敬事房当差的表姐吧。」 「她是彤史哦。昨夜,她在仙嘉殿值班,李婉仪的声音是如何动听,肯定都好好地记载下来了。」 「……等等,你说被记载下来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看来必须先让彤史闭嘴。毕竟这一整日,要是一直都在被朱虹戏弄的话,会很是苦恼。 荣太后的寝宫为秋恩宫,秋恩宫先前的女主人是孝熙皇后(至兴帝的皇后班氏)。 孝熙皇后是仁启帝的生母,光顺帝的祖母,当今圣上崇成帝的曾祖母。诸多后妃中,孝熙皇后最信赖的便是荣太后,因此驾崩时遗诏将秋恩宫赐给了荣太后。 「臣妾参见皇太后,恭请太后金安。」 绯燕抖开长袖,躬身跪拜,向宝座之上的荣太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好,平身吧。繁文缛节都免了吧。她不错呢,是吧清白?」 「臣妾惶恐,谨遵太后旨意。谢太后。」 宝座一旁的是荣太后的首席宦官历太监。 宦官净身之后会由上官起名,所起名字被称作嘲名,含有轻蔑意味。此后主子会再为他起一次名,这次所起之名被称作赐名,是美称。主子赐名一事于宦官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历太监的赐名即为清白,大抵是象征历太监品行方正的人品吧。 「李婉仪,到这儿来。我给你备好了茶水。」 从宝座上下来的荣太后握着绯燕的手让她起身,拉着她离开了富丽堂皇的客厅,进入了小而整洁的茶室。 「尝尝这个小点心蜜和饼,掺了薄荷进去呢。还是说你喜欢香露饼吗?杏仁糖酥饼也有哦。」 荣太后殷勤地让绯燕品尝盛放在花朵形状瓷器之上的点心。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自从当了皇太后,每天早晨都要闲出病来了。我还是皇后那会儿,不也是每日都要请早安吗?自从早安也不用请之后,就只能同太皇太后说说话,但到这会子,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新鲜话好说的了……啊,待会你也要去太皇太后的灯影宫请安的吧。」 荣太后为人和蔼可亲,是个很爱说话唠嗑的妇人。尽管已是年逾五十,但依旧很得光顺帝宠爱,因此还是那样容光焕发。 「要吃哪个?我特意多做了些,你用不着客气的。本宫从游宵那儿听说了你的事,一直都想见一见你。他可是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呢,弄得我也很想认识认识你。」 绯燕一边吃着杏仁糖酥饼,一边还要忙着回答皇太后的各种问题,比如什么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之类的。 「太后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这问题跟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李婉仪可怎么接得住。」 绯燕正被问到那晚之事,正不知如何作答,幸得历太监解围。 (历太监同刀太监都是三十几岁的年纪。) 尽管两者都是绝世容貌,但同一贯冷淡的刀太监不同,历太监为人很是温和。 「啊,此话有理。你看我怎么问起闺中之事来了,是会叫人为难呢。不好意思啦李婉仪。不过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那会啊,也不是很擅长这种事呢。」 荣太后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睛,咬了一口杏仁糖酥饼。 「我那会儿真的很辛苦呢。新婚之夜就是无法成事……」 「为何会无法成事呢?」 「因为……我啊总是中途就失去意识呢。如今想来也是个笑谈了。在成功和圭鹰合为一体之前我就晕厥过六次呢。虽然太医说我是生来如此体质,但对圭鹰殿下——太上皇真的是非常抱歉,很是羞愧,渐渐也就变得害怕侍寝了……此后也试过各种偏方,翻过野书秘卷……如此难等大雅之堂的话,你怕是不想听吧。」 「不,臣妾愿闻其详。」 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同道中人,绯燕直直地挺起了身子。 拜见过太皇太后,绯燕返回了后宫,路上正巧遇上皇帝御驾一行。同行者包括皇帝顾问官内阁大学士、刀太监等高级宦官以及在外朝服侍的女官们。 「不行,李婉仪。须得向皇上行礼问安才好。」 绯燕正转身找个隐蔽処藏起来,却被朱虹抓住了手腕。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皇上啊。」 「同昨夜一样便可吧?」 朱虹一阵窃笑。绯燕长叹一口气,磨磨蹭蹭地走到皇帝面前。 正要跪下行礼,便被皇帝握住手,扶了起来。 「朕还没收到你的回信呢。」 「……臣妾并未写回信。」 「真是过分呢。朕可一直在等着你的回信啊。」 绯燕下巴被抬起,四目相撞,昨夜的羞耻感瞬间重又袭来。 「作为没写回信的惩罚,今夜你也来侍寝吧。」 「诶诶……!?昨天不是已经!?」 「昨日你是贵人,今日你已是婉仪了。以婉仪身份初次侍寝,想必应该很是心潮澎湃吧?」 「……出了冷汗倒是真的。」 距离实在太近了,绯燕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日光下的皇帝,一如往常地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但是,他身上的香气更是让人小鹿乱撞。也许是因为那晚看到的他的身姿和神情被再次唤起,映在眼中熊熊燃烧吧。 「你如此抗拒,真是伤人呐。」 皇帝不禁苦笑。绯燕反射性地反驳臣妾并不抗拒,又随即闭上了嘴。 「那么,今夜朕就勉为其难让你陪朕睡就好。」 皇帝温柔地抚摸着绯燕的脸颊,绯燕的心中又不可思议的雀跃了起来。 「在希蓉殿备好秋千,朕很想看你如仙女般在空中飞舞的样子,所以待会会去你那里。」 按规矩,六侍妾以下的宫人不得在仙嘉殿以外的宫殿侍寝。但是,妃嫔以上的后妃则不受此约束,皇上可以在她们自己的寝殿留宿。不过,无论在何处侍寝,彤史均会将过程如实记录下来,因此秘密也成不了秘密。 「……臣妾,不太会荡秋千。」 绯燕身手并不灵敏,因此有关身体活动的事全都不擅长。闺中之事自然也包含在内。 「朕会在背后扶着你的。」 「……臣妾怕是要吓死了。」 「嗯?这话好像昨晚也听到了呢。确实,朕对于你的……」 「在内、内阁大学士面前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言……!」 绯燕满脸通红,不住地摇头。 「戏弄你可真是有趣啊,不过朕还是留到晚上吧。」 「……今、今夜,只是陪睡,仅此而已吧?」 「啊啊,是的。如果朕能受的住你红雨般的娇声的话。」 蛊惑般的低语轻轻擦过耳边,看来先忍耐不住的那个人——绝对是绯燕。 这一日,绯燕打扮成中级宦官素燕的模样,潜入敬事房。 眼前的是十年前,负责内监事务的宦官名单。 在兴衰荣枯轮回更迭的历代王朝中,凯最为宠幸宦官。为建国立功的功臣之中有前王朝的宦官,相比于丞相,太祖更为信赖的也是宦官。 被认为是不学无术的宦官创设内书堂的人,是风流天子圣乐帝的继位者无雪帝。无雪帝在位仅三年,但内书堂却源源不断地培养出了知书达礼、才德兼备的宦官。他们若是能通过困难的考试便可在朝为官,得到重用,因此好也罢坏也罢,宦官已成为朝政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简而言之,宦官人数众多。十年前仅仅是在内监的选拔条件之下,也有不下三百人。在这里抄写是行不通的。还是借走名册,带回去抄写之后再还回来。 名册到手之后,绯燕如同来时一般,光明正大地往门口走去,如计划中那样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但不巧的是,偏偏这个时候与旅司正撞了个正着。 「李婉仪,您作这副打扮,意欲何为?」 旅司正板起了他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显得越发严峻可怕起来。因为花朝节那日被旅司正见到过素燕打扮,因此绯燕还特意避开了旅司正会来敬事房的时辰,可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听说敬事房有进王朝时代的天球仪,因此过来看看。」 天球仪是能映照出星座的球体模型,绯燕的确有来看这个东西,因此不算说谎。 「那何必特意穿这身行头过来,吩咐豹太监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我很喜欢素燕这身打扮,便淘气了一下。」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妃嫔本就不应该模仿宦官。」 旅司正命几个部下将绯燕送回希蓉殿。 (旅石鼠,十年前便在司正当差了。) 宫正司的次席宦官司正,按照宦官的位阶也属内监一级。虽然可以称作是旅内监,但宫正司与其他机构不同,宫正司的宦官一般不以太监或内监等称呼,这已然成为了惯例。 不过,绯燕怀中的名册上还是有旅石鼠的名字。 (在这本名册中,究竟谁才是我的仇人?) 如虎口拔牙般引起的怒火,如今仍旧不停灼烧着绯燕的血肉。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碧丽来希蓉殿拜访绯燕。 「绯燕!你没事吧!?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响动,发生什么了吗!?」 「我在做实验哦。书上有记载,说紫旦砂这种外来矿物与水混合,仅用星星微火即可爆炸,我就想试一试。不过好像配比出了点问题。先前的实验没能成功引爆,我就多掺了点紫旦砂进去,结果没想到引发了这么大的爆炸,差点没把整个希蓉殿炸塌。」 绯燕胡乱拍了拍烧焦的短衣。虽然因为这是做实验穿的简单衣服,所以弄脏了也不要紧,不过脸上还是沾满了灰尘,胡乱挽起的头发如今也是一团糟。 「大爆炸!?你有受伤吗!?」 「放心吧,做实验的时候我离得很远,现下火也已经扑灭了。」 从外院前头传来的清亮的口哨声愈来愈近。绯燕心想着是谁,原来是心情不错的四欲。 「呜哇,我还在想是哪个女子如此蓬头垢面地杵在这儿,定睛一瞧,这不是咱们的李婉仪吗?」 「你去哪了四欲?本来还想让你帮我一块做实验的。」 「我就是因为不想帮你做实验才出门的啊。幸好我明智,这才逃过一劫。」 「又去赌博了吧?真是的,赌博有什么好玩的,哪有做实验来得有趣啊。」 「您有挤兑别人爱好这闲工夫,还是早些把衣服换了吧。一股子糊焦味。」 现下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节。换好衣服后,绯燕带着碧丽往高台的亭子去了。两人正边吃着今早上荣太后赏赐的枣仁蒸卷,边说着话。 「昨夜……又是功亏一篑呢。」 绯燕端起茶杯掩饰着尴尬,提起了昨日侍寝的事。 「真是可惜呢。不过,总归是比上回好些了的。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成功了呢。」 碧丽一下子吞了两个蒸卷下去后开口鼓励了绯燕。 (……本来,原应是碧丽进御蒙受恩宠才对。) 绯燕不过是暂时的宠妃。侍寝之事也不过是为了皇帝能疏解情欲——但眼下看来似乎只能起反作用。虽然同碧丽说了自己与皇上之间彼此并无感情,但总觉得对她很是愧疚。 「那回之后,吴贵人可有再为难过你?」 在河滩上做实验那日,碧丽之所以未能同行,正是因为吴贵人绊倒她害她扭伤了脚。因为碧丽常在绯燕与皇上跟前,因此吴贵人心生敌意。 「她最近倒是很安分。与折贵人之事似乎定下来了。」 折贵人与背少监皆选择了为守名誉而死。 「或许是因吴贵人消停了些,苏贵人近来也是精神的很。我来这之前,苏贵人也絮絮叨叨地同我念了许久,想来也是心焦得很。」 贵人们都背负着母家的期待,家世越显赫,期待也就越沉重。 (……碧丽应该也被念家那边催得紧吧。) 李家与念家的家世地位相差无几,李家出身的绯燕都已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念家把家族未来寄托在碧丽身上也是自然。 「我说,碧丽。若是皇上心中对你并无爱意,你也会想进御吗?」 绯燕下定决心问个清楚。 「在我看来,皇上似乎对后宫众人中的谁也不打算动心,仅仅是将我们视作政治的工具罢了。但也并不能因此而说他无情,毕竟他是天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是碧丽你不在意这些,我可以请求皇上召你侍寝。」 绯燕并未提起先前请求过一次但被皇上拒绝的事,她不想伤害碧丽。 「谢谢你,绯燕。」 碧丽苦涩的笑道。 「我很开心你为我着想,但你不用为我向皇上进言。我暂时还不想侍寝。」 「你不是爱慕皇上吗?」 「嗯,正因如此,不侍寝才比较好。至少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感情。若是现在侍寝,只会让我更加喜欢皇上。如此只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也说不定。这可是最危险的事了,毕竟这里可是后宫啊。」 后宫是天子的花园禁地,三千株名花在其中争奇斗艳。花朵们在恶意之中生存,日日被红泪沾湿。 「入宫、侍寝、得宠,是我梦寐以求之事。然而,这不过是孩童般幼稚的梦罢了。帝王的宠爱是不会长久的。从美梦中醒来之后,等待我的将是无比漫长的独寝夜晚。」 碧丽又伸手拿起三个蒸卷,象是这蒸卷很是美味似的。 「能被九五至尊所爱恋只能靠上天眷顾。若是我六年前遇见的人不是皇太子,而只是一个与念家门当户对的少年郎,平凡地成婚平凡地相夫教子,也许也能体会寻常人家的幸福。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我已经爱上了皇上,入了宫。后宫成为了我从此以后生活的地方。要想在这种地方好好活下去,断不可靠着这点爱慕之心。」 「你是要封印这份爱慕之情吗?」 「怎么可能。我会好好珍惜我的这份心意,但对皇上仅限于爱慕,绝不会将真心奉上。既然已经入了宫,总是要取得侍寝的机会怀上龙嗣的。这既是为了我的将来,也是为了我的娘家。在此之前,我必须整理好自己的感情。现在的我还过分沉溺与这份爱慕之情中,被感情所左右。只要一想到皇上,我便会涌起无限柔情,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若要侍寝,须得我足够成熟稳重才行。」 「你已经很成熟了。」 绯燕握住碧丽的手,这双手是要牢牢把握住自己未来的刚毅美人之手。 「我一点都不成熟呢,绯燕你才是一直都很成熟。连侍寝也有过几次经验了。」 「……但都未能做到最后。」 「下回一定可以的。事成之后,定要向我传授些经验啊。」 「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老练到能向你传授经验呢……一对一的话总是很困难。若是能两人一同侍寝就好了。」 「诶!两,两人一同!?」 「是不是很好的提议?若是两人一同侍寝,紧张也好责任也好都能对半分。三人一同的话,就更能互相分担彼此协助了。不过相应地,皇上的负担也就加重了,不过他是皇上嘛,应该是不用担心。」 「李婉仪。你……没有同皇上说过方才这些话吧?」 在一旁侍候的四欲责备地瞪着绯燕。 「我说过哦。我说可否召数人一同侍寝,若是皇上的话应付三个人肯定是不在话下的,但被皇上拒绝了。我一个人实在是手忙脚乱。皇上也是,该说是意外地精力旺盛吗?闺房之中还真未曾见过如此雄风。倒不如说是……碧丽!?」 碧丽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下去,随从的宦官慌忙将她扶住。 「果然现在让我去侍寝还为时尚早……闺中之事稍稍想象一二便觉得要羞死了。」 碧丽靠在面容清秀的宦官手臂上,借此压住自己通红的脸颊。 「我本来是不想让你不安,所以没打算说太多的……只不过,皇上他真是,超乎想象呢。」 「超乎想象……!?比,比如说……啊,不可以再说下去了!脑子要变得奇怪了。」 碧丽做了几个深呼吸,端正了身姿。 「咱们说些别的吧。啊,说些什么好呢……啊对了,咱们聊聊宫里的一些怪事吧。近来,贵人之间兴起了一些谣传,说是春睡阁里有女子幽魂出没。」 听说幽魂总是在荡秋千。 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怪事,碧丽却先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我还听说见过春睡阁幽灵的人,几日之内便会古怪地死去。真的很吓人呢。」 幽灵之类的鬼神之说,绯燕向来是不惧的。 (若世上真有幽灵存在,我倒很想见见父母和兄长。) 先行一步离自己而去的重要的家人,若是他们的魂魄现形与眼前,自己必定会泪流不止吧。若是能再见到深深思恋的家人,无论是何形状都全无所谓了。 不如去问问春睡阁的幽魂,如何才能见到家人的魂魄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呢。不如就趁今夜,咱们去一趟春睡阁看看吧?」 「诶!?那可是幽灵啊!?看见了会惨死的哦!?」 「啊,是呢。惨死可不好。那怎么办呢?我说,四欲?对幽灵的的话,贿赂也会有用吗?」 「这我可不知道,毕竟我从来没有贿赂过幽灵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说您呐,今儿晚上皇上不是还要来希蓉殿吗?是去参观幽灵的时候吗?」 是啊。敬事房来人传过令,今夜也要侍寝。 (……为什么要召我侍寝这么多次。明明还有很多其他妃子。) 连眼罩耳塞都不让用,『金闺神戯』也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的睡颜价值千金。』 一夜过后,皇上亲吻了睡眼惺忪的绯燕。妃嫔们本应是要在天亮之前起身,服侍皇上洗漱穿衣的,绯燕却睡得迷迷糊糊地紧紧抱住皇上不肯撒手。 『如此娇憨可爱地挽留朕,真叫人不忍离开呢,不过时辰不早了,朕不得不起身了。』 甜蜜的耳语在绯燕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回响。 『臣妾可没有在留您……是因为皇上,身上太暖和了,不知不觉,就紧紧抱住了。』 皇帝离开之后,绯燕一下子便感到了不安。恐怕是贪恋肌肤之亲吧。自从失去家人之后,绯燕再也未曾被何人暖暖地裹住。 『你也很温暖哦,李婉仪。』 皇帝紧紧地抱住了绯燕。那一刻,绯燕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不能太过依赖皇上的温情……) 尽管皇上说要成为彼此的家人,也着实让绯燕很是感动,但她还是不能以身相托。 所谓天子,是最容易见异思迁之人。更何况崇成帝,是如水银一般的皇帝。 即便献出身体,也绝不能交付真心。 到天色黑透的时候,游宵驾临了希蓉殿。 「皇上御驾亲临,臣妾诚惶诚恐,不胜荣幸,特此恭迎。」 李婉仪在铺有花纹地砖的路上叩拜行礼。 接驾时,妃嫔须在外院前恭迎,下人也须一同跪拜。 「规矩做的滴水不漏呢。但朕不是特许你免去这些繁文缛节了吗?」 「臣妾既然身在后宫,就必须遵守宫中规矩。」 李婉仪举止文雅,端身挺立,面容整肃地面向皇帝说到。 这时候,看到她如此装模作样的姿态,游宵不禁嘴角轻扬。 「朕想和爱妃二人独处。」 游宵拂去飘落在李婉仪发髻上的海棠花瓣。 「闺阁之中的你,和闺阁之外的你,都很有魅力。只不过,昨晚的你,尤为可爱。」 「……这些话皇上还是等进了寝殿再说吧。」 「那,咱们赶紧进去吧。朕还想见到昨夜的你。」 平日里沉着冷静、老成自持的李婉仪,一解开衣带,立刻就变得柔弱无助。仿佛被狼盯上的白兔一般踡缩着身子,因恐惧不安而眼眶湿润,煞是可爱。游宵已经彻底沉迷于对她步步紧逼、口口蚕食的游戏之中。 「皇上,臣妾有事相求。」 进了卧室之后,李婉仪十分艰难地说到。 「明日,可否不让臣妾侍寝?」 「啊,你戴了金戒指。」 月事期间,后妃侍妾会在左手中指戴上金戒指。 「不是,那个……啊,是这只手吗?嗯嗯是的。臣妾戴了金戒指。」 「不能说谎哦,李婉仪。欺君可是大罪,要受罚的。」 后妃侍妾的月事敬事房都有记录,为了确保她们怀孕时肚子里怀的是真正的龙嗣,而非秽乱宫廷的野种。因此,若是月事造假,会被后宫警吏惩治。 「那臣妾还是实话实说吧。明日臣妾想去见一见幽灵,因此想让皇上准臣妾一夜假。」 李婉仪解释说想去看春睡阁的幽灵。 「腰部以下尽失的女鬼吗?是冻玉人吧?」 暴君灰壬帝在位时,住在春睡阁,被封为六侍妾中的第二位玉人的冻氏。她以谋逆罪论处,被施以腰斩。 「您见过春睡阁的幽灵吗?」 「没有。听说是没有下肢的女鬼,所以想到了冻玉人。」 「皇上您见过幽灵吗?」 「未曾。你见过吗?」 「臣妾也无缘得见。若是真的有幽灵存在,臣妾倒是很想见一见。」 臣妾又说了奇怪的话吧、绯燕苦笑着自嘲道。 (她是因为思念家人吧。) 李婉仪自幼父母双亡、兄长早逝。说想见幽灵其实是想和家人重聚吧。 「听那些谣言说,见到幽灵的人,数日之内便会怪死。」 「那岂不是很危险?还是别去为好。」 「但是,臣妾想去。臣妾有很多话想问她。」 「但是会有性命危险不是吗?毕竟是邪恶的冤魂,还是先让女道士除去这个邪祟吧。」 「在此之前,能否先让臣妾同她说几句话呢?臣妾想知道要怎样才能见到家人的魂灵。」 李婉仪抬头恳切地看着皇上。她眉目中露出一反常态的忧郁神色,叫人心中一动。 「朕知道了。但是,朕要陪你一同去。」 「那怎么行!如若谣言非假,那即便是皇上也是会惨死啊。」 「既然都说是谣言了,那肯定是无稽之谈。不过以防万一,可以召经验老到的女道士陪同。」 「那,皇上可以戴上眼罩,如此一来,您就看不到幽灵了。」 「你是真的很喜欢用眼罩呢。」 游宵笑着说到,李婉仪顿时柳眉倒竖。 「万一皇上您真有什么不测,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臣妾可不能让李氏一族灭族。」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明哲保身。不过,这也正是朕喜欢你的地方。」 一般身边的女人都只会说「臣妾是担心皇上」,但是李婉仪却会说真心话。 (先前她去敬事房应该也是有什么原因吧。) 旅司正曾禀告过李婉仪扮作宦官偷溜进敬事房一事。 参观天球仪大概只是表面的说辞,聪慧如她,断不会为了这种事情以身犯险,再说这不过是一件同豹太监吩咐一声就能办到的事罢了。 「朕从旅司正那里听说了,你打扮成素燕偷溜进敬事房了吗?」 李婉仪跪坐在床榻之上,游宵同她比邻而坐。 「比起敬事房,朕倒是希望你来前朝,甚至是到晓和殿才好呢。」 「真的可以吗?」 「可以哦。打扮成素燕的话就可以通行,朕会和守门侍卫打声招呼。」 「臣妾听说晓和殿内有宝船(大型船)模型,一直都想去参观一下。」 「你想看,随时都可以。只不过,你若是去晓和殿,一定要让朕瞧见你。」 臣妾遵命,李婉仪一脸认真地点头答应。 「不过,臣妾扮成素颜时,能否请您不要做些奇怪的事呢?比如,类似肢体接触,亲吻这类的事……毕竟可不能传出皇上好男风的传闻,有损皇上声誉。」 「这个朕就不敢保证了,毕竟素燕真是很可爱呢。」 (敬事房一事暂且先不追究吧。) 李婉仪一定有事隐瞒,还是暗中打探一下吧。 「皇上……」 游宵撩起她的长发吻上鬓角时,李婉仪不安地垂下睫毛。 「真的不能三人一同侍寝吗?若是三人一同,您也许会比现在更加满足呢……」 「你这话说得倒是好听,其实是你自己想偷懒吧?」 衣带被顺滑地解开。 「……因为臣妾是真的很疲惫。每次侍寝完的第二天,即便是白日里都累得一直在睡觉。」 「那是因为你还没适应。一旦身体适应了,就不觉得累了。」 会说好听话的人,并不只有李婉仪。 「为了让你早日适应,朕会帮你的。」 游宵夺唇而上,李婉仪紧紧握住了龙袍的衣袖。游宵很是喜欢她悬在空中无所凭依的姿势。 「……您粗暴地抱住臣妾就可以了。」 她横躺在床榻之上,目光娇柔潋滟地看着游宵。 「也可以同波业帝一般鞭打臣妾,索性给臣妾个痛快。」 「那可不行,李婉仪。朕并不是一个会让你痛快的温柔的人。」 饰有芙蓉花样的宫灯,把散开在被褥之上的青丝,照的婀娜多姿、熠熠生辉。 「朕就是喜欢这样折磨你,把你步步紧逼,叫你心乱如麻、浑身难受。」 游宵欺身压在仅剩单薄内衣的李婉仪身上,吻住她能言善辩的嘴唇。 (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无论两具身体贴的有多么紧,游宵也无法触及她内心分毫,这实在令人焦灼难耐、烦闷不悦。 这种感觉实在有些奇怪。李婉仪说到底也不过是暂时的宠妃,只不过是为了给吴家、荣家还有朝廷一个交代,才利用她,选她承宠。把她利用完了,自会给她相应待遇,但也仅限于向同为品味过失去之人的她略示共鸣而已。 李婉仪即便不向游宵敞开心扉,也无可指摘,闺中之事也不过是彼此应尽的义务。既然并非两情相悦,又何必共享秘密。 即便如此,为何——游宵想要知道,李婉仪真正的内心。 不仅仅是这副赤身裸体的肌肤,游宵还想要触及她内心深处。想要看到没有任何隐藏,袒露一切的李绯燕。尽管深感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何其危险,但又不可抑制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您……比起波业帝更为淫虐呢。」 李婉儀痛苦地皱紧眉頭,游宵微笑着亲吻着她。 「现在才发现吗?」 游宵的吻里没有注入什么特别的力量,他知道仅凭这个,根本无法真正打开她走进她。但即便他心知肚明,被宛如饥饿感的焦急之情催逼着一般,沉浸在李婉仪柔嫩的肌肤之中。 春夜,安静祥和。金闺之中,今夜亦有红雨降落。 翌日深夜,绯燕带着皇帝一同前去春睡阁。 二人乘着带着屋顶的华轿,摇晃前行。于绯燕而言,最令人不适的,便是与皇上同乘一轿。 「气氛甚是微妙呢。」 皇帝用着让人心荡神驰的声音低声呢喃道。焚熏龙袍的龙涎香阵阵袭来,叫人沉醉,无法抵挡。 「我们都蒙着眼睛,不知今夜会是何等良宵,真是叫人期待。」 「……臣妾可没有这么期待。」 人们皆传,眼见春睡阁幽灵者数日之内便会离奇死亡,为以防万一,两人都戴上了眼罩。 本来在轿子上是可以不戴眼罩,到了春睡阁之后再戴也无妨,但是皇帝觉得有趣,便给绯燕戴上,绯燕便也给皇帝戴上。 「皇上,您是在碰哪里?」 「你的手臂啊。」 「……那里不是手臂。」 「是吗?朕的眼睛被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那么,这是手臂吗?」 「……不是。」 藉着眼睛被蒙住了,皇帝放肆地对绯燕摸这碰那。绯燕不禁想起了昨夜侍寝的场景,瞬间脸羞得通红。 「行房事过多有损龙体,皇上还是稍微节制些好。」 「朕可不想被向朕进言要三人共同侍寝的你这么说。」 绯燕正欲回嘴,却被他唇塞住。 (此举……应该没有特殊含义吧。) 有过一次肌肤相亲,皇帝便相较从前更为平易近人。对绯燕的触摸、亲吻,都透露着对她的爱怜。或许对于已有床第之欢的男女而言,这是颇为正常的距离,但对于仍旧不习惯肌肤之亲的绯燕来说,每次两人距离缩短时,都会害怕得把脚缩成一团。 (皇上不过是在戏弄我而已……。并不是对我抱有真情。) 赤身裸体地肌肤相亲着实可怕。唇舌相缠,彼此拥抱,都让人觉得害怕。本已下定决心绝不交付真心,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体温却总是动摇人心。 除了肉欲之外,皇上是否也对绯燕抱有别的什么感情呢?他的眼神中话语中,是否也含糊混入了哪怕一丝的爱情呢?而这段关系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如<昙花一现>般烟消云散吧? 愚不可及的希望一旦萌芽,内心便会觉得苦涩。于皇上而言,温柔的亲吻也好,甜蜜的私语也好,云雨交缠也好,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般的欢乐。绯燕能得圣宠,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朝政风向有所变动,成为宠妃的就会是他人。 尽管对这些心知肚明,绯燕却日益心神不宁。似是要走到无可挽回地步,她觉出了危机。 「如果你有两个人的话,那三人共同侍寝,朕倒是觉得不错。」 皇帝的指尖摩梭着她火红的脸,爱意绵绵的动作叫人胸口一紧。绯燕不想再被皇上这样抚摸,否则她就快误以为——皇上是爱她的。 「臣妾知道了。臣妾会按照自己的模样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机关人偶出来。」 「朕不要机关人偶。」 皇上断然拒绝,正在这时,春睡阁到了。同行的女道士先行一步查探虚实。 「禀皇上,谣言不假。内院中的秋千之中,确能清晰看到女子的上半身,还发着幽光。」 查探而回的高龄女道士用神神叨叨的语气回禀道。她以擅长驱除邪祟而闻名,据说几次三番灭除过招灾惹祸患的恶灵。 「但是,老身却未曾察觉到妖气,驱邪灵符也没有反应。应该并非谣言所传那般,是害人性命的恶灵。」 「所以没有危险吗?」 「老身不敢断言。但可以肯定的是此物断非邪灵,但为何是女子的上半身,又为何会散发幽光,老身也难下定论……」 「无论如何,起码不是恶灵。看吧,朕就说谣言不实吧?」 皇上取下眼罩。 「皇上先前不也是半信半疑的来着。」 绯燕也松开了眼罩,两人下了轿辇,正要向春睡阁走去,却被女道士拦住。 「请两位主子再在此等候片刻,且让老身再去细细查探一番。」 女道士说着便重又进了春睡阁。不一会,便拿着一张长长的纸回来了。 「众人所以为的女子上半身,其实是纸上所绘画像而已。」 纸上只是只画了面容忧郁的长脸美人的上半身的等身画像而已。画上女子所梳发髻,为灰壬帝在位时时兴的一种发型。随意地将头发挽起,脖颈后的发髻自然松散地垂下几缕,煞是婀娜婉丽。 但是,让人在意的并非画中美人,而是她身上发出的光。绝非强光,而是在黑暗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幽光。 「李婉仪小心,恐怕画上有毒。」 绯燕伸出手正要触摸画像,被皇上一把握住。 「不是,这并非是毒,不过是冷光涂料而已。」 绯燕用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触摸了画像。明明是在发光,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看来光并非来自明火。 「在南方某个岛国之上,有人会专门收集一种特殊品种牡蛎的液滴,混入顔料之中制成涂料。使用了这种涂料的画作,就会在黑暗中隐隐发出幽光。」 「也就是说,只是绘画用的颜料而已吗?」 「是会发光的颜料。我小时候也曾制作过。那牡蛎很是昂贵,本是给客人的赠礼,却被我擅自使用,因此被叔母好一顿斥责。」 女道士说这幅会发光的画像是被贴于秋千绳上的。 「如此看来,就仿若是仅存上半身的美人在荡秋千的景象了。」 若是光线昏暗,那错看成是幽灵也情有可原。 「究竟是谁,又是何居心,做出此等事来,搅得后宫不宁?」 「若仅仅是恶作剧,那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此处是被处以腰斩的冻玉人所住寝宫,专门跑到此处就为了制造一个恶作剧吗? 「无论如何,得先去现场确认一下。」 绯燕穿过春睡阁大门,皇帝也紧随其后。 宫中女主人不在,无人操持,内院也就被弃置荒废了。里头杂草丛生,花木枝条旁逸斜出,杂乱无章。在已然半凋的垂枝海棠下,有一架秋千。 「如此看来,确实看上去像是仅存上半身的女子坐于秋千之上。」 绯燕试着将以发光颜料绘制的画像展开于秋千之上。 「朕好像在某本书籍上看到过冻玉人似乎喜欢荡秋千。」 若画上之人真是冻玉人,那不画下半身倒也能说得通。 「难道是想藉幽灵引起骚乱……?」 绯燕歪头思索着,皇上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总觉得,我们似乎无意中成了不解风情的搅局者呢。」 「搅局?此话怎讲?」 皇上没有回答绯燕,而是对刀太监耳语了一番。刀太监点头领命,带着手下往正殿方向去了。 「好了,参观幽灵就到此为止。回去吧,李婉仪。」 「请等等。现在什么疑问都还未解决啊。」 「已经解决了。大概,藉幽灵引起骚动的目的是想让旁人远离春睡阁。关于见到春睡阁幽灵者数日之内便会离奇身亡的谣言,应该也是故意传出的。」 「若果真如此,那又为何要让人们远离春睡阁呢?」 「为了能在此处幽会。这是后宫中常有之事。宦官或女官,时而是女道士或宫女,会与他们的秘密恋人私会,地点大多选在没有主子居住的宫殿。为了幽会时不被打扰,就常常以散布耸人听闻的谣言来让旁人远离此地。」 皇上握住了绯燕的手。 「我们不要阻碍他人谈情说爱,坏人姻缘了。走吧。」 「但是……若是女官和女道士倒也另当别论,但是宫女若与恋人私会,岂不是背叛了皇上的不贞行为?」 「那是自然,的确是对朕不忠。