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转学生》 可爱的狙击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月灵 录入:月灵 一见钟情的感觉,就好像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 还是因为与他初次相遇的地点,正好是一座攀升中的电梯呢?当时,我的一颗心彷佛真的飞上天际。 那座电梯在大学里。我在一楼走进电梯,准备前往八楼的研究室。电梯里原本没有其他人,就在两扇门快阖上的瞬间,他闪身滑了进来,手里提的一个大盒子还差点被门夹住,我赶紧按下「开」的按钮。 「你没事吧?」 我出声问,他神色慌张地低下头。 「啊,没事,不好意思……谢谢你。」 「我也常这样,像是被电车门夹住。」 我笑著说,心想这样讲他应该比较不尴尬。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双颊都涨红了,低垂著眼眸。下一刻,又将那张神情似无措又似羞赧,惹人怜爱的脸蛋别过去。 他的腼腆表情令我瞬间落入爱河。 因为他实在太美了。如果在西方的宗教绘画作品里,他一定会被画在神明的旁边。我这完全不是夸饰法。他是混血儿吗?自然随性的栗色卷发好似湿透般闪耀著光泽,眼眸是深棕色的,娃娃脸,中性气质,看起来应该是男生,但就算说是女生也让人无从反驳。个子远高于我,光看外表有点难以判断实际年龄。 他纤瘦身躯上的男性深色西装剪裁合身,领带绑得结实,那身气质明显不同于学生。 「你要去几楼?」 「那个……跟你一样。」 接下来的短短十秒钟,我们共享了这个狭小的封闭空间。那是我生命中难以忘怀的十秒。他的身上传来一股甜香,不是香水,是一种我从没闻过的香味。 一到八楼,他就作势让我先出去,才接著走出电梯。我依依不舍地朝他点头致意,才向前走。 回过头,看见他离开电梯后径直朝一旁的楼梯走去。目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好半晌,我就那样伫立在原地,彷佛捕捉著他的残影。 我踏进研究室时,朋友已经先到了,正在跟这学期一门课的教授聊天。我从教授手中接过资料影本,这一趟的目的便已达成。 我想跟朋友讲刚刚遇到的那个男生,打算继续待在研究室里,没想到── 「你们没事就快点回去,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教授却赶我们走。我跟朋友嘴里不满地嘟哝,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研究室。 「啊──啊,你要是再晚点来,我就能跟教授单独相处久一些了。拜托你上道点。」 朋友一开口就先埋怨我。她在大学开学典礼上与教授擦肩而过,立刻就迷恋上对方。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教授的年纪大了她一轮,但她似乎不介意。教授的确为人体贴又充满知性气息,浑身散发著乳臭未乾的大学男生所缺乏的成熟魅力,我却一直没办法理解她的心情,不管怎么看,这份喜欢都来得毫无道理可言。 不过我现在似乎懂了。 「教授说他之后要跟政府高官开会。」 「喔。」 我们一起等电梯,准备搭去一楼。 「好像是对方想请教他对于修正法规的看法,才邀请他。」 「是喔……真厉害。」 「你怎么没什么精神,发生什么事了?」 「我跟你说,刚刚啊!」 我像是终于逮著机会,一股脑将方才遇见那个男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我们学校有这种混血儿脸孔的帅哥吗?」 「嘿嘿嘿,我发现极品了。」 「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朋友皱起眉头。 「哪里奇怪?」 「他为什么要在八楼下电梯?」 「你问我为什么……?」 「八楼是最高层了,但他到八楼也没做什么,一出电梯就马上往楼梯走了,对吧?那他为什么要来八楼?接著又跑去哪了?这里已经最高了,不可能再往上走,可是如果他要去下面,一开始就搭到七楼不就得了。」 电梯来了,门打开。 朋友先踏了进去。 「欸,走喽。」 我依然站在原地,脑袋飞快转动。 他说不定还在附近。 「不好意思!你先走。我想去看一下。」 心里有点忐忑,冒出一股淡淡的怀疑。他是谁?不是学生,应该也不是教师。 我离开原地,直直朝楼梯走去,朋友傻眼的叫唤声在背后响起,我置若罔闻,只是观察著楼梯。 这才发现从八楼还能再往上走。 以前都不曾注意,上面多半就是楼顶了吧? 楼顶? 难道他的目的地就是楼顶? 为了确定他去了哪里,我抬脚走上楼梯。 楼梯的底端迎面就是一扇镶著玻璃的铝门。我握住门把,毫无困难地转开。 高处特有的乾燥风势扑面而来,这里果然是屋顶。我环顾四周,空调的室外机好像乐高积木般排成一列。再前面则矗立著巨型的圆筒状水塔。 我在水塔的阴影处瞧见了他的身影。 就在围篱外头。 他背倚围篱坐著,双腿悬空,乍看之下就像要摔到底下去。 他该不会是要跳楼吧? 我深怕惊吓到他,拚命按捺住尖叫的冲动,手摀著嘴观察情况。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跳楼自杀,不过那张侧脸看起来并不沉重,反而流露著几分愉悦。高楼上的强风吹得他发丝翻飞,那个画面一如脱离现实的梦境。 他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看似单眼望远镜的物体,对准下方看了一会儿,是在观察街道吗? 没多久,他就将望远镜收起来。 朝一旁的盒子伸出手。 先开锁,再掀开盖子。 接著从箱子里取出一支棒状物品,漆黑、细长,外观形状十分特殊。 那是什么? 这时,他忽然抬起头,转向这个方向。 我立刻躲起来。 说不定他已经发现我了。 我拔腿就跑,匆忙逃离现场。 一口气冲下楼梯。 心跳剧烈到胸口都要发疼了。 我心脏怦怦直跳,原因一半是出自于不安,我忧心自己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然而剩下一半,则百分之百是对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男生心动的缘故。 我走出大楼,从稍远处仰头看向楼顶,但已不见他的踪迹。 隔天,我告诉朋友在楼顶上看到他的事。朋友自然是没有太认真看待我的话。 「应该是去楼顶检查的师傅吧?」 她撑著脸颊说。 「坐在围篱外面是要检查什么?」 「这世界上需要检查的项目比你想像得多很多。」 「是这样吗?」 「先不管这个了,我跟你说教授他啊……」 结果又一如往常,话题被她拉到教授身上。她打算追求到什么时候?教授自从八年前师母过世后,就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特别是对女性。这是教授亲口半开玩笑说的,应该就是真的了。可见她跟教授是没机会的。 没有回报的单恋。 不过或许她还是比我好。我喜欢的男生是个仅擦身而过一次,连身分都不晓得的陌生人,而且还是一个会坐在楼顶边缘的怪人。 越是想他的事,我就越是心痒难耐。他到底是谁?在学校楼顶做什么?当时应该硬著头皮主动叫他比较好吗?可是万一害他从屋顶上摔下去怎么办? 我魂不守舍地上完一整天的课,朝车站走去准备回家。 经过站前的派出所时,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个曾经看过、手提大盒子的西装男子。 是他! 他目光炯炯地望著派出所里头的年轻警察。 我站在远处观察。他好似察觉到我的目光,转向这边来。在我跟他之间,正要前往车站的人潮川流不息,我从人潮的这一侧,大声向另一侧呼喊。 「不好意思!」 他双眼圆睁,回望著我。 我急忙穿过人群,朝他走近。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他身边。 「我们上次在学校遇过吧?」 「啊……嗯。」 他怯生生地给予肯定答覆。一身西装打扮,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秘密组织的特务。fbi?还是cia? 「你要不要一起去吃蛋糕?这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现在正好有蛋糕吃到饱的活动,我想找人陪我去,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显得有几分困惑,最终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这瞬间我开心得都要飞上天了。他是谁都无所谓,就算他怪怪的,又形迹可疑,但只要一看见他的笑脸,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们在咖啡厅里吃蛋糕,聊了好久。我实在太紧张了,讲话有点语无伦次,只是拚命找话题避免场面乾掉。 「欸,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我发问后,他先是迟疑似地别开眼,才说: 「……ㄑ1ㄡ。」 「秋?」 他吐出的那个发音听起来是「秋」,秋天的秋吗?小秋?他叫小秋吗?相当符合他的气质。光是这点小事,就令我莫名欣喜。 接下来,蛋糕吃到饱的那一个钟头,转眼飞逝而过。 面对充满神秘色彩的他,我有好多问题想问,结果却只问出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的一件事。 我指向他的长方形大盒子问他: 「你那是什么东西?你随身都带著走吗?」 一瞬间,他露出为难的神情。 下一刻又像在掩饰什么似地扬起微笑,不经意地触碰盒子。 「这是中提琴的盒子。」 「中提琴……?」 「一种乐器。」 「……这样呀!好厉害。」 我毫不怀疑他说的话。不由得感到佩服,也有恍然大悟之感。难怪他的手指那么漂亮,又细又长。他握著咖啡杯的手指十分优美,简直就像精密机械一般,连一丝晃动都没有,美好得只应天上有。 「打开给我看看。」 我理所当然地这么要求。 「那个……我怕琴弦会松掉……」 他回应的时候慌张地转开了目光。 我不会因他不愿让我看里面就生气,反倒敬佩他具有专业意识。 不过中提琴到底是什么乐器?这么蠢的问题我自然是问不出口,跟小提琴一样是弦乐器吗? 要是那时我能不怕丢脸追问到底,或许就能更早发现他的真面目。 无论如何,我已经完全相信他就是一位中提琴演奏家了。 我们在咖啡厅前面告别,离开前我成功问到他的电话。不是手机号码,不晓得是哪一区的市内电话。不管怎样,只要有电话我就能随时与他连系了。 我急忙赶回家,在网路上搜寻中提琴的资料。原来是一种比小提琴大上一号的乐器,跟我原先想像的一样。我在脑中描绘他演奏中提琴的模样,实在是太搭了。 我满心想炫耀跟他的约会,便跟好友分享这件事,未料她却泼了我一桶冷水。 她说,这人好可疑。 「提著中提琴的西装男来我们学校要干么?」 她的疑问一针见血。小秋是来找演出场地的吗?但也没必要特地跑到大楼楼顶,还跨到围墙外面演奏。虽然我觉得那样子很帅……不过玩命也该有点分寸。况且那一天他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东西应该不是乐器,而是一个我看不出是什么的物品。 「你跟他能好好聊天吗?」 「嗯,我们一边吃蛋糕,一边聊了好久。」 「真的?你只要一兴奋就会自顾自讲个不停,都不听别人说话。不过至少问到了联络方式。你要不要再多观察一下?一个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的男朋友,你也不喜欢吧?」 「男朋友?」 这几个字一钻进耳朵,我顿时害羞起来。 「他会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 「在那之前,你要先好好了解人家。」 「嗯。」 自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专门打探他秘密的私家侦探。或许正因为他是个谜,才诱使我更渴望去了解他的内心。 我跟他约在车站碰头。出门前挑衣服时,比平常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一旦开始在意一个人,光是见个面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他仍旧一身西装打扮,手中仍旧提著那个盒子,站在车站前的派出所旁,看起来跟上次一样在观察派出所的动静。 「久等了!」 我故作爽朗地走近。他吓一跳,浑身震了一下,接著立刻端出天使般的温和笑靥,向我打招呼。 我半开玩笑地问: 「你很在意那间派出所?」 「没、没有。」 他面露苦笑,频频摇头。 「你在协寻通缉犯的海报上吗?」 「我可没做坏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 「今天也去吃蛋糕吧。」 我们走进上次那家咖啡厅,吃到饱的时段已经过了,但我们十分有默契地点了同一款起司蛋糕。 我嘴里塞满蛋糕地问他: 「小秋,你喜欢吃什么?」 「没有耶。」 「咦?你不喜欢蛋糕吗?」 「好吃是好吃,但没有特别喜欢。」 「你真的没有喜欢的东西?」 「硬要说的话……我喜欢沙拉酱。」 「噢,真叫人意外。你长得实在不像会喜欢沙拉酱的样子。」 「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加在其他东西上吃。」 「什么?直接吃吗?」 「我会装在盘子上用小汤匙吃啦。」 他半是抗议地如此说明。 后来我们就聊开了,我成功问出许多他的资讯。 他果然不是日本人,来自欧洲一个半岛上的小镇。我的地理惨不忍睹,只大约知道位置在哪里,差不多在哪一带。还有,他没有爸妈。他说自己一出生就没有父母,也就是说,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几时来日本的?」 「很久以前。」 「现在是一个人住?」 「对。」 「你靠什么维生?」 「这个……打工?之类的……」 他伸手去拿砂糖罐。 西装袖口擦过牛奶罐,打翻了罐子。 「哇。」 他叫出声。 牛奶在桌面上四处流窜,还沾到他的西装上。 「啊──糟糕!」 拜托,又不是小朋友了。 「这位客人,还好吗?」 女服务生赶紧拿湿毛巾过来。 「啊,没事,我没事。」 他应话时脸上还挂著平时的和煦笑容。店长听到声音也出现了,周遭的客人纷纷望著我们窃窃私语。 「那个……我去洗手间把牛奶洗掉。」 他匆忙朝洗手间走去,一副想尽快离开现场的模样。大概是想避开四周的视线吧? 女服务生过来将桌面重新擦乾净。 而我就一个人被留在原地。 忽然,他放在椅旁的中提琴盒掳获了我的目光。 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这么做。 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伸手触碰盒子,试著提了提把手,颇为沉重。 我抬头望向洗手间的方向。 他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把手旁挂著一个数字锁,看样子是打不开了。我半放弃地轻碰上锁处,锁头居然轻易松脱了。他好像忘记上锁了。这倒是很符合他冒冒失失的个性。 我轻轻打开盒子,紧张得都快不能呼吸了。 周围的客人看起来并没有对我的举动起疑。 盒缝越开越大,渐渐能看清内容物的模样。 盒里的物品显然不是乐器。 至少形状跟我在网路上搜寻到的中提琴相差太远了。 看起来像是一把枪。还不是单手就能握住的短手枪,这该不会是枪管较长的来福枪吧?扳机、后面的枪托等,毫无疑问都不是乐器上该出现的零件。 不过外观长得跟枪又不太一样。还有一个我好像没在枪枝上看过的零件,独立收在另一处,那是一块弧形的弯曲薄板…… 这到底是什么? 厕所门开启的声响传来,我急忙阖上盖子,将盒子放回原处。 他回来时已脱去了西装外套,只剩衬衫配领带,看来没有发现我刚才偷鸡摸狗的举动,脸上挂著温和的微笑。 「刚刚真不好意思。」 「喔、嗯……」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两人继续聊天,只是聊了些什么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对盒里物品的疑问占满了我全副心思。 后来我跟朋友提了这件事,我猜想她可能会知道盒子里的物品是什么。 我一面回想,一面在笔记本上画出那个东西。 「这是弩弓。」 朋友立刻说出答案。 「那是什么?」 「讲十字弓你应该就听过了吧?一种像手枪一样,瞄准后扣下板机就能射箭的弓。」 「你、你好清楚喔。」 「法规课上讲过啊,你不记得了?」 「啊……」 我、我虽然就读法学院,却不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 我侧首不解地问道: 「他为什么会带著这种东西?」 「我老实讲这算是凶器了。杀伤力强大,而且跟手枪不同,发射时无声无息的。随身携带这种武器的理由肯定非比寻常。」 「凶器……」 朋友的话深深刺进我的胸口。 我该不会无意间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了吧? 现在想想,我问他盒子的事情时,他一个字也没有说里面装的是乐器,顶多只说那个盒子是中提琴盒,我就擅自认定里面装的是中提琴。当然,他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能坦白里面装什么物品……? 那一天晚上,我浸泡在热水里,脑袋不停转著有关他的事。在中提琴盒里装著十字弓,跑到学校大楼楼顶。他的真面目彷佛坠入五里雾中,我猜不透。 他当时是想要射击某个人吗?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我一整天都在想他的事。就算他真的跟什么坏勾当有牵连,我大概也会接纳他的一切。我受他吸引的理由,不光是他的神秘感。他那腼腆的笑脸及惹人怜爱的气质,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那么冒失的一个人,居然会随身携带凶器,我实在难以置信。 一想到他的事,就忽然又好想见他。一从浴室出来,我就拨电话过去。他马上就接了,听起来人在外头。明明这应该不是手机号码才对。他身处的地方似乎风势强劲,说话声听不太清楚。 「我先挂了,明天老地方见。」 我原本还有好多话想在电话里说,只好先全部吞回肚子,挂上电话。 隔天是假日,车站前面人山人海。我就跟往常一样在车站附近闲晃,一边等他。他还没来。 目光不经意扫过派出所时,一个身穿粉色蛋糕裙,年纪约莫十岁的女孩子正一脸无助地左右张望。迷路了吗? 我不免想要关心,便向她搭话。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子摊开右手,露出原本紧握在掌心里的一枚百圆硬币。 「我在那边捡到的。」 「这样呀,那你拿去派出所好了。要不要姊姊带你一起去?」 女孩子点头。我牵起她的手,走向派出所。 派出所里的年轻警察正在浏览一份看似报告的文件。那位警察外表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才当上警察不久,年纪搞不好跟我差不多。 「这位小朋友捡到钱。」 我将女孩子交给警察,就离开派出所。交给他处理应该没问题吧? 没多久,小秋就到了。 他依然是那副西装打扮,依然提著那个盒子。 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是中提琴演奏家了。他为什么要故作这副装扮?我眼前所见的这个人,难道并非他真实的模样吗? 我们在咖啡厅享用蛋糕,天南地北地聊天。我尽量都挑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大约两小时后,就挥手告别。 我今天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要跟他融洽地一起吃蛋糕。 在车站前道别后,我就开始跟踪他。跟踪当然不是值得嘉许的行为,不过我实在对他太好奇了,内心的担忧又总是挥之不去,如果不弄清楚他隐藏的那一面,我就没办法安心。 他没有进车站,英姿飒爽地走在街道上。仅管只是背影,他充满魅力的身影仍是十分惹眼。 我内心七上八下地跟著前方的背影走,他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脚程很快,我跟得十分吃力。 他转进一栋百货公司,是要买东西吗?他乘著电扶梯一路往上,我保持一段距离紧跟在后。 经过男性服装区、日常杂货区、书店及文具卖场后,他抵达了最高楼层。这个楼层都是餐厅。 不过他连看都不看那些餐厅一眼,径自往最里面走去,拐进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怕跟丢,赶紧追了上去。 但等我转过弯,那里已经没了他的人影。 通道底端有一扇门,上面写著「员工专用」。 他进去里面了吗? 还是这就是他之前提过的那份打工? 原来是来这里打工啊。我决定打道回府。 旋即又改变心意,决定闯看看那扇门。 说不定……我莫名有股预感。 我战战兢兢地推开门一瞧,冰凉的空气朝我袭来。门后是夹在两个楼层中间的楼梯间,不管往上或往下都是楼梯。 对了,他一定是去楼顶了。 我打定主意,便往上走。 这里感觉起来一个人也没有。 再上一层楼似乎是员工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再往上有一扇铁门,门上写著「楼顶」。 我环顾四周,先确定这里没有装监视器,才悄悄打开门。 他就在水塔上面。他的红色领带宛如预告灾祸的旗帜迎风飘扬。他伫立著,将那个长得像望远镜的物体抵在眼睛上。 他维持了这个动作好半晌。到底在做什么?是在探测距离和风向吗?还是在静待目标现身于适当的地点? 我藏身在门后,远远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不久,他将望远镜收进口袋,把那个盒子拉到身旁,从中取出十字弓。 要射了? 他单膝跪地,双手举起十字弓,将尖端对准下方,接著便静止不动,好似在锁定目标。那副身影有如一尊雕像,是矗立在城里最高处的艺术作品。 下一刻,我听到一声好似挥鞭的声响。 他射了。 一根发光的箭朝下方射去。我没看漏那条金色的轨迹。他的的确确扣下了扳机。 啊啊……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慌忙转身,拚命往下跑,冲出百货公司所在的那栋大楼。 车站前想必陷入了一团混乱吧? 他究竟射了谁?为什么要动手?被射到的那个人现在情况如何? 然而放眼望去,站前的景象却与平常毫无二致。 派出所里的警察也一派悠哉的,看起来不像接到了重大案件的通报,我也没有听到警车的警笛声。 刚刚那个粉色蛋糕裙的小女孩,正朝派出所跑去。 「我又捡到钱了!」 她像是要飞扑到那位年轻警察身上似的,将方才拾起的硬币拿给对方看。 看来派出所只有收到这种通报而已。我抬头望向大楼楼顶,想当然耳,他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坦白告诉朋友。 有人从大楼楼顶朝街道上射箭,这种事朋友会相信吗?万一她信了,搞不好会建议我报警。事情一旦闹到警察局,他不是本国人,会不会连身分都被挑出来大作文章?也说不定他早就是警方黑名单上的通缉犯了。 譬如恐怖分子。 还是杀手? 那件事发生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不管是报纸或电视新闻,都没出现有人被箭射伤的消息。是没有人发现尸体吗?还是他失手了? 我喜欢上一个麻烦人物了。 如果他真的以杀人为业,那么他神秘的出身及可疑的举止,就全都说得通了。 我能够阻止他吗?只要那张脸朝我露出微笑,我说不定就会放任他扣下扳机。抑或那张笑脸也只是个谎言?实际上背地隐藏了沾满血腥的真面目? 与他初遇的画面蓦地浮现脑海。 他跑到学校楼顶是打算射击某个人吗? 当时他很可能是察觉到我的存在,放弃了任务。学校周边并没有人被箭射中,从这项事实来推论,他的工作应该尚未完成。 说不定他为了狙击目标,还会再来学校的楼顶。 如果这项推测正确,我搞不好有机会阻止他扣下扳机。 没错。 这是阻止他的好机会。 如果是我,一定能够阻止他。 只是尽管我下定了决心,内心依然满是惶恐,脆弱地想哭。 隔天起,我就开始在学校屋顶守株待兔。 监视行动的头三天,我只要一有空,就会坐在通往屋顶的楼梯间等待。这地方没有学生会过来。 通往楼顶的那扇门锁上了,非学校职员没办法打开,但我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开锁这种小问题肯定难不倒他。 不过一连好几天都守在楼梯间发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换个地点。 照理说他会先搭电梯到八楼,所以我只要等在一楼入口的附近,应该就不会让他跑掉。从学生餐厅就能一览无遗入口的情况,我特地挑选了一个可以清楚看见电梯的好位置,从早到晚监视著。 一周后的下午,太阳西下,天色渐暗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入口走进来。 是他! 我连忙离开学生餐厅,追在他身后跑过去。可惜他进的那部电梯,电梯门就在我眼前阖上。就慢了那么一步。 我只好放弃电梯,朝楼梯走去。 要是慢吞吞的,他就执行完任务了! 我全速奔上楼梯。 他到底打算攻击这间大学的谁? 我沿著楼梯往上跑时,这个问题不停在脑海中盘旋,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某个人。 我修课的那位教授。 他是法学教授,又深受政府高层信赖,甚至还能对立法说上几句话,万一有人认为教授的影响力十分碍眼…… 我气喘吁吁,双腿沉重如铅,好不容易才爬到最高一层,已经慢了他好久。 轻轻推开通往屋顶的那扇门,我从门缝中望出去。 他坐在跟上次同一个位置,已经架好十字弓。而十字弓的前端,一枝金箭闪闪发光。 啊啊! 他要动手了。 他的手指勾上扳机。 「不可以!」 我冲出门外的那瞬间,他按下了扳机。我清楚看见那道金灿亮晃的箭身,朝下方射出的画面。 「啊啊,来不及了!」 我双手抓著围篱,朝下面望去。 教授果然站在那里。 「哇,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慌张地挥舞双手,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差点从大楼边缘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后,他立刻把十字弓藏到背后。当然,就算他拿到背后,我也早就看到了。 我隔著围篱质问他: 「你射了?」 他满脸不解地问: 「你跟踪我吗?」 我绝望地跌坐原地。 「你为什么要杀教授?」 他双眼圆睁,困惑地歪著头。 「咦?」 「谁委托你的?」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 「我没有杀任何人。」 他将十字弓收回盒子,身姿轻巧地翻过围篱,稳稳落在这一侧站定。 「什么意思?」 「我们先下去再说。」 我跟他一起下楼,再搭电梯。第一次在电梯里遇见他的情景浮现脑海,顿时感到就算他是杀手,我也不在意。我喜欢他的心情已无法自拔了。 跟在他身后走出大楼,恰巧遇见了朋友,她身旁则站著理应已中箭的教授。 朋友一发现我,就挥手走近,附在我耳边悄声问: 「他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男生?」 「看起来满顺利的嘛。其实,我刚刚也跟教授告白成功了。」 「咦?」 「我们正要去吃晚餐,只有我们两个人喔。」 朋友跟教授维持著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同走远。 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道理讲,教授根本不可能会接受她。 我回头看向有著一头美丽栗色头发的他。 而他露出恶作剧似的淘气笑容。 「要不要去平常那家咖啡厅?我爱上那里的起司蛋糕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到车站前面,一起进了咖啡厅,又相对无言地一起吃起司蛋糕。 在长长的一阵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了。 「每个人都有命中注定的对象。」 「……嗯。」 「金箭掌管爱情的命运。被金箭射中的人,会爱上中箭后第一个见到的对象。」 「嗯。」 「我……很擅长使人陷入恋情。」 「咦?」 「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躲起来偷偷射箭而已。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挤满了人,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射击。我找不到什么适合射箭的地点……所以高楼楼顶是个好选项。」 「我是觉得不太可能,可是……你,该不会是……」 让人冲动坠入爱河的天使。 「邱比特吧?」 「……对。」 他羞涩承认。 难怪他会有一张天使般的笑脸。 「那个……你该不会也射我了吧?」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好奇怪,真的没射我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射了你?」 「因为我喜欢你。」 「咦……?可是……」 「那你要不要现在射我一箭?」 「不、不行啦。」 「为什么?」 「因为……我、我又不是人类。」 「我不在乎,你讨厌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不能再说谎了喔。」 「好。」 「你背后有翅膀吗?」 「咦?呃,那个……」 「待会给我看。」 「你这样我很困扰!」 找邱比特当男朋友会怎么样呢? 交往会顺利吗? 不管怎样,幸好他不是杀手。 我们离开咖啡厅,在车站前挥手告别。车站前的景色莫名明亮,带著雀跃欣喜气息的暖风吹拂过全身。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朝车站前的派出所跑去,将手里的硬币交给年轻警察后,就又一溜烟地逃走。 年轻警察旁边的年长警察双手抱胸说: 「又是那个小女生啊,每天都跑来说『我捡到钱了』,该不会是暗恋你吧?」 「哪有可能,别开这种玩笑啦。」 年轻警察面露难色地如此回应。 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从派出所跑开的那女孩脸蛋都一路红到耳朵了。 这也是他干的好事吗? 他今天大概也在某个地方,用那枝具有神奇力量的金箭让人坠入爱河。 冰冷的转学生 隔壁班来了一个转学生。 班上那群男生一听说是女孩子,就趁下课时间特地跑过去一探究竟。 他们回来后,表示转学生的分数有「八十分」。班上女生听了纷纷愤慨抗议,一群「三十分」的家伙才没资格给别人评分,两群人便吵了起来。我则单手托腮凝望著窗外。 放学后,一走出教室,一个从没见过的女生从眼前走过。飘逸长发半掩住了她的侧脸,尽管只是匆匆一瞥,苍白的脸颊仍旧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位转学生吧? 她穿著冬季制服。学校应该后天才会开始换季,不过从她转学的时间点来看,多半是已经买不到夏季制服了。 她步下楼梯,往门口前面的鞋柜走去。她要回去了吧?我就走在她正后方,简直就像在跟踪她,可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是目的地凑巧一致罢了。她个子虽高,背影却看起来十分娇小。 我在大门边坐下,动手绑慢跑鞋的鞋带。还没绑好,她就已经要走出去了。 几个隔壁班的男生像在追赶她般地大步跑来,甚至顾不得穿好鞋子,脚尖才踩进鞋里,就慌忙叫住她。 「欸,凌子,我们要去麦当劳,你要不……?」 「不要管我。」 转学生回过头,直接截断同学邀约的话语,语气锋利地好似拿一把小刀直接刺过去。 那群男生顿时不知所措,都沉默了。 他们想跟转学生搭讪的企图彻底落空了,满脸尴尬,快步走出这栋楼门口。 我一边绑鞋带,一边从头到尾侧眼旁观了这一段插曲。转学生的态度令人意外。个性再冷淡也要有个分寸。就算跟同学不熟,以后大家也要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她刚才的反应不会太冰冷了吗? 「你看什么?」 她突然看向这里。 视线锐利。 「很好看吗?」 她的声音似乎带著几分责备,我别开视线快速回应道: 「没、没有,不是……」 真是无妄之灾。 ──这时,我蓦地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曾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 不对,还是以前曾有过同样的对话? 在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 对了,是那时候。 没错,当初我跟她相遇时,情况也差不多。 明明是那么难以忘怀的回忆。 我却老是困在那段记忆的结尾,几乎要忘记一切是如何开始了…… 就在我沉浸于翻涌而上的回忆时,转学生不知何时已从我面前离开。 我穿好鞋子,出去张望了一下,不见她的身影。 我记得那是十岁时的事,算起来差不多是七年前了。 我爸妈热爱露营、登山跟滑雪,反正只要是跟山岳有关的户外活动,他们都喜欢。一遇上长假,十之八九都要带我去山上的别墅度假。 但我其实很讨厌去山上,讨厌得要命。爸妈好像一直以为我跟他们一样享受山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兴趣全都是静态的室内活动,我只想悠闲地打打电动、看看书。 可想而知,住在深山里那栋别墅时,我每天要不是体力透支,就是满心郁闷。登山和滑雪只让我觉得很累,根本搞不懂这些活动到底哪里好玩。待在别墅时既不能找同学玩,还必须应付昆虫和动物这些吓死人的生物。结果,我在山上一样成天窝在别墅里看书。 最惨的是,爸妈看我一整天都赖在屋里,反而更积极地带我去外面转。到底是多想把独生儿子锻炼成热爱冒险的活泼少年?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别墅附近的那条河钓鱼。 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只要让爸妈以为我正热衷于钓鱼,他们就会满意,也就会安心放我自己一个人。把一个十岁小孩自己丢在河边,爸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但这种时候我倒是很感谢他们的粗神经。我就是想要独自悠闲地打发时间而已。就这一点来说,钓鱼很适合我。 那条河顶多五公尺宽,也不是很深,河面上到处都有表面崎岖的岩石裸露在外,水流十分湍急。一条在山谷流动的无名小河。水很透明,清澈的程度令人惊喜。 我在岩石堆坐下,将钓鱼线拋进河里,线的底端并没有绑鱼钩。我曾试著钓过一次,但那条鱼被鱼钩刺得流血,看起来好可怜,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它。后来,我不再钓任何东西。 我就这样靠著假装钓鱼,度过住在别墅里的每一天。虽然没有任何收获,却也不会被打扰。 很孤独。 不过,这样就好。 那年冬天,我们一家也去了别墅度假。我一如往常地垂著没有鱼钩的钓杆,时而阅读,时而随手写生打发时间。满山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洁白残雪。这一带偶尔会积雪高达好几公尺,不过那一天的雪量偏少。 冬季的河边实在很冷,不过跟夏天比起来,既没有我讨厌的昆虫,也没有那些令人心生畏惧的动物足迹,硬要选的话,我更喜欢冬天。 我穿足了保暖衣物,在岩石堆摆上摺叠椅,坐下,眺望河面。钓鱼线底端的浮标顺著水流舞动著。 我忽然察觉到一股气息,抬起了头。 河的对岸站著一个女孩子。 这座山平常连个人影都没有,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人,害我吓到差点跳起来。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草木风光中,少女孤零零伫立的身影显得十分突兀。 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全身都包裹在粗呢外套里,双手插在口袋,直直盯著我。洁白的裙襬下,没穿袜子的双脚套著一双廉价的运动鞋。长发在风中翻飞,掠过了纤白的脸颊。从脸色看来,她的心情好像不太美丽。 我略感疑惑,但仍选择不予理会。我跟她中间隔著一条五公尺宽的河,这个距离给了我充分的理由不去干涉对方的举动。 没想到,她却没有立刻走开。 两个小孩隔著一条河沉默相对的场景,持续了可能超过三十分钟之久。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盯著我,我则装出自己正专心在钓鱼的模样,只是偶尔会偷瞄她几眼。 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我。 「你看什么?」 我朝对岸发问。她应该能感觉到那句话隐含著埋怨的意味吧? 但她只是依然望著我。 「很好看吗?」 我又语带责备地补上一句。不过回应我的,仍旧只有那道冰冷的目光。 我尴尬地别开眼。她好像还是在看著这个方向。 我只好收拾钓竿,离开河边,而她就这样一直望著我离去。 隔天,我一样拎著钓鱼用具走向河边。要是窝在别墅里,爸妈又要瞎操心了,而且我认为那女生今天应该不会出现了。虽然我不晓得她是谁,从哪里来的,但多半没有机会再碰面了吧。 没想到,我走到河边时,她就已经站在对岸了。 她的打扮跟昨天相同,站在跟昨天相同的地方。 我是不是回去算了?心底犹豫了一下,不过掉头就走又好像刻意在躲避人家,我可不想被误会。拿定主意后,我就在岩石堆坐了下来,一如既往地将没有绑鱼钩的钓鱼线拋向河里,尽量不让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我装出认真钓鱼的模样,反正她多半也不晓得我在干么。 她一直注视著这边。 一阵子之后,她坐了下来,背倚向树干根部。看起来好像一直在观察我。 她到底有何目的? 我很想问清楚,却硬是把话吞回肚子,继续无视她。 我有个坏习惯,一遇上麻烦就只想尽量避开。要说我怕麻烦,我想更多是因为性格胆小吧。万一主动出击却惹出问题,我可没有坦然面对的勇气。此刻也只能暗自祈祷她赶紧看腻,自行离开。 结果,这场耐力竞赛是我先败下阵来。中午过后,我站起身,开始收拾钓具。平常这时间我都在河边啃妈妈事先帮我捏好的饭团,在原地待到黄昏时分,只可惜我的神经还没有粗到可以一整天都若无其事地沐浴在那女生的目光里。直到我转身离开时,她都还在望著这里。 当晚,我问了爸爸。 「有个女生老是站在河对岸。」 「这附近有好几栋别墅,是其他来度假的孩子吧?」 大概是吧。 爸爸建议,「要不要跟人家交个朋友?」 但是我根本想不出来要怎么跟她交上朋友。 次日,我一大早就出了别墅,朝河边走去。清晨时分,天都还没亮透。我吸了一口凝缩的冷空气,冰凉得令肺刺痛不已。 她总不可能这么早就在河边了吧。我打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比她先到,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了。 却没料到等我到河边时,她已经在那里了。 穿著跟昨天一样。 我当然是讶异极了,不禁主动发问: 「你该不会一直待在那里吧?」 潺潺水流十分静谧,就算不刻意抬高音量,声音也能清晰地传过去。 她依然端著那张臭脸,摇头回应: 「我猜你今天可能会提早过来。」 所以我现在是被看透了? 「你从哪边来的?」 听见我的问题,她略显迟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伸手指向半山腰上的房子。是一栋乡间小屋风格的小木屋,大概是某一家的别墅吧。 原来如此,她搞不好跟我同病相怜。我这时才终于领悟,她可能也不情愿被带到山里,闲著没事干才跑来河边。 「你是来看我的吗?」 「对。」 她耸了耸肩,神态不太像一个小孩子。 「我一直在观察你。」 「为什么?」 「好奇你用没绑鱼钩的钓竿到底在钓什么。」 「……啊啊,果然被看破手脚了。」 我把钓鱼不绑鱼钩的理由告诉她。原本以为她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怎知她听完后,只是不解地侧著头。 「结果是钓到你呢。」 我这么说完,她皱起眉头,好似有些困惑地将目光垂向河面。 「你是笨蛋吧。」 那或许是她第一次流露出人类该有的情感。 我们就这样开始隔著那条河聊天。 一旦打破那道隔阂之后,我们很自然地聊上一整天,显得先前那几天的沉默以对愚蠢至极。 回想起来,好像都是我单方面在讲。这也是因为她想听。她对我的各种事情都深感好奇。平常住在怎样的地方?学校长什么样?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相反地,换我问她时,她几乎都会岔开话题,搞得最后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但当时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们应该也只有这个冬天会碰到面。 寒假就快结束了。 「我后天要回家了,下次来……可能就要夏天了。」 「喔。」 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那天我们就像平常一样,隔著河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她的存在抚平了我的孤寂,空虚感随著河水一去不复返。她可能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但我有一点点喜欢上两人聊天的时光。 太阳快下山时,她忽然站起来问我: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可以啊,只是天快黑喽。」 想过河,必须要经过一座桥,而桥远在要往下游走几百公尺的地方。等她一路从那边走过来,天应该都黑了吧? 「我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她顽皮地笑了。 「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要跳过来吧?」 河床并不深,还零星散落著貌似可以落脚的岩石。但是那些岩石表面凹凹凸凸的,看起来不太可能从上面灵巧地跳到这一侧。难道她打算踩进极度冰冷的水流中? 「你可以闭一下眼睛吗?」 她这么要求我。 「你不要做危险的事喔。」 「我知道,你安静闭上眼就好。」 我只好无奈地阖眼。 「你能发誓在我说『可以了』之前,绝对不会睁开眼睛吗?」 「……我发誓。」 面对她,我很清楚反驳或抵抗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散发著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场。 我低下头,闭紧双眼。我从未留意过这条河的水声,然而此刻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彷佛从四面八方环绕住我。 「可以了。」 她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 我反射性张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就站在我身旁。 洋洋得意地双手叉腰,低头看著我。 「你怎么过来的?」 我上下打量著她,她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弄湿。接著,我将目光投向那条河,却找不到一条路径足以让她踩著那些岩石过来时不会弄湿自己。这附近当然也没有桥,河面更没有窄到光是擅长跳远就能一口气跳过来的程度。 「那种事不重要。」 她在我身旁坐下,望向远方的山脉,就像在亲眼确认我至今每天都在看的风景长什么模样。 我将折叠椅拿过去,她却只是摇头。 「讲一些你的事吧。」 我们聊著学校的事,以前看的书籍内容等,一路随意闲聊到天色开始暗了。 她来到身边,我才发现了一件事。 她身上有雪夜的气味。 「你明天也会来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立刻点了点头。 没错,我们约好了还要见面,所以那一天才没有好好道别。 至今,那仍是我心底的遗憾。 第二天,我也是一起床就去了河边。 却没有见到她。 我很快就察觉到异状,之前她手指的那间半山腰上的别墅,正冒出橘红色的熊熊火光,一团团黑烟直冲上正在飘雪的天空,消失在云际。稀稀落落降下的雪花,并不足以消灭那场火势。 我慌忙回到自己家的别墅,爸妈正要出门去滑雪。我告诉他们发生火灾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就在此刻,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防车的警报声。 「看来有人打电话给消防队了。」 「爸,你带我去发生火灾的那栋屋子!」 「你在胡说什么!不要去凑热闹。」 「不是,我不是要去凑热闹。那是她家的别墅!」 爸爸歪著头,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没能清楚说明自己的意思是我不好,只是当时我实在太慌张、太害怕了,整个人都陷入混乱之中。 她该不会有危险吧? 一想到这点,我再也待不住了,转头就冲出别墅。我大概知道火灾现场的方位在哪里,只要过桥往对面那座山跑去应该就没错。 雪势渐大,我依然不顾一切地全速朝她在的地方狂奔。我的体力原本就差,都还没过桥,就已经好几次差点要跑不动了。但是即使喘到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是持续朝传来警报声的方向前进。 只是等我终于赶到时,那栋别墅早已烧得焦黑一片了,两辆救护车从我眼前驶离现场。谁上了救护车?伤者的情况如何?不管问谁,都没有人回答我。过没多久,化为漆黑灰烬的别墅,也逐渐让纷落的雪花染成了白色。 那天夜里我发烧了,一直昏睡,结果隔天也没能去河边,就坐上爸爸的车挥别了别墅。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栋发生火灾的别墅里找到了一具大人及一具小孩的遗体,但在这则新闻后,就没有更加详细的追踪报导了,至今我仍不晓得过世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隔年开始,爸爸的工作日益繁忙,我们家也不再去别墅度假了。我曾想过自己去山上一趟,遗憾的是,一年后爸爸就卖掉了那栋别墅,我失去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恐怕已死在那场火灾中吧?尽管我没有证据,但眼见火灾现场惨烈的模样,实在没办法乐观地认为她平安无事。 而且不管真相是什么,我也没有方法确定了。 上国中后,我就加入了田径社,到现在都读高二了,依然努力在练习长跑。这项改变,跟那场意外有莫大关联。 如果当时能再早一点抵达那栋别墅,说不定就可以救她出来了。 没能实现的道别,在我的记忆里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同时也开启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我再也不想像那天一样无能为力,累到腿都抬不起来,最后只得停下脚步了。我想培养充沛的体力,才选择了田径社。 过去我总是极力避免任何竞争,田径竞赛这样的挑战根本不适合我。但换一个角度想,长跑必须要长时间与自己对话,又算是最符合我性格的项目了。刚开始时,我只要跑几圈操场就会累到想吐,但现在十公里二十公里都成了家常便饭。当然,不管我跑了再多公里,也没办法让我回到那一天。 今天也要去社团练习。 我换好鞋,就朝校园走去。 我环顾四周想寻找转学生的踪影,果然遍寻不著。 那个转学生是谁呢? 在我脑海中,转学生跟河对岸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了。两个人的发型、年龄及散发出的气质都不同,可是──她们很相似。而且刚才跟转学生的对话,让我忆起了那年冬天。 不光如此,刚才那段对话,简直就像重现了那一天的场景。 转学生就是那个女生吗? 我一直认定她死了,说不定只是我太早下结论了。其实她平安无事吗?或者是──用了不可思议的力量避开那场火灾。毕竟她当初都用了某种我无法想像的方式成功渡河,就算真能神奇地从火场存活下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不过,就算转学生真的是她,这场带著神秘色彩的重逢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再遇见转学生。 不过她的消息倒是断断续续地传进耳里。听说那些想骚扰她的男生全数碰壁,纷纷垂头丧气地打退堂鼓了。不仅如此,就连主动想找她攀谈的同班女生,也都被乾脆拒绝,明明白白地拉出了距离。 这一个月,我在校园里看到转学生几次,每次我都会停下脚步,望著她出神。记忆中那个少女的长相,跟转学生的脸确实十分相像。我们还曾在走廊上四目相对,但她并没有找我说话。她们只是长得相像的两个人吗?其实直接问她就好了,可是如果我主动搭话,百分之百会遭到冰冷的拒绝。 冬天的脚步近了。一开始由于出色外貌第一印象博得八十分的她,评价已一落千丈,听说现在连同班同学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开她。 在这样的情况下,隔壁班又发生了一场小骚动。 隔壁班有个女生的灵感应力很强,她不小心在教室里撞到转学生,当场尖叫昏倒,还被抬到保健室去。 后来大家问她事情经过,她说: 「那个转学生……冰冷得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 同学自然是半信半疑,但有几个胆子大的──惹人嫌的──男生,故意去撞转学生确认事情的真伪。 她果然很冰凉。 后来,大家在背地里偷偷帮她取了「幽灵」这个绰号。灵感应力强的女生也宣称教室里有妖怪,拒绝上学。那些男生原本只以为转学生是个难搞的女生,现在也都开始认定她是个诡异的家伙。 这则流言也在其他班的同学间不胫而走,转学生成了举校皆知的「幽灵」。 十一月底,转学生身上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她在有班上同学看守的仓库里凭空消失了。 我跟朋友练跑完,坐在长椅上休息。我们穿上防风外套,轮流喝著运动饮料。 「对了,你听过吗?」朋友没头没脑地提起,「那间仓库的事。」 他指著校园一隅的小屋。 「放画线器跟跨栏的仓库,对吧?」 那是间三坪大小的木造仓库,凡是田径社的都晓得。就算不是田径社的,不少学生上体育课时也都去过里面拿体育用具。 「一到冬天,田径社的用具都会搬到体育馆的仓库,这段期间就连我们也几乎不会进去吧?放学后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没人会去那里。不过,最近有一个人,只要放学后就会进去里面。」 「谁?」 「你知道我们班上有一个大家都叫她『幽灵』的女生吗?」 「嗯,转学生。」 我装傻。不知为何,一道冷汗滑下额头。 「有一次她去仓库时,正好被我们班的人看到。那家伙就很好奇,隔天放学后就跟踪她,发现转学生果然又去了仓库。她好像每天都会过去,你不觉得很诡异吗?」 「她为什么要每天去仓库?」 「那我就不晓得了。她也没加入社团,不可能是有事要去那间仓库。」 仓库里有她感兴趣的东西吗? 「后来我们班上有两个男生,打算彻底查清楚这件事,就一直尾随转学生,连手机都准备好了。」 「手机?」 「用来拍影片。」朋友苦笑,「他们原本好像以为可以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画面,意思是……他们认为转学生多半是在没人用的仓库跟男生幽会。两人一开始的想法很单纯,就只是好奇……当然偷拍不是什么正当的行为,不过没想到最后拍到了惊人的东西。」 朋友说著,就从身旁的背包掏出自己的手机。 「你看,影片是昨天拍的。这是我后来叫他们传给我的。」 他播放那段影片。 萤幕上的背景是校园,画面里可以看到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我们田径队正在慢跑。拍摄者大概是小跑步追赶著,画面上下晃动看得我眼睛有点花。 而画面的正中央,则是转学生的背影。现在也看习惯她的制服打扮了,只是放在校园里依然显得有些突兀。她沿著教室那栋楼走到校园的尽头,大概就是要去那间仓库吧?仓库的地点正好就在长满树木跟杂草又阴暗的校园角落。 一个男生忽然穿过画面,应该是拍摄者的同伴,他跟拍摄者交谈了几句,是在讨论该怎么跟踪她吧?声音录了进去,只是杂音太大声,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画面再次回到仓库。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仓库的窗户在这一侧──也就是面向校园的方向。」朋友说明,「我们先假设窗户面向的是南边,那西侧就有一扇铝制拉门,这里是仓库的入口,东侧有一扇小型换气窗,有可能进出的地方就只有这三个。」 拍摄者跟著转学生绕到入口那一侧,另一个同伴则留在校园那一面看守窗户。两人为了避免被转学生发现,与她保持了几十公尺的距离。 画面中,转学生正要进入仓库,她熟练地拉开拉门,左右张望一下,就走进里面。门看起来并没有上锁。 这时,朋友暂停了播放。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段影片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绝对不是造假,也不是这两个家伙跟转学生联手拍的惊奇短片。毕竟根本没有人能跟那个『幽灵』混熟,不要说我们班,整个学校都找不出一个人能跟她和平共处吧。」 「我知道了,快给我看后面。」 朋友点头,才伸手点了下手机。 拍摄者躲在树后继续拍,他跟仓库之间的距离应该差不多有五十公尺。画面一直在晃动,但确实地拍下了整间仓库,可以想成是从正面看守入口的监视器。 转学生进去后,画面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过了几分钟,原本守在校园那一侧窗户的男生,从右侧进到画面里,小心翼翼地走近仓库。 「他们说窗帘是拉上的,从窗外看不见里头的情况。」朋友继续补充,「这间仓库以前曾当作摄影社的暗房,所以窗帘用的都是能阻绝光线的厚实布料。」 刚才进到画面里的那个男生,很快就远离仓库。应该是怕被待在里头的转学生发现吧。 「接下来十分钟都没有变化,我快转喽。」 影片以倍速播放。仓库入口的门一直是紧闭的。 没多久,画面有了变化。拍摄者可能是无聊了,站起来讲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叫他的同伴。 「他们两个决定要闯进仓库。」朋友说明,「一方面是等到不耐烦了,还有就是他们说当时手机快没电了,就决定假装需要借体育用具,进去一探究竟。」 「原来如此。」 两个男生朝仓库走近。 没拿摄影机的同伴一脸不怀好意地笑著,手搭上拉门。 接著猛然拉开门,像要吓唬里头的转学生似的。 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的光景,透过萤幕映入眼帘。 仓库并不大,站在门口就能将里头一览无遗。昏暗的房间里堆放了竞技用的跨栏、厚垫子、不锈钢洗手槽,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物品,只是──不见最重要的转学生。 拍影片的那两个男生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走进去后,先拉开窗帘,让光线照进仓库,萤幕总算清楚呈现出里头的模样了。 真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镜头不停转向各个角落。他们找遍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甚至连天花板和摺叠堆好的垫子间隙都检查过了,还是没发现转学生的踪迹。话说回来,这里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一个人藏身。 画面从门口移向位于右侧的窗户,从那里向外看能一览校园的情况。这扇窗正是刚才还拉著窗帘的那一个。窗帘的底部只垂到了腰际,里面不可能藏人的,而且窗户还牢牢锁著。 从入口往仓库里头看去,正对面那道墙上有一扇小型换气窗,就设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玻璃是雾面的。接著,镜头拉近了窗锁的部分,从画面的变化就可以明白,拍摄者大概是在确定那扇窗有没有关上。结果毫无疑问,锁得好好的。从那扇窗的尺寸来看,从那边出去倒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既然现在从内侧上锁了,人就不可能是从那里溜走的。 拍摄的两个男生一走出仓库,影片就结束了。 「她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问。 「不晓得。两扇窗都从里面上锁了,入口又一直有人看著,还留下了这段影片,可是转学生就真的在那间仓库凭空消失了。仓库里又没有地方躲,拍影片的家伙都吓坏了,频频喊著转学生该不会真的是幽灵吧。会这样想也很合理,如果她不是幽灵,怎么可能在密室里说不见就不见?」 「你刚才说这段影片是昨天拍的,对吧?她今天来学校了吗?」 「我跟你说,她还真的就没来。如果她从仓库消失后……就真的再也不出现,这段影片就成了灵异短片了。」 「你也太夸张……」我笑著带过,心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再给我看一次那段影片。」 「好是好……只是我们差不多该回去练习了,不然学长又要骂人了,身体也有点冷掉了。」 「那你先回去好了,我马上就会过去。」 我目送朋友离开后,再播放了一次刚才那段影片,仔细检查。 转学生走进仓库的画面拍得一清二楚,后来仓库就一直在镜头内,所以她也不可能是趁两个镜头转换之间的极短时间差离开了仓库。 从转学生进仓库,到后来拍摄者闯进去,顶多只间隔了十五分钟。 在完全封闭的仓库里消失──真的有人办得到这种事吗? 我有个猜想。 如果转学生真的不是人类,而是幽灵呢? 说不定七年前我在别墅附近遇见的那个女生,真的死于那一天的火灾,只是她还恋栈人世,死去后灵魂就化为幽灵,以转学生的形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她是幽灵,就有可能穿过墙壁、从封闭的仓库中出来,不是吗? 我翘了社团,朝那间仓库走去。如果要等社团活动结束,到时天就黑了,没办法充分调查。 手搭在拉门上,我内心泛起一丝紧张。转学生搞不好就在里面。 拉开门。 理所当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以前也进来过几次,里头的模样跟以前差不多,但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及寒气窜过全身。 转学生都在这里做什么? 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进仓库左手边的墙壁上有电灯开关。我按下开关,天花板上的灯泡霍地亮起。我赶紧关掉。万一又引发更多奇怪的流言就糟了。搞不好几个月后,这间仓库会成为学校七大怪谈之一。 我阖上门,开始观察里面的情况。地上铺了一层类似夹板的粗劣材质,但是没有像榻榻米那样可以拆开的地方。 和影片中的男生一样,我也检查了垫子。仓库里有一个专门用来跳高的厚垫子,如果有人躲在里面,上头肯定会清楚浮现一个人形。 仓库里头那面墙,装设了水龙头跟洗手槽。一转水龙头就有水流出来,应该是因为以前摄影社需要用到水吧。洗手槽上摆著一个空鱼缸,看起来很像教职员办公室会放的那种观赏用鱼缸。 我望著从水龙头倾泻而下的水柱,忽然心念一动。 便再看了一下朋友传给我的影片。 虽然那两个男生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影片中一闪而过的洗手槽是湿的。 明显是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转学生开过水龙头吗? 尽管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个可能性很高。 我接著检查面向校园的那扇窗,窗锁是常见的半月形锁。我再看了一下影片,这里的确上锁了,更别说拍摄者的同伴还一直在外头看著这扇窗,而且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只要有人从这扇窗进出,就一定会被拍下来。 那么,如果她是从入口正对面的换气窗出去的话? 我抬头看向换气窗。 这时,我终于发现到不对劲的地方。 有一边的玻璃破了。 左边那扇窗只剩下铝制窗框,整片玻璃都不翼而飞,窗外的挺拔枯枝清晰可见。 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窗户应该还没有破才对。换句话说,在转学生凭空消失后,到现在为止的这段时间内,有谁来过这里,打破了换气窗吗? 我又仔细检查影片,里面的窗户确实完好无缺,窗外的景色也因为透过一层雾面玻璃而显得朦胧不清。 我开始查看窗户正下方的地板,心想说不定会发现玻璃碎片,却一无所获。 引起我注意的反而是地板上的那层灰尘,显示出竞赛用跨栏移动过的痕迹。跨栏从原来的位置被推到墙壁旁边,而且正上方正好就是换气窗。 难道…… 我把摆在洗手槽上的鱼缸拿起来,用手指简单测量一下鱼缸底部的面积,然后再用相同方式测量换气窗的大小。 几乎一致。 这瞬间,我才终于明白。 她的真面目。 不管答案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只要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那它就是答案。如果遵从这项古老的教诲,那她就不是幽灵,而是── 我急忙回到校园里,找到刚才那位朋友。 「我有件事问你。」 「喂,你刚翘了社团,对吧?」 「先别管那个,我想知道转学生家的住址。」我打断朋友的话,匆忙道,「我很急!」 「啊?」朋友歪著头,神情满是疑惑,「你为什么急著要这种东西?而且我怎么可能晓得她家住址。」 「紧急通讯录呢?」 「她是转学生,上面没有她。对了……听说她是搭电车来学校的。」 