所有宫女,都归天子所有。不过,监管宫女私通之事乃宫正司——后宫警吏之职,非朕分内之事。」 「那要将此事交由后宫警吏来查办吗……?」 「朕可没这个闲工夫什么麻烦事都掺和一脚。提醒他们注意一下便罢了。」 所以皇上这是要放过那些未曾被他注意到的不幸而孤独的宫女们吗? 「皇上如此为后宫女子着想,绯燕感恩戴德。」 绯燕把自己的手覆在了皇上的手上。 「仅仅是口头感谢可不够。若真要谢朕,等回了希蓉殿再好好感谢吧。」 「……臣妾以为房事过多有损皇上龙体康健。今夜还是请皇上回寝宫安歇吧。」 「真是无情呢。让朕来陪你应付幽灵骚动,你却毫无回礼?」 皇帝怨忿地亲吻绯燕的手,就在此时刀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神情极为严肃,在皇上近身耳语了一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明显察觉到皇上神情陡然一变。 「你且先留在此处。」 皇上在刀太监的指引之下往正殿去了。绯燕察觉到怕是有事发生,便也跟着去了。正殿亦是荒芜一片,但较之内院景象好上些许。尽管屋檐蛛网悬张,殿柱残破古旧,但殿内似是被人仔细打扫过,未见尘土。 皇上冲进昏暗的走廊,急往内室而去。恐怕,他正是要往卧室而去。 (是谁正在哭泣……?) 卧室里传出啜泣之声,声音甚是绝望悲痛,清晰响亮。 「是我将她强行掠走施暴的!她并无任何罪过!」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对,后宫中除皇上之外再无男人,如此说来,应该是宦官。 「她此前与我全不相识。她只是被强行带来此处,受我凌辱而已。」 「此人所言是否属实,吴贵人?」 进了卧室,皇上冷冰冰地问到。绯燕停在了卧室门前。 「我才是罪人,皇上。求皇上只处罚我一人,不要迁怒于贵人。」 「你闭嘴。朕问的是吴贵人。」 冷酷之声响起,啜泣声随即戛然而止。 「回答朕,吴贵人。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所言并非真相。」 吴贵人含泪回答,气若游丝。 「你并不是被此人强行侮辱的吗?」 「……是的。」 「不是的!是我用武力迫使她服从!她也曾奋力抵抗——」 「够了,士影。不要再用这种谎言贬低我。」 此话一出,那叫做士影的宦官立刻哑口无言。 「臣妾未曾受人侮辱。」 「那么,今夜之事是你们两厢情愿?」 「是的。」 绯燕不禁屏息。也就是说,吴贵人竟与宦官私通。 后宫之中,私通之罪等同大逆不道。若只是位阶低下的宫女,皇上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吴贵人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作为有望成为皇后的候选妃子,犯下不贞之罪,绝对非同小可。 此事一旦败露,后宫势力阵营又要重新洗牌,还会牵涉到朝廷。 「奴才愿承受一切责罚,即便是就地处决,奴才也心甘情愿。」 士影崩溃地跪地求情。 「求皇上千万网开一面,饶了爱晶——吴贵人。是奴才轻佻犯上,罔顾纲常法纪,贪一时享乐,竟不知犯下此等重罪。无论如何都是奴才一人之罪,是奴才引诱欺骗了吴贵人。」 士影重重地磕头求饶,一下接着一下,苦苦哀求。 「犯罪之人仅奴才一人。无论皇上如何处置奴才都领命敬受。所以,求求皇上千万放过吴贵人。」 「你的辩白就留着对宫正司说去吧。此外,再加一条,多嘴轻言,胡乱插嘴之罪。」 皇上命刀太监将士影交给后宫警吏处置。刀太监的手下即刻便将士影带出卧室。士影他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端正,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错的人是我!!吴贵人没有犯下任何罪过!!」 士影被连拖带拽地带走了,他凄惨的哀嚎控诉穿透黑暗,直击人心。 皇上走出卧室,刀太监也随行而出。提灯映照之下,龙颜平静,波澜不惊。 「李婉仪,你也有罪。居然敢抗旨跟来。」 皇上揽住绯燕腰身,温柔的笑容之下,却似乎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 「皇上一定累了吧,今晚就留在希蓉殿歇息吧。」 「嗯,就按你说的办。朕想在你的温暖之中好好休息。」 绯燕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睡在皇上身侧。天子心意实在难测,伴君如伴虎,若是轻率出言,鲁莽开口,怕是要引祸上身。 (……吴贵人,对那个宦官是真心呢。) 正如士影所宣称的那样,吴贵人完全可以说「自己是被宦官掳掠强暴」以此辩解,洗脱自己。即使情况再不利,起码也可以是应付质问的权宜之计。但是,她却说「并未被人强行侮辱」,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何等罪责,想必她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数日后,绯燕前去吴贵人所住的透景阁拜访。 现在的绯燕已跻身妃嫔之列,不过是六侍妾之一的吴贵人是无法回绝妃嫔拜访的。绯燕让旁人尽数退下,下人们也只好遵命。 「你是来嘲笑我的吧。」 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们二人,吴贵人目光狠厉、敌意汹涌地瞪视绯燕。 尽管吴贵人脸上厚施粉黛,也无法掩盖住她哭肿的双眼。 「如今你可算是痛快了吧,你高高在上,位列妃嫔,而我即刻就要去浣衣局服役了。呵,浣衣局都算是好的了。像我这样的私通罪,罪同逆反,即便是赐死也不足为奇。」 「此事,你可有告知吴家?」 「告诉他们什么?与宦官通奸被皇上抓个现行,如今大难临头走投无路快派人救我吗?还是求父亲大人救救他这愚不可及的女儿?」 「你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吴家总会想法子帮帮你吧?」 「我哪里会遇上这么好的事情。你是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何等冷酷之人。」 吴贵人倚着放着点心的桌子,缓缓扇动手中的绢缎团扇。 「若是将此事告知与父亲,父亲必定会在皇上处置我之前,派人送来点心——只消一口下去,便足以令我离开人世的毒点心。这便是家父的手段。无用的棋子,要当机立断地舍弃。即便是对亲生女儿,也毫不留情。」 只要吴贵人被灭口,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便无人得知,也就不会祸及吴家。 「就连太皇太后也不会出手相助吗?」 「若是我还值得帮助,或许她还会拉我一把,比如,若我是皇上的宠妃。但是,我一次都未曾被皇上传召。大张旗鼓地入了宫,却连龙床边的灯火都未曾亲眼得见。这样无用的大侄女,费心救了,与太皇太后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太皇太后自还是妃嫔时开始,便远离朝政。正因为她行事谨慎持重,才一步步坐上了太皇太后的位置。于她而言,相较于特意为侄女开口求情,将自己置身于风波之中,更愿意选择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吧。 「无论皇上最后要如何处置我,我都是不会去浣衣局的。士影他绝对会被处斩。他若是死了,我也没有任何苟活于世的意义了。」 吴贵人打算自尽。——正如绯燕所推测的那样。 这几日,绯燕常扮作素燕往返于后宫前朝。 这次的事件,吴家和太皇太后会如何行动,绯燕想要预测一番。为此,她暗中向一些官员和宦官打听了吴家家主的为人,也调查了太皇太后过去的言行举止,因此判断,无论哪一方大概都会选择放弃吴贵人,因此绯燕才会去透景阁拜访。 眼下正是向孤立无援的吴贵人伸出援手的好时机。 「请不必如此悲观。我说不定能为你略尽绵薄之力。」 「……你?要帮我?」 吴贵人惊讶地柳眉紧皱。 「你为什么要帮我?这岂非是你扳倒我的绝好机会?」 「若你不在后宫了,吴家还能再把别的千金送进后宫。新的吴贵人也许会比你更难对付。于我而言,这并非是我所乐见的情况。」 「……你对吴家真是了如指掌呢。」 绯燕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微微一笑。 「我就不妨开门见山直说了,我想要利用你。」 「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你是吴家千金,吴家将族中女性送入后宫为女官。也有吴家之女在敬事房当差,我想求她帮忙。」 绯燕将一本厚厚的册籍置于案上。 「这上面有十年前的内监宦官名单。名单上的人现如今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宫中、若还在宫中当差又所属何府、若已不在宫中则身在何处,我在调查这些事。虽然我现下已然查到有数人已死,但仅仅是沧海一粟。若要全部调查清楚,靠我一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你调查这些有什么目的?」 「我在找我的仇家。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这个名单上有谁与你有仇吗?既然如此,你直接去求皇上不就行了?求皇上帮你查明仇家的底细。你既然是宠妃,那求皇上相助,岂非更快?」 「不可。这个仇,我须得自己来报。」 求皇上出手帮自己复仇的确轻而易举,让当年的罪行得昭,沉冤得雪,也自然是好。 但是,问题就在于仇人的官位。若只是下级宦官,处罚起来就容易了,但若是此人身处高位,就相当棘手了。高级宦官是可以和前朝高官分庭抗礼的存在。他们手握丰富的人脉资源,与朝廷重臣利害相关,绝非是区区宠妃就能轻易处罚之人。 「若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承诺保住士影的性命。」 「皇上是不可能放过士影的。他肯定会被处以极刑。」 吴贵人闭上眼睛,眼角滚落晶莹的泪珠。 「我如今只希望,能同他一同受刑。士影若是要受苦,那我也……」 「皇上即位不久,侍妾就与宦官私相授受。若将此事公诸于衆,就必须将宦官五马分尸以示众。到时刑场上会聚满百姓,他们若是知道了此事的始末,又会作何感想?恐怕天下人都会耻笑崇成帝竟然让自己的侧室被人抢走吧?又或是亲眼看到宦官受刑的场面,以为是皇上暴政的先兆而惶惶不安?」 ——天子不可受百姓狎侮。天子亦不可让百姓心生忧惧。 「皇上应该也是想低调处理此事。透景阁至今仍未被后宫警吏封锁,便可证明。吴贵人被禁足的事,至今也仍无人知晓。」 皇帝并未下诏书正式公开下令禁足吴贵人。若是真要当真裁决此事,按规矩,透景阁须被后宫警吏封锁,绯燕今日也不可能进得来此处。 「……难道说,士影已经……」 吴贵人脸色铁青,手激烈颤抖着,捂住了嘴。 「我已经去宫正司确认过了。士影只是被关在狱中。」 至少目前还是如此,绯燕添了一句。生杀予夺的权力,只在皇帝手中。 「……所以士影他还是有活下来的希望……?」 「皇上已经有此考虑了。」 是皇上昨夜的枕边话让绯燕敢如此肯定。 『吴家和荣家近来又在朝中针锋相对,搅得朝中局势不稳。虽然这次荣家与朕政见一致,但如果草率结盟,会让他们得意忘形,爬到朕的头上来。就没有不藉助荣家之力就能压制吴家的好方法吗?』 被问及是否有好的提议时,绯燕微微一笑。 『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政事。皇上还是去问问那些本就应为您建言献策、排忧解难的大臣们吧。』 绯燕揣摩皇帝此番只是想试探自己是否会出言干政,故此克制谨慎地回答了,并未有所进言。 「皇上最终是否会放过士影一命,全在吴贵人一念之间。若你选了这条路,那与他则最少五、六年不能相见,即便是书信来往也会被严格控制。」 「……我不会寄送书信给他的。士影他并不识字。」 士影原是吴家的下级佣人。贵族富豪宅邸里的佣人大多世代都是奴才奴婢。士影也是生于曾祖父一代开始在吴家服侍的家中。他们擅长曲艺杂技,常在府中宴会上表演助兴,以此为生。 「吴家的宅邸中多的是随时可被弃用清除的奴才。像士影这般的人我本是一眼都不会多看的。因为父亲时常告诫我们,『奴才们不过是喋喋不休的家畜,不配当作人来看待。』」 吴氏在十二岁那年,曾在中元节宴会上献舞一曲。 「实不相瞒,那会我偷懒了。毕竟每年都要上去跳一回,早就跳腻了。但我偷懒的事却没能逃过父亲的眼睛。」 吴父对此大为恼火,当众怒斥了吴氏。 『我正是为了将你献给皇太子才如此精心培养!!但你如此拙劣的舞姿,简直把你父亲的脸都丢尽了!!』 当时,为了能让吴氏嫁给仍是皇太子的游宵,她被按照妃子的标准来培养。 「我啊,其实是很讨厌跳舞的。因为教我跳舞的人,是父亲的情妇。」 吴氏很早就没了生母。 「我对那个女人说我不想学舞,她便对我愈加粗暴,动辄怒斥殴打。比起我来,父亲更重视他的情妇,也对我甚是恼怒,因此我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京城大道的喧嚣热闹,将深闺千金带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全是我前所未见之物,我象是着了魔一般地在街上晃悠,突然一股可怕的力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入阴暗処。那是一个简直像怪物一样的可怕男子。虽然我很想高声呼救,但却害怕地噤若寒蝉……。只会一个劲地颤抖。」 「是士影救了你吗?」 「嗯,是的。他说他一直都跟在我的后面。他用一颗小石子投中了那个男子的眉心,狠狠地踢他的小腿,把他踹进了附近的河中。那个男子全身都湿透了,虽然仍旧追了上来,但我们跑到了大路上跳上了一辆运货的马车,成功逃脱了。」 「真是个大冒险呢。」 「那是我一生中最棒的冒险。士影带着我逛京城大道,我们两个一起吃了一个大包子,观赏了精巧好看的糖画,偷溜进戏园子看了道观的花烛。」 吴氏听了士影的劝说,回到了吴府。因为千金不见了踪影,府中已然是乱得鸡飞狗跳。 『是我把小姐带出去的。』 士影撒了谎,为了能让吴氏免受父亲责罚。 「我本应该说是我自己要出去的。但是,我却没能说出口。若我当时说出实情,肯定又要被父亲喝斥。因此……我撒谎了。」 吴氏哭着说她是被士影强行带出府的。结果,士影被打得满身是伤。因为吴父震怒,传令要严惩士影。 「士影的双亲拼死哀求,虽然也让吴父略有动容,但真正改变他心意的却是那个女人——我的舞蹈老师。因为那个女人看中了士影的舞技。」 因为情妇的一句话,士影得以保住性命。此后,吴氏便常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偷偷与士影相会。 「和奴才相恋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明明奴才不是人,不过是吵嚷的家畜而已?……但是……我就是爱上他了。就连入宫,也变成了一件让我讨厌的事。」 吴氏十五岁后,入宫的事就日渐变得真实了起来。整个府中都洋溢着为吴氏出嫁做准备的喜悦,只有她自己日渐忧郁苦闷。 「若是真的入宫了,就再也不能见到士影了,那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于是我决心与他私奔。我不仅仅是想想而已。平民百姓的生活是怎样的,我问了别人,也读了书籍,努力学习,还攒了点金子以备来日。为了能做好士影的妻子,我打算按自己的方式做准备。」 那時,士影的双亲已经去世了。若要私奔本应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但是,当时的士影拒绝了和吴氏的私奔。 『我已经和一个良民之女定下婚约了。』 他说他和街上遇见的一个卖艺人的女儿定下了婚约。 『他打算买一个良民的身份,去那个女子的家乡生活。』 只要能付得起钱,奴才也是能为自己赎身,成为良民的。 但是,从奴才变成良民的人,仍旧会被那些祖上世代的良民的人侮辱轻视。即便是为自己买来了良民的身份,却还是无法被当做人一样来对待,正因此宁愿当一世奴才的人反而更多。 但是,奴才是和家畜不相上下的东西。若要从主人那里解放获得自由,再与良民结亲,就必须先购得良民的身份。 「他那些要成亲的话,是谎言吧。」 「没一句真话。他竟然跟我说有了别人,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日……」 为了成为宦官进入后宮,士影离开了吴家。 「我与他再会时,是你刚被册封为妃嫔那会。因为此事,我心中很是烦闷,便出了透景阁散散心。但看到园中繁花,别说散心了,反而更是怒上心头。」 因为那里是园林尽头,皇帝不会踏足之处。 「开在这种地方又怎样呢?若是不能被皇上看到,便毫无价值,只能默默开放再默默凋零,花开花谢,无人问津。我满腹怒火又无处发泄,就只能撕扯花朵。」 花上荆棘遍布,把吴贵人嫩白的手划得伤痕累累。 『请贵人不要伤了玉体。』 负责照料花朵的下级宦官上前向吴贵人谏言。那是一个面容端正,却稍稍透出一股残存稚气的年轻宦官。眼前之人正是他——三年前离开吴家的士影。 『你为何会在后宫之中!?你不是已经和卖艺人之女成亲了吗!?为什么会做成这副宦官打扮……』 吴贵人不禁用双手捂住脸颊。 『我原本打算把你抢走带你逃出去的。但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奴才。若是你成了我的妻子,也会被当作是奴婢任人践踏。我绝不容许你沦落至此。』 若是成为宦官,就能进入后宫,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亲眼见证吴氏沐泽圣宠,一世幸福。仅仅为了看到这一瞬间,便成为了宦官,士影如此说到。 『你岂非愚蠢!?仅仅是为了这个,你知道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我总算能再次见到你了。』 那之后不久,两人便又见面了。 「我喜欢上士影时,他还是个奴才。你是不是会以为,如今他成了宦官了,我就嫌弃他了?」 起初两人见面时,仅仅是彼此说说话而已。但渐渐地,就不再满足于此,变得想要更多。 「他是为了我,才做了宦官。我想让他知道,我也可以为了他这样奋不顾身。但我却没有任何可以给他的东西。衣服、首饰、钱财,这些都是父亲给的或是皇上赏的。我能给他的,就只有我自己。」 引诱士影入室的人正是吴贵人。士影极为惶恐不安,为了能说服他,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口舌。 「您父亲大人若是得知此事,必定会杀了您的。他定会说,竟不知养了这么一个娼妓女儿,而将您痛打致死的。」 「今日之事不会传到吴家人耳朵里的。毕竟让他们知道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什么好处……呢。你这话,若说是安慰未免拙劣了些,但却是暖到了我心底里去。」 吴贵人不禁挽袖拭泪。 「我的确犯下不赦之罪,万死难辞其咎。但唯有一点,那一日……在春睡阁,皇上逼问我时,我没有再撒谎。我想,这是我唯一一件没有做错的事。」 「士影,也许是希望你对皇上撒谎的。」 「他真的是很爱撒谎呢。但是,我讨厌谎言。即便能用谎言来保全自身,最后也会变得空无一物。就像心被焚烧殆尽般,除了无尽的空虚之外……还能留下什么。」 随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绯燕在等。吴贵人若是无法下定决心,她也就无法更进一步。 「你不是说有能让士影活下去的方法吗?愿闻其详。」 听绯燕详细说明之后,吴贵人紧紧闭上双眼。 「……让我也付出代价吧。正如士影曾为我付出的那样。」 「皇上顾虑的是子嗣问题,尤其是你的子嗣。吴氏一族之女若诞下皇子,那吴家势必势力大增。正因此,即便你是众人眼中很有希望的皇后人选,皇上也从未召你前去侍寝。」 「也就是说,我若是不怀上龙嗣,便就能有一线生机……」 「请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的提议于你而言,其实是把双刃剑。若要解救士影,那么同时也就切断了你自己的退路。」 「退路?事到如今,我又何来退路可言。」 吴贵人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倔强而坚定地直视着绯燕。 「只要能救士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那可是很受罪的。少说也得有一个月下不了床。即便是熬过头十日,若是之后又中途没能挺过去,也会前功尽弃的。你有这样觉悟吗?」 「我有。既然已不能再怀上士影的孩子,那这副身子我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吴贵人向绯燕伸出手。 「但我要和你约法三章。在我偿还完代价之前,我不想让士影知晓此事。他若得知,必定会竭力阻止我,甚至可能不惜为此自尽。我正是因为不想再失去他才喝下毒药,若是他反而死了,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会向皇上禀明此事。而你的决定,须得由你亲自向皇上帮助。」 绯燕握住了她的手。吴贵人也紧紧回握住。 想要终结此事其实不难。若是二人都选择赴死,于他们而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遭受将来的苦难。但是,吴贵人却没有选择就此了结。她要与心爱之人一起活着,即便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即便是就此断了自己的退路,也在所不惜。 对她的此番决心,皇上定会开恩。绯燕如此坚信。 「让敬事房的女官调查名簿倒是无妨,但我需要个借口。突然要调出宦官名册恐令人生疑。也许我的事也会被顺藤摸瓜查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吴贵人拿起桌上的册子。 「那位女官可有夫君?」 「她比我大出二十岁,自然是成了婚的。她的丈夫是内阁大学士。这对夫妇向来伉俪情深,这么多年了都还如新婚一般。丈夫尤其情重,待她就像小猫一样呵护宠爱。」 「那位女官,好像和某位武官暗通款曲了呢。只是她的夫君仍被蒙在鼓里。」 「……你是从哪里得知她这个把柄的?」 「不过是听闻了些传言。这种事总是众口交传,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哪还能堵得住所有人的。」 绯燕微微一笑,吴贵人团扇掩面,长长一叹。 「我所犯下最为愚蠢的罪过,是没同你结盟。」 「现在起再与我结盟,也为时不晚。既然我与吴贵人彼此志趣相投,何不趁此机会交个朋友?」 「我事先声明,我与你可谈不上什么志趣相投。」 「诶?但是,吴贵人难道不也是对格致(科学)很感兴趣吗?连冷光涂料都知道呢。」 「那是我从女官那里听来的。牡蛎分泌的液滴可用于制成发光颜料。」 那位女官大概是告诉吴氏,用发光画具所绘画像,看上去如同幽灵浮于黑暗之中。 「是透景阁的女官吗?请务必介绍我认识。」 「这恐怕是不行了。那个女官被我派去吴家,行路途中被歹徒杀害了。真是可怕呢,本来京城的治安应该是不错的……」 为吴贵人出谋划策的女官死了。就象是完成任务被封口一样。 (……究竟是谁,要陷害吴贵人?并且为了达成目的,还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手段。) 若只是想打倒吴贵人,那直接向宫正司秘密告发即可。如此宫正司便会监视二人,并定会踏足二人密会之地。完全没必要特意告知冷光涂料的制作方法,还弄出一场幽灵骚动的闹剧。那么,那位女官之死和吴贵人私通之事没有关系吗? 绯眼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只好暂且离开透景阁。 「皇上,差不多该歇了。」 听见骏奇提醒,游宵放下朱笔。自仁启帝废除丞相以来,原先由丞相负责的政务如今也一并要由皇帝处理。奏折堆积成山,批改了一封又一封,还是不见少。游宵也确实乏了,身子一松,靠在了龙椅上。 (……吴贵人又给朕添了件麻烦事啊。) 吴贵人是权门吴家之女,又是太皇太后的大侄女。此事若是公开处置,那朝廷势必再掀波澜。 荣家自是喜闻乐见,势必会抓住机会藉题发挥弹劾吴家,吴氏一族的官吏们也会被牵连,排挤出局,空出来的官职自然会由荣家出身的官吏填补。若是荣家朝中势力更胜于今,游宵便只能终日看他们脸色行事。 一个秩序良好的朝廷正在于均衡二字。吴家与荣家分庭抗礼,就是一种均衡。臣子们适度的争斗、彼此制衡是必须的。一旦其中一方没了对手,那么便会僭越皇权,执朝廷牛耳。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不臣之心,图谋皇位。 (看来不得不处理掉那个下等宦官了。) 为了不让荣家势力过盛,绝不能公开处置此事。看来只能暗中办了那个下等宦官,让这件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不了了之。不过,其实留着他也有可用之处,只是不知道吴贵人是否能将此事守口如瓶,还是谨慎些为好。 (如果吴贵人自尽了,就又麻烦了。) 若是处理了那个下等宦官,兴许吴贵人会有所动摇,与他一同赴死。她死的悄无声息倒也罢了,但要是她放火烧了透景阁,那动静就大了。荣家一旦起疑,必定会查明其中原委。 话虽如此,就这么放了那个下等宦官也不妥。他自幼便爱慕吴贵人,正是为了窥视她才做了宦官。既然他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必定会忍不住再去同她私会。下回两人被人撞见,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是时间的事。 实在是件让人头痛的事。游宵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此时,骏奇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封文书。游宵迅速扫了一遍。 「是封情书吗?」 「那个李婉仪怎么可能会送封情书过来呢。不过是写了件事罢了。」 今夜,臣妾在黄昏园恭候皇上。臣妾有要事相告。 「告诉她朕会在初更时分赴约。啊,慢着。我写封回信吧。」 游宵摊开一张饰有金箔、闪闪发光的信纸,提笔着墨,运笔游龙。 绯燕,请你将头发挽成高椎髻吧,如此朕才好亲吻你的脖颈。 高椎髻是将发髻高高梳起于头顶的发型。因为头发被全部梳起,便能露出脖颈。 「莲花模样的发饰准备好了吧,也一并带去。」 「您是说那以白翡翠雕刻的白莲发饰吧,想必一定很衬李婉仪娘娘的乌黑秀发呢。」 「琥珀耳环也带上吧。也一定很合适。哦对了,再取两支扇形发簪,还有萤石首饰——」 「皇上,您这一口气赏赐这么多,恐怕李婉仪她不肯收啊。」 骏奇无奈苦笑。上回荣太后赏的点心就被无情地拒收了。 「那,就只拿那个发饰吧。哦对了,先前那件东西也得带过去……算了,还是朕亲自带过去吧。这样朕能亲眼看到李婉仪欢喜的神情,如此更好。」 不知从何时起,与李婉仪相见已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李婉仪扮作素燕模样在后宫前朝活动一事,密探早已上禀。她似乎还与吴贵人接触过。她一定是有所企图,但并没有质问于她。 (依我看来,李婉仪才更像水银呢。) 那沉静之美中,究竟暗藏了什么秘密,或许就在今夜,终于可以浮出水面。 在黄昏园门前,李婉仪出来迎接了游宵。 「今夜的你真如莲花花神一般呢,李婉仪。」 她身着绯色莲花纹大袖衫(一种广袖单衣),孔雀羽流彩堇色裙。襦裙腰带齐胸而束,搭在腕上的青绿披帛如雪融成水,淌至足边。被梳成高椎髻的黑发上,佩戴着琉璃金步摇和白翡翠莲花簪。 「是这发饰的功劳吗,衬得你是如此美艳动人。」 李婉仪微微垂目,在手提灯的映照下,一张细长鹅蛋脸在光下清晰毕现。 「说起这黄昏园,正叫朕想起了那日的曲水之宴。那日的你,着实是欢畅尽兴呢。」 三月三日,于黄昏园行曲水宴。曲水宴,即将酒杯置于蜿蜒曲折的小溪水流之上,席中之人须得在酒杯流过自己面前之前,吟诗一首,否则要罚酒一杯。不通诗词的李婉仪,很是醉了一场。 她大概是有醉酒会笑的癖性。起初她只是以团扇掩面频频耸肩,游宵还以为她是受了寒,正要派人送衣服给她,她却突然笑倒了身子。热闹的宴席瞬间一片死寂,自苏贵人至荣贵人等围观者纷纷问她「为何而笑」。 『因为很奇怪啊,皇上的顶冠上,有白色的烟雾……』 李婉仪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原来是附近的飘来柳絮(柳树的棉毛)挂在了游宵的发冠上。骏奇正慌忙要取下柳絮,被游宵制止。 『朕还是难得看到李婉仪笑,无妨,便让她多笑会吧。』 于是整个宴席之上,李婉仪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到最后,游宵都被逗得忍俊不禁,看见主子这么高兴,宦官与宫女们也都纷纷开怀大笑起来。整个宴席一片欢腾。 「曲水宴席之上臣妾的失礼之态,还请皇上早日忘却的好……」 「朕无法忘却。毕竟多亏了你,这宴席才能如此欢乐尽兴啊。」 他牵过李婉仪的手,走进了黄昏园。薄云散布的夜空之中,一轮半月,摇摇欲坠,若隐若现。 「今夜,臣妾有东西想给皇上看,所以叨扰圣驾前来。」 李婉仪指着黑暗的地方说道:「皇上,请看那里。」 她所指之处是曲水。昏暗之中,有点点光亮浮现。是发出朦胧青光的蓝光蝶。它们缓缓摇动着、飞舞着,发着光,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数量逐渐多了起来。 「是弱蓝蝶吗?」 前代王朝的后宫中有位叫弱蓝的侍妾。那时候宫中宫女尤其多,所以她十五岁入宫以来,十年中都未曾被皇帝宠幸。某个春夜,弱蓝在曲水河畔遇见了一位俊美的青年。他身披雍容华贵的龙袍,原来此人正是当今天子。虽然皇帝是初见弱蓝,但他此行是约好要去探望宠妃的,因此与弱蓝约定明日再来看她。 次日傍晚,弱蓝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往曲水。 她紧张激动地等待着皇帝,可所等之人却并未出现。第二日,第三日,弱蓝都去了曲水边等候。即便她一日未缺,风雨无阻,皇帝也始终没有出现。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终于有一次,时下正年轻美貌的宠妃听说了弱蓝的事。她觉着有趣,便悄悄告诉皇上:「臣妾在曲水附近见到过一位美丽的宫女」。好色的皇帝便偷偷去了曲水。但是,曲水河畔站着的,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朕的后宫怎可有此等老妇。』 皇帝下令让弱蓝出宫。整整入宫五十年的弱蓝,根本没了去处。双亲和兄弟姐妹都去世了,亲戚也都联系不上,而她也早已年老体衰。 弱蓝出宫后的第二年,天出异象,阴雨连绵不绝。皇帝祭天祝祷,祈求太阳,却也不见奏效。束手无策的皇帝请来了一位有名的女道士,她在雨声中听见了女子的哭声。 「引起水患的,正是被皇上抛弃、死于非命的可怜宫女的怨灵。若能好好供奉亡灵,兴许便能止住水患。」 皇帝采纳了女道士的谏言,好生供奉弱蓝灵位。整整七天七夜的供奉结束之际,连绵经年的大雨终于停止,雨过天晴,拨云见日。 同一时刻,后宫之中,有人看见曲水河畔出现一种奇怪的蝴蝶。每到夜晚,它便会在暗处翩然舞动,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渐渐地,这种蝶就被称作是弱蓝蝶。如今,尽管早已改朝换代,依旧有传言,说在曲水河畔会出现弱蓝蝶。那些未能被帝王宠幸便孤独死去的不幸宫女们都会化作蝴蝶,在黑夜之中彷徨游荡。 「不是,这些是用先前的发光画具制作的走马灯。」 眼前这般蝴蝶发出朦胧微光的景象,是牡蛎分泌的水滴所制成的冷光涂料绘制而成的。看起来翩然起舞,是因为烛火发热驱使走马灯旋转的效果。 再定睛细瞧去,就会发现每个走马灯都各自被固定在支柱上。而在暗处控制的宦官们,在合适的时机配合李婉仪点起灯火,一旦蓝蝶腾空起舞,影影绰绰的人影便立刻闪开去。 「皇上不妨再凑近些看看?水面倒映的光影真的是非常美丽。」 在李婉仪的催促之下,游宵迈步走近。无数光影映照在水面,随波摇曳,整个曲水仿若璀璨星河。一时间,让人看得入了迷,竟失语无言。 「比起走马灯,它们在水面的倒影反而更为美丽。」 「此话怎讲?」 「因为无法触碰。无法得到或把握的东西,总是更为美丽耀眼。比如明月、星光,高山流水之音声,才情横溢之文章。古老的悲恋,亦是如此。」 游宵反应了过来,李婉仪为何特意向他展示弱蓝蝶。 (看来她是在可怜吴贵人啊。) 