「电车吗?谢了。」 我连衣服都没换,就穿著练习用的运动服冲出学校,把朋友叫我的声音拋在背后。 我朝车站狂奔。 还来得及吗? 放学已经过好一段时间。不过她今天没来学校,从放学时间推算也没有意义,说不定一早就回山上去了。 尽管希望渺茫,我依然全力朝车站跑去,内心隐隐觉得她就在那里等我,就像七年前,她也总是在河对岸等我。 错不了。 转学生就是当时的那个女生。 我的双脚再也不会在半路停下来。 没问题,我根本一点都不累。 我抵达离学校最近的车站时,体力还很充沛。我买了车票,穿过剪票口,月台分为上行跟下行,中间夹著铁轨。 是哪一个月台? 如果要去那座山,肯定是下行的月台。 我快速奔下阶梯,往月台跑去。 月台上人少得出奇,是回家人潮涌现前的宁静吗?我四处搜寻她的身影,目光扫过长长的月台,却只看到一对坐在长椅上的老夫妇,还有站在月台底端看书的学生。 「猜错了。」 那道声音从铁轨另一侧的月台传来。 是她。 她看著我笑,好像在取笑我。 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几乎就跟当年我们相遇时的距离一模一样。 「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我转身就要往楼梯走回去,到她那边去。 她却叫住我。 「不行。如果你有话要说,就在那边说。」 「──我知道了。」 四周都没有人。月台上的几个零星人影,看来也没有在注意我们这里的动静。 「你从仓库消失的事已经传开了,你班上的同学都以为你是幽灵喔。」 「是喔。」 她冷淡应声,制服上的蝴蝶结迎风晃动著。 「我仔细想过了,你到底是怎么从仓库里消失的……后来我去仓库找线索,发现了真相。你知道有人在跟著你,不想被他们发现,就从换气窗出去了,对吧?窗户下面有你拿跨栏当脚垫的痕迹。」 「所以?」 「他们进到仓库时,换气窗是完整的,这一点看影片也能确定。窗户又上了锁,看起来根本没有人可以从那里进出。但其实当时窗户就已经破了,你也早就从那里溜出去了,只是视觉上看起来窗户没有破而已。」 如果要在外头那两个男生不知情的状态下离开,就只能从换气窗出去,毕竟面向校园的那扇窗户跟拉门都有人监视著。 从换气窗出去这件事本身并不困难,只是万一拍摄的那两个男生发现了,可能就会进一步跟踪她。她不希望那两个人继续跟著自己,决定设个小陷阱争取时间,把仓库布置成密室的模样,困住他们的脚步。 「说不定,像个幽灵凭空消失也是你的目的。你已经打算离开了吧?」 「我的身体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她首度流露出寂寞的神情。 「你是打破换气窗出去的吧?要让碎片落在外面,从里头打破比较适合。趁在校园看守的那两个人走近窗户,看不见换气窗的时机,你就赶紧跑到外面去,然后再把某种类似毛玻璃的东西嵌进只剩下铝框的窗户,让窗户看起来完好无缺,仓库也看似跟原本一样。类似毛玻璃的东西──我猜就是冰做成的薄板。」 扭开水龙头,再用鱼缸装水,也不需要多少水。鱼缸底部的面积跟窗户大小几乎一致,只要能让鱼缸底部那层水结成冰──再把那块冰从鱼缸取出,像玻璃一样嵌进铝制窗框──就能迅速做出一扇毛玻璃窗了吧?在影片中的那扇窗,其实是冰做成的吧?换气窗位于高处,也不用担心对方会伸手去摸。 只是,还剩下一个问题。 她在仓库里只待了大约十五分钟。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可能让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结成冰吗? 可能──她的话,就有可能。 可能是吹一口气。 可能是轻碰一下。 就能一瞬间让东西结成冰。 只要具备这种超能力,就能让鱼缸里的水在短时间内结冻,也能让川流不息的小河的一部分结冻,形成一座冰桥,在不弄湿脚的情况下过河。 只是能做这些事的,必定不是人类。 大概只有雪女吧。 「你该不会是──」 「嘿嘿。」她跟以前一样露出顽皮的笑容,「没错,你现在才发现吗?」 还真的是。 我没有任何证据。 只是靠逻辑推论出有这样的可能性而已── 「你以前在河边指的那栋别墅,其实是别人家的吧?那栋别墅在火灾中烧光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对不起,当时我也是自身难保。我想著说不定能帮上忙,也到火灾现场去了,不过果然没办法,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他们。我很怕热,那时差点都要融化消失了。」 「所以那天你才没有出现在河边吗?」 然而在漫长的光阴流逝后,我们还是重逢了。 「你为什么会转来我们学校呢?」 「……太丢脸了,我不想说。」 她别开视线。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吹起她的长发,隐去了略为发红的双颊。 「来见我的吗?」 她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点了点头。 「看著你一直绕学校跑,我就好像看见以前那个你,成天拿著没绑鱼钩的钓竿在钓鱼,实在有够奇怪。原本我没有打算要告诉你,想说就待到春天再默默离开,只是没想到很多事都不受控制。」 从仓库的那扇窗可以清楚望见校园,也可以看到我在练跑的身影吧?难道她去那边,只是想在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看著我吗? 「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到面……你就要回去了吗?」 她轻轻点头。 电车进站的音效响起。 「你像以前一样过来这边吧。」 我恳求。 「不行,这条河,连我也跨不过去。你那一边果然不太适合我。」 她为难地解释。 「既然如此,那就换我去你那边。」 「真的?」她一脸快要哭出来地注视著我,「我不是人类喔?」 「没关系,我不怕冷。」 我半开玩笑地回应。 「谢谢,但电车来了。」 她用制服袖口擦了擦脸颊。 她的泪水化为冰珠坠下。 那正是透露了她那场密室逃脱的谜底,以及她真实身分的最美丽的证据。 「最后能说上几句话,我真的很开心。」她抬起头,展露笑颜,「再见。」 电车驶进月台,遮住了她的身影。 人潮涌上月台。 没多久,电车动了,驶离车站。 另一侧的月台上,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我走出车站,跑了起来。 没问题,双腿还能动。 我没有对她说「再见」。 所以这不是道别,只不过是我跟她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一些而已。 这次,轮到我去见她了。 多话的双胞胎 1 又是那个梦。 沿著幽暗的石造螺旋阶梯无止尽地往下走。 只有墙上的煤油灯微微发亮,稍一走远,就暗到连落脚处都看不清楚。我胆战心惊地踩下每一级阶梯,没多久,下一盏灯出现在眼前。 煤油灯周围,有著奇特翅膀花纹的飞蛾跃动著身躯,磷粉飘然洒落。好像刚才也看过那只蛾。在前一盏煤油灯下,还有再前一盏煤油灯下……下一盏煤油灯下肯定也会有。 走著走著,原本我以为永远都走不完的阶梯,忽然就到底了。 穿过拱门形状的出口后,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原。灰暗阴森的天空另一头,隐约传来轰隆雷声,抑或那只是风的低喃?茂密的青草都长过脚踝了,摩擦小腿的触感太过真实,一点儿不像在做梦。 回头,也不见任何建筑物,地面上只有一个大洞。我刚才走下来的那道阶梯哪里去了?我探头朝洞里一瞧,看见通往下方的阶梯。我是从这里来的吗?还是要从这里下去呢?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不久后,前方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瘦削的背影。 没错。 是他。 我急著朝他跑去,双腿却不听使唤。向他大喊,喉咙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不曾回头,只是在草原上一直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看起来就像慢慢沉入这片草原的汪洋之中。 才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好似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至少回个头,让我看看那张笑脸也好啊。 在失落的情绪中,我醒了过来…… 双眼红肿,脸颊也湿湿的,自己刚才似乎哭了。 今天明明该是转换环境后,重新出发的早晨啊。 怎么又梦见他了。 我恍惚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 醒来后的这个世界,他再也不在了。 2 夏天一开始,弓子就远离了大城市。她利用大学的暑假,跑到遥远的东北地区旅馆打工。 这段期间正好有许多偏远民宿、饭店、游乐设施开出了夏季限定的打工职缺,也就是所谓的渡假胜地打工。弓子从中随意挑了几家最远的,寄出履历。她总共寄出了七份履历,却只有一家给她回音,就是这家位于奥羽山脉山麓的睡莲庄。经过简单的电话面试,弓子顺利录取。 她先搭电车再转计程车,才终于抵达这一片天空辽阔地看不见尽头的高原。空气清新到城市根本没法比,轻抚过肌肤的微风十分柔和。 听说睡莲庄是一家历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老字号旅馆,不过最近才整修过几次,外观不显老旧,却无损于日本宅邸的沉稳风范。屹立在蓝天前的画面,简直就像飘浮在半空中的楼阁。 拉开毛玻璃的门扉,踏进门口,踩上宽阔玄关的脱鞋处时,眼前已伫立著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是位身材圆润、气质讨喜的中年女性。 「你的表情也太没有活力了。放心,我们这里空气清新,食物好吃,只要待上一星期,包你精神百倍。」 她是睡莲庄的老板娘,旅馆目前主要是她在经营。 老板娘领著弓子绕了旅馆一圈,介绍各处的设施。古色古香的木头走廊保存著百年前的风貌,暗沉的色泽,展现出岁月积累的痕迹。还有烧炭的炉灶、汲取地下水用的帮浦等,净是些在城市中难得见到的稀奇玩意儿。 走廊上,老板娘忽然回过头,露出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严肃神情,开口问: 「你还记得电话里我们约好的事吧?」 弓子点头。忆起当时老板娘特别强调「不准向外界透露工作期间得知的资讯」。大概是老字号旅馆的企业机密吧?或是单纯想要保护客人个资不外泄?弓子没多想就在电话中同意了。 「譬如,这里看得到那栋小屋吧?」 老板娘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窗外的一间房子。她称那间房子为「小屋」,但从城市人的眼光来看,那栋建筑堪称为一栋透天厝了。 「不要靠近那间屋子。不管在那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多管。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能告诉别人,办得到吧?」 听到她语调甚至带著几分威逼的唐突问题,弓子立刻点头。 那间屋子究竟有什么? 弓子虽然好奇,却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是工作上的禁止事项,照办就好。比起这件事,弓子更希望老板娘早点说明自己该做些什么,一心只想赶紧拋开至今为止的日常,融入此地的新生活。 「好孩子。」 老板娘夸奖完,便在走廊上继续往前走。 正要拐过转角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出现在转角的那个身影,是一名短发、眼神锐利的青年,身穿名为甚平的日式传统家居服,充满男子气概的结实身材跟气宇轩昂的双眉令人印象深刻。他差点迎面撞上老板娘,慌忙侧过身,停下。 「哇喔!」 「走廊上不准奔跑。」老板娘出声告诫他,「你来得正好,顺便帮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今天到职的新人。」 「啊?」甚平打扮的男子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为什么是女的!我们做的可是体力活耶。女生哪里做得来,开什么玩笑。」 他瞧不起人的言行,激得弓子不满回瞪。往后要尽量避免跟这种思想肤浅的男生扯上关系,反正两人的工作应该没有交集,自己排斥的态度也不需要费心隐藏吧? 她才在心中打定主意,却没想到…… 「接下来的两个月,由这家伙负责带你。」老板娘说,「他的名字是汐音,从小就在这里工作。弓子,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问他。」 弓子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命运。原来就算改变环境,也不见得就会发生好事。自己真能跟这个男的和平共处两个月吗? 「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了。简单来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下属,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放水。先教你怎么打招呼好了,不会打招呼的人没资格在这里工作。你听好了,如果在走廊上遇见我或其他工作人员的时候──」 他语速很快,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弓子只觉得耳边很吵,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来是个没礼貌又粗神经的家伙,正是弓子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打工第一天,弓子就担心得想逃跑了。 3 弓子已在睡莲庄工作了几天。 第一天会做那个梦,大概是紧张跟压力造成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的夜里,她睡得远比成天窝在公寓里时还要沉。应该是大量劳动令身体疲惫不堪,也可能如同老板娘说的,美味食物跟乾净空气意外让弓子找回健康。 弓子很快就习惯了在睡莲庄的生活。 她主要负责清扫,除了大众池或客房的例行清洁,还必须确保庭院跟停车场乾净地连一片纸屑都不能有。打扫工作外,她也要洗衣服、洗碗,偶尔遇上特殊情况还得去采山菜,反正就是所有打杂工作全包了。 工作内容是电话面试时就同意过了,只是有一个小误会。弓子原本以为自己会担任女侍,不过睡莲庄素来谨守真诚待客的理念,不可能让一个从来没接受过任何训练的菜鸟去招待客人。 「想当上女侍,起码也得先打杂个半年再说。你要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侍可不是抱著游玩心态、一时兴起就从凡间跑来的城市土包子做得来的。」 汐音语速快、嘴巴坏的讲话方式,每次都惹得弓子一肚子火。不过转念一想,年纪小的男生就是爱耍嘴皮子,好像也还算可爱。当然弓子并不清楚他的年纪,只是汐音的外貌跟言行举止怎么看都比自己幼稚多了。 「汐音,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弓子跟他一起打扫客房时,忽然灵机一动地问道。既然他从小就在这间旅馆工作,那只要知道他做了几年,就可以推算出大致的年龄了。 「我?我呀……就一直啦,一直都在这里。」 「哼。」弓子用言语表现出不满意他的回答,「一直都在打杂喔?」 「喂!你说那是什么话。我们现在在做的工作是最不起眼没错,却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我们把房间扫得乾乾净净,女侍哪能放心带客人进来住。如果不是我们去采山菜回来,厨师哪有食材做料理。如果没有我们,这个睡莲庄就要停摆了。结果你居然──」 啊啊,好啰嗦。 弓子表面上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神情,实则整个人都在放空,只当作一阵耳边风。 她的性格原本很情绪化,只是这一年就如同心死了一般,情感毫无起伏。一直到最近,才总算找回一些人类该有的正常反应。 原因在于一年前,一个重要的人过世了。 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至今不算长的人生,弓子几乎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如果说二十岁以前的经历会形塑一个人的完整人格,那么弓子这个人就有一半,是依靠他的存在才确立的。他死后,说弓子死了一半也不夸张。 癌症。寄宿在他青春肉体里的癌细胞,根本不给弓子时间做心理准备,就迅猛吞噬了他的身体。他原先似乎是打算什么都不告诉弓子,自己躲起来,没想到病情蔓延的速度甚至快得连这一点时间都没有给他。 他在病房里昏睡的模样看起来总是很痛苦,两人没什么机会说上话。迷惘、绝望、悲痛和焦躁在弓子心中翻搅,还来不及冷静下来,他就死了。事实上,对他的情感里的确也参杂了一丝怒气。为什么不早点坦白?为什么不多依赖自己一些?为什么要拋下自己先走? 他过世后的那段日子,弓子彻底失去种种情感波动,甚至无法跟其他人交谈。她躲在公寓里,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关掉音量的状态下不断重看以前两人一起观赏过的电影。 没力气做任何事。连割腕、上吊的力气都没有。她想,既然没办法主动求死,那就乾脆一直躺著不吃东西,让自己慢慢成为一具空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好了。最后是联系不上她而忧心忡忡的爸妈,阻止了这件事成真。 半年后,她终于能回大学上课了。即使心中那个洞依然没能填补起来,至少她开始有办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尽管失去了倾心珍惜的人,世界依旧转动不停。不久,时序又走近夏天,弓子像是想找回自己遗落在回忆里的那颗心似的,决意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挑战自我。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汐音把揉成一团的床单丢过来。 弓子接住,叹了口气。 睡莲庄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自己好像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就除了…… 「有啦!」 弓子不由得大声起来。 说起来,到这里遇见他之前,弓子从不曾这么烦躁又愤怒过。他的存在就是如此惹人厌。 「你……」 汐音突然一脸不知所措地注视著弓子。 「干么?」 弓子的语气充满挑衅。 「没事,那个……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工作做好……」 怎么回事?他居然没有呛回来。 「啊?」 「可、可是,如果你以为只要哭就能解决问题,那样不行的!我不接受耍赖!」 听到他的话,弓子才终于发现。 自己的双颊不知何时早已泪湿了。 她慌忙抹去泪水,身心却迟迟没办法平静下来。明明不觉得悲伤,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一定是因为想到他害的。 汐音好像误以为弓子是挨他骂才哭的。弓子冷静地想,如果内疚能让他闭上嘴安静一阵子,就不要特别去澄清好了。 「好了,去下一间房吧。」 后来,弓子跟汐音工作时都不再开口。 4 睡莲庄的女侍工作时穿的制服是浅紫色的和服。弓子原本好憧憬那件制服,不过打杂的人只能穿自己的运动服。女侍当然也要帮忙杂务,但以那身装扮工作,就赋予人一种气质高雅的印象。其中有跟弓子年纪相差不到五岁的年轻女孩,也有五十好几的中年女性,在弓子眼里,她们就是专业人士,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客人少时,她们落得清闲,就会跑到休息室看电视聊天。 「弓子,你也休息一下嘛。要不要吃红豆包子?」 有一天,女侍开口邀弓子去休息室。正好当时弓子也做完手上的工作了,便加入她们的行列。 「弓子,你来几天了?」 「十天。」 「这样算起来,你待的已经比上一个人久了。上次那位来打工的小朋友,连一个星期都撑不到。好像跟汐音完全处不来,才三天左右就说身体不舒服,晚上吓得都不敢睡觉之类的,变得很神经质。」 「这样呀……」 「不过,既然你已经跟汐音一起工作十天了,看来你过关了。照顾那家伙很累吧?」 一位女侍吃吃地笑著说。 弓子正要回「是他在照顾我」时,念头又忽然一转,她说的没错,跟那个啰哩叭唆又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男生相处,或许真的是自己在照顾他才对。 接下来自然就是一番身家调查。弓子心想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直接坦白,便一五一十说起至今发生的一切。 有几位女侍露出后悔多问的歉然神色,也有女侍同情她的遭遇出言鼓励。 「弓子,我们都为你加油,遇到什么问题就随时说一声。」 「谢谢。」 弓子并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也不打算沉浸在怜悯之中。尽管感谢她们的好意,也在心中提醒自己别太依赖人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弓子心中担忧著,自己的停滞不前。 不能再继续沉溺在失去的痛苦里。 可是,要把他遗留在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向前迈进……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会原谅我吗? 我又能原谅自己吗? 傍晚时分,弓子无精打采地走过走廊,外头传来风铃的清脆声响。她好奇了,转头往窗外望去。在绚丽的橙红色晚霞下,那栋小屋的窗户外头,汐音正在挂风铃的身影映入眼底。 不对,仔细一看,那个人不是汐音。他的肌肤比汐音苍白,身材也更瘦削,长相虽然一模一样,不过小屋前的男生戴著眼镜。 他没有发现弓子的存在,走进小屋里。方才挂起的那串风铃,迎著傍晚微凉的风晃动,发出「叮」的声响。 「喂。」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弓子吓得差点都要跳起来。 「原来你躲在这种地方偷懒。干活了,要去捡炭。」 是汐音。错不了,这个才是本尊。 那么,刚才那一位果然不是汐音喽?他总不可能有办法瞬间移动到这里。 「那个,你刚才人在外面吗?」 总之先问问看。 汐音听了,皱起眉头。 「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汐音正色告诫,这个话题夏然而止。弓子想起老板娘第一天的叮嘱,决定当什么都没看见。 睡莲庄的厨师烹调餐点时用的木炭,都是在旅馆后面那座窑烧制的。自家生产的炭。弓子还没有机会亲身体验制作的过程,据说要从捡木头、劈柴做起。 「我之后也会让你劈柴。要是连劈柴都做不来,你在这里就是个没有用处的废物,还不趁现在快点开始练臂力。」 「是。」 弓子坦率应声,汐音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让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我都能料想到你肯定会不小心伤到脚,搞得鸡飞狗跳的。」 弓子觉得他言下之意就是把自己当蠢蛋,正要回嘴时,又决定不说了。细思他的用意,才发现这可能是他另类的体贴方式。 真是难以理解的个性。 「里面还有上次剩的,我们先把这些捡一捡拿过去。」 汐音点亮一旁的老旧煤油灯。天色已相当昏暗,这盏灯让工作容易多了。 汐音从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掏出大量木炭,弓子则负责把木炭装进麻袋里。 装满两袋后,一人提著一个袋子回到本馆。厨房里,厨师正忙著烹调,弓子跟汐音把麻袋摆在厨房的角落,避免干扰到他们工作。这样一来,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到住宿客人吃完晚餐前,都不用再干活。 弓子正想回自己房间时。 「欸,喂。」 汐音叫住她。 站在木板地面的昏暗走廊上,可以看到厨房透出来的光线,也能听见里头厨师大声沟通的声音,然而走廊却安静地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彷佛寂静正一点一滴地在此沉淀似的。 「你都没表情呢。」 「是吗?」 弓子冷淡回应。他那句话既唐突又莫名其妙,没别的回法了。 「不管是工作、回应我、跟我顶嘴、跟女侍她们聊天或跟客人打招呼时都是……甚至是哭了的时候,都是同一种表情。对,就是现在这个神情。」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弓子对汐音兜圈子感到不耐。 「你看,就连现在不爽,表情也没有变化。你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吧?」 弓子倏地摀住嘴。尽管这么做就等于承认了他的话,但她克制不住。 「至少在客人面前要想办法微笑啊。」 汐音还没说完,弓子就转过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多管闲事。 弓子丢下汐音,独自走远。 那一晚,相隔许久,弓子又做了那个梦。 走过那座如往常一般幽暗又好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与他重逢,却还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直背对著自己。 梦里的他,在那一晚,依然拋下她一个人远去。 5 弓子的一天,从大清早打扫玄关开始。 她手拿扫帚跟畚箕,先扫过屋里玄关前的脱鞋处,才把一路延伸到外头停车场的碎石路清理乾净。夏季高原的早晨,就连杂草看起来都闪闪发光。 忽然瞥见有人待在屋旁的阴影处,弓子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么早,还不到住宿客人出来活动的时间,是员工吗? 她绕到屋子后方,一个穿著浴衣的男性蹲在那里,正在欣赏庭院里的牵牛花。 这个人之前也见过。是上次在小屋外面,长得像汐音的那个人。 「啊,早安。」 他注意到弓子,站起身,有礼地鞠躬。 弓子也跟著一鞠躬。 「你是这阵子跟汐音一起工作的新人吧?」他说,「汐音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你都待了这么多天,可见你的忍耐力很强。他有些地方比较难搞……别看他那副德性,我认为他其实是因为性格胆小又害羞,才会故意摆出一副浑身是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毕竟他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跟外界接触──」 他的声调温柔沉稳,只是一开口就没完没了。此时,弓子发现到一件事。 两人不仅容貌相似,话多这点也很像。 「对了,忘了先自我介绍,我是汐音的双胞胎哥哥,我叫波留。」他报上名字摘掉眼镜,「这样应该就像了吧?我们虽是双胞胎,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身体不好,因此从脸色跟身材应该就能轻易分辨出来。话说回来,尽管我是哥哥,也不过就是比他早那么一点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而已,其实也不是差了很久,只是既然从小就被叫哥哥,自然就会萌生一种责任感──」 两人果然是兄弟,而且还是双胞胎,应该是同卵双胞胎吧?实在太像了。 弓子简单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波留重新戴好眼镜,「最近旅馆四周都很乾净,我就想应该是有新人来了。原来就是你。跟我想像的一样,你很漂亮。」 波留神色自若地赞美弓子,脸上没有一丝害臊,和善地微笑著。 「波留,你住在那间小屋里?」 「对。可能有人警告你不要谈论那间小屋,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屋没有特别的秘密,就是我住在里面而已。」 这个意思是,老板娘想要隐瞒的正是波留的存在吗?抑或只是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扰他疗养身体,才禁止众人靠近那里? 波留露出沉稳的笑容。 「对了,你最近是否做了噩梦?真的很不可思议,大家来这间旅馆就容易做梦,只是不见得会是些美梦……万一你做了噩梦,请告诉我。」 他说完,又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牵牛花,才往小屋走去。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不过想说什么就一股脑说个不停、毫不顾忌他人这一点,真的跟汐音很像。 弓子暗忖,遇见波留这件事,还是别跟其他人说吧?就装成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毕竟跟老板娘有约在先。 「喂!」 背后响起粗鲁的呼唤声。震荡早晨清冽空气的那道鲁莽声音,早已听惯了。 回过头,果然看见汐音站在那里。 「你扫完了吧?今天要去采山菜喔!」 在睡莲庄工作的日子,快满一个月了。 弓子后来没再遇见波留,只有那间小屋前迎风作响的风铃,证明他住在里头的事实。 汐音对弓子的态度则越来越嚣张。可能是掌握住相处的距离了,或者波留说的「害羞」消除了,他现在就是跟弓子混熟了,言行很随意。不过当事者似乎认为自己只是在提点后辈的工作。 「在你可以笑著打招呼前,我都不会认可你。在那之前,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继续照顾你。」 弓子也渐渐了解汐音的脾气。他只是看起来冷漠,其实很爱照顾人,对小细节吹毛求疵,个性却又满散漫的,一堆相反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看似神秘,其实很单纯。说好听点,就是性格表里如一。说不定就是太爱讲话了,不小心连一些原本不想讲的事也都说溜嘴,才会显得没有心机。 打扫露天浴池时,弓子问汐音: 「汐音,你以后也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应该是吧。」水蒸气垄罩住他的身影,「我不太懂凡间的事,也喜欢这里的生活。」 他常讲「凡间」这个词。 「你没有梦想吗?将来想成为什么之类的。」 「没有。」 「没有吗?」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想变温柔。」 弓子顿时沉默了。 汐音的目光穿透白茫茫的水蒸气,注视著弓子。 