弱蓝对天子痴心一片,最终却无法得到圣宠,她正是千万个泪流不止、红顔薄命的宫女们的代表。也正因此,她会让人想起吴贵人。 吴贵人和荣贵人。此二人本来应是一个坐上后位,一个荣升贵妃。但是,她们的母家都是权倾朝野之辈。而更重要的是,游宵绝不能让双方再添势力。 吴贵人是决计不能得圣宠的。但是,她此生惟能有一个夫君,那就是游宵。即便她每晚都被迫一人独寝,但若是犯了私通之罪,也不得不受到重罚。 (即便是对她于心不忍……但是她那下等宦官的情人,绝不能放过。) 即便是免去吴贵人的罪责,也必须秘密处理掉那个下等宦官。无论如何,这是为了不让吴贵人沦为弃妇,再起骚动,不得不行的下策了…… 「参见皇上。」 突然,一个身材娇小的宦官跪在游宵脚边。 「大胆奴才,竟敢阻挡御驾——」 「慢着」 骏奇正要驱逐闯入者,游宵出言制止。这个宦官的声音他有印象。 「抬起头来。」 那宦官依言抬头。此時,游宵不禁睁大了眼睛。 「吴贵人……?你如此打扮,究竟意欲何为……」 「臣妾有事相求,还望皇上恕臣妾无礼之罪。」 身穿宦官制服的吴贵人,声音凛然。 「是来为你的情人求情的吧。别怪朕无情,他必须死——」 「请您好好利用我们吧,皇上,利用我和士影。」 吴贵人毫无怯色地抬头仰望游宵。 「皇上一直想让吴家乖乖臣服,却苦于手中缺张制胜王牌。既然如此,臣妾斗胆请皇上利用我等不义之事,以此要挟。此事不正是蛇之七寸吗?」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朕也正因此苦恼呢。以你们的禁忌之恋要挟吴家,吴家会先把你了结。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立刻舍弃,这正是吴家行事的一贯作风。」 「若要防止臣妾被暗杀,不妨封臣妾为妃嫔。臣妾被册封为妃嫔之时,就把臣妾身边一直以来跟随的下人一并清换。将吴家派来的人换走,派皇上信得过的人,来监视臣妾。」 此计甚为大胆决绝啊,游宵微微苦笑。 「那你的情人如何处置?他也在那些要换去你身边的下人之列吗?」 「日后倒是不妨如此安排。但是,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士影他并无学识。等他在内书堂习得一身学问之后,方可派来臣妾身边。」 若能通读史书、明白事理,那也就能够克己守礼,不会反受制于心中恋情了。若出人头地了,失去的自然也会变多。但只要能学会如何保全自身,也就不会做鲁莽无谋之事了。 游宵的手下已将吴贵人不贞之事记录在案。只要吴氏活着,此事便一直是束缚吴家的枷锁。 遊宵亦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你这献策倒是不错,只不过是更有利于你吧。你既可以成为侍寝的妃嫔、有朕的宠爱加身,另一边还有恋人相伴在侧、朝夕相处。若是天赐良机,是否还打算水到渠成地产下皇子啊?」 若是吴氏真有了身孕,顾虑确实会更多。是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还是产下之后再暗中解决。即便侍寝时什么都不做,也很难放心。毕竟过去,有过宫女给君王下媚药怀上子嗣的前车之鉴。吴氏也难保不使出此等手段。 「皇上多虑了,臣妾并不贪图皇上的宠爱。」 「但若不侍寝,是无法升为妃嫔的。」 「臣妾会去侍寝,但绝不会怀上龙嗣。」 吴贵人的口气确实甚是坚决。 「臣妾,愿受宫刑。」 一旁的骏奇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遊宵亦是惊愕不已地俯视着吴贵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臣妾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臣妾受宫刑之后即为不孕之身,皇上想必也不难发现臣妾的利用价值,毫无后顾之忧地加以利用。后妃侍妾中不可有同性女子——此为后宫规矩。因此,只要臣妾在这宫中一日,吴家就无法再送吴姓族中之女入宫。如此一来,皇上再也不用担心吴家出身的宫女会诞下龙子,两大心头之患从此便只剩荣家了。」 宫刑原本便是为惩治苟且私通之男女所设刑罚。男子所受宫刑为去势,女子则是饮下猛药剥夺生育能力。此刑风险极大,因此受刑者中不幸殒命之人不在少数。 「你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都是为了守护那个叫士影的宦官吗?」 「士影他正是为了能在后宫见到我才会甘心成为宦官的。我也想要为他做出同样 的牺牲。只要余生能够陪在士影的身边,区区身体发肤,又何足挂齿。」 (……吴贵人,竟是如此意志坚定之女子吗。)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娇生惯养趾高气昂的贵族女子。私通之事东窗事发后,本以为她会如遭雷击,惊慌失措,在透景阁当场痛哭流涕。恋人被杀,她也必定会自暴自弃、万念俱灰。可事实却截然相反。吴贵人当真是女中豪杰。她竟可以冒生命危险,直接与遊宵当面谈判。 (这事李婉仪也有掺和其中吧。) 仅凭吴贵人一人,应该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再者,做宦官打扮乔装成李婉仪随侍之计,也绝非久居深闺的吴贵人所能想出。 「李婉仪,你有何看法?你认为朕是否该应允吴贵人的请愿呢?」 他装作不知道李婉仪也是同谋的样子开口问到,李婉仪冷冷的眸中映照出水面的火光。 「吴贵人的请愿不仅事关后宫,更牵动前朝政局。臣妾才疏学浅,对政事一窍不通,皇上问臣妾,臣妾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这话明面上含糊其辞,没有正面作答,实际上却借吴贵人之口,回答了困扰遊宵的难题。 「只是,一想到将吴贵人逼到如此地步的人是臣妾,臣妾心中便不胜自责,愧疚难当。臣妾德疏才薄,何德何能竟能承蒙圣恩,更因此害得贵人们独守空闺,终日以泪洗面。吴贵人也一定是太过寂寞才不慎犯下过错。」 话音未落,绯燕便顺势跪下。 「宫女们应该如同姐妹般和睦共处才好。即便如此,臣妾也害得吴贵人因寂寞犯错。臣妾特此请皇上恕罪。」 看着一本正经跪下求情的李婉仪,遊宵嘴角不禁浮起微笑。 (分工很是明确啊,吴贵人负责晓之以理,自己则负责动之以情。) 此事与上回折贵人、背少监一事不同,事关朝廷,仅凭求情打动是行不通的。 正因如此,才安排吴贵人亲自前来帮助利害关系,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愿意接受宫刑,也就完美地展示了她作为棋子的价值。 (了不起的女子。有皇后之才。) 皇后作为中宫,是后宫之主,须得统率六宫妃嫔侍妾、三千宫女。正因为后宫与朝廷联系紧密,唇齿相依,因此只有了解政局的女子方能登上皇后之位。 近几朝,凯的后宫之中,均规定只在诞下皇子的妃嫔中遴选皇后。 若是李婉仪能诞下皇子,让她成为国母,倒也不错。遊宵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你不后悔吗?」 「想到即将遭受的切肤之痛,臣妾亦颇感恐惧。但是,如此一来便能和士影有一样的残破之躯,只这一点,臣妾便喜不自胜、甘之如饴了。」 吴贵人微微一笑。 「即便此生无法有夫妻名分,但只要我们魂魄相系,来世也一定能以别的形式结为夫妇、再续前缘。我坚信。」 她心意已决,想必不会再反悔。 「既如此,那传令下去——处吴贵人以宫刑,此后加封嫔妃。命下级宦官士影前往内书堂励精笃志、勤勉学习。你们两个就共同成为朕的棋子,继续苟活在这后宫之中吧。」 「臣妾谢主隆恩。」 「只要你忠心耿耿,朕保你性命无忧、身名两全。但是,你给朕记住,朕绝不会宽容第二次。一旦你背叛朕,那等着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此身必定对皇上忠贞不二,非死不敢逾矩。吴贵人应声作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好了,吴贵人一事告一段落。接下来,该轮到李婉仪了。」 「皇上,此事与李婉仪毫无干系,全是臣妾一人之罪。」 「并非如此,正如她自己所言,李婉仪亦有责任。」 遊宵命人把吴贵人带下去,吴贵人担心地看了一眼李婉仪,不得不跪安告退。 「李婉仪,你是怎样一个毒妇啊。」 他走到跪着的李婉仪身旁单膝微屈。 「你打算用暗藏于美貌中的毒牙,趁着朕熟睡之时,咬住朕的咽喉,置朕于死地吗?」 「臣妾承蒙皇上厚爱,圣宠过重,臣妾对皇上已是感激不尽,怎还会心怀恨意、意图不轨呢?」 李婉仪抬起头来。平静的瞳孔之中映照着走马灯的光亮。 「朕可不信。你聪明地堪称狡猾,实在可气,说不定你是在欺骗朕也未可知。」 「若皇上真能被臣妾所骗,那皇上恐非君王之资。」 「你是故意出言不逊,想惹朕生气的吧?」 「明君只听忠臣谏言,女子戏言不屑当真。」 此答言甚妙,堪称机敏。遊宵不禁兴致高涨,胸中竟煞是酣畅快意。 「莫要巧言令色,强词夺理。你今天逃不过一罚。」 说着他牵起李婉仪的手。她左手上的金戒指熠熠闪光。 「朕运气不佳啊,看来今晚是没法惩治你了。」 「后宫规矩,佩戴金戒指的后妃侍妾不得侍寝。但是宫中美女多如牛毛,即便臣妾今夜无法侍寝,但总能有人叫皇上称心如意……」 话音未落,李婉仪便被堵住嘴唇,随即被牢牢锁住。 「有你就够了,李婉仪。其他人,朕都不想要。」 即便美丽的女子多如牛毛,可爱的女子也俯拾即是。 但是,神秘莫测的女子却没有,像李婉仪一般的女子也没有。 她安静的微笑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平静的内心深处又有什么秘密,那谨慎而深邃的眼瞳中到底映照着什么——游宵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这一切。 「今夜你陪在朕身边睡就足够了,朕答应绝不会解开你的衣带。」 「……那能不能也不要隔着睡衣碰我呢?」 「抱着你睡也不行吗?就只是把脸埋在你的脖子里——就像这样 他说着吻上了李婉仪的颈窝,如陶器一般的柔软肌肤便随即着上了顔色。 「果然……还是要遵守宫中规矩才行。今晚臣妾还是不侍寝为好。」 「既如此,那就只能等你好了,朕再召你了。」 遊宵松开李婉仪,把骏奇捧着的古书拿了过来。 「这可是朕在外朝书库中好不容易找到的呢。真是可惜了。」 「这、这难道就是……『幻西机巧图录』的原典吗!?」 李婉仪正要伸手取书,被遊宵轻巧避开。 「朕可是特意带着西域语词典过来,想和你一起品读『幻西机巧图录』的。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能急于一时了,下次再说吧。好了,差不多也休息了。今晚你就一个人好好睡吧。朕不在你身边打扰,你也能安心地好好休息。」 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开,被李婉仪一把扯住了龙袍衣袖。 「……皇上。」 「扮可怜也没有用哦,若是不肯陪朕一块睡,那这本原典你也别想。」 「……真的、真的只是,陪睡就可以了吗?」 「那是当然。朕可不想强占你的身体。」 「……臣妾不信。皇上惯会对臣妾用强的。」 李婉仪害羞地垂下眼帘,弱蓝蝶的光扶照着她雪白的脖颈,显得格外艳丽动人。 「行了行了,朕投降了。今日就算了吧。」 「……那原典呢?」 「给你看吧。这是第一卷。西域语的词典太重了,让因内监给你捧着吧。」 「臣妾多谢皇上!」 李婉仪接过『幻西机巧图录』的原典,绽放出了如莲花盛开般的笑容。 「真叫人嫉妒啊。比起朕,你更爱异国的书籍呢。」 「皇上专门为了臣妾寻来这本『幻西机巧图录』的原典,臣妾发自内心地感激皇上。」 感谢吗,遊宵咕哝到。总觉得不够呢,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感谢。 (……是想让她说爱我吗?) 在胡思乱想什么。遊宵心里所爱之人,唯有同父异母的姐姐凤姬一人而已。绝不会对其他女人移情别恋。自从异国之王把凤姬从自己身边夺走之后,这颗心就彻底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 『总有一天,它会再次醒来的。』 这句话是如今已是无上皇的祖父对他说的,他断言他的心并没有死。祖父对他说,陷入长眠的心,还会有再度苏醒的一天,安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吧。 「臣妾真的非常非常感谢皇上,臣妾现在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看着眼前露出幸福微笑的李婉仪,遊宵感到心里有什么声音在跳动着。 (你的心,到底属于谁呢?) 若是现在就能将它牢牢握在手中,那么这一刻就迫切地想要夺走她的心,把它牢牢锁进黄金牢笼里,扣上沉重的枷锁,让谁都无法找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找到。 为了让它无法前往任何地方。或是为了——无论何时都让这颗心只属于游宵。 自吴贵人受宫刑以来,绯燕每日都会作素燕打扮去透景阁探望。 「你脸色看起来稍有好转了。」 「都是多亏了你为我调制的雀头香,我真是舒服许多。」 吴贵人从卧榻上半起身,人看上去虽然消瘦不少,但血色还不错。 自受刑服下绝育烈药以来,吴贵人十日如一日,高烧不退、恶心干呕、腹痛难耐。雀头香正是起效于妇科病痛的香料,因此绯燕为其调制焚烧与卧室中。 「士影近来可好?」 「他正在内书堂习字临帖、孜孜不倦。不过尚未能读书识文。」 「他一定很快就能捧卷了。毕竟他记东西可是又快又牢。」 士影并不知晓吴贵人受宫刑一事。 要想不被追究私通之罪,就必须效忠于皇上为其所用,在内书堂勤勉学习,士影承奉圣意,已接旨谢恩。而当扮作素燕的绯燕告诉他,将来被指派去吴贵人身边也绝非痴人说梦时,他更是激动不已地跪伏在绯燕脚边。 『请麻烦转告爱晶小姐。为了终有一日能够名正言顺地守护在她身边,我必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勤奋苦读。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也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士影入内书堂后,少说五、六年无法与吴贵人相见,这还是最保守估计。考试都是定期举办,一旦落榜,必将要花费成倍时间才能完成修业。 内书堂课业相当之严。许多踌躇满志跨入内书堂大门的宦官,大多半途而废、离开学舍,还未登梯而上即跌落地面,重回肮脏劳苦的泥潭之中。奴才出身的士影究竟天资如何仍未可知,但如今的他心中满是对两人能够携手共进的未来,莫大的希望与信念。 「啊啊,对了。宦官名册我已拿到,就在那儿,劳你自取。」 吴贵人手指了指墙边的柜子,抽屉之中正放着宦官名簿和卷册。 「十年前,担任内监的宦官半数已故去,你一看便知。」 自杀的、他杀的、意外身亡的和被处以死刑的,这些占了绝大多数。 其余的虽仍旧活着,但均不在宫中当差了。他们或是戴罪之身被流放服苦役,或是被发配去守左迁陵,也有人归隐田园安享晚年得以善终。 「从记录来看,因内监在六年前就被分配去直殿监当差了呢。」 往年的名簿中。因四欲之名也赫然在列。他曾服侍过光顺帝的妃嫔。 「是的。听说是后来被冤枉涉嫌女官惨杀案件。」 「是从敬事房的女官那儿听说的,当时有五名女官接连惨遭杀害。因为事发现场附近有人说好几次见到了因内监,于是他便被后宫警吏抓去拷问了。事后旅司正查出了真凶,因内监被无罪释放,不过也的确实实在在受了冤屈。」 旅石鼠和因四欲是旧相识,因此很难说旅司正不是为了救出四欲而捏造真凶顶罪。宦官们归属意识很强,抱团结党亦是常有之事,一旦有些什么,总是会互相包庇。 「四欲之事先暂且记下。还有些其他的名字我有些在意。」 敬事房的豹太监、宫正司的旅司正、伺候荣太后的历太监、还有皇上身边的刀太监……。 仅身边就有如此多可怀疑的对象,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那是……刀公公手下的人吗?」 绯燕被四欲带出透景阁,路上一行人瞧见一个少年官宦正跪在石砖路上。正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也未撑伞,任凭雨水裹挟沙石砸在身上。 「看来是犯了错受罚呢。」 四欲叼着烟管,懒洋洋地吐出裊裊紫烟。 「刀公公可是铁面无私不留情面的人,看这样子他是得跪上个一整天喽。」 「真的吗?可他平时看着客客气气的呢。」 「他可是位鬼差爷,办事稍有差池,便动辄拳打脚踢,眼里看到的仿佛全是垃圾。即便是我,也屡屡被他训斥打骂,很是狼狈呢。」 在内书堂修习的宦官,都以正途弟子身份办差事、记差事。成为少监之后,方可不受上级管束自立门户,也才能收部下跟从。四欲先前便是刀太监的弟子。 「不过,严苛如此也非全是坏事。棍棒之下我才能迅速成长出人头地,成了少监之后我也与他有所交谈。尤其是我被冤逮捕之时,也多亏他上下打点、全力相助。」 「倒是个不错的上司呢。」 「啊……即便如此,我心里还是很羡慕跟着历公公的背钝虚的。历公公可从来不暴力管束、可亲可信,不管怎么说起码愿意借钱给我!」 刀公公可小气,一分钱都别想从他那抠出来,四欲小声嘀咕到。 「倒也正是他手头把得紧,他妻子舍氏才能安安心心用钱如流水。每逢寿辰、纪念日、元宵节、端午节、七夕甚至皇氏诞辰,他都会给舍氏送礼。我只是随口一说,皇室诞辰和舍氏根本就是搭不上边吧,他就招呼不打一声上来就揍了我一顿。」 「刀公公倒也是个爱妻之人呢。」 绯燕此时心中百转千回,但只是不动声色,随口应和道。 四月初,后宫频频举办贺赏牡丹的宴席。 宫中歌舞音声充塞,绯燕不堪其扰,早早离席。她站在月影之下,望着悄然盛开的白牡丹。 (仇人究竟是否尚在人世……) 直到亲眼看到名簿之前,她一直坚信仇敌尚在人间,可如今,十年前担任内监之人半数已离世的事实白纸黑字详细地记录在册,她不免有所动摇。 若仇敌真的早已离世,那绯燕入宫就毫无意义了。即便找到了贼人之墓,也只能借心中宿怨,但再也不能亲手为母报仇,徒留虚无。不过若贼人真是因罪而死,那也不配享有墓葬。对一个尸骨无存的亡灵,又何谈报仇一说呢。 「李婉仪,为何神色郁郁?」 绯燕惊起抬头,看见皇上就在身边,连一向紧跟左右的朱虹被命退下一事都未曾发觉。 「因为白主丧……」 兄长之丧、母亲之丧、父亲之丧。她曾身着纯白丧服一步一步走至墓前。在兄长丧仪之上悲恸欲绝、几欲随之而去,在母亲丧仪之上咬紧牙关不肯掉一滴泪,而到了父亲的丧仪则已然木然无波、风平浪静。 因为泪早已流干,心也死去一半。唯一能感受到心跳之时就是想起仇敌之时。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若此贼不曾侮辱母亲,家族也不会遭此灭顶之灾、几近亡族之祸,想必如今父母兄妹四人还其乐融融、共享天伦。 不对,不止四人。兄长若是娶妻成家,家中便更是热闹了。绯燕也许还会带着小外甥小侄女一起放纸鸢嬉戏玩耍,为他们制作机关人偶的玩具,已是祖父母的双亲也要急急地念叨着「下一个可就轮到咱们绯燕给咱们抱外孙喽」,催这催那地为她张罗亲事。为了能给她找个好人家,怕是要千挑万选找来好几个人家好让她细细选上一选。 (可如今的我已然嫁给了天子。) 若是父母还在,想必绝不愿意让我入宫吧。一旦入了宫,往后回家也就难了,即便是寄些家书也有种种限制。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是个拨云诡谲、险象丛生之处。父母都非野心勃勃之人,对于让绯燕有朝一日成为皇帝宠妃一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贪念。 (……若是我能随他们去了该多好。) 偶尔也会有丧气的念头,毕竟即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得报,也再也回不去从前那个家。父母和兄长,再也不得相见。这样想来,复仇又还有什么意义?就连仍苟活于此呼吸着、心脏跳动着,也全都没有任何意义。 若是彻底放下了复仇之心,一了百了,干脆也跟他们走了,说不定倒更快乐些,再也没有无边的寂寞和深入骨髓的空虚,内心也终能归于平静……。 「……皇上?」 绯燕话音未落,便被紧紧抱住,龙涎香的气味瞬时裹住全身,她惶惶不知所措。 「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不能随时抱到你,朕很是担心。」 「臣妾若是不在了,也会有其他妃子侍奉皇上左右。」 「其他女人代替不了你。」 被这样紧紧的抱着,总是会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真心疼爱自己。 但这种事,绝无可能。 「朕想要你。」 「……那今晚皇上要驾临希蓉殿吗,还是要臣妾去仙嘉殿服侍?」 「不,朕不是说这个。朕是在说朕要你的全部,你的全部朕都要拥有。」 「全部吗,可是臣妾的全部……已经上交给您了。」 依照『金闺神戯』上的教导侍寝也有数日,但心里只有终于履行了义务的安心感。除此以外再欲得到什么,其本身即为非分之想。 「还是有朕未曾得到的东西吧?」 「……是什么呢?」 「是你的心,李绯燕。」 绯燕小心窥探圣颜,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宛如惊弓之鸟,惊惧无措。 「你交付于我的仅仅是身体,却不曾让朕触及真心。」 ——可怕。太可怕了。一瞬间好像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一般,心里变得空荡死寂。 「心这种东西……无关紧要吧。臣妾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是个逢场作戏的宠妃,一旦失去价值便可被弃置一旁之身。皇上若是对臣妾还有一丝丝的怜悯,就该明白命令臣妾将真心都要交付于您的旨意,有多么残酷无情。」 绯燕凝视着黑暗中幽幽浮现的白牡丹。 「臣妾的心是自己的东西,即便是对拥有整个天下的陛下您,臣妾也无法奉上。」 即便这颗心一般已经死去,也绝不愿意献给皇帝。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之痛了。父母兄长已然离我而去,一想到深爱的恋人也要离开,就不禁阵阵发冷。昙花一现的爱情非我所愿,若是此生无缘觅得良人相爱一生,那大可摒弃杂念断绝痴心孤独终老。 「并非如此,是我不该被你所吸引……」 他仿佛卡住一般,话未说完,竟一把抱住了绯燕。 「我总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有人能夺走我这颗心,可方才看到你神色郁郁,仿佛内心大恸却不知如何抒怀,那般委屈,那般脆弱,我便心如刀绞一般痛苦。」 这只大手像是要守护自己一般紧紧地抱着自己。不行,必须要挣脱开,不能依赖,不可留恋。只要一次沉迷于温暖之中,失去的时候痛苦则会成百上千倍地反噬。 「我想让你能哭出来。我想让你在面对我的时候,能够放心大胆地流泪。」 他的语气真情满溢,话音绕耳不绝,令人不禁动摇。 「多谢皇上,臣妾不需要。」 她用尽力气,终于把持住了自己,冰冷地回绝了他。她用力瞪大双眼,使劲地看着白牡丹,仿佛一泄气,就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纵使能放声哭喊,但哭喊过后,剩下的只有空虚,其余的,什么都得不到。」 「怎么会什么都得不到呢。若你能哭泣,起码能发现,自己还是会流泪的」 皇帝也看向了白牡丹。 「只要还能哭,就没有大碍。能哭则能笑,则心未死。心未死则心有所冀,心有所冀则生机存。」 被月光浸润的纯白牡丹,美得叫人肝肠寸断。 「那日梨花古木下,你曾恳求朕,万不可将百姓对朕抱有的希望、一道光亮亲手断绝。你所言<百姓>之中,理应有李绯燕一人。」 耳坠在晃动,绿水晶叮当碰撞,玲珑清脆之声不绝于耳,传入胸中,阵阵颤动。 「若是身为男子的我不可信,那身为天子的我,你可愿意试着相信?朕作为皇帝,想要怜爱身为万民之一的你。不是出于男女私情,而是想让朕的恩泽填满你的内心。朕想要你想起哭泣的方式,如此你才能从内心深处开怀一笑,为了终有一天——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一日会降临于你。」 「……像臣妾这样的人,早已万念俱灰,何谈希望,何来希望。」 「朕的子民必须心怀希望。」 皇帝的口气不容置疑,话毕,他昂首挺胸仰视着夜空中的碧月。 「太祖常有圣明如日的美誉,正因他的功绩仁慈总让人想起苍穹曜日,普照万民。朕才随不足以与开国大帝比肩,但朕也不想做太阳一般的皇帝,朕要做的是如同这轮明月般的明君。」 这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要将人意志融化,纠缠不已,绯燕惊慌失措,无处遁形。 「日光太过耀眼,叫人不敢直视,但月光再明亮也都清澈柔和,可让人抬眼观赏。月影安静,能悄然守护在寥寥独泣之人身旁,捎上些许慰藉。」 洁白月光下,天子侧顔神圣威严,竟叫人一时忘了呼吸。 「朕乃万民之父,自然也是你的父亲,父爱子如同月升于夜空一般,是天道人伦,是不证自明之理。」 天子为上天之子。那他便是非人之辈? 「普天之下,谁都不可拒绝天子恩宠,否则只能被逐出朕的国家。对皇恩无所期冀之人,朕决不挽留。朕的国土之上,朕该去施以仁慈关怀的子民比比皆是,皇恩虽浩荡,但也无暇顾及不求天子之爱的人。」 他松开绯燕。满身满心的温暖立时散去,失落感向绯燕袭来。 「若你想要,自来索取。你若要,朕必予。」 「……皇上,臣妾——」 话音戛然而止,咽喉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痛,话不成话,句不成句。 必须说出我不想要。必须果断地拒绝。不想再失去,就必须心无所求。因为不想再被一个人丢下、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活着,所以必须不能依赖任何人。 不想再有期待,不想再抱有希望,只要一想到有失去的可能,心就不由自主地胆怯退缩。 可尽管如此,为何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明明胆小的双脚确实地往前迈出了半步。 一下子,彼此的距离就缩短为半步。能不能,再靠近一点点呢?能不能,如离明月般天子的身旁,再近一点点呢?皇帝看着绯燕缺乏勇气犹豫不决,便索性张开双臂说道: 「过来。」 温柔的笑容因夺眶而出的泪水而稍显扭曲。她终于跨越半步之遥的天堑,紧紧抱住了皇帝,宛如一个迷途疲倦的孩童,终于寻回了父亲温暖坚实的怀抱。 「……请皇上,让月光也照耀臣妾吧。」 寂寞太久了,想要依赖别人太久了,已经快被虚无压垮了。 但是,那都是因为害怕被拒绝,害怕渴求温暖的手被无情甩开,于是才会对他人紧闭心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施以援手的,那就彻底死心吧,自己好好守护自己吧。 「……不用很多……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但——若是皇帝抱紧绯燕,她便想委身于他。想将自己一直以来独自承受之物,托付于他。想被他拥入怀里,不只这身体,更是这颗心。 「李绯燕。」 他用力紧紧抱住绯燕。 「朕会如你所愿,真心爱你。」 温暖的声音浸润心田,绯燕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一个人承担一切。把所有的悲伤痛苦都放心地交给朕吧。」 在天子柔情深重的臂弯里,绯燕终于如孩童般放声大哭。 「朕会将它们都变成希望还给你。」 绯燕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感受到了热血澎湃,比起平日的肌肤相亲都来得更为强烈明晰。 ——明君圣主,乃万民热望。 那是绯燕幼时所读史书中的一节,当时便深深印刻在了脑海中。 啊,古人诚不欺我。绯燕如今,正是满怀希望啊。 第三章 恶因必有恶果 惠兆王·高夕辽十分不喜宦官。入宫觐见时从不接近周围的宦官,即便是高级宦官也从不结交。惠兆王府也是宦官禁止入内之地。 『在无一宦官之地,不是更方便说话?』 在绯燕的恳请之下,皇帝提议可以去惠兆王府。 『大伯父正卧床养病,朕本也想着前去探望。』 惠兆王是仁启帝的异母兄长,也是当今皇帝的书法老师。平日里皇帝就对惠兆王以礼相待、敬爱有加,以探病之名摆驾惠兆王府也无有不妥。 「皇上怎还特意过来,老臣怎受得起如此隆恩,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 在客厅迎驾的惠兆王一见到皇上便笑逐颜开。尽管已年近八十,看着依旧身姿挺拔、老当益壮。听说惠兆王自幼习武、体魄健壮,而且还痴迷书画,是位风流才子。 「是啊,年纪一大把了还没个正形,还跑去水里耍呢。」 惠兆王身旁笑着抱怨的正是惠兆王妃·李淑叶,她在后宫担任随侍荣太后的女官与绯燕有过一面之缘,但与直爽的荣太后不同,她为人端庄严正,不易亲近。 「在孙儿们面前总是得打起精神。但是,偶尔染个风寒也不错,这样你也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妾可不这么想。看见殿下不舒服的样子,妾揪心得很。」 「看你为我担心,我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儿。恨不得一直卧床不起才好。」 惠兆王抱着心爱的李妃。李妃虽也已年逾七十,但一到惠兆王身边,岁月沉淀的面容上就会浮现出新婚妻子般的笑容,羞涩而甜蜜。 「怎么没看到世子们。」 皇帝落座于台上宝座,绯燕则入座宝座侧下的椅子。 「今早,他们就出门去了吕守王府,吕守王妃想见见他们。」 惠兆王膝下无子,若后继无人,则去世后王位会返还朝廷。 故此,无后的诸侯王会从有缘人处过继来养子作为继承王位之人。惠兆王则收养了侄子吕守王的长子,并授予其王太子的身份。王太子倒是个艳福不浅,命中多子的有福之人,他的正妃和三位侧室均产下了王子。惠兆王太子比皇帝年轻三岁,即二十二岁。 「那些男孩子们,真是出人意料地调皮。虽然孙女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但王子们是真的一刻都不消停,实在叫人头疼。这点一定是像他们的父亲吧。」 「他们也是受到了殿下的影响吧?毕竟您也是总和调皮的王子们一起疯玩呢。」 「我这怎么能叫和他们一块玩呢,我那是在监督他们。大人不好好看着的话,那些小调皮鬼们趁你不注意的那一会,都不知道能捅出什么窟窿来。」 「在妾看来,您那就是在和五个男孩子一块疯玩。」 李妃轻摇团扇,掩面轻笑。 「王子们都喜欢和殿下一起玩,不过还是要适度才行。万一摔着了哪里磕破了可就不好了,毕竟殿下也不是什么年轻小伙子了。」 「可别把我当个老头儿似的。我还精神着呢,这不,还能陪孩子们玩呢。」 「妾是说您切不可勉强自己。精神好自然是最好的,但您同那些正长身体、精力用不完的小王子们一块玩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得注意点身体。」 「大伯母所言极是,大人的体力毕竟还是不能同孩子比。」 大伯父监督王子们的话适度即可,皇帝笑着说道。 「说起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啊,游宵。大婚以来四个月过去了,到如今后宫一直没喜讯传来。太上皇和荣太后很是着急。」 「您放心,马上就能有喜讯了。是吧,李婉仪。」 皇帝向绯燕投去温柔的目光,绯燕暧昧地微笑着。 (……昨夜也没有喝药。) 正式侍寝后,绯燕一直都有喝避孕药物,但近来却懒怠喝药了。本是想着复仇之事了断之前,多个要守护之人,就多分掣肘。但也许是不知不觉开始亲近皇帝了吧,毕竟从现在开始,皇帝会守护自己的,因此,可以不用再如此提心吊胆。 一番家常寒暄后,皇帝便陪着绯燕出了会客厅。 惠兆王府里有着十分茂盛的竹林,他们决定去那里稍事休息。 「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妇呢。」 惠兆王夫妻这一生只争吵过一次,那一次也不过持续了半日不到,便和好了。所谓“双宿双飞”,说的正是如惠兆王夫妻这样的神仙眷侣吧。 「我同你,今后也会如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那样的。」 「是嘛。臣妾可不敢苟同。惠兆王从未纳妾,而皇上则后宫佳丽三千,多如星辰。如臣妾一般的平庸之辈,不一会就会腻烦,将臣妾抛诸脑后、弃之不顾了吧。」 「诶,你今日可是稀奇。」 两人漫步在花鸟纹砖铺的小路上,皇帝揽着绯燕的肩膀。 「毋需担心,朕的宠妃仅你一人而已。」 「眼下,或许如此。可将来之事,谁能预知?