「可恶,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笑。」 「你是在开玩笑吗?」 「哈哈。」 汐音只是笑了几声带过。 从他的个性来推想,大概既是在开玩笑,也是真心话吧。啊啊,真是个难搞的家伙。有够麻烦的,弓子却也被他复杂独特的性格勾起一丝兴味。 「那你呢?有想做的事吗?」 汐音反问。 弓子的答案一直都是同一个。 但她故意假装想了十秒钟,才开口: 「没有,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你是大学生吧?如果对将来没有盼望,还念什么书?你活著是为了什么?往后的人生还有好几十年那么长,你打算一辈子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吗?我说你呀──」 啰嗦。 弓子把汐音的话当耳边风。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一直沉浸在回忆里走不出来是不行的。因此当初才会决定跨出舒适圈,来到这里。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也没办法说变就变,弓子自身也无能为力。 死去的男友热爱天空。最初是夏天的积雨云引发了他的兴趣。他是觉得瞬息万变的云朵很神秘吧?以前两人常一起仰望天空,他会一一介绍多种云朵的形状。高三时,他不知道该选有气象学系还是环境学系的大学,犹豫了好久。最后他选了环境学,而弓子也追随他进了那所大学。 自己可能一直缺乏自主性吧?才会在失去他之后,连仰望天空的理由也随之失去了。 「不管怎么说,总有什么愿望吧?」 汐音追问到底。 弓子打从心底感到绝望,回答道: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我想见他。」 好想跪在地上痛哭一场。 不过弓子终究忍住了这股冲动,是因为汐音在旁边?还是因为无论悲伤有多么深刻,时间正逐渐抚平了伤口? 弓子讨厌那样。 那不就像自己打算忘掉他一样吗? 那天夜里,弓子又做了那个梦。 梦境却跟平常略有出入。 长得望不见尽头的阶梯湿答答的,水不断从墙壁渗出,在阶梯上积成一滩滩小水洼。或许由于水面的反射,煤油灯的光线看起来在四周不停缓缓晃动,让漆黑的阶梯显得更加阴森。阶梯上方传来「轰、轰」有东西在旋转的声音,而且似乎越来越靠近。弓子顿时害怕起来,跑下阶梯。 脚边的水越来越多,每一步踩下去都会溅起水花。 下面的阶梯积水可能更多,旁边墙壁崩裂的程度也益发严重,但又回不了头,甚至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往回走了? 终于,弓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跳出阶梯之外。 草原还是平常那个草原,天空却满布阴霾,厚重得像是盖上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双脚浸泡在水里,草原简直成了一片湿地。 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弓子终于在草原的另一头,瞧见他的身影。 泥泞不堪的地面明明寸步难行,她仍使劲朝他跑去。 平常这时他总是背对著弓子离去,不管弓子多努力奔跑都追不上。 「喂!」 弓子大声呼喊。 下一刻,他回头了。 终于回头了。 真的是他。 是病倒前,依然健康的模样。 只是他全身淡淡发黑,彷佛垄罩在一层黑雾之中,看起来很不真实,好像只要照到光线就会消失了。他的半个身体都已遭阴影吞噬了。 他微笑地说了什么,弓子却听不清他的声音。 弓子好想听见他的声音,再次跑了起来。 闪电直劈而下,炸得视线范围一片亮晃晃的。 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他时,弓子却绊到脚,跌倒了。 此刻四面八方的青草忽然窜动起来,令人惊恐地团团缠住她的身躯,要把弓子拖进湿地里。越挣扎,青草就缠得越紧,最后连脸都被拉进水中,无法呼吸了。 好难受。快窒息了。弓子明白死亡已逼近眼前,只得拚命挣扎。但大脑无法获取足够的氧气,意识逐渐被黑暗吞没。 啊,这就是死亡啊。 弓子终于醒过来。 浑身湿透,就好像真的溺水了。自己流了满身汗。做梦时身体大概动得很剧烈,朝著一个奇怪的方向,连枕头都跑到脚边。窗外还是暗的,虫鸣响彻不休。 自己方才经历的,就是死亡。 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只会死一次。说这句话的人多半不曾在梦境里死去过。弓子刚才真的死了。噩梦招来了死亡。 即使如此,弓子依然感到幸福。 因为他第一次回头了。 尽管在梦里会死,只要能再见到他,去多少次都可以。 多少次都好。 隔天,弓子又做了那个死亡的梦。 梦境内容几乎相同,只是阶梯比上次更为残破,草原上的积水也更多。这一次,弓子果然也在努力接近他时就死了。 残酷噩梦的续集。 不过,弓子从中找到了仅有的希望。 在梦境里,自己比之前更靠近他了。 接连三、四天,每一晚都陷入同样的梦境。 每次进入梦的国度,通往下方的那座阶梯就崩坏得越厉害,天空覆盖著层层乌云,湿地上飘起白雾。与此同时,垄罩他全身的那层阴影却日渐稀薄,逐渐变回原来的模样。更重要的是,每一次,弓子跟他之间的距离都会缩短一点。每经历一次死亡,弓子就更靠近他一步。 只是,每天夜里都睡得不安稳,白天自然总是精神恍惚,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连化妆都盖不住了。 「你还好吧?怎么突然这么憔悴?」 一名女侍主动关心她,弓子才惊觉身体已衰弱到别人一看就知的程度。 「你该不会都没睡好吧?」 「不……我没事。」 「我告诉你,之前来打工的小朋友也是这样,说他害怕做梦,不敢睡觉。如果你一直做噩梦,最好找老板娘商量比较好,她可能会帮你换一间房。」 「我房间有什么吗?」 「嗯……其实不是房间有什么,我听说,这间旅馆自古就有『反枕妖』出没。」 「『反枕妖』……?」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不是本地人,多半没听过反枕妖。该怎么说好呢?你知道『座敷童子』吧?就是那个会长年住在同一户人家里的童子妖,据说家里有『座敷童子』,就会发生很多好事。」 「这我知道。」 「有一家旅馆就有『座敷童子』,还吸引不少客人特别去一探究竟。其实,我们睡莲庄也有类似的传说……不过只有极少人知道,这间旅馆有『反枕妖』出没。」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妖怪呢?」 「它会在半夜跑出来,对熟睡的人恶作剧。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具体来说它会移动枕头的位置,或者乾脆把枕头藏起来。」 弓子有股不好的预感。 「如果只是拿枕头恶作剧也满可爱的,不过据说『反枕妖』可以透过移动枕头,让普通的梦境变成噩梦。我们旅馆以前也曾考虑过要拿反枕妖出没这一点当宣传噱头,但一个会使人做噩梦的妖怪,客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评价,所以现在的老板娘反而尽量隐瞒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 最近早上醒来时,枕头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常跑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做噩梦睡相太差,才无意识挪动了枕头的位置,难道其实是「反枕妖」的杰作吗?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只差一点,就能在梦中触碰到他了。 一遍遍在梦中经历死亡后,弓子的身体明显逐日衰弱。 原本她每天都第一个起床打扫,近来开始工作的时间却越来越晚。汐音没有为此责怪她,反倒多次委婉地说了些体贴的话,想来是发现了弓子的不对劲。 「那个……睡过头是小事情,不过你早上一定要起床,然后过来找我,听到了吗?」 从他的用词听来,似乎很担心弓子,不过弓子只是表面上顺从地点头。 一天早上,弓子穿过庭院时,有人叫住她。 是波留。 他伫立在牵牛花旁,一副有话要说的神情走近,弓子拔腿就跑。虽然内心对波留有点抱歉,不过他彷佛知晓一切。弓子害怕跟他交谈之后,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对弓子而言,能在梦境中与他重逢是幸福的。 如果有可能,好想一直待在梦里,和他在一起。 好想早点从没有他的现实世界醒过来。 6 波留看到弓子走过本馆走廊的身影,察觉情况有异。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十分神经质,简直是一缕幽魂。 她初来这里时,尽管神情满是悲痛,依然看得出内在存有一股渴望奋力一搏的意志,但此刻完全丧失了那种神采。 发生什么事了? 波留立刻就明白。 她恐怕是陷入最糟糕的情况了。 一天早上,波留特地过来庭院里等弓子,想先找她谈谈。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弓子手里拿著扫帚跟畚箕出现,波留出声叫她,没想到她却立刻慌张逃走。 原来如此,可见她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或许还有救。 那天夜里,波留走出小屋,来到本馆。夜风阴森森地呼啸,天空看不见半颗星星。波留躲在楼梯后面的置物处,等著看是否会有人溜进弓子的房间。 一如他所料,那家伙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进入弓子的房间。他很清楚怎么样行动才不会吵醒沉睡中的人类。 波留立刻追上去。 拉开门,走进。三坪大的空间里,弓子正躺在地板上的被窝中熟睡,神情看起来很放松,只是枕头旁多了一道黑影。当然,她并没有察觉。这瞬间,那个影子正要把弓子的枕头拉出来。 「住手。」波留伸手搭上那家伙的肩膀制止他,「汐音。」 「哇,波留!」 汐音惊慌失措地回头。 「你怎么又做这种恶作剧?」波留叹息,「跟以前一样,因为看不惯她,就想让她做噩梦,把她吓走吗?」 「不,不是这样。」 在小盏夜灯微弱的光晕下,汐留神情黯然。 弓子完全没发现在自己枕边交谈的双胞胎,呼吸依然十分均匀。照理说一般情况下,她应该要被谈话声吵醒,但双胞胎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她耳里。 「那你为什么要害她做噩梦?她衰弱得很明显。这样下去,她可能会死在梦境里。」 「我从女侍那边听说,她男朋友过世了。」 「所以?」 「她说偶尔会在梦里遇见那个人,只可惜不是天天都会做梦。」 「嗯?」 「只要动她的枕头,她就百分之百能见到男朋友了吧?」 「然后?」 「有一次,她跟我说很想见他,还哭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让她做梦,是想让她见到男朋友,对吗?」 「没错。」 「蠢。」 波留狠狠敲了汐音的头,那一声在漆黑深夜中显得极为清脆。 「好痛──」汐音不满地瞪著波留,「你干么打我!」 「因为你太蠢了!你挪动枕头让她做梦,就是将她推入噩梦里。一般人的精神状况连三天都受不了,你到底让她做几天噩梦了?」 「十……十天左右?」 「她真的会死的!」 「对不起。」汐音沮丧地垂下肩,「我只是……」 「只是怎样?」 「我只是想看到她的笑容。」 「她会因为做噩梦就有笑容吗?」 「虽然是做了噩梦,但她好像很开心能见到那个人。要不是这样,她早就逃走了。」 「可是那又不是真的见到对方,已经死去的人就是见不到了。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好不容易要能够接受现实了,不是吗?她终于要有力气跟那个人道别了,不是吗?」 「可是对她来说,与其在没有那个人的现实世界中苟活,待在有对方的梦境里更加幸福。就算那个噩梦再恐怖也一样。人类就是会有这些无法用道理解释的情感,她就是不想离开那个人啊!」 「但一切都是假的。」波留像是想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伸手调整眼镜的位置,「出现在梦境里的那个人,只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幻影。你的体贴根本搞错方向。」 「不过既然她自己选择了梦境,我们就没必要多嘴吧?何况,梦就只是梦,每天早上她还是会回到现实里,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她说不定回不来了。选择梦境就有可能导致这种下场。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喔。她死了也没关系吗?」 波留的质问,逼得汐音无话可回。 「你喜欢她吧?」 「啊、啊?」汐音神情慌张,「你在胡说些什么?怎、怎么可能!」 「你喜欢哪种型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好歹是双胞胎。」 「唔……」 7 眼前的螺旋阶梯已十分残破,墙壁到处都坑坑巴巴的,从破洞的地方望进去,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不知从何处洒落的雨滴,早就淋得弓子浑身湿透。煤油灯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壁面上钉著一只只巨大的飞蛾标本。越往下走,标本就越密集。 地底深处传来争执声,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却转瞬就飘散至意识之外。 看到阶梯的出口了。 从那个大洞跳出去,出乎预料的光景映入眼帘。 晴朗蔚蓝的天空,高高挂著一大团积雨云。前一刻为止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的凄凉景色,剎时转变成乐园般的夏季风光。一望无尽的草原在澄澈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更是绿意盎然。 啊啊,在草原正中央,他,正背对著自己站在那里。 至今为止有如噩梦般险峻的世界,肯定是一种考验。为了与亡者重逢,就必须历经重重考验才终能如愿。这片蓝天,就是在宣告自己已经顺利通过考验了吧? 弓子深信不疑。 总算来到他身边了。 8 「她总不可能因为做梦就死掉吧?」 汐音摆出认真的表情,双手在胸前交叉,凝视著弓子的睡脸。 弓子的额头冒出薄汗。她此刻究竟梦到了什么?一脸难受地翻身后,她的表情看起来舒缓多了。 「你该不会不知道北枕吧?」 波留看著汐音的目光透著怀疑。 「知道啊。把枕头放到北方就会出事,对吧?」 「对,北方是死者头颅朝向的方位。如果我们把熟睡的人的枕头移动到北方,他就可能会梦见死亡。你也很清楚,那是自古以来的禁忌──」 「这样说起来……波留。」 「什么事?」 「北方是哪一边啊?」 听到汐音的问题,波留差点又想敲他的头,勉强在最后一刻忍住。 「你住在这里几年了?至少也要把北方在哪里搞清楚。」波留调整滑落的眼镜,「北方是这边。」 「啊,波留,糟了。」 「你,该不会……」 「嗯,有几次……不,搞不好每一次,我都是把枕头移到那个方向……」 「惨了。」 波留观察著弓子的脸,轻拍脸颊试探她的反应。弓子却只是嫌烦似地转开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她到底怎么样了?」汐音担忧地问,「我今天可是什么都还没做喔。」 「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人也会做梦。特别是你最近每天都让她做梦,她的心已经困在梦境里了……说不定她再也无法离开梦境的世界了。」 「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只能进去她的梦里了。」 「咦?还可以这样吗?」 「爷爷很久以前讲过。爷爷讲话你都没认真在听,大概没有印象……」 「爷爷讲话太啰嗦了啦。」 「人在睡觉时,会把灵魂寄宿在枕头上休息。梦境,就是枕头上灵魂的记忆。我们可以藉由把枕头翻面或移动枕头来操控梦境……意思就是,梦,就藏在枕头里──」 「别讲这些理论了,赶快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把她的枕头拉出来,自己躺上去,就能跟她进入同一个梦境。」 「懂了,那我来!」 「等一下,我去。你没有进过别人的梦境吧?」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让我去。」 「你肯定是打算把她从梦境硬拖回来吧?那样不行。要带她回来,必须要让她自愿选择回到现实世界才行。简单来说,就是必须要让她醒过来。」 汐音神情复杂地垂下头。 「万一她太眷恋梦境,也有可能再也醒不来,那么我也会被困在她的梦里,到时就换你出场了。汐音,你在这里守著,如果我身上出现任何异状,你就立刻把我叫醒。」 「我明白了。」汐音心一横地同意了,「她就拜托你了。」 波留默然点头。 这不是波留第一次进入他人的梦境。他曾出于好玩偷窥别人的梦,却没想到梦的世界远比他所想像得还要恐怖。梦里面的时间跟空间并不稳定,是一个极为动荡又阴森的世界。那次的经验令波留明白,不该因为好奇就擅闯别人的梦。 但现在非去不可。弟弟捅出来的娄子,哥哥自然有责任出面收拾。而「反枕妖」搞出来的问题,也该由「反枕妖」来解决。 波留轻轻将弓子头下方的枕头抽出来,摆在她旁边,他躺到榻榻米上,头倚上残留著她发香的那个枕头。 「希望是个好梦。」 她的梦境,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波留阖上双眼。 9 「等我!」 弓子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回过头,微笑。 身上已没了那层诡异的阴影。 先前每次都差了一点、无法触及的那只手,此刻终于握在自己手里。毫无疑问,是他的手。不可能忘记,那个触感依然清晰地留在弓子的记忆之中。 「你又迟到了。」 他笑著抱怨弓子。 没错,自己老是会迟到,他却从未因此发脾气。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怎么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为什么?明明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弓子歪著头。 为什么?自己至今一直在胡思乱想。一直认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拋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明明他就在身旁啊。 远方天空,积雨云正不断膨胀著。 他会不会再告诉我有关云的故事呢? 「好了,走吧。」 他说,拉起弓子的手。 两人并肩而行。 在这片草原的彼端,肯定有一片从未见过的天空── 「弓子!」 突然,背后有人叫住自己。 弓子讶异回过头。 那里站著一名全身湿透的男性,身穿和服戴著眼镜,弓子知道自己认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怎么搞得全身湿答答的?简直就像忽然遇上一场大雨似的,可是现在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弓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们回去吧。」 「那个……请问你是……?」 「波留!睡莲庄的波留!」 「睡莲庄──」弓子头阵阵发疼,「啊,对了,明天也要早点起来打扫……」 「没错。你有必须回去的地方。你该前进的方向,不是那里。」 「可是,他……」 弓子的手还握著那个心爱的人。 可是为什么?忽然好想哭。 好像有什么话必须向他诉说。对,自己原本的目的并不是跟他一起去看天空才对。早就下定决心,在这里见到他后,要告诉他一句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印象中,是为了日后要一个人向前走,非常重要的一句话。 一个人?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波留的话贯穿了弓子的心脏。 在没有他的世界,一个人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你跟他共度的美好时光,都藏在你心中。只要看著这个世界,就能明白你有多珍视那些回忆。你一直很害怕吧?害怕时间终有一天会抹去这个世界……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那个重要的人。」 必须放下他,独自活下去。 现实太过残酷了。 「别担心,你不会忘记他的。不管过了多久,这个世界都会一直深藏在你心底。」 弓子的视线顺著两人交握的双手,挪向他的侧脸。 他的目光则盯著天际遥远的彼方 他眼中正望著什么? 从前,他所凝视的世界,就是弓子的世界。然而此刻,弓子已经不晓得他目光的另一端有些什么了。 明明近在咫尺的恋人,对弓子却忽然成了最遥远的存在。 事实上,他已经不在了。 这种事自己也很清楚。 很清楚,只是…… 「我……我一直很害怕孤单,觉得自己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弓子对他说。 他回头,露出微笑。 正因为无法忘怀这张笑脸,才会一次又一次造访这个世界。 可是就连这张笑脸,也不过是记忆的重现。 今后必须自己活下去。 所以…… 「我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有句话一定要告诉你。我不能再继续留在你身边了。我必须走了,所以我最后想要跟你说──」 弓子放开他的手,从他身边离开一步。 「我走了。」 弓子朝波留迈出步伐。 才不会哭。 根本没必要哭,因为这并非道别。 自己只要抬头挺胸朝新的地方前进就好。 这时,原本在遥远天际的积雨云突然炸开,转眼之间就覆盖住整片天空。雷声轰隆作响,雷阵雨骤然落下。 弓子回头,站在原地的恋人已成了漆黑的影子,只有两颗眼睛发出白色的光芒。 弓子逃跑似地奔到波留身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执念想抓住你!」 化为黑影的恋人身后,地面不住震动,崩塌成深不见底的大洞,而且范围持续扩大。 「先逃再说,万一掉进那个洞里……」 「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弓子跟波留拔腿就跑,四周的草原不知从哪里渗出水来,早已化为一片湿地。雾气逐渐弥漫,遮蔽住视线。自己刚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话说回来,这里有出口吗? 「阶梯一定在某个地方。」 弓子大声说,压过骤雨的声音。 「可是到底在哪……」 地面崩塌得越来越快,漆黑大洞的边缘紧紧追著弓子和波留,黑暗势不可挡地迅速扩散。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终于,弓子脚下的地面也塌陷了。 弓子失去立足之处,眼看就要遭到黑暗吞噬,波留慌忙伸手去拉她,却迟了一步。 弓子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逐渐朝黑暗坠落。 就在此刻,从浓雾中伸出一只手臂,强而有力地抓住她。 「抓好,一起回去了!」 是汐音。 汐音勉强在尚未崩塌的地面踩稳脚步,一把将弓子拉回来。但脚下那一方土地随即剧烈晃荡,一块块剥落。 「快跑!」 汐音大喊,弓子再次狂奔。 「汐音,你来啦。」 波留开心地笑了。 「嗯,毕竟事情变这样都是我的责任。」 「好,快带我们去出口。」 「知道了!……那个,出口在哪个方向啊?」 汐音凝视著眼前的浓雾。 在雾气稀薄之处,蓦地显现出一个幽暗的洞。 「找到了,阶梯在那里。」 从洞的边缘可以看见朝下方延伸的阶梯。那肯定就是出口。弓子跑第一个,波留兄弟殿后,三人一起奔下阶梯。 10 弓子醒了。 刚才的梦境依然历历在目。身处在梦里时,不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但此刻初升的阳光已照亮门扉。 床铺旁躺著波留,再隔壁则是汐音。他们好像也才刚醒。看见两人躺在自己房里,弓子并不特别惊讶。 枕头在汐音的头下。虽然不晓得是用什么办法,但他们透过某种方式将自己从噩梦中拯救出来。 「总算是顺利逃脱。」 汐音一脸得意地说著,爬起来。 「弓子,你没事吧?」 波留关切地问道。 「嗯……」 醒来的感觉好不可思议,彷佛一切都雨过天晴了。 一定是因为自己终于告诉他了。 今后一个人也能好好往前走的。 已经没问题了……吧。 「弓子,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吧?我们的身分,还有昨晚发生的事……」 波留凝重地说。 「哇!已经这个时间了!」汐音看了一眼时钟大叫,「喂,你该去打扫了。要是翘班老板娘会生气的。快点,快起来去工作。」 「是、是!」 不能让梦里的他取笑自己,一定要昂首阔步地活下去。 就这样又展开了没有他的新的一天。 亲爱的晃晃妖 1 房间不知何时早已陷入一片漆黑,但台灯下的那张原稿仍旧一片空白。 「你又没开灯就在画图了。」 妻子走进房里,打开电灯。 萤光灯亮晃晃的光芒刺得我眯起眼睛。 「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我抱住头。小时候大家都称赞我很会画图,可是自从我走上漫画家这条路,渐渐没人赞美我了。年过三十的现在,我的漫画总是遭到严厉的批评。 「没关系,你不用心急,总有一天大家会看见你的才华。因为我认为你很棒啊。」 妻子鼓励的话语替我点起一盏希望之灯。那盏灯既明亮又温暖。 「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柔声询问。我摇摇头,不能老是撒娇。尽管待在桌前也不见得有用,我还是想再努力一下。那也是因为我不想辜负她的期待,竭尽所能地逞强。 她走出房门后,我又抱住头。 手机响了。 是漫画杂志的编辑部打来的。前阵子我参加了新连载的徵选,结果落选了。 「请问您之前给我们看的那份原稿还留著吗?」 「咦?还留著……」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先给予肯定的答覆,「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先把已经完成的部分尽快寄给我吗──那个,其实,之前徵选获胜的那位新人突然生病过世了。」 看样子编辑部决定起用我来代替过世的漫画家。 这情况也太出人意料。 获得连载机会我当然高兴,只是心情颇为复杂,没办法打从心底感到喜悦。徵选输给那位新人时,我嫉妒对方年轻又有才华,甚至萌生过「只要对方死了,搞不好机会就落到我头上了」的想法,没想到此刻那个念头居然成真了…… 虽然对对方不好意思,但幸运女神终于要眷顾我了吗? 我告诉妻子这件事,她开心得好像自己的事一样。只是,我没提起代替过世漫画家一事。我也要点面子,她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赶紧检查连载要用的原稿。 几个月后,刊登我的漫画的那一期杂志终于在书店上架了。我特地跑去书店买了一本,满心骄傲地回到自家公寓,没想到妻子早就买好十本在家里等我回来了。 「我要分送给其他邻居。」 「不要啦,多不好意思。」 我阻止了她的计画,却很感谢她的好意。 我跟她是在学生时代认识的,三年前结婚。我收入不稳定,又不晓得到底有无才华,她竟然愿意跟我结婚。如果不是她一直鼓励我,我早就熬不过种种挫折,一蹶不振了。 「对了,你听说了吗?最近公寓附近好像出现了可疑分子。」 「可疑分子?」 我侧首不解。 「听说一楼的太太好像看到一个奇怪的人,现在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变态吗?这栋公寓小孩子很多,确实有可能遭人盯上。我们没生小孩,在这一点上倒是少操很多心。 她从前老是为生不出孩子而烦恼,这是我们夫妻之间唯一一个大问题。平常她个性开朗,但只要一提到此事,情绪就会明显消沉。 因此我总会尽量避开孩子的话题。 「真叫人担心。万一你碰到什么事,就立刻报警。」 妻子点头。看起来却没有太当一回事。这时,我其实也还认为事不关己。 隔天我去出版社开会,结束后便打道回府,车子正要开进公寓的停车场准备停车时,发现有几台警车停在空位上。 我下车,快步跑到公寓的大门口。心里想著「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抬头察看自家公寓的窗户。看起来没有异状。几名看似调查员的男人不断进出公寓大门,却没有多瞧我一眼。 跟坐电梯下来的男性擦身而过时,我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虽然没见过,但应该是这栋公寓的住户。 「听说一楼○○家的太太去世了。她在老公出门后,不晓得什么病突然发作,猝死了。」讲到这里,男人压低声音,「我听说她从昨天开始就怪怪的,你知道昨天那件事吗?」 多半就是妻子说她遇见可疑分子那件事吧?这么说来,过世的正是看到可疑分子的那位女性喽? 「听说她昨天脸色发白地四处跟人说『看到恐怖的东西』,结果今天房间就传出怪声,请房东跟警察过来看,才发现她双眼圆睁死了。她看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很吓人,像是一看到就会死的──」 一看到就会死── 这几个字悄悄唤醒了我的记忆。 回顾人生,我身边有很多人相继死去。 前阵子的新人漫画家也是。 我成为漫画家前,曾在一般企业工作过一年,当时也有一个上司过世。讨人厌的上司。老是摆烂把自己的工作丢给我,害得我常常要加班,最后还把身体搞坏了。那件事也是促使我转行当漫画家的导火线。 不仅如此,高中时也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大考前骤然过世。大家都在传他是自杀,但我很清楚,他一直很期待隔年就要展开的大学生活。结果到最后,校方都没有向学生说明详细的死因。 尽管他们的死亡都带给我相当大的冲击,我却不曾细想这些事。任谁都会碰到认识的人过世这种事,没什么稀奇。 可是现在回头想想,他们都死得太过突兀了,有点不自然。 他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异常的情况? 譬如,见到了带来死亡的「某个东西」── 我心里有数。 我慌忙赶回家,语气急迫地问妻子: 「上次说的那个可疑分子,你也看到了吗?」 「咦?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只是听说而已。」 妻子一脸莫名其妙地歪著头。 我放下心来,拍了拍胸口。要是妻子也看到那个东西,或许现在就跟一楼的太太一样发狂而死了。 「我们要不要搬家?」我在她表示意见前就径自往下说,「我差不多也该找助手了。这里就当工作室,我们去找一间更大的房子住。」 「咦……?嗯、嗯……」 妻子见我神情迫切,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那个「一看到就会死」的东西真的在附近出没,说不定妻子有一天也会撞见,必须尽快让她远离这间公寓才行。 