后宫会有赏心悦目的女子源源不断地进来,而臣妾容貌又无甚可取之处……」 绯燕自己也不喜欢自己这怨天尤人的语气。可自牡丹宴那晚以来,人就变得很奇怪。揽镜自照时,总是会为自己的容貌平平而不由得叹息。以前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可如今却很是怪自己不够争气,无论如何梳妆打扮、衣着华丽,都依旧是如此不起眼。 「近来,臣妾有在开发一些能使人变美的药,但进展却不太顺利。虽然能让人肌肤美白的药物开发出来了,但只是变白也并不能就此成为美人……」 「没想到你竟会为容貌苦恼。真是太可爱了。」 绯燕眉头皱出了一个川字,皇帝看着更觉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皇上生来就是美男子,肯定是不会懂我的烦恼的。上天可真是不公平。臣妾这样与皇上站在一起,会显得臣妾完全配不上皇上。」 「你与我可是天生一对的绝配。你美丽、聪慧、神秘如谜、魅力十足。」 皇帝和绯燕走入凉亭,坐在了长椅上。 「但是,朕很贪心。朕非常想揭开你的谜底,想知道你苦苦寻找的那个仇人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 「皇上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你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朕的密探的掌控之中。他们禀报说李婉仪在找一个宦官,且称之为仇敌。但他们能观察的也仅此而已。密探并不能看穿你的真心,朕没办法,只能找李绯燕一问究竟了。」 一阵清风穿竹林而过,皇冠上的水晶坠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告诉我,绯燕,你进宫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复仇。」 绯燕抬起头,定睛凝视着君临凯帝国宝座的天子。 「我要亲手制裁——十年前奸污母亲的那位宦官。」 绯燕是李家长女,李家官居朝廷末位。 她自记事以来,就一直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父亲博学多才、温文儒雅,母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哥哥极富正义感、又极疼爱绯燕。 但绯燕七岁时,其乐融融的生活戛然而止。同女眷出门看戏的母亲突然行踪不明。自她从戏院出来之后,便突然人间蒸发似的,无处可寻。 左邻右舍即便是夫妻不睦、再如何争执,也从不会当真离家出走,但父母向来和睦、从未有过大小声,母亲没有理由离家出走。 虽然明君光顺帝治下,都城治安向来不错,但也不会无一恶徒。 父亲千方百计地寻找母亲,哥哥和绯燕也寻遍了母亲平日常去的地方。一天天下去,一家人越来越焦躁,可母亲却无论如何都遍寻不得。 绯燕太过思念母亲,屡屡跑去厨房,总觉得还能看到母亲一如往常,在专注地烹饪美味佳肴。灶台的火整整熄了五日,一家人已被绝望笼罩之时,绯燕发现了站在李府门口的母亲。哥哥和绯燕高兴地活蹦乱跳,可母亲却表情僵硬,簌簌落泪。 数日之后,背后真相才得以揭晓。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一道道雷光撕裂暗夜,哥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带着绯燕往双亲卧室走去,听到了母亲正在抽咽泣诉。 『你若实在不想说,切莫勉强自己。』 父亲柔声抚慰母亲。 『不……妾不想欺瞒老爷。妾要说出……真相』 这五日发生的种种,母亲都声泪俱下地一一吐露了出来。 其实,绯燕并不怎么理解母亲话里所言。绯燕所听到的,是母亲看戏回来的路上被人拐走、被宦官玷污。 「被拐走」一事尚且能懂,「被玷污」一事所指为何,她并不理解。 据说那宦官自己没动一根指头,却让手下奸污了母亲。这对于尚且七岁的绯燕而言,究竟是如何可怕、如何肮脏不堪的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恐怕,对于当时年仅十岁的哥哥也并不能理解完全。但是,他知道母亲的身体受此侮辱已是伤痕累累,一颗心也早已支离破碎,他能感受到母亲遭受的巨大痛楚。 『岂有此理!!明日我就上报官府!!那些无耻贼人必得处以极刑!!』 父亲大惊失色、怒发冲冠,激愤之下厉声大喝,母亲慌忙拼命阻拦。 『万万不可上报官府啊。那宦官,妾听闻那些手下唤他内监,且所住宅邸甚是气派,府中也配备许多佣人。若是有权有势的宦官,那抹去罪行易如反掌。』 若是弄巧成拙打草惊蛇,反而会给咱们家招致灾祸,母亲说到。 『且从言辞之间,妾知道那宦官还奸污过其他妇人。但妾从未听闻有哪起诉讼是告宦官奸污的。大家都敢怒不敢言。甚或是……均已被封口了也未可知。那宦官说了,若我敢去上报官府,我的女儿……绯燕也会遭此毒手。若果真如此,妾……』 母亲不禁潸然泪下。尽管父亲怒不可遏,但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之下,只能强忍泪水放弃报官。——但是,哥哥却不愿就此罢休。 『伤害母亲的狗贼,我绝不容许他逍遥法外……!!』 哥哥将母亲所遭不幸诉诸官府,有司亲自听了诉状并承诺定将犯人缉拿归案。但次日,有司态度急转直下。 『许是你母亲自己跟人私通,为了掩盖不贞行径而故意撒谎吧。』 原来是那桩案件经过宦官之手。但哥哥并没有放弃,他决定直接找皇太子诉冤。于是,他被人残酷杀害,而凶手正是用他温柔抚摸黑猫的手杀死了哥哥。 「原来你是因此,变得怕猫。」 皇帝坐在绯燕身边,搂住她的肩膀,绯燕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 「哥哥就这样被歹徒杀害了。虽然官府抓捕了人归案,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我指证说那个男子并非真凶。」 但官吏却以有其他目击者,且此人也已供认不讳,就没有理会我的证词。 「经此一事,母亲嘱咐我千万不能再提起此事。」 那宦官已经开始派人监视李家。若有任何风吹草动,指不定会有更多人丧命。绯燕不能再出事了,所以必须三缄其口。绯燕闻言愤怒不已,哥哥都被杀了,还要再沉默下去吗?难道就这么弃哥哥不顾了吗?若如此,哥哥之死和街犬丧命有何分别? 『难道比起哥哥的性命来说,您为了自己的贞洁名声隐瞒所受耻辱更为重要吗?』 情急之下绯燕出言不慎,字字如刀割。母亲如鲠在喉,黯然神伤。正当她后悔之际,父亲掌掴了她。 『你母亲有何可耻之事需要隐瞒!可耻的是那个卑鄙宦官才对!』 平日是一向温柔持重的父亲一反常态,情绪甚为激烈。父亲的眼中怒火熊熊燃烧,绯燕毫不退却、狠狠回瞪着那双眼睛。 『既然无所可耻,就该堂堂正正地控诉冤情!父亲既然身居官位,就该向圣上——』 『……对不起,绯燕。一切都是母亲的错。』 母亲抱住了绯燕。母亲的身上一直有一股好闻的馨香。刚蒸好的包子、撒在炸鸡肉上的五香粉、鲜香的煮蟹、加入醋和胡椒的炖鲤鱼汤。 但是,那一日,围绕在母亲身上的却是浓浓的线香。 『就算母亲求你了,不要再提了好吗。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母亲还怎么活啊。』 绯燕紧紧抱住母亲痛哭流涕。 绯燕很喜欢哥哥。有好吃的东西,哥哥总是会和绯燕分享,他教她识生僻字,陪她一块儿放风筝。她不愿相信,此生已无法再见到哥哥。 「……哥哥的事还未过半年,母亲也……离开了我们。」 邻居们开始在暗地里嚼舌根,说「李家夫人与外人私通」。 「是那个宦官播散的谣言。……他们也曾撞见过几次父亲与母亲的言辞相争。其实起因是母亲想要离缘,她觉得自己玷污了李家的名声……」 父亲自然是坚决不肯,毕竟他是这世上最信任母亲、最爱母亲的人。 「族中亲眷们也都劝他们离缘,父亲总是会勃然大怒、断然拒绝。我也不明白为何他们都要指责母亲,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被人拐走……遭此祸事……为何非得要把母亲赶出去呢……」 投河前日,母亲做了许多绯燕喜欢的小玩意儿。她神情开朗,绯燕也因此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她很开心,仿佛日子又回到了过去。 「母亲她……用短刀割喉,然后投河自尽。她如此决绝,连一线生机都不愿留给自己。」 母亲给父亲和绯燕各写了一封遗书。给绯燕的遗书上,写着让绯燕早日忘却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安宁平稳地过日子,若是父亲再娶,要将继母视作亲生母亲一般尊重敬爱。 「父亲把母亲给他的遗书烧掉了,里面大概也是催他再娶的话吧……」 没有了哥哥和母亲的家里,安静地令人窒息。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疾病缠身。绯燕拼命带父亲问诊就医,父亲的病状仍旧无所好转,反而不断恶化。 『是何时的事了……为父打过你,是为父不对,父亲向你道歉。』 卧病在床的父亲仔细地轻抚绯燕的脸庞。「一定很疼吧。」,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绯燕心里。 『没有哦,不怪父亲。本来就是绯燕不对。』 由着性子将怒气撒在母亲身上,责备她、伤害她。如今想来,说不定那也是将母亲逼至投河自尽的原因之一。 『你没错。你母亲、你哥哥,他们都没错。一切……都是我无能。我无才无德……无权无势,才不能守护这个家、免遭那卑鄙宦官的毒手。』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次日,绯燕永远失去了父亲。 此后,绯燕搬入叔父府中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却从未有一刻忘却过那个全家的仇人。 那个侮辱母亲、杀害兄长的宦官。那个给绯燕一家带来灭顶之灾的卑鄙小人,至今仍苟活于人世。他所做的恶行仍未大白于天下,所犯的罪过仍未清偿,却仍然披着人皮像模像样地活着。 「往后的日子里,我的仇恨与日俱增,我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想让那个人遭到报应。我要让他知道我母亲所忍受的耻辱、哥哥遭受的痛苦、父亲尝到的辛酸,还有我体内快要焚烬四肢、深入骨髓的怨恨。我的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将那个人千刀万剐。无数次无数次,用尽一切手段,把那个从未谋面的宦官……」 仇人是身居高位的宦官。只能寄居叔父家的绯燕,连仇人的背影都窥探不得。 但是,机会终于来了。绯燕代替堂姐进宫了。 入宫时,绯燕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全家报仇。 「吴贵人为我调查到了十年前位居内监的宦官名册,其中半数已经去世。剩下的一般如今身在何处、所做何事,皆有可能。不过……最终,连仇人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 绯燕紧紧攥住襦衣的袖口。 「我本以为若能入宫便能找到仇人……如今我深感自己是如此天真可笑。能怀疑的宦官实在是太多了,完全不知从何入手。若是单凭我自己一人调查,到何年何月才能查出真相……」 「朕会帮你。」 皇帝将绯燕紧攥着袖口的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 「朕会帮你揭发仇人的罪行,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若,臣妾的仇人,是高级宦官呢?若他并非是能轻易处置之人呢?」 「无论他品级如何,也不妨碍定罪。若是高级宦官,朕会先让他丢了头上那顶帽子。方法有很多。毕竟在宫里,谁都会树敌,谁都是如履薄冰。」 一旦失势,势必有人会翻出旧案、清点罪状。他的政敌定会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让他再无翻身之日,这都是朝堂上惯见的伎俩。 「可皇上本来与此事毫不相干,您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嘛?」 「你的兄长正是因为要与我诉冤才被灭口。凯国子民如此信任依赖朕,朕却未能施以援手。害死你兄长的,也有朕的一份。」 「怎么能怪皇上呢,皇上本就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啊……」 「不知者并非就无罪。说到底,朕是天子。」 ——龙有德如天。<天子恩德,阔如苍穹,庇佑万民> 经书颂扬天子恩德,但这终究只是理想。毕竟天下之大,百姓之多,非皇帝一人之力可周全。 天之大,非龙德所及;龙德再广,亦有限耳。然,天子与希望同义。 「朕当年未能救下你的兄长和双亲,如今你可否再给朕一次机会,挽回朕作为天子的名誉?」 仿佛是不给绯燕任何拒绝的机会,皇帝以吻封住了绯燕的唇。 「你名义上是朕的妃嫔,实际上也为朕所宠幸。你的仇人,也就是朕的仇人。」 绯燕还想在说些什么,可只能无语凝噎,任泪水模糊视线。 「……我,好害怕。」 绯燕颤抖着抱紧了皇帝。 「臣妾期待着,如今的幸福……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圣宠非永久之物。碧丽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人寿有限,世无永恒。但,活着还可以约定永远。尽管这永远亦附有期限,并非真正的永恒,但这是朕能给你的最好。」 绯燕脸上的泪水在龙袍上留下了点点泪渍,那一瞬,她甚至想索性就这样死在这温柔的臂弯里。 「若你诞下皇子,朕就封你为皇后。」 「若臣妾生不了呢?」 「那你封你为皇贵妃,皇后之位可一直空着。这样一来,典礼、宴席之上,站在朕身旁的人就会是你。」 「皇上不该如此草率的承诺此事。毕竟后宫位份也事关朝政——」 若有大臣进谏,朕大可三言两语糊弄打发了他们。 「朕只想要立于身侧的人,是你——李绯燕。」 绯燕胸口滚烫,喉咙一紧,流着泪笑着看着皇帝。 「臣妾尚未有孕。皇上现在就决定后宫的未来,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言之有理,你我应先尽了夫妻义务才行。」 皇帝抱着绯燕站了起来,就这样走出了凉亭。 「那、那个……皇上要去哪里?」 皇帝并未回答,而是目光流转,眼波荡漾,脸上浮现出闺中才有的淫淫艳笑,使绯燕不禁心跳加速。今夜看来是要在惠兆王府歇息一宿了……眼下才刚过晌午呢。 「……今日还是应稍稍克制些吧,毕竟此处并非后宫,彤史也不在。」 「无妨,绯燕。彤史今日亦随驾前来。」 「……这,这样啊。咱们是不是还没欣赏惠兆王殿下所藏书画呢,听说都是稀世珍品呢,观其可赏心悦目。」 「再杰出的书画,于朕而言,都不及你美妙裸体的万分之一。」 皇上柔情蜜意、喃喃低语,温柔的气息喷在绯燕脸颊上,不禁泛红发痒,全无半点抵抗的气力。 在有力可靠的臂膀中,绯燕显得十分小鸟依人。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亦不知作何回答。只是,内心深处甜蜜翻涌——令人痛苦而沉醉。 (……对不起,碧丽) 罪恶感像只利爪在心上挠个不停。 (我不会……把皇上让给你) 我想要独占他,谁都不让。皇上、圣宠,还有这个地方,我死都不想放手。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个巨大的愿望,会给后宫三千佳丽,带去怎样的……不幸。 在去文苍阁的路上,绯燕看见了四欲。今日午后四欲告了假,本以为他回自己的宅邸休息去了,但看他去的方向却是后宫出口的反方向。 「怕不是去见他什么相好的女官了吧。」 侍奉绯燕的朱虹华立语气甚有些刻薄。 「看来,朱虹你很不喜欢四欲啊。」 「奴婢跟他不对付。此人好色、嗜酒、有恶癖、品行差,还贪污过钱财。除了那张脸以外,根本一无是处。」 虽然朱虹劈里啪啦狠狠说了一通,但其实大多也都不是无凭无据的。 (六年前那件事,四欲真的是清白的吗) 绯燕很好奇四欲到底要去哪里,便悄悄跟在他后面。 (从记录上看,四欲原本是个孤儿。) 二十多年前,都城周边爆发了一场凶猛异常的瘟疫。大街上满是失去亲人的孩子,各地收容流离失所的老人孤儿的收容所,没多久就满员了。 四欲五岁到七岁期间都在收容所生活,不知为何他逃离了收容所,过上了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某一天,他看到了招募宦官的告示,立志要大富大贵,便应征入宫,结束了流浪的日子。当时,他十岁。 他凭志愿入了内书堂,参席修学。到十五岁时,他走上了立身出世的道路。 四欲天生俊美,能说会道,又是内书堂出身、收入可观的上级宦官。即便他自己不主动招蜂引蝶,莺莺燕燕自然也会蜂拥而上。四欲不必费吹灰之力就能结交相好的宫女。 ……如此说来,若是高级宦官的话,岂不是大多数美女,只要想要,就能随心所欲地得到。 那十年前,伤害母亲的内监宦官,想必身边也不缺美女,却仍要用暴力得到母亲。看来总是有生来就性癖扭曲的人吧。 「他像是要去玉梅观。白天就和女道士私会,真恶心。」 四欲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像是要往左边拐去,那是玉梅观的方向。 「因内监此人啊,传言说他在宫中相好甚多呢。敬事房有、宫正司有、尚宫局有尚仪局也有!总有那么些女孩昏了头,就是喜欢他这种人。但是,您可千万不要误会,可不是所有的宦官都跟因内监那色鬼一个样儿似的。像我的丈夫——誉怀大人就是非常老实的人,一点都不轻浮。当然了,像他这样优秀的官人,怎么可能不受欢迎呢,很多宫女也是把他当成了下手的目标呢。可是啊,他就是对我一门心思——」 「所以你们真是跟踪我来了。」 两个人小跑着想跟上四欲,正打算往左拐,就被一直等在那的四欲发现了。四欲盯着两人说到。 「什么嘛,竟然被你发现了。」 「你们也太招摇了。李婉仪走路的声音这么奇怪,舍氏又一只唧唧呱呱念叨个不停。」 「我们不是想来打扰你幽会的,只是觉得有趣,便了跟上来。」 绯燕笑着解释到,四欲被这两个大麻烦惹得长叹了口气。 「我的确是来这跟人会面的,但不是和美人儿。我和石鼠约好在玉梅观见面。」 「诶……。你和旅司正,在这里……?」 「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想歪了行吗。石鼠要祭拜供奉亡妻,我陪他来。」 「诶诶!?旅司正也有过妻子吗?他吗?」 「没想到吧?他这人啊,不像是会抱着女人,倒像是连神仙像都能抱着安睡的人。」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讨厌女人的样子,竟然还成过亲,真是吓人一跳。但是,他妻子去世了啊。啊,难不成,他夫人去世……是因为他将刑具用到了他自己的房闱之中」 朱虹脸色铁青地猜到,「根本没这回事」四欲明确否定了她。 「他对待妻子就像捧在掌心的珍宝一样。可惜两人只做了两年夫妻。自六年前他妻子亡故以来,他一年不落地祭祀供奉。而且还不在市井道观,特意在玉梅观立了牌位,因为听说玉梅观有慈诚皇后的庇佑。」 侍奉太祖的慈诚皇后是慈祥善良的女子。她六十载的一生都投入到慈善之中,帮助了众多女子,薨逝之后各地的女子都将其奉为圣母拜祭。 「看来你和旅司正交情不浅呢,他拜祭妻子你也陪着。」 「毕竟在内书堂那会我们是同期的学友。结业后也是种种孽缘吧。尤其是迷氏……就是他妻子的死,我也有责任,陪他拜祭也算是替我自己赎罪吧……」 「是你杀了旅司正的妻子吗?」 因为对他有诸多怀疑猜测,因此问话的语气仿佛质问一般。 「可以这么说吧,与我杀无异。」 四欲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苦涩,他垂下头去,视线于足际徘徊。 「李婉仪娘娘」 走进玉梅观内院,旅司正站在满树白花盛开的樱花树旁,他对绯燕郑重行礼。 「我从四欲那儿听说了你过去的一些事。请务必允许我也为迷夫人的冥福祷祝。」 「卑职惶恐。」 旅司正垂头低伏,他神情肃穆庄严,一位宛若身经百战的名将。 大殿坛炉焚香,烟雾缭绕,女道士们开始诵经吟唱。祭坛上供奉着当季食物,灯烛燃起,十分明亮。绯燕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合掌,倾听经文。 (迷夫人的仇人……或许与我的仇人同为一人。) 据四欲所言,迷氏是被夫家放逐,又被娘家驱赶的女子。 被休的理由是迷氏不贞。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迷氏和母亲一样,曾被人强行掳走,惨遭祸事。在此数日之后,迷氏被放回家中,将其中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丈夫当即大发雷霆,可却不是对着侮辱妻子的狗宦官……而是对迷氏。 『你脏了!!为何不立刻自裁!?』 无论哪朝哪代,宦官都被视作<阉人>而备受鄙夷蔑视。自古有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宦官无后,是犯了不孝之大罪。即便同为被奸污,比起被寻常男子,被宦官奸污更令人嫌恶。正因此,宦官的妻妾也同样为世人所不齿。 被休的迷氏回到娘家后又被娘家赶了出来,因为被宦官玷污同样脏了自家名声。她无处可去,只好栖身道观,却又被道观里宦官的宠娈还有女道士们欺辱。绝望之下,迷氏只得投河自尽,正巧被偶然路过的旅石鼠所救,否则她就真得丧命当下。 两人邂逅于十年前。当时旅石鼠十八岁,迷氏二十八岁。 「迷氏起初以为我是武官。」 旅司正一边将纸钱放入龙凤纹饰香炉中焚烧,一边缓缓开口说道。 纸钱又称冥币,是用纸做成金子的形状,在供奉使焚烧以抵达冥府。这是供奉的习俗,以祈求逝者能在黄泉世界生活富足。 「因为她无处可去,我便将她当作下人收留在宅子里。迷氏是个勤快人,她从早到晚都在干活。我跟她说不必那样辛苦……」 她却笑着说忙点好,忙了就不会想起那些肮脏事了。 宫正司的宦官公务繁忙,即便宅邸气派,也不大能归家。但也正因如此,偶尔回去时,迷氏的笑容很能温暖抚慰石鼠疲惫的心。 「我开始意识到,我开始为了见到她而特意回到宅邸里去了,还会特意带些她喜欢的花、小点心、手作的特产……。真是可笑呢,明明是宦官,竟还有未斩断的男女私情……」 旅石鼠本姓为虑。虑家本为仅次于吴家的武将之家,十八年前,有虑姓官吏犯下谋杀皇族的谋逆大罪,虑氏一族便被株连九族了。 当时正值光顺帝治下,光顺帝为政宽仁,因此开恩,给族中幼子和妇女免了死刑,或流放或行宫刑。石鼠请受宫刑,便沦为了<阉人>。 他与因四欲和背钝虚三人在内书堂一起同席修学,刻苦勤奋,十五岁时以首席的成绩结业,被分配到宫正司。遇见迷氏的十八岁那年,他已经坐上了司正的位置。 「某日,我回到家,见迷氏脸色铁青。」 『……大人您,是宦官吗?』 「许是因先前被拐之事总是心有余悸,因此迷氏从未出过宅邸半步,今日似乎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出门采买的,却在外头听说了我是宦官的事……」 『您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虽然我意识到迷氏一直误以为我是武官,但我并未纠正。因为她害怕宦官,我不想让她回忆起不堪的过去。」 迷氏跑出门去。那日雨雪交加,石鼠拼了命地追她,在街上到处乱跑。旅司正说,这是他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恐惧,那种因恐惧而全身上下、由内而外的冰冷。 「就连受宫刑时,我都未曾如此恐惧,反倒因免受死刑而感到庆幸。……但是,那一日我却全无生还之感,满心都恐惧着迷氏是否会自杀……」 在如无头苍蝇般的四处奔走之下,他终于在初次见面的湖畔发现了迷氏。 『我……实在是太害怕你了。因为你是,宦官。』 迷氏泪湿眼眶,盯着冰冻的湖面说到。 『但是,我却……并不讨厌你。可你明明是,宦官。』 石鼠把迷氏重带回府邸。二人之间的关系反而稍稍更进一步了,距离也稍有缩短。 「那会我的上司很爱多管闲事,总是很热衷于给单身的部下牵线搭桥。他也一直催促我赶紧找个女官成亲,实在是很让人头疼。」 我向迷氏抱怨此事时,她竟说不如自己来做我的妻子。 『若是大人不嫌弃我……伤痕累累』 但石鼠并不能轻率决定。他不能同寻常人家的丈夫一般爱护她,也不能生儿育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成为被世人轻贱的<宦官之妻>。 「我派人探访了一些迷氏合适的再嫁对象,也找到了几位不在乎她过去的男子,我便让迷氏自己选。……但她,谁都没选。」 『您,是嫌我是个累赘吗?』 迷氏觉得自己是个受过耻辱、人老珠黄的女子,她以为石鼠不愿娶她。 「她可是说得轻巧,却并不知道我背后为她下的功夫。」 石鼠对迷氏的爱意与日俱增,他想触摸她,想拥抱她,但却不想惊扰她、让她害怕。石鼠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若是没有受宫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触碰她,将她拥入怀中…… 他开始失眠,迷氏就在同一屋檐下,他内心躁动,生怕自己把持不住犯了错。 石鼠将自己的卧室从门外上了锁,严令下人天不亮不许打开。他不相信自己,他害怕自己会伤害迷氏。但是,终于有一日,夜深之后,门锁竟还是打开了。开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迷氏。 『我……喜欢您。即便您是宦官……即便您,厌恶我。』 她走进石鼠的卧室,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将自己房门上锁,她却以为我是以此来拒绝她,但其实我正是为了守护她……」 彼此表露心迹之后,二人终于成了夫妻。这是他们相遇之后二年的事了。 「他们当年浓情蜜意那个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还总是要在我面请恩恩爱爱,寒碜人。」 「我可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我一看见她,眼里就再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了。」 旅司正继续往香炉里投纸钱。 「本以为这对夫妻往后幸福的日子长着呢……却不曾想,迷夫人染上疾病。」 绯燕也帮着烧纸钱。香炉中,火焰摇曳,像是欲言又止。 「……都怪我。公务缠身,没能照顾好她。」 大抵是冬日酷寒所致。她生来体虚,遭此不幸后,更是遍体鳞伤,她却对忙的不着家的丈夫隐瞒了病情。 ——不想让勤勉工作的你再为我分心。 迷夫人让侍女代笔写下的遗书里,字字句句都是对丈夫的关心。 「你只是恪尽职守而已。……都怪我。若不是我做出瓜田李下之举,惹上杀女官的官司……也不会让你疲于查案。」 六年前,5名女官接连遭到残杀。被目击到频繁现身凶杀现场的四欲自然先有嫌疑,于是被宫正司逮捕。旅司正为了证明四欲无罪四处奔走、劳心劳力。 「旅司正竟如此坚信四欲的清白。」 「卑职对他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了,他绝不会是对女子动手的人。反倒是见过他好几次因花心被人殴打的场面呢。而且,此案我是有真凭实据的。因为每具尸体的衣物上都有一种脂粉,而这脂粉并非死者所有。」 「脂粉……?那真凶会不会是女子?」 「正是先帝的妃嫔,四欲先前服侍的冲昭容。」 遇害的五名女官全是怀有身孕的女子。冲昭容因自己一直未能怀上龙嗣而积怨日重,不惜杀害孕中女官来排忧泄愤。 「我们夫妇俩时常有书信来往,迷氏即便是卧病在床也坚持寄信给我。看信中的样子,她很是精神,我也很放心。正好其他的案件也堆积如山,我实在无法抽身离开后宫……。尽管我也知道如今后悔为时已晚,但还是不免恨自己,要是当时再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至少回去看看她也是好的……」 宦官娶妻之后,变得爱妻顾家之人亦不在少数。正因为身为<阉人>时常遭人冷眼、倍感孤独,因此对待愿意接受自己的妻子反而比常人用情更深。 (……宦官之中也是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呢。) 尽管绯燕平日有意收敛、尽量不将对宦官的憎恶之心外形于色。但说起宦官,总是最先想起母亲的仇人。然而,听了旅司正与迷夫人之事后,她也开始觉得不应该如此以偏概全、对所有的宦官都提防嫌恶。正如世间既有狠毒无情的男子、亦有多情善良之人,同样地,宦官之中既然有恶人,自然也有会善良之人。 「对了,我说舍氏。你怎么一直吵个不停。」 「因为……人家,就是听不得这种事嘛……!」 朱虹一直哇哇哇哇地哭泣不止。旅司正说到「我开始意识到,我会为了见到她而特意回去……」那时开始,她便一直哭个不停。 「多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啊!旅司正是真心爱着迷夫人啊……!是我先前有眼无珠,竟把你当成只会醉心于严刑拷问的内心空虚之人,实在是对不住啊!」 「……倒也不必为此道歉。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心里空虚。迷氏不在以后,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每日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而为此沮丧失落不已。」 「喂舍氏,都怪你啊,又勾起石鼠的伤感思绪。」 「我又不是故意的……!这可如何是好,李婉仪娘娘,请你给旅司正打打气吧。」 朱虹哭着请求道,绯燕则一言不发地看着在添纸钱的旅司正。 痛失所爱之人,他人又能如何安慰呢,这绝非三言两语即可治愈的伤痛。于是绯燕只是默默地焚烧纸钱,仰望天空。 「今夜似乎会下雨。」 据说祭日所下之雨正是逝者所留之泪。许是为生者仍未忘却自己而感动落泪,抑或是无法与心爱之人再度相见而悲泣。 「旅司正,背少监——背钝虚如今情形如何?」 出玉梅观前,绯燕忽地想起来折贵人一事中,被判去直殿监的宦官。尽管逃过一死,但想必日子也是很艰难吧。 「说出来怕有辱尊听……钝虚被赐毒了。」 「难不成……他死了?」 「倒并未危及生命,只不过,喉咙被毒灼烧已无法开口说话,双手也颤抖无法自控,再难提笔……已无法再与人交流。」 「……真可怜。不过如此处置也算是罚当其罪吧?」 「说到底不过是下级宦官的案子,所谓<罚当其罪>的话,不过也就是抽上个十鞭子,若是当作正经犯人处置,钝虚怕是更要遭罪。」 即便知道了犯人,也免不了惩罚,下级宦官的命,竟如此之贱。 「在直殿监,这种事司空见惯。那些一辈子都与没机会出人头地的下级宦官只会忧愤郁结、整日怨天尤人。被发配至直殿监,反而正好是他们的出口。」 「……都怪我。都是我为了不让钝虚自尽,向皇上求情,才害得他……」 背钝虚如今生不如死,正是拜绯燕的<慈悲>所赐。 「在后宫,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 旅司现在也抬头望着这阴沉沉的天空。 「娘娘切莫自责。钝虚好歹还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便希望如沙子般微小,对于<阉人>来说也足够支撑我们活下去了。」 「与你母亲相似的案件共有5起,均被记录在册。」 在惠兆王府的一个房间内,游宵给绯燕看了案册,上面有案件的调查记录。 「五起案件均为妇人在街上遇劫,被宦官侮辱数日后又放回家中。做此调查报告的老官吏为官刚正,是名清官。尽管上司命他停止调查,他仍在暗中进行。」 「……记录中有五桩案件呢。」 「这还只是老官吏留下的非正式调查的结果。想来他的上司曾命令销毁调查报告,若是那些奉命被销毁的报告仍有留存的话,实际上发生的案件数应该远多于此。」 且应该并非所有遇此祸事的妇人及其亲族都曾去上报官府。 「最新的一起发生在六年前,据老官吏所记,自那以后便没有同样的案件上报了。」 老官吏会定期去都城周遭调查是否有类似的案件诉讼。 「六年前凶手停止恶行了吗……?」 「也有可能他已经死了。或许因别的罪行被流放,或入狱,或是卧病不起,皆有可能。」 绯燕取出宦官名簿,其中仅是于六年前离世之人就不在少数。 「至少得先确定犯人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后宫……」 「能查。」 游宵飞速翻阅案册。 「我们可以以被害者的口吻写下匿名状,控诉犯人罪行,在后宫传播。凶手对其所犯恶行必定印象深刻、难以忘却。若是他仍在后宫,必有动作。」 犯人曾巧妙地掩盖恶行,这说明他很懂得明哲保身。若是他仍在后宫,那为了隐瞒自己阴暗的过去,势必会有所行动。 「首先我们需要根据调查书中的其中一桩案件写好匿名状。若对方没有反应,便根据另一桩再写一封……」 「如果要写匿名状,那就写臣妾母亲这起吧。」 绯燕毅然决然地看着游宵。 「其他的受害者及其家族并不想家丑被无故宣扬吧。」 「可是……这样一来,你母亲的事就会人尽皆知了。」 「正是为了能够逼出凶手。而且既是匿名,就不会有人知道被害者是我母亲。」 「即便除凶手之外,其他人不会意识到是你母亲……可再揭伤疤,朕担心你会痛苦。」 毕竟这是让绯燕家破人亡的祸根。这文书一旦写下,宫中众人都能看到,绯燕又要承受剜心之痛了。 「臣妾不会的,只要这么做能帮母亲报仇……」 「绯燕。」 游宵抱住她的肩膀,怜惜地呼唤她的名字。 「朕不许你在我面前还要强忍泪水。」 垂下的睫毛轻颤不止,她忍不住垂眸低泣,仿若梨花带雨。 「……请皇上,莫要宠溺臣妾。」 绯燕深深低下头去,仿佛却是在央求皇帝的宠溺。 「若是没了皇上,臣妾快不知如何活下去了。」 「那可正中朕的下怀了。朕要俘虏你的全部,朕要让你再也无法离开朕的身边。」 李绯燕以为是自己的神秘让皇上动心,其实她只对了一半。她的魅力不仅仅在于那神秘的气质。 是她的脆弱让游宵着迷。绯燕聪慧、高雅、刚强,可如今这一切的美好都可能因为她凄惨的身世而不堪一击。正因为如此,游宵才无时无刻不想紧紧抱她在怀中,想要守护她远离所有的威胁与伤害,想要一直宠溺她,不论白昼或是黑夜。 (真正被困住的人……恐怕是我吧) 若是以前的游宵,怕是不会做出为他人复仇的冒险之举的。 『自己要靠自己来守护。若要奢求朕的守护,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 初次由她侍寝的夜晚,游宵曾如此放言,那时的她对他而言,不过是后宫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而已。 然而,如今的他却不明白为何没有早日发现她。她是那样脆弱、那样惹人怜爱、那样叫人魂牵梦绕、无法逃脱。 「夜已深,回卧室吧。」 「不行的,今日可是五月十六。」 五月十六是夫妻分寝之日,若是破戒同榻,则会早死。 「能在你的温暖中死去,倒也不错。」 「这怎么可以,皇上万寿无疆,定要比臣妾长寿才行。」 绯燕眼含泪水,抬头看着游宵。 「臣妾,才想在皇上怀里死去,皇上可千万不能比臣妾先去。」 「狡猾的小妖精。朕也想被你的怀中死去啊。」 游宵笑言,绯燕却神情不安、眉头紧皱。 「只留我一人……这种事,臣妾已经不想再经受。所以……」 绯燕接连遭遇兄长、母亲和父亲的离去,如此摧心剖肝之痛,在绯燕心中留下的伤痕,也许永远鲜活如昨。 「朕知道了。朕绝不会先你而去。他日你弥留之际,朕定会将你抱在怀中。」 尽管游宵不愿去想她离开的那一日,但他想实现她的愿望。 「多谢陛下。臣妾真的很开心。」 「这种时候可不是该说『开心』的时候,你应该说『你,爱朕』。」 「……臣妾,不想说。」 「为何?难道,你不爱朕?」 绯燕迟疑着摇了摇头。 「……臣妾害怕。爱字若是说出了口,那失宠之日,臣妾会难以承受。」 只要在后宫一日,她眼中的恐惧也许就不会有散尽的一天。尽管游宵心中被痛苦的回忆所折磨,却无法承诺会放弃整个后宫。后宫是皇帝在御座之上操纵前朝政事的砝码,不可或缺。真是可恨。若是他并未登上皇位,只是一位皇子,甚或只是一介庶民,那她就可以成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 「好吧,不说也无妨。若是不说,那当你感到对朕的爱意时,就用指尖碰碰朕的嘴唇吧。」 「这样吗……?」 柔媚的指尖轻触嘴唇,触碰之间所传递的温暖充斥着爱意。一瞬间,游宵恨不得抛弃所有,除了绯燕之外的,所有。 「……皇上,今夜,不行哦……」 游宵用野蛮而贪婪地吻封住了她犹在抵抗的唇。 (必须尽快——将犯人揪出来彻底处置才行) 绯燕的仇人,亦让游宵倍感憎恶。因为那家伙如今,依旧缠绕且牵动着她的心。 「李婉仪娘娘,您要不要看看这个?」 在工坊工作时,朱虹将一张印刷纸呈给绯燕,正是先前说的匿名状。 其上写的,正是十年前,某位高级宦官将看戏归去的夫人劫走,连续奸污数日之事。该宦官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对官府施压、将官吏封口、对欲向皇太子直诉冤情的夫人之子痛下杀手。不仅如此,他还故意造谣「夫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私通不贞而假意说自己是被人强迫所致」,彻底毁了夫人清誉,将其逼得投河自尽、命丧黄泉。 文中被害者姓名及具体地点均被隐去,事件过程所有细节却被详细描述。 「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仅是玷污女子一条便已是卑鄙下流令人作呕,竟还杀了人家儿子、散播谣言污人清誉。像这样的人渣就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义愤之下,朱虹不禁怒目横眉。 「别当真了,舍氏。不过是宫里惯有的诽谤中伤罢了。」 另一边,四欲却冷眼扫了眼匿名状,浑不在意。绯燕不禁歪头相视。 「惯有的……?」 「是啊,这种流言蜚语在宫里简直是家常便饭。总有人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也曾被造过谣啊,什么与妃嫔私通啦,偷吃先帝御膳啦。」 「真的只是流言吗?」 「流言如此,但我从未对妃嫔出手,别说妃嫔了,我连宫女都绝不会染指的。毕竟我也在后宫呆了这么多年了,很清楚私通之罪有多严重。」 即便好女色,也必须遵守最低限度的规则。 「那对先帝御膳不干不净之事是真的吧?这事我们都知道,因内监。先帝驾幸冲昭容宫殿时,你从御膳里偷掰了两条蟹腿吧。」 「不是我偷的,那是先帝赐给我的。」 「反正你肯定也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蟹腿看了吧。啊啊,真是卑鄙呢。」 「啊我可不想跟对丈夫纠缠不休、恬不知耻地求人家娶她的女人费口舌。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这样一直缠着人家男子。那时候的你如此拼命,真是叫人心疼呢。」 「那谁叫誉怀,原是个那般无情的男子。但如今他对我可痴心了。就说我不擅长做饭,但誉怀总会说我做的饭『看着不怎么样,但吃起来还是不错的』,然后吃个精光。嘿嘿,偶尔我若是给他做顿饭——」 「我看你这恩爱得秀上一辈子了。对了娘娘,差不多该梳妆打扮了。」 四欲急急地催绯燕从工坊出来。今夜要与皇上一起捕萤火虫的。 「我想戴皇上赠的萤石首饰。」 「妙啊!那可以配琥珀耳饰。口红的话就用那个能在夜晚中也亮红显眼的颜色吧。」 「穿那套莲花纹饰的衣裙吧。皇上不是说过嘛,他可喜欢脱莲花样式的衣服。」 怪不得,我似乎总是穿戴莲花纹饰的衣服。 「就像把莲花花瓣一片片剥下来一样,可有趣了。」 「嘻嘻嘻,如此一来内衣也得穿莲纹的才行,毕竟罗袜上也有莲花刺绣呢。」 「别了吧。若是这全套穿上身,我岂不成了那花托了。」 莲美虽美,可花芯却是如蜂巢般的花托。说实话,并不美丽。 「皇上说了,将花瓣全部剥下之后所展现的才是花之本身。」 四欲含蓄一笑。朱虹也意味深长地笑了。 「皇上,您别老对着四欲灌些奇奇怪怪的话。」 在莲池旁摆了小宴,宴席上绯燕嗔怪了皇帝。 「什么喜欢脱莲花样式的衣服,花瓣脱尽所现即为花之本体之类的……」 「这些话哪里奇怪了?朕不过是把平日心中所想说出来了而已。」 于平日不同的是,这回是皇帝仰望着绯燕。……因为他的头正枕在绯燕腿上。 「……您这是什么姿势。这样一来,可就看不到萤火虫了哦。」 「无所谓。朕现在所看的可是比萤火虫还要美丽的尤物。」 皇上真是讨厌。感受到皇帝的重量后,绯燕腾的一下脸就红了。 「你们,都退下吧。朕要在李婉仪膝上躺一会。」 刀太监等皇帝手下的宦官女官和四欲等李婉仪身边的下人奉旨退席。 「彤史也退下。朕想同爱妃二人独处一会。」 「皇上,奴婢无心抗旨。但奴婢无论何都需要记录每次侍寝。」 一个相貌丰盈的女官如此回话。她是在敬事房当差的一名彤史。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如此夜空下,朕会对李婉仪做什么吗?」 「毕竟圣上对李婉仪娘娘恩宠有加、非寻常娘娘可比。这,亦不是全无可能,奴婢不敢大意。」 彤史轻轻笑了起来。皇帝听罢亦展颜开怀,将绯燕的手覆于掌心。 「朕不会在此处对爱妃做什么的。朕可不想让这月光侵犯朕心爱的妃子如此柔软的肌肤。」 彤史依言退下,周围重回宁静。 「匿名状一事,骏奇极为恼火。」 皇帝轻声说道。事关绯燕的复仇大计,商谈时必须将一干人等尽数支走。不仅是宦官和女官,彤史亦然。毕竟彤史之中,多为宦官之妻。 「他对朕进言,应当追究并严惩匿名状的始作俑者。看他的样子,极为不快呢。」 「这就稀奇了。刀太监竟会如此激动。」 刀太监素日冷静沉着,喜怒向来不形于色。 「骏奇十分不喜匿名状之类,因为以前,正是因为匿名状使得他一个弟子丢了性命。」 高级宦官会收中级宦官和下级宦官作弟子。刀太监亦是门下弟子众多,其中一人被匿名状控诉与某侍妾私通。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曾被他抛弃的宫女泄愤之举。然而,在真相大白之前,那位弟子竟自尽身亡了。因为若是真被冠上私通罪名,会殃及亲族,他便先行自尽了。 「豹太监倒是浑不在意,毕竟本就是个磊落大方、不拘小节之人。」 「那历太监如何?」 「他以为左不过又是桩恶作剧,也没当回事。」 其他可疑的宦官反应也都大同小异。 「仇人……会有行动的吧。」 「会的。若他还在后宫,必定会。」 事实证明,皇上说的是对的。次日,司礼监负责印刷匿名状的工匠遭遇了袭击。 「应该是要将工匠带走询问背后雇主的姓名。」 皇上照例将闲杂人等屏退后,如此说道。 宫中负责印刷事宜的机构名为司礼监,亦是宦官当值之所。尽管出版典籍亦可在其他机构进行,但仍可以从纸质及字体特征判断匿名状出自哪个机构。 当然,皇帝预料到了仇人会来寻找匿名状的出处,已经预先在那安排好了后宫警吏。 「凶手即刻被逮捕,押解去宫正司审问。旅司正审讯向来严酷,很快便让其开口了。」 然而这次,皇帝却失算了。 司礼监工匠遇袭次日,就传来了袭击他的凶手在审讯中死亡的消息。 「凶手是被毒死的吗?还是自杀?」 惠兆王府内院,金灿如雨的黄花藤下,两人相对而谈。 「不会,凶手身上的毒药在审问前就被搜出扣下了。」 「那,难道是外部的人下毒?但闲杂人等不可能潜入宫正司的牢狱。」 宫正司的牢狱管理甚为严格,各牢房也使用特殊门锁。 「外部的人不太会。所以反言之,内部则不无可能。」 宫正司内部有人下毒,看来绯燕的仇人在后宫警吏中任职。 「如此一来就清楚了,你的仇人在后宫,而且,位高权重。」 后宫警吏管理牢狱,但也职级甚高。他们都是宦官之中难得的清廉之人,不可因贿赂以权谋私。但,也会有因宦官间的人情关系徇私之事。 辖领宫正司的是正途——即内书堂出身的上级宦官。能让后宫警吏做手脚的,必定是内书堂出身之人。换言之,绯燕的仇人,无疑位列正途。 「绯燕!?你怎么了!?」 绯燕突然瘫软倒下,皇帝急忙蹲身抱住她。 在天子温暖的臂弯中,绯燕颤抖不已。 侮辱母亲的宦官就在后宫,而且还身居宫正司上级宦官之位。遇见的正途数不胜数。说不定,那人也是其中的一个。说不定,自己还以笑脸问候,而那仇人也披着人皮,对绯燕笑脸相迎。 一股强烈的恶寒袭来。五脏六腑仿佛被紧紧勒住,数次几欲呕吐。 「我,为何没有注意到呢……?此贼害母亲……受苦……为了封口杀害兄长,就连父亲……也被从我身边夺走……!!明明是害我家破人亡、叫我恨之入骨的仇人,为什么我不能一眼认出!?本就是为了复仇入宫的不是吗!明明见过不少的正途,为何就是没能注意到呢……!?迄今为止,我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啊……!?」 怒火以燎原之势在体内蔓延,呼吸梗阻宛若肺腑被撕碎一般。 「那贼子想必最善于假面示人、惺惺作态,难以辨认,也是在做难免。」 皇帝像是在哄一个可爱的孩子一般,轻轻抚摸着绯燕的背。 在温柔的抚慰下,绯燕的身体也渐渐停止抖动,回复了平静。 「重新再看这些卷宗,受害人都有共同之处。」 他是指那官吏私自记录的五桩案件。遇害的女子,都是人妻,且都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这点朕也注意到了。再加上你母亲的案子,共有六件。这绝非偶然。」 为何不对未婚女子下手,而转对人妻下手呢。而且为何尽是有十岁儿子的夫人。 也许这些疑点正是揭露仇人身份的要点所在。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呢。」 绯燕刚要起身,顿觉头晕目眩。 「臣妾似乎是染了风寒,头很疼……」 「那朕唤太医来给你瞧瞧。正好这会子冲太医要给大伯母来送药。」 冲太医曾是荣太后的主治女医师·林太医的得意门生。林太医已辞去宫中官职,如今在道观教女道士们医术,冲太医则是宫里唯一的女医。 「你的身子属于朕,朕可得仔细着。」 「真不公平。皇上的龙体,明明不属于臣妾……」 绯燕怨嗔道。皇帝温柔地垂下眼眸俯视她。 「天子之躯当属万民所有。即便是宠妃,也不可独占。」 清风拂过,满目金雨仿佛害羞地你推我挤、簌簌作响。 「但是,寄居此身的这颗心,却专属于你。」 皇帝的鬓边耳语充满爱意,绯燕不禁心潮澎湃、热血翻涌,她用指尖轻轻碰了下皇帝的唇。 内心深处的想法不通过语言来传达给他。那份依恋之心,无论之前如何压抑躲避,一旦发芽,便一发不可收拾,侵蚀身心。 「不要用如此可爱的表情盯着朕,绯燕。」 唇齿交缠之间,皇帝如此呻吟低语。 「在太医看诊前,朕已经快按捺不住要得到你了。」 ——他也品尝到了吗,这段爱恋,酸涩又甘美的味道。 「这里……不行。毕竟人来人往的。」 绯燕如此说着,却霞飞双颊,仿佛说的是想要与皇上在一起一般。 「那我们去无人之处。」 「……但是,彤史不在。」 「不在正好。偶尔,朕也想独占你红雨般淅沥娇美的喊声。」 皇帝轻咬绯燕耳垂,一阵酥麻传来,如挠痒痒一般,她紧紧握住龙袍衣袖。 「彤史不在……皇上的声音,也为臣妾独有了呢。」 其实她想要占据他的全部。不只是心,他的唇、他的腕、他的指尖、他的体温……她不想让任何其他人触碰他。但是,这不可能,所以她想要沉溺在短暂而甜美的梦境中。 「李婉仪娘娘,又有奇怪的文书出现了。」 绯燕正点唇上朱红时,朱虹闯入了化妆室。 「『你是六年前』?怎么看不懂呢。」 绯燕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将文书上的内容读了出来。 「也没写成文章,叫人摸不着头脑。」 皱眉细看怪文书的朱虹,突然神采奕奕,面若花靥。 「虽说没什么关系,但六年前,正好是誉怀娶我进门那年呢。」 「这样啊。好像是朱虹求婚的呢。」 「其实啊,那是我,第七十七此求婚了。」 「你真的很努力呢。」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向他求婚!我实在是太喜欢誉怀了,非他不可。」 「为何要拒绝呢?若是被你求婚,论谁都会欣然答应吧。」 虽然女官都颇有姿色,但朱虹活泼可爱,表情也生动有趣,很有魅力。 「誉怀他不喜欢女子。虽然其他女官也会趁空找他搭话,但全都失败的粉身碎骨。嘿嘿,他可是座难攻的城池,可却被我攻陷了。」 「你们夫妻感情明明这么好,为何在后宫中却不是这般恩爱模样呢。」 即便在后宫中见到丈夫,朱虹自己也会努力不改变态度。 「誉怀是个脸皮薄的人。若是背后宫中的人瞧见他会慌乱,因此只有在宫外我们才会如胶似漆。虽然我自己是很想每次见到,两个人都能腻歪一下。但是,一旦出宫,誉怀就会握住我的手。他可喜欢我的手了,说我的指甲是桃花色的,煞是可爱。」 正当朱虹说着她的爱情故事时,皇上命人送来了点心。 「哇,瞧着不错呢!让我去备些茶来。」 朱虹从屋里出去后,绯燕拿起其中一个糕点,分半切开后,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是皇帝的信。上面记录的,是有嫌疑的高级宦官们对『你是六年前』的怪文书的反应。 (……这是胁迫,呢) 有宦官说,这完全是胁迫。那是绯燕也熟知的人。 (待会去趟宫正司,听听旅司正的意见吧。) 他应该也在暗中私下寻找那个给他的亡妻带去耻辱的卑劣狂徒吧。 「钝虚,身体还好吗?」 绯燕对刚回来的朱虹问道。数日前,她派人给背钝虚送去了吃食。 「嗯嗯,瞧着还不错。他让我转达对娘娘恩德的谢意。」 「这不是我的恩德。我只是想尽可能多帮他一些……」 对于内书堂秀才出身的钝虚而言,无法与人交谈、无法书写行文,已是与死无异了吧。 「娘娘,您实在是菩萨心肠。像他那样的人,本该送去尝尝旅司正的严刑拷问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又不恨他。」 自己口中说的话却一下子狠狠刺进心中。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是否有一天,对母亲的事,自己也会这么想呢。 正值晴朗清明的夏日。绯燕往文苍阁去了。因总是跟在身边的朱虹正去给丈夫送饭,因此身边跟着的是四欲和一众随侍女官。 「来人,水!快取水来!」 「速速把火灭了!火势若蔓延到书库可就糟了!」 绯燕正在书库挑选书籍想借回去看,开着的窗户外传来了宦官们的声音。不知底下是何骚动,绯燕从窗户探出头去。窗外正是面向内院的回廊。 「着起火来了。」 与绯燕并排一旁的四欲懒懒地说到。绯燕等人所在的书库,墙角处堆着几座小山似的书籍。着火的正是其中一堆。 「为何把书放在此处?书会受损的。」 「那些都是废弃的书了。大多是已经过时的供人消遣娱乐的闲书。文苍阁会定期处理掉无人借阅的旧书。否则,书库会装不下的。」 四欲对此处十分熟悉。绯燕也从文苍阁的女官处了解过一二。 「对了,说起来四欲尚未成婚吗?」 豹太监、刀太监、历太监或早或晚也都娶妻成家了,看似不近女色的旅司正都有过妻子。但总是流言缠身的四欲到似乎未曾娶过妻。 「我这人朝三暮四的。到现在,都有不少女子对我恨之入骨,若是成婚了也无法保证不会对其他女子移情别恋。总之,我不是适合做人丈夫的宦官吧。」 「说不定,婚后反而会便老实呢。朱虹说你除了长相尚可,其余全不可取,但我觉得你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也可能会成为诚实的丈夫……欸——啊啊!那,不是『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的第五卷吗!怎么会在此处!?」 绯燕在那些成堆的书中发现了心爱的书籍,不禁瞪大眼睛。 「是不是放错了。一般来说,除了消遣闲书以外,其他书是不会被处理的。不过,倒也无妨。即便这本被烧毁了,娘娘手上还有别本。」 「没有别本了!『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第五卷,外朝书库可是一本都没有的!这本即是我向皇上所借的那本!」 「哈?向皇上借来的那本不应该正在希蓉殿内吗?怎么会在此处?」 「我才想问呢!总之,得赶紧趁火势蔓延过来前把书拿走!」 「奴才去取。娘娘请留在此处。」 四欲身轻如燕跳出窗外。回廊中,提桶前来灭火的宦官们东奔西走,有人太过慌张不慎泼水,一时叫骂声四起。 (这个味道,难道说……) 随风飘来一阵浓厚香气,绯燕不禁眉头紧皱。这气味仿若将各式香木一同焚烧发出的刺鼻气味。绯燕脸上的血色仿若退潮般瞬间褪去。 「……快住手!!不要浇水!!」 绯燕大叫的瞬间——突然爆发出如地动般的巨响。 「所用火药中含有一种名为紫旦砂的外来矿物质。」 绯燕清退了所有人,独自呆在房中,翻开了宫正司送来的调查报告。 「着火前无人看到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不过,事发现场树木枝桠都被绑上了绳子。皇上不妨摸摸看。绳子前端有些湿。」 皇帝接过绯燕递来的绳子,慎重地摸了一下。 「绑在枝条上的是冰吧。还记得火珍珠的实验吗?把冰削成和火珍珠一样的形状后,冰珠也可以集聚太阳光燃火的。」 被绳子绑住的枝条,在那一时刻,应该正处于能集聚强烈阳光的位置。 「利用冰珠燃起小火,吸引众人灭火。紫旦砂在水与火的共同作用下会剧烈燃烧,因此为了灭火而泼上的水会瞬间引爆紫旦砂。」 要灭紫旦砂引燃的火,不应用水,而应用砂。不过,紫旦砂是新型矿物质,仍未被普及推广,宦官们弄错灭火的方法也是情有可原。 「肇事者的目标正是你啊,绯燕。」 这一点,毫无疑问。将『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第五卷从希蓉殿偷出来,混入将被处理的书中,这一切都是为了将绯燕引至火源处。 「臣妾的书架配有机关装置。皇上赐与的珍贵书籍,更是上锁保管。而掌管那把钥匙的人,除了臣妾自己,就只有一个人。」 朱虹手下一个年轻的女官。不久前,她的遗体在废弃花园的池子里被发现。据宫正司查验,死因为溺水而亡。死亡时间正是这场爆炸事故前后。她写下遗书,声称是被苏贵人威胁,才偷了『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第五卷。 宫正司立刻调查了苏贵人的寝殿,搜出了与作案所用毫无二致的绳子,还有记载紫旦砂用法的书籍。在宫正司的诘问之下,苏贵人大声叫屈。 『那我为何还留着证据!?难道不应该全部处理干净吗!!』 今日丧命的不仅是那名女官。前去灭火的年轻宦官中,也有三人殒命,五人重伤,十数人患轻伤已在接受诊治。 「四欲也……身患重伤。是他替臣妾前去取书,脸上也被火烧伤……」 绯燕颤抖着掩口低泣。爆炸那一瞬,书山顿时腾的燃起大火。正伸手要取『幻西机巧图录』原本的四欲也即刻被火蛇包围,烧成重伤。 绯燕想请太医诊治被火烧伤的宦官们,但遭到了老太医的拒绝。 『太医院诊治之人,皇上自不必说,有尊贵的皇族、后妃娘娘们、侍妾们,即侍寝的夫人们。我等这双手是为治尊贵之人、千金之躯而生,不治<阉人>。若碰了他们,这手就脏了。』 的确也有专门医治宦官的医官——但他们在宫外。 『我没有时间将伤者运出宫去,还请立即给他们医治。』 『老臣不是说了,我等不治<阉人>……』 『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宠妃。自然是可以将你一尘不染的手送去刑台上砍掉的。』 绯燕霎时正襟危坐,冷冷地看着老太医。 『不妨想象一下,若是本宫跑去向皇上哭诉,控告你身为医者却不治伤患的渎职行径,将会如何?』 『娘娘休要胡言乱语。如此毫无根据的妄言,怎可扰乱圣听。』 『皇上会站在哪一边,想试试吗?』 绯燕嫣然微笑。 『速速诊治吧,太医。否则,本宫就要跑去向皇上哭诉了。』 老太医的眼神逐一向部下们、宦官们和女官们扫去,无人不把视线移开。在后宫之中,时下的宠妃可谓权力巨大。无人敢与她作对。 「……简直不成体统。竟威胁太医去给宦官诊治。」 绯燕挥拂长袖,跪倒在地。 「绯燕谨受处罚,但切勿怪罪治疗中的宦官们。」 「莫要如此,绯燕。你也是伤者,这样会伤着身体的。」 当时她为了救四欲,虽两手被火轻微烧伤,但数日内便可痊愈。 (……是有人,教唆了苏贵人。) 苏贵人对书不感兴趣,从未踏足过文苍阁。冰珠也好紫旦砂也好,她应该都不知道。必定是有人,给她献计授策。 <幕后教唆之人>,率先想到的便是那仇人。他应该是意识到了匿名状出自绯燕之手。但匿名状的原文制作,十分小心谨慎,纸张、墨水、笔迹都经过小心处理,不会留下线索,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而且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争宠者还有很多。仇人尽可以躲在她们背后,对绯燕下手。为了避免更多的牺牲,只能先按兵不动。 (……若是将他逮捕归案,必得让他罚当其罪。) 让仇人落网的陷阱,绯燕心中已有谋划——然而,这并非她一人可以定夺。 「你遇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朕写首诗赠于你,聊以慰藉吧。」 皇帝让绯燕起身。他面向桌子,摊开宣纸,行云流水之间,纸面上出现了一篇诗体文。 「……皇上……!」 皇帝温柔地用手掌包裹住绯燕铁青的手。 「你心里的苦,朕都懂。朕的心情和你一样。但是」 皇帝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最有效的。<诗>和耳边近语,都是为了防隔墙有耳。 绯燕闭上双眼,眼角处滚烫的泪滴划过脸庞。 (……皇上,做了这么许多,尽心尽力地在帮我呢。) 此计甚为冷酷,对谁而言,都难以承受。但即便如此,在这里也是稀松平常了。 温柔即是软弱。慈悲过头便是愚蠢。感情是羁绊。良心毫无用处。这里,是不以非人之道,不能保全性命之地。因此,复仇之道,也同样不得不偏离人道。 (——必须下定决心) 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即使,演变成最坏的事态,也只能走下去。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结果如何,朕都爱你。」 耳际拂过的声音让绯燕心旌神荡,讫情尽意地紧紧抱住皇帝。 「臣妾也……爱你。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前路有何坎坷,我都爱你」 恐于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充斥全身,绯燕此刻正身处幸福漩涡之中。 「娘娘这么早就要去看望因内监了吗?」 绯燕正梳妆整衣准备出门,朱虹从隔壁间走了进来,神色担忧,眉头紧皱。 「太皇太后与荣太后都不在宫中吧。近日不用请安了,时间很充裕。」 昨日,吴太皇太后与荣太后结伴出宫,一同摆驾郊外的道观,约十日后才回宫,因此最近都不用去请安。 「要去看望,也是偶尔前去更为合适……」 「为何?四欲身受重伤,必须好好照顾才行。」 「……已经有不干净的谣言传出来了。说李婉仪娘娘和因内监……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但是,即便只是无聊的谣言,但也事关娘娘名誉。且讨厌的谣言还不仅是这个……说什么娘娘是不能有孕之身,什么的……。这必定都是嫉妒娘娘承恩圣宠之人恶意骚扰之举。但是,小心些总是……」 「朱虹留这伺候,其他人退下吧。」 绯燕屏退了女官们,屋内只留她与朱虹两人。 「这第二个谣言确实不假。冲太医说了,我这身子怕是怀胎无望了。」 朱虹屏息,绯燕亦低下视线。 「在惠兆王府被冲太医诊治之时……我就知道了。」 「……皇上也知道了吗?」 「没有,还不知道。我请求冲太医为我保密。但是,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无论承多少圣恩,都无法孕有子嗣。」 「娘娘且莫灰心。指不定是误诊呢,或是能治好也说不定。」 「嗯嗯,我正治着呢。冲太医给我开了良药,那药能帮我调理内部气血脉络,易受孕些。不过,副作用也不小,恶心头晕犯得厉害。」 「难怪您最近身子总是不好。」 朱虹倍感心疼,了然颔首。绯燕握住她白皙的手。 「同你说说,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些。心里揣着秘密,没想到竟这般难熬。」 「娘娘肯定很辛苦吧。不过没事,现在起奴婢也会帮您。」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你也要替我保密,谁都不能说,皇上也好,你的夫君也好。」 「奴婢一定会保守秘密的。娘娘这样信任我,我可不能辜负了。」 谢谢,绯燕微笑着说到。 朱虹的手很是温暖。温暖地让人无法将她视作仇人的妻子。 「来,啊—张嘴。」 绯燕舀起一勺药粥喂给四欲,他表情狰狞,仿佛吃下去的是只毒虫一般。 「……为何娘娘每日每日,都要过来探望我啊?」 「那肯定是担心你才来的啊。」 「我才担心呢。」 四欲夺过药碗,拿着勺子一个劲地乱捣。 「我可是听说了,吴贵人被封为宁妃了吧。若她当了宁妃,那可是位列十二妃最末,比婉仪可是要高出不知多少阶位了啊。眼下可不是来探望我的时候啊。」 「吴宁妃和我是朋友。她被册封,我也很开心。」 「李婉仪娘娘,你很久没侍寝了吧。一不留神圣宠就要被人夺走啦。」 「如今我哪有工夫想什么争宠的事,光是照顾你就够我忙的了。」 绯燕想去摸一下四欲被绷带裹住的左半边脸,但又不想弄疼他,还是收回了手。 「太医的治疗没问题吧?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要跟我说啊。」 「周到的不能再周到了。而且,您明明不用威胁太医给我等医治的。宦官嘛,本来就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替主子办事的奴才,何必特意相助——」 「我不认为宦官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才。你们都是很重要的人。尤其是你,四欲。」 绯燕接过喝光的药碗。在桶里注满水,把柔软的布浸湿再用力绞干。 「好了,饭也吃过了,该给你擦身体了。脱衣服吧。」 「哈!?」 「阳光太烈了。把窗帘放下来吧。明晃晃地照着你会害羞吧。」 「没有,倒不是害不害羞的问题……等等,为什么你在脱衣服啊!?」 「因为很热啊。身上全是汗,衣服黏在身上,怪难受的。」 绯燕脱去了莲花样式的大袖衫。今日很是闷热。衣衫内,只穿着覆及胸前的珊瑚宝珠色裙。两肩和背都裸露在外,凉爽了起来。 「好了,你脱衣服吧。没事的,只有你我二人。除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了。」 「所以我才不要脱啊!」 「你是伤者,就不要有诸多顾忌了。真拿你没办法,那我来给你脱吧。」 「欸欸!你、你在说什么……啊,等等,不要……!」 「——看来你们正忙着呢?」 绯燕正用力扯开四欲的睡衣时,门附近屏风暗处,皇帝出现了。一旁跟着的刀太监尴尬地垂下视线。 「多么让人羡慕的场面啊,因内监,被玉肌裸露的美姬非礼。」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皇上!娘娘只是在殷切照顾奴才的伤病。」 「欸。照顾伤病,原来是指举止轻浮放浪的女子所行之事啊,骏奇?」 「娘娘她……因闷热难当,故穿的少些。是屋子里窗户关着,不通风所致。」 「确实闷热。还放下了窗帘,难怪外头明明是大白天,屋子里却昏暗至此呢。」 皇帝冷冷地笑着,龙眼中却满是焦躁不安。 「四欲害羞,不肯脱衣,这才放下窗帘的。并无它意。」 「……李婉仪!你此话,言语之间,我看是只有它意……!」 「您为何脸色铁青?我们尚未做出惹人怀疑之事。」 「尚未!?那你别说的好像马上就要做了一样啊!」 「臣妾正要给四欲擦拭身体,见此情景总不免让人误会。」 「……擦拭身体?你是——朕的嫔妃,竟然做起了宦官妻子该做的事吗?」 皇帝尖声说道。绯燕只是看着四欲,答道: 「四欲是因为臣妾才身负重伤。臣妾来照顾他,天经地义。」 「皇、皇上!娘娘只是可怜奴才。娘娘慈悲为怀……!」 「也是呢。绯燕是极为慈悲的女子,对谁都会心生怜悯,连<阉人>也不例外。」 话中透着彻骨的冰冷,此言一出,本来极为闷热的室内瞬间冻为冰窖。 「李婉仪,你喜欢怎么照顾因内监就去照顾,比如穿成这样清浪浮薄、无耻下流的模样。」 「皇上真的误会了!娘娘您快好生辩解一下啊!」 「本宫从不辩解。皇上对臣妾产生如此腌臜龌龊的误会,是为昏庸。」 绯燕用冰冷的布擦了擦脖子,四欲则张口结舌,仿若快死去的鱼一般一开一合,却哑口无言。 「看来李婉仪要忙着照顾因内监呢。骏奇,告诉豹太监,侍寝的牌子里,把李婉仪的取出来吧……不,直接扔了吧。」 皇帝振袖挥袍,甩龙衣而去。刀太监朝这边瞥了一眼,匆忙追了出去。 「……结束了。我的人生,碎为齑粉了……」 四欲放心了,如断线人偶般,直直倒在被褥上。 「偏偏被怀疑是私通……而且,还是和如此没有姿色又不可爱又稀奇古怪的妃嫔……在孟婆那吃的最后一顿还是令人反胃的药粥……怎么看都是倒霉透顶。」 「姿色、可爱、厨艺,这些才能我虽然都没有,但捣蛋搞怪的才能倒还是有些的。」 看着四欲如顽童般慌张无措的模样,绯燕在他耳边悄悄说出了之后的计划。 「那,若助娘娘一臂之力,能拿多少好处呢?」 四欲扬起嘴角。绯燕凑近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若是再加三成,就成交。」 「你可真是有缝就钻啊。但是,你的性格不让人讨厌。毕竟你见钱眼开,很好使唤。」 「请娘娘多多使唤奴才。