「行李可以之后再搬,我们先带一些贵重物品过去就好。」 「你的稿子被逼得这么紧吗?没问题吧?」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只带贵重物品的话,一个包包就够了。」 「那你先整理好。」 十天后,我们已经租好另一间房子,搬进去住了。那是一间附家具的短期出租公寓。妻子真的只带著一个装「贵重物品」的包包就搬过去了。她心里想必有不少怨言,却没有多问,应该是认为我也是出于工作需要才不得不搬家吧。 这样一来,总算能先放心了…… 只是,总不能一直逃跑。 我总要好好面对那段过去。 要让她明白,这里并非她该出现的地方。 能办到这件事的,肯定只有我了。 与「晃晃妖」一起度过那年夏天的我,十分清楚这一点。 2 我第一次碰到身边有人过世,是哥哥的死亡。哥哥也是不明原因的猝死,他的死充满了疑点。 当时我跟哥哥还在读小学,暑假我们去乡下爷爷家玩。那个农村位于盆地,辽阔土地上满是水田。乡村风光恬静悠然,彷佛近百年来的时光一直静止著。 那一天很热,太阳攀升至最高的位置,田里的碧绿水稻如波浪般不住起伏。我跟哥哥跟平常一样,要去山上玩。 忽地,哥哥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田地的另一头开口说,「那是什么?」 翠绿稻浪的彼端,有一缕白色的、细细的、宛如烟雾冉冉升高,好似影子的东西。那跟焚烧稻梗的浓烟又有所不同,好像有实际的形体。 「我去看一下。」 哥哥拋下我,身姿轻盈地跳过渠道,跑进田里。我也想跟上去,无奈当时年纪还太小,跳不过渠道,只好绕远路从木板桥过去。 等我好不容易过了桥,抬头朝田地另一端看去时,却不见哥哥的身影,刚才那个像白色影子的东西也消失了。我大声喊哥哥,往他本来应该在的位置跑去。 哥哥脸朝下地倒在田埂。 我慌张想叫他起来,但一瞥见哥哥转向侧边的脸孔,顿时停下所有动作。哥哥双眼瞪得老大,惧意在他脸上凝固著。我不晓得哥哥当时是否还有呼吸,只知道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不起来,我只好飞奔回家告诉爸妈这件事。 爸妈赶紧送哥哥去医院,哥哥却没有再回来了。医师说他出现了中暑的症状,可能是因此过世的,但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出确切的原因。 不断有人要求我说明哥哥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跟爷爷的那次对话。 「你也看到了吗?那家伙。」 「看到……什么?」 「你哥哥看到的那个东西。」 「白白的、左右晃动的东西吗?」 「啊啊……果然看到了……」爷爷神色略显慌张地说,「那家伙叫作『晃晃妖』,不是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属于另一个世界。据说只要一看到那家伙就会死。」 「一看到……就会死?」 「你去那边站一下,我要看你的影子。」 我按照爷爷的指示站起身。 爷爷眉头深锁凝视著我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没事,还没出现死亡的颜色。你只是远远看到,才平安无事吧。你听好,如果之后再看到『晃晃妖』,千万不要靠近它,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走过去就好。这一带的孩子都是这样应对的,只是你们是城市来的,不知道也没办法……乖,这些事别跟其他人说,这可是禁忌……」 我遵照爷爷的叮嘱,没把「晃晃妖」的事告诉任何人。不过与其说我听话,实则我根本不相信「晃晃妖」真的存在。一开始听见这件事时,我确实吓得浑身一震,但回到城市生活后,越想越觉得那多半只是老人家一时的胡言乱语。我们看到的那个白色形体只不过是看错了,哥哥一定是像周遭大人说的死于中暑吧? 哥哥过世后的隔年夏天,爸妈把我送去爷爷家。那一年,我第一次必须独自度过漫长的暑假。 爷爷从头到尾都反对我去村里,可是爸妈由于工作的因素,不得不送我过去。爷爷多半是担心发生跟去年一样的悲剧吧? 「爸,弟弟就拜托你了。」 爸爸在爷爷家放我下来,只说了这句话,就朝田地的方向开车离去,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里。 爷爷凝望著远方的天空,说: 「今年也会很热喔。」 风吹拂过翠绿的稻田,我拭去额头渗出的汗水,跟在爷爷后面走进屋里。 爷爷带我到一间铺著榻榻米的和室,宣布「你就住这间」。以前哥哥在时,我从不会觉得无聊,但现在一想到自己得一个人在这间没有电视也没有漫画的房间住上一个月,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在村里又没有朋友,以前会陪我玩的哥哥也不在了,最后,我决定画图。除了画图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一个人打发时间了。 我带著素描本在爷爷家附近乱晃,一开始爷爷会叮咛我不要跑太远。 但没多久附近都逛腻了,我自然就越走越远。 「你要小心『晃晃妖』。」 爷爷话中的警告意味显而易见。大人要骂人时,总爱抬一些妖怪出来威吓小孩,我一直以为「晃晃妖」也只是吓唬小朋友的手段。要是真有这种妖怪,我反倒想亲眼见识一下。 那一天,气温高达三十五度,炙热的阳光扎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戴上麦秆帽,拿著素描本,沿著渠道旁边走,四处看看有没有有趣的新鲜事物。 我一路朝上游走去,发现一条小河。天然小河潺潺流动著,河水似乎会连接到渠道,用来灌溉水田。 我顺著那条小河继续往上游走,意外看见一座年代已久的石桥。桥身狭窄,顶多能容两个人错身而过。 小桥另一头的道路极为静谧,再往前就是如隧道般覆盖在葱郁树林中的山路。此处安静得令我不禁胡思乱想,这座桥该不会古老到连附近居民都忘记它的存在了吧? 仔细一瞧,石桥上的景象漂浮晃动著。 那是空气受热所产生的幻影吧?我出神地凝视著那道幻象,察觉晃动的空气中居然逐渐出现一个白色带状物体。 是「晃晃妖」! 我立刻明白,那就是哥哥过世当天在田地另一端看见的白色东西。 一看到就会死── 尽管知道这件事,我却移不开目光。 那究竟是什么? 哥哥真的是它害死的吗?如果是真的,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内心涌起一股渴望,想亲手揭开它的真面目。驱动我的或许是一种幼稚的冒险精神吧,也可能只是天气太热一时昏了头。 我赶紧翻开素描本,画下「晃晃妖」。 大概只过了五分钟左右?没多久「晃晃妖」就消失了,那座石桥上空荡荡的。 我兴奋莫名,今天成功向「晃晃妖」不为人知的真面目靠近一步了。更重要的是,我还活著。 我深感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 不过我却犹豫著是否该告诉爷爷。爷爷八成会生气,毕竟我打破了禁忌。 等解开所有谜团后再讲好了。到时候,村子里的小朋友一定就不用再怕「晃晃妖」了。 为此,我必须更了解「晃晃妖」…… 隔天依然相当炎热。 我抓起素描本跑出爷爷家,直奔那座石桥。心里几乎不存在万一运气不好可能会死的恐惧,反倒充满了一定要解开谜团的使命感。 没多久,就远远看见石桥了。 它在。 那一天,空气果然也因受热出现了模糊晃动的现象,而那个白色的东西,就在那里。那家伙的身体像在微微颤抖似地不住起伏。 情况却与昨天不同。 此刻,我可以看清楚它的外貌。 是一位坐在石桥边缘,双脚伸向河面的女性身影。 她先来的吗? 我缓缓走近桥。 那一片白色原来是她身上穿的白色洋装。她垂著头,似乎在哭泣。原来刚才看起来微微颤抖,是由于不断抽噎的缘故吧?她抬起右手拭去泪水,时而晃动双脚。她脚下,河面闪耀著光辉。 她忽然抬头,看往我的方向。 那双眼睛方才都被长发遮住了,但四目相交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她显然不知所措,缩了缩身子,从长发间隙中勉强可见的眼睛流露出惧意。 我终于确定。 她不是人类── 外貌特徵就证明了这一点。很不可思议,她的身体没有色彩,全身上下能够清楚辨识出颜色的,就只有那件纯白的衣裳。其他像是头发、肌肤、眼珠等,全是灰色的。尽管都是灰色,每个部位的浓淡各自不同,看起来有点像黑白照片。失去色彩的她,身处于色泽鲜明的夏季蓝天下,这个对比强烈的画面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但我不认为她看起来很异常,反而普通到叫人吃惊,我还以为会出现什么更吓人的怪物。 没想到……居然长得跟人类如此接近,又缩著瘦小柔弱的身子哭泣,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会让看到她的人死于非命的怪物。 她真的是「晃晃妖」吗? 我想确定这件事,便慢慢朝她走近。目前为止,我的身体尚未出现异状。说不定「一看到她就会死」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终于,我踏上石桥。 原本她一直像只被野兽盯上的小猫一样紧紧盯著我,然而当我靠近到伸手就能碰到她的距离时,她猛然弹起身,身子一缩就要逃跑。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她。 没料到她突然朝我伸出右手臂。 我根本来不及躲开,她的指尖触及我的额头。 她手指擦过的触感宛如一阵风。明明她理应是碰到我了,我却没有感受到人类肌肤的热度与质感,那种感觉更像是一股空气震动,一股扑面而来的气压。 我不明所以地回望她。她似乎还在哭。灰色长发盖住眼睛,我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不过她似乎很怕我。 「那个……」 我正要说话时,她蓦地缩回手,转身跑下桥,转眼间就消失在田埂彼端,简直像在白晃晃的阳光中融化了一样。 我怔怔地杵在原地,等回过神,才发现已过了好长时间,太阳都快下山了。我直接走回爷爷家。 那天夜里吃晚餐时,爷爷直盯著我瞧。 「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爷爷问话时,目光彷佛正注视著我身后某种东西似地穿透了我。 「咦?」 「你影子很黑。」 「影子?」 我望著自己在日光灯下的影子,看不出与平常的差别。 「你一个人很无聊吧?」 「嗯,对啊……」 「如果遇上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我不置可否地点头。 虽然不晓得爷爷究竟在我的影子里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我其实也猜得到怎么回事。 她触碰过的额头依然残留著几分奇特的感受。这件事我说不出口,爷爷凌厉的目光太吓人了。 3 现在我很肯定她就是「晃晃妖」。 一看见就会死,这项诅咒之所以没有在我身上发挥效用,多半是因为我适应了。哥哥过世那次我就看见「晃晃妖」了,在桥上碰见她的前一天,甚至还一直盯著「晃晃妖」画下速写,或许是我在这个过程中早已慢慢习惯死亡了吧? 大家会称呼她为「晃晃妖」,是因为远远望见她时,景色看起来就像左右晃动一般,近似透过歪斜玻璃看东西的效果。事实上每次她现身时,都会伴随著炙烈阳光造成的空气扰动,是这个自然现象导致了歪斜玻璃的视觉效果。 说不定,那种晃动也是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相连接而形成的力场扭曲。 不管原因究竟是哪一个,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那时年纪还小,容易接受新事物,就算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能迅速拥抱新现实。不然我大概会很害怕「晃晃妖」吧。 她触摸到我的隔天,我也去石桥找她了。心情既欢喜又紧张,兴奋地简直像要去见一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她果然在那座桥上。 不过我却没看见那股奇异的扭曲,更要紧的是,她整个人瘫软在桥上,一副气力耗尽倒地的模样。 我慌忙走近,关切地问: 「你还好吧?」 她的长发从背后披散在桥上,我一边小心避免踩到那些头发,一边在她身旁蹲下来。她呻吟著,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勉强抬起头看我。那双乌黑的眼睛从纤长睫毛下望著我,焦点却无法集中。 她轻启唇瓣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见她的话,她的声音似乎没能形成音波。 难道她不会说话?我领悟到这一点,赶紧把素描本跟铅笔递过去,她维持趴著的姿势就在素描本上写了起来。 歪七扭八、好像在发抖的字迹。她在纸上写了四个字。那几个字实在太丑了,很难看懂到底写些什么。 「油豆腐皮。」 她写的确实是这几个字。我念出来后,她点头。 「油豆腐皮?」 她再次点头。 「你需要油豆腐皮?」 她点头,放下素描本。 要油豆腐皮做什么?我实在想不透豆腐皮除了拿来吃还能干什么,但不管怎样,她现在似乎就是需要那个。 「我知道了,我去拿来。」 说完,我就要离开,她却像要阻止我似地伸出手,试图拉住我的手。只是大概太过虚弱,连碰都没碰到我,但我顿时就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会叫别人过来的,你放心。」 我让她一个人留在原地,直直跑回爷爷家。使尽全力冲刺十分钟左右之后,我满头大汗地冲进家里,立刻去翻冰箱,先把纸盒装的麦茶倒进杯子,一口气喝乾。幸好爷爷应该是出门去了,不用面对他狐疑的脸色。 我一手拎著空杯子继续察看冰箱,终于找到一片油豆腐皮。原本一包应该有两片,但一片已经吃掉了。我赶紧把豆腐皮拿出来,再抓起那瓶麦茶,又跑了出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石桥,她依然瘫在桥上,姿势跟刚才一模一样。 我递出油豆腐皮跟麦茶,她起身,瞧都不瞧麦茶一眼,空手从袋子中拿出豆腐皮。我看著她要做什么,没想到她直接大口吃了起来。我还在目瞪口呆时,油豆腐皮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原来是肚子饿了…… 她抹了抹油亮的嘴角,站起身,像是突然恢复了力气。前后变化大得令我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上一刻还气若游丝地软倒在地上,此刻却站得又稳又直。 「你已经没事了?」 我担心地问,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点头。 接著,她蹲下去,又在素描本上写了起来。她煞费苦心写完后,才将本子拿给我。 乍看之下实在看不懂她写了什么,字体歪斜得太厉害。 「谢谢。」 我读出声后,才发现她是要跟我道谢。 她听到我念出来后,轻巧地跳起来,在炎热阳光下跑了出去。我慌忙跟上去,却已遍寻不著她的身影。夏风徐徐吹送,一整片碧绿水稻安稳摇曳著。 她是幻影吗? 不可能。素描本还有她写下的字迹。小朋友般的拙劣字迹,令人不禁莞尔一笑。 接连几天,我依旧天天往石桥跑,她却没有出现。 或许不会再见到她了。我莫名有这股感觉。这个世界跟那个世界原本就不该有交集,不过是偶然在桥上相会罢了。 我领悟这一点后,就放弃等待她,反倒因自己想见她的心情感到讶异。回过神,才发现素描本上多了好几个我凭印象画下的她。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下定决心,特别跑到距离爷爷家好几公里远的超市买了十片油豆腐皮,在黄昏时分来到石桥。 我提著装满油豆腐皮的塑胶袋站在桥上,凝视著橘红色太阳在小河上倒映出的亮光。山上乌鸦叫个不停。我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此刻的自己,肯定觉得很奇怪。 拿油豆腐皮来又能怎么样?在空中盘旋的乌鸦似乎对豆腐皮虎视眈眈,让我很害怕,可是又不能丢进河里。 不如放到桥下面好了。说不定她会发现豆腐皮,把它们拿走。 我正要往河堤移动时,才注意到桥下有个人影在动。 是她。 她从桥下一脸渴望地抬头看向这里,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手里提的塑胶袋。 「那个……这个。」我朝桥下的她直直伸出拿著塑胶袋的那只手,「你要吗?」 她连连点头,绕过河堤,快步往我跑过来,依然是那副彷佛足不点地的轻盈身姿。 我们并排坐在石桥边缘。我将油豆腐皮递给她,她喜孜孜地打开袋子,狼吞虎咽起来。是肚子饿坏了,还是太喜欢吃这个? 「还有很多喔。」 我把油豆腐皮都排在桥的边缘,她一片接一片吃个不停。吃到一半时,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拿起一片递向我。我接下她的好意,咬了一口,乾吃豆腐皮实在没什么味道。 太阳西沉,天色逐渐变暗时,她把所有豆腐皮都吃完了。她的脸盖在长发下,看不见表情,但是我能感到她此刻的心满意足。 「你从哪里来的?」 听我这么问后,她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向山。 「这样啊……我是这边。」 我指往相反的方向。 她一脸想说什么的神情,我便将素描本递过去。她花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才终于写好。 「我没事了 谢谢」 她想说因为吃了油豆腐皮,体力恢复了吗?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起身,她也跟著站起来。我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时,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靛蓝色的黑暗垄罩著山麓地带。 自那一天起,每次我去那座桥,她一定都在。 如果我带油豆腐皮过去,她就会开开心心地吃光,我则在一旁将她开怀大吃的身影画下来。然后我们就一起坐在小桥的边缘上,凝视著河水消磨时间。 「你知道大家都叫你『晃晃妖』吗?」 我发问,她却摇了摇低垂的头。关于一看到她就会死掉的这个现象,我一直很想询问本人的看法,只是这个疑问总不免透著责怪她的意味,令我踟蹰不前。 我们依旧不太能沟通,需要藉文字达意时,就必须透过素描本。她写一个字就要花上好一阵子,我每次都得耐著性子等她写完。 结果,我跟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有一大半都在教她写字跟用词。 暑假只剩下差不多一周时,我教了她一句话。 「这是道别时要说的话。」 我在素描本写下「再见注1」。她知道几句打招呼的用语,却不晓得该如何道别。每次都是临到黄昏,一言不发就消失在山里。我一直暗自希望她至少能先讲一声,让我知道她要走了。 「再见。」 她拿起铅笔描我的字。 「啊,不过『再见』有一种从此不会再见面、很落寞的感觉。这个比较好。」 我翻到素描本下一页,思考片刻,才又写下「下次见」。 「我们道别时,要讲这个。」 「说再见,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花了好久写下这几个字。 「嗯,再见这两个字本身,没有期待下次再碰面的含意在。」 「我们还能碰面吗?」 「大概吧。」 暑假就快结束了,到时我就必须回到城市里。 我们还会碰面吗?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她在素描本写上「下次见」。原本她总是一到该回去的时间就突然离去,只有今天特别留下了只字片语。 「好──下次见。」 我朝她往山里走去的背影扬声说道。 4 隔天,悲剧发生了。 我早就决定所剩无几的暑假都要跟她一起度过,只可惜事与愿违。我一如往常朝小河上那座石桥走去,没注意到身后跟著一个村民。 回想起来,那一天她周遭的空气晃动似乎比平常更加剧烈,或许正是她察觉到其他人的缘故。 我挥手,朝她走近时── 身后一段距离的地方,传来了奇异的惨叫声。 我回头,一位脖子上挂著毛巾的中年男性,站在田边看向这里。不,他目光对准的多半是我身后的「晃晃妖」。那位男性脸色发青,双眼盈满恐惧,神情与哥哥死去时一模一样。 「喔、喔喔……」 男性艰难地哀嚎,双膝著地,顺势趴倒在地上。 我立刻跑到他身旁想帮忙,但他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死了。 这男人是谁? 恐怕是村里的人。但我从没见过村民来这里。他搞不好是恰巧看到我往这边来,想提醒我「别走太远」,或者是对我的举动产生好奇,才跟在我后面过来的? 结果,他不幸看到「晃晃妖」,死了。只要看到「晃晃妖」就会死,这个传言原来是真的。 我才刚开始怀疑一看到她就会死的诅咒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一直希望是搞错了……直到此刻亲眼见证一个人死去的瞬间,我才第一次理解到,「晃晃妖」真的跟我属于不同的世界。 我放著那位男性倒在原地,赶回石桥。 她还怔怔站在原地,哭到身子发颤,一边用右手拚命擦去泪水……她似乎对方才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深感绝望。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难过吗? 那不是简直和人类一样吗?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柔声安慰。 到底是什么没关系呢?一个人死了,村子肯定会爆发一场大骚动。我什么都做不了。一个人死去的事实,没办法轻易蒙混过去的。就算把他的尸体藏在路边,那位男性的家人迟早也会发现,事迹没多久就会败露。 我在脑中思索对策时,远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一辆轻型卡车正开过田地的另一头,是那位男性的朋友吗? 我顿时明瞭,结束的时刻已逼近眼前了。 「你现在立刻跑得远远的。」我对她说,「快去一个没有人类,大家不会排斥你的地方。」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头垂得低低的,一个劲地抹眼泪。 「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我不晓得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几成,我只能从那头灰色长发轻微的摇晃,来判断她此刻的心境。 她蓦地蹲下来,用手指在地面上写字。跟平常一样毫无章法、丑不啦叽的几个字。 「下次见。」 我点头,她转身跑走了。 我一回爷爷家,就蹑手蹑脚从院子溜进房间。家里静悄悄的。我回房后,就窝在棉被上,一副整天都待在房里的模样,随手画些图打发时间。实在太安静了,一切祥和到彷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然而那位男性遭她杀害时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外头天色开始转暗时,家里忽然喧闹起来。有好多客人来,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以爷爷为首,数名男人闯进我房间。 「你被附身了吗!」 爷爷的语气既生气又著急。他像平常一样要我站起来,观察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村里那群男人却都倒抽一口气。 「果然没错……」爷爷失望的语调令人心惊,「今天村里有人过世了。有人说看见你出现在亡者附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 我只能模糊回应。 「你太亲近『晃晃妖』了。你身上已经寄宿了浓厚的死亡阴影。没办法了,我要暂时把你移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爷爷家后面有一间仓库吗?那里平时就定期净化。只要待在里面,死亡就不会继续纠缠你。」 爷爷带我去那间仓库,环绕在爷爷四周的那群男人,不知为何纷纷避开我。 爷爷打开仓库大门,混著霉臭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建筑结构是两层楼,里面还有铺著榻榻米的座位区。 「在一切结束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结束后,我会来接你。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能跑出来,可能要花上一天,或是更久……」 「咦?这么久?」 「要看对方的情况。」爷爷说完,便拿起沉重的门闩,「我会在外面加上门闩。等你可以出来时,你身上的诅咒应该也解除了。」 「等一下,我都不能出去吗?」 「你已经遭到诅咒了。如果讲诅咒这个词你听不懂,你就把它想成是会传染给其他人的疾病。为了避免这个病传染给其他人,只好委屈你在里面待一阵子。」 换句话说,我要遭到隔离了。 爷爷双手搭上门扉,缓缓阖上大门。从外头斜斜洒进来的洁白月光,逐渐缩成一条细缝。 「你放心待在这里等,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净化那座山。」 爷爷露出和煦的微笑这么说,神情彷佛透著一股即将赌上性命奋战的决心。 围绕在爷爷周围的那群男人,不知何时都用方巾蒙住自己的双眼,多半是为了避免看到「晃晃妖」吧。 没多久,那群男人的气息已然远去。 我尝试推开门,但想当然耳,大门丝毫没有动静。我只好打消念头,回到榻榻米上。 仓库中几乎全黑,幸好还有光线不知道从哪里透了进来。我爬木制梯子上了看似阁楼的二楼,才发现一扇装有铁栅栏的小窗户。虽说是窗户,大小却顶多只有一个砖头那么大,用来采光的。从那里可以看见夜里的山景及星空。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爷爷究竟打算做什么呢?我不晓得净化那座山,具体来说是要做些什么。 她已经成功逃走了吗?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榻榻米上。早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至少该带素描本进来的。室内没有时钟,也不晓得现在几点了。 没多久,夜渐深时,远处忽然响起敲击太鼓的声音,以每十秒一下的节奏规律响起。跟热闹喧腾的祭典音乐相比,这个音色带著肃穆且令人战栗的仪式色彩。 我根本睡不著,双手环抱膝盖坐在榻榻米上。有个男性村民来仓库察看情况。一个年轻男人。他打开门,确定我平安无事后,立刻又要走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叫住他,询问现状,但他一句话也没回就关上门,再次上闩。他手中握著用来绑住双眼的方巾。 太鼓声持续响著,山的方向清晰可见点点火光,一整圈篝火环绕著山麓地带,看起来弥漫著一股神秘的气息。 那副景象魔幻到令我不禁心生怀疑,也许我从去年暑假起,就一直身陷在一场噩梦里吧? 太鼓声响了一整晚。 我的心跳也随著鼓声逐渐平缓下来。窥视外头情况,篝火略微朝山顶前进了。 到了早上,爷爷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了。我该不会得一直被关在这里,最后孤零零地死掉吧?村里该不会规定要让受诅咒的人自生自灭吧? 我只能相信爷爷最后展露的那个微笑了。 中午过后,那个年轻男人端食物来,托盘上摆著许多饭团。我早就饿昏了,抓起饭团就狼吞虎咽吃起来。没多久,夜晚再度降临。太鼓声依然响彻天际,篝火又更靠近山顶了。等那些火抵达山顶时,一切就会结束了吧? 第三天,篝火停止前进。 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而我又会变成怎么样?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关到死掉为止吧?爷爷当时用生病来打比方,万一我染上的是无从医治的传染病,与外界彻底隔离、丢著不管,不正是最安全的处理方式吗? 我内心的恐惧越来越甚。 第三天深夜,忽然传来有人拿掉仓库门闩的声音。当时我正在二楼窗边打瞌睡,没有立刻注意到四周情况的变化。 直到门外有动静,我才惊讶地跳起来,探头朝下方一望,有人正在开门。 一切终于结束了吗? 皎洁月光斜斜射进屋内。 出现在那里的是「晃晃妖」──她。 看起来跟之前碰面时并无两样。 「你怎么跑来这里?」 我跑近她,小声询问,同时窥视外头的情况,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别说外面了,连家里都没人在。 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我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拿来平常用的那本素描本跟铅笔。 递给她,她动手写字。 「都是我害的,对不起。」 她好像认为是自己害我被关在这里。 「不是的,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望向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依然漆黑而清晰。 「不过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来,半路上没有遇见别人吧?」 我发问后,她只是点头。难道爷爷他们正在举行的仪式只不过承袭传统的做法,实际上没有半点效力吗? 虽然感激她把我从仓库里放出来,但我没地方可去,看来也只能先在这里待到爷爷他们满意为止吧? 我得去拿一些食物来,还有几本书,才有办法打发时间。结果在爷爷回来前,我还是没办法自由行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我向她道谢,「但看起来还要花上一段时间,事情才会结束。你最好快点逃到安全的地方。」 她抗拒地摇头。 「摇头也没用,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他们不晓得会怎么对付你。」 太鼓声不知何时业已停歇。回头一看,篝火正逐渐朝山顶聚拢,漫长的仪式终于要迎向终点了吗? 我最好在爷爷到家前回到仓库里。 我去了一趟厨房,她安静跟在身后。我在黑暗中翻找冷藏室里的食物,取出不需烹调就能直接吃的火腿及小黄瓜,顺手把油豆腐皮递给她。她当场就大口嚼了起来。里面有一罐没开封的麦茶,我决定一起带走。 再回到我房间,把刚刚搜刮来的食物一股脑塞进背包。看样子仪式应该快结束了,万一我还得在仓库里关上几天,靠这些就能过活了。准备万全。 我背上背包,走出家门,绕过主屋,朝仓库走去。 仓库的门还开著。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仓库前站著那个年轻男人。他正从大门缝隙察看里面的情况。想来是因为仓库门开了,他察觉情况有异就过来看看了。男人战战兢兢地窥视里面。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霍然转向这边。 