为了钱,把亲爹亲娘卖了都不在话下,虽然奴才已经父母双亡了。」 两人脸上浮现奸笑,此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赶来。 「不好了因内监!方才,直殿监那边传来消息……」 从屏风对面闯入的少年宦官,看见床榻上的二人,不禁面红耳赤。 「不必在意,只是在谈价钱而已。对了,直殿监那发生了什么?」 「啊,回您的话,说是旅司正在直殿监遭遇意外死了。」 「哈啊!?石鼠死了!?」 「啊,说错了!还没断气但已是濒危了!他遭遇意外,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那,并非意外而是预谋行凶。啊,对,是预谋行凶。说是名为背钝虚之人,将他推落的。但是,当事人并不认罪……」 会发生此事,倒也非全在意料之外。旅司正一直在独自搜查,究竟是哪个宦官让他最心爱的迷氏受辱含冤。他隶属宫正司,职权之便可助他比那无视上官命令、留下五桩案件卷宗的老官吏更接近犯人,追寻敌人踪迹并非难事。 换言之,旅司正身处危险之境地。 『是有十岁儿子的母亲,这是被害者共同的特征。』 前几日,绯燕曾问过旅司正,关于污辱迷氏的犯人身份是否有眉目。他在老官吏记录的五桩案件之外,还查出另外的六起。其中,包括李家之事。 『犯人或许是对母亲心怀仇恨才犯下如此恶行,基于此假定继续调查,目标锁定在了某个自宫的宦官身上。他十岁那年,被生母强行去势。』 此去势所指非刑罚,民间自行去势是为自宫。如四欲一般,志在富贵,自愿接受之人有;无视本人意志,由亲族强行去势之例亦存。 『一心求富贵之人络绎不绝,而贫民为求老有所养逼子孙自宫之例,亦是不胜枚举。也因此,出现一批专门为人自宫的刀子匠。酬金为六两银子,可事后再付,故此贫穷人家也能在刀子匠处接受较为安全的手术。』 若是没有身份保证人,刀子匠是不会为欲自宫之人做手术的。 『有嫌疑的自宫宦官,本为富商人家的长子,按理说应与自宫无缘。生母烦氏不会付不起六两银子,亦不会找不到人为身份作保才是——』 『等等。那个自宫的宦官……不是在刀子匠处做的?』 『据文字记载,是<生母为其去势>。……着实令人发指。』 绯燕顿觉一阵恶心。旅司正停下,等待绯燕恢复平静。 『烦氏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才做出此事,因并无记录,故不得而知。烦氏本人,也已去世十多年了。然而,这个自宫宦官如今仍在后宫。』 『可有其罪行的证物?证人呢?』 『并无证人。本来应该有很多与其罪行相关的下人,但他在成亲前将下人全都遣散了。这些下人之后的去向,无人得知。』 是被灭口了。若是尚在人世,必定会有迹可循、有风声泄露。 『他本名为即誉怀。号称是数万宦官的梦中太监。』 六年前,即誉怀娶了舍朱虹。 『但也有诸多疑点。比如,他做那些事时,必定是不在皇宫的,他的宅邸有段时间常常传出女子悲鸣之声,是有名的鬼宅……。然而,却并无确凿的证据。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太监。即便是想为迷氏洗清冤屈、报仇雪恨,也无从下手。』 旅司正已是按捺不住,愤慨之情溢于言表,绯燕忙劝道「切勿冲动,注意言行」。 『敌人或许已然察觉到你已触及真相,说不定会对你下手。』 『实不相瞒,他对我下手不是一次两次了。派刺客刺杀、对我下毒……这么多的机会,没有证据证明他便是凶手。我——身为宫正司的上级宦官,也得罪了不少人,心中也是头绪纷纭,难以理清。对我下手的人也许就是他,也许不是他。』 仇人将自己的犯罪痕迹巧妙抹去。正面应对,并无胜算。 『李婉仪娘娘,您也要万分小心才是。后宫之中不明不白就死去的案子,不明真相便被草率结案,这种例子绝不在少数。这种事,那个自宫的宦官,必然也是心知肚明。』 在直殿监遭遇不测的旅司正,被送去了宫正司的官舍。 「已经去清了冲太医来,即刻就到。」 绯燕跑向旅司正躺卧的床榻。他的脚弯曲至畸形,头上不停出血,不堪入目。他每次心跳都似乎疼痛难当,不断地发出呻吟。 「冲太医是个不挑患者的好太医。先前也为四欲诊治,旅司正也一定会被他治好的。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为何,娘娘,会在此处……」 「一听到你遇险的消息就急忙赶来了。四欲也来了。究竟发生何事,可以之后再细细道来。眼下还是先不要说话。伤势要紧。」 「……并非……如此,把我,推下去的人……」 旅司正猛的一口吐出血来。绯燕急忙拿赶紧的布为他擦拭嘴角。 「不是,钝虚……」 果然如此。若是背钝虚将旅司正推下去,岂不正为即誉怀行了莫大的方便。 「不是钝虚所为,我已经料到。旅司正还是先为自己考虑啊。」 「就这样,死去,倒也不错……。对这个世间,我已无所留恋。」 「不要说傻话。若你死了,谁来供奉迷夫人的灵位?」 旅司正闭上了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可真是个,怪人。对<阉人>,都会心生怜悯。」 「这世上谁都不完整啊,旅司正。根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绯燕轻抚旅司正前额。她避开伤口,宛若抚摸月光一般轻柔。 「我啊,还没有接受过你的拷问呢。我还曾想什么时候领教领教呢。所以拜托了,活下去好吗。在拷问我之前,不要死。」 旅司正仍未睁眼,但笑了。 「……知道了。但是,到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 「之所以给钝虚下毒,就是为了坐实他杀害旅司正的罪名。」 宫正司外,绯燕带四欲进了附近一间空屋子。 「喉部被灼烧已然失声,双手颤抖无法书写。案发现场就是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无法表达出来,只是一味摇头,但这又无法成为证词。」 「……所以说,是一开始就安排好了吗?折贵人一事也是……」 「盗取纯祯公主的画像这么大的事,会是钝虚想出来的吗?一旦东窗事发可就彻底没命了。皇上对于这位姐姐的重视,宫中可是人尽皆知。」 旅石鼠、因四欲、背钝虚是内书堂的同期。以首席结业的石鼠在十八岁就坐上了可与内监匹敌的司正之位,以第三席结业的四欲也在六年前就成为了内监。而另一边,以次席结业的钝虚则只位及少监。 宦官仅是埋头苦读是无法出人头地的。越是机警、无情、奸智,越能往上爬。钝虚虽为秀才,但为人过于敦厚耿直,导致他的仕途落于人后。 「谁能为钝虚助言一二?」 「钝虚那家伙,竟然供述说是自己一人所为。」 「真是重情重义之人。若当时他能说出来就好了,说自己是被人教唆的。」 宦官之间会彼此相互。钝虚正是最典型的宦官。 「你赶紧行动起来。她正摇摆不定呢。这样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她……难道说」 「方才旅司正告诉我,推他下去的,是个女子。」 在冲太医进入房间、绯燕出门之前,旅司在绯燕耳边说「犯人是女官」。 (朱虹为了给钝虚送午饭,去过直殿监。) 旅司正跌落台阶之事,正发生在晌午过后。恐怕此行为临时起意。旅司正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若是准备周到的暗杀者,则会给旅司正刺上致命的一击。 (旅司正也许是从钝虚那里盘问出了即誉怀的名字。) 钝虚告诉他,是即誉怀背后指使自己前去盗走纯祯公主的画像。在旅司正说服钝虚坦白时,即誉怀所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行也许都会大白于天下。朱虹听到了旅司正的话,明白旅石鼠会威胁心爱的丈夫的安全,于是情急之下将他推了下去。 即誉怀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拿到王牌,就是现在。 「不知道朱虹去哪了吗?」 即誉怀厉声喝问,侍从宛如挨了一鞭似的立刻跪倒在地。 「小的该死……。小的亲眼看见夫人进了惠兆王府,可之后就不知夫人去向了……」 「朱虹为何会去惠兆王府?」 「是李婉仪派夫人去的。夫人去时还很是慌张的样子。」 「为何不跟着潜入王府?我命令过,要片刻不离地监视朱虹吧。」 「惠兆王有令,凡有发现宦官敢踏进惠兆王府,立斩无赦。」 「怕死,就不做事了吗?」 誉怀毫不犹豫,一脚踹向侍从的胸口。 「没看到她从王府出来吗?」 「这、这正是奇怪之处呢。小的托别人帮忙打听下夫人是何时回去的,可惠兆王府里的下人们都一个劲地说从未见过夫人……」 「所以你就蠢到直接回来了?废物。」 这次他踹了肩膀,暴跳如雷,对着那倒地侍从的脑袋狠狠踩了几脚。 「小、小的没有回来……!小的安插了人监视惠兆王府!一有动静就……」 誉怀并不理睬,只是狠狠踹着这没用的侍从。仿佛踢蹴鞠一般,一脚又一脚。 「——若是朱虹有何闪失,我就把你的生胆拿去喂野狗。」 朱虹人正在惠兆王府中。李绯燕是惠兆王妃远亲的女儿。寻了个由头把朱虹从皇宫召来伺候惠兆王妃,以此软禁朱虹。此举正是抓住了最爱的妻子是誉怀的软肋这一点。 从最初看到那份匿名状开始,誉怀就一直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便派了护卫跟在朱虹身边。 他推测,若是李绯燕策划复仇,首先瞄准的不会是自己,而必定是朱虹。朱虹对李绯燕极为信赖,何时成为复仇者手中的诱饵亦不足为奇。近来,他一直想让朱虹告假,停会宫中的差事,把她藏到李绯燕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应该再早点让朱虹远离后宫的。在李绯燕抢先一步行动前。 后悔也来不及了。李绯燕已经抓住了那张王牌。为了让誉怀痛不欲生,这是最好的砝码。为了报仇雪恨,让誉怀陷入痛苦的深渊,使出再残忍的手段也在所不惜吧。李绯燕,绝对有理由这么做。 (……但即便如此,朱虹是无辜的。) 朱虹把旅司正推落一事,跟着的侍从禀告了誉怀。朱虹并非是会对人下得去杀手的女子。若是做出这种事,必定是为了守护某个人,不得已而为之。 誉怀从未对朱虹坦白自己的罪恶。他把一切彻底埋藏起来。若有人四处打听,则立即灭口。消除罪证,消灭证人。为了能和朱虹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腐烂丑陋的往昔理应彻底消失。但是,旅司正仍叫人不安。 他要给亡妻报仇,对誉怀而言,是个莫大的威胁。必须早晚都要除掉他。为此他给背钝虚下毒,就是为了安排他作为杀死旅司正的替罪羊。背钝虚因折贵人一事被降级,势必对查出此事的旅司正怀恨在心。若是背钝虚无法亲口否认这点,那这虚假的动机就会变成唯一的真相。 刺杀宫正司的次级长官,绝不可草率行事。要准备替罪人,选好合适的时机,一切都必须慎之又慎、步步为营。尽管如此……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誉怀立刻明白,朱虹是为了为自己保守秘密而把旅司正推了下去。得知丈夫阴暗的过去,想必当时的她很是惊慌失措把。要是当时能够抱住她安慰她就好了,可惜自己却并不在场。不要说在她身旁了,自己根本就不在宫中。 (入宫后要是立刻把李绯燕结果掉……) 对李绯燕感到似曾相识,是在大婚之夜。 她的面容让记忆中的一部分隐隐作痛。虽然当时还不清楚到底是因何而起,在看到李绯燕的身份帖时,心脏仿佛毒药发作一般颤抖不已。 她是誉怀所犯罪孽的知情者。事发当时,绯燕年纪尚小,但也许已经对誉怀恨之入骨。虽然心中极为不安,但仍没有急于行动。即便她是为辱母之仇怀恨在心,但一侍妾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根本不足为惧。 而当听闻李绯燕竟已被召侍寝后,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放松警惕、按兵不动。 不知如何,她竟又变成了宠妃。在后宫,独占圣宠的女子会获得何等强大的权力,在后宫中生存了二十多年的誉怀自然是目知眼见,清楚得很。 李绯燕成了应该除掉的敌人。只要她在后宫一日,誉怀就一日不得安生。 让背钝虚盗取纯祯公主的画像,让吴贵人借幽灵之名引起骚动等事,都是除去李绯燕的计策。前者因为折贵人愚蠢,在画像上残留自己指甲蔻丹的痕迹而失败。 后者原是计划以幽灵骚动,引出对鬼神之事好奇的李绯燕,结果掉她。让事情看上去是吴贵人因被绯燕撞见自己与恋人私会而将其灭口。……但,她的目标不仅是女幽灵的传闻而已,甚至把皇帝都喊了过来,此计只能不了了之。 接着,就出现了先前的匿名状。第一次出现的匿名状,并没能查到其出处。 第二次出现的匿名状,则顺利地拿到了原稿。墨水和笔迹都毫无特征,但纸上却有紫旦砂的气味。而且,在不用水燃烧时,会有独特的味道。直觉告诉他,是李绯燕所为。她平日会做紫旦砂的实验,更不用说对李家之事了如指掌。 至此,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本来文苍阁那起爆炸足以取走她的性命,但竟然还是让她逃过一劫。真是个命硬的女人。 「大、大人……!就在刚才,李婉仪派人来,让把这个交给大人您……」 誉怀正俯视着不能动弹的侍从,这时,一个少年宦官跑了过来。 他接过递来的盒子,一点点打开盖子往里看去。随后,他的眼中怒火腾起,顿似要焚烬所有。 里面是桃花色的指甲。共十枚。排列地甚为整齐而华丽,就这样贴在盒内。美丽的指甲。到处都是灼灼鲜艳的红色,仿若艳丽华美的纹饰……。 「……继续监视惠兆王府。」 誉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写下两封书信。 这段时间,主要由吴宁妃侍寝。朝廷上,荣家四处散播吴氏不贞之事,削减了吴家的势力,而吴氏晋为十二妃之列,又打击了荣家。对于想控制荣家的皇帝而言,吴宁妃无疑给他带来不少方便,自然没有再只宠爱绯燕的道理。 后日,皇帝会摆驾离宫(注:指在国都之外为皇帝修建的永久性居住的宫殿)。随行者名册中最前列的当是宠妃,但李绯燕却不再此列。据说皇帝对李绯燕与因四欲两人关系生疑,连希蓉殿都不再临幸。 宫中失宠的女子向来悲惨,李绯燕迟早会亲身体会到这一点。 (在皇上出宫时,了结了她。) 这次绝对不会有差池。我要让你后悔对朱虹下手。 「让您久等了呢。」 绯燕与伫立在月光之下的宦官打了声招呼。 他身着斗牛(头顶水牛角的三爪龙)刺绣的黑紫色官服,身形修长,儒雅挺拔,眉清目秀仿若天仙的面庞,却极为憔悴。 深夜的黄昏园中,绯燕在湖面楼阁的露台之上,与仇人对峙。 把人喊出来的是他,主动出击的确实绯燕。 回头看去,感慨万千。初次见他是在大婚之日,成了妃嫔后每日都能相见。文质彬彬、相貌堂堂的宦官——这是对他的印象。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凌辱了众多女子的卑劣渣滓。 「请把朱虹还给我。」 这是仇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宛若恳求的语气。 「前几日,应该已经还回去了吧。朱虹的指甲,你不是很喜欢吗?」 「……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所有的一切都与朱虹无关。她对我的过去毫不知情。即便我有罪,但朱虹没有。」 「朱虹把旅司正推下了台阶。她本人也已供认不讳。这不是罪,什么是罪?」 「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这不是她的罪过,是我的。」 仇人颓然跪下。 「奴才恳请娘娘开恩,把糟妻平安无事地还给奴才。若是娘娘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奴才一生都唯娘娘马首是瞻,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把朱虹还给你,能换得一个太监。听着是笔不错的买卖。」 「奴才斗胆,娘娘您没有有力的后盾。没有后盾的妃嫔……」 「多谢你为本宫操心。但是,大可不必。本宫本就对争宠不感兴趣。我入宫,就是为了复仇。仅此,而已。」 绯燕指着湖说,看看那边。水平如镜的湖面之上,似有一叶扁舟。 「……那……难道是」 仇人猛地一弹起来,在露台栏杆边探出身子。泛于湖上的小舟上,有朱虹的身影。她手脚均被绑住,筋疲力尽地靠在小舟边缘。 「你到底想做什么」 「要做什么,当然是要惩罚你啊。——四欲」 绯燕一呼,一旁跟着的四欲迈步向前,手里紧握弓箭。 「箭的前端绑着火药,是火箭。用这个射朱虹的话,会怎么样呢?」 「请住手,李婉仪!朱虹难道不是你的女官吗!」 「她也是凌辱了我母亲的宦官之妻。如此想来,比起对她的感情,憎恶更胜一分。」 「朱虹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去……!和她没有关系,要泄愤的话就对着我来。」 「那些被你拐走的女人,也与你无关吧。」 调查报告中最早的一起案件,是十五年前。那之前的一年,生母烦氏意外身亡。 「既然你所犯下的一些罪行都是为了向你的母亲泄愤,那为何不报复烦氏本人?」 有十岁儿子的母亲——那些被害者,不都是逼自己去势的烦氏的替代品吗。 「还是说,光杀掉生母还不足以泄你心头之恨。烦氏的意外身亡,也是你的杰作吧。」 「我没有杀烦氏。」 誉怀出人意料地淡淡答道。月光照进他的瞳孔之中,让人不寒而栗。 「我本打算早晚要杀了她,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残暴酷虐的方法将她折磨致死。我正是为了这个苟活于世的。家道中落,我鼎力相助;抱病染疾,我良药送至。烦氏成日忧心的妹妹们,我为她们解决终身大事。亲族皆盛赞我入孝出悌,但做一个孝子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烦氏活着。在我报仇之前,她不能死。」 但,她还是死了。过马路时,被暴走的马车撞死了。 「你见过被发狂的马乱蹄踏碎的尸体吗?那不是人的遗体,仅仅是零落的肉块而已。如果没人告诉你这是人的尸骸,你会以为这是妖怪的尸身。不,其实——那就是妖怪的死尸。那个女人,我的母亲……烦氏的的确确就是个魔鬼一样的女人。」 烦氏本是贞淑贤良的女子。产下二男三女,勤勤恳恳地侍奉丈夫,可丈夫是个好色之徒,接二连三地纳妾进门,轻贱妻子。烦氏深恨丈夫。于是,对长得与丈夫极为相似的长子誉怀视如蛇蝎,厌恶至极。不,是恨,恨之入骨。 「我本是嫡长子,所受待遇竟连即家的奴婢都不如。」 烦氏让尚且五岁的誉怀住在鸡窝里,吃食都是地上踏碎的残渣,衣裳一年四季都只有那一件,脏了破了都不给他换。乳母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热乎的饭菜和干爽的衣物,可此事却激怒了烦氏。她恼的不是乳母,仍是誉怀。 『居然敢对乳母眉来眼去,你可真是和你父亲一个德性!!』 誉怀惨遭毒打,直至昏迷。醒来时,他在床榻之上接受治疗。啊啊,原来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噩梦罢了,誉怀如此想着,心里安定下来。 「伤好之后,我还是被赶回了鸡窝。此后,一点小事就会触她逆鳞,受其辱骂、殴打。同样的事不停地重复,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 饶是如此,烦氏也非得让誉怀活着,以作为自己泄愤的工具。 相反,她对长得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次子则宠爱备至。他的房间布置地华丽奢靡,每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烦氏对他有求必应、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 在如同地狱深渊的日子,誉怀十岁了。那是一个夜晚,烦氏去了鸡窝。 『一直以来,娘亏待你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是,我悔悟了。我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从今晚开始,我会做一个好母亲,原谅我,好吗。』 烦氏向蜷缩一隅的誉怀走去,抱住了自己厌恶憎恨的儿子。 「我实在是太过愚蠢……竟然,信了那妖女的鬼话。」 烦氏带誉怀去沐浴更衣,给他穿上崭新的衣服,摆了一桌子大鱼大肉。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 『嗯?为何哭泣呀?饭菜不合胃口吗?』 那关切的询问声,甜美得仿佛要将人融化一般,誉怀连连摇头。 『……因为母亲,对我好温柔……我是,太开心了。』 一直以来,誉怀都很羡慕弟弟。他曾想过,若是言行举止都和弟弟一样,母亲是不是也会喜欢自己。可无论再怎么模仿弟弟,再怎么同他做一模一样的事,被爱的永远都是弟弟,被憎恶的只有誉怀自己。 但是,终于,母亲对誉怀笑了。这样的日子曾好几次在梦里出现。母亲满怀爱意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对自己关怀备至,视若珍宝的日子——。 饱餐一顿后,犯起困来。母亲让他去被窝里睡,还唱摇篮曲哄他入睡。誉怀好幸福,简直愿意就这么死去。 「可美梦却成了噩梦。不……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噩梦。所有的一切,都是。」 誉怀沉浸在幸福中迷迷糊糊地入睡,却在尖叫着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手脚皆被捆住。焦灼的视线里,出现的却是手握短刀的母亲,刀刃上鲜血淋漓。 『若是让刀子匠来,得花六两银子呢。只不过是切掉这个东西而已,为何要价这么高呢。为了你,六两银子我都不舍得花,所以还是我自己来吧。』 誉怀吃痛,身子翻滚挣扎,烦氏命下人压住他不让他乱动。 『你长得太像你的父亲了,将来一定会跟你父亲一样好色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叫发妻伤心。母亲实在是太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绞尽脑汁要想办法阻止。母亲要守护将来会被你骗得走投无路的女子,怎么做才好呢?』 烦氏笑着说,只要你不再是男人不就永绝后患了嘛。 『不再是男人的男子在宫中被称作什么,你知道吗?<阉人>哦。不是人的畜生罢了。真好啊,誉怀。这下子——你也是<阉人>了呢。』 被生母强行去势的誉怀进了后宫。这是自然,毕竟<阉人>能呆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心头之恨都无法消除。总有一天,我要用最残酷非人的手段复仇。让烦氏痛不欲生,对我苦苦哀求,把她折磨致死……。可突然,上天毁掉了我复仇的机会。那个支撑我活下去把她碎尸万端的魔鬼,轰的一下,就被碾为肉块了!只是如此简单地死去,怎么可以把那个女人的罪孽就这么一笔勾销……!」 「……你的遭遇的确很可怜,历太监。」 绯燕强忍住五脏六腑宛如搅成一团的恶心,俯视着眼前的仇人。 「本宫理解你,在烦氏死后,一下子失去了仇恨的对象,但复仇之心仍旧蠢蠢欲动的心情。但是,无论你的前半生是如何凄惨艰难,也绝不能成为你奸污其他无关妇人的理由。」 绯燕眼神示意四欲。四欲上箭拉弓。历太监冲上前去正欲夺下他手中的火箭,却被因内监身边的宦官包围制服,动弹不得。 「上天已惩罚烦氏。即便你仍心有不甘,但她也已死于非命。无论是谁,都必须接受自己的罪报。当然,也包括你。」 四欲从灯笼中引火,点燃火箭的导火线。 「你毁了我的家。不仅是我,有太多人被你害的家破人亡。你听听他们的怨声悲泣,好好体会一下其中滋味,那痛失所爱之人的心碎哀恸。」 四欲射出火箭的一刻,历太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朱虹随小舟摇晃,火箭仍命中胸口。随即,火药爆炸。一瞬间,朱虹四肢炸开四散,小舟亦燃烧起来。 「爱妻被杀的感觉如何?」 绯燕回身看向仇人,她期待着眼前这个人已被彻底摧毁。 「——闹剧结束了吗?」 可结果与之相反,历太监笑了。他看上去甚是愉快,笑得肩膀都颤动起来。 「闹剧?你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杀啊,你还有心吗?」 「那不是朱虹,是模仿朱虹做的机关人偶吧。还特意用上了仿制血水的画具,技艺甚为细腻精湛呢。早听闻你善于工匠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你何时发现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你送来的朱虹的指甲也是伪造的。朱虹人正在惠兆王府中,根本没有回到后宫。眼下,我的部下应该已经把她救出来了吧。因此,朱虹不在这里。她本就是你手中最大的王牌,你怎么可能如此轻率处置。只是用火箭射杀炸为齑粉?不可能的。你的话,应该会想出更为残酷的方法才对。」 历太监一步步靠近。因内监手下的宦官们并没有阻止他。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拿下!」 「没用的。他们不是你的部下,而是因内监的部下。」 「四欲!我命你即刻逮捕历太监——」 「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李婉仪娘娘。」 四欲抓住绯燕右臂反拧在背后。 「我,向来不会跟钱过不去。」 月光浸润之下那妖冶的美貌仿佛嘲讽般扭曲着。 「……你背叛我……!?」 「历太监对我多有照顾,欠他的钱到现在还没还。这算是对他对义理才对。」 「愚蠢。历太监连自己都弟子钝虚都能当作弃子。部下们也被他彻底利用、甚至灭口。而你,定也是不知何时被利用完了就被弃之不顾了……」 「今天的故事,我已经想好了。」 绯燕的脖子被历太监一把掐住,她顿时寒毛直立。他的手冰冷刺骨,绯燕的心脏都似乎被冻住。 「你很喜欢研究器术。今夜也来做火药实验。可实验却失败了。更不幸的是,你弄错了火药的剂量,在这场事故中,香消玉殒了。」 可憎的仇人将指甲嵌进绯燕的肌肤,脖子上的血液开始逆流。 「……你若是杀了我,就永远别想朱虹回来。」 「真是勇敢啊。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吗?你可真是个天真的小傻瓜!」 绯燕脸上浮现出扭曲而怪异的笑容。 「看你实在可怜,我还是告诉你吧。朱虹根本不在惠兆王府。」 「我不会听你的虚张声势的。」 「觉得我是撒谎吗,那你还是好好想想。马上,你的部下就会传来急报。在惠兆王府的不是朱虹,而是替身——看吧,来了。」 历太监手下的少年宦官神色慌张,急忙赶来,凑近历太监耳语了一番,历太监神色大变。 「我知道你一直在监视朱虹。所以我把替身送去了惠兆王府。如此一来,你的注意力就转向那边,对身处后宫的我,你便疏于监视了……」 「……朱红去了哪里!?」 历太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狠狠地掐住绯燕的脖子。他双眼圆睁,怒火烈烈。 「去了哪里?就在方才,你不是见到了吗?朱虹她,哗啦啦地,被炸开……了啊。」 绯燕被勒紧了脖子,呼吸极为困难。 「你应该会让朱虹活着去利用她才对啊,这样不是能把心中的怨恨一点点地发泄出来吗。」 「正因为你这样磨磨蹭蹭,才没能亲手杀死烦氏。别以为你自己无能,就以为我也同你一样。我动手了!从你身边,把你最爱的妻子,夺走了……」 「朱虹没有死!」 仿佛泼墨般浓烈鲜明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个充满憎恶的宦官的身影。 「死的人是你,李婉仪。」 历太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掐住绯燕的脖子。面对巨大的杀意,绯燕的敌意已被激起,可敌意之外,一阵空虚亦随之袭来——为何会如此。 意识逐渐模糊。沸腾翻涌的宿怨化作泪水从眼角滑落。 「把历清白抓起来!」 游宵高屋建瓴,一声令下。后宫警吏们立即将历太监缉拿押解,解救出绯燕。 「绯燕,没事吧?」 「……臣妾无妨,还活着。」 游宵将绯燕抱入怀中,绯燕顿起一阵咳嗽。白皙的脖颈之上,仍然残留着勒痕。 「历清白,你竟敢对皇族动手。罪无可恕,当处极刑。」 宫正司长官厉声宣判。被绳索捆住的历太监讶然不解,皱眉生疑。 「……皇族?笑话,我要杀的人是李婉仪……」 游宵白皙狭长的面容渐渐发青,他俯视着历太监。 「尽管尚未公之于众,但李婉仪已怀上了朕的子嗣。」 谋杀孕中妃嫔,罪同谋杀皇子。 「尽管是谋杀皇族未遂,但仍是死罪难逃。你向来跟在皇太后身边侍奉,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清楚吧?」 历清白——即誉怀罪无可恕。其恶行破坏了多少人平静安宁的生活。 但是,没有证据。无论是老官吏的调查报告,还是旅司正的,都无法指正即誉怀的凶手身份。历太监绝非是仅凭怀疑就能处置的简单角色。他与荣家过从甚密、勾结相护。这种程度的罪名,荣家亦会出手抹地一干二净。 无法凭过去的罪名制裁历太监。故此,必须给他安排一个新的罪名。 引诱历太监谋杀皇族。在爆炸事件后,游宵赠与绯燕的<抚慰之诗>写的正是此事。 散播李婉仪无法生育的谣言出去,正是为了隐瞒她已有身孕之事,并借服用促孕药物的副作用,来掩盖怀孕引起的不适。 同时,传出暗示李婉仪与因内监关系暧昧的谣言。游宵在绯燕探望四欲是恰巧出现,表示对二人关系生疑,命敬事房的太监扔掉李婉仪的牌子,此举正是因为料到李婉仪失宠的急报会传到历太监耳朵里。游宵故意疏远绯燕,让吴宁妃侍寝,也是为了进一步坐实丑闻。 『旅司正怀疑历太监。』 见到第二份匿名状时,历太监说「这完全是威胁」。被『你是六年前』这种言论<威胁>到的人只有他自己。<六年前>这个数字对他而言应该很是特别吧。历太监自娶舍朱虹以来,到今年正好六年。众所周知,他是很爱妻护妻之人。 第二份匿名状,于他而言完全是恐吓信,等同于暗示他他的妻子已被瞄准为报复的对象。 针对绯燕的文苍阁爆炸事件,正是暴露了历太监的焦躁,他已经沉不住气了。 『若是在他面前杀害朱虹,历太监必定会宁可以下犯上也要杀了我的。』 不给他销毁罪证的时间,直接在现场逮捕他。若是谋杀皇室之罪,比起保护历太监趁机打击吴家,荣家更会选择抛弃他,与他撇清干系,自保为上吧。 这是场极为凶险的赌局。一步走错,不仅会没了孩子,也许绯燕也会丧命于此。游宵假装摆驾离宫,实则留在宫中,时刻监视历太监与绯燕的动向。 为了不让历太监的人接近绯燕,还让因四欲假装倒戈。若是让他挟制绯燕,历太监就不会再命手下抓住她了。 虽然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但仍是给绯燕带去了莫大的负担。她躺在游宵的臂弯之中,呼吸浅而急促。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游宵心痛不已。 「李婉仪!你真是个冷酷的女人!你的孩子,竟也被你当作复仇的工具……!」 历太监怒声嘶吼。他布满血丝的眼中,也许在绯燕身上看到了烦氏的影子,二者重叠交错。确实,她们都利用了自己的孩子。——但是, 「这是朕的命令。该受到无情指责的人,是朕。」 游宵把绯燕交给冲太医后,站到历太监面前。 「荣家的势力扶摇直上,朕不能再坐视不理。差不多也是时候整顿一番了。你为了荣家暗中也出了不少力,如今把你的人头挂在城门,想必他们也该懂朕的意思。」 如此精心策划的一盘棋,不仅是为绯燕报仇雪恨而已。自游宵认定她的仇人就是历太监起,他就敏锐地捕捉到,此次正是打击为所欲为、权倾朝野的荣家的大好时机。灭一个历太监,对于荣家而已,无疑是断臂之痛。游宵将心爱的女子和自己的骨肉作为诱饵、设下陷阱。此举亦实属非人之道。 「……朱虹……朱虹到底在哪里!?难不成,她真的……」 历太监没有为自己的性命求饶,而是在呼唤着爱妻的名字。 「她被关在宫正司的大牢里。不用担心,她还活着。」 现在是还活着。虽然她罪不至死,但若是听闻丈夫上了断头台,怕是也要追随他共赴黄泉吧。 他们是一对同心同德、唇齿相依的夫妻。谁没了谁,都独活不成。 「皇上……奴才恳求皇上开恩。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请允许奴才与发妻见上一面。」 历太监扑身至游宵脚边,以头抢地,苦苦哀求。 「一会会就行,哪怕一眼也好,毕竟只能来生再见……。至少此生最后,也能好好道别……」 他发丝凌乱,头破血流,不停地恳求。因疼痛而面目狰狞的俊美面容上,再看不出一丝纵横后宫的高级宦官的影子。在游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痴痴地想念妻子的丈夫。 「奴才想亲口感谢朱虹。