下一刻,他双眼瞪得老大,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他看到「晃晃妖」了。他发狂似地摇晃头部、奔跑,重重撞上仓库的墙壁,倒在地上。男人摔倒后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脚不停挥舞,恐怕是他的大脑认定自己正在逃跑,身体没能跟上现实情况。他如同醉汉似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又立刻跌回地上。 就不再动弹了。 我转向她。看见方才发生的一切,她似乎是最受到惊吓的那个人。过了片刻,她摀住嘴,浑身发抖,开始无声啜泣。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我心里只剩这个念头。 「走吧。」 我拉起她的手就跑,那种触感简直像是抓住一团空气,不可怕,心里反倒有股骄傲油然而生。 跟她一起,我跑得比平常还快。在黑夜的月光中全力奔驰,全身舒畅地连懊恼与后悔都拋诸脑后了。只要逃得远远的,肯定能找到一个适合跟她长相厮守的好地方。盛夏晚风沁凉如水,令我不禁萌生这种错觉。 身后篝火遍布的那座山已逐渐远去。我们在山里不停向前跑,距离暑假待的那个村庄已经非常遥远了。 尽管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了些,就回城市去吧。应该也不是走不到的距离,何况我现在跑得这么快。 不过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自然跟著停下来。 在高耸杉树林立的山路上。 「怎么了?」 我递出素描本,她写字回答。 「我出不去」 「出不去?你出不去这个村子吗?」 她点点头。 定神一看,她身体的灰色似乎变淡了,我几乎都能透过她看见背后的月亮。 「你离开出生的地方就会消失吗?」 她摇头。摇头是代表不对,还是不知道?我无从判断。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呢……」 我说完,她又摇了摇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又放慢速度走了一段山路,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这样下去你会消失。」 她低头看自己的模样,轻轻点头。 又在素描本上写字。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她没有回答,只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到头来我只能眼睁睁看著这个爱哭鬼流泪,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会再拿油豆腐皮来的。」 我笑著说,她扭捏了好半晌,才点头。中间还数度抬起手臂擦眼泪。 「你回村子后要怎么办?你有办法躲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吗?」 她点头。 接著,她缓缓举起手,指向山路的前方。 「那里是村子的出口?」 她点头。 「谢谢,那我走了。」 她最后一次拿起铅笔,在素描本写下: 「我一直 想变成 人类」 后面还接著三个字。 「下次见」 那瞬间,不知何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太鼓声,声音出乎意料地接近,而且听得出声势浩大。 她挥手催促我赶紧离开村子。我甚至来不及收素描本,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没多久,山路到了尽头,我跑上铺著柏油的国道。 当然,她没有跟上来。 5 我走了整整半天,才回到自家所在的城市。时间已过正午,熟悉的街道立刻将我拉回日常生活。那一刻,至今发生的一切忽然像是一场苍白的谎言,而我的影子,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影。 后来爸妈痛斥我一顿,还强迫我去医院检查,印象中发生了好多事,但我记不清细节,只知道那年夏天的尾声爷爷死了。表面上是病死的,但真相不明。葬礼在那个村庄举行,我没有去参加。村民好像要求绝对不得让我进入村里。 其后光阴飞逝,我对那个村子的记忆也日渐淡去,直到今天才终于又想起一切来龙去脉。不──更精确地说,我终于把自己身边发生的好几起离奇死亡,跟那段记忆串联在一起了。 那个夜晚,她留在村子里。不过之后,她是不是离开村子来城市找我了?证据就是,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下次见」。对她而言,那就等同于要再碰面的约定吧? 她肯定就是造成我周围那些人死亡的真凶。 况且现在回头细想,那些与我有关的死亡,都有一个令人耿耿于怀的共同之处。 像是跟我要好的那位高中同学,当时我们正在角逐大学推徵的名额;或者是压榨我、害我过劳的那个上司,甚至是在杂志连载上赢过我的漫画家。 由于他们的死,我的人生变得稍加顺遂。至今我从不曾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人,但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上,我常因某个人的猝死而获益。 想必是她为我做的。 她一直待在我附近,在关键时刻出手帮我。 可是一想到那些不幸离世的人,我就高兴不起来。过世的漫画家对我从来没有任何恶意,失去对方的才华也是这个世界的损失。我必须凭实力获得连载的机会才对。尽管我曾暗自希望对方去死,但那不过是一时在心底泄愤罢了。 无论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就算对方是死于一种只要「一看见就会死去」的诅咒,如果是刻意为之,那就算是一种杀人。 而她毫无疑问是有意的。倘若再把那些无意间杀害的对象也算进来,譬如哥哥、公寓的邻居等等,牺牲者的数量就更多了。 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是犯罪? 在她眼中,杀一个人或许就跟摘一朵花没什么两样。送出那朵花,可以讨别人欢心,下次就会想再去找另一朵更能让对方快乐的花朵。 那么她看到别人死去时为什么会哭呢? 还不如乾脆笑著杀人,我才能够认定她就是妖怪。不管是外貌或各方面言行,她实在都太像人类了,所以我才会一时迷惑,以为她说不定拥有近似于人类的情感。 杀人是不对的。 继续放任不管,未来还会继续出现其他牺牲者吧?如果跟我越亲近就越有可能看到她,那么最危险的人就是妻子了。对现在的我而言,妻子是最后的希望。我绝对不能失去她。 我必须要将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解开才行。 再三烦恼之后,我决定去一趟那里。 此刻我能做的,或许就是设法让她回归原本的土地吧?如果她真的在我四周出没,那只要我去那座村子,她应该也会跟著去。 我坐上车,朝爷爷的村子开去。 出发时天色还很明亮,抵达村子时却已几近黄昏了。光凭记忆开车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跟心力,而且我没料到村子发展神速,田埂都铺上了平整的柏油,原本的田地则盖了一间大型超市。只不过停车场到处都是空位,可见有些本质或许仍旧没有改变。 我在超市买了一大袋油豆腐皮,回到车上,小心翼翼沿著渠道开。当年的小河已不见踪迹。 在大时代的洪流里,就连时光彷若静止的这个农村也逃不过逐步现代化的命运。说不定她是因为居所被剥夺,遭村民赶出去,才会来找我的。 在遥远山脉后方的大片晚霞,色彩十分艳丽。 我下车,不抱多少希望地沿著渠道向前走。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实际回到村子前,我心里因要面对恐怖的过往而紧张不已,然而此刻却有股怀念之情慢慢苏醒。 天空逐渐暗下来,黑夜垄罩大地。 忽然看见正前方的渠道上,有一座熟悉的石桥。 错不了,是那座石桥。 这三十年间,天然小河都成了人工的渠道,没想到石桥居然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真不可思议。或许是考量到整体造景才刻意保留的。 我站上桥,环顾四周。 没错,就是这片风景。 我将满满一袋油豆腐皮放到一旁,在桥的边缘坐下来。凉爽微风吹拂,短短一瞬间,虫鸣静止了,石桥另一头的山上出现了动静。 她从山的方向慢慢现身。 她藏身于暗处,全身僵硬,看起来很怕我的模样。毫无疑问,她正是会让看见她的人全都死去的「晃晃妖」。不过我的身体并未出现异状。我害怕得冷汗直冒。 她的外观跟以前没有任何改变。再次见到她,只觉得她的外貌说不出地诡异,要是在山路上蓦地擦身而过,我肯定会吓到跳起来。我小时候居然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跟她相处。 我拿起装满油豆腐皮的袋子,递向她。 「要吃吗?」 她动也不动。 我把袋子放回原处,低头注视著水质混浊的渠道。 「好久不见了,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没有很久。」双唇不住颤抖,我还是努力往下讲,「我必须先向你道谢。谢谢你,在过去帮我度过了好几次难关。还有,对不起,我一直没发现你的存在,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城市找我。」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微微点了头。 「他们是你杀的吧?」 她怯怯地点头。 她好像以为我在生气。 实际上,我也确实为她的行为感到愤怒。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能毫不在意地打破这条准则,表示她果然并非人类。 我一直希望她是人类。 四周越来越暗,她的身影彷佛要融进黑暗之中。 「跟你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很愉快,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必须在人类的世界,遵从人类社会的规则活下去,你懂吗?要是每次遇到挫折,就去杀了挡路的那个人,那就没完没了。那种做法是行不通的。或许你是为了我才下手的,但那些事是不对的。你不懂这一点,就表示你果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正在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内心感慨万千。我很同情她。一想到她的心情,这些理应坦白的话就变得难以启齿。 她像在否认些什么似地轻轻摇著头,哭了起来。 别哭。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人类一样,不是吗? 「你帮过我好几次,但是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不可饶恕的。今后,你也打算要在我遇见困难时,靠杀人这种方式来帮助我,对吗?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能设法过下去。所以,请你发誓,你不会再杀人了。还有……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听懂了吗? 如果真的为我著想,就不要再出现了。 她沉默许久,似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寻找自己的答案。垂著头,偶尔抹去眼泪,全身不停颤抖。 最后,她转过身,背对我朝黑暗缓缓踏出步伐。 一直到最后,她都像个孩子般不停在哭泣。 直到那个爱哭鬼的身影彻底消失为止,我都牢牢凝视著那片黑暗。 她的哭泣声依然残留在耳边。 这样一来,一切就结束了。 这样就好了。 我回到公寓后,妻子不见踪影。 一直到深夜也没回来,我打电话去她工作的地方,却没有人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 该不会……晚了一步? 我感觉浑身血液倒流,开始在屋里寻找有没有什么物品会透露她的去向。 我打开搬家时她唯一带过来的那个包包,里面只塞了一本老旧的素描本。很眼熟的素描本。 翻开素描本,有我小时候画的图。 素描本最后几页几乎都只有字,全是些歪七扭八的字迹。 那个夏天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赶紧翻开最后一页,笔迹忽然变得很成熟,写著: 「再见。」 注1:原文是さよなら,在日文中是非常正式的告别用语,隐含著下文所说的从此不会再见的含意。 梦幻的玫瑰花 1 车井一听说两周前尖端科学技术大学教授遭人杀害的案件出现了目击者,就匆匆赶到暂时当成搜查本部的那间会议室。 他没在里面看到疑似目击者的人,只见邋里邋遢的刑警一个个都绷著脸。 「目击者呢?」 车井随口问道,一位刑警毕恭毕敬地回答: 「带到侦讯室了。」 「侦讯室?」 车井疑惑地歪了一下头,直接往侦讯室走去,发现门开著,几名刑警正在门口探头探脑。车井一靠近,他们全都自动让开。 侦讯室里,坐著一位身穿白袍的男性。 「他就是目击者?」 「与其说他,不如说是她吧。」 老练的刑警苦笑道。 可是不管怎么看,穿白袍的那一位看起来都像个阿宅。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面前摆著一盆植物。一朵娇艳柔美的粉红花朵绽放著。从花瓣的形状、花茎上的刺看来,就连对园艺不感兴趣的车井也晓得那是玫瑰。平常老是飘荡著一股阴湿霉味的侦讯室,此刻满是那朵突兀的鲜花散发出的甜香,香气甚至都弥漫到车井等人所站的门口了。 玫瑰旁边摆著一台笔记型电脑,白袍男子正专注地操作电脑。 「准备好了,请开始。」 白袍男子说完,对面的刑警坐正身子,清了清喉咙。 「嗯──那么……请问一下安布莉洁小姐,你是否亲眼目击了杀人的现场?」 安布莉洁? 外国人吗?不过白袍男子并没有回答问题。话说回来,他根本不可能叫作安布莉洁,他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 「这是在搞什么飞机?」 车井刻意抬高声量,好似责备现场所有人。 原本松弛的气氛剎时紧绷起来。 至少现在这个场合,没有人的职位高到足以反驳车井。他不但是出身特考组的警方高层候选人,个性又一板一眼,是个很难应付的棘手人物。面对他,谁都会下意识绷紧神经。 一位刑警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盆玫瑰放在案发现场的桌上,那位穿白袍的男性表示,玫瑰说不定目击到了杀人案发生的瞬间。」 「什么?」 难道目击者不是白袍男子,而是桌上的那盆玫瑰吗? 那朵玫瑰才是安布莉洁小姐吗? 玫瑰当然连吭都没吭一声。 「咦?奇怪了……怎么没反应。」 白袍男子焦急地操作电脑。 负责侦讯的那位刑警也手足无措。 「请问你是否看见了进藤大树遭到杀害的瞬间?」 玫瑰依然没有反应。玫瑰又没有嘴巴,自然不会讲话。话又说回来了,她也没有眼睛,根本不可能看见东西,更何况她连理解语言所需要的大脑都没有。 车井冷眼瞧著侦讯室中的问话场面。 这些家伙就是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聊事上,案子才会拖这么久都解决不了。 「平常她都会有很多反应的……喂,安布莉洁,你今天吃错药啦,快点回答问题。」 白袍青年摇晃盆栽。 那些特地跑来前所未见的侦讯现场看好戏的刑警,也相继叹气离去。 「不如今天请你先回去,之后再问话如何?」 负责侦讯的刑警也差不多死心了。 「等、等一下。」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刑警站起身,像在向白袍男子下逐客令。 那名男子神情困惑又不甘心,抱起玫瑰跟笔电,无奈走出侦讯室。 车井侧身让他们经过── 就在那时,忽然传来电子讯号的声音。 类似收音机杂讯,不规律震荡的声音。 「啊,安布莉洁有反应了!」 白袍男子站定,兴奋地大喊: 「终于有反应了!」 「无所谓,总之今天请你先回去。」 「拜托你再问一次,这次她应该就会回答了!」 「出口在那个方向。」 负责侦讯的刑警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肘,想将他拉往出口。男子却抵死不从,一心想回到侦讯室。 刑警求救似地看向眼前的车井。车井没辙,只好伸手去拉白袍男子。 白袍男子扭转身子试图躲开车井的手,而男子手里抱的玫瑰花随著转身的力道划出一道大大的圆弧,花茎碰到了车井伸出的手。 尖刺擦过手背。 「痛。」 车井手上留下了一道小伤口── 一瞬间,车井眼前蓦地浮现出奇异的画面。 那是杀人案的现场。一具尸体趴在地上,四周黑土撒得到处都是,摔得粉碎的陶制花盆,避开这些碎片移动的双腿影子…… 「车井警部!你没事吧?」 听见刑警的声音,车井才回过神。 车井眼前是几位慌张失措的刑警,跟神情尴尬的白袍男子。那些刑警一脸忧心地望著车井的右手,右手背上渗出了鲜血。 「没事。」 车井佯装冷静,掏出白手帕按住伤口。 事实上,伤口也不太疼。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刚才那个画面。那毫无疑问是两周前在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的杀人命案现场。 如果光是这样,还不算太不可思议。车井去过现场好几趟,也曾再三检视案发后的现场照片,因此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场景也是有可能的,只是── 刚才看到的画面,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尸体倒地的方向不同。 刚才那个画面里的倒地方向,跟记忆中照片里的方向差了九十度。 「对、对不起!我满脑子只想著要让你们听安布莉洁讲话……」 白袍男子满心歉疚,尽管手里还抱著玫瑰和笔电,依然用极为勉强的姿势低头致歉。 那朵玫瑰花就在车井的鼻尖前摇晃。 「没事。」车井冷淡应声,继续说,「比起这个,我想多了解一下这朵玫瑰。」 「咦?你愿意听我说吗?」 白袍男子整张脸都亮了,反倒是周围那些刑警露出忧心的神色。 「剩下就交给我。」 车井赶走其他刑警,带白袍男子走回侦讯室。 白袍男子将玫瑰及笔电摆上桌面,再次坐下。 车井绕到白袍男子旁边,望向电脑萤幕,上面的应用程式显示出波形图。 「刚才的杂讯是什么?」 「她──安布莉洁的生物电位发生变化的通知。」白袍男子得意地推了推眼镜说,「你可以把生物电位想成是在生命体里传送讯息的一种讯号。一般来说,动物肌肉是靠电流讯号启动的,这一点很多人晓得,而科学家观察到植物细胞也会传递同样的电流讯号。这个波形图代表的是接在玫瑰上的电极所读取到的生物电位。随著图形变化,会发出不同的杂讯。」 「那刚才的声音是?」 「她的声音。」 白袍男子双眼放光地回答。 车井重新端详那朵玫瑰,不过任凭他怎么看,就是一朵普通的玫瑰,实在难以置信刚才那声杂讯真的代表了玫瑰的意志,多半是受细微温湿度变化影响的结果吧? 「可以摸一下吗?」 「咦?啊,请。」 车井触摸玫瑰的叶片。他原本猜想,说不定只要摸到玫瑰,就能再度看到刚才的影像,结果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笔电传出微弱的杂讯。 「真的有可能让植物成为一起案件的目击者吗?」 车井发问。 「嗯,当然有可能,植物反而堪称是优秀的目击者。我们从实验结果发现,当附近有生物受伤或死去时,植物的生物电位变化最为显著。」 「因为察觉到其他生命的死亡,所以电位产生变化?」 「对。我们认为只要读取储存在植物体内关于变化的纪录,就能发挥目击者的功用。」 车井忆起刚才唯有自己看到的那个奇特画面。 那是玫瑰作为目击者提供的资讯吗? 不会吧,单纯是被刺到的痛楚刺激了自己的记忆中枢而已吧? 可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画面中的细节会跟原本已知的事实有出入? 「先假设那朵玫瑰记得案发情况好了,那我该怎么问出想要的资讯?」 「就是对她讲话。只要发问,图形就会产生变化,用杂讯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做给我看。」 「好。」男子转向玫瑰,深呼吸一口气,「好了,安布莉洁──你现在在的地方是警署吧?」 笔电发出杂讯。扭曲刺耳、令人不快的电子音。 「现在这个是『对』。」 「啊?」 「接著,下个问题──昨天下雨了,对吧?」 又是杂讯。听起来跟刚才的杂讯有细微的差异。 「她说『对』。」 「声音跟刚才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但都是在表达『对』的意思,只是回答的方式不同。就像是『没错』跟『嗯』的差别。」 「那换我来问。」 「请。」 「我的手帕是蓝色的吗?」 玫瑰发出杂讯── 「她说『对』。」 「答案是错。」车井从西装口袋掏出那条沾了血的白手帕,「玫瑰刚才应该也看见了这条手帕。如果连这种程度的问题都会答错,作为目击者也太不可靠了。」 「不……那个……刚才那一声搞不好是在说错……其实安布莉洁休息了好一阵子……」 「坏心眼!」 车井耳里突然清晰响起某个人这么说的声音。那声音太过清晰,甚至令他误以为是白袍男子说的。但男子此刻还在叨叨絮絮地辩解,没有空档可以说出这个字眼。 为了寻找那道奇异声音的来源,车井环顾四周。蓦地,玫瑰的一片花瓣飘然落到桌面上。 简直像在宣布「我在这里」一样。 「我想问一件事──玫瑰会说话吗?」 听见这个疑问,白袍男子顿时流露出困惑的表情。 「咦?咦咦?她从刚才就一直透过笔电在讲话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要问,她会讲只字片语吗?」 「不会,研究还没进行到那种阶段。我们之前也研究过是否有办法配合杂讯的变化,运用语音合成技术读出特定的话词,可惜遇上瓶颈……」 「没完成吗?」 「是。」男子垂下肩绑摇摇头,「老实说,研究室主持人麻里老师半年前意外身亡后……研究也彻底停摆。」 男子说他在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的麻里研究室担任助手,专精生理反应测定装置──换句话说,就是测谎器。 测谎器这种装置,只要在人类指尖等处接上电极,就能从发汗程度、血流变化来判断对方是否说谎。他所属的研究室将这种装置应用在植物上,进行读取植物生物电位的相关研究。 「我们在研究中用的植物就是安布莉洁。相较于其他植物,她的反应最好……对了,安布莉洁这个名字来自她的品种名称。」男子一脸怜爱地望著玫瑰,「这盆玫瑰是麻里老师留下来的。老师过去在研究上用的那盆花恰巧出现在案发现场,我才想……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是想测试研究的成果吗? 不过那项研究尚未完成。没做出具体成果,一切就还只是痴人说梦。冷静想想,希望植物发挥目击者的功能,这种事打从一开始就太荒唐了。 车井原本以为方才看见的幻觉可能有什么特殊涵义,看来只是自己多心了。方才的幻听也一样,恐怕是自己身体状况出了问题,与那朵玫瑰没有任何关联。 至少,车井过去读过的众多教科书及论文,都不曾提及有关听见玫瑰讲话声音的现象。 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如果之后研究有进展,你再来找我。」 车井冷冷拋下这句话,站起身,伸手比向门口,暗示男子谈话已经结束了。不能再浪费时间在无益的事情上了。 「咦?不,那个……你认为安布莉洁帮不上忙吗?」 「嗯,现阶段是如此。」 「这、这样呀……说的也是。」男子出乎意料地同意了车井的话,「老实说,在这项研究上,我自己也还没累积出足以自豪的成绩,所以……原本也只是想说如果能提供一点参考资讯也好,今天才会过来。不好意思打扰了。」 男子站起来,把玫瑰上头的电极取下,匆匆将笔脑收进背包,抱起那盆玫瑰。 瞬间,又一片花瓣飘落。 「我知道!」 又是那个声音。 情况越发离奇了。玫瑰上面的电极都拿掉了,刚才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难不成是白袍男子在开自己玩笑? 「等、等一下。」 车井脸色难看地叫住男子。 「什么事?」 「那盆玫瑰可以借我一阵子吗?」 「咦?咦咦?没问题,只是怎么又突然改变心意?」 「没什么……既然她出现在案发现场,就有必要详加调查一番。」 车井必须研究一下这盆玫瑰。 同时,也是为了确定自己的精神状况并没有出问题。 2 刑事课课长一走进来,就皱起眉头。 「怎么有一种甜腻的味道?」 「课长,那边。」一位刑警小声回答,抬了抬下巴指向车井的办公桌。「听说是放在教授遇害现场的盆栽。」 课长转头瞧去,车井双臂交叉在胸前,眉头紧皱,目光牢牢盯著桌上的玫瑰。据说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超过半小时了。那张凝重神情跟充满少女情怀的鲜花形成强烈的对比,使得这画面看起来十分搞笑。当然,车井本人肯定没有半分要搞笑的意思。 在课长看来,车井虽然年龄小自己一轮以上,担任刑警的年资又短到跟小婴儿差不多,未来却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上司。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去跟这样的同事相处。他已升到副课长的职位,警察阶级也与课长并肩,现在能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的差不多只剩署长了,而且这样的情况多半也不会持续太久。 「那是在干么?」 「呃,我不太清楚。」刑警回答,「副课长有时候会对花讲话,偶尔还会戳几下……」 就在刑警八卦的同时,车井恰巧伸出指尖轻触玫瑰的尖刺,低声不晓得说了什么。 「他没问题吧?」 课长诧异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车井稍微使劲,将指尖压进刺里。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食指尖端渗出血珠,但情况依然没有变化。他原本猜测,说不定能跟手背擦伤时一样,因疼痛而看见那个杀人案现场,结果却失败了。 如果这朵玫瑰真的拥有案发现场的记忆,能够告发凶手的话,就没必要再继续调查了。不过车井也很清楚,天底下当然没这么好的事。至少在常识的范围里,玫瑰不会有记忆,也不可能讲话。 正因如此,车井才一直跟玫瑰大眼瞪小眼,试图解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超乎常理的现象。 目前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装置或机械。 他甚至从底端开始,把每片叶子都一一翻过来检查,仍旧没有斩获。 只剩下土里面了。 车井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尖刺,抓住花茎,打算把整株玫瑰从花盆拔出来。 那瞬间,又一片花瓣落至桌面上。 「住手!」 是那个声音。 车井下意识与玫瑰拉开距离,摆出备战姿势。 附近那几位刑警全都一脸「现在是怎么了?」的疑惑神情,抬头看向车井。 真的是玫瑰在说话吗? 车井再次注视那朵玫瑰。 「说,你是谁?」 尽管提出疑问,玫瑰却没有回答。 四周那些刑警活像是不小心撞见不该看的场面似地悄悄挪开目光,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车井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玫瑰没有反应。 车井捏起飘落桌面的粉红色花瓣,对著日光灯检查。那个粉红色鲜活到不可能是用墨水或油彩涂出来的。 「如果你知道凶手是谁,就说出来。」 玫瑰仍旧没有反应。 案发后已过了两周以上,刑警都开始显露出著急的神色。 这起命案发生在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的校园里。 一名任职该大学的教授,被人发现头部遭到重击身亡。 被害人名叫进藤大树,五十六岁,是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的教授,专长是生物能源,长年潜心研究可利用植物及微生物产生的新兴能源。 命案现场位在学校的旧研究大楼,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建筑,与其他教学大楼相隔了一段距离。学生跟教师都鲜少靠近,平常多半用来存放一些废弃物品跟过时的文件,算是半间仓库了。 发先尸体的人是学校的清洁工。他去旧研究大楼后面倒垃圾时,从窗户瞥见里头保险库的门开著,觉得有点奇怪便探头朝室内望去,才发现有个男人趴倒在地上。被害人遇害的那间办公室有一个巨大的保险库,清洁工看到时门是开的,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推测原本收存在保险箱里的资料,也有一部分在办公室的水槽里烧成灰烬了。 被害人头部朝向保险柜趴在地上,从头部流出大量鲜血,早已断气。推测死因是头顶遭到的重击。尸体四周散落著满地的陶制花盆碎片跟园艺用乾燥土壤,头部上的伤口与花盆底的折角形状吻合。 桌上摆著几个花盆与盆栽,其中一盆就是那盆奇怪的玫瑰。 从几位证人口中得知,被害人负责管理保险库的钥匙。而那把钥匙,依然插在保险库的钥匙孔上。 从以上几点推测── 凶手是先潜伏在旧研究大楼里,再用摆在现场的花盆杀害被害人,接著抢走保险库钥匙,偷出里面的物品逃逸。 保险库体积庞大,学生也都说不晓得里面放了什么,只是口径一致地猜测,「应该是一些研究资料吧」。被害人进藤大树似乎常去那间办公室,检视保险库中的物品。 凶手也有可能是立场敌对的大学或企业。搞不好是有人会因进藤研究成功而蒙受损失,为了毁去那些资料,才杀了进藤。烧毁的资料佐证了这个推测。 一开始,调查范围只锁定在该大学相关人士,如今已扩大到其他大学及相关企业。如果这样还找不到线索,或许就该考虑犯案动机与研究本身无关的可能性,或许是有人误以为保险库里藏了值钱物品,才动手抢夺。 「车井警部,差不多该去大学了……」 刑事课最年轻的一位刑警从远处喊他。 为了再次询问教授遇害案的细节,今天事先跟被害人的学生约好了时间。只要有需要,多少趟现场都得跑,多少次侦讯都得做,这就是调查。 「走吧。」 车井站起身,拿起那盆玫瑰,抱在手中。 「咦?要带那个盆栽去吗?」 年轻刑警脱口问道。 「拿去还而已,这原本就是大学的花。」 「不可以!」 车井千真万确听见了那道声音,但他不予理会,大步朝外头走去。一片花瓣在空中转了几圈落下,在刑事课的地板上留下一抹清浅的色彩。 年轻刑警坐上驾驶座,车井则坐在副驾。 「那个……车井警部。」 「干麻?快点开车。」 「你为什么要抱著那盆玫瑰?」 「我刚才应该说过,这是要拿去还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抱在大腿上?放后车箱不就好了……」 「万一路上倒了,后车箱不就弄得全都是土?」 车井抱稳花盆,避免玫瑰不小心倾倒。 年轻刑警一脸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将车子开出警署的停车场。 没多久就抵达了尖端科学技术大学。外观令人联想到巨大水泥方块的建筑物上,贴著尺寸偏小的校徽。年轻刑警将车驶进停车场。 「这间大学怎么人这么少。」 毕竟是钻研尖端科技的学校,校园内盖了多栋重要设施,随处可见禁止进入的标示。由于只有少部分人能自由出入,才没看到几个人。高耸的围篱看起来简直像军事基地,里头是为研发新药获得国家许可栽种大麻的设施,四处都装了监视器。 可惜旧研究大楼因为平常没人用,自然也没装监视器,没能录下凶手的身影。 「被害人为什么要把重要物品保管在这种荒凉的地方?」 「大概是认为这里反而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很安全。」 车井冷淡回答。 在停车场停好车。 两人带著玫瑰下了车。 从停车场通往大楼的步道,以相同间距装设了玻璃面板的崁灯,可以想像晚上这里一定很明亮。 两人前往被害人进藤大树的研究室。 一踏进去,就看见两名助理正忙碌地在架子之间走动。他们即使发现车井两人的存在,也只是厌烦地瞥了一眼,就继续忙手上的工作。 「我们是警察。」 「啊,我想说是谁。」男性助理说,「已经超过约好的时间五分钟了,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助理一男一女。女性穿著宽松圆领的长袖运动衫搭配牛仔裤,一身打扮十分随意,不过披上白袍后,看起来倒是有科学家的气势。男性头发则染成咖啡色,身穿花纹华丽的衬衫,就算走在闹区的大批年轻人里应该也丝毫不逊色。从两人年轻的外貌看起来,年纪多半跟车井差不多。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性语带保留地询问。白袍上的名牌写著「物部由香里」。在调查过程中,警方已多次向她问话,她是一名文静的理科女子。 「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吧。」 男性名叫奥山透,个性轻浮,但据说成绩优秀。 年轻刑警神色惶恐地问道: 「你们看起来正在忙?」 物部答道: 「我们在整理老师的资料。文件四散各处,要统整起来有点困难。」 车井询问: 「后来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物部面红耳赤地愤慨回答: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到令人害怕。进藤教授过世了,社会却漠不关心,开发一种新能源的可能性就这样消失了喔!」 车井暗忖,恐怕除了这件事,她很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你们认为有人可能对进藤教授下手吗?或是希望进藤教授研究失败的对象也行。」 「这种人多的是。」奥山回答,「我们进行的研究就是比谁最快做出来。一旦输了,至今的努力就会全部化为泡影。研究工作就是如此,一旦开始了就只能往前冲。」 「你们是否知道保险柜里不翼而飞的东西可能是什么?」 物部回答: 「不,我完全不晓得。」 奥山说: 「我也不知道。」 「说谎!」 玫瑰的声音响起。 车井先凝视手中的玫瑰花,才将目光转向奥山。奥山别开视线,做出专心整理资料的模样。 玫瑰对奥山的话有反应? 「你──知道保险库里面有什么吧?」 车井把那盆玫瑰放在桌上,又一片花瓣飘然落下。 「不,我完全……」 「那你对著玫瑰说一次。」 「等、等一下,这又是什么实验吗?你在测试我吗?」 「要诚实说。」 车井不理睬他的问题,只是继续下指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奥山身上,他露出放弃挣扎似的笑容。 「其实──」奥山终于坦白,「进藤老师让我保管钥匙。」 「钥匙?」 奥山翻找长裤口袋,掏出一个框啷作响的钥匙圈吊饰。 「我看看,应该是这一把吧?」 挑出一把金色的大钥匙。 「这是?」 「保险库的钥匙。就是案发现场那间办公室里的──」 「你为什么会有保险库的钥匙?」 「老师叫我一起管理保险库,这是备用钥匙。」 奥山回答时小心翼翼地拣选用词。 对车井两人来说,这是新情报。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也没办法。老师再三强调不能告诉任何人,还威胁我万一保险库里有什么的消息流传出去,我就惨了。」 「惨了?你没想过隐瞒警方,你的下场会更惨吗?」车井冷冷瞪视奥山,「保险库里放了什么?你一定看过吧?」 「看过是看过,但我看不出来那是什么,老师只说是『很值钱的东西』。」 「很值钱的东西」吗? 如果是未来生物能源的相关资料,的确是很值钱。 「这么重要的保险库备用钥匙,教授为什么会交给你?」 「这……当然是为了防止被偷走吧?就算有人觊觎保险库里的东西,多半也猜不到备用钥匙会放在我这。」 遭到杀害的进藤想必很信任奥山吧?他都不担心助理会偷走保险库中的东西,暗地转卖给其他人吗?还是很肯定一般人不会明白个中价值? 车井忽然瞥向桌上的玫瑰。 如果对方撒谎时玫瑰就会有反应,那就可以当作奥山刚才这句话是真的── 不对,等等。 这只是一朵玫瑰花。 「物部小姐,你不知道保险库里面有什么吗?」 年轻刑警询问。 「咦?是。」物部突然被叫到名字,有点反应不及,「我知道老师常打开那座保险库,也晓得备用钥匙在奥山那里,不过我没注意过里面放什么……是说大家都会关心这种问题吗?」 「嗯……」 年轻刑警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 「对了,你们看过这盆玫瑰花吗?」 车井发问。 「嗯……?」 物部双手抱胸,低声沉吟道: 「我刚刚才想起来,这盆花是那个……麻里研究室的花吧?我听说他们在进行跟植物沟通的研究。」 「没错,这是麻里研究室研究用的玫瑰,案发当天就摆在进藤教授遇害的现场。」 「怎么会在那里?」 物部追问。车井也没办法回答。拿玫瑰到警署的那位助理是说碰巧,但玫瑰为什么会放在距离其他大楼十分遥远的旧研究大楼? 「植物的知觉研究根本就是伪科学的代名词。」奥山瞪著玫瑰半笑著说,「不要太把那些家伙的话当真比较好。就我个人而言,光是研究室跟他们属于同一所大学,就觉得很丢脸,真希望他们赶快收手。」 「那个……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物部焦躁地说。 该走了。车井抱起玫瑰,连招呼也没打,就径自往研究室门口走去。 「如果发现任何事,请随时联系警方。」 年轻刑警说完这句话,便追著车井离去。 车井接著前往麻里研究室。 他们先去学生课柜台询问确切的位置,不料女性职员说出了令人震撼的话。 「麻里老师的研究室已经关闭了。」 车井看向已经关闭的研究室里头,那名带著玫瑰到警署的助理正独自整理堆积如山的文件。 「啊,刑警先生……」白袍男子察觉到车井的存在抬起头,「你发现了?」 「听说这里已经关闭了。」 「对,抱歉之前没讲。麻里老师半年前过世后,研究就慢慢无以为继,我就是想在最后展示一下麻里老师的研究成果……」 男性助理一脸怀念地望著架上的相框,相片里的都是研究室成员吧?七位身穿白袍的男女并排站著。 「对了,正中间这位就是麻里老师,她很漂亮吧?」 黑发披垂至白袍的肩膀处,随风轻柔地摇摆。相当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吧?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腼腆微笑。 车井不知何故,总觉得以前就认识那位女性了。 「我来还玫瑰。」 车井把玫瑰摆在桌上。 「不用了,不用还没关系。」助理和善地笑著说,「这里已经没办法再养那盆玫瑰了,放在你那边照顾,玫瑰会比较开心。」 「这……」 「安布莉洁一定看见了凶手,一定能成为调查时的助力。」 车井不知道该回什么。 他不会舍不得玫瑰,只是临到要放手之际,又忽然感到可惜。应该是因为还没完全解开这朵玫瑰的秘密吧? 「你之前说研究上用到了这朵玫瑰,那又是什么时候把她搬到旧研究大楼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这个嘛……自从麻里老师过世后,助理相继离开,针对安布莉洁的研究又停滞不前,我才只好忍痛放弃,却又舍不得扔掉,最后就把她跟其他盆栽一起摆在日照良好的旧研究大楼玄关前面。」 「玄关前面?不是有保险库的那间办公室吗?」 「不是,我不记得搬去了室内。至少到最近为止,她们应该都排在外面才对……」 仔细想想,没人在用的旧研究大楼办公室里怎么会摆著盛开的美丽玫瑰,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难道是有人看到这些花在外头淋雨,才搬进室内的吗? 但又会是谁? 「我最近也会离开这里。刑警先生,安布莉洁就拜托你了。」 助理低头致意,车井没有回话。 车井跟来时一样抱著玫瑰,离开了尖端科学技术大学。 3 那一天,车井决定把玫瑰带回公寓。 那群中年刑警平常每次遇到车井,都提心吊胆地生怕惹到他,不过可能他抱著粉红玫瑰走来走去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了,有几个人还忍不住暗自窃笑。女性职员以前都认定车井就是一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千年冰山,发现他令人意外的这一面后,顿时觉得他看起来亲切多了,甚至还有人因此迷恋上他。不过周遭人群的评价,车井向来不会放在心上。 毫无情调的独居公寓中,摆上了色泽鲜艳到令人眩目的玫瑰花。 真讽刺,没想到第一个造访车井公寓的,居然是一盆玫瑰花。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希望其他人来自己家的想法。一路走来,他在人生中一一舍弃了许多事物,现在还留在身边的,就只有这间空空荡荡的公寓了。 此刻,玫瑰挟著异样强烈的存在感闯进屋内。不管是一个人大啖便利商店的便当时,抑或用熨斗烫衬衫时,那抹鲜明的粉红色总会映入眼底。 漆黑的房间里,车井打开一盏桌灯,坐上沙发,直直望向那朵玫瑰。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车井开口问玫瑰。只要让屋子暗下来,对方是谁都一样。仔细一想,如果只是想沟通,对方长什么模样或许根本不重要。 「我不晓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我知道你有好几次都主动对我讲话。那些小细节现在就先不管,如果你有话想告诉我,就快点讲。」 车井翘脚,等待玫瑰的反应。 然而对方却默不作声。 这下不就显得是自己在发疯吗?车井自嘲笑了。随即灵机一动,从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把剪刀,伸到玫瑰花茎旁。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再不出声我就把花剪掉喽。」 「住手!」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果然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会说话吧?」 车井很确定。 这时,一片花瓣飘落。 见状,车井才终于注意到。 玫瑰每次说话,都会落下一片花瓣。认真看就能发现,比起一开始,整朵花已经缩小了一圈。 如果说一次话就必须牺牲一片花瓣……玫瑰能开口的次数所剩不多了,顶多十几次吧? 万一所有花瓣都掉光后会怎么样? 恐怕玫瑰就此沉默不语吧?换句话说,对这朵玫瑰而言,花瓣的残余数目,就等同于她能说话的次数喽? 「原来如此,我懂了。」 车井放下剪刀,在沙发上重新坐好。 为了解决这起命案,必须从这朵玫瑰问出必要的资讯,但能询问的次数看来十分有限。 自己必须慎重挑选问题── 「你给我看的案发现场画面,有一处跟我获得的情报不同。我们抵达现场时,倒在地上的尸体头部是朝向保险柜的方向,但你显示的影像里,尸体倒地的方向则不同,往左边转了九十度。我可以认为这个影像就是你亲眼所见的画面吗?」 在漫长的沉默后,玫瑰花落下一片花瓣。 「可以。」 回答了。 她有用!这朵花就是目击者!车井兴奋不已,同时间内心却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彷若不安──又近似一种「失去」的感觉。 车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么,我再问一次。杀人案发生时,你在案发现场,对吧?」 黑暗中,一片花瓣无声坠落。 「不对。」 ──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不过是想先确认一下背景条件才问这个,根本还没切入正题…… 这个背景条件不对吗? 「在案发当时,你不在命案现场吗?」 「对。」 又一片花瓣飘落。 新情报。当清洁工发现有人遇害,警方赶过去时,玫瑰就已经摆在命案现场了。然而玫瑰却说案发当时,自己并不在现场。 意思就是,有人趁命案还未败露之前,把玫瑰移到现场去了。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我换一个问题,进藤教授是谁杀的?」 玫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恐怕是答不出来吧。毕竟案发当时玫瑰并不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就没有目击杀人的瞬间,所以她没办法回答杀害教授的凶手是谁。 「在案发当晚,你在哪里?在旧研究大楼的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玫瑰再落下一片花瓣。 她是赌上性命在回答问题。 确实,根据麻里的助理所言,玫瑰原本是跟其他花盆一起摆在玄关前面的。 花盆? 杀害进藤教授用的凶器不正是花盆吗? 警方的推测是──那些花盆原本就放在犯罪现场,凶手顺手抄起花盆砸伤被害人的头部。 说不定作为凶器的花盆原本是摆在外面的? 「喂,小家伙。」 车井兴致高昂地向玫瑰搭话。 「我不是小家伙,我有名字。」 玫瑰宁愿失去一片花瓣,也要抗议。 这件事这么重要吗? 车井望著散落在花盆周围的那些花瓣寻思。 「那个……」玫瑰的名字叫什么来著?「好啦,先不管那个,小家伙──小玫瑰花,是凶手把你从外面搬到命案现场吗?」 「对。」 果真如此。 凶手搬了好几盆原本摆在外头的植物进命案现场,恐怕用来当凶器的那个花盆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凶手为什么会选择用花盆当凶器?如果是事发突然,碰巧现场有花盆才顺手拿来用还能理解。一般会特地搬摆在外面的花盆,去攻击待在室内的人吗? ──凶器是伪装的? 恐怕凶手用的是其他凶器,但那个凶器有什么特别之处,会暴露出凶手的真实身分。因此凶手才特地从外面搬花盆进来,伪装成用花盆当作凶器的样子。再把其他花盆跟盆栽都一起移到室内,布置成这些花盆原本就放在里面的模样。 那真正的凶器是什么? 依据调查结果,被害人头部的伤口确实是花盆造成。 其实是有好几个花盆吗? 变成凶器的a花盆跟放在外面的b花盆。可以先假设这两个花盆不管形状或材质都十分相似,凶手用有明显特徵的a花盆当作凶器下手犯案,为了掩盖真相,才从外面把b花盆拿进来。 那a花盆一开始就在室内? 如果是这样,应该没必要特地把其他盆栽搬进来。因为花盆原本就在室内,就算出现在那里也不奇怪。 a花盆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凶手带进来的?不,从来没听说有人为了杀人还拿著一个花盆到处走。 a花盆应该还是原本就在室内,只是它出现在那里,会对凶手不利── 原来如此! 不想让别人看见的花盆…… 命案现场的巨大保险库…… 在车井的大脑中,整起命案的全貌终于逐渐拼凑成型。 「把你从外面搬到命案现场的是○○吧?」 对于这个问题,玫瑰又落下一片所剩无几的花瓣,回答: 「对。」 「这样……」 车井喃喃低语。 散落桌上的花瓣交叠著。 「你放心,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如果对方是人类,一个普通的目击者,自己多半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即使不择手段也要套出情报吧。 但是车井没办法再向玫瑰拋出更多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发问,胸口都会蓦地揪紧。 4 鉴识报告出炉,让车井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车井小心翼翼抱著玫瑰,让年轻刑警开车载他去尖端科学技术大学。 走到旧研究大楼时,一个男人已等在那里。 「今天很准时耶,到底有何贵干?」 奥山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问道。 「你可以一起过来命案现场吗?」 车井等人穿过玄关,前往保险库所在的那间办公室。现场已经解封了,目前可以自由进出。 车井抱著玫瑰站到保险库前。 「我请负责鉴识的同事重新调查过这间办公室,发现一项新的事实。」车井指向保险库,「尽管十分微量,在保险库里找到了擦拭过血迹的痕迹,也确定了那是被害人的血。」 「喔,所以?」 奥山漫不经心地应声。 「这项事实非常重要,甚至推翻我们对案情的推测──因为如果被害人的血迹飞溅到保险库里,就表示他遭到杀害时,保险库的门是开的。」 「喔……」 「我们先前一直认为凶手是为了打开保险库,才会攻击被害人抢走钥匙。但如果被害人死去时保险库已经是开的,那凶手的目标就不是保险库的钥匙。」 「不对吧,应该是他威胁教授,强迫教授打开保险库,然后才杀了他吧?」 「如果是你说的这种情况,凶手没有必要擦去保险库中的血迹。」 「嗯……这倒也是。」 「凶手就是想要布置出杀害被害人后夺走钥匙的情境,让人先入为主地认为犯案动机是想抢走保险库里的物品。」 「那些烧毁的研究资料又是怎么回事?」 年轻刑警询问。 「那是一种伪装。为了让人以为凶手是觊觎被害人研究成果的人。不过,保险库里放的原本就不是研究资料。」 「咦?那保险库里面装的是什么?」 「花盆。」 「花盆?你是说──用来当凶器的那个花盆吗?」 「没错。也就是说,杀害进藤教授的凶器就是原本放在保险库里的花盆。那个花盆就是『很值钱的东西』……而需要藏在这种大型保险库里的花盆……多半是大麻。他大概是偷了一些这间大学种来供研究用的大麻吧?我不晓得进藤教授是从几时开始这种勾当的,但他应该是把偷来的大麻连同花盆一起藏匿到这个保险库里,说不定还栽培好一阵子了。」 「那么……他有备用钥匙,当然也就……」 年轻刑警看向奥山。 奥山微微颤抖。 「嗯,他也是同伙。只是他因为保险库里的东西跟教授起了争执,才会出手杀害教授。」 奥山跟进藤教授当时肯定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讨论保险库里的东西。两人的分工多半就是教授负责生产,奥山负责销售,却因工作引起了纷争。 谈判破裂了。奥山一时冲动,抓起栽种大麻的花盆杀害了进藤。 那时,被害人的身体朝向面对保险库的左边。他当时可能是正打算离开办公室,而奥山就趁隙攻击他吧。 「等奥山回过神就想,万一被发现杀人行径跟保险库里的东西有关,握有备用钥匙的自己肯定脱不了嫌疑。另一个助理物部也晓得自己手中有备用钥匙,瞒不住的。因此他决定把现场布置成即使有备用钥匙也不会遭受怀疑的状况。」 只要让情况看起来像凶手是为了得到钥匙才杀害被害人,就算手里有备用钥匙也不会遭到怀疑。反倒正因持有备用钥匙,根本不可能为了抢夺保险库里的物品就犯案。车井推测他当初是这么想的,而且事实上,调查员也的确被他转移了方向。 「用来当作凶器的那个花盆多半已经处理掉了,不过现场散了一地的土,还有被害人头上的伤痕是藏不住的。他便开始寻找形状类似凶器的物品,结果幸运发现玄关前摆著款式相近的花盆。他把那个花盆拿进来,摔得粉碎,假装曾用它行凶。不过如果办公室里只有那个花盆,看起来又很突兀,他就把其他盆栽也都一起搬进来,摆在桌上。这些举动全都是为了让人误以为凶手是顺手拿起原本就在室内的花盆犯案的。」 那朵玫瑰花,就在凶手搬动过的盆栽之中。 「不过真是遗憾,奥山,玫瑰目击了你一切的举动。」 「没错!」 玫瑰在车井怀中大声附和,宁可掉下花瓣也要呛声── 凶手先搬来玫瑰,最后才将尸体转向保险库,伪装成被害人是从背后遭强盗袭击的模样。玫瑰花先前让车井看到的,就是那个画面。 「哈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才没有杀教授。」 奥山声音乾涩道,一步步朝办公室的出口移动。 「你等一下。」 年轻刑警出声制止。 「啰嗦!」 奥山忽然激动起来,撞开年轻刑警。 年轻刑警应声倒地。 车井迅速奔过去,直接挡住出口。但是他还抱著那盆玫瑰花,双手无法自由活动,情况十分不利。 没想到奥山似乎认为那个花盆是武器,他紧抓住花盆,硬生生从车井手中抢过去。 「啊。」 车井忍不住叫出声。 奥山将花盆直接朝车井掷过去,不料花盆没有砸中他,却撞上墙壁,碎了。玫瑰花茎凹折变形,花瓣散落一地与土壤混在一起,看起来宛如斑斑血迹。 奥山没丢准,下一刻,车井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扭转他的身体,使出一记过肩摔,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可恶──看你干的好事! 车井一把揪住已经昏迷的奥山胸口,挥出拳头。 「车井警部!」 年轻刑警的声音唤回了车井的理智。 「我知道。」 车井勉强放开颤抖的手,交给年轻刑警善后。 「奥山先生,我现在以妨碍公务的现行犯逮捕你。关于杀人案,我们回警署后会再详细侦讯。」 5 车井不仅用木条支撑玫瑰折弯的花茎,还帮她换了新花盆。花瓣全落光了,但总算是确保那株玫瑰还活得好好的,不致枯死。 他抱著玫瑰往返自家与警署的身影,在署内已经出名了。许多女性职员看到他略带忧愁的神情,都因为再度发现他的新面貌而心动不已。 车井每天替盆栽浇少量水。 自从那天起,玫瑰就再也没有回应他了。 车井坐在办公桌前,单手抵住脸颊,注视著没有花的玫瑰。 「我一直都独来独往,还以为这次终于──获得了一个好伙伴。」 明知不会有回应,还是忍不住搭话。 「你帮了我大忙,这次换我来帮你了。你等著,小家伙,我一定会让你再一次开花。」 车井温柔地摇晃花盆。 「啊,不能叫小家伙,对吧。你的名字是……我当然很清楚。」 小小的钢琴家 1 森林里有一栋老旧的洋馆,好多年没有人住了。但我发现最近一楼有扇窗户忽然从里面被封起来。 「应该是在重新整修吧?可能过一阵子就有新主人搬进去了。」 妈妈对这个消息不太感兴趣,她更担心我跑去小镇边缘的事。 「俗话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你也别太爱管闲事,免得最后自己受伤喔。」 妈妈半开玩笑地这么说。可是被她这么一讲,我反而更加对那栋洋馆好奇了。 没有人晓得那栋洋馆是何时盖在那里,过去又曾经住过什么人。大家一致认为那多半是有钱人的别墅,也许因为主人没有亲朋好友,过世后屋子就荒废了。 这种屋子通常都会因为附近居民抗议「小孩会跑到里面玩,太危险了」,落得惨遭拆除的下场。不过这么久了,那栋洋馆却都完好无缺地矗立在那里,多半是因为距离小镇太远,很少有人会靠近的缘故吧? 洋馆虽处处斑驳,看起来倒没有严重毁损的地方,外观依旧富丽堂皇。 白色油漆剥落的窗边堆满枯叶,都盖住玻璃的下半部了。即使我从那里窥探里头的情况,也没看到人影。不管是设计精致的门口、二楼的凸窗或者是斜屋顶上的采光窗,明显都没有人整理过。 相对地── 一楼的某扇窗户却发生了变化,勾起我的兴趣。我原本就对这栋洋馆充满好奇,只是别随便接近陌生人家这种常识我还是懂的,因此之前每次都佯装没看见地走过去。也因为这样,我说不出具体来说是从何时开始不同了,尤其变化并不剧烈,而是静悄悄、一点一滴的,才更令人挂心。 窗子里像要遮蔽视线般挂起黑布。那块黑布十分平整,毫无松垮之处,可见里面还有用木板或其他东西压著。 什么缘故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从其他窗户看不到被封起来这扇窗的房间里面,有异状的那间房大概就只有那一扇窗吧。换句话说,如果想确认那扇窗的情况,只剩下溜进洋馆直接进房去看一途了。 我当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我不过是好奇心旺盛了些,才没有那种胆子。那种神秘的洋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闯进去。 所以,我暂时就当作没这回事,顶多是比之前更常去瞧一瞧而已。 我有我自己该完成的工作,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往那里跑。 我的工作主要是去河里抓鱼,并加以烹煮,目的自然是为了款待客人。我跟妈妈住的那间屋子,名义上是一家旅馆,只是好多年都一直没有旅客入住,造访的都是在地的好朋友。他们来家里吃好料时,会带上自己家种的各式蔬菜过来,就这样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社群。 那栋洋馆距离我们村子有点太远了,对我们而言,那里是难以接近的「那一边」。当然,看起来像阴森诡异的废墟,也是让大家萌生这种想法的主因之一吧。 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对那栋洋馆没兴趣,似乎不乐意去多管闲事。 有一天,我怎么都抓不到鱼,一直到天全黑了还待在河边,最后不得不空著手回家。但就这么回去,心里有股整天一事无成的空虚,灵机一动想去洋馆看看。 夜里的洋馆说不定别具风情。 出于这样随性的理由,我在连盏灯也没有的情况下踏进森林里。 没多久,白色的洋馆映入眼帘。 微微映射出光芒的那栋建筑,简直像一只庞大无比的妖怪。 外观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阴森,其他则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别。 不过,我立刻注意到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 洋馆里传来了乐音── 这音色是钢琴。 理应没人的洋馆真真切切地传出弹奏钢琴的声音。 屋内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亮光。 但那道清脆的声响却实实在在地传进耳里。 妖怪? 我浑身一震,倏地在枯树旁蹲下。 下意识握住挂在胸前的护身符。 那是一个有小十字架和银铃的护身符。十字架看起来是手工的,纵轴还稍微歪斜。我紧紧握著,整个人不住发抖。 那个声音是什么? 那栋洋馆究竟藏有什么样的秘密? 我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一时兴起就跑来这种地方。 正要逃跑时,我忽然改变主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从洋馆流泄出的钢琴旋律勾住了我的心弦。 为什么呢? 曲子本身只是简单的乐句不断反覆,旋律也非特别优美,但我好像听过那首曲子。虽然不晓得曲名或作曲家是谁,心里就是充满无法解释的怀念。 我为什么会觉得在这种鬼地方听到的音乐令人怀? 说不定那道乐音跟我的过去有什么渊源。 一思及此,我就没办法离开这里。源源不绝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那个乐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藏身于黑暗中竖耳倾听,没多久,乐音戛然而止。 被发现了? 我缩成小小一团,眼睛直直盯著黑暗。 洋馆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硬要说的话,就是里面看起来比刚才更黑。 片刻之后,被封起来的那扇窗以外的其他窗户上,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或许是沐浴在月光下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端正的容颜散发出音乐家般的纤细气质。他就是弹琴的那个人吧? 不管怎样,没想到居然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好像没有发现我,瞄了外面几眼,就迅速离开窗边。看起来就像是从黑暗中现身,又消失回黑暗一样。 这栋洋馆原来有人。 有那名偷偷弹钢琴的青年。 他到底是谁? 2 我告诉妈妈在洋馆里面看到人的事后,她神情一暗,郑重告诫我: 「那表示你不应该再靠近那栋洋馆了,懂吗?你也不喜欢有人在自己家附近玩探险游戏吧?」 她说话的语气简直像在教导不懂事的孩子。 不管我问谁洋馆的事,大家回的话几乎都跟妈妈的忠告差不多,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些不要靠近那里,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冷淡话语。甚至令我不禁怀疑,大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著我。 真奇怪。 那名青年究竟是谁? 无论其他人怎么说,我有件事必须要搞清楚。 昨晚的钢琴旋律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但我仍旧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曲子。 说不定再听一次就能想起来。 自那天起,我开始去洋馆调查。 随著我去的次数多了,才逐渐注意到一件事。 洋馆白天完全没有人在此活动的气息,静悄悄的,但每当夕阳西沉,天色初暗时,里头就会传出钢琴乐音。毫无疑问,有人在洋馆里弹钢琴。不过窗户全是暗的,乍看之下仍是那个杳无人烟的废墟。这也是理所当然。一开始只有一扇窗被黑布遮起来,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窗子都被封住了。 不对劲。 这栋洋馆到底怎么回事? 那名青年是谁? 我对他的好奇益发高涨。虽然只看过那张脸一次,却经常跃入脑海,渐渐就烙印在心上了。 对了,乾脆向他搭话怎么样? 没什么好怕的。他看起来是位个性温和的青年,应该不可能把我抓去吃掉吧。我有自信。我去镇上的次数远比妈妈她们多上好几倍,算是擅长与人交谈。 不过要主动找人家讲话,心里还是有点紧张。我该怎么起头呢?只要晚上来洋馆,应该就有机会遇到他吧?到时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决定要向他搭话那一晚,妈妈似乎察觉了我的坐立不安,一脸狐疑地询问: 「这么晚了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还戴了帽子,不会是打算去镇上吧?你最近到底都跑去哪里?做些什么事?」 「我去哪里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你该不会──」妈妈满脸绝望之色地说,「变成不良少女了吧?」 「没错,说不定暂时不会回家呢。」 我故意语带夸张地回话后,妈妈震惊到身子发颤。 「啊啊,你果然待不住这种小地方……」 我没耐心再听妈妈抱怨,逃也似地冲出门外。 秋意已深,夜里十分寒冷。这种夜晚戴针织帽正好。我将帽缘拉低到眼睛,遮住不想让人看见的部分。既然待会要去见那位青年,必须用心打理仪容才行。 洋馆依然黑漆漆的,好似要融入周遭的黑暗似的。 