正是因为她,奴才才停止了这无用的复仇。」 六年前,即誉怀停止了他的罪行,定是因为他对烦氏的积怨在某种机缘之下有了一个了结。毫无疑问,那个机缘,那个让他放下怨恨的人,正是朱虹。 「让男子受折磨的是女子,能够拯救男子的亦是女子。」 游宵在历太监身旁蹲下,抓住这个多年在母亲身边侍奉的宦官的肩膀。 「你有一个好妻子啊,清白。」 正因为当了宦官,他才能遇见朱虹。如此说来,烦氏的罪孽,反而像是老天为了让这二人结缘有意如此安排。又或者,即便烦氏并未有此蛮横暴虐之举,二人也许亦会以不同的身份相遇。关于这个问题,游宵也不知道答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人的爱情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皇恩浩荡,谢主隆恩。」 历清白发出声声呜咽,仿佛脏腑俱裂一般。 「朕听说了母后请求饶历太监一命啊,绯燕,」 历太监之事过去已有半月,天气也渐渐入秋了。 「臣妾是当事人,审判之时仅仅陈述事实。但如此追究下去,历太监必被处以极刑。但是,那……对于朱虹而言,太过残酷了。」 自那之后,绯燕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今日也是,从白日里就一直卧床不起。不过据冲太医说,孩子会健康成长的,但绯燕脸上仍旧是愁云惨淡。 「对臣妾而言,历太监是可憎的仇人。他害得臣妾家破人亡的事,这一生都无法忘却。实不相瞒,臣妾甚至想手刃此贼,为母亲、兄长、父亲报仇。但是,那个人还是朱虹的丈夫……」 她紧紧闭上惨白泛青的眼睑,泪滴从眼角滑落。 「朱虹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侍奉周全。她陪我做实验,帮助我把机关人偶做的更有趣……只是听她在我耳边念叨这念叨那,我就会很开心。」 绯燕的身旁没有了朱虹,看着眼前这个习以为常的房间,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为母亲报了仇,本该轻松才是……可臣妾……却感到后悔。要是没有……做这些就好了,没有从朱虹身边,把她的丈夫夺走摧毁就好了……。我好痛苦,好痛苦,痛苦得无以复加。为什么,我要复仇呢……」 明明终于实现了夙愿,绯燕的心却仍旧沉溺在悲伤的深渊之中。 沉冤得雪、大仇得报,剩下的就只有对家人无尽的思念。人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成功复仇所得到的又是什么呢。若只是在过去的悲剧上再添新的悲剧,痛苦能带来的仍是痛苦,那干脆不如像绯燕所说——不对,并非如此。 「对历太监复仇的人不是你啊,绯燕。」 游宵轻抚绯燕颤抖的背,透过衣物分享着彼此的温暖。 「是他自己对自己复仇。是他自己犯下的罪,裁决了他自己。」 人的因果业报一定会在某处被计算清楚,种下什么因就必得什么果,人人皆是如此。天定如此,凡人只有遵守,绝无侥幸。 「臣妾有一天,也会被裁决吗……?」 绯燕睁着哭肿的眼睛看向游宵。一瞬间,一阵战栗涌来,他如鲠在喉。 游宵预感到,那迟早到来的审判,也许会从自己身边把最爱的人夺走。他穿上龙袍,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犯下非重罚无以抵的大罪。 天子不无情无以制衡朝廷,不杀伐果决无以治理天下。有史以来,无辜清白的天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历代帝王亦无一例外皆应得其业报。 「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朕与你共同渡过难关。」 游宵吻住绯燕的额头,万千感慨郁结于心,无以言表。 ——王位之璀璨辉煌,正是鲜血浇灌的结果。 史书古训在脑海中回响,游宵不禁默默祈求上苍。 无论如何,只求李绯燕能安度余生、得以善终。游宵不愿坐在沾满绯燕鲜血的龙椅上。若是,事情真变成那样,他必会失去人心。 『臣妾希望皇上成为受万民敬仰爱戴的明君。』 他想要实现绯燕的愿望,正因如此,他绝不能失去她。 「后世,史书中应该会记载,崇成帝所爱之人,唯有李绯燕。」 「那也会记载,李绯燕是个姿色平平,喜爱书籍、实验和机关人偶的怪女子吗?」 「前半句不对。应该是——李绯燕乃莲花花神见了都自惭形秽、倾城倾国的美姬,其美色世间少有,崇成帝被其勾魂摄魄、蛊惑至深。」 「油嘴滑舌的,反叫人生厌。」 绯燕微微撅起嘴唇。游宵笑着,采下了这朵莲花花蕾。 「朕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朕沉溺在你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每晚,都满心只想与你共寝。为何会有不许孕中妃嫔侍寝的规矩呢。」 「这规矩是希望天子的恩宠能在后宫,雨露均沾。若是您肉欲未得到满足,请与宫女交合。房事适度,有助于龙体安康。」 「肉欲、交合、房事。已经很久没听你口中蹦出这些词来了。」 看着绯燕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游宵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那么,为了朕龙体安康,我们一起品读一下新的『金闺神戏』吧。」 「……新的?」 「你不知道吗。『金闺神戏』每年都会改版修订。虽然新版上市得等到新年过后了,但样本会尽早呈给皇帝查阅。父亲说了,必须要逐字逐句地检查,以朱笔勘误,真是麻烦呢,毕竟共有四十卷之多。在崇成二年版第七卷好像被大幅修改了,一起找找看是哪里改了、怎么改的吧?」 游宵命骏奇将崇成二年版『金闺神戏』取来。 「你躺好,朕读给你听。好,首先是……」 游宵正要启唇读书,却被一只纤细的指尖轻轻按住。 「……政务繁忙,你也累了吧。稍微休息下,睡个午觉吧。」 「你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吗。朕正想着借此小憩一会呢。」 游宵扔下书,对骏奇唤道: 「朕要午睡,傍晚喊朕起来。」 「……那个,臣妾多嘴问一句,皇上要在这里歇息吗?」 「是啊。朕想在你身边休息。」 「可臣妾怀有身孕,不能侍寝。若是皇上觉得躺这舒服,臣妾去别室……」 「朕知道孕中妃嫔不得侍寝,可不知道宫中有不许孕中妃嫔伴驾午睡的规矩。你知道吗,骏奇?」 「奴才孤陋寡闻,不知宫中还有这规矩。是否要奴才去敬事房确认一下?」 「去吧。不过,豹太监的话,想必是会给朕通融通融的。」 游宵一把抓住了正要溜下床榻的绯燕,落下了彩色的帘帐。 「等敬事房确认之后,侍奉(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事就交给下人,你也休息休息吧。希蓉殿的莲池煞是好看,陪着舍彤史去散会步吧。」 「多谢皇上。内人很喜欢莲花,她定会高兴的。」 刀骏奇的妻子便是舍彤史——名为舍虹霖。虹霖与朱虹为堂姊妹。 骏奇小心翼翼地退下,随后午后的寝殿便充斥着慵懒而静谧的氛围。 「好了,碍事的人都被朕赶出去了,午睡吧。」 「……真的是午睡吗?难道不是想做些奇怪的事……」 「真伤人呢。朕就这么没有信用吗。」 「若是皇上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然会明白臣妾对皇上的怀疑。」 「朕摸着良心细细回想,也没想起什么来啊。朕可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呢。」 「与皇上相称的词可不是<品行端正>,而是<好色多淫>才对。」 绯燕横目嗔视。她如此直言不讳,倒是令游宵心中畅快。 「说的是你才对,绯燕。」 游宵唇带笑意,吻上了她仿若白瓷的脖颈。 「只有你,会让朕变得淫虐。」 谁都无法逃脱天的裁决。正因如此,眼下只想任由自己沉溺其中,沉溺在这刻骨铭心的爱情里,这柔嫩可爱的肌肤中——在这个名叫李绯燕的女子中。 「李婉仪,你又在做机关人偶了呀。」 吴宁妃大摇大摆地闯入工房,身后跟着碧丽。 「不是机关人偶,是玩具。看呐,是不是很可爱?」 绯燕转开装有机关的箱子的把手,盖子随之打开,从中飞出一只小鸟。小鸟扇动翅膀,嘴巴一张一合,煞是有趣。 「这是打算给孩子玩的吧……可这个东西,怕是只会惹得婴儿大哭吧。」 「大哭?为何?明明飞出来一只如此可爱的小鸟。」 「可爱的小鸟?怎么看都是只浑身长满刺的怪鸟吧。是吧,念明仪。」 「嗯—,比起怪鸟,更像是只大猴妖精……可,可爱的小鸟呢!真好看!」 上个月,碧丽被册封为九嫔第七位·明仪。她连忙挤出微笑,勉强夸赞道。 「……看来还是得重做呢。」 「待会再做吧。今日冷得紧,得回屋里暖和暖和、歇息歇息才是。」 「是啊,绯燕。此处太冷了。我带来了蒸卷,一块尝尝吧。」 两人急急地把绯燕带出了工房。 十二月朔日(注:朔日为每月第一日),内院雪灯笼林立,寒牡丹娇艳盛放。 「过了这个冬天,入宫就满一年了。」 三人齐聚客厅,绯燕吃着蒸卷,喃喃感叹。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有喜、有乐、亦有悲。而这必定只是开始。嫁与天子,艰难险阻便不可避免。若说心中没有不安,那是假的。正如历太监所言,绯燕并没有有力的后盾,唯一的依靠便是皇帝的宠爱。一旦失了圣宠,就会失去一切。绯燕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希蓉殿也似海市蜃楼一般。 但不可思议的是,绯燕心中却十分平静。她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内心深处就会一点一点渗出暖流。那里面是所爱之人的孩子。这让绯燕心中充满希望。 「下个月就快临盆了吧。你身子怎么样?今儿晚上的宴席还能去吗?」 「嗯嗯,身子挺好的。会去赏雪宴的。我也想一睹纯祯公主真容。」 「我们刚才碰见那位了。真是个绝世美人呢。」 向凯国朝贡的异国使节团,每年都会出席冬至御宴。纯祯公主嫁去的鬼渊国使节团比预定的日子晚了些,没赶上冬至。因此,今夜的赏雪宴上能见到纯祯公主。她应该会与丈夫鬼渊王一同出席。 (毕竟皇上的初恋……定是极有魅力之人呢。) 充满好奇的同时,绯燕心里也有害怕。皇上再见到纯祯公主,是否会旧情复燃呢。会不会把绯燕抛诸脑后,为初恋神迷颠倒呢。 明知这种事担心也无用,可绯燕仍旧郁郁不安。 吴宁妃和碧丽回去后,绯燕便进了化妆室,想要梳妆打扮一番。朱虹不在了,是由别的女官伺候妆容,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于是绯燕试着让四欲帮忙上妆,没想到效果极佳。皇上还夸赞过「最近总觉得你比以前增色不少,更美丽动人了」,这正是多亏了四欲的化妆术。 「石鼠很感激娘娘为他特制了拐杖呢。」 四欲手法娴熟地为绯燕额上画了花钿。 「这拐杖稍作变形即可变为暗器,可暗藏防身之物,甚是便利。」 「旅司正经常被人盯上,有性命之忧,这东西应该能帮到他。」 身负重伤的旅司正,虽然保全了性命,但却只能靠拐杖行走。绯燕建议他疗养一年,他拒绝了,现已复职。 『呆在家里总不免想起迷氏,想随她去了,所以还是回去工作来的好些。』 许多丧妻的宦官都没有再娶,而是用余生为亡妻守灵供奉。 「啊,差点忘了。这是钝虚托我给你的感谢信。」 化妆完毕,四欲把信递给绯燕。 绯燕拜托冲太医为背钝虚诊治。太医皆不愿为宦官诊治,而冲太医是豹太监的妻子,对宦官并无偏见。冲太医的药很有效,钝虚如今已稍稍能写写字了。虽然纸上的字东倒西歪的,但满满的都是钝虚诚挚的谢意。 「我要写封回信,麻烦你替我送去,顺便也把我调制的营养药粥一起送去吧。」 「钝虚真是可怜啊,竟要被迫喝下地狱泥水一般难喝的药粥。」 她瞪了一眼四欲说道,良药苦口。绯燕忽然看向窗外。 「朱虹他们,应该已经出了都城了吧。」 「很难说呢。今年雪下的很大,说不定得绕道而行。」 因为荣太后的求情,所以历太监被免去死罪,被判流放,去边疆服苦役。本来只用去浣衣局的朱虹也被宫正司传令流放,流放之地竟与丈夫一样。「夫妻一同赎罪吧」,皇帝如此处置其实也是网开一面。 流放之人不可乘车,必须步行至流放之地。路途遥远,坎坷难行,风雪交加,气候恶劣无情。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感到寒冷吧。因前世的缘分和结合,如影随形的两人,定可以相偎相依、彼此取暖。 「打扮好我,下一个就是你了哦,四欲。」 「我?我已经换好衣服了哦。」 「还没有涂药膏吧。这样可不行,必须好好涂药。」 四欲左半边脸仍有烧伤的痕迹。据冲太医诊断,虽不能完全消除,但可以淡化到不那么显眼。只是,必须每日涂药膏才行。四欲嫌麻烦,总是忘记。 「我讨厌这个药膏啊。这味道太难闻了,就像掉进粪坑再被太阳晒干的老头子的味道。」 「若是混香料进去药效就不那么好了。你忍忍嘛。」 「哈啊……。不治好也没关系的。绑着绷带更受女子青睐呢。」 绑着绷带,更有一种蛊惑的魅力,那些女子们甚好此风。 「治好这个可费劲了,不治好可就亏大了。坐这,把绷带解下来。」 四欲不情不愿地坐在椅子上,在伤口上涂上药膏,净过手后取出干净的绷带。 「我来给你绑上新的绷带。」 「行了行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娘娘绑的太难看了。」 「我的绑法很实用的。你就是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了,根本绑不牢。」 「我就是为了好看才绑的啦。啊—不要绑的这么土啦,我的美貌都被你毁了。」 「……你们关系可真不错啊。」 冷不丁地一声冷言冷语从背后袭来。一回头,皇帝正带着刀太监站在身后。 「皇、皇上!不、不是这样的!娘娘笨手笨脚的,要把俊美如斯的我用土里土气的绷带绑成掉进粪坑的老头儿……总、总之一切都是误会!」 情急之下,四欲一股脑吐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出来。 「竟敢说朕的妃子笨手笨脚啊。骏奇,你调教出来的弟子很不知礼数嘛。」 「奴才惭愧。作为因内监以前的上官,奴才也常棍棒底下……耳提面命、谆谆教导。」 「你是拳脚相向吧!根本就不是什么谆谆教导!」 「别动。一会就好。好了,完成。四欲难看的包扎。」 四欲整个半张脸都被严严实实地卷了一圈,绯燕窃笑不止。 「那边包扎好了,那也给朕治治心病吧。」 皇帝轻揽过绯燕肩膀。 「看你同因内监如此亲睦,朕心中着实灼痛难当呢。」 「皇上心口痛吗?臣妾好担心呢。要不传太医吧。」 「是太医治不好的心痛,疑难杂症呢。」 「这样啊,那真是棘手呢。若是连太医都治不好……」 「虽然无法根治,但可以缓解。不过,需要你的帮助才行。」 「臣妾在所不辞。那需要臣妾做什么呢?」 绯燕抬头一瞬,两片唇便吻了下来。绯燕膝头一软,紧紧抓住龙袍衣袖。 「要去卧室吗?」 「……赏雪宴马上快开始了。」 「啊啊,朕彻底忘了呢。你的双唇真是有魔力呢,蛊惑朕,把朕的记忆都夺走了。」 绯燕正欲还嘴,转念又作罢了。毕竟无论她说什么,皇上都有甜言蜜语反击。 「不能陪皇上共寝,为表歉意,臣妾给皇上沏杯茶吧。」 「好啊,你沏的茶,可缓解朕心中之痛呢。」 绯燕去客厅给皇帝沏茶。 琉璃制成的茶杯里,金色的茶汤倒映其间。 杯上雕刻着象征夫妻和睦的洁白鸳鸯。这茶杯原是当今皇上被封太子时,纯祯公主将其作为订婚贺礼相赠的。当时因为政变,婚约亦被取消,这茶杯也被封存许久。直到三个月前,皇帝赐给了绯燕。 「去见见皇姐吧。」 饮毕,皇帝甚为满足地发出一声长叹。 「如今的她真是有个王妃的样子了,同鬼渊王也是和睦依旧。」 绯燕听在耳里,细细品味皇帝的口吻中是否有对姐姐的恋慕之情。 「正式开宴之前,朕要先给他们介绍一下你。他们一直都想看看那个俘获朕心的美姬。」 「……要让他们失望了。臣妾可不是什么美姬。」 绯燕不由得垂下头去,桌上的手被皇帝握住。 「朕明白你心里在害怕什么。但是,朕可以告诉你,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两人视线交缠,一瞬间,绯燕的眼中除他以外,再看不见其他。 「朕对你的心不会改变。」 低沉的声音传递的温暖在心中蔓延开去。明明隔桌而坐,明明只是十指交缠,却似乎如同赤裸相拥一般,如此温暖。 (……我在担心什么呢。) 绯燕感到笼罩内心的不安烟消云散。在不久的将来,无论如何艰辛困难,都没有关系。眼下的幸福会成为温柔的记忆,支撑着绯燕走下去。 「纯祯公主喜欢什么呢?臣妾不知道该送些什么才好,很是苦恼呢。」 「姐姐喜欢陶瓷,但已有很多藏品了。不妨变变花样。比如你送给朕的机关人偶仙女怎么样?有了它,她身在鬼渊也能欣赏到心中怀念的祖国的音乐。」 「但是,臣妾做出来的机关人偶弹奏出的曲子都会变得不堪入耳呢。」 「朕来帮你。朕亦有熟读『幻西机巧图录』,应该也会做。」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做起来可就不一样了。」 「那你教朕吧?朕会是个优秀的学生哦。」 相视而笑的一瞬,眼泪却不知为何滑落。 漫不经心的对话,不经意的眼神交错,所有的瞬间都如此珍贵、如此可爱,甚至令人不禁感到悲伤。 绯燕起身离座,皇帝走到她身旁,她用指尖轻触他的唇瓣。这传情达意的一触,竟比语言更令人羞涩悸动。连自己都察觉到,颊上腾起的两抹绯红。 「绯燕……拜托你」 皇帝咬住绯燕的指尖,唇间喷出的温热气息,使肌肤如灼烧一般火热。 「……不要再拷问朕了。」 番外篇 此情直至成追忆 「因四欲,唯有这点需得铭记于心。」 那是四欲刚从内书堂(宦官学堂)结业时,上官刀内监对当时年仅十五的四欲所说的话。 「若是爬上高级宦官的位置,尽可以娶妻纳妾、满室春色。有很多人同女官成亲,京城的妓院亦是内书堂出身者的天下。甚或也有人能与公主、长公主殿下形同夫妻。但是,无论身居何等高位,有一类女子绝对不能对其下手。你知道是谁吗?」 「是后妃侍妾吧。」 皇后、妃嫔、侍妾——皇帝的妻妾们一旦招惹上,那就是私通苟且的大罪。 「自然,后妃侍妾那都是身处云端的高贵之人,但其中,要是对宠妃动了心思,那更是绝对的罪无可恕。若是与其他的妃嫔侍妾,或是宫女交好,若皇上仁慈,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与皇上心爱的女子私相授受,可就另当别论了。别说网开一面了,那可是触皇上逆鳞的大罪。」 刀太监冰冷整肃的面容上,神情冷峻。 「从对宠妃怀有邪念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为了皇上的仇敌。这里是后宫。区区一介宦官,与皇上为敌必是小命难保。若是不想受到地狱般的折磨而惨死于此,就绝不要对宠妃心生妄想。」 十九年前接受的上官忠告,到如今,仍在四欲脑海中如警钟般长鸣。 「喂四欲!一起去放风筝吧!」 「我的新风筝!快看!」 「放风筝!放风筝!」 被三位小公主缠着,四欲身心俱疲,缓缓吐出一口烟来。 「昨日不是已经放过风筝了嘛。」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难得有这么好的风嘛。」 「放风筝!放风筝!」 「今个儿蹴鞠也踢了,泥人儿也做了,爆竹也放了,还把宝船(大型船)模型弄坏了被好生训斥了一顿。也该玩够了吧。玩够了接下来就该是学习的时间啦。老师们都等着呢。」 「放风筝可比学习好玩!」 「再不快点就没风啦!」 「风筝!风筝!放风筝嘛!」 这三个精力旺盛的姐妹,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是四欲侍奉的主子·李昭仪娘娘的女儿。虽然李昭仪也不是从小被关在深闺内院中教导出来的女子,但公主们顽皮捣蛋的样子,与主子倒也不尽相同。 「孩子们,不能不听四欲的话哦。」 把公主的老师们带来的人,正是李昭仪。她是当今皇上·崇成帝最宠爱的女子。 今年年芳二十三,比起印象中十六岁刚入宫那会,那张白皙修长的脸上少了几分温柔,高雅的举止之下反而多了几分身为宠妃的威严之感。 「玩乐的确重要,但身为公主亦不能懈怠了自己的本分。身份高贵的女子有许多必须学习的才能礼节。要好好听先生们的话,努力学习啊。」 「但是,若现在不放风筝风就……」 「今日傍晚也会起风的。比起白日,日暮时分的风更适合放风筝。」 李昭仪热爱格致(科学),对于风向和风的强度都了如指掌,每日,她都会记录气象。据她所言,若是对照过去的记录,那一日,会有多强的风吹向何处,大抵都能准确预测。 「若要放风筝,傍晚那会更好哦。对了,放用发光颜料绘制图案的风筝怎么样?黑暗之中散发光芒的风筝一定会很美哦。」 「发光风筝!有趣有趣!」 「风筝一闪一闪的肯定很好看!」 「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想放发光风筝吗?」 「想!」 兴高采烈的公主们异口同声道。 「等太阳快下山了,大家就一起放风筝吧。但在此之前,要好好学习哦。待会荣太后还会送点心给你们吃哦。」 「遵命,母亲大人!」 公主们情绪高涨,一口答应,奔向了老师们。四欲靠在门柱上叼着烟管,目送她们小巧玲珑的背影。 「总觉得……很有母亲的样子了呢,李昭仪娘娘。」 「本来就是人母了。净说些奇怪的话。」 李昭仪觉得奇怪,头微微一歪。发髻上的簪子叮当作响。 她不是如史书中以华丽辞藻盛赞的绝世美女。当然也并不丑陋,不过是平平无奇、中流之姿。在这聚集了天下美姬的后宫,她便同那河边开放的野花并无二致。 而且,她的娘家李家也并非权门望族,也并非为了娘家的荣耀、皇帝的庇护而入宫。歌舞音曲、未居人上,烹饪料、手艺平平,织绣女工、诗文书画,这些所有高贵女子该有的才能,也都不是她脱颖而出的原因。 本来应该无缘圣宠的她,之所以会成为崇成帝的宠妃,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点应该是李昭仪的聪明才智吧。毕竟,连这么调皮的三个女儿,都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皇上差不多该过来了。四欲,帮我重新上下妆吧。」 「不用再上了,已经很好看了。」 「就知道说些恭维话。」 「娘娘边说着还边给奴才银子。李昭仪娘娘真是气派主子,能服侍娘娘可真是奴才的福分呐。」 四欲一脸喜滋滋地将李昭仪递来的银子揣进怀里。 「我这银子可不是为了听你的漂亮话给的,你赶紧干活才是。」 「遵命遵命。娘娘银子都给了,别说化妆,什么奴才都干。」 两人去了化妆室,李昭仪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为女主子梳妆打扮该是女官的活,但李昭仪很看好四欲化妆的本事,化妆一事便都由四欲负责。 扑上白粉,赤红花钿上点上金箔,然后上胭脂,一整套妆化下来宛若行云流水。当他用指尖撑起她纤细的下巴,用红笔在她唇上点染上色时,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怎么了,四欲?」 李昭仪问到,她一脸单纯地不解。对于一无所知的她,有时,他心中不免有些怨恨。 「入春了,用点重的颜色吧。」 「会太浓吗?」 「反而会更为艳丽才是,能映衬出娘娘肌肤胜雪。」 「你这夸的,倒叫人不再给点钱就说不过去了呢。」 「娘娘方才给过了,不用再给了。不过不要乱动啦。再说话,就要被化成嘴巴裂开的妖怪了哦。」 哪怕再浓一些也好。把她花瓣一般的唇隐藏起来吧。 虽然他知道,这也只是徒劳。 「今日的你格外明艳动人呢,绯燕。」 不久皇上便来了,他柔情万分地呼唤着李昭仪的闺名。 (……绯燕,吗) 主子的名字四欲一向是知道的,但却从未亲口唤过这个名字。他不过是一介下人,没有资格直呼主子闺名。这一点,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可当皇帝呼唤李昭仪闺名的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现在是公主们学习的时间呢。」 「她们一定很用心在学吧。等学习结束,臣妾同她们约好,要去放荧光颜料绘制的风筝哦。」 「听起来很棒呢。朕也好想和你们一起。」 「好呀,若是皇上在,公主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高兴的只有公主们吗?」 「臣妾自然也是欢喜的。」 皇帝同李昭仪是对任谁见了都不禁歆羡的恩爱夫妻。侍奉两人的宦官女官们也都对这对皇帝夫妻心生羡慕,个个脸上都笑容洋溢。 四欲以前也是同他们一样的。自己侍奉的主子能独占圣宠,无论哪个宦官,心里都会乐出花儿来。主子越受宠,这当下人的自然也是沾光得很,油水也丰些。 即便如此,这几年来,四欲见到皇帝与李昭仪二人一块,再也没了以前那种愉快的心情。确切来说,心底涌出的心绪正与之相反,却只能为了假装开心而心力交瘁。他其实早就意识到那份让他心如刀绞的激情究竟是什么,却无计可施。越是压抑控制,越是心乱不已;越是无法发泄,越是焦躁不安。 「皇上要去看看公主们的样子吗?」 「好啊。但是,在此之前,有件事必须要做。」 「何事?」 李昭仪微微歪头,皇帝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 「朕想品尝一下你唇的味道。」 四欲为她精心点染的唇,转眼便乱红四溢。尽管他知道会如此,却仍坚持要用深红色,是否也暗藏些许对皇帝的对抗之心呢。 我可真是愚蠢啊。李昭仪的唇本就属于皇上。不,不仅是唇,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夫君、当今皇上而存在的。她的名字、声音、香气、笑靥、肌肤、体温——还有心,都是属于他的。没有任何一样,不为皇帝所有。皇帝爱她,她也爱皇帝。这是何等美好的事不是吗?这是何等幸福的事不是吗? 这些话,虚无缥缈,空洞地在空中盘旋。但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嫉恨难耐,他多么想把这份炽烈灼烧的私情发泄个痛快,至少,想让她知道。明明朝夕相伴,明明日日相对,却不能将真心袒露给她,这让四欲如蛆蚀骨、备受折磨。 「你们都退下吧。朕要同李昭仪两人单独在一块。」 皇帝有命,下人们皆奉命退下。四欲坐在石阶上,眼见着皇帝把李昭仪带去了凉亭。腊梅如遍施金粉,在苍穹碧落映衬之下,闪闪发光。四欲呆呆地看着腊梅,兀自吞云吐雾、紫烟缭绕。 「你看着很是悠哉啊,因内监。」 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刀太监在他身边坐下。刀太监是公认的最是醉心差事之人,底下的人若是出了岔子,他绝不姑息,对手下大打出手、拳脚相向,踩住头、如视敝履般怒目斜视,相当冷酷残暴。可这样一个人,却不知何故,总是随身带着棒棒糖,而且还是猫脸形状的糖果。四欲初次发现时,不禁指着他捧腹大笑「都几岁了还馋糖吃!还是猫脸糖!」,于是那根手指便被折断了。此后,四欲再看到刀太监一脸认真地吃着可爱的猫脸糖果时,即便是面对如此可谓奇葩的场面,他也绝不会笑。 「是啊,这会是闲着呢。公主们学习的时候,我是耳根清净、悠闲自在。她们一回来,就缠着我,闹腾得很。啊,多谢。」 刀太监递给他一根猫脸棒棒糖。虽然四欲并不想接,但若是拒绝必定会遭到一顿毒打,还是先接下吧。 「你,不想做太监吗?」 「想啊。既然都成了宦官了,那可不得做上太监嘛。收受贿赂,差遣低等宦官,睥睨朝中大臣在宫中翻云覆雨,这是宦官的梦想啊。」 「若是实现了这个愿望,你又将如何?」 「什么我将如何,那自然是会很高兴啊。不过,我想应该快了。李昭仪娘娘若是当了皇贵妃,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因太监。真叫人期待啊。」 上级宦官的位阶从低到高依次为少监、内监、太监。若当上太监,礼遇等同于朝中大臣,在宫中当差的数万宦官们,无人不是做梦都想当太监。但大多数人连少监之位都没能爬上去便止步于此,这自是不必说。能实现梦想的,只有凤毛麟角的几个幸运儿罢了。 皇贵妃位份仅次于皇后,她身边的大公公的位阶便是太监,亦是侍奉妃嫔的宦官之中的最高位。 「若是不用等李昭仪娘娘当上皇贵妃,你就能晋升为太监,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吗?」 「哈?此话怎讲?」 刀太监神情严肃地舔着猫脸棒棒糖,那样子倒仿佛是在阅览晦涩文书一般。 「御用监太监年事已高,就快卸任了。我奉命举荐继任者。我想举荐你上去。」 「御用监……吗?诶,那地方倒是相当有趣呢。」 御用监是宦官们为皇上制作专用的日用器具和游戏道具的机构。会赐发公款给御用监作为制作费,还能收到各种贿赂,油水很足,因此那里也堪称是贪污宦官的巢穴。 御用监太监,即为御用监长官。位阶升了,俸禄多了,还有自己的地盘,流水也是相当丰硕。这可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荣升啊。 「但是,为何是我?一般来说,不应该是由副官的御用监内监接替上去吗?」 「现在的御用监内监并非正途出身。上面想要正途来接替。」 内书堂出身的上级宦官被称为正途。正途出人头地,远远早于其他宦官。正途会被优先晋升,其中年纪轻轻就当上太监的不在少数。刀太监也是三十过半便当上了太监。 「这对我来说倒真是个不错的机会……但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我要是当了御用监太监,恐怕公款就等同是羊入虎口了。」 太监,这是他十岁入宫以来就一直梦想的位置。在内书堂奋勉苦读时,在刀内监手下听任差遣时,都毫无顾忌地放出豪言壮语,有朝一日定要当上太监。终于,这一天来了。梦寐已久的喜事从天而降,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欢喜。 成为御用监太监,他就不再是李昭仪的首席宦官了。这个事实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爱钱,他爱养尊处优的日子,可被问及要离开李昭仪,他却无法立刻做出回答。曾经那样贪求荣华富贵,可如今再看,那些都失去了魅力,索然无味。不知何时开始,有样东西已然超越了野心。正是所谓爱恋之心吧。 (又不是个孩子) 四欲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叹息。在这后宫之中,他见过不少女人间的纷争,肮脏的也好,丑陋的也好,令人厌烦的也好,他都见识过。对于她们,他从来不抱幻想,那份对女子纯粹的悸动,绝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但是,为何,李昭仪——李绯燕抓住了四欲的心。他想呆在她身旁,不想离开她。愚蠢至极地幻想这样的事。 「我说的都是为你好。」 刀太监如视敝履般……不是,不觉有些担心地看着四欲。 「皇上已有所察觉了吧。」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连随风摇曳的烟云,都似是凝固了一般。 「……察觉到什么?」 「别装糊涂。你,定是对李昭仪动了心思吧。」 被这么赤裸裸地揭穿,让他一下子连隐瞒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那李昭仪呢?」 「应该尚未察觉吧。」 「是吧。」 李昭仪不仅是化妆,连沐浴都曾让四欲服侍。她似乎还很喜欢让四欲为她洗头发。 『你洗头发好让人舒服,我的头发也秀丽不少。』 若是她知道四欲心中所想还口出此言,那必是稀世恶女,但李昭仪不是会玩弄人心的女人。她口中所言,即心中所想而已。他曾多少次废寝忘食地陪她一整夜,被频频喊去帮她更衣,有时则在她用膳时给她做伴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被她信赖、重用的证明。 被主子信赖、重用,对下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大的福分了。但是,他总觉得不满足。无论如何陪着她、在她身边,都不过是她的一个下人,他远不满足于此。 「我原本并没有这么想的。」 四欲垂头于膝,腮帮子撑在膝头上。 「李昭仪娘娘,我坦白说,也算不上什么美人。后宫中比她貌美的妇人多了去了,情爱之事我自以为也已经泰然处之了。可为何……竟会如此。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刀太监,这是为何呢?」 「你别问我啊。」 刀太监敲了下四欲的头。 「啊,对了。是和皇上宠爱李昭仪娘娘一样的理由吧。」 「比如呢?」 「若是容貌不够有魅力,那就是人品了吧。」「何种人品呢?」 「都说了别问我……。不是我自夸啊,你要让我说舍氏的魅力,我能给你说出三千条不止,但其他女人的魅力,我是真领略不到。」 刀太监对妻子舍氏情根深种。 「我只在这里说说啊。其实我老早就觉得纳闷,皇上特别宠爱李昭仪娘娘又是为什么呢?」 