我才刚踏上玄关,脚下的木板就嘎吱作响,吓得我立刻向后退。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对呀,突然敲门叫人家出来也太尴尬了,而且我根本就还不晓得他此时在不在里面吧? 于是,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在屋里,我决定静待钢琴声响起。 没想到我左等右等,迟迟都没听到钢琴声。 今天不弹了吗?还是那名青年不在里头呢?假使他在,晚上突然有人来打扰,会不会惹他不高兴啊? 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在洋馆四周走来走去。要是被人看到,肯定会觉得我是可疑分子,幸好偏远的森林根本不会有人经过。 等了半天还是没听到钢琴声,我耐不住性子了,大胆走近洋馆的窗户。 他应该不在吧。我失望地从一扇又一扇窗户窥视屋内。现在几乎所有窗户都从里面用黑布遮起来了,看不见屋内的情况。把窗户全封起来,阳光就完全照不进去了吧?难道白天都是开电灯度日吗?但晚上电灯看起来又是暗的。 实在是很奇怪。 我看到的那个人该不会是幽灵吧? 绕洋馆一圈后,我回到玄关附近。 这时,森林中忽然传来踩著枯叶走近的脚步声。 我赶紧躲进建筑物的阴影里。 在黑暗中凝神注视,没多久,青年的身影就出现在树林间。是他。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走上玄关。 我第一次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模样。个子很高,白衬衫上套著一件针织开襟衫,肩膀挂著包包。乍看之下就跟镇上的大学生没两样,不过混血儿似的五官,白皙的肌肤,让他看起来像个外国人。那名青年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他进去洋馆后没多久就响起了钢琴声,果然是他弹的。 我仍旧躲在阴影里,原地坐下,聆听清脆的琴声。有些曲子我知道,有些曲子很陌生。过了一会儿,那首令人怀念的乐曲倾泻而出。令人放松、喜爱的旋律。我全心感受音乐,眺望皎洁的月亮,此时此刻,「他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全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一阵子后,琴声突然停止。 四周蓦地陷入一片寂静,彷佛洋馆进入沉睡一般。我回过神,才发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天原本是打算找他攀谈才过来的,但此刻我才意识到在自己下意识躲起来的那一刻,就注定错过搭话的时机了。我轻手轻脚地离开洋馆,回家去。 躺上床时,心情莫名低落。明明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却感觉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当天晚上虽以毫无斩获告终,后来我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巧遇他。 有一天,太阳下山后我去镇上跑腿,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这明明就是小事,可妈妈就是不愿意做。不只妈妈,周遭的其他伙伴也都不太乐意离开我们的地盘。该说她们还活在上一个世纪吗?总之就是想法太老旧了。像我这样经常跑去镇上玩的反倒是异类。 采买完毕后,我通常会去逛电子游乐场。我喜欢要用机械爪子勾起娃娃的抓娃娃机,总要玩上几局才甘心回家。 那一天,我在电子游乐场里走动,物色想要的娃娃。我全副心思都摆在娃娃上,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动静,因此忽略了有一群高中女生站在游戏机台的暗处聊天,不小心撞到她们。 现场响起短暂的尖叫声,那些高中女生气愤地瞪著我,我频频鞠躬道歉。 尽管被我打断了对话,那些女生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用尖细的声音继续兴高彩烈地大聊特聊。 她们旁边站著一名身材高?的青年,那群高中女生会这么兴奋,看起来就是因为他的缘故。那名青年融入那群女生之中,露出温煦的笑容愉快交谈。 是他! 他就是在那栋洋馆里弹钢琴的青年。 突然其来的相遇,令我蓦地紧张到全身毛发都竖起来了。他与那些高中女生聊得很热络。 我对那些女生产生一股近似嫉妒的情绪。不,那种感受单纯到可以用嫉妒这个词来概括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跟那些高中女生这么要好?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多疑问脑海中盘旋,令我无法冷静思考。 他绅士地挥了挥右手,向那群高中女生告别,接著极为自然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慌张别开视线,假装正在挑选下一个要抓的娃娃。 他在我旁边停下脚步。 我有种要发生大事的预感。 「你刚才撞到她们,没怎么样吧?」 温柔的声线从头上传来。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确定他真的是在向我讲话后,才轻轻点头。 「我、我没事。」 「这样呀,太好了。啊,你已经抓到两只娃娃了。好厉害。这个很难抓吧?」 他脸上漾开无邪的笑容,指向我怀中的娃娃。 他一笑,就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可爱极了,简直是他最迷人的地方了。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有一天会遇见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此刻,我心底开始猜想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人。 因为即使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3 意外遇见他后,我时不时就往电子游乐场跑。当然是去见他的,也顺利遇过他几次。 他总是在太阳下山后过来,偶尔还很晚,甚至接近半夜才来。我不曾在阳光下看过他,他总是伴随著黑暗一起出现。 碰见几次后,我们熟稔起来,站著聊天的时间也拉长了。我跟他会一起玩机台,或是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喝。 我的目标唯有他一个人,但他眼中并非只有我。他来此的目的似乎是找年轻女孩聊天,讲得难听点,就是搭讪。 不过就我观察,他对女生并没有期待任何回报,就是单纯享受当下聊天与玩游戏的乐趣。他举止绅士,再搭上那张漂亮的脸蛋,在女生中自然大受欢迎。感觉上有不少女生也跟我一样,是为了见他才来电子游乐场的。 因此就算我跟他聊上了,他也会立刻被其他认识的女生带走。 他一离开,我就无比失落。不过一想到自己知道他一个没有其他人晓得的秘密,内心就充满优越感。 某天,我不经意地询问他钢琴的事。 「欸,你该不会能弹乐器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手指很长、很漂亮呀。」 我说完,他低头盯著自己的指尖一会儿,微微笑了。 「我试过很多种乐器,但都玩得不好。」他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这样,我手很笨。」 「是吗?你看起来……很会弹钢琴的样子耶。」 「没这回事。」 他摇摇头,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但也不像说了真心话。他似乎习惯将自己的本性隐藏在美丽的外貌下。 「你几岁了?」 「嗯……二十岁。」 「比我想的年轻。你平常是做什么的?」 「秘密。」 他略显刻意地笑了一下。 「你咧?你是做什么的?」他第一次询问有关我的事,「这样说起来,没看过你穿学校制服耶。你高中毕业了吗?还是所谓的不良少女?不过,你感觉上又不像拒绝上学的学生。」 「我看起来那么小吗?」 「没有没有,没这回事。难道你其实是位成年女性?」 「其实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几岁了,我没有以前的记忆。」 「丧失记忆?你的人生这么戏剧性?」 他虽然感到意外,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语调沉稳地这么回我。 「你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吧?我不知道。我超羡慕别人有生日的。」 「你最早的记忆是?」 我能清楚记得的,是在森林中的荒废屋子里醒来时。当时外头好像下著大雨,雨点敲击屋顶的声音吵杂到简直是种听觉暴力了。我躺在潮湿的地板上,睁开眼时,周遭围绕著许多奇妙的生物,正兴味盎然地盯著我。它们的眼睛很大,眼尾又长,耳朵长在头上面。我吓到跳起来,结果那些奇妙的生物也受惊了,纷纷消失在废弃屋子的阴影里。 「很怪的故事吧?不算是什么好回忆。」 我怕他认为我是怪咖,那群奇妙生物的部分就只好含糊带过。 「是喔。那选个你喜欢的日子当作生日不就得了。不知道年龄很不方便吧?」 「说的也是。」 「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生活中不是常常被问到年龄吗?」 「呵呵,我住的地方不太在意这种事,还行。」 每当有年轻女孩进出店里,都会向我身边的他打招呼。至少现在这一刻我独占他一个人,这项认知令我窃喜。 不过美好的时光十分短暂,一群高中女生硬是把他拉走了。他面露为难的笑容朝我挥手,回到店里。 剩下自己一个人后,我决定乖乖回家去。 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他。 像是那首钢琴曲。 那首曲子肯定是我失去记忆前的回忆。如果能知道曲名是什么,说不定就能成为寻回记忆的线索。 有一天一定要问他。 我的秘密跟他的秘密有所关联。肯定如此。没错,这个世界上充满不可思议的神秘巧合。 妈妈似乎不太认同我天天往镇上跑的举动,找了附近的一些伙伴商量这件事。 我窝在房里呕气时,妈妈来到我房里,脸上神情显示出她正打算来一场严肃的谈话。 「你最近好像常去找洋馆里的那个男生?」 妈妈努力让语气平和。 「是啊,不行吗?」 我则一开始语调就充满挑衅。 「如果要说行不行的话,不行。」妈妈的语气透著决心,斩钉截铁道,「我说过了吧?不能跟他扯上关系。你正在犯错。为什么偏偏选上他呢?」 「你知道他吗?」 「不……不知道。但如果是他们,那我就清楚得很。」 「他们?」 「不能和他们有牵扯,是这里的规矩。」 「你又要搬出这种大道理,把我关在这里了吧?」我也火了,「你到底以为他是谁!」 我冲出家门,在森林中狂奔,想离妈妈越远越好。现在去镇上还太早,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我无处可去。 因此,在百般犹豫之下,我决定造访那栋好久没去的洋馆,一方面也是想表达对于妈妈的抗议。 洋馆一如先前斑驳老旧,彷佛时光静止似地安稳矗立在那儿。一楼的窗乎全都从里面封起来了,再也不能窥探屋内的情况了。 我自暴自弃地跑上玄关。好想见他。那股渴望击倒了我的自制力。 我放任自己敲门。没人应声,我伸手去抓门把,没想到门轻易地开了。 「那个……有人在吗?」 他不在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第一次踏进洋馆里。 大概因为窗户全都封住了,屋内宛如夜晚般黑暗,从玄关射进的光线照亮走廊。那道光束里悬浮著数不清的灰尘。 从内部荒废的程度看来,这里应该没有人住,不过残留在地板上的鞋印还很新。 此刻我才终于开始怀疑,他平常都在这里做些什么? 仔细想想,每次遇到他都是晚上。一到夜晚,他就去镇上物色年轻女子,或者在洋馆里弹钢琴。白天呢?我不知道白天他都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些什么。 还有洋馆内部的改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简直像是厌恶阳光从窗户射进来似的。 我在走廊上前进,小心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这里说不定藏著他的秘密。而他的秘密,极有可能与我的记忆之谜有关。 妈妈她们畏惧的他── 我喜欢的他。 应该揭穿那个秘密吗? 有必要了解心上人的所有事吗? 话说回来,根本不可能彻底了解一个人。这样的话,不管对方是妖怪,或是真面目不明的怪物,还不是都一样。这些问题用爱就能解决。至少,我是如此深信。 我终于找到摆放钢琴的那间房。 不大的房间里放著一架直立式钢琴,四周打扫得很乾净,显然经常有人使用这个房间。琴旁放了一张小圆桌,立著一根烧过的蜡烛。 遮住窗户的果然是类似遮光窗帘的布幔,还用看似书架的家具压著。书架里塞满了揉成一团的床单。 室内改造不只这样而已,墙壁还钉上了夹板,这程度有点超过,有必要强化房间到这种地步吗? 我走近那架钢琴,打开琴盖。琴键老旧骯脏,但似乎无损乐器本身的性能。证据就是,琴键能直接按到底,熟悉的音色钻进耳里。 那名喜欢跟年轻女孩聊天的青年,躲在这间乌漆抹黑的房间里弹琴时,都在想些什么呢?那股纤细又神秘的气质,跟来者不拒的花花公子行径,两者间的落差更是令我沉沦。 我决定去其他房间瞧瞧。 在光线透进不来的房里移动十分困难。他平常也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活动吗? 逛了几个房间,每间都荒废了,但没有什么显著的异状。只是窗户全都封起来,暗到让人几乎要以为现在是晚上。 最后去的那间房,正中央摆著一个大箱子。薄薄的箱盖没盖好,里头的白被单都跑出来了,而那道缝隙里黑漆漆的。 这箱子真的很大,是运输用的木箱吧?看起来很像是体积庞大的雕像或艺术作品用缓冲材料包好后会放进里面的那种箱子。此刻横放在房间的正中央,看起来简直像一具棺材。 我很好奇箱子里头装了什么,蹑手蹑脚走近。 伸长了脖子,从缝隙中窥视。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双手颤抖地缓缓推开箱盖。 箱里盈满了宛如液体般的黑暗。箱子内侧铺上了白布,躺著一个人。 仔细一看,是那位青年。 青年双眼阖上,似乎正在熟睡,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淹没在箱里的黑暗之中。那个身影令人联想到极为优美的世界名画《奥菲莉亚》。 我因眼前的画面心生恐惧,却又发出观赏美术品时不由自主的喟叹。他苍白著脸沉睡的身影,有一种近似玻璃精工脆弱又细致的美感。 我忍不住朝他的脸颊伸出手指。 渴望触及他纤长睫毛尖端的冲动驱使著我。 然而我霍然恢复理智,缩回手。 迅速将盖子挪回原处,离开现场。逃跑似地冲出洋馆,回到森林中。 他到底是谁? 知道越多,他却越显得扑朔迷离。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4 我前往镇上。 在常去的咖啡厅啜饮咖啡欧蕾,等待太阳下山。不到晚上,他多半不会出现。我想问他的事多得要命。 我手肘撑在桌面上,出神地想著一些事,没注意到妈妈不知何时已坐在眼前。 「哇,吓我一跳。」 「你反应也太迟钝了。」妈妈傻眼道,「看来你脑袋都要烧坏了。」 「你专程来取笑我的吗?」 我噘起嘴。 「不是。看在你跟我的交情,有些话想先提醒你。」妈妈点了牛奶,像我一样手撑在脸上,「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想安稳过日子,所以就算多少有些事必须忍耐,也只好忍著。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为了村子的存亡就优先考虑牺牲伙伴,这一点,你能懂吧?」 「……嗯,我懂。因为有你们大家,我才能活到今天。这件事,我一直感激在心。」 「那我在这个前提下继续说,我认为你这些擅自的行动很危险,才会不小心讲了一些类似说教的话,但那也是因为我很为你著想。」 妈妈伸手摸头,调正戴不惯的帽子。 「这个我也懂。」 「这样啊,那就好。」妈妈温和地笑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伙伴。」 我轻轻点头。 看来我远比自己以为得还让妈妈担忧。 「你待会要去找他吗?」 「嗯,但我也不晓得他会不会来。」 「最后再让我讲一句。一件事要开始之前,肯定会伴随著结束。但结束之后,不见得会有开始。」 「这是警告?」 「不是,只是恋爱的教诲。」 「这样啊……」 「祝你好运。」 妈妈把桌上那杯都没动过的牛奶一口气喝乾,随即离开咖啡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似乎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了。 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握著那个护身符,这是我情绪不安时的习惯。 这个护身符是失去记忆的我在醒过来时,身上唯一拥有的物品。换句话说,它代表了我的过去。是出于这个缘故吗?我握著它时,总能感到安心。 手工制的十字架与铃铛。没办法光靠这些东西了解我的过去。 窗外天色渐暗。 我离开咖啡厅,朝常去的那家电子游乐场走去。 他今天是否会来呢? 假设真的碰到面,我要说些什么?像平常一样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还是提及他弹琴的事?甚至是那具棺材? 我脑中转著各种有关他的事,在街道上漫步。 发现正前方有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朝自己靠近。 是他。 我忍不住「啊」地惊呼,朝他挥了辉右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带著愉快的笑意,小跑步过来。 「嗨,失去记忆的小姐。」 「晚安,只有晚上出没的先生。」 我俏皮回应,他夸张地耸肩。此刻的他跟白天在棺材里睡觉时的感觉截然不同,举止皆透出少年气息。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失去记忆时也把名字忘了吗?」 「没错,我没有名字。」 「那我要怎么叫你才好?你身边的人都叫你什么?」 「叫『你』或『欸』……不太熟的就叫『新来的』。」 「『新来的』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方向虽与电子游乐场相反,我还是配合著他的步伐。 「没有办法找回你的记忆吗?」 「嗯……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像是这个护身符,好像是我失去记忆前就有的,或许能成为想起过往的线索。」 我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护身符拿给他看。 他先是兴味盎然地望向我手中,接著表情忽然凝重起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这个,你……为什么……?」 「咦?」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是我失去记忆前就有的东西,我想应该跟我的过去有关,只是……细节我就不晓得了。」 「这个,怎么可能……」 他抗拒似地摇头。 脸上流露出迷惑的神情。 「这东西怎么了吗?」 我将十字架的护身符举到他面前,他别开脸,皱起眉头。 「这、这个护身符是你的东西?」 他略显焦躁地问。 「我不知道,当初醒来时就挂在脖子上了,应该是我的。」 「挂在脖子上?」 「嗯,当时铃铛还会响,现在已经坏掉,发不出声音了……」 「这样啊……」 他应声时已经半陷入自己的思绪,倏地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聊一下。」 第一次被他触碰,我内心小鹿乱撞。他急切的神情令我更加紧张。 「那个……要去哪里?」 他拉著我的手臂离开镇上的大马路,行人逐渐稀少,他才终于放开手。 「我有事想问你。」 我搞不清楚状况,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他平常就很神秘了,今天更是特别令人无法捉摸。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走出镇上,来到森林附近了。 我当然也察觉到了此刻的情况。 「你该不会是想去那栋洋馆吧?」 我朝著他的背影发问。他站定,转过身,一脸讶异地点头。 「你知道……那栋洋馆啊? 」 「何止知道。」我总算有机会坦白,「我在洋馆里看见你好几次。」 「是吗……我还以为没人发现,看来果然是我想得太美了。」 他说完这句话,又迈步向前。 我跟在他后面。四周黑漆漆的,连个路人都没有了,假使下一刻我就消失在世界上,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我们走向森林深处,林里枯黄的树木捎来冬季的气息。 「我一直很注意你。」 我朝著他的背影说。正因不是面对面,才说得出口。 「我也知道你晚上都会弹钢琴。不过,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他微微摇头,接著低声道,「比起这件事,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他诱惑般的声音令我心底微微颤动。我很清楚那份情感不单单只是欢欣,还包含著面对未知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 他带我一路走过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即使不清楚状况,我也不曾考虑过跟他走以外的选项。 没多久,洋馆出现在幽暗树林的另一端。熟悉的那栋洋馆,因为跟他一起来,此刻看起来别有另一番风貌。 「我是谁?」他边说边走上玄关,打开门,「我先回答这个问题好了。」 「你愿意回答?」 「当然。」 我们在昏暗的走廊上前进,半路上,他打开小型的笔型手电筒。那团光点好似搞错季节的萤火虫,在一片黑暗中摇摆不定的飘浮著。 我们终于来到钢琴所在的那间房,他灵巧地用火柴点亮蜡烛。 「我就是在这里弹琴。」 他说。 「嗯,我听过好几次你的琴音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把窗户都封起来?简直像在躲避阳光──」 说到一半,我霍然想到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讨厌阳光吧?」 「我是不喜欢,但我不是怕晒黑才封窗户的。」 「那为什么要把这栋屋子的窗户封起来?」 「为了避免声音传出去。」 「声音……?」 「钢琴声会传出去吧?所以我一开始就先设法在窗户上做点隔音。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只是用这里现成的物品自己弄一下而已,还有墙壁我也稍微加工过了。」 他叩叩地敲了几下墙壁,虽然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效果,但应该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能够隔音。 「可是,你为什么要隔音?」 「当然是防止声音传到外面。只是既然你都听见了,显然成效不怎么样就是了。」 「钢琴声传出去有什么关系,这里又不是公寓或住宅区,没有那些怕吵的敏感人种。」 「是这样说没错。如果这里是我家,那的确不需要隔音。可惜并不是。」 「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这栋洋馆的主人是谁,就擅自闯进来,擅自借用人家的钢琴。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非法入侵。仅管这里已经荒废了,但法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是被人发现,对方可能会报警,所以我才会慢慢搭建这些隔音设备,避免有人注意到钢琴声,说不定还要因此再加上一条毁损器物罪。」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是因为想要练琴啊。」 「练琴。」 「对。你刚才问我是谁,对吧?答案很无聊,我就是个想考上音乐系的重考生。」 「重考生?」 「为了考上音乐系,我必须练琴。但我没钱,钢琴又很贵,我买不起,烦恼了很久。前阵子听重考班同学提起,他们晚上去探险的废墟里,有一台钢琴。」 「为什么你只在晚上练习?」 「我没钱,白天要打工赚生活费跟未来的学费,下班后就来这里练琴,回家前再去电子游乐场放松一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是你怀疑的任何人,就是一个平凡无奇的重考生。」 「原来是这样啊……」 就算得知他的秘密,我也不觉得幻灭,反倒因为终于能了解他的生活而暗自开心。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可疑的谜团。 「对了,今天下午你在这边睡觉吧?」 「咦?连这个也被你看见了?我睡得太熟了没发现。今天刚好不用打工也不用去重考班,我白天就过来了,只是最近太累了忽然好困……就在附近房间简单做了一张床睡一下。」 「还特地盖盖子?」 「万一我睡著时有人进来怎么办?这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入侵。玄关的锁坏了,门没办法上锁,我才只好把自己藏起来……」 「啊啊,原来如此,你只是躲起来睡觉啊?」 「嗯。」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妖怪或吸血鬼。」 「吸血鬼?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森林里的大家都讲一些恐怖的话吓我,叫我离你远一点。」 「森林里的大家?」 「嗯,我平常就跟她们一起生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那里的?」 「我失去记忆醒来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她们救了我以后,我就一直跟她们一起生活。跟我住在同一间屋子的伙伴叫作『妈妈』,她也不晓得自己真正的名字。只记得以前大家都叫她妈妈,所以现在就沿用『妈妈』当作称呼……」 「轮到我发问了,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我失去记忆了……」 「你记得这首曲子吗?」 他无预警地掀开琴盖,优美指尖宛如抚过琴键般开始弹奏。 是那首曲子! 我很熟悉的曲子。 好久好久以前曾在某个地方听过的那首曲子。 「这是我小时候钢琴老师教我的练习曲,不是什么名曲,而是老师特别配合我的程度写的曲子,没有几个人听过。」 他华丽地奏完乐曲后,转头看向我。 「你听过吗?」 「其实……有。我觉得很怀念。但我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的。」 「是十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阵子我们家里养了一只猫。我从路旁捡回来一只全身脏兮兮、喵喵叫个不停的小猫,才开始养的。我每次弹那首乐曲,她就一定要来捣蛋刷存在感。我帮她做了一个项圈,跟你说是护身符的那东西长得很像──」 我拿起胸前的护身符。 早已消失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开始苏醒。 隔著一层透明却很厚的膜,朦胧地看见一些幸福的往日时光…… 「她充满好奇心,常跳到钢琴上恶作剧,还会用力敲琴键,所以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是代表『强』的音乐记号──forte。」 这个名字我的确有印象。 「后来我就模仿forte的记号『f』,帮她做了一个项圈。但后来没过多久,我爸爸的事业出了问题,我们几乎是连夜举家逃跑。很遗憾,当时不得不把forte留在家里。我自然是大哭著反对,可是爸妈说家里已经没有余力养猫了……我那时只是一个小朋友,什么都做不了。」 我记得。 当我醒来时,我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绝望地走出屋子,饥肠辘辘地在外头晃荡。 不久后降临的空白意识,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 「我真的很对不起forte,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件事还是会想哭。」他说完,朝我走近一步,「虽然这种事太超乎常理了,但你手上那个护身符怎么看都是我做的那个项圈,也就是说,你──」 「嗯,一定是。」 我深信不疑地点头。 「可是,不可能有这种事。」 「你认为不可能吗?」 我缓缓拿下针织帽。 露出不能让人类看见的部分。 「耳朵……?你头上那个是……猫耳朵……?」 我轻轻晃动头上的双耳。 「好像是这样没错。森林里的大家也都有喔。她们原本都是跟人类一起生活很久的猫咪,或者是对人类怀抱深厚感情却不幸过世的猫。据说这样的猫咪会像我们一样,变成『外型酷似人类的猫』回到这个世界。我想自己一定也是这样,但因为不记得从前的事,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终于能想起来了。」 「你真的是──」 「嗯,让我报答你。当年你带我回家,我今天才能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也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不,我才应该要赎罪。是我害死你的。」 看到他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忽然萌生想恶作剧的念头。 「既然这样,那你跟我交往吧。」 「交、交往?」 他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因为人家很喜欢你啊。」 「是、是喔?」 「你讨厌耳朵长在头上,屁股后面有一条尾巴的女生吗?」 「不,这,从来没遇过这种类型,所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认为你很有魅力喔。」 「好开心。那你愿意跟我交往喽?」 「嗯、嗯。」他的表情还带著几分困惑,但仍旧使劲点头,就像在表明自己的决心,「我发誓这次不会再拋下你了。」 「太棒了!」 老实说,我也因为这戏剧性的发展而感到有点困惑。 不过,有件事我下定决心了。 就把今天当作我的生日吧。 希望无论明年或更久以后,我们都能幸福地在一起。 我握紧护身符,在内心默默祈祷。