「诶……当真吗?刀太监不是自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侍奉左右了吗?还说自己不知道,刀太监……你啊,也只是看着能力强,实则也是个很蠢的宦官不是吗。」 于是四欲又挨了一顿揍。这次是拳头。不要说不过就动手动脚的啊。 「爱慕的理由,自然只有心生爱慕之人自己知道啊。」 「虽然你这话很对,但果然跟着皇上却对圣心一无所知的……是啊!嗯,你说得对!」 眼看着又要遭殃,四欲赶紧点头称是。 「总之,你还是离开李昭仪娘娘比较好。」 「我就这么明显吗?」 「你全写在脸上了。我都看出来了。」 「……哇,连对男女情爱如此迟钝的刀太监都看出来了,那可真是,相当地……真的吗—,我都写在脸上了吗—……真叫人头疼呐—」 四欲故作不经意地坐远了些,缓缓吐出一口紫烟。 「再像这样呆在李昭仪娘娘身边,早晚会出乱子的。」 「……是吧。」 「既然你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如保持距离,让自己头脑冷静冷静。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我的忠告吧?她可是宠妃。绝对不能对她表明心迹,你也表明不了。幸好,李昭仪娘娘自己倒还没发现什么。你这份心思,只有我和皇上有所察觉。要放手,就趁现在。时间越久,事情只会覆水难收。真要到那个地步,一切可就都晚了。若你真被安上和李昭仪娘娘私通苟且的罪名,连我都救不了你。」 「刀太监好温柔……。总觉得,很叫人……反胃呢。」 被没命地狠狠揍了一顿。真的好痛。 「你有这功夫跟我打嘴炮,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到如今,多少宦官们走上穷途末路,落得个悲惨收场?物伤其类啊,明日说不定就轮到你我。无论爬到多么高的位置,我等<阉人>都是皇上的东西。皇上一句不要了,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刀太监句句如刀,直刺进四欲耳中。 「只要不是太过分,收取贿赂也没什么,耽于酒色亦无大碍,玩忽职守赌上两把诸如此类的小毛小病,都不会惹得龙颜大怒。但是,你要是被这份心思鼓动,真对李昭仪娘娘做出点什么来,刑场就是你的归宿。」 不只是斩首这么简单。大抵是要用上五马分尸这种最为酷虐的刑罚处置吧。 「我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啊—。不知天高地厚而心生妄念,因此送了这条命,倒也很适合我啊。」 眼看着对面拳头又要飞来,四欲赶紧抢在挨揍之前站起身来。 「但是,其实也行不通。会给李昭仪添麻烦的。她这个人,对谁都会同情,对待<阉人>都像对待正常人一样。」 世人都将宦官打心眼里视作<阉人>。达官显贵们将宦官用作替代手足的工具,只把他们当成是会说话的家具而已。因此若是宦官受伤生病,再无使用价值,或是年老色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扔掉这些废物,换新的回来。主子心烦意乱的时候,还会责骂、殴打、侮辱他们,以此泄愤。 这才是人世「常态」,但李昭仪却不在那「常态」之列。四欲被火烧伤时,她威胁那些不愿治<阉人>的宫廷太医们,让他都得到了妥善的治疗。尽管脸上留有烧伤的痕迹,仍旧一如既往地重用他。迁怒责骂、殴打、侮辱等事也未曾有过。也常让人帮她做些奇怪的实验,使唤起人来也是粗鲁蛮横,但却从未让人感到被当成<阉人>蔑视轻贱。 和她在一块时,他总是陷入自己并非是只会说话的家具,而是一个真正的人,这样的错觉之中。因为李昭仪一直将四欲作为平常人对待,四欲竟会觉得自己不是宦官,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明明男儿身,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若是我被处刑,李昭仪必会十分担心,她会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为此介怀不已、郁结于心。我可不想……发生这种事。」 同那苦涩的紫烟一起吐出的还有那暗中燃烧、压抑甚久的感情。 若只是刹那的心动,他会任由自己尽情享受。过往情与爱之缘起缘灭,都如梦幻泡影,昙花一现。但这次,却与往常全然不同。本应一如往常,在某一瞬消失殆尽的恋情,却并没有消失。 尽管如此,他绝不要将这份感情暴露在阳光下。这样只会给李昭仪徒增困扰。他想让她幸福。被皇帝宠爱着,能让她幸福。 四欲必须隐忍后退。为了不让李昭仪痛苦,他只能扼杀这份感情。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吧。」 一声叹息仿佛一剂毒药,融化于春风之中。 「已经等不及了。」 刀太监叼着第二根猫脸糖果,站了起来。 「皇上是命令我来推荐御用监太监的继任。此中深意,你还不明白吗?」 「……锥心之痛。」 刀太监同四欲是师徒关系。高级宦官一般都从自己的弟子中择人推举,如此想来皇上的用意十分明显了。 皇帝想让四欲离开李昭仪的身边。看来,四欲的心思早已显露无遗。 「拜托了,给我点时间吧,刀太监。应该,不需要太久。」 话虽如此,但四欲始终下不了决心,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腊梅凋谢,海棠盛开,四欲仍没有给刀太监回复。 「今日天气不错呢。」 李昭仪带着四欲在园林中散步,抬头仰望蓝天。沐浴在日光之中的她,侧脸折射光芒、耀眼动人。四欲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看呆了眼,怔怔入迷,他慌忙移开视线。 「李昭仪,你看上去是一副人的模样,实则是个妖怪之类的吧?」 「……哈?」 「不是,就是偶尔会觉得你不像是人。怎么说呢,简直像妖精似的。」 「你怎么突然对我说如此无礼的话啊。」 她瞪了四欲一眼,四欲苦笑。 到现在为止所经历的男欢女爱,都不过是一时情动而已。情之一物,也许只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一时兴起,便注视对方诉说甜言蜜语,腻味厌烦了,便另寻下家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如此循环往复而已。本以为自己天生是个浪荡子,对谁都不会认真。 所以现在,他很困惑。见到李昭仪时,心会砰砰直跳;不在她身边时,心则是一片死寂。一想到能见到她,兴奋地就像个孩子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不知不觉中,牵动着他的一喜一忧。 一切都被她左右,自己的感情全在绕着她转。到现在为止都只会逢场作戏、有过露水情缘的四欲,正是被李昭仪,从心开始,彻底改变了。她一定不是人吧,是仙女或者天女之类的神仙吧。明明并没有绝世容颜,却让四欲情根深种,这大抵正是因为她有魔力吧。 「对了,四欲,相亲的事,要不要考虑一下?」 四欲想起来李昭仪曾问过他相亲的事。 「嗯—,相亲这种事果然还是不合我脾性啊。」 「那,你交往过的女子中,有心仪的结婚对象嘛?」 「没有呢。」 「真是愁煞人。还想着你能早日成亲呢。」 「……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成亲啊。」 「因为我想让你幸福啊。」 「我眼下就很幸福了啊。金子要多少有多少,能随心所欲做很多事,还能适当偷个懒,后宫美女如云养眼的很——」 「我不是说这个。」 李昭仪停下步子,抬头仰视四欲。 「我想你能有个安身之处。」 「……安身之处?」 「宫里的生活自然是锦衣玉食,但也一直都是在走钢丝,谁都是如履薄冰,谁都是今日不知明日身。若是没有个能让你心安的地方,活着会很辛苦呢。」 李昭仪温柔地握住了四欲扶着她的那只手。 「并不是说刹那的欢娱不好,这反而正是生存于后宫之中的我们,必不可少的东西。但,若是只有一时的快乐,心只会疲惫不堪。我被皇上宠爱,所以真的非常幸福。我认为,真实确切的爱情,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所以,对你来说也是……」 「李昭仪娘娘。」 四欲声中带刺,开口道。 「您是个好主子。月钱数目客观,为人大方直爽,对下人也关怀备至。但,未免也有些多管闲事。」 「……我也知道我管的有点多了。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吧。但是,我啊,自己都不知道能否一直是宠妃。所以至少想在皇上仍对我恩爱有加时,为你寻得良缘……」 「请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四欲甩开了李昭仪的手。我想要的是你,他差点就这么脱口而出,赶忙把脸别向另一边。 「奴才的命是您的,李昭仪娘娘。身为您手下的宦官,自然归您所有。但,那奴才要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即便是李昭仪娘娘您,也请不要多问。否则也只是白费口舌而已。」 四欲示意手下的次席宦官上前服侍,自己则退开了。 耳畔警钟鸣响,触碰她的手实在太过危险,几乎快无法控制那露出獠牙的情动。 (……刀太监诚不欺我) 等到自己都察觉时,那份妄念早已侵蚀入骨。刹车失灵、无法自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轮到你了哦,因内监。」 皇帝的声音惊醒了四欲。 眼前是一盘象棋。奉皇上之命陪他下棋。 四欲尽管已是处于下风、被步步紧逼,但却毫不焦灼。在宫中无论怎样争强好胜,都绝不能赢过皇帝,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同极为好胜的皇帝赛个输赢,心思全得花在如何让皇上赢得漂亮上,但崇成帝极善象棋,无须费心即可让皇帝得胜。 「奴才又输了呢。皇上太厉害了。」 「不是朕厉害,是你心不在此吧?」 皇帝递给四欲一杯茶。天子所赐之物,必得感恩戴德诚心拜受。 「你的心事,朕知道。」 平静——圣言平静无波,但四欲端茶的手却微微发颤。 其他人都被屏退,殿内仅有皇帝同四欲二人。 「朕是嫉妒心很重的男人。每每看见绯燕单纯地信赖你时,就不禁揣测你二人的关系。愚不可及吧。你是宦官,并非男子。但是,嫉妒之心如同猛虎。即便知道你是宦官,我也嫉妒无时无刻都陪伴在绯燕身边的你。」 「……这也在情理之中吧。奴才听闻,男子,生来就想独占心爱的女子。感情越强烈,担心爱人被夺走的恐惧也更甚吧。」 「啊啊,确实如此。朕害怕绯燕会被你夺走。」 「皇上说笑了。李昭仪娘娘对皇上情深意重,倾慕不已。奴才终归不过是一件会说话的家具而已。高贵的女子不会对家具动情的。」 四欲露出自嘲的笑容,喉头却仿佛塞入火石般灼灼烈痛。 李昭仪对四欲说「想让他能有个安身之处」。反言之,她并不知道,她的身边,对四欲而言,正是那处「安身之所」。 心底的焦躁滚滚涌上,他一口回绝,冰冷漠然。作为下人,不应将自己的感情发泄在主子身上。无论请罪多少次,李昭仪都避开了四欲,四欲自己也不自觉地同她拉开距离。 「不要这么说。」 皇帝不容分说地命令道。 「你确实是宦官,但成了宦官就丢了人心了吗?若是如此,若你是<会说话的家具>,那如今的烦闷理应不存在了。」 在流露出恩情的天子眼中,注视着的仅有四欲一人。 「为自己被视作家具苦恼吗?为没有结果的爱恋痛苦吗?感到难以同某人分离吗?」 「……皇上。」 「朕并非在否定你的这些所感所想。你被绯燕吸引亦是情理之中。朕同你也有一样的感受。不如说,若是有人竟会不对绯燕动心,朕倒向问个清楚。」 「……刀太监似乎并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宠爱李昭仪,深感疑惑呢。」 「也是。骏奇坚持除舍氏以外的女子,在他眼里都并无分别。」 骏奇,是刀太监的赐名。 宦官在成为宦官时会被赐予名字。此名被称作嘲名,含有侮蔑意味。之后也会由主子赏赐名字。此名则有赐名之美称,能拥有赐名对宦官而言是莫大的殊荣。 四欲并无赐名。从前侍奉的女主子们并未给四欲赐名。但四欲也并不在意,他对赐名并无向往。他觉得四欲此名,意为私利私欲,正合自己。 「朕也曾尝过,没有结果的爱恋之苦。」 皇上斜倚在扶手上,眼睛微微眯起,回忆起往昔。 「越想舍弃那颗恋心,它就越是纠缠不休。或许,将它丢弃,本身便是错的。」 「……那么,该怎么做呢?」 「只能等。等到遇见新的恋情的那一日,或是,等这段感情变成波澜不惊的回忆的那一日。」 「皇上找到了新的恋情呢。」 「大幸事呢。」 皇帝微笑着,仿佛最爱的李昭仪正站在眼前。 「你侍奉绯燕忠心不二,她也对你极为信赖。若是可以,朕还是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在她身边侍奉。」 他短短一叹,垂下眼睑。 「若是有刺耳的谣言传出,对绯燕也好,对你也好,都百害无一利。后宫中恶意如漩涡席卷,无处不在。即便你清白坦荡,指不定会从哪里传出些丑闻。若如此,朕就不得不有所处置了。」 四欲终于明白了。 皇帝并非因为嫉妒而要对四欲发难。他怕的,是有心人看出四欲的妄念,借此陷害李昭仪和四欲。若是到最坏的地步,四欲,自不必说,刑场伺候,而李昭仪也无法全身而退吧。 (……皇上果然英明。) 不如干脆盛怒之下斥骂他,逼他离开李昭仪;不如干脆怒火中烧,对他怒目而视。可这样冷静地晓之以理,他只能无处遁形。 明哲到令人憎恨的君王。宽仁到令人嫉妒的天子。他重新认识到,自己绝非是这位皇帝的对手,不禁灰心泄气,肩膀耷拉下来。 「刀太监曾对奴才说过继任御用监太监一事。」 四欲将茶杯置于桌上。 「奴才还是受命任职吧。」 「听你这口气,看来尚未下定决心呐。」 「皇上方才不是说了嘛,『恋心愈舍愈纠缠不休』。」 「啊啊,确实如此。朕用了十年有余。若是你的话,又会如何呢?」 四欲没有回答,而是正襟危坐。 「再下一局吗?这次有赌注。」 「赌什么?」 若是说赌李昭仪,即便是任君也要龙颜大怒了吧。 「当然是,金子了。不玩钱的象棋没意思,提不起干劲。」 他并非没有挑战皇帝的勇气,而是不想将李昭仪作为赌注。她不是<物品>。不是会说话的家具,也不是装饰宫殿的娇美人偶。李昭仪是名为李绯燕的人。是让四欲朝思暮想、渴望至极的女人。所以,不赌——也不能赌。 「一赌钱,你的眼神都变了啊。」 一局终了,皇帝目瞪口呆地笑了。皇帝输了。四欲竟破了规矩,赢了皇帝。 「奴才在这世上最爱的东西就是钱。为了钱财,变成夜叉也可。」 「你直言不讳,为人坦率,御用监的确适合你。」 「公款被尽数私吞,也可以吗?」 「不会,如果是你就不会搬空国库。你会留心分寸,慢慢享受,如此方能细水长流。贪污贿赂,过犹不及,反害自身。你的处事方式我一直留心观察,很懂得中庸之道。看上去是顺手得了利益,其实却有注意把握分寸、清楚立场,是难得的人才。朕希望你务必好好整饬御用监,有所作为。」 「向来听闻御用监腐败成风,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吗?」 「还未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们不知限度,将国库视作自己的钱包,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 「亦实施过数次变革,但都以失败告终。他们把清廉的太监拖入腐败的沼泽,堕落沉沦。现任御用监太监之所以引退,表面上是年事已高,实则正是过度行贿的结果。本也是个不会贪污的正直人物,三年不到就堕落至此了。」 无论哪朝那代,天子的烦恼都可谓无穷无尽。「原来如此,所以奴才既然本就不清白廉洁,如今堕落沉沦也就无从谈起。」 「朕想,若是你,应该能叫他们明白什么是分寸。朕绝非要彻底灭绝贪污之事。虽说光风霁月乃为政之理想,但也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这个国家不容为政者痴人说梦。凯是泱泱大国,因为体量巨大而尾大不掉。尽管这个国家的躯体内四处被腐蚀,但也不能轻易切除。话虽如此,若毫无作为,则四肢又确实会腐烂。」 皇帝慵懒地打开扇子,望着扇面上所绘精美的花鸟纹饰。 这把扇子亦是御用监所制。所用的扇骨和纸面都属一级,花鸟画亦是由一流画师亲手绘制的神作。而这样一把扇子,到底花费了多少公款,其中又有几成进了宦官的口袋呢。 「祖宗一首打下的江山,绝不能这么看着它灭亡。必须要做些什么。即便这只是临时应对之法,并非长久之计,也比作壁上观要好些。」 四欲看着皇帝神情严峻地凝视着扇面的花鸟图,不禁觉得自己所苦的小情小爱根本不值一提。 「皇帝也很难当啊。净是些让人头疼的事,又不得不为之劳心费神。若是不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这一点,你就很幸运了。朕真是羡慕得很呢。」 皇帝笑了,肩膀轻摇。 「朕很期待你能在御用监任职啊,因太监」 「奴才还不是太监呢。」 「很快就是了吧?」 皇帝笑着,请君入瓮。 和四欲聊御用监腐败之象,正是为了促使四欲下定决心。他知道,比起高高在上地命令他「离开李昭仪」,欲擒故纵才是更有效的方法。才能得到君王赏识,委以重任,这应该不会让四欲排斥抗拒。尤其是对正途而言,他们都是通过了内书堂极为艰难的修习的,自负骄傲。所与之任与其自矜自重相匹配的话,定能让人战胜其他诱惑,奉命行事。 (这明君,还真是可恶啊。) 明君实在让人生厌。任何事都先人一步,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心。四欲看来是只能遂了皇帝的意思了,他心中充满挫败感。但是,心里也莫名感到畅快。 赌博总得决出胜负。自然也是有胜有负。若是解决注定要输,那输个彻底也不错。因中途退出而失败叫人讨厌。被打个落花流水,反倒能痛痛快快地走出赌场。 「皇上是位优秀的赌师。」 「多谢夸奖,朕直受不辞了。」 四欲闻言一笑,起身离席。他拂官服衣摆跪下,展长袖行礼。 「臣才疏学浅,而幸蒙圣恩、官袍加身,诚惶诚恐而与有荣焉、幸甚至哉。为报皇恩,臣因四欲,必定在御用监鞠躬尽瘁、忠诚勤勉。」 「有劳了。告诉那些贪官,何为节制。」 「臣惶恐,陛下。您御前正侍奉之人,也属贪官腐吏。」 「古人云,可以毒攻毒。而你,正是能治御用监病灶的剧毒猛药。」 不错的安排,四欲笑着说到。 比起会说话的家具,这个差事大有可为呢。 妃嫔身边的大公公(内监)差事多且零碎。需要在妃嫔身边伺候,要照顾主子的身体和心情,服从细枝末节的使唤,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妃嫔收支财务事宜的管理,亦是不容松懈的职责。 或者说,这一项是最肥美的差事,因此记账的四欲比收受贿赂时还要快活。 今天也一如往常,四欲在账房添改账簿上的数字,此时他感到屏风后有一道视线,于是他停笔不动。若是刺客但有无杀气,若是弟子少年宦官也理应会吱个声出来。 「何人?有事而来不妨现身。」 「……并非有意打扰你办事,不过稍微耽误你一会功夫行吗?」 屏风背后提心吊胆地走出来的,正是李昭仪。因为洗漱完打算歇下了,因此她此刻发丝披散、身着中衣。 「李昭仪娘娘……。冲太医回去了吗?」 不久前,李昭仪说找冲太医有事,派人请了她过来。冲太医如今是宫中唯一的女医。李昭仪不仅将她视作医师信赖有加,更是当作姐姐一般钦慕不已,时不时地会一起说说话。 「嗯,刚回去。」 李昭仪沉默了,账房里堆滞的黑暗变得沉重了起来。 虽然已决心受命担任御用监太监一职,但和李昭仪的关系仍旧十分尴尬。四欲一边想如何挑起话头,一边请主子上座。 当然,自己也得起身。主子落座时,宦官必须得站着或跪着。 「娘娘是有什么要对奴才说的吗?」 「我也不会拐弯抹角,就直接问你了。……你赴任御用监太监,是因为讨厌我嘛?」 最近,四欲甚是兴奋地四处张扬自己受命提为御用监太监的是。两天前,喜讯传到了李昭仪耳朵里,她亦对四欲祝贺道喜。 「绝非如此。李昭仪娘娘是位好主子,离开娘娘身边对奴才来说并不容易。但是,圣上有命,叫奴才务必肃清御用监纲纪。其实如奴才之流去御用监,反倒只会更加乱了纲纪,不过皇上也并不指望贪污之风彻底根除,只要奴才将自己个儿的取财受贿之道传授给同僚即可,如此奴才自然乐意,二话不说便领命接旨了。」 「……可是,我的多管闲事不是惹怒你了嘛」 「那件事,该责罚的是奴才才对。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仗着李昭仪娘娘宽厚大度,便无礼逾矩。奴才罪该万死,向娘娘赔罪,任凭娘娘处置,奴才绝无怨言。」 「不必俯首行礼。……你最近,总是很冷淡。就同往常一般,随意一些就好。」 「是奴才一直以来都过于放肆了。在内书堂也是被好好灌输了礼仪规矩的。都怪我这性子,马虎随意……」 四欲苦笑着,李昭仪却戚然欲泣。 「你若不在,我可就寂寞了。」 「娘娘莫要担心,咱们又不是此生不能再相见。」 「但是,不能日日见到了呀。化妆,也不能让你帮我了。」 「娘娘喜欢的妆容,奴才会交给后任宦官的。即便奴才不在娘娘身边伺候了,也会好好教导叮嘱后任,绝不会让娘娘有丝毫不便,娘娘不必担心。」 李昭仪之所以对四欲如此恋恋不舍,并非出于男女之情。 自幼便接连同时血亲,对于别离,她比一般人都更加敏感。对自己熟悉亲近的人离去之事,她甚至可以说是感到恐惧。六年前,勤勤恳恳服侍她的女官因犯罪被流放时,她也是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未能走出。 此次四欲离开,对于李昭仪来说又是一次打击,尽管心中酸楚不舍,也只能忍耐。这次的别离,正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安全,因此无法避免。 「对了,我还在纠结让谁来继任好。虽然眼下有几个候补,但总还是熟悉的相处起来比较轻松……」 「四欲?」 她唤了自己的名字。四欲俯视着侍奉了六年的主子。 「……若是挽留你,会让你为难吧……?」 李昭仪眼底湿润,凝视着自己,仿佛眼中人正式自己爱恋的男子。 本应反射性地应声回答,可他竟发不出声来。心脏仿佛被毒蛇啮噬,狂烈而艰难地跳动着。 反正都要离别了,干脆把心意告诉她吧!反正知道会被狠狠推开,但还是上前紧紧抱住她吧!到最后关头了,一次也好,将那每日由朱笔细细点染的唇瓣掠夺过来! 四欲忙用寸劲将那强烈而罪恶的冲动捏得粉碎,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心中留下的,除了主仆同甘共苦的回忆之外,再无他物。 这便是身为<阉人>的意志。即便同后宫女官或女道士相恋,也绝不能对宫女或妃嫔出言不逊。她们都属于皇上。身为<阉人>的宦官绝不可对其举止轻薄、随意触碰。无论举止如何逾矩、言语如何轻浮,都从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四欲是自己决定要做宦官。二十多年的后宫生活中,他从未对这一决定有过丝毫后悔。若当初没有做宦官,也许早已一命呜呼,成了孤魂野鬼。如今做了宦官,获得了贫苦孤儿时梦寐以求的富贵,仅此一点,此生便已算成功了。 四欲并不想为自己的处世之道婆婆妈妈找诸多说辞,也不想对自己选择的道路自轻自贱,也便因此绝不会超过作为<阉人>的本分。 与李绯燕,既然是以宦官之身相遇,自然也该以宦官之身告别。理应如此。 「成为太监,是奴才从当初忍饥挨饿时候便一直有的梦想。」 四欲在李昭仪身旁跪下,递上手帕。那是去年,她赐予他的帕子。不善女红的李昭仪为了为皇上亲手缝制手帕苦练刺绣。这条是失败之作的其中之一。 尽管她想绣的是莲花,但绣出来的却是不堪入目的无法辨认的奇怪图案。其实,说起刺绣,四欲倒是更为擅长,但他却十分中意这条奇怪的手帕,一直随身带着。 「请娘娘务必笑着送我离开。李昭仪娘娘哭泣的表情,奴才可没法看见。」 「……这话真是过分呢。」 「娘娘想听的话,奴才不妨恭维一二?李昭仪娘娘的泣颜宛若夜露沾湿的莲花,那如花瓣一般的眼睑中落下的泪滴,仿若天女洒落的水晶般熠熠生辉。」 「停停停,背上都发痒了。」 她用手帕轻拭眼角,唇边微微溢出笑容。 如此便好。这样的距离感便很美。就这么美丽地分别吧。让她就如濡湿绢布手帕的如玉泪珠一般,保持那份清澈纯洁。 「当上了太监,自要比如今收取更多贿赂咯。」 「那自然是要好生捞些油水的。当上太监,奴才还盘算着要造个同皇上的离宫一般绚烂豪华的大宅子呢。」 「同离宫一般的规格可不行。若是建这么大的宅子,高官们可都会盯上你的。再怎么大,也千万不能到皇族别邸的规制。若是能迎娶妻子过门……啊,抱歉。」 李昭仪尴尬地垂下视线。 「奴才感念娘娘厚意,但奴才并不想成亲。」 「……这样啊」 「其实,奴才心中一直都有初恋的女子。此生想结为连理之人,仅她一人而已。但她已经有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夫君,夫妇二人相亲相爱,便是奴才见了都会颊上发烫。奴才毫无插足的机会。想干干脆脆彻底放弃……但实在是太难。若是还未整理好这份感情便娶了其他女子,便是置那位女子于不幸了。因此奴才独身便好。……不,奴才只想独身一人,因为奴才想用余生所有的年岁来爱她,直到死去。」 皇上说过,越想斩断情丝,只会越陷越深。如果想要舍弃和拼命挣扎都无用的话,那就一生都安放在手边吧。就让这段单相思,同李昭仪赐予的古怪手帕一起,珍藏一辈子吧。 得不到回应无妨,心意不相通无妨,不能拥抱她亦无妨,但至少——让自己能够远远地思念着她。身为仁君的崇成帝,对于此种程度的爱慕,应当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四欲不忘记身为<阉人>的意志。 「看来你的情路十分苦涩心酸呢。」 李昭仪心疼地看着四欲。 「大概,这是对奴才的惩罚吧。到如今一直游戏情场,老天为了惩戒奴才这个轻浮子,便给了奴才这段决无出路的缘分吧。」 过去,也许的确有女子掏出一颗真心给他,真心爱慕他。但是,四欲却糟蹋了她的真心,无情地背她而去。 如此不厌其烦乐此不疲、任性地游戏情场、玩弄感情,如今终于也因果循环、吃了报应。 情愿为她放弃一切,但却得不到她。所爱之人,却对他人倾心。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一边看着心爱之人另有所属,一边咀嚼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意,有多么空虚。 「即便为情所困,也切莫放弃希望啊。」 李昭仪向他伸出右手。他以为她打算起身,便接过那白皙的手搀扶,不曾想却被轻轻反握。 「即便这一世无法结缘,若你执念深重,或许来世还能结下良缘。」 「……嗯,娘娘所言甚是。」 四欲将喉头喷薄欲出的炽烈情愫转为开朗的笑容,手掌裹住女主人的手。小心翼翼地透过掌心传递温暖,而不越过主仆情谊的界限。 「来世……一定。」 「有件重要的事忘记跟你说了。」 四欲正扶着李昭仪温柔的手走在廊下欲送她回房,她突然停住了。 「我,好像有身孕了。」 「冲太医确诊过了嘛?若如此,那看来是真的了。皇上知道吗?」 「方才派人去禀告了。……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会更吃惊呢。难道你已经注意到了?」 「奴才在这后宫侍奉了二十多年了。主子身体的变化自然是有数的。」 「你啊,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很优秀呢。」 李昭仪甚为惊讶,玩味地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奴才同刀太监相反。刀太监处世之风在于藏拙于巧、用明而晦,而奴才则是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你岂止是拙是晦?德行败坏、贪污渎职的宦官才是吧。你连<处世之风>都谈不上吧。贪污、行贿受贿、赌博、幕后交易、鬻官卖爵……还有什么罪是你未曾染指的,倒是说与我听听。」 「奴才可没有行私通之事哦。」 「那今后,也万万不能哦。」 李昭仪不安地紧锁眉头。 「我不想听到有关于你不好的消息。」 「奴才知道。即便贪污渎职,也绝不会犯不义私通之罪的。」 「但贪污一事也得适可而止。若是太过招摇,项上人头可就难保了。还有啊,烟草也要适度才好。虽然也有人说它是草药,但据我研究,好像还是对身体不好。那咽很伤咽喉和肺腑呢。若要健康长寿,切不可过度吸烟。虽然最好还是能戒掉,但总之尽可能控制下吧。还有啊,酒也是。不要得意忘形过度饮酒。即便是你酒量不错,但凡事都过度的话……」 「看来以后的日子很寂寞了。去了御用监,可就没有李昭仪娘娘管这管那唠唠叨叨了。」 「若你想要,我跑去御用监唠叨你可好?」 「娘娘可饶了奴才吧。若是娘娘在一旁,奴才怕是紧张到手抖地帐都记不好。」 「说得好听。难道不是我在你身旁,你倒是能随心所欲地做假帐了?」 李昭仪笑了起来,四欲也跟着笑了。想到与她一同度过的时间在不断减少,眼下的这个瞬间,即便是如此无聊的对话,都变得价值千金。 「奴才好歹也升格为太监了,想必能收到不少贺礼吧?」 「我打算赠你礼金的,但若你有其他想要的,尽管跟我说。不过得是我能给的东西哦。」 「那,奴才求一个娘娘的赐名。」 主子赐名,于宦官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他任何人的赐名他都不要。想要的,唯有李绯燕的赐名。若是不能呼唤她的闺名,也想要带着她所赐的名字度过余生。 「好呀。什么名字好呢?」 「要那种,妇人们一听就为我着迷、自行宽衣解带的名字。」 「那得是多下流的名字啊。」 「就说个淫靡的名字嘛。也好省去我勾引人家的麻烦,如此岂不是很顺利。」 「好色又吝于那点追求的功夫,真是傲慢。」 「奴才不是不喜欢调情这一步,只是更喜欢调情之后的重头戏罢了。」 正沉浸于一如往常的轻快闲话中,客厅传来了刀太监「皇上驾到」的通禀。想必是接到了李昭仪有孕的吉报,飞一般地赶了过来。 四欲在廊间戛然止步。他抻开官府袖摆,对主子恭敬垂首。 「李昭仪娘娘,奴才恭贺娘娘再度有喜。」 「多谢。」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抬起头来,她绽放的笑容映入眼帘。 (……啊,我,竟如此) 深爱着她。 除了想要她、想要抱紧她之外,还爱着她。 为了她什么都能做,愿意为她献出一切,不仅是这条命,也包括怎么活,如果这是此生注定的结局。 「那,咱们快走吧。皇上还等着呢。」 四欲扶着李昭仪的手,在晦暗的廊下,陪着主子一同走着。他们前进的地方灯火通明。他在心里暗暗祈祷,那穿透黑暗的光明要用幸福包围他心爱的女主人。 后记 读者好。我是阳丘莉乃。后宫系列第五卷的主题为「格致(科学)」。尽管如此,格致要素并没有那么多,实际隐含的主题「宦官」也许反而更主要一些。 本书的设定背景是『后宫陶华传』结束的六年后。故事发生在游宵,即『后宫陶华传』中凤姬的弟弟,刚刚即位之时。因为本书以皇帝为主角,因此对后宫诸事描绘颇多。作品中提及的「金戒指·银戒指」「彤史」是起源于古代中国的制度,「内书堂」是明代的宦官学堂,「正途」也是明代内书堂出身的精英宦官,「敬事房」是明清时代掌管记录皇帝夜生活的机构。宦官制度主要以明代为参考。 关于书中的宦官人物,我有些话想说。在书中坠入人生低谷的背钝虚,实在是太过可怜,因此想让他之后能枯木逢春。旅石鼠还会继续默默地勤勉工作,关于因四欲则在番外中有详细描写。这个同期三人组会全员成为太监。 豹太监在皇上就寝时吃着妻子为他做的便当。直到凤姬出嫁前,豹太监一直都是她身边地次席宦官·内监。历太监和妻子恋爱的开端(因页数限制)未能加入书中……。就交给读者想象吧。历太监和和刀太监是同期。刀太监是个妻奴,即便在当差时都满脑子想着妻子。 先前可怜的游宵也因为绯燕的登场而被拯救了。绯燕基本上都是冷冷淡淡的,偶尔会突然说些奇怪的言论,所以非常有趣。本来也是想再多写一些女配角的故事的,比如碧丽、吴氏和士影的后续还有荣贵人的爱情线,无奈页数有限只能作罢。 这次被委托写了番外篇。之后,会在web杂志cobalt刊载(※电子版会收录在后记之后(汉化注:在我们的汉化版中,把番外篇放在了后记之前)。),读到本书的读者请务必看看番外。本书故事结束的六年后,会以四欲作为主角。绯燕和游宵、公主们、刀太监都会出场。 由利子老师这次的插图也超级美。我强烈要求封面图凤姬手中拿着的书是『金闺神戏』,老师真的实现了作者的愿望。而且真的好喜欢看上去伟岸威武颇有帝王风范的游宵。真的很感谢老师绘制的精美插图! 过程中也给责编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私心觉得责编和我的笑点真的很合拍,今后也请多多照顾啦。 最后,衷心感谢每位读者。这次也把我喜欢的故事写进了书里。如果能给大家带去哪怕一点的快乐,我也非常开心了。 はるおかりの 阳丘莉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